第81章 第 81 章 出妖都后,永远不要再回……
阿啄是趁乱跑回来的。
宫墙外的结界被攻破时, 她已经背着行囊,由画眉鸟送至了宫外。
她获得了千颉的恩准,从此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这么多年来又学了许多本事, 积攒了不少财物, 去哪儿都能安身立命。
但她站在狩月宫外朝着远方看, 只觉得身前身后乱糟糟一片。人人都有要为之奔忙的事, 唯独她没有。
这座妖宫,她来时茫然, 走时亦茫然。似乎她活到这么大,就从来没有活明白过。
小时候她脑子笨, 很简单的事情也要爹娘重复许多遍才能记住, 惟有一点不服输的轴劲儿,说起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这股轴劲儿令她在入宫后, 除了乖乖完成千颉给她安排的课业外, 就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
那就是等着他来。
但他几乎是不来的,偶尔来了,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关照几句,就转身离开,似乎对她只是尽到了监护责任便足矣。
可他在替谁监护她呢?
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长大一点之后,她开始学着闯祸。在千颉不得不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冲着他大呼小叫, 但他从来也不介意她的冒犯。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愧疚, 可他对她这样一个什么都要攀附于他的孤儿究竟有什么好愧疚的!
她已经不愿去回想, 自己在得知她被千颉另眼相待的原因,是和炎葵长得像时,世界崩塌成了什么样。
在那之后, 她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再不去向他要求什么,而是自请成为死士,尽力去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因为这是她欠他的,无论如何她都要报答他。
即使他并不需要这份报答。
头顶上天象变了,熟悉的妖力不顾后果地天上倒灌,让本就不详的夜晚变得更为混乱。
阿啄突然调转脚步,一路小跑,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那座已经被冰封住的奉妖殿。
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不回去,她将永远后悔。
意外的是,千颉的妖境并未将她排斥在外,她悄然踏进去,连气息都被完全吞噬,却迎面撞上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忆。
原来,原来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变成这种孽障的……
原来他爱一个人时,会从来不把背影留给她,一双眼睛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追过去。
原来他也会像个普通男子一样,患得患失,渴望着和所爱之人白头偕老。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明明是他和别人的过往,她却也像亲身体验过一样,陷在里面完全出不来。
直到……直到,千颉的妖境坍缩成一个小小的珠子,她才得以从妖境当中挣脱。
他死了,千颉大人死了。
而他临死之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她自由。
他是死有余辜的,她心里明白。
可是,被他所庇佑的她,又能无辜到哪里去?她享受了他赐予她的一切,总不能如其他人一样,忘恩负义地唾弃他。
炎葵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妖力,所以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出于一种无地自容的情感,她亦不想被炎葵察觉。
千颉大人是心甘情愿死在炎葵手里的,谁也没有资格替他报仇。
可是炎葵为什么会那么铁石心肠呢?
她躲在影子里,看着她手起刀落,将千颉的头颅斩下,然后拎着他那头原本有光华在流转的乌发,像拎起一颗烂了的西瓜,就这么血淋淋地往外走。
而他剩下的尸身在这瞬间化成了灰,再也辨认不出痕迹。
她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也跟着被火烧了一般,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真正失去理智,是听到炎葵说要把千颉的头颅挂在城墙上的那一刻。
不可以。
被心爱的人鞭尸,这样的结局太惨了。
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不做。
所以她明知毫无胜算,却仍旧释放出影术,不顾一切地攻向炎葵。
结果当然是,败得很惨。
可她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对峙的勇气-
在元汐桐一掌将阿啄挥开后,守卫在一旁的妖兵们立刻上前,欲将其拿下。
炎葵却一抬手,示意他们退后。
猝然目睹了这一幕的落星神宫几位星官,为避免窥见更多的秘辛,主动提出了告退。
炎葵从善如流地唤来几个内侍,令其先将贵客们带去休息。
元虚舟跟着走了一截,将同僚们送至拐角后,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星官们闹哄哄的声音渐渐飘远,炎葵越过元汐桐,走向那个自小就蒙了难,惨遭蛊雕屠村,却因为长相酷似自己而被送到千颉身边的姑娘。
两张面孔相对而视,互相都觉得在照镜子一样。
还是炎葵先行开口:“我杀千颉是为寻仇,等待了二十年最终如愿。你如今想杀我,是要替他报仇吗?”
阿啄却咬着牙,闭口不答,一双眼睛在这时毫无预兆地落了两行泪。
这样近距离地对比这两张脸,元汐桐也是越看越惊奇。
在行宫时,她当千颉是个死变态,竟然把这么个跟娘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放在身边,所以她问过千颉,阿啄的来历。千颉却只是告诉她,真相要问炎葵。
现在看娘亲这副毫不惊异的态度,恐怕真如千颉所言,这里面有着外人不知道的隐情。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回来的元虚舟,还未说话,便感觉到他紧了紧她的手,接着,他弯腰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道:“方才我没发现她一直躲在殿内,是因为,她的神魂气息和你娘一样。”
他在游尸九野内搜过阿啄的魂,当时就怀疑这或许是炎葵布下的一步棋。
但后来发生的变故一桩接着一桩,他再没精力去思考这些不太重要的人和事,便一并将其抛到了脑后。
接下来的话,元虚舟并未说出口,而是直接传音进了元汐桐的脑中:“如果我没猜错,她一开始是你娘的一部分。”
一部分?
那是,哪一部分?
元汐桐的目光转向娘亲,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也没发现她究竟缺了哪一块儿。
阿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用什么头发、指甲一类的物品变出来的空心木偶。那样的妖术虽然可以维持十天半月,但……十几年,这怎么可能?
啊累了一整夜,头好痛,身体也虚得不行,好想直接问娘亲,但又不好出言打搅。而且,看到阿啄哭,元汐桐顿时产生了一种在看娘亲在哭的错觉。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从小就没见过娘亲流泪,因为娘亲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温温柔柔不近人情的模样,世上头一号铁石心肠的人物。
出乎意料的是,炎葵并没有打断阿啄,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等待着那个泣不成声的少女平静下来。
不知是否也滋生了一些同情。
阿啄只哭了一会儿,便自己止住了泪。
淡淡的屈辱浮现在她面颊上,炎葵看见了,竟然耐心解释:“抱歉,因为我太久没有看到过这张脸哭了,所以感觉很陌生,并没有在看你的笑话。”
她的体贴落在阿啄耳中,却成了一种上位者惯用的惺惺作态。
阿啄并不领情。她侧过头,看到渐渐升高的太阳如往常一样散发出温暖的热度,想到这样寻常的黎明,千颉却再也见不到……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舌尖发苦。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终于开口,“不如一刀砍了我,免得你见到我这么复制品心里膈应。”
其实众人都明白,感到膈应的,是她才对。心里不如意的姑娘,说话都带着刺的,也不知究竟刺伤的是谁。
十几岁的元汐桐就是如此,炎葵已经习惯和这种小姑娘相处,也明白有些道理,总得自己想通才行,她说得再多也只会引起逆反。
所以她只是笑了笑,缓声开口:“阿啄,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
“出妖都后,永远不要再回来,就当我放你一马。”
说罢,她便再没给阿啄眼神,示意守在一旁的妖兵将她护送出城,自己则一转身,踏进了奉妖殿内。
这里面乱糟糟的,各种器物散落一地。但她并未在意,于一片狼藉中先将分派给众人的赏赐拟定好,才抬头看向殿外。
恰好看到元汐桐和阿啄错身而过,似乎还开口说了几句什么。
炎葵停顿了片刻,看着阿啄塌着肩膀背对着奉妖殿往外走,直到人影完全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娘。”
元汐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跟前,一只手紧紧地将元虚舟牵着。一双少年看起来似乎还是小时候在秦王府内毫无隔阂的亲密样,转眼间却长到了这么大。
大到已经可以自己拿主意,要和对方严丝合缝地绑定在一起。
“炎葵大人。”元虚舟也跟着叫了一句,语气不卑不亢,和以前唤她“颜夫人”时并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个无论何时都能对自己境遇坦然接受的孩子,如果阿羽能少喜欢他一点,作为母亲,她会更为放心。
炎葵揉了揉眉心,决心先解决容易解决的事情。
“你跟阿啄说什么了?”她问元汐桐。
元汐桐:“噢,我跟她说,她三魂七魄俱全,是个有自己思想的人,又被千颉赐了自由身,自当遵循他的意愿,好好活下去。但我看她呆愣愣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说完这一大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炎葵:“所以,她究竟和娘亲有什么关系啊?”
炎葵的目光扫过她,也扫过元虚舟,静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阿羽,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娘亲不够爱你?”
“也……也不是。”元汐桐小声回了一句,但她也知道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
孩子气的否认,让炎葵笑了笑,缓缓交待道:“娘亲已经没有情根了,所以没办法感受到爱,也没办法给出你想要的爱。”
这样大的事情,被她轻轻巧巧地说出来,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的遗憾。
元汐桐下意识和元虚舟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同时明白过来,阿啄身上那股对千颉莫名其妙的爱意是从何而来。
“我在渡劫之前,最放心不下的,的确是千颉,所以做了一件说出来你们恐怕会笑话的傻事,”炎葵见他二人那副一点即通的神态,接着说道,“我把我的情根拔出来了,用一缕元神包着,散到了赤水之畔。期盼着待我走后,这缕元神不论是投身在妖物身上,还是人身上,都会连同我的情根一起,陪伴在千颉左右。可惜……”
可惜千颉走错了一步。
此后种种,不过是什么因种什么果。
那缕元神投身在了一个死胎中,被取名叫阿啄。但她三魂七魄不全,所以幼时常被怀疑脑子有问题。
正因为魂魄不全,千颉一开始才会对她是炎葵本人的转世深信不疑,不惜花费大量的精力去补全她的魂魄,使她成为一个完整而正常的人。
直到第二件灵器也被炎葵收入囊中,他才惊觉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被蒙蔽了双眼,弄错了方向。而真正的炎葵,藏在中土,羽翼渐丰,在策划着对他的复仇。
“他死之前,我问他有没有收到我的礼物,他说他不喜欢。或许一开始是我太自大,自以为做好了安排,对方便会欣然接受,没有考虑过他究竟想不想要,”炎葵撑着脑袋,显现出苦恼的神色,“我对你也是一样,阿羽,我以为生下你,将力量给你,你便会开心……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痛苦。”
“娘……”元汐桐将声音放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当然有过痛苦的时刻,但那时她不明真相,只觉得娘亲在把自己当作复仇的工具,连夸赞都极少有,更别说承认她作为工具以外的价值。但在明白真相的这一刻,她又觉得情有可原,娘亲已经很不容易了。
“都过去了。”想了想,也只能嚅嗫着说出这么一句话。
元虚舟攥着她的手紧了紧,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知道自己在被安慰,因为他实实在在地目睹过她的难过。
“此前你问我有没有事,我想,你应该是想知道,我究竟伤不伤心……”打开了话匣的炎葵,继续说道,“但我并没有那种情绪。看到阿啄哭成那样,我也想通过她的泪水去感知千颉的死亡,可惜的是,我一点都没有被触动。相反,我满脑子都是该如何重建这座妖宫;该如何平息无辜死在千颉手里的那些羽族的怒火;这些年来帮过我的人,我该如何论功行赏……
“你问我要不要休息,我已经休息二十年了,期盼着这一刻的忙碌亦期盼了二十年,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这样忙碌下去。至于阿啄,也许她可以代替我,去过另一种我无缘经历的人生。 ”
这样长的一段话说完,她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自嘲地笑笑:“让你们听我啰嗦了这么多,实在是辛苦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喜欢听人唠叨,所以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事。阿羽——”
她看向元汐桐:“你先出去吧,我要跟虚舟单独聊聊。”
第82章 第 82 章 我见过你父亲一次,那是……
元汐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奉妖殿。
临走时那担忧的神情, 好像生怕自己娘说出什么话来棒打鸳鸯。
但她此时也没那么多精力去考虑这些。
千颉身死之后,各方势力也会开始跟着动。虽说他们发动的这场宫变还算顺利,并未波及整个南荒, 娘亲在各地也有旧臣, 但隔了一层肚皮和漫长的二十年, 是妖是鬼都不清楚。
狩月宫和城内两道结界损毁严重, 重建工作刻不容缓。
好在离珠已经牢牢握住了四道宫门的控制权,算是先把这些各怀鬼胎急着要来拜见炎葵的羽族们阻了一手, 给了她们休整的时间。等局势完全稳定,其他事情才能从长计议。
元汐桐刚踏出殿门, 守在一旁等着她发话的侍从们便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围过来。
她在中土虽只是个郡主, 但跟着娘亲耳濡目染,于驭人一事上也算是有些见解, 真正到她需要派上用场时, 不至于六神无主,事事都要向别人请教。
“她做得很好,不是吗?”
