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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山崩 即便是有纵横灵霄之能的神鸟,在……

    几人面面相觑, 脸色俱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苍白。

    难道……是蛇借由蛊虫寄生人体,等时机成熟后再撕裂人身爬出来?

    “那种蛊虫,在蠡罗山的语言里叫做‘倮塔’。”夷微的神情尤为严峻, “而用外面的语言,‘倮塔’就是龙的意思。”

    也就是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蛊虫,完全是龙族的卵?

    宁绥打了一个寒战。他联想到在蠡罗山的茫茫黑夜中遇到的白袍巫祝, 那柔若无骨的肢体上附着的密密麻麻的鳞片;还有镇蠡祭典上被豢养的龙族,以及那些异变的山民,或者说根本不是他们发生异变,而是那些暗中侵蚀他们躯壳的存在, 终于现了真身。

    他们是龙的“培养皿”,培养完成, 容器便可以随意销毁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借人的肉体凡胎来完成这件事?又为什么要造出一批复制人来取代正常的人?

    帐篷外,山崖下的涧溪仍在湍急奔腾。所有人的思路都回到了最开始的忧虑:如果附近的水源被污染, 那么不仅仅是山民,方圆数十公里的百姓都会被殃及。一旦蠡罗山中沾染着怨念的水扩散开来, 后果不堪设想。

    外面的组织加派了大量人手看护水源,因而所有可疑的人都会被牢牢锁定。此处最不可能被怀疑的就属他们几个, 假如能以他们的身份靠近水源, 不仅容易得手,还能不着痕迹地栽赃给他们, 一箭双雕。

    “这手太毒了。”宁绥心头无名火起, 恨不得把溯光从这苍莽深山中揪出来乱拳揍一顿。正当众人皆是不知所措时,夷微的耳尖动了动,随后急急吩咐道:

    “快蹲下,到我身边来。”

    他话音未落, 自地脉深处传来雷霆般的轰鸣,起初还是地面轻微的颤动,紧接着,尘土与碎石纷纷腾空而起,遮天蔽日,山体剧烈摇晃起来,山石纷纷滚落。宁绥一手揽着夷微的腰,一手拉住失去平衡的邓若淳和乔嘉禾,在震动中艰难保持平衡。

    是地震!

    一时间,参天巨木在地动中吱嘎断裂,涧溪没了山石的阻拦,汇集成瀑布,裹挟着沙砾无所顾忌地四处冲撞。夷微将几人护在身后,身形腾挪移转,接连避开从天而降的巨石。远处,山峦似乎在颤抖中改变了形状,一道峭壁承受不住重压,崩塌而下,激起铺天盖地的烟尘。

    “你们抓稳了!”喧嚣中,夷微沉声道。

    凤鸣穿空,灿虹贯日。宽大的羽翼覆在几人身上,凤影一如星斗,直向山巅划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松口气,一道劲风自云顶呼啸而来,挟着无以抗衡的力量,竟渐渐拧转成了一道漩涡,将他们卷入其中。即便是有纵横灵霄之能的神鸟,在这股威能前却也动弹不得。

    风流的尽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暗渊,无数雷光荆棘一般缭绕在暗渊边缘。那些雷光似乎有生命,饿狼扑食也似地缚住夷微的羽翼,将他们扯入无尽的黑暗。

    他们逃不掉了。

    *

    一股温热的暖流在脸颊上来回打转,还带着刺鼻的臭味,这种臭味只有在喂猪的时候才能闻到,是哺乳动物特有的生理味道。邓若淳被熏得受不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宁绥、夷微还有嘉禾全都不知所踪。

    他记得自己是在蠡罗山被卷入风流后失去了意识,但四下的景象却与深山并无二致,只是头顶的天穹与平常所见不同。群山尖顶之上,日月悬挂两边。云海状如倒置的漏斗,光华一如百川归海,自斗口盘旋而上。

    天边的光晃得他眼睛疼,邓若淳收回目光。他的手边分明蹲着一只大猩猩,身上是与猿猴相近的棕色皮毛,只有两耳生着扎眼的白毛。猩猩的舌头还没收回去,垂在嘴边,还在往下滴涎水。

    邓若淳愣了几秒,懵懂地抬起手抹了下自己的脸,湿漉漉,还黏糊糊的。

    他是被猩猩舔醒的。

    “啊!”他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窜出去,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与那大猩猩对峙。

    猩猩却仿佛没有敌意,好奇地伸出爪子悬空挠了挠,而后匍匐在地,慢悠悠地靠近他。猩猩每前进一步,邓若淳就往后退一步,双方谁也没有率先发起进攻。

    “我我我警告你,我练过武术,你你你打不过我的。”邓若淳恐吓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且我弟弟说过,就算你是保护动物,我现在杀了你也不犯法,最多赔点钱就完了。”

    很可惜,猩猩是不懂法的。邓若淳已经被逼到山崖边上,退无可退,他不死心地继续挪动脚步,却差点踩空,几粒松动的石子自他脚下滑落至崖底。

    “啊啊啊啊啊——”失去平衡的恐慌让他下意识地把脚缩了回来。猩猩见状也不再前进,而是直立起来,揣起一只爪子,另一只爪子向身后指了指。

    邓若淳大惑不解:“什、什么意思?”

    猩猩看他没有会意,爪子拖着腮帮思索良久,忽然张开四肢大喊大叫起来,惊得邓若淳一个趔趄,又差点跌下山崖。蓦地,猩猩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躺倒在地,起身后又向身后指了指。

    邓若淳隐约有些明白了:“你是说,小绥他们在那边?”

    猩猩欢喜地鸣叫了几声。

    “太好了,谢谢你!”邓若淳一蹦三尺高,也顾不得害怕,上前去拉着猩猩的两爪不住道谢,“我初来乍到,身上什么也没带,没什么能感谢你的,有缘必能再会!到时我已经好好谢谢你。”

    那猩猩却并没有要放他离开的意思。只见它先是捶了捶雄壮的胸口,随后,它竟然岔开了两腿。

    邓若淳的目光不自觉地被某个器官吸引:“……我最讨厌别人拿枪对着我。”

    他僵硬地向猩猩身后绕行,脸上挂着悻悻的微笑。确认双方拉开了一段安全距离,邓若淳撒腿就跑,边跑边撕心裂肺地高喊:

    “哥们儿,我是公——不对,我是男的,男的你也不放过啊?!”

    使尽了浑身解数,邓若淳终于用两条腿跑过了四肢着地爬行的老祖先,创造了人类文明的奇迹。他钻进一处密林,用灌木遮盖身形,观察了许久,确保猩猩没有追上来,他才松了一口气,朝着空旷处大喊:

    “小绥——你们在吗?”

    他的声音在风中转了几圈,便被全部吞噬。焦灼感很快充斥在他的脑海中,上方却有一声厉喝响起:

    “邓若淳!趴下!”

    现在能直呼他大名的,除了宁绥也没有其他人了。他条件反射地趴倒,一道清光堪堪擦着他的头皮掠过,霍然间身后炸开撕裂声,伴随着类似婴儿的啼哭,滚烫的液体喷溅在他后背上。

    宁绥站在树梢,抬手召回长剑。夷微和乔嘉禾都挂在他身上,还在昏迷。

    邓若淳眯起眼睛转身,被长剑刺穿的是一只似鸟非鸟,似豹非豹的独角异兽。他不敢多停留,三两步靠近宁绥,问:

    “这是什么好宝贝?你从哪弄来的?”

    宁绥把长剑丢给他,笑着解释说:“它叫白虹剑,是我的新法宝,还没给你看过呢。”

    白虹剑与焚枝长枪一样,能隐匿身形跟随主人身边。虽然宁绥还没有跟这把剑好好磨合过,但也许是被上任主人夷微管教过,白虹并没有对宁绥一个凡人表现出任何不耐和鄙夷,反倒百依百顺,连温度都会自动调试成攥在手中最舒服的状态。

    只是昭暝有时会看不惯白虹顺从得像个狐媚子的模样,趁宁绥不在与其大打出手,吵得邻居误会是有人翻进宁绥家里偷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帮他报了警。

    邓若淳也是个爱剑之人,先前邓老天师把昭暝剑给了宁绥,邓若淳嫉妒了很久,几次缠着父亲撒娇,都被以“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拒绝了。后来与老成持重的太阿剑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心里才渐渐平衡。

    “真好啊,既不过重,也不过轻,还晶莹剔透的,我也想要。”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剑身。

    “好说。”宁绥倒是很爽快,“等他醒了,我替你问问有没有双手剑,分你一把。”

    很快,邓若淳的视线又回到了枝头的宁绥身上,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这么高的树,你是怎么上去的?”

    “怎么上来的?我是根本没下去过。”宁绥哭笑不得,“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们仨就被挂在这里了。得亏我的皮带很结实,不然就得脸朝下摔在地上了。”

    被卷入风流前,宁绥和邓若淳把乔嘉禾护在了中间,然而巨大的风力把他们扯散了。邓若淳两手叉着腰,仰头问:

    “那你现在怎么下来?我看离地面有十米,跳下来不得摔断腿?”

    “当然是使用神奇的九凤神识,但我一次都没主动用过。”宁绥自己也面露难色。他为难地向下探出一条腿,又向邓若淳努努下巴:

    “你让让,小心被砸。”

    邓若淳立刻退到十米开外。

    “大悲大慈全知全能九凤钩皇菩萨,再保佑小的一次吧。”

    宁绥闭上眼,心一横,纵身一跃。邓若淳把脸扭到一边,不忍再看。

    预想中砸地的声音没有出现。邓若淳睁开一只眼,还没转过头,宁绥便气势汹汹地上前来,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小子,眼看着你弟弟跳楼,接都不接一下,巴不得等我摔死好继承我的两把剑是不是?”

    “我接了有什么用啊,死了也要拉我垫背?”

    二人正嬉笑间,树丛窸簌摇晃,一颗脑袋从中钻了出来,又是刚才的猩猩。

    “大哥,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是经过进化的恐怖直立猿,跟你已经不算是一个物种了,我们注定没有结果。”邓若淳顿觉万念俱灰,“而且我不喜欢公的。”

    第82章 天柱 夷微又羞又急地偏过头去,用力抻……

    猩猩嘶叫数声, 动动爪子示意他们跟上。宁绥一只手揽着自家昏迷不醒的大鸟,一只手扶着不省人事的小徒弟,站直身子都困难。见邓若淳神色复杂, 他便饶有兴致地问:

    “你们认识?”

    邓若淳一声冷笑:“我跑得再慢点,就要被抓去跟猩猩和亲了。”

    不过,这只猩猩似乎明白不可强人所难的道理,已经打消了追求北帝派太子爷的念头, 没再提枪而上,与二人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却没有停下挥舞两爪的动作。宁绥眉头一皱,推测说:

    “不会是想找咱们帮忙吧?跟上去看看。”

    猩猩一路时走时停, 不停回头观望他们有没有跟上。二人一时也摸不清所处的位置,此处虽然同为山林, 却与蠡罗山的一片死寂大不相同。古木高可擎天,无数说不上名字的珍奇异兽蹦跳奔走于巉岩之间, 天边常有遨游云间的龙群与鸾凤,在山巅与云顶的交界盘旋, 又斜斜俯冲下来,掠过低空时投下乌压压的影子, 使人不自觉便屏住了呼吸。

    其中也有眼尖的龙凤发现他们的踪影, 逗弄一样地飞掠而过,爪子几乎擦着他们的头顶。看他们颇有些惊慌地后退, 便快活地鸣叫飞离了。

    穿越一片低矮的丛林, 一座隐蔽的岩洞出现在眼前。猩猩拨开岩洞边杂乱的藤草,引着他们进入昏暗不见天日的洞穴内部。

    “它不会在这里对我们吧做什么吧?”邓若淳仍然心有余悸。

    “你手上的剑是干什么用的?”宁绥白了他一眼。

    人眼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宁绥从夷微身上拉出一支被风扯断的长羽,在岩壁上轻轻一划, 羽毛顶端便燃起了火光。

    看来他已经熟练掌握怒目明尊的使用方法了。

    就着这点摇曳的光亮,他们终于看清洞穴内的景象。最深处探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前领路的猩猩又低低地嘶叫数声,那几个小家伙立刻从角落中窜了出来,一面发出回应声,一面扑进了猩猩怀里。

    显然,它们是猩猩的孩子。

    而在猩猩脚下,卧着一条与成年男性手臂一般长的黑蛇,即便洞中充斥着猩猩幼崽跑跳鸣叫的声音,黑蛇仍然毫无反应,身体僵直,全然没了生气。

    “它是想让我们帮忙处理这条死蛇?”

    “好像还没死,只是冻僵了。”宁绥将一鸟一人安置在岩壁旁,自己举着烛火上前查看黑蛇的情况。他才把火源放低,黑蛇似乎便感知到了暖意,紧绷的鳞片自头部渐渐舒展。

    “好漂亮的蛇,不过看脑袋的形状,恐怕有毒啊。”他用指节轻轻摩挲黑蛇的头顶,又转向猩猩,“你是希望我们把它带走,对吗?”

    也许是因为目击了宁绥解决独角异兽的场面,这位独自出门求援的单亲爸爸初步认可了他们的实力,才十万火急地带他们回来拯救自己受困的孩子。听了宁绥的话,猩猩爸爸忙点了点头,两爪合在一起,呈作揖状,仿佛是在感谢他们。

    “好,我们会帮你这个忙。不过作为回报,你能让我们在这里歇歇脚吗?”

