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角逐 “可万一他们就没打算回撤呢?”……
林涛阵阵, 山风顺势荡入低谷,发出细碎的回声。空中不时有高亢的啸叫声传来,与之遥相应和, 声声尽显北地苍凉之态。
但崇峡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北地。
其地形地貌更像是北境山脉过渡到平原的中间地带。
崇峡乃崇狄山脉绝陉之地,是以无江无河仍被世人称为“峡”。沿陉谷向南,地势豁然开朗,一马平川。在其以西的两城之外, 南北走向的蒲江汇入漳淮, 津渡发达, 水路相通。
得天独厚的位置,让崇峡成为大黎举足轻重的交通要塞, 尤其是行商货运的行经之地。因此,谢建章对于卢青连夜收拾行囊, 打算同他一道去原阳,他是十分不理解的。
于公于私,卢青选择离开崇峡都不是明智之举。
“你这是要把崇峡让给太后党?”谢建章的视线仍跟随着渐远的车队,他的语气并无半分离别的低落, 反倒更像是解决了后顾之忧,透出轻快与自信。
“光是收拾京都的烂摊子, 就有得够他们忙了, 真当王爷多年培植的势力是摆设?若他们胃口真大到要将手伸向崇峡, 能不能还吞下另说, 单是即将进驻崇峡的北信军就不会答应。”
北境两军对峙, 战事一促即发,北信军照惯例会把军眷与百姓撤到后方。而由高时明整肃起来的北信军,自然贯彻他的行事风格——在护送军眷后撤时,会以换防之名强势“接管”各大重城要塞, 以防止战时腹背受敌,而崇峡自是其中之一。
这也是卢青不在城内处理公务,而是多日留宿在县城的原因。
此地离军营和城池都不远,正方便他将部分管治权移交出去。崇峡民生事务仍在他治下,但路障设卡、城防治安,乃至军需调度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都会移交给军中的官爷管理。
如此,在战时像卢青这样的地方官员,也就形同虚设了。
卢青抱臂凑近谢建章身侧,眼带笑意地顺着看向同一个方向,揶揄道:“人都没影了,还看呢?”
见谢建章不搭理自己,他转而悄摸摸问:“王爷的下落,建章可有头绪?”
“北境。”
谢建章说得笃定,他缓缓收回视线,抬步往相反的方向走:“比起京都乱起来,王爷更无法容忍军中被旁人渗入。”
“原阳异动怕是表象,北信军指不定里子烂成什么样了。”
他侧身看着沉思的卢青道:“卢家世代中立,太后党和摄政王党斗得正酣时,卢大人干脆自请外放南方巡视……你此番跟着我去原阳,怕是不站王爷,也会被太后党一并清算。”
“你就不怕有违卢氏祖训?”
卢青轻哼出声,负手无所谓道:“要不总说我父亲刻板守旧呢?”
“既入朝为官,朝堂党争是他想避就能避开的吗?纵使避得了一时,如今已是两虎相斗,谁能独善其身?还是他想等斗争平息,再回京分一杯羹吗?”
“就算胜者掌权初期百废待兴,还肯重用他,那也要问一句跟着厮杀过来的官员肯不肯,那些人能否容下旁人来摘桃子!届时京中,还有卢家的一席之地吗?”
历来政党为名为利而聚,不知多少官员为了赢到最后,举全族之力投入党争中,哪怕中途折了败了,饮恨退场,也还会有力争上游新贵前赴后继。
党争从来不是太后和摄政王叔嫂两人之间的争权夺利,一直以来都是无数官员权贵之间的斗争。最后无论是谁赢了,论功行赏也该是那些参与者,而绝非所谓的“中立之士”。
“单是为了我自己的仕途,如今已是两党决胜之争,我岂能作壁上观?若我选错了,只当卢家出了一个不肖子孙,旁枝仍有后继者托举门楣。”
“你倒是想得透彻。”谢建章浅笑吟吟,双眸却无半点往日的温润之色,“怕是在更早之前,你就投入王爷门下了吧?竟是把我也瞒了去。”
卢青双手一摊,做作地大喊冤枉,却也没有否认。
谢建章目视前方,细细回忆道:“当初选派任职崇峡的官员,两边吵得不可开交,结局都说是鹬蚌相争,让你得了便宜……”
卢青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喟叹道:“卢氏世代中立的形象深入人心嘛……倒也不是诚心瞒你,当初你劝我不可过早涉入党争,王爷便只让我当一枚暗棋,未曾吩咐过我。”
高时明的势力范围,远比谢建章认知的要大。
见谢建章浅笑依旧,却不答话,他抬手指着路边不远处的护卫,转移话题道:“这些都是我身边最精良的护卫和招揽的门客,此番北上,我们就化身寻找动乱后失联商队的少东家,轻装简行也不惹人注目。少东家,可好?”
路边立着练家子十二人,武器各异,但从衣着和气势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府中训练出来的护卫,哪些是招揽上门的闲散侠客。这些人凑到一处,倒还真有几分商行鱼龙混杂的样子。
认真打量过后,谢建章扬声笑道:“此行护好你家大人,别叫他一文弱书生折在北境,末了让旁人摘了桃子。”
这些人并不通文墨,听不懂谢建章话语中的调侃之意,便齐声应是。
“诶?”卢青不满地啧声,最后不住地无奈摇头浅笑,“多年不见,嘴上你还是这么爱占我的便宜。”
他似是妥协,难得地没有同谢建章呛声:“行,我尽量不拖少东家的后腿。”
谢建章利落地翻身上马,坐骑却并不是踏川。马鞭高扬,随着清脆的噼啪声响起,他一马当先地蹿出。马蹄飒沓激起阵阵烟尘,那沾染笑意话便落在他身后,清晰地落入其他人耳中。
“已经落后了,还不快走?”
“刚才到底是谁黏在原地不肯走的?”卢青不甘落后,纵马去追,“若不是你,昨夜我都出发了!”
回应他的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先后凌乱地响起,声声错落,急促而稳健,统一沿着陉谷深入崇山峻岭,惊起飞鸟出林。
后紧随着有雄鹰高啸,振翅在空,沿途驱赶那些受惊的飞鸟,它追着疾驰骏马的行迹,振翅高飞。
就好像连海东青也是如此地迫不及待,它也想要回到北境,好投身加入这场逐鹿之战中-
车队行至漳州城郊官道,已是傍晚十分,澄黄的落日洒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将路面的凹凸处用明暗交界清晰地标注出来。
“商行年年出资修缮,然这路况还是一年不比一年。”
就算货运往来的车马频繁,这条官道磨损的程度,早已超出常年修缮维护后该有的样子。加之有崇峡官道在前做对比,很难让人接受相连相通的官道的差别居然如此大。
崇峡至漳淮,是各大往来北境的商队绕不开,由陆路转水路的必经之路。同样的车马经过崇峡,自然也会经过漳州。没道理漳州的道路比之崇峡,会破败成这副模样。
杨伯安放下车帘,将眸中晦暗之色隐去。他垂眸望着伏首于膝的杨书玉,关怀道:“书玉在想什么?”
闻声,杨书玉抬起头乖顺地答:“爹爹,我在想林自初。”
见杨伯安敛眸紧抿着唇线,她连忙解释道:“爹爹不要误会,书玉只是有些事实在想不明白。”
杨伯安抬眸望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杨书玉挪了挪身子,凑到杨伯安身边,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细数:“爹爹你可能还不知道,林自初在江陵府衙的地牢凭空消失后,化身北凉使臣在京都闹了好大一通。”
“自然,他没能在摄政王手下讨到便宜。”她含糊而心虚地略过让林自初被打成过街老鼠的始末,却不知杨伯安早已从谢建章处知晓她进京都的所作种种,“最后北凉使臣匆忙离京,那一行人在穿越北境防线前,在原阳却没了踪迹。”
“与此同时,两队北凉铁骑,能无声越过北境防线,出现在濮江一带,很难说他们不是为了接应林自初一行人。”
“说是掠夺物资,可铁骑满载又能运送多少金银?更别说粮草之类的物品了。”
“可我总觉得……”杨书玉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络,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她心间,“若北凉铁骑真是为了接应林自初倒还好,他们把人接回北凉,关起门来京都权贵要如何去斗,那也只是大黎内斗。就怕他们如野鬼一般,可畅通无阻地穿梭在北境防线后面,伺机觊觎旁的东西。”
杨伯安抬手抚摸靠在肩头撒娇的少女,好笑道:“掠夺物资怕只是幌子,铁骑接到林自初一行,自然要回撤,否则北信军重整攻防,到时候他们不能越过防线,自然就成了瓮中之鳖,能藏在山野几时?”
“可万一他们就没打算回撤呢?”
杨书玉皱着眉头,赌气似地说:“如果是太后赢了,以北凉相助,调兵给北境施压防止北信军进京的功劳,林自初他们还怕回不去北凉?”
她甚至内心以为,太后为了赢甚至可以默许北凉借机吞并边。与虎谋皮,总要许以更大的利益。这样的例子,史书上并不少见。
“那他们藏在后方,还能做些什么呢?”杨伯安若有所思,“两队人马,既不能攻城掠地,也不能运送可观的财帛粮草,还要冒着被围追堵截的风险,潜藏敌国后方……”
他吐字越来越慢,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视线也慢慢投到杨书玉身上。
“除非,有体量小,却能调取无数金银财帛的东西……”杨书玉似有所感,缓缓抬起头同杨伯安的视线对上,“又或者,人……”
是啊,林自初当初设计入赘杨府,前世直接造成杨家的覆灭,不就是奔着杨书玉来的吗?