奉妖殿内, 炎葵收回目光,面上难得露出了一丝赞赏。
元虚舟“嗯”了一声:“她一直很肯学,也学得很快。”
一双还未恢复成正常模样的赤金色眸子,令他的气质看起来不似活人。
短短二十岁的年纪, 他经历了太多,现如今虽说是一无所有, 看起来反倒有种, 整个世界正在他眼里展现出全貌的感觉,有种很内敛的张狂。只有在看向元汐桐的那一刻,才会透出浅浅的温柔。
炎葵收拢思绪, 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我其实并不是很同意你们在一起。”
“知道。”元虚舟并不意外她这番诘难。
“原因呢?也知道吗?”
“你觉得我性情偏执,会步千颉的后尘,所以更希望阿羽能和你一样,找个和父亲同样好拿捏的公孙皓。”
炎葵听完笑了笑,并未否认:“太深重的爱,对于某些人来说,只是一种负担,当其中一方离了心时,这段感情必然不会有善终。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和你的身世有关。”
说到身世,元虚舟只动了动眸子,并没有特别激动。
他在得知自己并非秦王亲生时,已近弱冠。在他心中,秦王做了他父亲二十年,将他视若己出,倾尽全力将他养大,无论如何都足够胜任父亲这个角色。
至于那个生父,若能知晓生平,那当然很好,毕竟他体内这份修罗之力源自修罗族,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两次,他很感激。但若是那人遍寻不得,他也不会感觉特别遗憾。
他是从母亲肚里出来的,他的来历早已明明白白,无须再给自己认个爹。
“我见过你父亲一次,”炎葵说,“那是在我渡劫之前的一个仲夏。”
南荒不似中土那般有分明的节气变化,这里只分干湿两季。但她在中土待久了,一时间用词还未转换过来。
炎葵不是个文绉绉的诗人,特地提到节气自然不是为了抒发什么胸意,而是那件事情的确很怪异。
夏热如火,修为不够的羽族披着一身羽毛更是要冒火。
像炎葵这种修为的大妖,早在五百岁时就已经寒暑不惧。但无论她修为有多高,总保留了一些鸟类的习性。
鹓雏非醴泉不饮,且像大多数鸟类一样,爱在干净的灵泉边洗羽毛。
每到一定的季节,她都会搬离狩月宫,去往南麓的行宫避暑。那里有一处至纯至清的灵泉,为鹓雏所据长达几千年,是她的最爱。这股灵泉不仅清澈似玻璃,还兼具疗伤之效。
千颉本想跟着一起过来,但被她强行留在了妖都内替她代理政务。
事情发生在一个很寻常的夜晚。
她漫步至灵泉旁,正打算显出妖相,下灵泉泅水。周遭温度却顿时骤降,地面霜片如瓦。一阵刺骨寒意袭来,她只眨了个眼,面前的灵泉便已完全被冻住,行宫内灯火尽灭,整个世界像是回到了冰河期。
再眨一下眼,这一切怪象却又完全消失。夏夜的热气蒸过来,方才那股连骨头都要刺穿的寒意仿若某种幻觉。
是幻境吗?
不可能。
她身为四荒妖帝之一,妖力傲视群雄,这世上不可能存在任何人或者妖能在瞬息之间毫无预兆地令她陷入幻境。
炎葵抬起手,尝试动了动手指,果真发现小指指尖出现了一小块坏死。
被冻坏的。
不是幻境,方才的一切都真真实实地发生过。
这种感觉就像是处在更高维度的生物,用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幕布上拼图,却不小心将一张炎夏和一张凛冬重叠在了一起,虽然很快就将错误修正,但仍被一部分人所察觉。
是神族吗?
但掌管着春夏秋冬的神族各司其职,会刚刚好捅出这种篓子吗?
不过对于那些神族来说,凡世三千本就只是蝼蚁生存的世界,不配与其相提并论。所以这点小小的失误,只要不被大多数人察觉便无所谓吧。
她在心里嗤笑着,将妖力逼至指尖,修复好坏死的皮肉,正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却在这时感应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
这股力量既非灵力,又非妖力,来势汹汹地从行宫地界漫过,然后迅速向前推进,很快便向着西南方向而去。
她迅速追过去,只见一男子身着黑衣,头覆鬼面,被一阵天风包裹着慢吞吞朝前走。
这人身量极为高大,背影劲瘦昂然,前行步伐虽缓,行进时却能完全无视高山深崖,身姿轻健如履平地。
不仅如此,他周围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屏障张开时能将天上地下所有活物的动向尽数掌握在手里。
无须交手,她便感觉到,他很厉害。
要知道,她活了这么几千年,能得她一句“厉害”的人寥寥无几。
大荒东、西、北帝与中土那个神官玄瞻全都没有被她放在眼里。
但这名男子身上的力量却令炎葵十分在意。
这是在她的地盘,她当然不会允许这等来历不明之人造次。
她瞬行过去,还未接近他身畔,包裹住他的天风却突然变了风势,数道风刃悬在她头顶,如赤日悬空,下一刻便要攻过来。
男子在这时候转过身,看着她开口:“你跟着我很久了。”
面具下一双金瞳冷冰冰的,看起来不似善类。
“笑话,”炎葵冷哼一声,“阁下不请自来我南荒,反倒怪我不该跟着你,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她想着自己身为一荒之主,贸然出手有失身份,还是先进行一个先礼后兵的流程,这样日后也不会落人口实。
男子却问道:“南荒?如今的大荒分东西南北了?”
这话问得甚是狂妄,多少年了,自炎葵坐上羽皇之位后,再无人敢跟她这样说话。她心中战意燃起,眸子一沉便祭出一柄长刀,迎着风刃砍过去。
大妖们斗法向来是惊天动地,转瞬便是几百个来回,打得光如万炬,燃照数里。
炎葵的亲兵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从行宫一路追至此地,却被炎葵一抬手,阻在了结界之外。
因为他们进来也是白白送命。
她已经完全看明白这名男子的路数,跟她最初料想的差不多,一旦他将屏障张开,天上地下将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无论是谁踏进牢笼一步,都会被活活绞杀。
他的力量似乎是来源于地底的尸骸,从地面钻出的森森白骨,多到可以原地组装成一支死灵军团。
而他们脚下的土地,几万年来,历经物种变迁与王朝更迭,没有哪一处不是埋骨地,因此,没有哪一处不是他的力量来源。
术法高深之人大多不善近战,他体术亦是顶级,即便是手执最普通的木棍,那木棍在他手里也是最锋利的神兵。
这样恐怖的统治力,她只在父君在世的时候听说过。万年之前,还未绝地天通时,有一个力量可以和神族相抗衡的种族,名为“修罗”。
他们以地底怨气为食,几乎是杀欲的代表,是“恶”的化身。
但父君同时也说了,神族的话听听就得了,毕竟他们都虚伪,惯会美化自己,与其立场相悖之人都会被他们说成是“恶”的化身。像他们鹓雏自堕为妖后,也不知被那群神族编排了多久。
所以修罗族究竟是善是恶,作为外人其实无法妄下定论。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族因为力量太强,所以天道为维持世间力量平衡,对其全族降下天罚,平均寿命不过百年。
见炎葵并未将紧随而至的妖兵们放过来,而是选择独自迎战。那名男子倏然停手,立在空中对着炎葵道:“我路过此地,无意惊扰,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或许是他的语气实在平缓,又或许是方才那番打斗没有伤到他分毫,所以炎葵听他说话简直是怎么听怎么不爽。
正打算叫他别废话了,今日就算是她死在这里,也要啃下他一块骨头来。这人却接着道:“南荒之主,你劫数将至,和我继续争斗下去,于你无益。”
于她身后的一个个誓死跟随她的妖兵们更是无益。
这句话骤然将炎葵点醒。
她是南荒之主,可不是什么孑然一身的普通妖族。她身后有大批的子民们等着她守护,她不能只顾着逞凶斗恶,而将整个南荒置于险地。今夜这番斗法已经令周遭山林损毁严重,说不定还令某些小妖们无辜受难,再继续下去只会扩大伤亡。
在这一刻,她找回了理智,果断收手,直接询问他的来历:“你可是那个传闻中已经灭族了上万年的修罗族?”
男子却抬头看了看星空,回了她一句:“原来,已经过了上万年了吗……”
如此算是间接承认了身份。
“在那之后,我再未见过他,那股修罗之力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失去了踪迹。”
结束了回忆的炎葵面向元虚舟说道:“直到我渡劫失败,以鸟身在秦王府养伤,见到你娘将你诞下,那股力量才在你身上重现于世。”
第83章 第 83 章 我开玩笑的,我不让你当……
元虚舟原先设想过, 自己的生父或许是由于时空产生裂缝,而从另一个世界误入这里的修罗族。
然而正如他向元汐桐解释过的那样,三千世界, 不是每一个世界的人, 都能投生为人, 所以恰好在两个世界都投生为修罗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炎葵的回忆几乎是佐证了元虚舟的另一个猜测。
他的生父, 不知何故,在修罗族消亡之前便已经被封印。上万年后的一个夏季, 也许是掌管节气的神族操作失误,导致封印失效, 这才得以让那个修罗族再次现世。
见元虚舟脸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炎葵明白他应当已经将前因后果猜得八九不离十。
果然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孩子。
她接着说道:“但修罗之力在一个才呱呱落地的婴儿身上,只会招致祸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爹跟你娘交待了什么, 她在待产时, 便已经提前修书于玄瞻,令其一月之后,亲至帝都。”
听到这里, 元虚舟倒是愣了愣:“师尊也参与其中?”
“你娘想要落星神宫护你周全,自然要把玄瞻牵扯进来,”炎葵说,“但玄瞻没那个本事决定呼风印的归属, 这世上已知的任何一种力量都不能。所以,这一步, 恐怕还是修罗族在执棋。”
修罗族既然能和神族相抗衡, 神族能做到的,他们自然也能做到。不过一个呼风印,还不是想落在谁身上, 就落在谁身上。
玄瞻来时,呼风印已经出现在那个婴儿的额间。而他身上与生俱来的修罗之力,已经安静地盘踞回了气海中,倘若他这一生不遭受濒死的意外,这股力量便永远不会复苏。
“虚舟,就叫他虚舟吧,”产房内的九凤国公主,望着襁褓中红彤彤皱巴巴的孩子,一脸不舍地抬手戳了戳他的脸,“就说这是玄瞻给他取的名,希望他今后能深藏若虚,平安此生。”
她盯着虚舟看了许久,才吩咐侍女将守了大半夜的秦王唤进来。
隔着一道珠帘,公主虚弱地开口:“秦王殿下,我们娘俩蒙你照顾,而今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刻。这孩子,陛下不会让我带走,只能暂时留在你府中,待他成年之后,落星神宫自会将他带走。只不过……”
毕竟生育一场,就算之前她再身强体壮,如今也是气血双亏。所以她喘了好大一口气,才接着道:“只不过,和离一事,恐有损殿下声誉。我……深感抱歉。”
秦王元桓只知公主另有所属,至今也不知道孩子的生父究竟是何人。但他向来宽厚,只觉得相识一场,自己能帮当然要帮。
他见公主这副面带愧疚的模样,不似从前那般天真活泼,也不知那情郎是否令她受了情伤,想了想,也只能赶紧说道:“公主还是先在府上安心养好身子吧!本王白得一儿子,有什么好有损声誉的?况且这孩子还是未来的大神官,于我秦王府来说可是天大的喜事。”
“公主放心,”秦王补充道,“今后,虚舟便是我亲儿子。”
九凤国公主在两月之后,向秦王提出和离,带着嫁妆和侍女们又回到了九凤国。她生下的那个孩子被留在了秦王府里,由落星神宫负责教导。
这在当时的确是一个对谁来说都好的局面。
身怀修罗之力的孩子得到了大歧皇室和落星神宫的庇护;大歧和落星神宫可以顺势造神;秦王府出了个可以扬眉吐气的子嗣;旁观着一切的炎葵多了复仇的筹码……
而那个孩子生父的存在则彻底被抹销,直到如今,才重新被提及。
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实感的元虚舟,心绪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他在心里想,难怪……难怪他总觉得那尊神官长之位,不是他想要的。原来的确是,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母亲将这一切瞒着他,自有她的苦衷。而那个修罗族的男子,他的生父,消失这么多年,应当是凶多吉少。
“他还活着吗?”他这样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炎葵摇摇头,“但我听说,落星神宫筑基的地下暗河,曾于二十年前产生过极大的异动,若是无法妥善处理,会给整个九州大地都带来灭顶之灾。但奇怪的是,那场声势浩大,令知情者人心惶惶的异动却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久之后,你的母亲便怀着你嫁给了秦王。”
这其中有什么联系,炎葵并未多说。
但元虚舟知道,真相恐怕需要找到师尊,才能问个明白。
“这个世界,在修罗族的眼里,就像棋盘一样简单。你将力量铺开时,应该可以感受到。”
说到力量,炎葵的眼里难得浮现出一丝向往,也不知是不是在怀念往昔。
元虚舟感受到了,所以并未在她面前夸夸其谈,只是简短地回道:“是,单纯的灵力很难做到那般全知全能。”
“全知全能……”炎葵喃喃重复了一遍,才掩着面干笑了几句,话锋一转,进入方才的正题,“可是修罗族有个致命的缺陷,你们的寿命至多百年。一旦成年,便永远是青年的模样。呈现出衰老之相时,便是阳寿将至之期。你若死了,我害怕阿羽会受不了。”
这是她不愿让他们在一起的另外一个理由。
虽然虚舟很好,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的故事也足够令人动容,可作为过来人和一个母亲,炎葵有自己的立场。
阿羽是半妖,今后要继承羽皇之位。她能活很久很久,还会经历无数的人和事。太早将自己的人生和一名男子绑定,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然而元虚舟却对自己的寿命有另一番解读:“我不觉得活得太久,是一件好事。人心之固,固不可彻,错误和执念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只会年年岁岁无穷尽也。您和千颉若没有活上几千年,或许也不会成为一对怨侣。”
人都有想要做恶的时候。
元虚舟当然明白执念有多可怕,也理解炎葵为何会拿他和千颉类比。从本质上来说,他将元汐桐强留在太微神殿的举动,和千颉想要将炎葵永远绑在身边的行为并没有区别。
但即便是重来一次,他也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所以他很庆幸,自己的寿命不过百年,他对追求长生也没有兴趣。再深的执念,至多百年便会消散。那么在这有限的生命之内,若能和元汐桐相伴到老,已是件极大的幸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阿羽很坚强,我若身死,我相信她可以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噢?”炎葵拖长了尾音,看到元虚舟清明而坚定的神情,突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倘若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自己绝不会伤害阿羽,她倒是可以说她原本也以为千颉永远不会伤害她,最后还不是,不死不休……来借此发难。
但他把握住了锋利的度。
炎葵的眼神变了变,决定先把这对闹心孩子的事情给放一放。眼前的事情已经足够焦头烂额,儿孙的路该怎么走,还是只能他们自己拿主意。
“你们中土有句话,叫老而不死则为贼,我想我们这种大妖在你们眼里应该都是这样的存在。阿羽既然属意你,只要今后你能让她开心,我便不多说什么了……”
说到这里,她的面容变得有些严肃:“但眼下有件重要的事情,你做了这么久的元氏子弟,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元虚舟:“……什么事?”