    不知猩猩是否听懂了这番话,它将两爪一摊,疑似是“请自便”的意思。

    “真稀奇,你跟猩猩聊起来了。”邓若淳也不客气,学宁绥的样子从夷微翅膀下面扯掉一根羽毛,像划火柴一样在岩壁上擦燃来取暖。

    宁绥“啧”了一声:“是你家的鸟吗你就薅?薅秃了得赔。”

    “一根毛你也跟我计较起来了?有了对象忘了哥,小绥,谁把你变成这样的?”邓若淳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宁绥懒得跟他拌嘴,用大片的树叶从洞穴深处的溪流处盛了些水,先是喂乔嘉禾喝下润了润喉,又换了一边,手指撬开夷微的鸟喙,尽数灌了下去。

    水的滋润让被飓风摧残得遍体鳞伤的鸟儿慢慢回复了生机。夷微头顶的羽冠颤了一颤,睁开双眼,目光逡巡了一圈,话音还带着虚弱:

    “阿绥?你们……”

    “舌头。”宁绥眼里含着笑,手指拨弄着他垂在喙外的舌尖,“舌头掉出来了。”

    昏迷时舌头耷拉在嘴边太久,苏醒后竟然收不回来了。夷微又羞又急地偏过头去,用力抻长脖子,试图把自己的舌头咽回来。

    他越是着急,舌头便越是不听使唤。夷微张开翅膀满地乱跳,这样一只单是翼展都足够盖住洞口的大鸟吓得猩猩幼崽缩进父亲怀里,不住地吱哇乱叫,也惊醒了那冻僵昏死的黑蛇。

    鹰隼与蛇虫,猎手与猎物。眼见着这体型占据绝对优势的大鸟朝自己扑了过来,黑蛇不仅没有逃窜,反倒还直立起前半截身体,吐出蛇信,向夷微狠狠地嘶鸣,以示威慑。

    五千多岁的重明鸟哪里被一条一爪就能拍死的小蛇挑衅过?比起愤怒,更多的是疑惑。他收起翅膀,单腿站在原地,歪着脑袋与黑蛇对视,舌头还搁在外面。

    “你应该给他拍下来。”邓若淳看热闹不嫌事大,暗中跟宁绥拱火,“太傻了,他这个样子太傻了,傻鸟。”

    “……虺?”夷微眼中显出迟疑,“按理来说,虺只在不周山生长,难道……”

    “嗷!嗷嗷!”猩猩一家的尖厉叫声引开了他的注意。夷微看向它们,眼中迷惑更浓:“你们是狌狌?”

    “坏了,咱们这是被卷到哪里来了?”他拍打着翅膀飞出洞口,远远眺望山巅那重云与天光垒作的斗口,良久没有作声。

    “我们刚才还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像鱼鹰,头上长了个角,叫起来像小孩哭的怪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被小绥干掉了。”邓若淳手脚并用地向他描述。

    “蛊雕,兼有鸟、鱼和兽的特征,与我和九凤都算是远亲。”夷微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根据我的记忆推断,这里是不周山。”

    “啊?”宁绥和邓若淳同时出声。宁绥吞了口唾沫,一只手晃着乔嘉禾的肩膀:“嘉禾,嘉禾,别睡了,出事了。”

    夷微的手指向目光的尽头,那里是山与云交界处的天空,既不是蔚蓝如洗,也非漆黑一片,而是泛着一片淡淡的紫色,光影与色彩流转交融,形成一道耀眼的旋转着的光柱。斗口旁侧的云雾变幻莫测,时而汇聚成汹涌的波涛,时而散开成轻盈的沆瀣。

    “看到那里的漩涡了吗?那是不周山作为天柱与天界的衔接点,我们称作‘极涯’。”

    夷微折返回来,叹了一声:“但不周山已经塌了,极涯也被众神封锁,我们应该是被卷入了空间罅隙,落入了不周山在世间的残影。”

    巨大的信息量让宁绥和邓若淳都呆若木鸡。乔嘉禾揉揉眼睛,手撑着地面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

    “师父?好冷哦——这是哪儿?”

    “不周山。”

    “哪儿?!”

    宁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周山,溯光他老家。”

    才醒来的乔嘉禾经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又一次晕了过去。

    可路总得走下去,即便是不周山,也要闯一闯。他们在洞穴中央生起火来,那黑蛇贪恋温暖,收起了蛇信和獠牙,怯怯地往宁绥身边蹭——大概是因为方才宁绥在它身上留下了自己的气味。但它又畏惧夷微的神威,迟迟不敢靠得太近。夷微瞥了它一眼,嗤笑一声:

    “嘁,谁稀罕吃你,我都是喝琼膏长大的好不好?”

    算是默许了黑蛇盘在宁绥身上取暖的行为。

    其实宁绥心里也怵蛇、蜥蜴这类动物,只是见得多了不得不面对。上中学的时候学校厕所蹲坑里就探出过一个蛇头,把当时上大号的那个男生吓得魂飞魄散。

    在他眼里,望海市最大的好处就是位于北方,生物多样性没有那么丰富,不至于每天跟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斗智斗勇,连蟑螂和老鼠都袖珍得可爱。

    “虺,五百年修为蛟,又五百年修为龙,再五百年修为应龙。”夷微挑弄着焰心的柴草,“只是可以修成,没说一定能成,中间还要渡劫,一旦渡劫失败就得重新修炼。”

    “溯光就是那个三次渡劫都成功了的狠人?不对,狠蛇?”

    听到“溯光”这个名字,黑虺“嘶嘶”地吐着信子,把头从宁绥的颈窝里探出来,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兴致盎然。

    宁绥挠挠它的脑袋,问:“怎么,你认识?”

    黑虺亲昵地蹭蹭他的指尖,像个爱撒娇的小孩子。

    “他刚进入昆仑山时尚未修成应龙,但实力已经远超一众将领。他箭术既精,手中冯虚弓又可化成双锏,在墉城守军中一时风头无两。时间久了,他自己也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意思。母亲一向不喜麾下出刺头,连我在她面前也夹着尾巴,不会恃宠而骄。正巧,溯光接连战胜数名老将,挑战到了我头上,母亲便暗地里指示我给他点教训,杀杀他的锐气。”

    说到这里,夷微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苦笑:“虽然我如今实力大减,但当年确实在整个天界的同辈中都难寻一个敌手。出生后不久还因为护食,把母亲的母亲,也就是祖凤打了一顿,现在想想,也就是她老人家不跟丧母的孙儿一般计较罢了。我记得跟溯光的那场比试里,我拿着刚到手的焚枝,自始至终都没让溯光拉开一次弓弦。最后点到为止,他自愿认输,此后就老实了很多。”

    代入一下,完全就是寒窗苦读十几载的学生终于进入了最高学府,却被天赋异禀的同龄人一记当头棒喝打没了傲气。

    宁绥撇撇嘴:“他应该不是老实了,他是受挫了,上过大学的都能理解。”

    “或许吧,但他并没有消沉下去。我因为泄露天机被罚,他偷偷解开枷锁放我下界时,还不忘跟我约定说来日再战。”

    夷微的笑意终究全然变为苦涩:“谁能想到……”

    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随风传进洞中:“有、有人吗?”

    洞口外,一个少年在藤草间探头探脑。邓若淳高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少年似乎有些怕生,声音打着颤:“你、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妹妹?她叫墨玉,是一条小黑蛇,很、很可爱。我带她出来玩,不小心……把她弄丢了。”

    “你是墨玉?”众人惊愕地望着那条盘在宁绥脖颈上的黑虺,随后目光又回到少年身上,“那你不就是——”

    第83章 倾颓 共工与颛顼争为帝,败而怒触不周……

    少年扭捏地从藤草后现身, 但没有贸然进入洞口,乖顺地守在外面。众人这才看清他的外貌,大概是还未修成龙的缘故, 他的头顶没有生出那对玲珑剔透如珊瑚一般的龙角。

    打眼看上去,他同寻常人家的半大少年全无区别,只是少了些毛毛躁躁的淘气,俨然一个独当一面的小大人……

    少年被洞内连人带鸟还有猴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讪讪地自我介绍道:

    “我叫溯光,父母都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龙族。墨玉还是条小蛇,要是在你们这里闯了什么祸,我做哥哥的先替她赔个不是, 各位不必跟她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小蛇?你妹妹差点把人家狌狌的娃吃了。”

    宁绥已经大致推测出了事件过程:兄妹俩结伴偷溜出来玩,却在深山中走散, 妹妹饥寒交迫下潜进狌狌洞里,没来得及把幼崽吞进肚子就晕倒了。他用一种戏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少年溯光一圈, 凑到夷微耳边低语问:“龙的后代也得从头修起吗?”

    “有先天龙或是应龙,但大多都是后天修成, 成了才能被算作真龙,不成就只是天界宴席上的一道菜。”

    盘在宁绥脖颈上的墨玉早早便好奇地抬起了脑袋, 但苦于蛇的视力太差, 她迟迟没分辨清楚洞外的人是谁,仍旧把宁绥当作栖身的大树杈子, 不肯下来。

    溯光虽然一直没发现宁绥脖子上会反光的黑色抛光大围巾, 但隐隐品出了宁绥的弦外之音,惊喜地跳了起来:“这么说,你们看到墨玉了?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找她?我、我会报答你们的!”

    显然,他的视力也没好到哪里去。

    脑仁只有拳头那么大的生灵能听懂人话, 已经算是奇迹了。宁绥低下头,对墨玉努了努下巴:“去吧,那是你哥哥。”

    他将幼虺轻轻放在地上,头朝向洞口。兄妹俩终于凭着气息感知到彼此,溯光一时顾不得礼节,一个箭步冲进来:“墨玉!”

    幼虺蠕动着,欢欢喜喜地钻进他掌心。即便此处只是幻影,并不能影响现实走向,宁绥还是意味深长地叮嘱道:

    “报答就不必了,日后好好做龙,少出来捣乱就是万幸。”

    灰头土脸的少年像找到了失落的珍宝,将幼虺捧在手里,半是嗔怪半是怜惜地用鼻尖蹭着妹妹的额头。嬉闹一番后,他抬起头,郑重道:

    “溯光谨记在心!”

    也不知是否听懂宁绥话中深意。

    “其实这么看来,他本来是个好孩子。”邓若淳若有所思,“他妹妹倒是从小胆子就大,鸟都敢挑衅。”

    “是啊,她之前还骂我长了一对‘鸡翅膀’。”夷微越想越忿忿不平,一只爪子自然而然地搭上宁绥大腿,把羽翼大展开来给他看,“哪里像鸡翅膀了?”

    那一身光滑鲜艳的羽毛被飓风摧残得像倒伏的麦田。宁绥一面笑吟吟地帮他打理羽毛,一面故作高深地问:“你知不知道,我们过年会在家门上贴一张鸡的画像,用来辟邪?”

    “不知道,我才出来不久,还没赶上过年呢。”

    “那只鸡就是你。”

    夷微语塞。一旁的邓若淳和乔嘉禾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被夷微不悦的眼刀逼了回去。

    “多好啊,你守在百姓家门前,獬豸守在法院门前,你俩过了几千年还能做同事。”宁绥笑得狡黠。他远远望着兄妹俩依偎着离开的背影,颇有些慨然:

    “冤家路窄,既然碰上了面,跟上去看看他是怎么长成后来那副样子的。”

    他手支在地上试图坐起,夷微却铁了心地缩在他怀里,像个倔强的长毛秤砣。宁绥失笑:“忘了告诉你,其实你变回人形也能坐在我腿上。”

    “咦,被你看穿了?”

    小心思没藏住,夷微不情不愿地从他怀里钻出来,一拧身变作人形。

    “啧,没意思,早知道我就不装了。”

    对宁绥而言,之于溯光的所作所为,除了愤怒,心底更多是迷惘与恐惧。自己在明,溯光在暗,纵使已经针锋相对至此,自己仍然猜不透这个对手的下一步棋。

    他游走在神与人之间,翻手为云覆手雨,漠然得仿佛只是享受掌握生杀予夺之大权的快感。

    从引导蠡罗山步步沦陷,蛊惑山民背弃先祖与曾经的神明;到二十年前致自己的亲生父母于死地,其后对自己的追杀从未停歇;再到引发山洪,近乎疯狂地异化人的血肉。

    一系列事件的背后,难道真的只有他与墨玉在操盘吗?

    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宁绥一直没敢跟夷微提过——或许高天之上的众神已将下界的苦厄尽收眼底,只是不愿出手,甚至可能推波助澜。

    当着前任战神的面说他同事和长辈的坏话总归不礼貌,将心比心一下,要是有人在自己面前历数邓老天师的不是,自己也会发飙。

    走出洞穴,他们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地与溯光保持着一定距离,看他将妹妹缠在手臂上,一路嬉戏玩耍,无忧无虑的模样实在难以跟那个疯子联系起来。

    “你说,我们出去之后,要是把我们跟小溯光打过照面的事告诉他,他是不是能被气疯?”

    “要是出去之后能见到他,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会是取他狗命。”夷微矢志不忘血海深仇。

    不周山山腰为林,山巅则覆盖着皑皑白雪。众人向上攀行,穿过盘绕在山壁间的层层雾霭,而在雾障之外,少年与幼虺则已变作青年与少女的模样。那青年头顶生出了碧蓝双角,根部还泛着稚嫩的白色。

    他半跪在地,柔声安抚泣不成声的少女:

    “墨玉,坚强一点。好好修炼,等哥哥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少女席地而坐,倔强地别开脸,手上却死死拉住兄长的衣袖,脸颊还挂着泪珠,“哥,你一定要去那个昆……什么山么?不去行不行?”