暗中的谋算败北,他便会歇了这个心思吗?
杨书玉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玉络,她在杨伯安眼中看出同样的猜测。
夕阳落入西山,夜幕低垂,黑暗迅速笼罩大地。起初还微不可闻,如今车厢陷入沉寂,声音似被放大,父女俩谁都听得真切。
四周传来的细碎马蹄声,还有外邦人乌啦啦的呼喊声渐近,似已经给了他们最有力最直接的回答。
“弃车!”
第72章 被俘 “我同你走,不准再追了!”……
来者不善, 此时弃车是最明智的选择。
回程杨书玉一众本就是轻装简行,除了安排有三辆马车供人路上轮番修整,护卫随从皆是骑马守卫前后。
谢建章甚至还考虑到马匹负重疲乏, 若不时停下休整会耽误行程,他便在队尾特意备上多匹空马随行,以便适时轮换,最大限度避免出现人疲马乏的状态。
因此他们立刻弃车改骑马突围, 不仅马匹充裕, 借夜色尚可一搏脱困。
“此地离驿站不远, 会功夫的全部随老爷和小姐往漳口突围,其余人找机会分散开来, 钻林逃生。”
在凌征的安排中,所有人迅速行动起来。诸如月芽等不会御马的人, 或四散钻林求生,或与他人同骑往其他方位逃窜,默契十足地远离杨书玉父女,不敢耽误他们突围分毫。
哪怕是心思单纯的月芽, 她也懂得那些合围过来的人马,绝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匪徒。
这些人是直奔杨伯安和杨书玉两人来的。
砰——
天空突然炸开一团巨大的烟火, 而后化作细碎碎星, 发出此起彼伏的噼啪声。那是凌征第一时间释放的商行信号, 驿站接应的人看见自会赶过来。
“爹爹, 快走!”
杨书玉翻身上马, 边说边扬起马鞭,纵踏川带头而出,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她怕自己回头等上一瞬, 就会拖累突围马队的速度。
哒哒的马蹄声紧随其后,环绕在她四周。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响起刀剑交击的声音,既密且急,如暴雨扑窗,仅凭声音也知出手之人皆是下了死手。
“有人在为我们争取时间。”杨书玉闻声回头,除了漆黑山谷,摇曳林涛,什么也看不见。
杨伯安慢她半程,不曾回头,他沉声道:“贼人怎肯被他们绊住脚步,下手自不留情。”
“撑不了多久的。”凌征侧耳分辨着刀剑声,“敌众我寡,他们只牵制住前锋那小部分的贼人,后面的人径直绕过双方交锋的地方,追来的速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杨书玉收回视线,心中生出不安。
此等境况,她似已经历过许多次。在江陵城外,在西山密林……
显然,这一次她又成了被围猎的对象。
借着稀薄的月光,杨书玉见在不远处的官道拐角,道路左侧有一断坡,在往前她猜测还有其他土坡。
那是极好的设障之地。
心中有了猜测,她不动声色地驱驶踏川行在队伍的最左侧。随着拐角越来越近,她开始放慢了踏川的脚步,甚至她在坡底还稍作停留。
“书玉?”杨伯安不解地回头看她,差点便要勒马等她,这时她又纵马追了上来。
“爹爹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刚学会骑马,担心天黑过弯从马上摔下来。”
求稳而在拐角处放慢脚步,这并不算拙劣的借口,杨伯安并没有起疑心。
只是他不知,此时站在坡顶的人无声弯了嘴角。
“世子,错过在此处拦截,前方不远便是驿站了……”
为首之人抬手制止身旁人的提醒,坡顶那些随时准备将巨石圆木等路障推下断坡的人,见状便也撤了手。
“活捉,不可伤人。”
“是!”众人得了授命,齐声应是,转身上了马背。不知是谁朝天射出鸣镝,潜伏在各处的人马立刻动了起来。
弯刀壮马,皮革缚身,鞍边还挂有强弓箭袋。很显然,他们较鱼龙混杂的杨家商行护卫更善骑射。
若不是为首者要的是活人,刚才杨书玉一行转过拐角时便无人生还了。
前后左右几乎同时响起马蹄声,好不容易甩开距离的追兵似是突然出现在他们周遭,这让沉着的杨伯安也皱起了眉。
凌征始终没有放松警惕,经过仔细分辨马蹄声的方位后,他指着右侧道:“老爷,转小路,在不远处我记得有一条小溪,虽然湍急却水不深,鲜少有人知道可骑马蹚水过溪,加快速度或可在对方合围上来之前,从那突破包围圈!”
杨伯安侧头看了一眼杨书玉,对方迅速领会了他担忧。
“爹爹放心,路虽难行,我抓死踏川的缰绳也不至于掉队。”
杨书玉有自知之明,她自身的骑术根本不能与他们这种行商走货老手熟练,骑马跟着走小道也没什么自信,但她相信踏川的脚程。
只要自己不摔下马,她总不会掉队被俘,这可比临时改凌征带她同骑要快。
不过换小道突围,他们便是舍弃了与见信号赶来的人第一时间汇合的可能。
“改道,冲过去!”
在官道被围追堵截,改小道尚可突围的两个选择里,杨伯安当机立断选了后者。虽然他心里难免会担心杨书玉逞强,却也知道情况危急。
对方有备而来,难说没有安排拦截援兵的人马。
随着他们转向没入丛林,随之暗夜中便上演了一场激烈的追逃大戏。
双方虽未碰面,凭借马蹄声也可判断对方的大致位置。追兵有条不紊地朝杨书玉一行加速的方向合围上来,凌征则带着护卫们早早拔刀亮剑,死死把杨伯安和杨书玉护在中间。
“若不得不交锋,我等誓死为老爷小姐拼出突围口,还请老爷小姐快马离开,不要回头!”凌征隐约看见追兵暗夜浮动的身影。
视线中的追兵虽还是形单影只,可纷杂而来的马蹄声告诉他,那人身后还有不可估量的人数。
杨书玉偏头顺着凌征视线看去,立刻皱起眉头。林间小道并不平坦,她挥鞭而上,勉强与杨伯安并行。
“爹爹,我们不能同时落入北凉手中。”
杨伯安沉眸同她对视,默认了她的说法,以及她的言外之意。
其一,来人十之八九是那两支行踪不定的北凉骑兵;其二,北凉马匹在战场要优于大黎军马,那么他们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
很快,视线中出现越来越多涌动的黑影,说法便得到了印证。
杨书玉的语气被快马带得起伏,却透出坚定:“若爹爹为保我而受俘,怕是与受死无异,毕竟一个无亲在世,又身坐财库的孤女更容易被有心之人操控。”
“他们会以爹爹为要挟,让我交出财库大权,却不会真的放爹爹平安归来。书玉虽明理,可真的做不到明知是对方的要挟,仍对爹爹的生死不管不顾。”
前世,杨伯安无声死在病床上,便是前车之鉴。
铛——
话音落,弯刀与长剑交锋,在暗夜中发出尖锐的交击声。凌征提剑,格挡住最先追上来的北凉人弯刀。
杨书玉和杨伯安没有放慢分毫,骑马在队伍的最前面,身边的护卫已根据视线中可见的追兵数量转变位置,好随时迎接追上来的人出招。
“换位而处,无论是召集人马救援,还是游说各方势力施以援手,书玉自信爹爹更有能力早早将我救出。”
“同生共死这样的话,最是没有用了。若我们都能脱困最好,再不济也要保一人突围出去。”
“你又如何能保证自身的安危?他们一样会以你来要挟我,你爹我就可以放任你的生死不管吗!”杨伯安攥紧缰绳,控制不住地低吼出声。
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惊险的大场面,可眼前的死局却让他平生第一次生出无力的感觉。
见状杨书玉无声地摇摇头,平日里她撒娇卖乖,面上满是笑意,此刻却流露出杨伯安那种沉着来。
“比起骄纵无知的幼女,世人更警惕叱咤商海多年的杨伯安。我若被俘为质不假,他们为拿捏爹爹,也不敢薄待我太多,否则爹举全力必不会让他们好过。”
此时周遭已经响起杂乱的打斗声,杨书玉的动作没有放弃突围,话中却做足了准备:“若情况危机,还请爹爹断腕求生,舍书玉为饵脱身离开,以保存自身,好早日接书玉回家!”
杨伯安收回视线,望着前方不远处泛着月光的溪流,咬牙道:“还没到那时候!”
只要再拖一会儿,只要更进一步,那条溪流就会成为他们的助力,哪怕挡住一瞬追兵,他们都可以逃脱,再往前便更接近驿站了。
围上来的追兵越来越多,随行的护卫则越来越少,或陷入缠斗,或丧命刀下,此时居然剩下不到五人。
杨书玉没有再劝,她也知道现实并不是她能随意选择的。对方的打算,显然是生俘他们父女两人,如此杨家财库便是囊中之物。
合围而来的追兵并不恋战,甚至有人带队快马绕了大弯,眼见就要打横拦在溪前。
杨书玉借着月光眯了眯眼睛,继而加重了扬鞭的力道:“请爹爹向前不要停!”