“我在秦王府时,虽失去了妖力,但好在百鸟都还愿意为我所驱使,所以对帝都之事也算是了如指掌。你们大歧那位天子,早年对妖族做事太绝,令邢家损失惨重。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有所动作。邢贵妃又是最受天子宠爱的枕边人,自她诞下皇嗣后,邢家便一直在加快进度。”
“南荒物归原主一事,应当已经传遍了中土大荒,”炎葵告诉他,“大歧天子活不了多久了。”-
元汐桐一整夜没睡,又忙活了一个早上,好不容易得了点空,便就地坐在回廊上靠着柱子打起了盹。
但一直睡不安稳。
脑子里还是不明白有什么话,娘亲只能对着哥哥说。
不知道娘亲会不会为难哥哥。
会不会,他们说完话后,哥哥就被娘亲给赶走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可能因为从小她就习惯性要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像是要为厄运的到来做好心理准备一样。
突然她的额头被人轻轻敲了敲。她一睁眼,就看到元虚舟站在回廊外。被妖力冰封后化冻的枝条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明明他也跟她一样熬了一整夜,但不知为何皮色还是那般清爽,就连那双赤金色的眼睛,她也越看越顺眼了。
元汐桐不由得睁大眼睛看着他许久,而后才扯着他的衣袖问道:“你,你要走了吗?”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般敏锐,元虚舟愣了一下,才斟酌着说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那你干脆一并替我算一算,我什么时候会回?”
一句话将来去的意愿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元汐桐心神稍定。
但她还是生起了一种“我就知道”的沮丧感。
她看着他,一声一声追着问道:“真的,真的要走吗?为什么?不是没有灵力,不做神官了吗?你还说我给你的新身份挺好……”
“我,我开玩笑的,我不让你当奴隶了,好不好?”她又说,“是不是我娘说了什么?”
这样说着,她蹭地一下跳起来,就要进殿去找娘亲问个说法,双肩却被元虚舟给按了回去。
“阿羽,”他的声音随着安抚的力道一并传入她耳中,“我只是暂时要去一趟帝都,把事情办完了就回来。”
“什么事,非得一点都不能休息,现在就要去啊?”她还是不懂。
元虚舟在她身边坐下,将炎葵告诉他的一切细细复述了一遍。
“自上次与圣上一别,我只觉得他被你娘亲的真实身份吓得不轻,看起来有邪气入体之相,但那时我在心里怨他不顾手足之情,竟真的对父亲动了杀意,带着听之任之的私心,便没往邢贵妃身上想,”元虚舟说,“邢家要有大动作了,但大歧气数未尽,元氏对我亦有教养之恩,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去一趟帝都,将此事做个了结。”
听完了来龙去脉的元汐桐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心知这件事对于哥哥来说,是非做不可,便连劝阻的念头都不曾有,只是说道:“那我陪你一起去,父亲还被软禁在帝都,我要把他接过来。”
“昨夜我们动手之前,我就已经令守在秦王府外的亲信们将父亲转移了,现在秦王府内的元桓,只是个傀儡而已,不出两日,父亲就能来和你们团聚,”元虚舟说,“只是偌大一个秦王府,那些家生子们要接过来还需要时间,要等你娘先把要紧的事情忙完。”
元汐桐听得连连点头,这些事她自然懂。
还有,哥哥的身世……他的亲生父亲……
她想多问几句,但又怕问得他伤心,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好吗?”
元虚舟看向她,明白她八成是在顾及他的情绪,便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还好,我没什么好难过的。我只觉得我很幸运,我母亲,还有……他,已经给我做了最好的安排,让我无论在处在哪个位置,都有后路可走。”
“嗯,所以去完帝都,我们还要回一趟落星神宫对不对?”她一脸期待地对上他的眼神,“那我要回藏书阁——”
她话刚说出口,就被元虚舟轻轻打断:“阿羽,你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所以这次,又要稍微分开一段时日了。
“……”元汐桐抿抿嘴,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凉州,最后一块灵器,我知道……”
她还知道,邢家若是要动,必定是帝都和凉州一起动,所以他们速度一定要快。已经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了,必须尽快兵分两路。
其实他们面前的景色并不美,树木几乎都被摧毁得只剩下残枝,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味。
但现在太阳正好,像这样坐着谈天的时光很宝贵,所以她不想告别的太仓促。
“再坐一会儿吧,哥哥,”她伸出小指头勾住他的,“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元虚舟将掌心摊开,将她的手包裹住:“这次不赶时间了?”
“嗯,不赶了。”-
宏阔的天空压在头顶,元虚舟只身离开了狩月宫,朝着山脚的城门走去。
穿过熙攘的人群和临时搭建以供伤兵流民们栖身的营帐,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轻笑一声,看向前路。
只见一行六人正大摇大摆地拦在不远处,或蹲或站,一如来时。
“不打声招呼就走啊?”沈岩冲着他喊道。
元虚舟:“我去去就回,说不定还能赶上你们论功行赏。”
罗清桑:“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去不是更快?反正封赏有汐桐郡主帮我们看着,跑不了。”
苏浅:“更何况,你没了灵力,三界令牌驱动不了,这样走下去,要走到时候才能到帝都啊?”
他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话密快到让元虚舟没找到机会插话,只能硬生生等到他们全部都慷慨陈词完,他才一脸无奈地说道:“我现在不需要三界令牌也能走得比你们快。”
几个星官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同时挑着眉道:“那比一比?”
比就比-
大歧帝都。
习风大公主从宫内出来时依旧是面色凝重。
父皇自炎葵一事后,几乎是病来如山倒,如今已经缠绵病榻多日,无法理事。
她始终无法将正值壮年的父亲和如今那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这不正常。
但她在宫外建府后,已经很难再插手后宫事务,只在朝堂之上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南荒易主的消息是在习风大公主踏入府门时传来的,一同传到她手上的还有一封密信。
密信的落款是一个好久都没有与她有过联络的人。
元虚舟。
第84章 第 84 章 是元家人造的孽,理应由……
凉州天气苦寒, 呼吸时总觉得有冷空气在割喉咙。肖思宜来这里将近两月,也还没有完全适应。
分明她是出生在这里,直到五岁时才被接到帝都大将军府来着, 但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多了, 似乎连自己的根也忘了。
她的确如传闻所言, 是邢大将军麾下一名护卫之女, 但除此之外,她的外公, 还是驻守在凉州的旧将,统领着上万精锐。
这支军队由生活在中土与大荒边界的妖族良民组成, 为大歧建朝立下过汗马功劳。后被收编在邢家军内, 经过了好几代人的演化,妖族血统虽然已经稀释了许多, 但战斗力仍旧远超一般兵士。
不过,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君臣之间,利害有反。
当今圣上是守成令主,又因少时被欺辱的经历, 深知将权力集于一手的重要性。御极之后,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试图将下放的权利重新收拢。他痛恨妖族,连带着看这支由拥有着妖族血统的大军也极不顺眼。
彼时大歧王朝正值胜景, 物阜民安,既无内忧又无明显外患。战时珍贵的军备, 成了功高盖主, 尾大不掉的累赘。
自古以来,无论是臣子造反还是君主降罪,都讲究个师出有名。要么是哪里的市集唱起了反诗, 要么是哪里挖出了个天兆。
十二年前,事情的起因便是一首意指凉州驻军的反诗传进了圣上的耳中,接踵而至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搜刮出来的伪造信件,诬陷外公有私通北荒之意。
北荒,圣上的生母便是被北荒的妖族拐跑的,所以对于圣上来说,这是绝对不能触及的逆鳞。
接下来的雷霆之怒便可以想象了。
君要臣死,那么臣子无论如何想要规避错误,都只会通往一个必然的结局。
包括肖思宜外公在内的上万名驻军以造反的罪名被就地格杀。
邢大将军邢磊因监察不力,兵权被稀释,虽封“镇国”之名号,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恩威并施的手段而已。邢磊从此无法再领兵,只能在帝都当他的闲散将军。
肖思宜被邢磊带回帝都大将军府时,已近年关,马车外四处都是爆竹声。
一路上照顾她的嬷嬷抱着她,叮嘱她,她的父兄母族皆已不在,今后她便安心做将军府的表小姐,千万不要将自己的身世说漏嘴。还细细交待了一些别的,比如要学会看人眼色,要嘴甜……
但肖思宜自目睹娘亲自缢的场景之后,已经许久不曾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一开口就想喊娘。可是娘亲死的那天夜里,她喊了娘亲一晚上,也没得到半句回应,她便明白,自己永远都得不到回应了,那么也没必要再说话了。
马车在将军府侧门停下,她看到将军夫人带着个少年立在门口,一脸担忧地迎向邢磊。
邢磊将她牵过来,郑重其事地递到夫人手中,说这孩子受了惊吓,暂时不愿说话,麻烦夫人今后要多上心。又转头吩咐全府上下,对肖思宜要以小姐之礼相待,这才肃着脸去了祠堂。
住进将军府后,肖思宜才弄清楚,邢家有两个孩子。大公子在江南水师历练,甚少回家。二公子便是在门口迎接她的小少年,叫邢夙,大她三岁,眉目英俊,性情温和。
他那时虽不知道肖思宜的具体身世,但从母亲嘴里隐隐得知她父母皆亡,极为可怜,于是待她一直温柔又耐心。
那年的除夕夜,将军府里一团死寂。
邢大将军吃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将军夫人也借口身体不适,提前回了屋。
坐在桌边的肖思宜被这气氛感染,一脸无措。
只有邢夙一直陪着她,告诉她没关系,慢慢吃,吃饱了就一起去看烟花。但府里今年情况特殊,没置办烟花爆竹,也无法张灯结彩,要看他们只能去房顶上,去看别人家的。
隆冬的冷气冻得肖思宜鼻尖发疼,她看着院墙外热热闹闹的烟火,想起每年除夕,自己在外公府上和几个表亲打雪仗时的情景,那些人一个一个,今后全都见不到了。她到那时才全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坐在她旁边的邢夙起初并没有意识到,直到听到她开始重重的吸鼻子,这才有些错愕地看向她,掏出帕子去给她擦眼泪。
“是想家了吗?”他问话的语气很轻,带着一股天生的温柔和善,“凉州,我还没去过凉州呢,等你愿意说话的时候,跟我讲讲那里有什么,好吗?”