    听了这话,青年啼笑皆非,无奈地摇摇头。他反手牵住少女的手,耐心道:

    “你知道,自从颛顼帝登临三界共主,便一直有意断绝天地联络。自我之前不周山龙族尚有跻身天界的可能,自我之后可就不好说了。”

    墨玉仍有不甘:“可是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待在不周山守天柱,不也很好吗?他们不许我们进去,我们又为什么一定要争那个位子呢?就算……就算进去了,我们也同样是异类,谁会真心待你呢,哥哥?”

    这一番话,让溯光不免沉吟。他起身行至一旁,沉声道:

    “墨玉,总要试一试,否则……我不甘心。”

    见他神色凝重,眸光却凄然,墨玉止住了哭声,懵懂地望着他。

    “他们说万物有灵,却一步步封死极涯之下所有生灵登上九天的入口,让我们在争夺中自相残杀,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溯光按捺不住涌动的心绪,语气渐渐愤慨激昂,“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而我们就要任他们宰割,难道我们生来低贱吗?”

    墨玉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稍稍缩了缩脖子。溯光自知事态,叹了口气,坐回妹妹身边:

    “我也曾见过不周山下的人族,虽然渺小如蝼蚁,但始终未曾屈从于诸神,一次次向极涯之上搦战,我很佩服他们。墨玉,我不希望自己是不周山最后的希望,你天资聪颖,不在我之下,假以时日必定能成气候。”

    众人掩身在雾霭后,同样默不作声。良久,夷微悠悠道:

    “绝地天通后,不仅仅是人,飞虫走兽同样再难飞升,所以数千年来世间少见应龙,连龙都罕有。我想,这也是墨玉修为始终未能再进一步的缘故。”

    “基因锁呗。”邓若淳一摆手,“要不说,还得是人聪明,你不许我修仙,那我就点亮科技树,现在不也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夷微含笑点点头:“的确,从神的立场,颛顼帝的担忧不无他的道理,天地理应有序;但世间万物,悠悠众口,堵始终不如疏,这是我目睹人间治水学到的。”

    他仰头向极涯的方向望去,无数天光织就的网束缚住星辰移转,江河也纷纷归于山壑,一如亿万斯年里俯仰由天不得解脱的众生。

    “天帝以不周山为枢,牵系日月众星与江河湖海于中央,将八方弃之不顾,也引得母亲不满。生母青鸾生性疏狂放达,时常下界遨游,理所当然地成了西王母观望世间的耳目。后来她感光而孕,却意外重伤,返回瑶池诞下我后便溘然离世了。”

    “你们听。”宁绥忽然停住脚步,“是流水的声音。”

    声音并不分明,在鸟兽的喧嚣中更显幽微。众人纷纷环顾周身,寻找声音的来源,流水声却突然打住,而后点点雨滴从云顶飘落。

    宁绥的眼神最终停在山巅积雪之上,一个人影孑然而立,长发与长袍随烈风飘荡。

    “不周山!你乃天地之脊梁,却为何纵容世间不公!”

    夷微眉头紧蹙:“那是……水神共工?!”

    似是在回应他的疑窦,方才仅是淅沥的雨滴忽而变作了接天的雨幕,山谷山隘间的溪流渐有奔腾之势。那人影如蒲苇一般摇晃,悲号与质问也愈发凄厉。

    “既如此……既如此……”

    一道水流冲破山石屏障袭来,众人四散躲避。仓皇的鸟兽来不及拯救幼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园毁于一旦。

    重明消失于世间,溯光着手布局,九凤溃败逃亡,归诩死不瞑目,命运唯一的拐点即将到来——

    共工与颛顼争为帝,败而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众星移,水潦归。

    第84章 抉择 把你体内的九凤神识交出来。……

    宁绥眼疾手快, 一把拖住差点跌落山崖的邓若淳,乔嘉禾则被夷微死死护在身后。

    整座不周山在洪流的冲击下,发出震天撼地的轰鸣, 巨石挟着积雪滚滚而下,汇入洪流。共工身披黑袍,发如狂澜,高悬于汹涌澎湃的洪水之上, 周身环绕着滔天的水汽,宛如一尊从深渊中崛起的怒神。

    “他毁了不周山,山上的生灵怎么办?!”

    夷微于身后设下屏障,掩护逃窜的鸟兽, 但仅是杯水车薪。略弱小的生灵惊惶地四处寻觅藏身之处,如龙族般强大的则纷纷挺身而上, 用血肉之躯顶住在震动中摇摇欲坠的山体。他们远远便能看到龙族一批接一批地被飞石击落,却仍不计代价地前仆后继, 为其余生灵争取逃脱的时间。

    一时间,惨叫声、哀号声、怒吼声不绝于耳。一片混沌中, 共工的身影若隐若现,而他已将自身化作滔天的洪流, 集聚最后的力量, 向极涯下的山尖冲荡开去。

    像是撞针砰击子弹,宁绥的头脑在这一瞬顿开, 他竭尽全力, 向着天边喝道:

    “极涯就是出口!”

    电光石火间,夷微已化为原身,两爪拎起其余三人的衣领,振翅腾空。邓若淳抬起两手, 扯着夷微腹部的绒毛,撕心裂肺地嘶吼:

    “啊啊啊啊啊啊你慢点我恐高啊啊啊啊啊啊!”

    途中偶有慌不择路的飞禽与从山巅坠落的龙群,都被夷微轻巧避过,层峦向他们倾塌,宁绥召出白虹,以剑光斩开一条通路。夷微见状戏谑问:

    “用得顺手吗?”

    宁绥堪堪与一条龙擦身而过,忙提醒道:

    “注意看路!别分心!”

    然而,很快,他们发现事态开始急转直下。那些跌落的龙群似乎不甘心放他们离开,下坠过程中有意阻拦,誓要将他们也拉入深渊,还未逼近便被夷微的金羽收割了性命。宁绥一手抓着鸟爪借力,奋力摇荡两下后终于一个空翻将身体抛上了夷微的背部,又将邓若淳和乔嘉禾都拉了上来。他半跪着保持平衡,阖眼驱咒,剑随心动,一道雷光穿透云层,将盘桓在旁的龙尽数击落。

    斑斓的天光泼洒下来,越接近云间漩涡,风便越强劲,几乎要将他们撕碎。

    极涯近在咫尺!

    可眼前一道耀目的流光闪过,一声惨恻的哀鸣后,夷微的羽翼下迸发出血柱,一支冰蓝色箭矢直直插入他的侧腹!宁绥大骇,起身向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溯光又一次挽弓搭箭,瞄准了夷微的胸膛。

    而后,发觉宁绥的注视后,他扬起一个轻蔑的笑,将目标改换成了宁绥。

    “果然是他。”

    几箭连发,都被宁绥挥剑挡下。夷微的血引来了更多的龙向他们逼近,可他几近力竭,来不及反应,被结结实实咬了几口,血和着乱羽在空中飞舞。溯光收起冯虚弓,两腿幻化为龙尾,如梭般穿行至极涯下,挡在了他们面前。

    夷微重瞳亮起威慑的金光,周身升腾起的神威荡开了所有妄图袭击的龙:

    “滚开!”

    溯光纹丝不动,眼中含着得逞的笑意,道:

    “末将当然乐意为您让路,怒目明尊。”

    他屏退周遭的龙族,竟摆出了一副和缓的态度:

    “我并非想要你们所有人的性命,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宁绥留下。其他人都可以平安离开,我绝不阻拦,否则——”

    他手臂一挥,极涯处显现出幻境外的面貌。灾民们纷纷无力地跪倒,口中不断向外喷射出暗红色的血液。

    “只要你们离开这里一步,外面那些人都会立刻七窍流血暴毙,我说到做到。”

    “你休想!”除宁绥以外,其他人皆是声色俱厉怒斥。夷微怒不可遏,焚枝于半空现形,枪尖朝向溯光,只待他一声令下。

    “不不不,明尊,不要动怒。”溯光换作惊恐的神情,“操纵这个幻境和控制外面那些人的力量都来源于我,倘若我伤及心脉,他们还是难逃一死。”

    “别冲动。”宁绥伏在夷微耳边,低声道,“我们来之前已经通知过云弥远离被污染的水源,所有的饮用水都是从外面运进来的,她是能领导一支军队的人,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出现差错,一定另有隐情,很可能是溯光哄骗我们的伎俩,还记得先前的复制人吗?”

    一番话稍稍抚平了夷微的焦躁。溯光面上笑意未改,将抉择抛了出来:

    “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他,和你昔日的子民,你要选择谁?”

    夷微踌躇着,萦绕在身侧的神光更盛,他不敢赌。宁绥安抚也似地轻揉他的羽冠,起身质问:

    “我留下,你能保证放过他们吗?”

    似是讶异于他的勇气,溯光抱臂道:“当然。我若食言,明尊绝不可能放过我,不是吗?”

    “我留下。”

    “我留下!”

    宁绥和邓若淳同时出声。宁绥蹙眉斜睨邓若淳一眼,把他拉到身后:“他没要你,别闹。”

    一旦断绝与外界的联系,孤身一人困在幻境中,不要说突破屏障,能不能活下来,还能活多久都是问题,不能再多一个人冒险。

    邓若淳并不理会他,昂首向着溯光:“我是兄长,我替他留下。”

    “好一出兄弟情深,可惜你之于我们毫无用处。”他们身后,墨玉姗姗来迟,立于溯光身侧,“都打理好了,就差他一个。”

    她想了想,接着说:“不过你一定要留下来,也不是不行,正好两个小道士给我解闷,我就喜欢看你们变戏法。”

    宁绥把住邓若淳的肩膀,苦口婆心道:“不可以,邓若淳。师父年纪大了,他只有我们两个孩子,如果都折在了这里,你让他以后怎么办?”

    “你是我弟弟,也是爸的儿子,把你一个人丢下,你让我怎么跟爸交代,我下半辈子又怎么一个人苟活?以后每次看到昭暝剑,我都会想到是我把你害死的。”

    宁绥默然。沉思良久,他悄声对夷微道:

    “不用担心,我们还有机会想办法。空间封闭之后,想必溯光会切断你我神识,我记得你说过,我们两个算是……共感?”

    “是,神识能断,但共感不会。”夷微肯定道。

    “你尽快出去查看外面的情况,如果我找到了逃跑的机会,就会利用共感通知你,你也可以这样通知我,好不好?”

    夷微没有立刻回应。宁绥决绝道:

    “没时间犹豫了,我也想看看溯光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他站直身子,将白虹剑隐匿起来,摊开两手:“我们两个留在这里,放他们走吧。”

    墨玉化成龙形飞至他们身前,语气竟有些欢快:“坐上来吧小道士,我带你们走。”

    骑在龙背上,宁绥回望极涯,夷微一面与溯光对峙,一面目送着他们离去,已经按捺不住怒意。只一瞬,那些不知好歹涌上前去的蛟龙便在摧枯拉朽的神威中粉身碎骨。

    “但愿不是最后一眼。”他想。

    *

    “抓稳了,别掉下去。就算是幻境,摔一下也很疼的。”

    墨玉驮着他们来到一处山谷,谷中一片昏晦死寂,植被都被修整过,开辟出的空地排布着那些死在地动山摇中的龙族尸首,一眼望不到尽头。

    宁绥搀着邓若淳迈下龙背。二人还没走出几步,墨玉的长尾便将他们揽回。

    “这里是龙冢,葬着一千二百条不周山坍塌后罹难的龙,他们都是我的族人、亲人。昨日还曾笑脸问候的同族,今日便惨死于崖下。”

    她的头指向的方向是一座高陵,数盏长明灯指引着他们的目光,一直引向陵台,其上盘着两条体型格外庞大的龙尸。墨玉惆怅道:

    “那是我和溯光的父亲母亲。他们为了支撑天柱,被乱石砸死了。我也在那场劫难中身受重伤,一直到现在都没能痊愈,修为也因此停滞了。”

    宁绥不为所动,神色警惕:“你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不会是想博取同情吧?”

    “同情?只是想让你死得明白一点,小道士。”墨玉抬起尾巴尖,轻轻一点他的额头,“龙死后一般不会留下完整的尸首,大多化为清气消散,魂魄也会归于长天。哥哥付出了一点代价,让天界众神出力打造了这个幻境,用以保存族人尸骸。”

    看来,宁绥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兄妹两个能在人间大肆屠戮,仰仗的是背后的势力。

    “哥哥进入昆仑山后始终效忠西王母,但因为人孤傲,再加之有怒目明尊压在头上,他久不得重用,甚至常受排挤,慢慢便生了异心。在绝地天通之前,西王母与颛顼帝见解不同,积怨已久,绝地天通后颛顼帝便将大权独揽于一身。正值不周山崩,龙族大溃,为了保护族群绵延下去,哥哥只得向颛顼帝投诚。他将追杀九凤的任务交给了哥哥,但仅仅杀掉还不够,更要以儆效尤。”

    “所以,你们就逼她入魔?”