踏川似有所感,加快速度,带着杨书玉冲在最前面。其他人则二三成楔状,护着杨伯安随后继续往前冲。
月光下,溪前围成弧状的人马逐渐增多,马背上还不时闪出兵器的寒光。
“还不束手就擒!”有人厉声喝道。
杨书玉闻声速度不减,电光火石间竟直接骑着踏川,朝最中间为首那人撞了上去。那人不躲不避,两人的马儿双双在相撞后扬起前蹄。
护卫见机,着重格挡开右侧的弯刀,保杨伯安冲了过去,他飞马越向溪流中央,仍不见减速。
在马的嘶鸣声中,杨书玉身行不稳,摇摇欲坠,而对方那人却手疾眼快地拽住踏川的缰绳,帮她稳住。
“书玉,别闹。”
林自初的手拽着踏川的马索,在踏川稳住时恰好可以同杨书玉在马背上对视。他声音轻柔如旧,似是在耐心安抚耍脾气的女娘。
此时,格挡弯刀的三名护卫也被斩下马,仅杨书玉身后的两个护卫紧随杨伯安,顺势突破了包围,涉水而去。
因为另一侧的林自初根本没有出手,甚至他的剑始终纹丝不动地悬在马鞍处。
见状有人立刻掉转马头去追杨伯安三人,杨书玉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簪抵在喉间。
“我同你走,不准再追了!”
林自初并不应答,他冷眸注视着杨书玉,轻抖缰绳纵马踱步向前。
杨书玉也是在赌,迎着他的目光,倔强隐忍。踏川的马索在对方手上,想动也动不了,只能不安地在原地踏蹄。
待林自初与杨书玉并肩,他仍不说话,这打量与威压让杨书玉不安。
因为他无声,便也没有阻止涉溪追击的北凉人。
砰——
空中炸开熟悉的信号烟火,那是商行接应的人在报位置。
杨书玉望着那团烟火失神,祈祷着父亲能顺利与接应的人碰上。就在她分神的片刻,后脖颈突然吃痛,她瞬间就陷入了昏迷。
手中的簪子落地,发出的小小声响隐没在打斗声中,而她身子一歪,顺势滑入林自初的怀中。
林自初则稳稳地接住了她,而那出手击晕她的士兵却惶恐地低下了头,不敢同林自初对视。
踏川突然没了钳制,嘶鸣着往前冲,沿途掀翻两个还在溪中的北凉人,彻底没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林自初仍用目光打量那士兵,一言不发。四周的打斗声渐弱渐稀,最后归于夜色平静。
威压之下,那人的额上浸出细汗,下马膝跪:“世子恕罪!”
“收。”
林自初冷冷吐出一个字,带着杨书玉朝北离开。
夜色沉沉,吞没一切锋芒,终将之归于平静。
第73章 陷困 “国事还是私情,你可要三思再做……
混沌, 昏沉,失去对四肢百骸的感知,虚虚实实难分辨。
但杨书玉清楚, 自己又陷入了前世那往复的梦魇之中。
满地横尸,血流成河,一夜倾覆的杨府……可杨书玉的心境,却与几月前大不相同了。
犹如骷髅幻戏般, 她麻木地任那不知起点所在的悬丝, 操纵着她一遍遍走过那些既定剧情。
“父皇!皇兄!”
歇斯底里的呼喊声兀自在脑海响起, 刺目殷红渐渐幻化作贪婪的火焰,跳跃着烧向天际, 逐渐吞噬掉一切。
呼喊声与热浪侵袭而来,杨书玉顿感无处可逃。就在这时, 她的唇瓣传来丝丝的凉意,继而浸入细细清泉润其喉间,这才将她解救了出来。
“小姐,多用些水吧。”
耳畔传来熟悉的江陵音语, 瞬间将杨书玉拉回闺中梦醒时分。
“我自己来,槐枝。”
迷糊中, 杨书玉一手接过唇边的茶盏, 一手试图支起身子。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 茶盏脱手, 摇摆着渐渐停稳, 盏中清泉四溅。少许水珠直接渐落在皮肤上,清凉瞬间让杨书玉警醒起来。
此时,槐枝跪坐在杨书玉的身侧,不慌不忙地拾起那只茶盏, 再次将水囊里的清泉倒入,而后递到杨书玉的唇边,槐枝的视线也随之同她对上:“小姐体内的软筋散还未散尽,还是槐枝来服侍小姐吧。”
闻言,杨书玉那刚清明起来的双眸,快速地扫视一圈。
狭窄逼仄的空间,堪堪可容纳四人,是普通马车车厢无疑。那晃动的车帘,依稀透出黄澄澄的日光,外面并无人声喧闹,这马车当行驶在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
探寻的视线缓缓扫视,最后同久别重逢的槐枝对上,杨书玉细细思索着对方的话,而后垂眸盯着唇边的茶盏不做声。
“这水里什么也没加。”槐枝知晓杨书玉的脾性,索性将茶盏和水囊全搁在茶案上。“现在我们已行至边界,公子说不必叫小姐日日陷入昏迷中。”
她如往常那般,动作轻柔地扶起杨书玉靠坐起身,抬手顺势为杨书玉拨弄整齐额边的碎发:“昏迷的这些日子,小姐消瘦了许多。”
“软筋散加蒙汗药……”杨书玉轻蔑地笑出声,拂开槐枝的手反问道,“就这么怕我跑了?”
见槐枝心虚地避开视线,她哪还不知道在被俘的日子里,是谁贴身照顾自己,又是谁将那些药喂入自己口中的?
“我昏睡了多久?”
“入夜便是第五天了。”许是愧疚使然,槐枝的姿态放得极低,从小伴着杨书玉长大的她,竟也会局促地攥紧双拳,试图缓解她的不安。
杨书玉看在眼里,索性将视线投向车窗,却只见车帘簌簌晃动,被之隔绝。
“这是要去哪?北凉?”她顿了顿,“林自初呢?”
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想抬帘看看外面。尽管她已有所预料,外面会是她所陌生的山野,她还是想看一眼。
“等晚些时候,公子会来见小姐的。”
槐枝没有阻拦,也不知道她是挑拣着答复,还是她身份尴尬,没人会告知她行程的细节。
“公子总要亲眼确认过才会安心。”
见杨书玉只是弯唇浅笑,毫不在意,她便转而问道:“小姐可要用些干粮?等停车安顿,奴婢再去为小姐做些热乎的吃食。”
“林自初安排你寸步不离地监视我,按理说我不该再多问你一句。”
不用动脑也知道,周围负责看守杨书玉的人都是林自初的心腹,槐枝也在其中,可见林自初也是信得过她的,这才敢放在杨书玉身边。
杨书玉靠着车厢壁,语气轻快,似是同槐枝谈天说笑:“你离开杨府的时候,江陵尚陷入动乱,你后来可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
槐枝垂眸,坦然答话,倒是叫杨书玉一顿。
“后来林自初隐瞒身份进京,你也知道?彼时,你又在哪里?”
“知道。”槐枝不敢直视对方,声音闷闷的,“公子同意我留下,却不肯让我相伴。”
“他安排我在漳州的一座小院候着。”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杨书玉的神色,继续道:“公子说到时候小姐会一道回来,吩咐我提前备好小姐的日常用物……”
杨书玉面色不显,心下却一沉。
原来林自初不仅知晓她会被宣召进京,或骗或虏,还打着将她带回北凉的算盘,甚至还如此笃定!
那么,突然出现在北境防线后方的那两队北凉骑兵,便不奇怪了。
依林自初在江陵的计划,北凉骑兵深入防线后方,要么是为了接应大婚后他向北凉输送的财物,要么便是为了侧应北凉使臣进京的变故,亦可作为接应他回北凉的坚实力量。
这安排虽然十分大胆,却也合理。
念及此,杨书玉到底还是懊悔自己小瞧了林自初,低估了民间力量和正经军队的悬殊之别。
“小姐不问公子为什么肯留下我吗?”槐枝试探性问,将杨书玉的思绪拉回。
她合眸假寐,淡然道:“早说过的,今后种种皆是你个人的造化,你离开我的院子便与我无关了。”
话音落,车厢中寂静无声,一路再无言语。
北境多荒芜之地,人烟客商往往攒聚在边塞小镇。如今大黎内忧外患,一路上更是少见行人住户。
因而,车队在黑夜中前行,似乎也不用顾忌些什么。这行人直到后半夜停车休整的时候,甚至没有生起篝火,往马车里送个炭盆子,便算是传达停歇的意思了。
月黑风高,空谷回音,杨书玉在夜暗中甚至分辨不出看管她的人马有多少,只晓得林自初并不在队列中,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围猎她的骑兵。
第二天行至傍晚,他们便入住在一猎户家中休整,听槐枝的回话,似是要在此等林自初汇合后才再次上路。
至于这主动把小屋让出来的猎户,当是北凉安插在边境的探子了。再往前走,怕是就要进北凉地界了。
想清楚这点,杨书玉便越发焦躁。
可这些人中,除了槐枝会对她有所回应,旁人却是理都不理她,而槐枝在这群人中着实说不上话,连求些新鲜食材做饭,她都要低三下四,三催四请才能拿到。
杨书玉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救的法子,毕竟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偏房中,四周都是佩刀的壮汉日夜守着。
唯一的慰藉,便是目前没有人敢伤她分毫。暂时得以保全自身,也算对得起她同杨伯安的约定了。
话说另一边,那夜杨伯安在追击中惊险脱身后,顺利地同驿站前来接应的人汇合。他随即召集人马往回搜救,可除了救回受伤的护卫和四散的家丁仆从若干,却寻不到杨书玉的丝毫踪迹。
他甚至连夜去登漳州知府的门,一方面是为了将飘忽不定的北凉骑兵的动向层层上报,一方面则是求官府出人去搭救杨书玉。
可惜他在第一时间里已做了所有能做的,却收获寥寥。
消息不能停在漳淮境内,他命人快马追去谢建章,为了提醒其在原阳一带留意一二,他还传讯命北方杨家商行的人马加紧往漳淮集结。
对方把杨书玉掳走,总不会是单纯为了她这个人,最后还是要联系杨伯安的提出诉求的,届时他不能指望官兵出手前去救援。
混乱之中,无论是出击的林自初一方,还是受难的杨伯安一方,他们似是谁也没注意到在交手时出现的第三方势力——第一时间拔剑阻击追兵的那支小队。
也许是这支小队进场快,撤手更快的原因,又或者是他们在那场围猎中没起作用的原因,双方都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唯有他们自己,不敢忘记身上的使命——护送杨书玉父女安全回到江陵。
显然,他们有辱使命,自当领罚。
这本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哪怕敌众我寡也不能作开脱的理由,但问题是他们这队暗卫该去何处领罚?