在那之后,她每一次哭,都是邢夙陪在她身边。她再次开口说话,叫的是他的名字。
邢将军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下朝之后,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门,就是揪着邢夙出来练功打骂。
这个笑容明净,情绪稳定的小小少年,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变了样,向将军提出了和离的将军夫人对此无能为力,肖思宜也无能为力。
“肖姑娘。”
迎面走来的巡逻士兵打断了肖思宜的思绪,她抱紧怀里的雪狮,轻轻点了点头。
数月PMDUJIA之前,她从浮极山回到将军府,养好伤之后,便离开帝都,和邢夙一起,来了这座边陲小镇,目的是为了替邢家笼络以前外公的旧部,也渐渐得知了邢家所谋之事。
邢大将军虽这么多年不领兵,但在军中威望极高。
凉州乃至邢大公子所在的江南水师仍牢牢掌握在邢家手里,所以邢夙即便是在军中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也能在驻地大营中堂而皇之地跟在主将身边,负责调动,拨冗出一部分兵力来支援他在五年前断手之时便在心中酝酿的计划。
现在,他们正扎营在一处废弃的古城中,距离凉州驻地隔了近千里。关外地形复杂,本来就动辄需要向导,驻地外围还设有结界,若无人指引,几乎是不可能被发现。
一列列巡逻兵从肖思宜跟前走过,本来将脑袋埋在她胳膊肘里呼呼大睡的小雪狮却蓦地抬起了脑袋,皱起鼻子四处张望。
突然它那双圆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蹬起后腿就从肖思宜身上一跃而下,追着其中一队巡逻兵跑了几步,又茫茫然在原地停下。
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吗?
肖思宜紧跟着追过去,薅住它的后颈将它抱回怀里,正打算出声叫住那队巡逻兵问个究竟,一名小卒却在这时出现在她身后。
“肖姑娘,”她听见他在自己身后说道,“邢二公子从浮图出来了,正在找您。”
“浮图”是邢夙每天都要去的地方,这处驻地最核心的机密。机密之处在于,它不是一般的佛塔,而是倒悬于地面,塔尖朝着地心延伸的建筑。入口处看着平平无奇,但四周却是严格按照五行之术用重兵把守。开启之法,只有邢夙知道。
肖思宜看了看天色,他今天结束得这么早吗?
被这样一打岔,她再回过头时,那队巡逻兵已经走远了。
回到帅帐内,邢夙果真等在那里。
他是不怕冷的,帐子内却铺了厚厚的绒毯,一连架了数十个暖炉,生水的符纸垫在铜盆下,在风刮起来几乎要断头的大漠中,已经尽力将这里布置得像暖阁,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这里。
即便她自己的营帐就紧挨着他的,也是差不多的摆设。只是偶尔会多一些花,是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的,就摆在她床头。
肖思宜将雪狮放下,朝着邢夙走过去。
他正背对着她,嘴里叼着绷带的一头,用一只手去包缠自己的右臂。绷带被真言日夜护持过,所以隐隐透着清光。
走近一些,才能看清楚他那条右臂的关节,全由一个个构造精妙的金属齿轮连接,被绷带缠过一轮后,才会幻化出正常胳膊的形态。
再往上,便是那道齐肩的伤口。是他自己选择了不修复,留下了爬虫似的肉痕,像是要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那段屈辱的过去。
黑黝黝的长发被束起,精壮的背脊上亦遍布着伤痕,只不过多数是被邢大将军打出来的。
他挨打的理由有很多,多到可以让肖思宜写成一本册子,翻开之后就会发现,那里面什么规律都没有,完全只根据邢大将军的心情来。
察觉到肖思宜的脚步,邢夙侧头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拉到跟前。
二人对视了片刻,他才平静地开口:“千颉死了,今早传出的消息。”
一句话,说得肖思宜半天没反应过来:“这……这么突然?”
她没见过千颉,只知道他和邢大将军达成了某种合作,导致她在数月前于浮极山受了一场大伤。听到他身死的消息,除了惊讶之外,随之而来的便是担忧。
“这表示父亲的计划失败了,”像是看懂了她想说什么,邢夙无所谓地笑笑,“炎葵拿回了南荒,我们不可能通过南荒去得到元汐桐了,真是可惜。”
说话的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是父亲那间设了法阵,不许人随意进出的书房。房梁之上阴森森地挂了上百只铜陵,每一只铜陵的吊铛都被换成了白纸,纸上写着在那场清洗中被无辜杀害的将士的名字。
每次他踏进父亲的书房,总会闻到浓郁的墨香。他在这股墨香当中承受着父亲的冤屈和仇恨,看着这个性情一天暴虐过一天的男人殚精竭虑地策划着他的复仇大计,不知何时发根已经全白,说不出是更可怜还是更可恨。
身为贵妃的姑姑虽宠冠后宫,但多年来一无所出,只得过继个宫女的孩子在名下教养,封六皇子。其中缘由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但只要姑姑还在皇帝身边,便总有下手的机会。
这事急不得,父亲所求也不止皇帝一条命。
“是元家人造的孽,理应由他元家人来偿还。”从千颉那里得知元汐桐的真实身份后,父亲终于找到了实现自己心中最大构想的途径。
邢夙记得,父亲说出这句话时,眼中的光亮锐利得令人胆寒:“传说中鹓雏的骨血可以做很多事,其中有一条,便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炎葵失去了妖脉,已经无法化形。那么用来生祭我那上万名枉死兄弟的最佳人选,便只剩下元汐桐一个。”
“可是生祭了元汐桐,那些死去的将士,就真的能回来吗?回来的,还是他们吗?”那时邢夙是这样回答的。
“怎么,你心软了?”父亲却这样反问他,“在元虚舟那样当众侮辱你之后,你竟然还能对元家人心软?”
言语之中带着一股邢夙熟悉的嘲讽,一直以来,父亲都很享受这种将他当做出气筒来屠戮的感觉。
所以邢夙沉默着没有回话。
父亲接着说道:“那个孩子,本就不该出生,你也看到她过得有多痛苦吧?被歧视、被嘲笑以至于满身都是怨气。她娘将她当做工具和容器生出来承载妖力时,便该想到,别人也一样能利用这个容器。既然这样,何不将她的价值最大化?”
这番慷慨陈词结束在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牺牲她一个,去赌一个可以拯救上万人的可能性,这是值得的。我们不过是在解救她,让她的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让她的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邢夙不禁笑出了声。
站在他面前的肖思宜小声问道:“既然失败了,那接下来,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必沿着大将军给你设下的路走了?关在浮图里的那个人——”
“思宜,”邢夙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面上显现出一丝得色,“是父亲失败了,我还没有。那老头的力量我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至多明天,我就能把你外公那些残余的旧部变成一支只属于我们的,所向披靡的军队。”
他真的很想看看,那个越来越没用的老男人,在得知自己只能指望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时,会是什么反应。
“然后呢?”肖思宜问,“然后就这样造反,杀回帝都,和那些同你一起长大的同窗发小们,刀兵相向吗?”
“当然不是造反,”邢夙说,“虽然中土大地上,王朝更迭,造反是传统,人人都觉得自己有种坐上那皇位。但太平盛世,毫无理由地造反注定不得民心。那皇帝本来就要死了,现在我们只不过是要确保皇位落在六皇子手中,说起来这也顶多是个家事。”
他恨他的父亲,但现在他说起人命,说起“必要的牺牲”,那股云淡风轻的语气跟邢将军简直一模一样。
肖思宜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大仇能报,她当然应该感到高兴。可这里面牵扯进了太多无辜的人事,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只能犹豫着劝道:“一定要这么做吗?玉胜仙师五年前还传授过你沐骨之术……”
“可我将军府也回报了他大批的天才地宝,等价交换而已,因果早已结清,这不是他长生派最爱的一物换一物吗?”
被天子一张嘴闹出的“双子星”之争,彻底终结在五年前,邢夙被元虚舟砍断臂膀的那一刻。
他的自尊心被摧毁得一干二净,并非全因那场当众羞辱。而是,而是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他和元虚舟的力量悬殊,让他十几年的潜心修行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那么继续苦修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掠夺才是最好的修行之法。
所以他抛弃了自己原来的臂膀,让机关家给自己重塑了一条手臂。父亲替他将已经归隐的玉胜仙师请出山,传授他可以将力量储存在机械臂膀内沐骨之术。
从此,他可以突破身体的极限,无限地储存力量。
人的身体无法储存妖力,但义体可以。
一条臂膀废了,换一条便是。
只要抛弃所谓的秩序与良知,他便能接触到更为广阔的世界。
“可是,这样阴毒的术法,我怕你会无法全身而退。”肖思宜仍旧不赞同。
过了好一会儿,邢夙才低声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早就没办法全身而退了,思宜。”
“……”
邢夙:“况且术法创造出来,就是给人用的。天地灵气总有一天会耗尽,修士修行也迟早会走上掠夺之路,早一步晚一步,又有什么区别?玉胜仙师若真是个好人,为何继任他掌门之位的弟子要背叛他?长生派上下至今无一人来救他?”
都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只不过是因为富人的利益无法被轻易动摇而已。玉胜仙师收的那个平民徒弟,在落星神宫闯了大祸,因此触怒了他其他的弟子,导致了今日的背叛……说出来简直要笑掉大牙。
邢夙一番歪理让肖思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是沉默着转过身,想回到自己帐子内一个人静静。
“思宜,”邢夙却在这时候叫住她,“你在害怕我吗?”
“……我没有。”肖思宜摇摇头。
“没有的话,”他将双臂张开,冲她露出一个笑,“就过来抱着我。”
第85章 第 85 章 无论如何我都爱哥哥,我……
险些被肖思宜发现的士兵正是公孙皓。
他能混进来还是小废了一番功夫的。
虽然送给肖思宜的那只雪狮一直被她带在身边, 让他很轻易就定位到了这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营地位置,但他可是在冰天雪地里蹲守了一整夜,才在清晨等到了出来补给的队伍, 选中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兵, 易容成了他的样子, 跟着队伍回来的。
出师未捷, 就被那头蠢狮子给发现,差点露馅。
幸好关键时刻有人帮了他一把, 将肖思宜给支开了。
帮他那人,也是个老熟人了, 和他在一个牢里关过, 有几天狱友的情分。
没错,就是那个叫林诚的家伙。
林诚离开神宫后, 先是去了帝都公孙家, 给公孙皓带口信,口信带到后,他回了一趟槐江山。却发现玉胜仙师不在洞府内, 就连阿茶也没了踪影。
洞府倒是一切如常,只是明显来过客人,连茶杯都没来得及收。洞府内设有自动清洁的术法,其余地方都是纤尘不染, 只有茶杯起了茶垢,看起来这间洞府的主人, 是匆匆出门, 而后久未归家。
其实以往也发生过许多次这种事情,玉胜仙师没有给小辈交待行踪的习惯,在槐江山感觉无聊了, 出去游历数月才回也不是新鲜事。
但林诚总感觉这次不一样。
几经查探,他才终于顺着一些蛛丝马迹找到了邢家这处驻地。
要不怎么说公孙皓有点狗屎运在身上呢,第一天到这里,就能顺利和林诚接上头,自然也就获得了林诚所知道的全部讯息。
邢家军军纪严明,这几千驻兵每日正常操练,正常换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蹊跷。但这里除了驻兵之外,还有大批的修士和机关师,一个个严防死守着一扇孤零零伫立在原地的木门。
那扇木门,林诚在后来才得知,能通往一个名为“浮图”的地方。除了邢夙外,没有人知道那扇门的开启之法。有人出入,也需要经由邢夙的同意,带来他亲笔书写的符纸才行。
那样的符纸,每一张都是不同的图样。用完之后立即焚毁,所以完全无法仿制。
而那些修士身上的功法,林诚很熟悉,大部分都来自长生派。
白胡子老头应当就在门里。
那老头修为极高,一般人拿他不住。再联系起那盏起了茶垢的杯子,便很容易猜到,他应当是在完全没有设防的情况下,被请出山的。
每天早上,都会有大批的给养从木门运进去,从数量上看,像是里面还豢养着另一只军队,人数相当可观。
林诚一连蹲守了好多天,一直没找到进入浮图的方法。
直到今日,才偶然撞见易容成别的士兵混进来的公孙皓。这没经历过多少风雨的世家少爷,凭着一份蹩脚的易容术就敢往大能云集的地盘闯,以致于刚踏入营地,就被出来例行观察四周情形的林诚给识破……
这一切对于公孙皓来说太过凑巧,思来想去总有种请君入瓮之感。
但既来之则安之。
林诚此行是为了弄清楚白胡子如今的处境,公孙皓是为了替元汐桐打前哨,二人姑且算是有共同的敌人和目标。
确认了可以合作的意愿后,便迅速开始制定计划。这样一来,不论邢夙是不是在守株待兔,他们先发制人便是。
“老头……玉胜仙师,给过我一个法器,是可以隐匿行迹的留影石,”林诚说,“我把它安置在了浮图附近,记录下了每次开启大门时符咒的样子。”
但他这么多年来专修剑术和医道,于符箓方面可以说是资质平平,即便是知晓了图样,也无法像符修一样,将灵力注到那么一张纸上,画几笔便可以变废为宝。
公孙皓点点头,表示十分理解。
修士当中,符修一般是世家。因为他们特能赚钱,有些天才符修几乎能点石成金。几代人的财富积累下来,草根也成贵族了。
但有天分的符修极少,可以说是万里挑一。
相比较来说,剑修就没什么门槛,人人都可以学。
林诚这种土生土长的槐江山猎户之子,即便是拜入了玉胜仙师门下,也无法接触到邢夙所学符箓知识的皮毛。
当然,邢夙在浮图设下的禁制并非牢不可破,能打开禁制的符咒虽然每次都不一样,但这其中必定有其规律。只要能找到规律,就能推演出下一张符咒的样式。
“你能推演出来吗?”林诚将自己誊抄下来符样递到公孙皓面前。
“我当然……”公孙皓清清嗓子,“不行。”
见林诚一脸无语,他又赶忙解释道:“术业有专攻,符箓一门,我也学得不太好。”
但是……
公孙皓拍了拍脑门:“但是有人可以!”