    “什么‘你们’,我那时候还没长大呢,跟我有什么关系?”墨玉发着牢骚,“哥哥也没料到,九凤堕魔后的威力竟远远超过先前,连他都控制不住局势。刚巧,前世的你误打误撞闯了进来,给了九凤最后一击,唯恐你看出端倪,哥哥才将你射杀,防止事情败露。可九凤毕竟是九凤,虽然武力不足,但长于智能,她算到了几千年后,于是将最后一缕神识交给了你。”

    “之所以把你扣留在这里,目的就是——”

    黑色的烟霭笼罩她的身躯,转眼间,她提着一柄匕首缓缓走来:

    “把你体内的九凤神识交出来。”

    *

    如血残阳下,远山轮廓分明,一道流星撕破云层,坠落群山之间。

    夷微一侧翅膀受伤,难以维持平衡,只能欹斜着俯冲下来。他将自己的身体垫在乔嘉禾身下,垂落的翅膀卡在山石的罅隙中,甚至能听见骨骼折断的脆响。

    虽然有所缓冲,但乔嘉禾依然摔得不轻。五脏六腑都好似在天旋地转中移位。她强忍疼痛坐起身来,钻到夷微受伤的翅膀下,寻找那一支冰矢。

    “已经融化了,不用担心。”夷微收回羽翼,勉强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山坡下就是安置灾民的地方,你赶快回去联系老天师,快!”

    乔嘉禾看他一身血迹斑斑,手臂、双腿和腰腹都被活生生啃掉了几口肉,眼底几乎要涌出泪来:“那你呢?”

    “能无声无息地将不周山的残影拉入世间,说明他们背后还有势力,不是我们能轻易破解的,我得去搬救兵。”

    夷微的手覆在腰后,那里已经被鲜血打湿。他掌心燃起焰光,火焰燎过皮肉,伤处立刻结成了血痂。

    “好,好,你注意安全。”乔嘉禾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跑去,却又被夷微叫住:

    “先别走,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麻姑山沐霞观,北帝殿。

    接到乔嘉禾打来的电话时,邓向松正在擦洗殿内的神像。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还包着一个纸包,纸包中才是他的手机。

    因为拿自己的手机太过麻烦,平日里他都是用儿子的手机接打电话。刚接起电话,乔嘉禾带着哭腔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师公!我师父、师父他——”

    “哎哟,小禾,慢慢说,师公在这里呢,不要怕。”邓向松忙出言安慰,“你师父?哦,小绥,小绥怎么啦?”

    “师父、师父他被老长虫和小长虫抓走了!”乔嘉禾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哇”地一声大哭出来。邓向松手上力气一松,鸡毛掸子落在了地上。

    “嗯,说详细点,师公有点没听懂。”

    “他们把我们骗进不周山的残影里,用受灾的群众威胁师父留下,师伯不放心也跟着他们走了。师丈带我逃了出来,他受了很重的伤,让我找您求救。”

    邓向松迅速掐了个小六壬,卦象暂且不算凶险。

    “不怕啊小禾,有师公在。”他尽力安抚乔嘉禾的情绪,“小绥和若淳现在性命无虞,倒是怒目明尊,要小心他心急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去搬救兵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邓向松的目光投向大殿中央的北帝像,沉声道:

    “这样吧,你先顾好自己,待在原地不要乱动。师公向北极驱邪院上一道表文问问情况,然后尽快派兵马过去。”

    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乔嘉禾连连点头:“好,好,师公,一定要快,不知道那两条蛇会对师父做什么,他们恐怕是想要师父的命。”

    挂断电话,邓向松匆匆收拾好工具,从供桌下拣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纸,挥毫疾书,而后盖上自己的大印,卷好塞进表筒中,表筒四角都点上火。

    表筒燃烧时,常会喷发火焰,火焰喷得越高,此事越吉。倘若完全不喷,则表明表文未能上达天听。邓向松两眼紧紧盯着表筒,一时也心乱如麻:

    “福生无量天尊,我只有这两个儿子了。”

    所幸,烧了半晌后,伴随着哔哔剥剥的炸响,表筒终于喷发出一道火焰,邓向松长出了一口气。他盘腿坐于神像前,阖眼存想,感通报应。

    脑海中竟是没有半点影像。照理来说,法师上达表文后,应该有所感应,可邓向松接连诵念了几遍咒文,都始终没能得到指引,他不由得心急了。

    一股寒气冲上心头,邓向松身躯一震,一大口鲜血被逼了出来。他睁开眼,手抚上阵阵作痛的胸口:

    “那么多条人命……你还是不肯说?”

    高台上的神像仍旧沉静而漠然地矗立,视线仿佛刻意略过他,又仿佛从未落在他身上。邓向松愤而起身,携拂尘挥袖离开大殿。殿外乌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邓向松一手成剑指,那拂尘竟如飞剑一般腾空而起,朝向西南。

    “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

    天边的黑云渐渐堆叠,如山峦如波涛,却一直未有邓向松等待的雷声。一身真炁集聚于指尖,引得大风四起,掀动邓向松的衣襟。皮肤下根根青筋暴起,冷汗也漫下脸颊,他仍屹立于天地之间,与九天之上的存在对峙。

    轰然一声雷鸣后,层云缓缓向下倾斜,一如一道通达天地的云梯。而在云上,金光辉映着无数手执兵戈的模糊人影,刀枪铿然齐鸣。

    是天兵。

    邓向松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却仍竭尽所能维系着天兵的法象。他剧烈地咳嗽良久,才喝令道:

    “速往蠡罗山,不得怠慢!”

    第85章 为饵 用我的神格。

    蠡罗山, 森罗鬼市。

    自十二刀兵阵撤去之后,不仅仅是深山中的山民,大阵中庇护妖鬼的森罗鬼市也如一哄而散的宴席, 栖身其中的众妖纷纷离开,去寻根溯源,追觅自己从前的家园。

    鬼市暗无天日,城楼两侧悬挂的鬼火灯笼幽幽地冒着绿光。楼门口没有守卫, 夷微跌跌撞撞地闯入,偶有路过的小妖认出了他,也不敢上前问候或是阻拦,大多头也不回地逃窜了。

    他凭着记忆绕过巷陌街坊, 最终摸到了衔蝉坊,叩响了房门。

    门上映照出一个纤瘦的影子, 从中传来慵懒的男声:“打烊了,恕不招待。”

    夷微倚在门柱上, 有气无力道:“是我。”

    那人明显一怔,随后缓缓靠近房门, 言语间颇有些警惕:

    “稀客啊,您老人家怎么想起来叨扰小生了?不会以为我很欢迎吧?”

    “开门, 我有事相求。”夷微无意与他逞口舌之快。

    房门吱嘎一声推开, 衔蝉坊的老板玄丘探出头来。他头上顶着一对粉红色的狐狸耳朵,面上也生着一双含情桃花眼。鼻梁架一副单片眼镜。上下把夷微打量一通后, 他耸耸鼻子, 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耳尖颤了颤,问:

    “你那小相好呢?始乱终弃了?谁弃谁?”

    “他遇险了,我要你帮我一个忙。”夷微叹了一声, “你的人脉能联络上昆仑山吗?最好进得了墉城门,见得到西王母。”

    “难,只能说勉强一试。”玄丘蹙起眉头,思量半刻,“不过,你应该知道森罗鬼市的规矩,凡有所求必有代价。”

    见夷微默不作声,他又补充道:“就算你是怒目明尊也不行,毕竟要打点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我知道。”夷微忙应道。此处不流通人间的货币,也摒弃了最低等的以物易物,且所求必须与付出的价值对等。他无措地摸遍全身,口中喃喃道:

    “焚枝……”

    焚枝随着他的心意显影,却一个劲儿地往他身后躲,唯恐被当作代价拱手送予他人。玄丘慌忙摆手:

    “诶不不不,这我不要,我是个文弱书生,耍不来刀枪,你再想想别的。”

    夷微垂眼沉吟,半晌,他抬眸直视着玄丘,决然道:

    “用我的神格。”

    玄丘大骇,张口结巴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句;

    “你不打算回天上去了?”

    *

    “一缕神识而已,九凤本体都灰飞烟灭了,你们要神识又有什么用?”

    眼见墨玉步步逼近,宁绥一面将邓若淳护在身后,一面有意拖延时间。他不知道夷微有没有找到破局的办法,眼下二人对抗墨玉尚有一战之力,倘若溯光折返,他们半点胜算都没有了。

    “周旋了这么久,你们应该清楚,只是九凤的一颗眼睛都有生白骨、活死人的效用,你几次性命垂危,都是靠神识的力量留下一口气。”

    墨玉轻蔑地一笑,似是嘲讽他们的无知。

    “众神原本答应,只要我们撬开十二刀兵阵,将堕魔的九凤放归人间,他们就出力重建不周山。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功亏一篑,大鸟宁愿把怨念全吞到肚子里再自杀,也不肯便宜了我们。众神理所当然地当了甩手掌柜,留下了这个修到一半的烂摊子。”

    “大魔祸乱人间,你们不仅不阻止,还要推波助澜?”邓若淳握拳道。

    “怎么?很难理解吗?”墨玉嗤笑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们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不可控,自以为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处处僭越。为的就是让你们长长教训,好好侍奉神明。”

    原来无数人命,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以儆效尤的工具。

    她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好整以暇地继续说:

    “既然他们不肯帮忙,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借助‘倮塔’让已逝的龙魂通过人的肉身重生,在山谷中饲养新生的幼龙,都一步步成功了。只是这个残影实在不稳定,我们需要别的力量维系。”

    言罢,墨玉的目光落在了宁绥身上。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小道士。缠了哥哥好久,他才愿意在残影里造一个你的复制体出来,可惜那家伙不知好歹,咬了我一口,我舍不得杀他,就把他放出去了,还能给你们添乱。”

    邓若淳不免疑惑:“为什么连我也被复制了?”

    “你们养猫养狗不也喜欢成对成对地养吗?”墨玉一脸莫名其妙,“我也有哥哥,而且从小就喜欢粘着他,推己及人,便造了个你跟他作伴。”

    “那你可猜错了,我这个弟弟从小就不爱着家,也不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像是找到了知己,邓若淳缓步靠近墨玉,嘴上还在抱怨着。宁绥一眼便瞥见他背在身后的剑指,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要挟持墨玉。

    但时机太仓促了,他们不是第一次与墨玉交手,她出手的力道和反应速度从来不在其兄之下,只是修为尚有差距而已,且她全身佩戴重甲,只有脖颈处有破绽,贸然挑动冲突不仅难以一招制服,更可能迅速激怒她。如果这里只有宁绥一个人,他当然不介意冒险一试,但他不能放任哥哥拿命开玩笑。

    宁绥不好明言,急中生智,一脚踹在邓若淳的屁股上:

    “胡说什么呢你?!”

    “哎哟!”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邓若淳向前栽倒,摔了个狗啃泥,还不忘愤愤地回过头瞪了宁绥一眼,用口型问,“你干什么?!”

    宁绥向他使了个眼神,意思是暂时按兵不动,观察情况。

    无巧不成书,他这一脚刚好印证了邓若淳所言,引得墨玉捧腹大笑。她主动靠近二人,一把揽过宁绥肩头,言语中满是赞赏:

    “不错,我没看错你。如果你不是个凡人,也没跟九凤和重明扯上关系,我想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听了这话,宁绥不由得想起方才那幼虺盘在自己脖颈上的样子。他刻意地贴近墨玉,显露出一副可怜又讨好的笑容:

    “如果我愿意配合你们,能不能放我哥哥和外面那些人一条生路?你说了,你也有哥哥,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外面那些人本来就是好好的,刚刚溯光给你们看的是云权家的小女儿帮他们排出蛊虫的场景,他知道你们不敢赌。说来也怪了,那些人竟然那么听话,一口山泉水都不肯喝,山外的水运不进来他们就渴着。”

    她无奈地一摊手:“至于你哥哥,我也很想满足你的愿望,可是他知道的太多了,必须封口。”

    听这话的意思,是还有回旋的余地。宁绥连忙看向邓若淳,要他表个态:“北帝黑律有戒令,他是下一任掌门,名登北极驱邪院,不会乱说的。”

    邓若淳知道,宁绥这是又要想方设法把自己支走,独自承担一切,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可宁绥还在墨玉手上,他又不能激怒对方,只能强捺脾气,打太极说:

    “北帝派现任掌门一直没有插手此事,已经很能表明态度了吧?”

    “说得是哦,到现在都没见过你们那老头出过手。”墨玉回想着,“作为凡人来讲,他算得上是个劲敌,有机会希望能碰一碰。”

    “话又说回来。”宁绥不动声色地圆上话茬,“我是邓向松掌门的养子,他是亲子。邓老天师妻子早亡,没有兄弟姊妹,要是我们两个出了什么意外,他老人家还会不会是现在的态度,可就不好说了。”

    自唐玄宗朝起,麻姑山邓氏一支便是紫微北极大帝在人间最有权威的代言人,北帝派因而以“只杀不渡”独步道门。可以说,不仅门派的行动是承继于神意放权,掌门的意志一定程度上也足以动摇神意。

    更不用提还有得道升天的邓紫阳真人为门派背书。

    他的话让墨玉短暂地沉吟,良久,她颈部微微一挺,上半身弯成一条曲线,一对竖瞳中闪着混沌的寒光:

    “小道士,你不会是在威胁我吧?”