高时明,也就是他们的主上,如今隐匿了行迹,他们连复命的去处都没有。难不成要他们回京城吗?
于是乎,他们先杨伯安的手下一步,在原阳找到了谢建章。
客栈中突闻变故的谢建章,微微蹙眉,追问道:“是单你们那路被劫掠,还是两路车马都被劫掠?”
“建章急糊涂了。”卢青抱臂敛笑,面上是少见的严肃,“王爷的暗卫都能知晓杨书玉父女走哪一路,林自初手中有正经的骑兵调度,又怎会不知?”
他轻拍谢建章的肩头:“倒是对方不会在北境待太久,我们已失先机,动作再慢些的话,怕不是他们便回了北凉,再来同我们叫嚣?”
“我自然知道。”谢建章正色,回身在桌案上摊开舆图,“整个北境戒严,边境还有大军对峙,而几个茶马互市早已关闭,除了山间小路,目前还能出关去北凉的地方并不多。”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原阳划过,他继续道:“原阳纷乱未平,就算埋有北凉的细作接应,他们也不敢再从原阳走。”
“王爷还没有露踪迹,但他定是要肃清原阳的,不知有多少人马暗藏于原阳伺机而动。”
卢青依次点过舆图三处:“乌山口、北裕关、黑沙河,你觉得他们会从哪里走?”
不待谢建章开口,他两指重复敲击着原阳的位置,正色道:“放弃清查原阳,全力去搭救杨家小姐,你打算选哪个?”
“国事还是私情,你可要三思再做选择。”
京都已尽在太后党的掌握之中,开始逐渐向地方伸手。若不能在太后党的人到来前肃清原阳,北境便算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助高时明反扑便更困难一重。
至于杨书玉,若她流落北凉,轻则北凉便可以此来拿捏杨伯安,日后会有数不清的财货流向北凉,重则影响两国国力的差距,而其根源便是各国鼓励农桑而轻商贸的本质了。
商事贸易流动性强,且官府难以管控,杨伯安为救独女大开商贸之门,你耐他何?
但这些危机都是日后才能显现的连串效应,眼前反倒是看不出来,如此杨书玉眼下反而没有性命之忧。若调遣人马去追,反而更像出自私心。
一句国事还是私情,足已表明卢青的立场。
谢建章心里清楚,这才愁上眉头,抿唇不言。
可是若他不去,谁还会去杨书玉呢?虽无性命之忧,可林自初若要强娶呢?那人在京都又不是没透露过这种心思……
第74章 质询 “我记得你是林老太爷最看重的小……
北地的秋, 来得早走得迟,萧瑟气清能写满整整一季。全然不似南方的秋,一闪而过, 忽地便从夏日入了冬。
停下休整的日子里,杨书玉始终被限制在一间狭小的偏房中,不得随意走动。
许是为了山中防风防寒的原故,这偏房的窗户只有寻常窗户的半扇大小, 若不是槐枝拿来足够的灯油供白天点灯, 杨书玉都以为自己是被关进了地牢里。
更让人郁闷的是, 那窗外毫无景致可言。乱石枯草歪脖子树,胡乱地凑到一块, 牵强些便算是堆叠之美了。
杨书玉盯着瞧了这么些天,也就只能瞧出此处是北地荒山。且不说她没到过北境地界, 就算她是当地人,也不见得能猜出此处离哪座城镇较近。
更别说对逃脱一事,她还毫无头绪了……
沮丧与烦闷,几乎占据了她整个人。
好在正值初秋, 山里的野物忙着抓紧时间为过冬作准备,杨书玉便轻而易举地用粮食吸引到了这些怕人的山灵于窗前。
起初只是一群吵闹的山雀, 后来松鼠也跟着寻到她的窗前, 甚至入夜后她还见过狐狸狍子的到来。这些野物同她讨食, 多少给她暗无天日的被囚生活注入了鲜活之气, 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身后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刺耳声, 惊起窗前啄食的山雀,杨书玉头也没回,复往窗外洒了一把稻谷。
“把饭放在桌上就好,我现在还不想吃。”听见托盘放到木桌的声音, 她继续道,“槐枝你试着给我寻些栗子榛果来,实在不行,花生也可以。”
见山雀仍立在歪脖子树上观望,叽叽喳喳地却不肯靠近,她便将稻谷洒得更远些,试图引诱它们上前。
但山雀依旧停在树梢观望,她身后的人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应声后速速离开。
杨书玉微微蹙起眉,半抱怨半撒气道:“我不求你们这些北凉人能看管得松泛些,但站岗尽职时,别惊着我的雀就这么难吗?”
不说在江陵,当初在京都,她也没受到过这样严密的看管。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窗外盯梢的撵走,然而看守她的北凉人哪会考虑她的感受?
杨书玉自然知道没人会听从自己的话,就连槐枝也是面上满是愧疚,实际却坚定不移地执行另一人早吩咐好她要做的事——贴身照顾杨书玉起居,旁的事便是低头沉默,决计不会回应的。
实在是心里烦闷,杨书玉忍不住对槐枝撒蛮几句罢了。
“山里的野物罢了,哪值得书玉不悦?”
温润轻柔的嗓音于身侧传来,温和如其人身上散出的柏子香,隐隐透着醇厚。
来人从容地站在杨书玉身侧,动作娴熟而默契,突然上前虽靠得极近,却仍未有所碰触,是两人相识很久重复多次才能掌握的。
以前杨书玉觉得此乃君子举止得宜,如今她只会因对方的刻意试探而厌烦。
终于等到林自初现身,杨书玉没有怒气冲冲地出声质问,只是指尖反复捻着那几粒谷物,目光仍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山雀。
就当她还没准备好要如何面对林自初好了。
尤其今时不同往日,沦为鱼肉的她,实在没法像从前那般,娇蛮高傲地挑剔林自初种种。
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地伸向盛稻谷的碗碟中,杨书玉不躲不避,只是在对方的衣袖擦过她右手时,将手悄悄垂下。
林自初随意地抓了一小把谷物,漫不经心地散出窗外。远远望去,一高一低的才子佳人并肩而立,时光好似回到了江陵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也总如这般一块在池边喂鱼。
但终是全然不同了。
不仅仅是山雀机警,洒出的稻谷没有引来鱼儿争食的差别,就连杨书玉也不会再将盛装饵料的碗碟偏向他了。
出乎意料的,杨书玉紧随着他的动作,在下一瞬便尽数将稻谷泼洒出了窗外。
房中陷入安静须臾,窗外的山雀叽叽喳喳,蹦跶着一步步试探靠近。待山雀安稳地啄食起窗外散落的稻谷,却忽地被一声轻笑惊起。
“若书玉实在喜欢得紧,得闲我套个陷阱,捕捉几只山雀予你。”
林自初负手而立,目光深沉无波,随着杨书玉看向窗外:“这日子着实无趣了些,等书玉同我回了北凉便好了。”
“套陷阱将它们捉来,再找个笼子关起来,就同我一样吗?”杨书玉望着欢脱的山雀,毫不遮掩她的不满。
林自初垂眸盯着她看了许久,方才开口:“书玉当真恼了?可若非如此,书玉怎肯跟我走。”
“怕还在江陵时,你便已经不愿在同我走了。”
林自初伸手接过杨书玉手中的空碗放在架上,也不等对方开口,自顾自道:“不过没关系,我并不在乎书玉缘何转了性,不念你我之间的情谊。”
“书玉出去看过闹过,无论做什么,只要最后还是回到我身边,都没关系。”
“心不在也没关系吗?”杨书玉冷声反问,仍不肯向林自初投去寸缕目光,就好像窗外的山雀远比他有趣多了。
见林自初不答,杨书玉也不想在这种痴男怨女才会纠结的问题上多废口舌。她往窗前踱了两步,与林自初拉开距离:“林公子,林长使?我现在该尊称你为什么?”