这座军营被机关家设置了通讯禁制,所有进出的传讯符都会被监控,人员外来几乎是密不透风。
在帝都时他们就喜欢这样弄,但也不是没办法钻空子。
世间术法包罗万象,几乎都是相生相克,不可能存在一种术法是完全无法攻破的。
至少对于御兽家来说,他们有许多法子可以绕过这道禁制。
公孙皓当即结出一个印,用御兽家的召唤术召唤出一条钻地蛇,将那叠符样连同口信一齐塞到蛇口当中,令其衔好,才拍了拍钻地蛇的脑袋,又结出个印将那条小蛇送走。
送走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担忧。
这条蠢蛇应该不会害怕得不敢接近她吧?
毕竟鸟类可是蛇的天敌-
被视作蛇类天敌的元汐桐此时正带着一批羽族妖兵往凉州方向赶。
要说人还是不能为短暂的成功蒙蔽了双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狂成这样,在还没经历过多少历练,算下来只赢了昨夜一场大战的情况下,就主动在元虚舟面前逞强,觉得自己已经能担此大任,连撒娇都没有一下,只拉了拉他的小指就要跟他分开。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在娘亲眼皮底下,她不敢表现得太过,怕引来娘亲变本加厉的刁难。
从小就对娘亲言听计从的小孩,对于观察大人的脸色和态度似乎总是天分卓绝。她本能地感受到炎葵其实并不满意她和元虚舟发展成现在的关系,所以一直在尽量避免将这份不满扩大成冲突。
元虚舟将她的小心翼翼看在眼里,便更加不会在这时候做出逾矩的举动。
她送他到宫门,他也只是面对着她,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然后递给她一只传音螺,告诉她可以用这个和他联系,无论他在做什么,都能找到他。
“嗯。”这下是真的连喉头都变得酸楚了,元汐桐使劲点着头接过那只传音螺,用银链子穿好,郑重其事地挂在自己心口,然后才闷闷地说道:“我真的会随时随地骚扰你的哦,到时候你不许嫌我烦。”
“元汐桐,”他连名带姓地叫了她一声,低头用目光将她笼住,“说话要讲良心的,你自己想想看,从小到大,我有哪一次嫌你烦过?倒是你——”
元汐桐见他讲到一半突然停下,奇怪地问道:“我怎么了?”
“没什么,”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到凉州后,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见势不对就先按兵不动,我会尽快赶过去。”
除此之外,他似乎还有别的话要交待,最终却只是笑了笑,说道:“走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元虚舟的背影,脑子里却还在使劲儿地回想,哥哥在王府里到底对她有没有过不耐烦的时刻。
不可能没有吧?
一起长大的小孩,不可能会不闹脾气,不冷战,不起冲突吧?
只是哥哥一直都会让着她的,即便是生气也只是佯装生气而已。
元虚舟的背影离她渐渐远了,她却在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他们还在宗学念书的时候,下了学,她和元虚舟一起坐马车回府。
一路上她的嘴巴停不下来,从今日的课业说到她突然发现哪个少年郎长得还挺好看。但话才刚说几句,她的嘴巴就被哥哥塞进来一整块栗子糕。
“吃你的吧,”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这都堵不住你的嘴。”
马车到府门口停下,他破天荒地没等她,自顾自地闷头往前走。
留给她的似乎也是这样的背影。
在这一刻,少年时期的哥哥和已经成为大人的元虚舟背影重叠,而元汐桐好像明白了,方才他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
“哥哥!”
清脆的呼唤和急切的脚步声串在一起,一同撞过来。元虚舟止住脚,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到自己背脊贴上一团温软。
莽莽撞撞的姑娘,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但这瞬间他真的感受到了全世界的愉悦都在砸向他。
接着,他的腰被两道臂膀死死地搂住。
这时候她又不怕旁人的目光了?
妖族对待情爱一向外放,宫门口妖兵们来来往往,侧目过来时,皆是一脸揶揄地露出善意的笑。
元虚舟将手覆上元汐桐的手背,听见她在他身后问道:“哥哥,你是吃醋了吗?”
他的嘴角勾起来,大方承认:“嗯。”
邢夙暂且不提,但公孙皓,那个成天乐呵呵的少年,却是实打实地喜欢着元汐桐,元汐桐也并不讨厌他。
他的存在始终令元虚舟如鲠在喉,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那你为什么不多嘱托我几句呢?”元汐桐问,“你前段日子威胁我,不是很得心应手吗?”
“每个仇你都记着……”元虚舟低声说,“换做平时,我当然可以说一大堆来限制你这个,限制你那个,但这次阿羽是要去做拯救许多人的大事,哥哥也不想成为那种只顾着自己私欲的讨厌的人。”
“……”
“所以阿羽,你做自己就好了,如果有危险,一定要告诉我。”
元汐桐登上角楼,看着那几位从落星神宫起就一直跟着他的那几位星官将他拦住,一行人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要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娘亲就杵在她身后,目光锐利地将她盯着,她估计当下就得冲上去,跟着他去了帝都再说。
“舍不得啊?”偏偏娘亲还看笑话一样地问了这么一句。
不想被看扁,元汐桐只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死样,撅着嘴回道:“反正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侧头看向炎葵,认认真真地叫了她一声:“娘。”
“嗯?”
“从十二岁起,我就没有主动找娘要过什么东西了吧?”
“一直攒到现在,所以阿羽是想要什么呢?”
娘亲是在明知顾问,元汐桐明白。
但她并没有退缩,甚至并没有很大声像个不懂事地孩子一样闹,她只是,语气坚定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爱哥哥,我要娘亲不反对,我要他一直在我身边。”
“……知道了。”
真是没出息。
那时候元汐桐一点没考虑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直到人已经照着公孙皓给出的方位踏上了去往凉州的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其实毫无头绪。
“唉。”
她正叹着气呢,却突然感应到了公孙皓的召唤术。急冲冲一扬手,示意身后的妖兵们原地停下。
在场所有的羽族都能看到,不远处的草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拱,片刻之后,拱出来一条浑身是土的玩意儿。
一条蛇……
嗯。
一条蛇?!
当即便有一名鹰族的妖兵,克制不住地张开嘴,发出一声尖利地鸣叫。
还没意识到自己处境的钻地蛇,猝然从地里面钻出来,便遭遇了漫天的羽族。还没来得及钻回土里,又听见这么一声叫,顿时吓得身子一僵,在原地吓晕了过去。
元汐桐:“……”
她上前,蹲身看见那小蛇嘴里还衔了东西,趁着它还没口吐白沫,赶紧将那叠纸拿过来,顺手给这条可怜的蛇注入了一点妖力。
没想到适得其反,小蛇两眼一睁,看到自己正盘旋在元汐桐的腿上,又抽搐着身子晕倒了。
一番手忙脚乱,元汐桐终于弄清楚了公孙皓现如今的境况。
总之就是他混进了邢夙的军营,意外遇到了之前落星神宫那名犯了事的修士林诚,但看到他已经悔过,又受到了相应的处罚,便决心一起合作,弄清楚邢夙究竟在搞什么鬼。
多一个人可以为她所用,元汐桐没有意见,况且游尸九野那次的罪魁祸首是千颉,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千颉已死,她自然不会迁怒于旁人。
而公孙皓传讯于她,除了报告这一切,还想要她推演出下一张符纸的图样。
可她自己的符纸都是找人买的,在符箓课上,她从没画出过一张能生效的符,公孙皓怎么就断定她会画?
但当她看清楚那一张张图纸之后,她才意识到,她真的会-
公孙皓这边收到回复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小蛇便衔着元汐桐的信钻了回来。
只是那小蛇似乎对公孙皓委派自己进行了这么个任务闹了不小的脾气,将回信交到他手里时,还狠狠地抽了他一尾巴,然后迅速钻回了地底。
公孙皓也觉得自己这事办得不太地道,他看着自己顿时被抽出一条血痕的手背,摇着头哑然笑笑,倒是没急着翻开元汐桐传来的符样,而是先看她有没有给自己留口信。
果然有留!
即使那里面只有一句,要他别轻举妄动,免得受伤,一切等她来了再说。
为了不引人怀疑,已经跟着众兵巡逻了一圈的林诚回到公孙皓身边。对方那副开心得不行的傻样令他稍微有些惊诧。
“这么快就推演出来了?”林诚问。
“嗯,”公孙皓拿出一张空白符纸,将灵力注入指尖,照着元汐桐给的图样,一笔画成,“怎么说呢,以前,她纸上谈兵很厉害的。”
“纸上谈兵?”
“嗯,但这不是说她不好的意思,而是她以前没有灵力,就算符画得再好,那张符纸也没办法生效。”
符箓课上,公孙皓见过她画的符,一气呵成,很漂亮。她甚至能猜出来下一张究竟该怎么画,怎么改写那些符样才能更简洁有效。她明明比他们更早学会那些术法,但她就是没法施展出来。
“好了,”公孙皓将那张符拎起,对着天光晃了晃,“可以行动了。”-
是夜,一只体型肥硕的蜘蛛悄悄爬过草地,逼近浮图。
这鬼地方为了防止羽族接近,空禁设得密不透风,一只带翅膀的扁毛动物都别想接近。但好在没在地面上做文章,出没个爬虫也不算引人注目。
地面上结了霜,可以很好的遮掩蛛丝的光亮。
公孙皓身上贴了可以隐形的符纸,披了一层草皮躲在角落,将神识附上蜘蛛的眼睛。
他的身后站着替他护法的林诚。
夜色中有一股异香随着蜘蛛一同朝着浮图奔去,在守卫的修士们察觉不对劲之前,那股异香已经钻进了他们的鼻尖。
这股异香是林诚专门炼制,闻者虽然外表上无任何异样,但神思会变得极为缓慢,像是时间被悄然偷走一截,醒来后亦不会觉得奇怪。
在此之前他已经独自试验过好几次,只是苦于浮图本身的禁制,就算是走到了门边,也无法将门打开。
他也不是没想过要硬闯,但他不确定白胡子在这里面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怕自己硬闯会坏事。所以只好继续潜伏在这座营地内,等待时机。
“看守的修士中有高手在,巡防的士兵会在半柱香之内巡逻到附近,所以我们必须速战速决。”林诚嘱咐道。
“你放心,”公孙皓说,“不需要一炷香。”
一道符纸从虚空中显现,悄然贴上井口的门锁,“咔嚓”一声,锁眼顺利开始转动。五圈之后,那扇孤零零伫立在地面的门竟然化成了水波状。
安静趴在草地上的蜘蛛趁机爬进去,八只眼睛在瞬间从背上分离,穿过长长的密道,飞向不同的方向。
浮图之外的公孙皓,通过蜘蛛的双眼,看清楚了这座名为“浮图”的秘境,是一座伸向地底的,倒悬的佛塔,一共十层,每一层都很宽敞。
正如林诚所猜想的那样,那里面藏着另一支驻军,人数相当可观。
但是,但是……
这里面的士兵们,几乎都是被半关押的性质,几乎每一个人的脖颈后,都安装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金属方盒,一举一动都像是被什么连接操控。
再往下走,接连几层,都是浸泡在不明溶液中的残肢断臂。
他很快就知道了那些断臂究竟是从何而来。
都是从那些士兵身上砍下来的。
取而代之的,是机关师特地替他们制造出的手臂。
他们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对自己拥有的新臂膀满意至极。有一部分人还特别平静地将自己拥有的新臂膀从肩上拆下来,摆在桌面上仔细擦拭,平静得令人惊悚。
“你看到什么了?玉胜仙师在不在里面?”