    抬颈,弯身,这是蛇发动攻击的前兆。

    宁绥没有后退,坦然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面上笑意依旧:“见仁见智。不过,看上去好像有效。”

    但愿夷微离开残影后,及时向师父告知了这里的情况。宁绥很了解师父,他并非是因为信仰入道,所以不像表面上那样是个虔诚的信徒,诸天神魔于他而言与芥子蝼蚁无异。

    比起戒律,师父更在乎孩子和徒弟。即便有人因为违反戒律遭遇天罚,师父也会拼尽全力跟北极驱邪院和铁围山抢人。

    “溯光只给了我这把匕首,让我找准时机剖开你的肚子。人的三魂七魄都藏在脏器里,多出来的一缕神识会藏在哪儿,我们也不清楚,需要一个一个找。但是你们凡人的肉身太过脆弱,折腾一遭下来就算没断气,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墨玉自己也有些惆怅。她把手按在宁绥的胸膛上,指尖比量着各个脏器之间的距离,轻声道:

    “我尽量吧,尽量让你少流点血。起码我打心眼里不想要你的命,毕竟跟我有仇的是共工,不是九凤,更不是你,你只是倒霉被卷进来而已。”

    宁绥顿觉汗毛倒竖,这样一来跟凌迟有什么区别?他两眼死死锁在墨玉身上,两人之间距离不足十公分,如果出手足够快,他应该能在匕首插进自己胸腔的一刹那反手扼住墨玉的喉咙,再加上邓若淳,足以挟持墨玉作为人质。

    他回过头,向邓若淳眨了眨眼。邓若淳了然,悄悄运转周身真炁。

    墨玉自大有余而谨慎不足,所以计划有可行性。可就算能挟持墨玉,倘若溯光狠下心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执意不肯打开残影通道,他们还是会活活困死在这里。

    墨玉堪堪抽出匕首,宁绥面色霎时变得煞白,他一手抚着右上腹,蹲了下来,冷汗涔涔:

    “痛、好痛……”

    他固然有做戏的成分,但大部分是真情实感地感到剧痛,他立刻想到了与夷微的约定。天知道这小子到底对自己下了什么毒手,仅是共感都痛得宁绥直不起腰来。邓若淳慌忙迎上来,宁绥作势扑进他怀里,在他耳边低语:

    “东方,雷。”

    八卦中,震卦指代身体中的肝,方位中的东方,天时中的雷,而肝就在人体的右上腹。邓若淳先是一怔,随后接过他暗中隔空递来的白虹剑。

    成败在此一举!

    宁绥转身朝向墨玉,张开双臂:

    “动作快点,我可不想让溯光亲手给我做解剖。”

    墨玉眼神一凛,手持匕首,刀尖离宁绥的胸腔越来越近。他不敢看,也不敢闭眼,唯恐稍走一会儿神便错过了反击的最佳时机。

    “没关系的,之前又不是没被扎穿过。”他暗想。

    终于,那尖锋抵在了他皮表。宁绥仍未妄动,待刀尖刺破皮肉,胸腔中感受到异物闯入时,他抬手一记手刀击在墨玉臂弯,她登时吃痛,手上的力道一松,宁绥随即夺过匕首,闪身至她身后,刀尖抵住她的喉咙。

    “别动!”

    显然,墨玉不是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做。她鄙夷地一笑,刚打算反击一掌,邓若淳已召雷落在她身前。

    “不想死就老实点!”

    墨玉被这一道雷震得全身发麻,她冷哼道:“你们不会以为出得去吧?这里是众神合力打造的秘境,就算是重明也冲不破,更不用想从里面杀出去。”

    “总要试一试。”胸口的伤口在汩汩冒血,很快洇湿了衬衫。宁绥打起精神,道,“你也可以让溯光马上回来,如果我没猜错,他现在一定在绞尽脑汁地为这里发生的事编理由糊弄众神吧?不然也不会把我们两个危险分子交给你一个小孩。”

    他话音刚落,东方天穹之上,先是仿佛被一股巨力撕开一道口子,原本昏暝阴暗的天色瞬间被涌入的金光填满。墨玉远远眺望,宁绥能明显感受到她身躯一软:

    “那是……西王母行刑的天雷?”

    邓若淳同样惊异:

    “还有北极驱邪院……”

    第86章 诀别 ……再抱紧一点,我好冷,也好害……

    在漫天的金霞中, 红蓝两道流光交错缠斗,飞坠至层峦间,带起的劲风几乎将三人掀翻。宁绥半跪在地, 抬起手臂遮挡沙尘,余光瞥见熟悉的背影屹立于面前。

    夷微一手执焚枝,一手逐支拔去插在身上的箭矢,与溯光对峙。溯光收起弓矢, 身披重甲,想必的确是刚刚拜见众神归来。

    宁绥趔趄着站直身子,只一眼便发现了夷微的异常。

    “……你的头发?”

    他那原本如凝墨的及腰长发,现在已如淋雪一般白皑皑地披在两肩。宁绥眼眶顿时一红, 扑上前去抓着他的发尾不放:

    “你、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一点小代价。”夷微垂下眼眸赧然一笑,颇有些难为情地将白发挽到背后。他转过身, 将宁绥护在身后,漠然凝视着溯光。

    “溯光, 曾经我是昆仑山怒目明尊,有神格在身, 代西王母司天之厉,行事须得遵照天规, 不得随意屠戮同袍, 因而始终没有对你下杀手。眼下我已抛弃神格,与昆仑山再无瓜葛, 你我之间只余私怨。”

    “只是为了救他, 便放弃了多少生灵一生求之不得的神格……”溯光面上的笑意不仅讽刺,竟还蕴含些许怒其不争的情绪,“重明,我看你当真是疯魔了。”

    “我早不是重明了。”夷微神色不改。他用神识嘱咐宁绥:

    “出口在东边, 外面有天兵接应。带着师兄快走,我来殿后。”

    宁绥心下会意,不与纠缠,拉上邓若淳,二人挟持着墨玉向东奔逃。墨玉还想负隅顽抗,手中幻化出双锏,被宁绥一脚踢落在地。溯光自然不肯放他们离开,挥手释出一道冰障,却被夷微一击打碎。

    冰碴溅落到脚下,宁绥停住脚步,接过白虹剑横在墨玉颈间:

    “我们把她带回北帝派,也许还能留她一条命。你要是再阻拦我们,我当场就会杀了她。”

    “哥,不用管我!”墨玉狠狠剜了二人一眼,“这里是不周山,在别人的领地,还想这么轻松地逃脱?”

    她仰天吹了个口哨,溯光随即半跪在地,掌心从地底向外抽取着什么。邓若淳见势不妙,扯着宁绥的领口便继续撤离,脚下却升腾起缕缕氤氲紫雾,将他们围困在包围圈中。

    紫雾飘入半空,渐渐显现出形影,那是数以千计的龙的魂魄。它们缭绕着攀附上宁绥和邓若淳的腿,尖利的爪子刺破了皮肉,点点鲜血随即喷溅出来。

    二人俱是动弹不得,奋力支撑着身体,与那股意图将他们拉入地底的力量抗衡。宁绥两手死死拖着墨玉的腰,大有同归于尽的态势。

    “死道士!放手!”墨玉气急败坏,重重一脚踹在宁绥腰腹。宁绥固然吃痛,腥甜的血涌上喉头,但仍不肯放手。

    白虹的力量不断涤荡着紫雾,但荡开一波,另一波又会迅速填补上来。东边天雷滚滚,将残影裂口越撕越大。在万丈金光中,一道白芒翻滚着向他们坠落,宁绥吐掉口中的鲜血,欣喜道:

    “是师父的拂尘!”

    墨玉也注意到了凭空飞来的拂尘,抬手欲夺,却被邓若淳抢了先。拂尘的尘尾扫过之处,紫雾尽数消散。他两手成剑指,驱策着拂尘,捣在墨玉腹部,也逼出了她一大口血。

    “快走!”

    夷微牵制着溯光,将他引向反方向。溯光的冯虚弓常能一发数十支箭,簇簇箭阵紧追着夷微闪移的身形。夷微身形稍侧,轻盈避过,又一次拉进二人距离。

    他们心底都很清楚,彼此的实力差距大为缩减,夷微的速度已经大不如前,出手的力道也远不及从前凌厉。溯光长弓又至胸前,寒芒凝于箭尖,箭矢破空而出,直指夷微心脉,却被夷微长枪一旋,枪尖巧妙击飞。焚枝枪势不减,继续逼近溯光,而溯光则身形连闪,重重幻影避开焚枝锋芒。

    “看看你吧,重明!彼时你我在昆仑山试武场交手时,你大败我不过用了十五个回合。”溯光箭箭封喉,“值得吗,重明?”

    箭矢裹挟着风刃,在夷微面庞上划开一道伤口。他抬手抹去血印:“往事不可追。”

    不仅是这短短五个字,他自始至终淡漠的神情也惹得溯光心中怫郁更甚。溯光眼中闪过厉色,身形一顿,寻得夷微攻势破绽,九支箭矢同时离弦,分别攻向夷微的上中下三路,几乎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每一箭皆携穿云裂石之威。

    见刻意留出的破绽成功引溯光上钩,夷微长枪猛然挥出,击落九支箭矢。他自己则将身一跃,接住飞回的焚枝,枪尖抵在溯光喉间。

    “你还是那么沉不住气。”

    同样的鏖战,同样的结局,他们隔着四千年的风尘凝望彼此,却都无法在从未更改的眉眼中找到昔日的心气了。

    溯光的视线从枪尖一直挪移到夷微的双眼,末了,他唇角扯出一个讥诮的笑,是嘲讽这个不可战胜的对手,还是嘲讽自己机关算尽,他自己也不知道。

    “既然不能堂堂正正地战胜你,鱼死网破又何尝不可?”

    他张开双臂,笼罩在地表的紫雾纷纷拔地而起,竟结成了一座牢笼,将夷微困在其中。那些龙魂都是用钩皇怨念重塑于世,而夷微的神魂本就被钩皇怨念腐蚀得不堪重负,如是更无招架之力。

    溯光搭箭上弦,拉满冯虚,瞄准夷微的心脏。就在箭矢离弦的一刹,夷微眼前骤然闪过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前面,试图用手中的剑接下。可仓促间的防御根本无法抵挡这汇集全力的一击,箭矢旋转着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夷微失声呼唤:

    “阿绥!”

    好疼啊。

    宁绥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胸前的伤口,抬手便将箭矢抽离胸腔,折成两段。冰矢虽已离身,寒意却慢慢深入骨髓,麻痹着他的四肢百骸。

    “想杀他,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把邓若淳送出残影后,宁绥忧心负伤的夷微无法与全副武装的溯光匹敌,不顾劝阻,带上白虹剑又一次孤身折返。短时间内往返于两个空间内,他的肉身承受力已经濒临极限。

    他强撑着最后的气力,用白虹斩断盘旋的紫雾,而后才无力地跪倒。

    “啧,真是让人动容啊。”溯光语意讥刺,面上却无半分笑意,眼底尽是悲凉。

    夷微挣脱出龙魂的束缚,将宁绥拥入怀里,全身都不受控制地恐惧地颤抖着:

    “你疯了?!为什么要回来?”

    他不再恋战,以焚枝划下一道界限,其上燃起熊熊烈火,掩护二人逃脱。溯光掩身在火海后,并未追击,只是惘然地放任烈火吞噬残影中的一切。

    “阿绥,阿绥,不要睡,我们回家……”

    点点泪滴掉落在宁绥的脸颊上,温热,但转瞬即逝。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机自胸口的箭孔中流失,这一次,恐怕连九凤都护不住他了。

    他双臂揽着夷微的脖颈,凑近耳边:

    “我时间不多了……需要长话短说。”

    这一句让夷微心底更为恐惧,他同样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宁绥的体温在迅速流失。他粗暴地用嘴巴堵住宁绥后面的话,又向宁绥喉中渡了一口真气,企图以此帮他续命:

    “我不要听,你不会有事的,别说傻话。”

    宁绥虚弱地笑笑,兀自说下去,胸腔的积血反流上喉管,呛得他接连咳嗽:

    “我没有立遗嘱,但我会把房产和一半的动产留给你,师父和师兄拿另一半,他们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咳咳……不会跟你争,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虽然还有房贷没有还完,但……这些钱足够你在社会上立足了。我这些年虽然没交下多少朋友,但个个都相当可靠,你有困难……也可以去找他们,他们,他们不会不管你的。”

    “别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夷微已经泪流满面,“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真的,不要丢下我。”

    “听我说,我怕再也没机会跟你说了。”体内流通的空气越发稀薄,宁绥倚靠在他怀里,只觉疲倦阵阵袭上心头。

    “我死后,希望能把骨灰洒进大海里,如果不可以……你留在身边也好,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也许会坐在床边看看你。我不想回麻姑山,山上的日子太无趣,我过得有点烦,你可以常把师父师兄和思宸姐接来陪我。”

    “留在这里吧,不要再流浪,也不要再把自己锁起来了。你当然可以去游历各地名山大川,只要记得我们还有一个家就好。说心里话,我不想你回昆仑山,我怕你回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了,那不是你应该过的日子,你和我一样热爱自由,从来都不是耽于安乐的笼中鸟。可是我要养活自己,我要工作,所以一直没机会四处走走,把生活过成了一潭死水,你可以替我完成这个……遗愿。”

    他的手抚上夷微的脸庞,指尖在眉眼间流连。夷微一把攥住他的手,已经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跟昆仑山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你身边。”

    宁绥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而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

    “白发也很好看。”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接近你,或许就不会牵连你,也不会有今天了……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傻瓜,我很庆幸能遇到你……我脸皮薄,不喜欢煽情的话,所以从来都没跟你说过‘我爱你’。我也很贪心,只是平时装得一本正经,我、我只有最后一个愿望……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就像记了归诩四千年那样,一直一直记得我……”

    他的话音越来越微弱,逐字逐句地散佚在风中:

    “……再抱紧一点,我好冷,也好害怕……”

    第87章 寻魂 纵使相逢应不识,夷微忽地想起这……

    麻姑山, 晨。

    沐霞观坐落于山的向阳面,每至日出,全观都能浸润在清和的熹光中, 得名“沐霞”即有此缘故。第一声钟响后,观中弟子陆陆续续起床做早课,清寂的观中逐渐有了些喧闹的人声。

    “师父呢?”