“褪去北凉使臣的身份,林公子也早已不是当初借住在杨府的落魄书生,不当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吗?”
杨书玉斜倚窗户,瞥眼见窗外看守的人并没有因为林自初的到来而回避,她便知道周围都是林自初的心腹,因为林自初没有顾忌隔墙有耳。
“我还是希望书玉如从前那般唤我。”
回以林自初的,是杨书玉的一声轻笑,混在山风鸟鸣声中若有似无。
杨书玉依旧望着窗外,转而道:“林公子派这么多人来看管我,是不是很怕会有谁来偷偷将我救走?可你们的行踪如此隐秘,谁能找得到呢?”
她顿了顿:“又或者说,你很怕我会想办法出逃?”
林自初缓缓道:“他们都是留下来保护书玉的安危罢了。”
“停在山谷里的这些日子,他们一定觉得我会绞尽脑汁地在想要怎么逃跑。”
杨书玉下巴微扬,满脸不屑:“所以他们夜间值守人数是白天的两倍,就是防我趁夜出逃。”
“但其实我想得最多的,却不是要怎么逃跑。”她双手一摊,自暴自弃道,“且不说我没在野外生活过,没有逃出山谷的能力,就是现在你们放我走,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人。”
她突然回身,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含情桃花眼:“所以你猜,我最近都在想些什么?”
两两相望,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林自初沉吟良久不得解,顺着她的话问:“所以书玉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回忆儿时。”
杨书玉坦然道:“又或者说,我在回想林老太爷,还有你。”
“时间久远,儿时的记忆我许多都记不清了,可我还记得你。”
她微微蹙眉,神态和语气都没有平日那种对林自初恶意和冷漠,更像是在同旧友谈心,追忆往事。
“我记得你是林老太爷最看重的小曾孙。”
“虽然你是林氏旁支偏房所出,却没有因身份而被薄待。甚至你幼时和其他林家儿郎一同受教,每每我去林府寻你,都只有你一人承教于林老太爷膝下。”
“你天资聪颖,在一众儿郎中尤为上进,继而得以优待,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为什么?”
杨书玉的眉头蹙得愈深,真诚地问对方:“你本应该是这世间,最能够当得承继林老太爷风骨之人。林老太爷的学生遍布天下,可有谁能比得上你受教于他老人家的?”
“哪怕谢建章出身名门,他也不过是承继家学,未曾得过林老太爷的指点。”
“理学虽无国,然士大夫当恤国事,为天地生民兴利除弊。”杨书玉字字铿锵,逼问林自初,“杨老太爷的话,你全然忘了?”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帮北凉做事?不,这些人都听你号令,我当问你为何会叛国?”
林自初神色不变,连声音也同往日一般无二:“的确出乎我意料,我从没想过书玉会考虑这些。”
“远不止这些。”杨书玉缓缓摇头,“我还记得林氏一族决定北迁时,爹娘曾带我过府拜别。”
“那天我见到了你,可我们都没有见到林老太爷。”
“北迁是借口,遇袭是幌子,北凉蛮荒,林氏一族当是被请去做客卿的,居左至尊!饶是如此,林老太爷高风峻节,他是万万不会首肯族人北迁去投靠北凉的。”
杨书玉分明是在质询自己的猜测,但她语气却十分笃定,更像是在阐述她知晓的内幕:“所以,林老太爷早就不在了吧?他并不是死于北迁那场不存在的意外,而是还在江陵时他老人家就已经……”
“书玉。”林自初温声打断她,眼底却是冷的。
沉吟良久,他终是轻叹一声,将眼底的冰霜化了干净。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山风吹起林自初的额发,低沉的嗓音将人的思绪带去远方,“京都,书玉也曾去过,那是怎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若非大黎皇室单薄,你便会亲眼目睹,荆杨比王侯绝非虚言,甚至是他们不能同书玉相较。”
“世间能像书玉这般顺心如意长大的,怕没几人。”
林自初将视线投向远方,也不知道感慨谁的命运:“身份要争,地位要争,机会要争,一个人要争,整个家族更要争。为活下去,为活得更好,争这个字就避免不了。”
“唯夫不争,不过潦草平庸一生,可一族不争,再三而退,会是什么结局?”
“只一点书玉说错了。”不等杨书玉反应过来,林自初继续一字一顿道,“北迁入凉,的确是太爷爷首肯的。”
第75章 争论 “对书玉的承诺,我向来是认的。……
若从始至终, 毕生都在践行自己所主张的理论,并将知行合一贯彻了一生的先贤,你却说他临了时, 背叛了曾经的自己。
这如何让人信服?
杨书玉被此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甚至没有开口质疑一句。
莫说林氏子孙,但凡知晓林老太爷名号的白丁,都不会出言不逊, 脏污他老人家的身后名。
林自初说得坦然, 也不管杨书玉作何反应, 自顾自地往下说:“当年林氏一族迁离京都的原因众说纷纭,却从无定论。祖父威望素著, 各大世家倒也没有深究内情,非要判个是非对错, 皆诚心诚意邀祖父带领族人迁入。”
“他们猜到祖父离京后会开设书院,皆盼着林氏家学浸染一方,复又熏陶出一个崇尚文礼的燕赵之地来。”
“可现实又当如何?”
林自初摊摊手,自嘲道:“书玉细想, 如今的江陵哪里还有什么林氏家学在?”
“理学广传不灭,书院犹存, 可世人提起江陵时, 却只会喟叹江陵杨氏的富庶。又还有谁会记得, 那方书院仍在声声传颂理学呢?”
“就算往前倒回几年, 祖父还在世的时候, 众人也只会说林氏一族最后迁往的地方是江陵,便再无其他。”
他似在无奈叹息,更似无所谓一般道:“从离开京都起,林氏一族便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而后会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后世翻开史书,只会知晓林老太爷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林氏族人尚存,并且还要一代代地延续下去。若不争,被先人万丈荣耀所笼罩着的我们,又该以何种姿态活着?”
杨书玉能理解世家想要代代守护家族荣耀的心,尤其在她重生后,她曾切身体会过家族一夕覆灭的无力感与懊悔。
饶是如此,她仍苟同林自初的说辞,直觉告诉她,林自初的话不能自圆其说。
“就算林氏一族当初遭驱除出京,先皇并没有明令禁止林氏后人入朝为官。”杨书玉不解,语气却十分铿锵有力,“你们要争权势地位,后人可以参加科考,风风光光地打马游街,堂堂正正地入仕为官。这对你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至少比寒门学子要容易太多。”
“再不济,你们也可如建章一般,以白衣之身为枢臣谋士。”
见林自初面色不耐,她顿了顿继续往下说:“你也和他共事过一段时间,就算是初出后宅的我,也知道谋士亦可执棋搅弄风云!”
“不一样的。”
林自初目光沉沉,直视杨书玉眼底。明明是在和她对视,却又没有聚焦,而不是在看她。
“书玉,不一样的。”林自初低声重复着,“你生来便家境优渥,万事皆有叔父为你遮风挡雨,你所经历的、看到的一切都和我们有着天差地别。”
杨书玉下意识想开口反驳,她想说重生一事的怪诞,也想说女子跳出后宅投身商行的不易,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无他,她一路走来,也算不上很长时间,前后不过大半年的光景,的确比千千万万人要顺利得太多,以至于她连反驳的底气也没有。
更为重要的是,杨书玉根本不知道林自初是如何在北凉长大成人的。
外邦之人,却可号令北凉大军。在失联的那些年里,他究竟要经历什么,才能爬到如今的地位?
“今日既然要开诚布公,解除你我之间的误解,我也无需隐瞒书玉什么。”
林自初稍稍回神,拢袖而立:“当年匆忙离开江陵,像我这样的小辈,甚至是说不上话林氏旁枝,皆是不知内情,就算知情在族中也说不上话。”
“祖父病重,家主听命传话召集族中主事,突然便下达了要迁族的决定。直至进入北境,多数族人也只道是回归故土。”
他将视线移到窗外,那些山雀不知何时已经靠近,正欢脱地啄食地上散落的稻谷。
“遇袭也不是障眼法,府衙皆有卷宗记录在案,做不得假。那些死于骚乱的族人就葬在这座山上,书玉可要亲自去看看?”
“林老太爷……”杨书玉开口想问,心中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林自初上前两步,站定在窗前。他与杨书玉站得很近,咋一看像是并肩而立。
“书玉可曾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
房中片刻的安静,似是让两人回到了过去,林自初耐着性子继续解释着:“起初我也曾迷惘,不知道为什么家主会答应北凉的请求,举族迁往蛮荒之地,去当那什么劳什子帐中客卿。”
“后来,我眼见北凉人主动学习中原的文化与制度,渐渐我也就理解了。”
“千秋万代,北凉不仅仅会是在文化上的认同,在生活习性方面,他们也会渐渐脱去骑装,着我汉衫,放下弯刀,认认真真地读圣贤书。久而久之,被同化的他们与我们汉人有何异?若真有大一统的那天,这便等同于北凉主动归顺我黎国!”
“届时,我林氏一族背负的叛国骂名也可自清,对两国臣民而言,道一句千古功臣也不为过!”