耳畔听到林诚这样问了一句,声音焦急。公孙皓定了定神,驱动着蜘蛛的眼睛往佛塔最底层飞去。
他看到了!
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头。
四散开来的蜘蛛眼在这瞬间尽数回收,那只体型肥硕的蜘蛛迅速撤出浮图,消失在地底。
而目睹了一切的公孙皓睁开眼,看向林诚,正打算组织一番语言再开口,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一抹白影,正迅速朝自己奔过来。
那抹白影无视他身上贴的隐形咒,精准无误地抱住了他的小腿,一边咕噜着一边把脑袋往他腿上蹭。
完了。
是那只蠢得要命的雪狮。
那这么说来……
他一脸惨然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不远处,结着白霜的草地上,肖思宜正朝着这边张望。
“公孙皓,”她顺着雪狮的脚步走过来,目光沿着他被雪狮抱住的腿往上,直到停留在一个合适的高度,才笃定地问道,“是你吧?”
第86章 第 86 章 邢夙的昭天玉我可以替你……
“这个女的对邢夙来说很重要, 要不干脆将她绑了,看看那邢夙究竟能为她妥协到什么地步。”
夜里开始下雪了,细小的雪花落在公孙皓的鼻尖上, 将他冻得一激灵。更让他激灵的是, 隐身在一旁, 尚未被发现的林诚突然变得冷酷的传音。
林诚可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从他在落星神宫的所作所为就可以看出来,他只在他认可的范围内守序。
浮图之内那副可怖的场景还在公孙皓脑子里打转, 被浸泡的残肢、令人作呕的血腥臭、还有,最重要的是, 被关押在最底层的玉胜仙师, 那副模样若是被林诚知晓,绑架变撕票, 今夜一定会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这样一来肯定会坏了元汐桐的事。
而且, 他和肖思宜毕竟同窗一场,他对她印象不差。来凉州之前也只当这是一次有趣的冒险,除了早早就逝世的双亲, 他还没有经历过近在眼前的生死,实在做不到将人命看得那样轻贱。
地面上白霜反射过来的光亮拷打着公孙皓的判断,良久之后,他才悄悄传音给林诚, 和他商量着说道:“你暂时别现身,我们先听听她要说什么。”
林诚没有反对, 只是默默地将神识散开, 以防有人在这时候接近。
打定主意要先怀柔的公孙皓将隐身符扯下,先是朝着肖思宜挤出一个笑,然后蹲下-身, 一边摸着雪狮的下巴,一边开口:“肖姑娘,好巧啊!”
他的嘴比脑子快,脑子还没转清楚,一连串话就已经从嘴里冒了出来:“上次浮极山一别,到现在也快半年了吧。我自帝都出发,四处游历,途径此地,你猜怎么着?我感应到了小二的气息!啊,小二就是这只雪狮,它母亲是我最好的玩伴!因为它是第二个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所以才取名叫小二!还是我亲手接生的呢……哈哈哈。”
尬笑几声后,他接着说道:“想必肖姑娘也知道,为保灵兽们的健康,我们公孙家送出去的灵兽,是需要定期回访的,既然这么凑巧碰见了,我也就不请自来了,还望肖姑娘见谅。”
肖思宜耐心听完他这一长串胡诌后,才开口道:“原来松松以前叫小二啊,难怪我刚养它的时候,怎么叫它都不应。”
“怪我怪我,一开始没跟肖姑娘说清楚,松松这名字比小二好听。”
“没有的事,公孙公子,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当面感谢你来着,但是现在看来,你应当不是专门想向我赔罪才送的这个给我吧?”
肖思宜一向是温柔而亲切的,她此刻的表现,和在宗学时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公孙皓实在拿不准她是什么立场,只得对她这句问话沉默以对。
“有人来了。”立在一旁观察着四周的林诚突然沉声提醒了一句。
公孙皓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慌乱,肖思宜便侧过头,对着朝这边走来的巡逻队递了个眼色。为首的巡逻兵看清楚她的示意后,一句话也没问,便直接调转了方向,朝着另一边而去。
看来她在这座营地内,并不是单纯的花瓶。
待到脚步声渐远,公孙皓才犹豫着开口:“肖姑娘……”
“你别误会,”肖思宜说,“我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很喜欢这只雪狮,至今还是很感谢你将它送给了我。”
“这样,这样啊……”
在尴尬的氛围要浓过飞舞的雪片时,肖思宜终于问道:“浮图里面的东西,你都看到了,是吗?”
“……”都这样直接问了,人家也不是个傻的,公孙皓只好硬着头皮承认,“嗯。”
但肖思宜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转而问他:“汐桐郡主在附近吗?”
公孙皓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副紧张的态度让肖思宜明白了什么,她笑了笑,解释道:“我听说她和她娘已经回到了南荒,那么接下来应该是要来找邢夙拿回昭天玉了吧。我想见她一面,你愿意替我带个口信吗?”
见一面?
可公孙皓该怎么相信,这不是她和邢夙联合起来,放松他警惕的计谋呢?
毕竟抓他一个可什么用都没有,但若是能借此钓出来元汐桐……那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抚摸着雪狮的手不自觉停下,那小雪狮在草地上翻了半天的肚皮也没等到公孙皓再来撸它,便呼哧呼哧地,鼻孔喷着白气又傍回了肖思宜身边。
“松松。”肖思宜笑着将它抱起来,小雪狮长得快,才几个月时间,就已经沉甸甸的,抱在胳膊上好大一团。
她费劲地呼出一口气,在离开之前,说出了最后想说的话:“公孙公子若是有疑虑,可以选在你们认为安全的地方,但是要快,明天过后就来不及了。”-
一夜过去,苍凉的丝路之上攒了不少雪,整座凉州城像漂浮在雪原之上。来往行人和马匹的鼻孔里,都喷撒着显眼的白雾。
市肆之上喧闹的叫卖声穿透纸窗,落进城中最大酒楼的包厢内。隔着一张桌子对座的两名少女看着彼此的面孔,皆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昨夜公孙皓离开营地后,很快就与屯兵于凉州边界的元汐桐碰了面,并将在浮图之内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
十层的佛塔内,有着一支和地面兵将数量相当的改造人队伍,他们的身体已经进了不同程度的义体化,甚至连精神都在被控制。
大歧律法对于活人义体化,一直有着极为严厉的管控。每一起都需要开具一堆的手续,层层报批,直到获得监管天下修士的落星神宫的批准,才能由机关师来执行义体程序。活人身上超过百分之十五的义体化改造更是严令禁止。
没想到邢家在这凉州军事重镇,大歧抵御北荒入侵的最重要的防线,竟能只手遮天至此。
而促成这一切改造切实可行的关键,在于长生派的前任掌门玉胜仙师。
他被关押在浮图塔的最底层,情况说实话很不妙。
这年事已高的老头身上连接了数道管线,头顶足足插了三根骨针,每一根都像纺织针那么长,从天灵盖直插到口腔,令他连言语都不能。
匆匆一眼,公孙皓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亏空得厉害,修为尽毁。
在向林诚坦诚这一幕时,公孙皓以为,要把林诚带出军营很难,也做好了他会一时气血上头,直接杀到邢夙面前的准备。
——公孙皓甚至连退路都想好了,到时候林诚若是要回去送死,他就召唤个威武气派的妖兽,先把林诚吞肚子里带走再说。
但是,林诚在经历了落星神宫的种种之后,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自以为是的少年,虽然并没有成长多少,但他至少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要沉得住气。
白胡子是被信任之人骗来了这里,还有阿茶……现在还生死未卜,不知下落。
这些长生派的修士,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那么,明霞知道吗?
林诚被白胡子收入门下这么多年,见到的唯一来看过白胡子的长生派门人就是明霞……那时候还闹得有些不愉快。
倘若她知道的话,会愿意来救她师父吗?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又被他压下去。
算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也许是他太过愚钝,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判断,长生派里,究竟谁才可以信任。
再说这位已经成为了汐桐少主的汐桐郡主。
短短数月内她也经历了许多,较之从前看起来更为稳重,举手投足多了些举重若轻。她见到他时倒是没怎么计前嫌,只是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轻嗤了一句:“原来你就是林诚。”
身后的公孙皓适时踢了他的腿弯一脚,将他踢成跪趴的姿势。他想起来之前公孙皓的叮嘱,说元汐桐看起来记仇……嗯,实际上虽然也很记仇,但要让她消气也很简单,只需要态度诚恳的悔过认错,她必然会原谅他。
说起来他的确是对不起她,害她和兄长离心,加速了秦王府的覆灭……
但正如之前说过的,人一旦跋涉到了终点,便会变得宽容。
如今的元汐桐正春风得意,自然比在大歧当郡主时要好说话得多。
“算了,这些事情迟早要发生的,你只不过是被人利用,成为了煽动风暴的蝴蝶。既然你诚心悔过,也在神宫内也领了罚,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元汐桐端肃着一张脸,朝他摆摆手,“但你若想为我所用,今后再不得擅自行动,不然我一定连着之前的帐跟你一起清算。”
一套话说得顺溜无比,给一旁的公孙皓看得半天合不拢嘴。他呆立了半晌,才拉着林诚起身,问元汐桐:“那我们真的要去赴肖姑娘的约吗?”
“当然要去,”元汐桐说,“就算是有诈,但我若瞻前顾后,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今后该如何服众?刚好我还没去过凉州城,我听说那里是塞外皮毛集散之地,别有一番繁华,明日就当去涨涨见识了。”
于是时间来到现在。
大歧在凉州屯兵十万,原本属于邢磊麾下的旧将虽被调的调,贬的贬,但邢家根植于此,短短十几年光景,势力还无法被轻易撼动。
元汐桐将羽族众将留在了原地,只带了公孙皓和林诚陪同,一行三人直接深入了邢家的地盘。
酒楼外的大街上除了来自九洲各地的商户,更多的是穿着盔甲的将士。
包厢之内,肖思宜却是只身前来。
元汐桐冷着一张脸的模样十分唬人,明明她现在并不占上风,但三对一……
宗学时那种微妙的霸凌感又来了。
冤枉。
有些人怎么一出现就有一种全世界都对不起她的感觉?
“汐桐少主,”还是肖思宜先开口,伸手替她斟上一杯茶,言行举止堪称滴水不漏,“上次在浮极山,你救了我,但我那时中了摄灵术,所以并未及时搬来救兵来救少主。这件事,我该好好向你道歉……”
从昨夜起一个两个都在道歉,元汐桐原本没觉得自己过得有多惨,现在一回想,自己还真是命运多舛。
“没事,你自己都伤成那副模样了,还谈什么道不道歉的。不过,他们竟然舍得给你下摄灵术,也太不珍惜你了吧……”
这些都是邢家搞的鬼,元汐桐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肖思宜的面容却僵了僵。
哇,她在说什么?
这样显得她挑拨离间很有一手诶!
她回头看了一眼公孙皓,这人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冲她竖了竖大拇指。
元汐桐一脸无语地转回去,决定不再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找我,是想聊什么?”
“邢夙的昭天玉我可以替你弄到,”肖思宜也不再客气,直接表明来意,“但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肖思宜回到军营时已近黄昏。
营内兵将们正在清点军饷和战备,喧闹中带着一丝井然。这些东西他们要在今夜全部整装完毕,只等着明日清早誓师之后,便要拔营回帝都,与京郊大营的军士们汇合,稳定大局,以保证天子身死之后,那尊帝位顺利落在六皇子身上。
肖思宜走向自己的营帐,指挥着几个小兵将她今日出去采购的物品尽数送回帐中。
从浮图内出来的邢夙,撩开她的帐门,见她大包小包堆了一地,笑着绕到她身边,问:“都买齐了?”