    几名弟子路过邓向松的房间时,向内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 彼此交头接耳。从身后走来一名年纪稍长的弟子,将他们拖离此处:

    “少打听!”

    而在房中,邓向松怔怔地坐在床沿,双眼红肿。

    他一夜未眠, 在等蠡罗山的一行人将宁绥的遗体带回来。

    虽然夷微委婉地表达过,宁绥的遗愿是海葬, 但邓向松有自己的打算。他鲜见地强硬起来,要求所有人在三天内带回完整的遗体, 不得耽搁。

    他的孩子还太年轻,不应该就这么离开。

    邓若淳很清楚他的脾气, 得到指示后没有多做争辩,也拦住了还想说些什么的夷微:

    “听他的。”

    像一口深邃沉静的古井, 邓向松不动, 也不悲泣,只是无言独坐, 一坐就是一整天, 怔怔地望着窗前那棵松树投下的影子。以前每逢大考,宁绥都会在那棵树下背书,而邓向松也往往会把痴迷于玩乐的邓若淳揪过来训斥:“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

    日落之前, 终于有弟子前来叩门:

    “师父,景齐和……景行师兄,他们回来了。”

    邓向松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良久,他才沙哑应道:

    “唔,知道了。”

    电话里,据邓若淳说,宁绥死时全身是血,不仅是胸口的箭伤,连七窍也在向外喷血,夷微用尽全力都止不住。起初还能用真气续上一口气,后来连真气都灌不进去了。才刚返回营地,宁绥的心跳便戛然而止,也停住了呼吸。

    “真的,爸,我看不下去,我真的看不下去,他是我弟弟啊。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一直拿他当亲弟弟看。”邓若淳哽咽着,“他还不到三十岁,说没就没了……我到现在都是懵的,操。”

    “别说了。”邓向松颓唐地打断他的话。

    沐霞观大门处,祈和瞽手持扫帚,一面清扫一面打闹。重返蠡罗山前,宁绥将他们托付在观中养伤,顺便协助打理观中事务。郝思宸帮他们打造了两副新的面具,至于瞽的断臂,他们也实在回天乏术了。

    由于邓向松没有声张死讯,二人还被蒙在鼓里。

    祈闹够了,双臂抱胸倚在树干上:

    “我这心总是突突地跳个不停,恐怕有什么不好的事。”

    瞽沉默片刻,道:“不会是宁绥吧?”

    “啧,不许说!你总是乌鸦嘴!”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蜿蜒而上的台阶影影绰绰地现出几个人影,祈远远望去,为首之人一头随风飘荡的白发格外显眼。

    “那是……大鸟?”

    白发人怀中,恬静地睡着一个瘦削单薄的人。祈看出那是宁绥,无可奈何地笑笑:

    “这么大了,怎么还要人抱上来?”

    可夷微以及身侧其他人的神情俱是惨淡至极,祈心下瞬时一沉。他将扫帚丢到一旁,跌跌撞撞地跑下阶梯,不敢置信地端详着宁绥的面容——紧阖的双眼,苍白的面色,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颤抖着攥住宁绥耷下来的手,冰凉的触感顿时让他如触电一般弹开:

    “断、断气了?”

    夷微默不作声,目光始终定定地停留在宁绥的脸庞上。

    是……默认吗?

    有如一记重锤砸在脑后,祈不住地后退,差点跌坐在地:

    “你、你……”

    他满腔悲恸无处宣泄,只得一拳砸在树干上,枯叶纷纷飘落:

    “我守了他八年,老头养了他二十年,都没出任何问题,怎么把他交给你还不到半年,你就把他的命糟蹋没了?”

    夷微嗫嚅着唇瓣,低低道:

    “对不起……是我的错。”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你以前的神气呢?你为什么不回昆仑山找西王母求不死药,去啊!”祈撕心裂肺地怒吼。

    “……我回不去了。”

    夷微身躯摇晃,两臂却稳稳地托举着宁绥的身体,仿佛仍在担忧他受颠簸而疼痛。临行前,他们托人擦净他身上的血污,缝合好了所有的伤口,又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走之前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乔嘉禾抽抽嗒嗒的:“师父说……他走后,不知道九凤神识会不会消散,要是没有,你们带上回到银瓶凼去吧,不要落入溯光手里。”

    祈目眦尽裂:“又是溯光?”

    夷微不予回答,只是兀自向观内走去。乔嘉禾本来打算跟上,脚步却停在了祈身边。她抬手拍拍祈的肩膀,低声道:

    “听师公的意思……虽然已死,七魄消散,但阳寿未尽,还有回转之机。”

    至于如何回转,邓向松的意思是,逆反天机之事,不便过早透露。

    邓若淳则从背包中取出一个符咒封住的瓷罐,递给祈:“里面是那条蛟,我已经拔去了她的逆鳞,关进煞鬼狱,听候发落。”

    众人随在夷微身后,踏入北帝殿。天色已晚,邓向松身披道袍盘腿坐于神下,面前有一长棺,棺旁分别摆放七盏油灯,郝思宸在一旁陪同。邓若淳见状犹疑问:

    “七星灯?”

    七星灯,乃为将死之人续命的古法,相传自古以来只有两人用过。一人失败,憾死五丈原;一人成功,续命十二年。

    “我从未用七星灯为已死之人续过命,勉强试一试。”邓向松摇摇头,“先去把三魂找回来吧,我先前已经设坛招魂,只是三魂分散,天魂和地魂想来不会出错,人魂返回途中可能迷路或被邪祟所截,需要有人接应。”

    “我去。”邓若淳忙应道。邓向松的眼神却没有看向他,而是落在了夷微身上。

    “七魄在断气时便已经消散,三魂则还须在人间徘徊一段时日。我已在后山立了一座衣冠冢,烧了他的生辰八字和随身物品。他的记忆附着在人魂上,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失,所以要快。”

    夷微很清楚他的意思,顺从道:“还是我去吧。”

    “若淳,你和思宸一起昼夜看护这七盏灯,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七天内主灯不灭,说明事成大有希望。”

    邓向松起身欲行,却被隐隐发觉有异的邓若淳叫住:

    “爸,你……”

    “我还有未竟之事。”邓向松转身,向夷微挥挥手,“去吧。虽说是他自己的劫数,做父母的又怎么可能看他受苦不管?”

    *

    独自一人行至后山,身后再看不见沐霞观的影子后,夷微才消沉地跪倒,放任自己失声痛哭。

    明明已经相濡以沫到了今天,明明只差一步就能走到皆大欢喜的结局,可轮回的命运又一次转到了相似的隘口,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所谓苍生与大义,只是为他一人而奋不顾身。

    他的掌心捧着当初宁绥买给他的那条红发带。击破不周山残影时,强劲的飓风扯断了它脆弱的丝线。他惶恐地攥住在风中飘摇的它,一如不久后苦苦哀求宁绥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如果我还有转世,你会来找我吗?”这是宁绥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会,我会的……不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如果这一次无法成功,他又该何去何从呢?是回到独属于他们的小家,效仿着曾经的样子平淡度日,等待命运阴差阳错的重逢;还是再一次踏上旅途,直到找遍世界的每个角落,他不知道。

    放弃了神的资格,也等同于放弃了神漫长无涯的寿数和凌驾万物的权力。他已经白白浪费了数千年的时光,剩下的年岁还有多少,同样是未知数。苍苍白发也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至少现在,他必须全力以赴,哪怕被遗忘。

    愈向前行进,周围的寒气愈发刺骨,想来坟冢就在不远的地方。脚下的土有被翻动的痕迹,夷微沿着土的痕迹搜寻,前方出现了一座新冢。

    一众衣衫褴褛的孤魂野鬼将一个少年团团围住,与那些红色、黑色的影子不同,少年的身形呈现出透明的乳白色。远远看过去,少年眉眼清隽,头发泛着些许褐色,一副眼镜夹在鼻梁上。

    是宁绥干净的人魂。

    而干净的魂魄,无疑是鬼魅最好的食物。

    虽然恐惧,少年仍然不愿后退:“这是我的地盘,你们做鬼也要讲道理。”

    夷微顾不上下手轻重了,动心起念间,焚枝已将众鬼撕成零落的浮尘。少年顿时一怔,讶然地伸手去接浮尘,目光茫然地四下逡巡:

    “是、是你救了我吗?我看不到你,只是觉得熟悉,很像我认识的人。”

    邓向松没有允许邓若淳来做这件事,除了给夷微一个弥补的机会,也有人的肉眼难以捕捉到魂魄的缘故。同样,刚刚离体散落在外的生魂也难以察觉到人及其他活物的存在,往往只有游荡已久的鬼魅才能影响到现世。

    唯恐惊动他,夷微强捺住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小心翼翼道:

    “下来吧,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少年身上还穿着校服,上身套一件短袖,长袖外套系在腰间。人死后,留存于世的魂魄会呈现自己最想保持的形态,而宁绥显然回到了读书的那些年。

    他从新冢上一跃而下,挪动脚步,缓缓向夷微的方向摸索:

    “对不起,我有点冷,你这里很暖和,我能离你近一点吗?”

    焚枝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左右,仿佛是为他点燃取暖的火把。

    纵使相逢应不识,夷微忽地想起这样一句来。

    第88章 赌约 “你……是男人?听声音像是……

    “你……是男人?听声音像是二十多岁, 但又比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沉稳很多。”少年熟稔地同他攀谈起来,“这么晚了,你跑到墓地来做什么?这里很危险的。”

    “来找一个人, 他走丢了,我来接他回家。”

    仗着少年看不见自己,夷微略屈身子,明知故问道:

    “那你呢?为什么这么晚跑出来?你不怕吗?”

    “我是鬼嘛, 鬼不都是晚上出来吗?”少年讪讪地笑笑,“说来也奇怪,我居然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死的,甚至连我是谁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离体不久的魂魄, 神智都是浑浑噩噩的。

    说完,少年谨慎地问:

    “你要找的人是谁啊?找到了吗?”

    “我的爱人, 已经找到了。”夷微忍俊不禁,“但是老师父说, 必须要他自愿跟我回家。而且,他可能会忘记我, 所以我得想个恰当的理由骗他跟我走。”

    “还有这种讲究吗?”少年托着下巴,沉思一会儿, 问:

    “如果他忘记了你们的过去, 那他还算是你爱的那个人吗?”

    夷微为此缄默。良久,他一字一句地认真回答:

    “对我来说, 相爱不是爱的前提。他只要平安快乐地做他自己, 我就会爱他。何况,在他还没发现我的存在时,我已经爱上他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揉揉少年的头,少年向后退了半步, 诧异道:

    “我刚反应过来,你居然能看见我。”

    “嗯,我看见你高高瘦瘦的,皮肤偏白,戴一副圆框眼镜,穿着成礼一中的校服。我爱人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他读书很用功,成绩很好。”

    “要不是高中生不能早恋,我都要以为你说的那个人是我了。”少年耸耸肩。

    夷微笑眼弯弯:“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看看他,我们的家离这里很近,也很暖和。”

    “可、可以吗?”少年面露喜色,随即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的,醒后听见有人让我向东走,我就一直昏昏沉沉地走,来到了这里。可是这里好冷,好阴森,我不想留在这里。”

    夷微将他冰凉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走吧,我们回家。”

    两人的身体时不时地碰在一起,最后彻底贴合,交换着体温,夷微能够感受到少年的脚步渐渐轻快。曾经在望海市阴冷的雨天,他会在天黑前带上伞,去法院接开完庭的宁绥回家,两个人就是这样挽着手漫步。宁绥会趁其他人不注意,故意把他推到水坑里,嘻嘻哈哈地看他被溅一身泥点。

    有那么一刻,夷微很希望这样的生活能无边无际地继续下去,什么魑魅魍魉、诸天神魔都被抛诸脑后,他们只是人海中最寻常的一对情人,清晨缠绵吻别,夜里相拥而眠。夏天在阳台打地铺彻夜长谈至天明,冬天裹着毛茸茸的睡衣一起看电影,每逢奇怪又繁杂的节日会想方设法地找理由给对方送礼物,甚至还会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大吵一架,然后冷战再和好。

    溯光话里话外总是嫌恶现在的他没出息,可是没出息又有什么不好,溯光只是没尝过思凡的滋味罢了。飞扬跋扈的怒目明尊真的快活吗?也未必吧。

    口袋里的那只手在渐渐回暖。想跟他十指相扣,这个念头像一根羽毛,不住地搔动夷微的心,直到最后他也只是捏了捏少年的指尖。他记得宁绥说过,更想要从“我喜欢你”开始的,青涩、循序渐进的感情,可他俩的感情刚刚萌芽,就不受控地走向了情与欲的交缠。

    我想跟你从头来过,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他想。

    “我应该叫你什么?大哥哥?”少年突然出声。

    “……可以。”夷微嘴角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自语说,“我还没听过你叫我哥哥。”

    见少年陷入沉默,他又追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你长什么样子。”

    “花白头发,很难看的。”夷微摇摇头。

    “不要这么说自己嘛。”少年向他做了个鬼脸,“你肯定长得很好看,我猜的。”

    沐霞观的屋檐从高耸的林木后显现出来,夷微半跪在地,抬手盖住少年的眼睛:

    “先闭上眼睛,我带你进去。”

    观中小径两旁已经点上了指引荒魂的灯,烛光在夜风中摇曳。少年感受着此处的气息,轻轻呓语:

    “好熟悉……像家一样。”

    而在北帝殿内,长棺中睡着宁绥的肉身,回归的天魂和地魂都在满堂的八卦镜下显形,天魂是宁绥离世前的样貌,地魂则是他幼时的模样。郝思宸将地魂抱在腿上,两手揉捏着他的脸蛋,柔声安抚:

    “我们小绥最棒了,是不是呀?”