杨书玉眉头微动,并未被他所畅想的宏图伟业吸引,反而问起林自初或刻意避而不谈的一个关键。
“以身饲虎,届时大黎何在?大黎焉在?”
林自初面色不显,垂眸注视着杨书玉不语。
“巧言令色,满口的家国大义,分明都是你们用来遮掩叛国行径的借口!”
杨书玉不回避对方的审视,在对方的沉默中反而读出其他意味。
秀眉忽而紧促,她恍然大悟道:“在林来太爷病重时,你可有侍奉在侧?你可有亲耳听到林老太爷同意林氏一族转投北凉?”
“不,不对!”
顺着这个思路,杨书玉心中的困惑顿时消散了,她气愤道:“谋划叛投北凉的人是狼子野心不假,但也不见得你们顺应形势,随迁北凉的族人无辜!”
“或许你们也有过怀疑,但你们从未深究,更没有去质疑向族人传递北迁消息的真伪,这才叫你们半推半就,多年来心安理得地襄助北凉谋求私利!”
“主谋也好,相从也罢,你们一个个默许作出投敌决策的名头强摁在林老太爷的头上,欺他老人家在泉下有口难言,收拾不了你们这群逆子孽孙!”
杨书玉刻意提起林老太爷,好勾起两人儿时共同的回忆,盼着怀旧能让林自初顾念几分。甚至她还心存幻想,若能凭着两人在江陵的那段情缘,让林自初心软动容几分,她就算学着虚情假意也无妨。
可这番交谈下来,她才知道对林自初最大的误解,竟是自己仍把对方当成世人口口相传的林氏门生!
“你还在骗我!”杨书玉近乎是朝林自初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到如今你还试图诱骗我!你还当我是无知的后宅女娘吗!”
面对杨书玉的情绪失控,举止端方的林自初也失了分寸。
他突然抬手握住了杨书玉的下颌,另一只手钳制住杨书玉的肩膀,面上却仍是清雅有礼:“我还是不习惯你锋芒太甚的样子。”
“书玉这般聪慧,怎么不多想想?”他捏着杨书玉的下颌,逼迫对方仰视自己,“林氏以才学传世,当真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让野蛮好斗的北凉人肯听命?”
“就算国主有求贤之心,愿请林氏一族为帐中客卿,其他部落的首领臣民便会信服吗?”
“子弑父,叔杀侄,部下猛将弑君夺权,在大黎大逆不道,合该在史书中遗臭万年的罪行,却在北凉极为常见。在北凉,猛者为王!”
他注视着倔强倨傲的杨书玉,面上分明没有愠怒之色,却着实让人心生惧意。薄唇轻启,他波澜不惊地重新反问那句话:“书玉以为,我是凭什么让他们肯听令的?”
“在我还能耐着性子哄你,还能顾忌你的感受,编织借口谎言的时候,你就该顺着台阶下来,而不是挑战我的底线。”
话音未落,钳制杨书玉的力量便散了干净,让她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惊起窗外山雀飞远。
不知过了多久,杨书玉视线落寞,没有焦点,也不知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先前你答应过我,等诗会回来就会带我游春,这话还做不做数?”
杨书玉跪坐在地,突然委屈至极地扬起面庞,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林自初。
深秋已至,再提游春,中间都不知道隔了多少时日,期间又发生了多少事。
但杨书玉如在江陵旧日那般,蹙眉质问林自初为何推拒同自己游春,反倒要去参加什么诗会。
杨书玉前后态度的陡然转变,让林自初怔愣片刻。恍惚间,他竟觉得后来发生的种种不堪,皆是他荒唐的梦境。
可他知晓,那些事的的确确发生过。
他见过尖锐的杨书玉,也明知杨书玉作此姿态是在麻痹自己而有所图。但他也只是一瞬的迟疑,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沉沦。
在杨书玉的虚情假意下,他反而成了那个顺着台阶下,不合时宜地跟随杨书玉,“回到”两人没有感情破裂的时候。
“对书玉的承诺,我向来是认的。”说这,林自初朝杨书玉递出手。
哪怕黄粱一梦,迷途幻境,他仍想要与杨书玉重修旧好,哪怕是做戏他也不计较。
杨书玉抿唇不语,像是不服气,执拗地没有搭上林自初朝她递来的手,却又像是还在闹别扭的眷侣,只肯拽着林自初的袖子起身。
适才还是剑拔弩张的两人,因此缓和了不少。若选择忽略那不可言说的怪异感,看作两人默契选择重修旧好也是可以的。
唯杨书玉知道,她赌对了林自初的自负。
被囚期间,她想过各种脱身的可行性,却只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无能。但过去偶然在杂谈中读到话语,再加上林自初的亲身教导,刚才情绪失控的瞬间,杨书玉便有了新的主意。
“菟缕无叶,落地则生根,随风招展,攀缘草木,继而夺其精气,缠绕而生缢痕,终则成网,草植大为菟累……”
杨书玉拽着林自初的袖子,巧笑倩兮,便是要攀附他,麻痹他,利用他……一如前世的林自初前世,寄生于杨府,悄无声息将杨家推向覆灭的那般。
第76章 容许 林自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终是……
房中两人爆发了相识相知以来, 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双方都毫无保留地将最真实的内心展露出来。
这次争吵让杨书玉不再心存幻想,因为林自初的君子假面之下, 是一颗欲壑难填的野心。过去种种,皆为虚情假意,对方连柔情语气都是装出来的。
这与她对林氏子弟的刻板印象,与她对幼时的自初哥哥的记忆太过割裂, 以至于刚才她失了心中方寸。
跌坐在地时, 她稍稍冷静下来, 又暗自生出了些许庆幸。
所幸林自初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可以让她恨一个人可以不顾昔日情谊, 世家交情。
“林老太爷也是死于那场意外吗?”
杨书玉自然地转换话题,两人似在闲话家常, 根本没有红脸争吵后的模样。
“他老人家也葬在这座山上吗?”她下巴微扬,示意窗外,“我想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她唯记得那位和蔼可亲的林老太爷与幼时玩伴林自初。但见林自初沉默不语, 她便知晓记忆中的两位故人皆已不在,连怀念都无处宣泄。
“我原以为你们林氏后人当以林老太爷为荣, 世代传颂, 立为族中赶超的榜样, 却没想过你们甚至不肯为他老人家收殓著碑。”
杨书玉神情落寞, 也不顾林自初阴沉的脸色, 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只身重回江陵时,爹爹也问过你,你只是说族人在北境遭难,被贼人冲散后寻不到其他幸存亲人。”
“现在看来, 林老太爷怕是路上,不,或许更早,早在你们动身离开江陵前,他老人家就已经溘然长逝。他老人家的遗骨,不知被你们如何随意处置?”
“林老太爷生前保你们平安富贵,死后却连方寸净土也没有,你们可真真是世上罕见的孝子贤孙。”
面对杨书玉的讥讽,林自初并未恼怒,静默地全盘接受。
许是思及祖父,他心底也有愧意,只是他要争那家主之位,就必须与掌权者的立场一致,多年来半推半就,依从他们将做出投靠北凉决策的帽子扣在林老太爷的头上。
外邦客卿要坐稳北凉高台,还要在千里之外拨弄黎国风云,无休止地明争暗斗中,林氏族人多年来只知道琢磨如何更进一步,谁还会去追究林老太爷死于何时,葬于何地?
“范城立有衣冠冢,清明寒食皆祭他老人家一缕香火。”
林自初淡漠开口,也不知是在辩解,还是在掩饰:“离开江陵那年我未满十岁,我感念祖父的恩情比书玉只多不少,但我当年能做的终究有限。”
“对已经过去的事,书玉实在不该过于苛责。”
沉吟片刻,他继续道:“当年的知情者,早在我进入家族中心时就已离世,内情究竟如何已然不可考究。我不是没去追查过。书玉要知道一个庞杂的大家族,并非面上那般和气。”
“嫡庶亲疏皆有别,拉帮结派暗流汹涌乃是常态……”
“罢了。”杨书玉懒得听他的说教,“再说下去,是不是又要提你的不易?”
她朝房门口抬手指去,娇矜而任性道:“我只知道现在他们听命于你,显然你是有话语权的。那么,你把我掳走,是要带回北凉以要挟爹爹,还是打算一直这样关着我,坐等爹爹俯首听命于你?”
“游春的话既然还作数,那你什么时候才打算放我出门透透气?”
林自初仍垂眸看着撒蛮的女娘,并不理会门外看守的护卫骚动,只无奈道:“书玉想上山逛逛?”
他没有给杨书玉开口的机会,直接点出对方的心思:“还是书玉想说,初次来北境,你更想看看北地风俗人文?哪怕现在边境不稳也无妨。”
杨书玉忽而笑出声来,她完全没有被点破心思的尴尬,反而是伸手拽着对方的袖袍撒娇道:“只要有自初哥哥在,这些都会安排妥当的,是不是?”
望着那双忽闪忽闪的杏眼,林自初语气轻柔缱绻,他抬手为杨书玉理了理额边碎发,开口说的话却石破天惊,让杨书玉险些维持不住笑容。
“我知道你作乖顺姿态是想要麻痹我,我也知道你并非真心实意,借口春游或要踏秋,不过是你想寻机逃脱,又或趁机传递消息引人相救。”
“书玉的心思,我全然看在眼里,可我心中的打算,书玉却猜不出分毫。”
“所以,就算如书玉所愿又何妨?”