“嗯。”
拔营之后便是一路马不停蹄,肖思宜这辈子吃过的苦都没这几个月多。
邢夙看着她默默清点行李的身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他身上被风雪冻过盔甲却将她冰得打了个寒战。
“啊,抱歉,冷到你了,”他退开一步,一边将盔甲脱下,一边说道,“东西你放着吧,晚点我来收就好了。”
除了床上那点癖好,他对她一直都称得上温柔体贴。
肖思宜点点头,在一旁坐下,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见到元汐桐了?”邢夙重新贴过来,握住她的双手在她身前蹲下。
她轻轻将他的手回握住:“见到了。”
“她相信你吗?”
“不知道,”肖思宜的声音仍旧是柔和的,“看她明天出不出现了。”
元汐桐会来,这是邢夙一早就料到的事。最后一份妖力,她和她娘都不会放着不管。
既然这样急着送上门来,也省得以后他千里迢迢地跑去南荒了。
干脆一次性了结在这里。这次,他绝对不会失败。
“思宜,”他将下巴磕在她膝头,抬起头看向她,语气不知道为何,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你不赞同这样激进的方式,但元家人对你肖家做的事,你忘了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不希望连你都觉得我有罪。”
这都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她明里暗里为此闹过不少别扭,但每次都会被他哄好。
这次也是一样。
肖思宜伸手摸了摸他的眉骨,倾身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吻,有些认命地说道:“犯罪之所以成为犯罪,是因为受到了指责,如果指责你的所有人都死了,那么罪行就不复存在了吧。”
“我劝不动你,只能努力适应你了,”她说,“是我太优柔寡断,总希望能有一个万全的解决之法,能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开始就是悲剧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伟大的事业就是必须要分个你死我活才行。
感觉到自己的腰背都被男子紧紧搂住,她静默了一会儿,才出声要求道:“给我一张进入浮图的符纸吧,我还想再进去听听我父兄在世的故事,毕竟,今夜过后,就再不会有人讲给我听了。”
她还是有怨气的,邢夙听出来了,但他在获得她支持的时候总是格外好说话。
他站起身,将嵌在机械臂膀上的昭天玉解下,送到她手里:“你又忘了?符纸只能让修士进到第一层,要下去到底层的话,还是要带着这块玉才行。”
“啊,是啊,”肖思宜接过那块流淌着丰沛妖力的灵器,在手上晃了晃,“差点忘了。”
第87章 第 87 章 你比邢夙要聪明。
浮图的最底层, 除了邢夙,一般无人造访。
今夜却等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肖思宜是很少来浮图的,即便是进来, 也最多只会下到地下三层。
地下三层往下, 有好几个大型填埋池。虽然邢夙近年来已经逐渐抛弃了礼法秩序, 但他在她面前总还是想保留最后一丝人性, 会很注意不让她接触太过血腥的场面,总将她看做一朵娇花, 或者是,一只灵宠来疼爱。
这种过度的保护在年少时给她带来过不少麻烦, 也引发过不小的流言。起初她也觉得屈辱, 但邢夙意识不到,她便也只能说服自己去适应——
不可能有完美的人, 她享受着他的好, 便要习惯他的掌控。
她不是不知道感恩。
但人总要长大的,也总要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理解这个世界。
外公哪里还有什么旧部呢?那场清洗当中,精锐尽死, 没死的那些不过是早就得了风声,连夜出逃的鼠辈,这么多年来早已落草为寇。
勉强聚集起来,又能成什么大器?
不过是为了榨干他们的最后一点价值而已。
那她呢?
她对邢夙来说, 是否终于一日,也是被榨干价值的客体。
——被用作义体实验的这些人的今日, 是否会成为她的明日?
她已经不确定了, 只能趁早为自己做好打算。
肖思宜小时候其实很羡慕元汐桐,羡慕她一直很会表达情绪与不满,似乎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值得她费心去讨好。这对于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娘来说, 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场景。
所以她偶尔也会觉得,这些皇家贵女们的苦恼真的很平庸。元汐桐是郡主,爹爹宠她宠得全大歧都知道,头上还有一个那么厉害的未来大神官哥哥。就算没有灵根,不能修行,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她在得知元汐桐的真实身世,以及邢家想在元汐桐身上得到什么之后,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一点点微小的不顺就能惹得这位郡主怨气冲天,大发雷霆。
她们或许永远都成为不了朋友,但她相信,她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共识。
凉州城的酒楼内,她对元汐桐说:“邢磊想借助你的骨血让死人变活,而邢夙想让活人变鬼,这些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直到这一刻才得知她真实身世的元汐桐,对她的选择表示困惑:“你不想让你的亲人复活吗?”
“我想,”肖思宜说,“小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但是这世上是不存在起死回生这种东西的,用违背天道的术法,带回来的也是违背天道的生命。”
这样浅显的道理,难道邢大将军不懂吗?
他当然懂,但他必须抱着这样的执念才能活下去,即便已经再也活不成个人样,也将无辜的人养成了畜生的模样。
“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仇家,只有大歧的皇帝一个,这一切的错误皆因他而起,如今他快死了,那么,如果可以,我想将仇恨断在这里。”
浮生事,苦海舟。
她不想再看有人无辜枉死。
逝者已逝,九泉之下他们有什么想法,她也管不着。今后,她只想不背负任何人的期望,遵循自己的意愿朝前走,活下去。
“大歧天子的身体究竟如何,你们比我清楚,估计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等着你们回去清君侧吧?”元汐桐低笑一声。
但肖思宜的确有一点,和她所图一致。
她们都不想再扩大牺牲,将无辜之人的性命卷进来。
“所以,”元汐桐端起桌上那杯肖思宜亲自替她斟的茶,轻抿一口,“你把昭天玉给我的要求是什么?”
肖思宜看向她:“元虚舟没在你身边,他是已经去帝都了对吗?”
元汐桐眼神动了动:“你比邢夙要聪明。”
看得清如今已经攻守易形。
“不是我聪明,而是,我既已决定抽身,总归比局内人看得清形势。”
元虚舟要保帝都不乱,落星神宫势必会和大公主一系联合,而元汐桐和她身后的南荒则会将邢夙狙击在西北。纵使邢家还有江南水师在手,但势力被切得稀碎,兵败是迟早的事。
“我想请少主,无论如何,留下邢夙一条命,交给我。我会保证他永远不出现在你们面前。”肖思宜以茶代酒,敬向元汐桐-
玉胜仙师头顶的金针是长生派的镇派法器之一,元海定魂针。此针最大的作用,顾名思义自然是定魂。中此术者,无论是修为多高的大能,都只能对施术之人言听计从。
玉胜仙师在将掌门之位传于七弟子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定魂针会用在自己身上。
但正如他预料不到自己的五弟子会死在那次甲级历练中一样,很多事情其实根本经不起深究。
他老了,对于长生派来说没用了,但长生派上下还要继续生存。也许是落星神宫的存在实在逼得他们难以为继,也许是邢家许诺了他们什么好处,答应事成之后,能举大歧之力将其打造成第二个落星神宫……
总归是有利可图,才会走上这条欺师灭祖的道路。
被关进浮图之后,玉胜仙师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光都在回忆往昔。他回想起自己在当掌门时,其实也没给过这些弟子们多余的关爱。
所以如今落到这个田地,也委实怪不了任何人。
他只希望邢夙在得到他所有的修为之后,能尽早给他一个解脱。
肖思宜走到这个浑身插满了管线的老人面前,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才最终确认他的状态与其说是身体亏空,倒不如说是精神力被摧毁。
他的修为在被关押的日子里,已经顺着管线汇入了一个个材质特殊的小方块中,这些小方块有些已经被邢夙安装在了他的手臂上,成为了他的力量来源,有些因为暂时用不到,被邢夙收藏了起来。
这就是邢夙口中所说的“掠夺”。他不再花时间修炼,不再去吸收天地灵气,而是将修行之法放在抢夺别人已经练成的功法上。
玉胜仙师不是第一个被他抢夺功法的人,若放任邢夙继续下去,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肖思宜在玉胜仙师面前站定,伸手结印,将金针取出。
这拿回了神魂的老头空洞洞的瞳孔骤然聚拢,整个身子在这一刻猛烈挣扎起来,瘦得像鬼爪的手扣在桌面上,坚硬的木头竟被他直接捏了个粉碎。
这还没完。
他在捏碎桌角后站起身来,一边扯下身上的管线,一边环顾四周。最终他将目光定在肖思宜身上——这姑娘身着雪白狐裘,形容精致体面,在这西北苦寒之地连发丝都没有乱。
使用元海定魂针的方法除了小七,就只有邢夙知道。她能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浮图的最底层,抽出他头顶的定魂针……
她必定是邢夙的同伙!
所以他并起手指,一句废话也没说,径直攻向她的脖颈。
却在快要碰到她时,整个人抽搐几下,虚脱着倒回了椅子上。
他身上的管线坠了一地,端口处有灵力回流,但他的身体状况太差了,已经完全无法聚气。
现在的玉胜仙师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通而衰弱的百岁老头,在全身经脉迅速老化的情况下,即便是灵力回流,这副身体也承载不了一丁点的灵力,强行聚气只会爆体而亡。
肖思宜拔出配剑,一剑将他身上的管线挥断。
管线另一端,微弱的灵力在空中漂浮了片刻,很快就消散了。
玉胜仙师一脸颓然地屈了屈手指,感觉到自己连指关节都在一顿一顿地,发出老旧的声响。
“如姑娘所见,老朽这副身体已经不禁用了,”他看着肖思宜说道,“无论你要什么,都晚了一步,还是直接去找那邢夙吧,你们看起来是一伙儿的,要分赃还是干什么,坐下来好好商量便是。”
肖思宜却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她只是问道:“玉胜仙师,你是不是有个徒儿,名叫林诚?”
听到这句问话,原本已经瘫倒在椅子上的玉胜仙师瞳孔动了动,垂下眼皮说道:“噢,是有这么个人,但他与我没有师徒之名,算不得我徒儿。这人悟性低,又老是闯祸,早和我没关系了。”
四周空气静了静,肖思宜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他若是知道你这么保护他,也一定不会后悔这么多天来的努力。”
一个看起来与邢夙站在同一阵营的小姑娘,突然跑过来说一堆似是而非的话,并不足以令玉胜仙师卸下心防。他不再和她废话,直接问道:“你究竟有何贵干?”
肖思宜摊开手,冲他露出掌心的元海定魂针:“我只是来借用一下贵派的法器,顺便告诉你,你徒儿来救你了。”-
用在义体军团上的沐骨之术,因牵连人数众多,要想将他们尽数转换,需要漫长的过程。他们每天都需要服用添加了咒术的烈酒,一连服用七七四十九日,直至今夜,最后一封咒术入体,便能完全为邢夙所用。
百里之外的高崖之上,元汐桐正在凝神练气,传音螺悬挂在她面前,幽幽地在夜空中发出微光。
传音螺的通讯始终开着,她可以听见对面一直不太平,时不时就要传过来刀兵相接以及术法施展的爆裂声。
像是终于找到一个空档,元虚舟在对面说道:“沐骨之术是玉胜仙师独创,原本是用来配合机关术,让意外断肢的修士能继续修行而创造的术法,但后来这法子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所以玉胜仙师自己也将其视作禁术,没想到邢夙这样丧心病狂……”
“有办法解除吗?”元汐桐问,“浮图之内至少关着几千人。”
“精神控制可以解除,将施术时的咒语反写即可,但他们被砍掉的肢体却无法再长出来,今后只能用义肢来生活。”
机关家的义肢,需要用专门的养料来养护。被用作义体实验的这些人,都是孤苦无依的底层百姓,没个正经稳定的收入来源,今后迟早也会因为无法负担昂贵的养护费用而变成残疾。
“这些事,虽是邢夙造的孽,但总归是因我而起,这些人若不妥善安置,我心难安。”
元虚舟虽已经不再当神官,但流淌在经脉里守护世间秩序的本能还未消散。五年前那场试炼造成的恶果,他既已决意担下,便会担责到底。
他不是那种只会空口许诺的人,说出这种话,说明他已经想好了善后的措施。
元汐桐点着头道:“要这样算的话,我也有责任。”
对面的元虚舟似乎笑了笑,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近在眼前的要紧事打断。
一道锐利的光芒沿着螺峰一闪而过,在传音彻底结束之前,他简短地说道:“我这边快结束了,结束之后,我会立刻赶到你这里,你一切小心。”
“放心吧哥哥。”元汐桐将传音螺收回来,贴近胸口收好,“我也快结束了。”-
肖思宜走出浮图时,邢夙正立在门外,看着兵将们运来一车车的酒水和牛羊肉。这些是每日必须的犒军物资,地上一份,地下一份。只不过地下的那份,要由他亲自经手。
他看到肖思宜从浮图出来,笑着迎上去,还未开口,便发觉自己手中被递回来一块玉佩。
是他方才给肖思宜进入浮图的昭天玉。
邢夙将玉佩收进袖口,体贴地问道:“故事都听完了?”