    另一旁,邓若淳揽住天魂肩头,眼中含泪,嘴角还是笑着的:

    “不要怕,哥和爸都在这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怕。就算是杀进阎王殿,哥也要把你救回来。”

    邓向松正在阖眼打坐,他身前的金钵里,招魂所用的符纸已经燃烧殆尽。夷微转向少年,道:

    “好了,睁开眼睛吧。”

    少年缓缓睁眼,通明的灯火让他有些失神。他不由自主地靠近棺椁,凝望着里面沉睡之人的面容,眼中难掩愕然:

    “这是……我?”

    我是谁?我因何而来?又该何去何从?

    他仓皇回过头,想要寻找夷微的身影,头顶的八卦镜却骤然泼洒下道道金光,伴随着邓向松的喝令,将他淹没:

    “魂归!”

    失去意识前,耳边是夷微的叮咛:

    “好好睡一觉,睡醒了,我们会再见的。”

    *

    “放开我!两条丧门犬!主子死了又来给道士当狗!溯光不会放过你们的!”

    煞鬼狱中,墨玉被卸去了一身的黑色重甲,道道雷光与藤蔓绞缠着她的四肢,将她牢牢桎梏在高墙之上。

    祈抱臂站在一旁,看瞽忙前忙后。墨玉的挑衅让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彻底消解,他挑眉嗤笑道:

    “我知道,同样,我们也不会放过他。”

    出发之前,祈特意旁敲侧击地向邓若淳请示了如何处置墨玉,对方表示还要听从北极驱邪院的指示。祈从怀中掏出一把钝刀,问:

    “那……小天师,我们动些手脚,应该没人在意吧?”

    “随意,别弄死了就行。”邓若淳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听小天师说,你当时是这样把匕首插进宁绥胸膛里的,还说要剖开他的肚子,把他的心肝脾肺都拿出来搜一遍。”祈把刀尖抵在墨玉肋下,“不过我这刀钝,不比你那削铁如泥的神兵,只能慢慢锯开你的肉,多多担待。”

    他刚用了些力气,大狱的另一端便传来一声喝止:

    “慢着。”

    是夷微,那副憔悴的面容终于略有好转,一直紧蹙的眉头也松弛下来。他踱至二人面前,开口还未说话,祈急急地抢先问:

    “怎么样了?还有救吗?”

    “三魂已经归体,老天师说,还要再等七天,七天之后灯不灭,就是有救。”

    祈松了口气,手抚着胸口蹲了下来,竟像是自己劫后余生。夷微冷冽的目光掠过墙上的墨玉,吩咐二人说:

    “老天师有事找你们,这里交给我吧。”

    “找我们?他能有什么事找我们?他平常烦我们烦得要死。”祈把手里的钝刀交给他,“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这玩意儿剌肉可疼了。”

    夷微接过刀来,没有多言。祈幸灾乐祸地嘲讽:

    “你算是完了,小丫头。去过昆仑山的都知道他什么德行,能让你横着出去绝不让你竖着出去。”

    他的多嘴荣获夷微一记不耐烦的眼刀。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夷微将钝刀碾成碎末,抬眼直视着墨玉。

    “阿绥从来不赞成定罪前就动刑,更反对刑讯逼供,所以我不会伤害你,前提是你不逃跑。”他顿了顿,语气仍然波澜不惊,“告诉我,溯光还有什么后手?”

    墨玉还在惊讶中没缓过神来:

    “听你们的意思是……小道士死了?”

    “只是重伤不醒。”夷微纠正她的措辞。

    “溯光杀的?”

    瞒不下去了,夷微只好如实相告:“他的目标本来是我。”

    “我不是跟他说了能不下死手就不要下死手吗?你说到底还是西王母的养子,还是青鸾的独子,真的把你杀了,难道西王母会放过他吗?笨死了!”

    也许是怕刺痛夷微,惹得他勃然大怒,墨玉踌躇了一会儿才接着问:“小道士……死得很惨吗?”

    夷微沉吟良久未予回答。墨玉连忙找补说:

    “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

    “溯光处心积虑地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不可能没给自己留后手,我很了解他,他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有城府。”夷微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然而,墨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回忆道:

    “溯光曾经多次向我提及过,当年他在昆仑山时,你是墉城中唯一一个愿意接纳他的人,还帮他教训了那些羞辱他的将领,所以他不愿与你正面冲突。如今他竟然对你动了杀心,我很意外。”

    夷微稍稍拧眉,不明白她这番话的用意。墨玉张扬一笑,说:

    “打个赌吧。要是七天内他来救我,我任由你们处置,但什么都不会交代;要是没有,我就把他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你。在此期间我不会逃跑,说到做到。”

    大致品出了她话中的含义,夷微的眼神在大狱中游移半晌,终于变得决然:

    “好,我跟你赌。”

    第89章 生离 我不该奢望你的爱,更不该妄图以……

    夜深, 北帝殿依旧灯火通明。

    邓向松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留在大殿之中。他惘然地盘腿打坐许久,终究是心神不宁, 索性转过身,从供桌下搬出一个被红布密封严实的匣子。

    他揭开红布,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物件。匣子的最里层压着个布包,邓向松解开系绳, 将布包整齐地折叠好。

    里面是个结婚证,打开来看,正页照片上,年轻的他身侧靠着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 正是他的亡妻关霞。

    “别怕,小霞, 也许……哥也快去陪你了。”

    邓向松颤抖着手,摩挲着照片上关霞的面容, 眼底渐有泪光涌现:

    “我答应你的,把若淳拉扯大了, 跟你一样,也上了大学。我舍不得他在社会上吃苦, 就把他留在身边, 反正又不是养不起嘛……”

    “都说儿子随妈,娃越长跟你越像, 连脾气都一模一样。他有时也会抱怨我跟他不亲, 其实我是害怕,每当看见他,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的脸, 想起你离开时的样子。”

    他在此停顿,似在思忖,良久才低声道:

    “二十二年了……哥哥是真的有点想你了。”

    二十二年前,彼时的邓向松下岗不久,苦于社会经济形势整体都不好,一时找不到新的工作,只好待业在家照顾年幼的邓若淳。所幸妻子关霞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待遇相对优厚,足够支撑起这个家。

    二人在生产队相识,那时关霞脾气火爆,邓向松却沉默寡言,看上去唯唯诺诺的。关霞看他长相清秀,便没有多想,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有自己在,绝不可能让他再受一点委屈。

    “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呢……”那时的邓向松这么想着,唇边却扬起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双职工家庭这些年来也攒下了一定积蓄。关霞很清楚邓向松傲气的性格,也知道没有人比他更心急,从不催促他回归社会,只是开玩笑地要他每天收拾好家务,准备好饭菜,跟孩子一起等自己回家就好。

    直到那一次匪徒袭击。

    那是一个下午,邓向松刚刚备好晚饭,准备去家门口接邓若淳放学回家。连日来附近治安都不好,一连发生了好几起恶行凶案,一伙持刀的匪徒在附近流窜伤人,邓向松自幼习武,担心妻子和孩子遇险,他便日日带上一把铁锯,接她俩回家。

    唯独那一天,关霞嘱咐他学校要开家长会,自己会晚点回家,要他不必再到校门口等待,尽早照顾孩子睡下。

    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邓向松在围裙上擦擦手,接了起来。还不等他说话,电话那边便急急道:“老邓,你老婆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有歹徒拿着刀进学校砍人,刚好你老婆在护送学生们放学,她为了保护孩子们,被歹徒砍了二十几刀,刚送到医院去!”

    邓向松只觉如遭雷击:“好,好,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他把邓若淳交给班主任照顾,自己则蹬着自行车向医院狂奔。只是,来到医院时,面对他的是满目的血迹,以及关霞冰冷的遗体。

    邓向松从未向外人透露当时的心境,即便是邓若淳,也只在成年当天把父亲灌醉后才从他口中探听得一二。也有人说过邓向松带着幼子回归山林会否是一种逃避,逃避自己该承担的责任,邓向松每每午夜辗转反侧时也会如此拷问自己,得出的结论却连他自己都为之迷茫。

    他只是觉得……这人间没意思了。

    但孩子还小,日子还得过下去。邓向松挖出了父亲留下的古籍和昭暝、太阿以及帝钟三把长剑,回到了北帝派祖庭麻姑山,重新修缮这座已经荒废许久的道观。

    而后,他将这里取名为“沐霞观”,是为了纪念她吗?他不知道。面前铺着一张宣纸,他挥毫写下:

    巉岩听鸣松,飞流观落霞。

    谷神非所欲,何故不还家?

    夷微和两位傩使相继来到。他沏好了一壶茶,为三人倒上,随后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的夏天,小绥的亲生父母第一次带他来到麻姑山,那时孩子被怨念折磨得全身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给了他们一剂符水,留他们住下,直到孩子病情好转。孩子爸爸是个好脸面的人,不愿麻烦我,早早便要下山回家,却在途中遭遇车祸,夫妻二人双双毙命,我赶到时,只有小绥坐在路边哇哇大哭。”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继续道:

    “小绥当时的情况和嘉禾很像,因为常年被邪祟侵扰,亲戚们大多对他们家避之不及,更不要提收养这个‘克死了父母’的孤儿。我那年四十多岁,刚建起沐霞观不久,虽然手头上也不算宽裕,但多养一张嘴还是绰绰有余的,再加上怕把他送到福利院后被其他小孩欺负,索性自己留了下来,带他去办了手续,当作自己的儿子养。”

    “我父母和妻子都走得早,身边除了若淳没有其他的亲人,但若淳性子傲,跟我不太亲,而且孩子妈妈的死对我俩都是很大的打击。小绥来了之后,我有了幼子,若淳有了玩伴,这个家才有了点家的味道。孩子从小就懂事,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年年都能拿奖状,我给你们看。”

    他从供桌旁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每一张奖状,有破损折角的都被逐一修补了。

    “其实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多生下来就会疼孩子的父母,不都是一天天日积月累的感情吗?北帝派在我父亲之后断代过一段时间,我想要重振就得亲自去招揽兵马,还要一家一家地驱邪,把门派名气打出去。小绥很心疼我,每次我回山他都会在门口那儿等我,问我累不累,把我按在椅子上说‘师父我给你捶捶背’。我知道,他是怕我也不要他,所以拼命向我示好,谁家十岁的小孩就能知冷知热呢?我看了实在是很难过。”

    话音中能听出些哽咽,邓向松假借喝茶,将酸辛倒逼回去:“……你们没做过父母,不懂这种感受。”

    “本来吧,让他修习天蓬大法也不是真的想让他走这条路。我虽然封住了他体内的那股力量,但他往后还有六七十年的日子,难保不被盯上,教他术法只是为了让他遇到危险能自保。我怕他出意外,平常也不让他到处乱走,青春期的小男孩,哪里关得住呢?有时就会吵起来。后来他高考考了个不错的分数,但家附近没有适合他这个分数的好学校,他想走得远一点,我不同意,想让他在家附近读个普通学校算了,方便照应。他气不过,志愿报了个望海师大,一个人去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上学。”

    说到这里,邓向松的神色骤然一冷。三人都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一齐低下头。

    “四年大学,六年工作,都没有任何差错。我以为他的劫难已经过去了,可二十年后,你们又像鬼一样缠上了他!”邓向松越发激动,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你们,让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自己的命!去给你们几千年前的恩怨擦屁股!现在他死了,能不能救回来还是未知数!够了吗?满意了吗?”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俱是陷入了深潭般压抑的沉默。夷微垂着眼睛,手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末了,他抬眼与邓向松对视,一呼一吸都变得沉重:

    “时机到了,我会自行离开,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一个月。”邓向松颔首,给出了最后期限,“还有那条应龙……”

    “我来解决,不会再牵连阿绥。”

    “道士,你疯了吗?”一向寡言少语的瞽率先开口。

    “老头,我不是替大鸟辩解,但你想没想过小绥自己的意愿?他用命都要保护的人,你就这么把他们拆散了?”祈一时慌了神,急忙道,“连我都必须承认,如果没有大鸟,小绥和你儿子早就死了几遍了,哪还有你教训他的份儿?你不会真的以为你们是溯光的对手吧?”