林自初眉梢舒展,浅笑依旧,举手投足皆是风雅。他描摹着杨书玉的眉眼,似在安抚对方的不安:“书玉不必忍到北凉,大可尽力去尝试一番。”
不知怎的,闻言杨书玉脑海中,忽然有了猫戏老鼠的画面——辛苦围猎得来得猎物,不急于将其生吞活剥,而要玩弄于股掌之间。
要看她在自己的戏耍中一点点崩溃,要看她千方百计试图逃脱却无济于事,最后丧失自我意识,学会屈服,听凭生死。
杨书玉徒然生出一股恶寒,面上的笑便再也维持不住了。她破罐子破摔道:“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娇蛮,更是在爹爹的羽翼下千娇万宠着长大。如今离了爹爹,你总不能日后叫我委屈,逼着我转了心性!总不能待在你身边,我连出门都不行!”
她这副倔强倨傲又任性的模样,倒是叫林自初也分辨不出她是在做戏,还是真在使性子了。
但林自初很是受用,他忍不住像江陵旧时那般,轻柔地捏了捏杨书玉的面颊,整个人跟着柔和了起来。
“听到了还不去安排?”
林自初说着,转身开始往外走,全然又换了一副神态。门外侍卫应声离开,也无人敢劝阻,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杨书玉的心思,但所有人都不在意,默认她出门翻不出什么风浪。
自然也无人留意落尾的杨书玉嫌恶抬手,正擦拭着林自初刚才碰触过的地方,那半合的眸子闪着精明的光。
此时他们在不知名的荒山上落脚,马车马匹充足,被有序地拴在林边。那些护卫并不是高大的北凉人,他们的体格与掳走她的轻骑兵不同,看上去更像是林氏培植的家兵护卫。跟着林自初来接应的人不少,与先前看管杨书玉的汇合在一起,竟也有一队之众。
这几日衣食用度并未短缺,伙食上更是隔三差五添新食材,因此杨书玉猜测过此处离城镇不远,不多时护卫套好马车可整肃出发,便算是印证她的猜测了。
林自初选择与杨书玉共乘马车,她并不意外,倒是槐枝会策马随侍叫她大吃一惊。
顺着杨书玉的目光看去,林自初解释道:“许是将她留在北境留候,她日日无事可做,受本地民风的影响便学会了骑马。”
“我还以为是你吩咐的。”杨书玉收回视线淡淡开口,全然不在意,“当初我放她自由,便已料到她能留在你身边。”
或者说,从看到槐枝能近身伺候林自初开始,她便有了这种想法。
“书玉为何不问我为什么会留下她?”
杨书玉径直钻进马车,戏谑道:“槐枝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你们可真是心有灵犀。”
被她落在身后的林自初眉头微动,复又看向不远处的槐枝。
“你们该不是想对我说,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林自初自嘲地笑了笑,没有答她的话,紧跟着也钻进马车,扬声吩咐车队启程。
车厢中,林自初一动不动,饶有趣味盯着对面的杨书玉,而杨书玉虽任由他盯着,但似是被林自初戳破心思后,她连装乖顺都懒得装了,不时还会反瞪回去。
十分不合时宜的,林自初肆意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如鸾铃般清脆爽朗,惹得杨书玉皱了皱眉。
“我果然还是更喜欢书玉率性而为的样子。”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慨叹道:“只有自小被将养得极好,才会是书玉这般烂漫无邪的模样。”
见杨书玉不搭理自己,他少有地越界,伸手便要去拿杨书玉腰间的玉络。杨书玉反应很快,勉强才能按住他的手。
“这是我爹爹给我的!”
见林自初没有要撒手的意思,杨书玉也恼怒起来:“按你所说,今后这玉络会是我唯一的念想,你连这个也要拿走吗!”
“你拿走它又有什么用?玉络只是信物,商行的人都是见人行事,手持玉络却不见我人,你也无法号令调遣他们!更何况大家伙肯定都知道,我已经落入你们手里,你此时打玉络的主意,就不怕它是一道催命符?”
“书玉懂的道理,我岂会不知?”
林自初从容移开那双按住自己的手,一边缓缓解开玉络,一边噙着笑道:“只是这玉络太过显眼,等会儿进城,书玉还是不要展于人前为好。我替书玉收着,可好?”
等腰带上的绳结解开,杨书玉速度从他手中夺走,紧紧护在怀里:“我不展于人前就是。”
她的语气染上几分委屈,像是收爪乞怜的猫:“面纱、帏帽,你准备了就拿来,我乖乖戴好就是。别拿走我的玉络……”
“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林自初收回手,默许了她的示弱和服软。
但惯爱对杨伯安做戏以讨巧的杨书玉,对着林自初耍小脾气也是得心应手。顺着对方的默许,她小声地试探道:“难不成,你打算不许我下马车?”
林自初垂眸看着她的小动作不语,她耍无赖般道:“我听话收好玉络,在乖乖戴上帏帽,你就别再戴那面具了。”
她学着大殿上的样子,虚空在林自初的面前,掀开根本不存在的银饰面具,发笑道:“要是我们两个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旁人会把我们当逃犯的,那岂不是要盯着我们看,非得辨认个清楚?”
林自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终是无奈笑道:“好,依你。”
第77章 问梦 “每梦到一次,你们的缘分就浅薄……
自两国休战以来, 北境全线安稳多年,但到底是国门边防,道路和城楼等设施虽然不断地修缮加固, 却仍不能与后方城池相比。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因路面的坑洼而不时颠簸震荡,叫车中假寐的人无法稳住身形,轻易就暴露她的心思。
每每杨书玉因马车的颠簸而被摇醒, 她总能对上林自初那双似笑非笑的明眸, 这叫她更是郁闷了。
好不容易熬到进城盘查, 哪怕还是被林自初挡在身后,她也能够呼出一口气来, 得喘息的间隙。
边防重城设置重重关卡,守城小吏盘问过往行商, 也要其他地方详细严格。
隔着帏帽轻纱,杨书玉抬头看着城门上的匾额,上书遒劲有力的“朔方城”三个大字,行书运笔竟有种某名的熟悉感。
她虽然从未到过北境, 却也知道朔方城以北,便不再是黎国地界了。那是一片荒芜且地形地貌杂乱的区域, 实实在在的两国交错区域, 匪盗斥候多有出没。
混杂之地, 对两国军民百姓来说, 皆是危机暗涌。
杨书玉对能够独自逃脱一事, 早已经不抱幻想。她闹着林自初进城,不过是想要拖延一二,要是能寻机传递出消息也是极好的。可偏偏来的是朔方城,这让她的算盘彻底落空了。
因为他们一行报请晌午从朔方城南门进, 傍晚东北角门出,便可过关接近北凉势力范围了。
“眼下边境情势紧张,随时都可能起战事,百姓客商一个个拼了命地往南撤,早就跑得没影了。怎就你们还要往朔方城来?”小吏手拿过关文书,斜眼打量起眼前弯腰陪笑的年轻人,呵斥道:“还不老实交代!”
“这不是上面还没下令封禁关口嘛……”林自初的亲随冯尤小声说着,偷偷往守城小吏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正因为战事一簇而发,而我们老爷月前领着商队往黑沙河走货,突然失了音信。”
“现下边境不稳,连镖局的人也不敢接下这寻人的活计。”
说着,他无奈地侧开身,示意他身后的林自初方向。见林自初顺势朝守城小吏点头问好,他才继续道:“我们家公子收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带人寻了过来,就是怕下令关口封闭时,我们家商队还被拦在关外,到时候打起仗,真就彻底没了指望。”
“要不是我家老爷生死不明,旁人不敢帮着寻人,这也用不着我家公子亲自涉险。”见对方仍在犹豫,冯尤又往小吏怀里塞两枚银锭,“还请官爷行个方便,好叫我们早去早回。”
守城小吏接过师爷递来的一沓画像,犀利的目光扫视一圈,似在认真地比对林自初一众与画像中人的长相。最后他摆摆手,还是示意士兵搬开路障并搜查对方行装,又命师爷签押文书后予以放行。
杨书玉被俘是在京都动乱之后,官府不会散发她的画像寻人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林自初的身份已人尽皆知,却也不见守城官爷认出林自初来。
心中如此想着,等步行入城后,杨书玉便将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那位官爷是你们的人?”
林自初侧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才摇摇头道:“如果太后没能成功逼退王爷,我的画像自会传遍全国上下,各个关口的守卫巴不得我这个军功自己送上门来。”
“可如今王爷自顾不暇,京中由太后掌权……”他轻笑一声,斟酌着措辞道,“明面上我仍是北凉使臣,未曾犯事,通缉令上又怎么会有我?守城官吏就算知道我的存在,又从何得知我的样貌?”
“就当太后没有对你赶尽杀绝,可北境终是军营辖制,是王爷的势力范围,你如此高调入城,就不怕探子暗桩注意到?王爷只是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不是死了也不是废了,北境到处都是他的人。”
杨书玉抬手指了指自己:“况且还有我在你身边,这和你主动表露行迹有什么差别?”
林自初隔纱与她对视片刻,反问道:“这不正是书玉想要的?”