“听完了。”肖思宜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见她一张脸被北地朔风刮得僵红,邢夙赶紧催促她回营帐:“这里交给我吧,你早点休息,明早还得赶路。”
“好。”
肖思宜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握了握他的手,才转身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刚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想再看看他一眼。
如果可以刚好碰上他的目光,她会很开心。
但这时邢夙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一车一车的烈酒,只留给她一个如儿时般清俊的侧脸。
她盯着看了片刻,确信自己不论再等多久都无法获得他的回视后,才自顾自地笑笑,捏紧袖中的元海定魂针,转身走回营帐。
营帐前有只肉滚滚的家伙一直在趴着,军营内人多,雪被踩得脏兮兮的,衬得这只小雪狮更是毛发雪白。
“松松。”她蹲下身去,将脑袋抵上它的额头,搂着它的脖子抱了一会儿。
在被它蹭得一脸毛之前,她终于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塞进它的嘴里。
雪狮一口含住锦袋,穿过营帐,穿过人群,跑出驻地。在茫茫雪原上几乎完全隐匿行迹,快若闪电。
一口气跑出一百里路,它还没到目的地,口中的锦袋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召唤,竟然直接飞向空中。
耀目的光芒将锦袋撕裂,露出被包裹住的昭天玉。这块承载了炎葵最后一份妖力的灵器,在岑寂的暗夜中呼啸着落入元汐桐的掌心。
至此,六分妖力在她的体内完全聚拢。
她左后肩上的六片羽毛印记闪着光从她的衣服中透出来,熠熠地汇聚成六只巨大的火翅,嘶鸣着要将夜空都撕裂。
火舌浮泛在空中,被猛烈的北风刮散。
尚在军营轻点辎重的邢夙抬起头,只见墨蓝色的夜空竟然显现出黎明的曙色,仔细看,那是羽毛的形状,整整六片,光彻千里。
空气中有烈焰燃烧的味道,一只带着翅膀的鸟类都别想接近的营地四周竟然响起了群鸟振翅的羽音。
突如其来的变故,起初只让邢夙觉得荒唐。
他盯着远方那片声势浩大的火云,心脏咚咚地直跳,跳得他整个胸腔都在发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有火星落在他脸上,令他感觉到了痛意,他才眨眨眼,将手伸进袖口,拿出那块肖思宜方才还给他的昭天玉。
却只看到了,一片属于鹓雏的翎羽。
第88章 终章(上) 我耐心有限,你要好好珍惜……
“哈……哈哈……”
一串诡异的干笑从邢夙的喉头溢出, 他翻转手掌,将臂膀垂下。被灵力震碎的翎羽从他的指缝中溢出,赤色的焰光被风翻卷至他眼前, 像在嘲笑他的愚蠢。
经脉中翻涌的灵力令他的双目泛红, 他沉着脸, 咬了几下牙, 才终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紧绷着声音喃喃:“被耍的人, 原来是我啊。”
响彻天地的鸟鸣声中暗含了羽族的妖术,声波传进人耳中, 几乎是立时便让人头痛欲裂, 七窍流血。
营地内的士兵们因为这阵异象开始疯狂躁动,还是长生派一名修士先反应过来, 号召着众位修士们一起, 合力撑起结界,至少先将这阵夺命的羽音给抵挡住。
传说中那份令世人趋之若鹜的鹓雏之力,竟然真的如此强大, 在一个半妖身上都能呈现出碾压群雄的气势。
若那半妖直接攻过来倒也一了百了,偏偏她就是不动手,只像逗弄老鼠一样驱使着群鸟将营地给包围住,等待着他们力竭的那一刻再来收割。
渐渐逼近的威压令他们连剑都拔不出来, 咬着牙抵挡也不知道能挡多久。
邢夙是少数没有受到这阵羽音影响的人之一。他抬起左手,释放出储存在左臂内的灵力。碧色的光波在他脚下迅速铺开, 沿着营地外缘的结界向上攀升。
几道防护罩下来, 总算是勉强隔绝了那阵羽音。
邢夙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稳定军心,就像他平时做的那样。犒军之词早已烂熟于心, 这对他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
但他远远望着肖思宜紧闭的营帐,却发现自己只想冲过去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背叛他。
他攥紧的拳头在发抖,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都尉观他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邢二公子,是否要请肖姑娘过来?”
“……不必了。”他将拳头松开,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口。
肖思宜必定是受人蒙蔽。
他怪不到她头上。
那么,值得责怪的人,便只有那个哄骗了肖思宜,令她做出了不清醒之举的南荒鸟妖。
该死的人是元汐桐,还有她身后的元虚舟。
“把酒送进去吧,确保他们喝完,”终于,邢夙吩咐道,“让你的兵整军列队,原地待命,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一闪身,直接朝着天降异象的地方而去。
奇怪的是,邢夙刚一离开营地,这阵羽音攻击便立刻消失了。
似乎那半妖此举只是为了将邢夙逼出去。
营地内的修士们面面相觑,试探着撤下结界,果然发现天幕上的群鸟在渐渐散开。
怎么回事?
雷声大雨点小的,是在虚张声势吗?都已经逼到近前了,为何不成热打铁将他们一锅端了?
这南荒的妖族究竟在搞什么鬼?
“到底是个半妖,只会些唬人的把戏,看来传说中炎葵的妖力,也并不是那么好用。”
一名修士壮起胆子,拔剑欲挥向空中,将那些险些令他们丢了大份的群鸟们斩下来泄愤。他还没来得及出招,便发现,散开的群鸟后面,是渐渐显出妖相的羽族妖兵。
这群妖兵都是精锐,翅膀一张开,本就黯淡的夜幕竟然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浓重的妖气弥漫在夜色中,又被数不清的妖兵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营地内修士们不禁打了个寒战。
为首的长生派门人冲着天空一拱手,朗声问道:“你南荒才改换新帝,就大举犯我中土,怎么,是要撕毁止战协定吗?”
闻言,领头的羽族将领亦不客气地回道:“这位仁兄,说话可要讲证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动手了?”
“你!”妖族真是群不要脸的物种,那修士被噎了一嘴,缓了片刻才接上话,“你们不动手,围在这里是何居心?”
当然只是单纯给他们新任少主撑场面而已。
羽族将领冷哼一声,直言道:“我劝你们现在不要将精力放在我们身上,要找麻烦的可另有其人。”
他话音刚落,一柄长剑便从地底悍然钻出,飞入一名布衣少年手中。
少年执剑的姿势和起手皆是长生派的功法,只是出剑劲急,招式更为干脆利落。那柄长剑在空中幻化为十六柄金剑,齐齐朝着他们攻过来。
转眼间几人便过了十几招。
长生派修士在换阵的空档,终于看清来人的面容。那张脸,如今可以说是臭名昭著,刚被落星神宫逐出,永世不得参与选拔。
他是玉胜仙师未正式拜师的弟子。
“……李诚还是沈诚来着?”其中一名修士道,“仙师不过是传授了你几招,未得师徒之名,如今是要替谁出头呢?”
其余人也跟着哄笑起来:“小伙子,既然从落星神宫拣回一条命,就该夹紧尾巴做人。想来教训我等,你可没那个资格!”
“他没资格,那我呢?”
一道利落的女声从空中传过来,落在林诚的耳中,他竟当场呆立在原地。
感觉震惊的同样还有在场的长生派修士,他们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落在林诚身边,目带鄙夷地望过来:“我有资格替师父,清理门户吗?诸位师弟。”-
邢夙追上元汐桐时,她还在高崖上坐着调息。
那六扇几乎要将夜空点燃的火翅已经被她收了起来,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少女,只不过比起半年前,她脸上的戾气消散了许多。
见邢夙已经行至崖边,元汐桐不慌不忙地将妖力运转了最后一个周天,才站起身来,垂眸看向他:“邢夙,你看起来很气急败坏。”
她终于不再假惺惺地叫他“夙哥哥”,听起来倒是顺耳多了。
邢夙笑了笑:“怎么会?你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按理说,我早该还给你。”
他环顾四周,接着问道:“你一个人?元虚舟不在?”
“你很想见到他吗?”元汐桐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只把他当对手?但是很可惜,他在帝都对付你爹。这次,你的对手是我。”
她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因为在获得了娘亲全部力量的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当力量可以碾压对方时,是不需要用恶毒的言语去挑起怨气的,她只需要陈述事实,对方自然会气急败坏。
“你?”果然,邢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手捂住嘴低低地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指向她,连眼球都要从眼眶里暴露出来,“你在……看不起我吗?还是觉得我不配元虚舟出手?”
目睹着这一幕的元汐桐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内心有着伟大虚荣感的人,往往在极度自负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巨大的自卑感——这种心理她再明白不过。
他在将军府里长期被打压着长大的经历,让他形成了扭曲的执念。而五年前他断手一事,成为了一切的导火索。
要这样说起来,她的确是罪过不小。
“邢夙,”元汐桐诚恳地开口,“元虚舟砍断你臂膀那件事,是我让他做的,这是我的错。”
邢夙却一脸的不以为然:“呵,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容易责怪自己。不必道歉了,元汐桐,我和我父亲也害了你许多次,只不过每次都被你逃掉了而已,不是我们对你存了恻隐之心。你也不必用这种怜悯的眼神来看我,选择使用义肢,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伸手,在冰天雪地里将左臂的袖袍扯下,露出一整条用特殊材质做成的臂膀。月光流泻在那条臂膀上,看起来的确是蕴涵了巨大的力量。
“我反而要感谢你,”邢夙屈了屈手指,看向自己指尖的眼神堪称痴迷,“让我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元汐桐:“义体军团吗?”
“你已经见过了?怎么样?很壮观吧?”邢夙一脸得意地看向她,“他们原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是我助他们完成了进化,从此他们可以突破血脉和天赋的界限,获得无上的力量。落星神宫那群神官,徒有神官之名,实际上不过是朝廷的走狗,而我,才是能主宰人们命运的,真正的神!”
令人发指的恶行在他的口中被包装成了正义,而他自己已经深信不疑。
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元汐桐不再试图和邢夙交流,沉下眼从山崖上朝着他直冲过去。
巨大的威压碰撞到一起,凉州边界方圆几百里内不仅是土地,连空气都在震颤。
说实话如今的邢夙很强,义体为他带来的最明显的改变,便是他的灵力永远用之不竭。
这些年来,他通过不断的掠夺,将大小修士们辛勤修炼获得的灵力据为己用,用沐骨之术储存在了特制玉牌中。一块用空,他便马上替换上另外一块,招数之多,出招之稳,几乎是不知疲惫。
他打的主意是,元汐桐总归是个半妖,即便现在她已经获得了炎葵完整的力量,但这些力量,没个三五十年根本炼化不了。况且,她攻入妖都时便已经消耗了巨大的妖力,短短几个晚上,她还无法完全恢复。
将她耗死在这里并非难事。
然而,对战的时间越久,他越发现情况不对劲。
一开始,元汐桐无论用何种功法,都只能勉强和他五五开,到后来她竟渐渐占据上风。
她在拿他喂招,以弄清楚自己的极限!
看到他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元汐桐微微眯了一下眼,目光却在这时投向营地的方向。
羽族妖兵将浮图已经倒塌的信号传递了过来,她重新看向邢夙,冷静地告诉他:“你的义体计划失败了,那些被用作实验的人,精神已经恢复了过来。”
“不可能!”邢夙脱口道。
他一脸震惊地回望营地,是真的觉得元汐桐在诓骗他。
明明已经吩咐下去,将咒酒运进浮图,那些人只需要喝下那口酒,就能完成最后的进化。
长生派那群修士竟然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吗?
况且就算最后一剂咒酒还没来得及喝,精神几乎已经被全数剥夺的那群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恢复!
“想不通是吗?”元汐桐见他实在脑子转不过弯来,好心解释道,“玉胜仙师可不止一个当掌门的高徒,最得他真传的弟子,如今在落星神宫。”
“落星神宫……明霞。”
听见邢夙将这个名字从牙缝中挤出来,元汐桐再次感受到,人的面相真的会随着境遇而改变。
以前的邢夙纵使是个笑面虎,但他也完全担得起“玉树临风”这样的形容。现在,元汐桐看着他,只觉得他连面容都扭曲得像个小人。
“你可以选择求饶,”她不再浪费时间,直接通知他,“我耐心有限,你要好好珍惜这次求饶的机会。”
错过,就不要怪她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