    然而,邓向松没有反驳,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祈便自觉闭上了嘴。他们将目光投向夷微,只见他难以自制地战栗着,眼尾渐渐泛起红色。

    可他到底没再争辩什么,鼻翼微微翕动,缓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的爱已经害死他一次了。”

    一颗星子划过玄天,剪开了穹顶的一角,山下山上都归于沉寂。沐霞观中,只有北帝殿的七盏续命灯还闪烁着火光,映照出一张苍白枯槁的面容。

    总有些人不愿夜太快消逝。

    夷微自请守夜。他独自坐在棺旁,拉着宁绥的手,替他整理袖口的褶皱。

    “今天是30号,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是公历新年,我记得你说过,想跟我一起去湾河旁边看烟花,听新年的第一声钟响。你说以往有很多情侣都会在敲钟的时候亲吻彼此,你只有在旁边羡慕的份。现在遇到了我,想和我一起把没完成过的愿望都完成一遍。”

    他咀嚼着字字句句,最终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眼眶又一次发热,他揉捏着宁绥的指尖,惭愧道:

    “我从没想过拖累你,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是为什么呢?人人都向往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人人都当那些故事只是故事。如果命运的轨迹是注定分别,那相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些天我也在努力地找原因啦,一直找到了几千年前。我想,如果不是我多嘴,非要向唐尧使者泄露天机,我就不会被贬下界,也就不会认识归诩,更不会认识你。共工举兵向颛顼发难的时候,我起码也能尽力从中调停,共工也许就不会去撞不周山了。不周山没塌,溯光就不会失去家人和同族,也就不会投靠颛顼被派去追杀九凤了。你看,如果不是我,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世间绝望莫过于,追溯因果想逆转既定的结局,却发现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死局。他嘴角强撑出的诙谐笑意终于渐渐崩解,泪水从眼中奔涌而出: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奢望你的爱,更不该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狂妄的蝼蚁。”

    他不想信命,可又不得不信。他已经与昆仑山划清界限,千年的画地为牢也几乎让他的名号在世间销声匿迹。离开了宁绥,他还能去哪儿呢?还有谁会在意他呢?

    他将宁绥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带着不舍磨蹭着掌心:

    “快点醒过来,再看看我,好不好?”

    北帝殿正对的前殿房檐上,祈和瞽并肩坐在一起。祈望着北帝殿中的灯火,抽了抽鼻子,慨然道:“他其实也挺惨的。”

    瞽不予置否。祈抬起头,手指描画着满天星辰:

    “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看过星星了。”

    “三天前就看过。”瞽无情戳穿他。

    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控诉他的不解风情,又岔开话题问:

    “想好离开这里之后去哪儿了吗?老头不许我们回来看孩子,总得找点别的念想活下去。听说银瓶凼也不见踪影了,寸心那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很聪明,自保不成问题。”瞽站起身,“该走了,重明发现我们了。”

    可殿中的夷微仍然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有望过来。祈讶异问:“你怎么知道?”

    “你听,他都不哭了。”

    日出第一声钟响后,邓若淳前来接替夷微,二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邓向松将徒弟们做早课的地点临时改到了前殿,也不许他们随意靠近正殿,以防他们毛毛躁躁地扑灭殿里的七星灯。

    听到父亲单独把夷微和两个傩使留下时,邓若淳便隐隐猜到了父亲的用意和打算。

    他对弟弟的这个“知己”并无意见,新时代的年轻人对于感情本就主张爱是自由,神又如何?印度人还会跟牛结发为夫妻呢。先前每次见弟弟看向夷微那温存的眼神,他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带着些许落寞的欣慰来。

    只是作为兄长,出于现实一点的考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可以一起过日子的人。

    何况在邓若淳的印象中,弟弟本身就是个现实又理性的人,他能被多巴胺控制着爱一个月、一年,可他不能靠爱过一辈子,激情总有消退的那一天。

    至于为什么会像着了魔一样为爱奋不顾身,也只能解释为他克制了太久,想彻底做一回自己。

    在夷微踽踽而行,将要离开正殿时,邓若淳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

    “喂,那个——”

    夷微闻声转身,面上无喜无悲,只有两眼还是肿的,邓若淳更于心不忍了。

    “那个……不知道我爸昨天跟你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他没有恶意,我们都知道你对小绥挺好的。”邓若淳焦躁地挠挠后脑,“他……你知道,老人嘛,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女平平安安的,人都有执念,就像小绥的执念是希望你好好的。”

    说完,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夷微死水一潭的眼神因他的后半句而略生波澜,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回身离去。

    “我帮不了你了。”邓若淳瞥向宁绥,“你自己活过来去跟爸求情吧。”

    第90章 灯灭 小绥的手,是不是动了一下?……

    每逢白天, 沐霞观中便看不见夷微的身影了,他总是自觉躲到深山中,入夜再返回守着宁绥的肉身。自二人达成协议后, 邓向松也不过问干涉他的来去。

    而邓向松自己也无暇顾及宁绥的状况,一是他请天兵被反噬的内伤还没有恢复,又因为天冷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二是时值紫微大帝诞辰, 他作为掌门,需要主持祝寿祈福科仪。以往有邓若淳协助,他的工作量还算不上太大,但眼下邓若淳不放心其他人办事, 坚决自己看护宁绥,所有的任务都压在了邓向松和郝思宸身上。

    “年年过生日, 过什么过,救不活就不给过。”邓若淳搬了个小马扎, 坐在七星灯旁,跟乔嘉禾一起折法会要用的纸元宝。他瞥了一眼棺中看上去毫无起色的宁绥, 嘴里愤懑不平地骂骂咧咧。

    宁绥口中被塞了一撮符咒纸灰,肚脐上也撒了一把, 据邓若淳说是有“防腐保鲜”的功效。观察下来也的确有效, 宁绥的身体不仅一直完好,还保持着生前的弹性。

    中天紫微北极大帝的诞辰, 历来有农历十月廿七和四月十八两种说法。苦于这两个日子都有为数不小的信众上山朝拜, 邓向松索性一年举行两次法会科仪庆贺祖师爷圣诞。而正月十五上元节则是紫微大帝下凡考校祸福的日子,算是北帝派旧的一年的总结,以及新的一年的展望。

    “上元节祖师爷真的会下凡吗?”乔嘉禾不免好奇地望着正殿的北帝像。

    “屁,一次没来过。”邓若淳不屑地摆摆手, “大过年的,为了他忙前忙后,他还不来,耽误我吃汤圆。”

    乔嘉禾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邓若淳拍拍她的肩头,示意她把手上的金箔纸都交给自己:

    “你去找思宸姐看他们做法事吧,现场有糕点糖果,记得给师伯带点回来。”

    科仪在山顶的开阔地筑坛,因是庆贺祖师诞辰,所以采用了阴阳两利道场。乔嘉禾换上道袍,带了一瓶水,沿着麻姑山的山道攀至山顶。守在坛场外的道士见她如此装扮,心下了然,向她行了个子午诀,在前引路。

    一般来说,善信想要参与科仪,都需要提前预约。香烟缭绕,钟磬悠扬,善信们手持香烛,在坛边翘首以盼。乔嘉禾跟随其他师兄,见邓向松身着紫色的高功法衣,头戴紫金冠,手执一柄铜铃与法剑,缓缓步入道场。郝思宸身着青色法衣,陪侍左右,两侧还分立着十几名普通法师,手持各样法器肃穆以待。

    随着邓向松步入坛心,他手持三支香烛,点燃后高举过头,跪奏祝告,而后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

    “开坛!”

    他身后的法师们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地取水、安水与荡秽。乔嘉禾混入人群中,踮着脚小声呼唤郝思宸:

    “思宸姐!”

    郝思宸闻声望来,看见她后眼睛一亮,随后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供桌:“等一会儿,那里有好吃的。”

    乔嘉禾抓了一把瓜子,在屁股下面垒了两块砖头,乖乖坐在一旁。荡涤邪气后,邓向松扬起一面幡旗,挂起一张榜文,宣告科仪开始。所有法师齐齐排列在坛前,口中诵念经文。

    耀目阳光下,邓向松的身形似乎略微晃了晃。乔嘉禾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又恢复了正常。她以为是自己这些天泪水流得太多,眼睛花了,没有在意。

    可她刚刚放下警惕,邓向松便如枯木似的,一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郝思宸首先被惊动,一个箭步冲上前:

    “师父!”

    正午将至,邓若淳把一箩筐的纸元宝搬到一旁,抖抖道袍,起来活动下身子。他才将小桌板收起来,前殿便冲进来一个矮胖的年轻道士,一把扯破了正殿的围栏。邓若淳见状忙开口:

    “哎,你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矮胖道士气喘吁吁的:“大师兄!不好了!掌门师父在道场上昏倒了!”

    “什么?!”

    “山顶没信号,消息发不出去,景慧师姐让我来报信。她说她送师父去医院,你赶快到山顶继续主持斋醮!”

    “好,好,我知道了。”邓若淳顿时心乱如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说,“你坐在这里,看好七星灯,一盏都不能灭,谁靠近都不行,要是灭了我要你好看!”

    *

    邓向松突发疾病,引得道场一片哗然,观中几乎所有弟子都被邓若淳带到山顶维持秩序,唯有矮胖道士被单独留下看护宁绥。平日里他们就鲜少与宁绥这个特立独行还总不着家的道观异类接触,没建立多少感情,如今面对一具尸首,更觉得心惊胆战。

    冬天太阳下山早,直到云色渐渐变得黯淡,邓若淳都没有回来。矮胖道士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斜睨了宁绥一眼,看他虽然死了也有几天,但面容依旧鲜活如初,身上西装革履,竟像是睡着了一样。道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自言自语:

    “这景行师兄……死了还打扮得怪精神的。”

    邓若淳临走前特意嘱咐过,不能玩手机打游戏解闷,必须全神贯注地看护那七盏灯,还收走了他的手机。可就这么干坐着,跟尸体大眼瞪小眼,又实在无聊。矮胖道士望着七星灯,心里暗自打鼓:

    “这能有用吗……”

    他伏在棺材边沿,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发沉。

    “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不会太久……景行师兄你是好人,不要为难我……”

    可惜景行师兄暂时没办法对他的行为发出谴责。矮胖道士脑袋一歪,便坠入了梦乡。

    不知是因为夜风渐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周身的气温急剧下降。矮胖道士也没有允许自己睡得太沉,过不了一会儿,他便会抬头看看四周的情况。又一次垂下头小憩时,闭眼前的景象在脑中转了个弯,随后他迅速清醒。

    不对,棺材附近好像有东西在动。

    这个念头让他顿时悚然一惊,睁眼后的第一件事是确认七盏灯的情况——还好,都亮着。

    矮胖道士才把心脏放回肚子里,目光又被棺内吸引。只见宁绥的脸上耷拉着一条长长的、还在滴着涎水的猩红色舌头,那舌头不停地舔舐着宁绥的脸,几乎把他的眼镜卷走。

    全身的汗毛都因这一幕而倒竖起来。沿着那条延伸出来的长舌,矮胖道士的目光一直挪移,最后定格在大殿的柱子后面。那里藏着一个人影,全身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架子,皮肤紧紧贴附在骨架上,呈现出骇人的灰白色。

    “妈呀!鬼啊!”

    人影早就发觉了他的存在,听到他一声惨叫后,才从柱子后现身,显露出全貌。它的嘴角如大旱的土地般干裂,涎水自口中流出,滴落在地面。双眼深陷在眼窝里,视线贪婪地在宁绥和矮胖道士之间打转。

    显然,是个厉鬼,而且很有可能吃人。

    “这里是北帝殿!你你你你别过来!”矮胖道士仓皇起身,一时也不知是该留还是该逃,又或是背上宁绥一起逃。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厉鬼两脚蹬地,两条手臂支在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向他们爬行而来。除了几名法官,其余道士大多习惯了安稳度日,几乎没有与真正的孤魂野鬼正面对战过。

    情急之下,矮胖道士只好硬着头皮念诵起金光咒来: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金光神咒的威能需要借助法师的修为才能发挥出来,矮胖道士一连念了几遍,不仅没有伤及厉鬼一分一毫,反而使其大为光火,露出了满口的獠牙。

    在厉鬼向他飞扑过来的一刹那,道士侧身闪避,堪堪躲过。那厉鬼复又跳起,又一次发动攻击。道士身形笨拙,躲闪不及,跌倒在棺边。

    身下坚硬的触感告诉他,他压在了七星灯上。

    像是无数根针扎进脊背,他惊惶地跳起,连连后退。那本应扑进棺中的厉鬼却惨叫一声,摔落至殿外,一道红色的屏障随即显现出来,笼罩在棺木周围。

    可方才被他压住的三盏灯,是真真切切地灭了。

    矮胖道士大脑立刻一片空白,他手忙脚乱地端起完好的一盏,想再次点亮熄灭的灯,却无济于事。殿外长风呼啸,他心中一悸,一名白发人自半空落下,一手扼住厉鬼喉咙将其化为飞灰,目光则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我——不是我!”道士慌忙摇头辩解。

    夷微心道不好,冲上前猛地推开道士,半跪着查看七星灯。三盏灯的灯芯还在冒着烟,却是一点火星都没有了。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最后的一丝气力也被抽离,夷微无力地跪倒,一遍遍地尝试用自己掌心的火焰引燃灯芯。

    灯芯一如棺中人的生机,熄灭后便再无法重现光明。夷微将三盏灯捧在手中,眼泪簌簌而下。

    “不要……不要……”他转而拉起宁绥的手,贴在心口前,“阿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别丢下我,不要……”

    矮胖道士自知闯了大祸,转身便要向殿外逃去,却与归来的邓若淳撞了个满怀。邓若淳从他苍白的脸色中读出异样,又听见夷微凄厉的恸哭,最终发现了夷微手中的三盏灯。

    “混蛋!”他揪住矮胖道士的衣领,一拳挥到鼻梁上,“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干什么吃的?!”

    郝思宸与乔嘉禾随后赶来,见状俱是大骇。乔嘉禾将其余四盏灯归至避风处,颤声问:

    “真的没办法补救了吗?”

    “你、你们看,快看——”郝思宸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小绥的手,是不是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