杨书玉一噎,沉吟片刻才回过神来:“你拿我当饵?”
“太后放你一马,在明面上不阻碍你过关回北凉,可王爷的人在明在暗,皆会留意各处行踪。所以你我作饵,是想引王爷出动?”
“各取所需。”林自初好整以暇,用这四字堵得杨书玉再不言语。
太后党勾结北凉,这不早在京都便已现端倪吗?也难怪那位权倾天下的摄政王,此次交锋会直接选择隐于暗处。
杨书玉以为自己能影响林自初,可现在她才明白过来,林自初对她的顺从,不过是清醒地纵容。是林自初的自负,是他对掌控局面所有的绝对信心,所以林自初会答应杨书玉进城而不加以阻止,所以他手下的人也未曾开口劝过不要多生事端。
可笑杨书玉还误以为她能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平时来北境走商的客商,为的都是坐桌商谈的大生意,因而朔方城商铺并不丰富,更别说现在人去城空,空荡荡的街道一眼便能望到头,逛起来更是索然无味。
好不容易在破落街角寻到一家杂货铺,杨书玉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一方面,她希望有杨家商行的伙计注意到她,好给杨伯安传信。另一方面,她也希望高时明的人马能注意,至少别落入林自初和太后共设的圈套。
“这镶嵌了绿松石的匕首倒是精致。”
杨书玉一眼就看中货架上的匕首,那银制匕首巧致而做工精良,上面还有北凉惯用的凶兽图纹。
“姑娘好眼光!这由北凉的巧匠打造,自从茶马互市关闭以后,像这样的精品更是少见。姑娘要是喜欢,不妨开个价?”掌柜热情地推销,试图讨好杨书玉能卖得好价钱。
毕竟他一眼看去,店中其他人可不像是会买东西的顾客,但眼前的女郎不一样,至少为首者的目光总爱停留在女郎的身上,像是个会为她主动掏钱的主儿。
“书玉喜欢?”
杨书玉兴致缺缺抽出匕首,利刃在阳光下泛着森寒的光。她声音淡淡的,隔着帏帽都能想象她如何板着一张脸:“我若喜欢,你就同意我留在身上?”
“还是你要说匕首锋利,于我而言太危险?”
她将匕首放回远处,同掌柜道谢后便要转身离开,林自初则紧跟着与她并肩走,掌柜心中着急,想跟上前留客,却被冯尤挡了回去。
“还是你要说,范城有技艺更精湛的能工巧匠,到时候你再给我?”
“都不是。”说着,林自初回头示意冯尤,“书玉喜欢便留着吧。”
其实,杨书玉并非真的想要,她只是兴致不高,对失了生机的商市提不起兴致罢了,但她没有开口拒绝,只是讷讷地驻足原地。
“种种无名是苦根,苦根除尽善根存。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轮回五苦门。道以无心度有情……”(1)
站在街上等冯尤折返的时候,声声木鱼敲击着节奏,伴有唱诵声从巷尾处,隐隐约约传过来。
杨书玉望着那个方向,鬼使神差地挪步走了过去。林自初不解,其亲随担心是暗哨接头或传递消息的某种方式,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拦杨书玉,却被林自初一个眼神阻止了。
还不等杨书玉在摊前站定,那道士唱完小结,头也不抬便开口道:“贫道不算卦,不看相。”
“福生无量。”杨书玉见礼,认真打量这不起眼的摊子问道,“那不知道长支摊为何?”
道长见她不走,这才抬头看她,四目相对时,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道医义诊。”
“姑娘步伐稳健,气息平和,不像是需要义诊之人。恕老道多管闲事,姑娘更像是需要开坛祈福之人。”
闻言,杨书玉心中微动,也不顾林自初站在她身侧,径直便坐了下来。
“贫道说了,不会算卦!不介入他人因果!”那道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炸毛跳起来,开口强调的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杨书玉微微一笑,翻手搭在脉枕上:“那就劳烦道长为我看诊。”
见老道吸了吸鼻子,没再推辞,杨书玉垂眸细语道:“近来我多眠少梦,也不算是睡不安稳。”
她犹豫了片刻才喃喃开口:“曾今频繁入我梦来的人,也许久未见了。”
“再详细些?”道士为难地捋着胡子,也不见他未杨书玉诊脉,只是一味地隔着帏帽也要盯着杨书玉认真瞧。
“说来奇怪,在我们相识之前,我早就在梦中见过他许多几次,后来更是……怪诞不经。梦境种种,真实得像一个镜像世界……”杨书玉认真斟酌着用词,也不敢轻易说出重生这种词。
“若姑娘频繁地梦到一个人了,预先梦到一个人,那并不是对方在想你,又或是你思念太甚,以至于对方频频入你梦。”
“这是因为你们之间有姻缘,但本应该有交集的你们,却因为不可抗力的因素,而导致两个人缘分浅薄,很难有相见相知相守的机会。”
“姻缘所在,必须寻求化解和了结之法,所以对方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在你的梦中出现,其代价就是每梦到一次,你们的缘分就浅薄一分,直至殆尽。”
“所以,每次梦到就是在同他告别?还是和过去告别?”杨书玉怅然若失,又问,“那他也会因这姻缘所在,也会梦到我吗?”
“这就要看你们姻缘深浅了。”
老道捋着胡子,仰天呢喃道:“有些姻缘,两人需修相知相守,越发地亲密,而有些人则是修得两不相欠,亏欠消减一分,两人的姻缘便越是浅薄一分……”
“我记得前几天有一人也同你这般,来找我寻因问果,但他为人温和敦厚,倒不像你这般深受其困……”
他捻须皱眉,似是无法理解那人,也像是他的判词不够贴切:“他倒是挺享受这种羁绊?”
第78章 哄抢 其心之困扰非厌烦也,乃是他人许……
“那么姑娘你呢?”
猝不及防地, 老道士清明的眸子流转到杨书玉身上,直勾勾盯着对方追问:“因姻缘而生的梦境牵绊,姑娘如此烦忧, 是想寻求化解之法,还是因为那人近来没有入梦而不习惯?”
自从杨书玉发现梦境不仅会重现前世,还能不时窥见高时明的过往,她始终没有正视过自己对这怪诞不经的现象是什么态度。
她似乎早已经习惯在梦境中反复推敲前世所忽略的细节, 并以此拼凑出更完整的真相, 避免此生重蹈覆辙。
那么对每每入梦来的高时明, 自己又是什么态度呢?是习惯使然,还是毫无办法, 这么久以来便任由他入梦呢?
突然被老道士追问更深一层,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未曾自问己心。被林自初控制后,她想的最多的便是要如何自救,或如何传递消息方便他人搭救。
空闲之余,她才恍惚地意识到, 高时明许久未曾入梦了,也不知道他如今过得如何……
“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姑娘若实在想梦到他, 心里多念着他几分不就行了?何必在乎因何入梦?”
老道士似乎练就了一双看透世人的慧眼, 隔着帏帽他也能看穿杨书玉的闭口不答, 是出于姑娘家的羞赧。
其心之困扰非厌烦也,乃是心念之人许久未曾入梦而烦忧也。
“既然如此,姑娘可要惜缘!”老道士了然,呵呵地捋须笑着。杨书玉竟也没有反驳他的话, 只低声说句“知道了,谢道长指点”。
一直站在身旁的林自初见状,突然动了怒。他把着杨书玉的臂膀将人拉起来,强迫对方看自己。
“那人是谁?”他的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威胁之意。杨书玉轻笑不答,激得他手也控制不住而加重几分力道。
“想来还会是谁?除了谢建章,又还能有谁!自他出现在江陵,你便突然转了性子,可还记得你我有婚约在?”
他倒不是全然信了老道的解语,要用姻缘来诠释男女之情。是如今,他再也不能将杨书玉的突然转变,简单地归因于小女子的任性。
两人的一问一答间,杨书玉已然亲口承认梦中有了别人的身影,她的心中实实在在藏着别的人。
那么,他们先前的浓情蜜意莫名地戛然而止,这又算作什么
看着林自初情绪彻底失控,杨书玉只觉得令人发笑。惯会虚情假意的伪君子,竟还有脸谈起他们的那段情缘,作出一副痴情人被辜负的模样,反过来质问她?
她似是拿到对方的短处,故意讥讽道:“建章就是处处比你好,我幸得他相伴在侧。”
“如果不是崇峡分别,那晚他凑巧不在我身边,难道你还能……”
“闭嘴!”
及时赶回的冯尤厉声喝止住杨书玉,怒目死瞪着杨书玉以示警告,而后软下语气劝林自初道:“公子,莫让外人看了笑话,和少夫人有什么矛盾回去关起门再说。”
他余光扫向捻须不动,正垂眸沉思的老道士,半暗示半警告,而杨书玉能清楚看到从他眼底流露出来的犹豫和杀意。
更为细节的是,林自初竟然被他劝住了。
可见跟在林自初身边的护卫,并非全然听从信服林自初的调遣,至少冯尤不一样,他在林自初面前有一定话语权。又或者说,冯尤背后代表的势力能让林自初有所顾忌。
见有机可趁,杨书玉对冯尤刚才呵斥自己的不悦,瞬间便消散了。她语带挑衅,翻手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冯尤一愣,她则理所当然继续道:“你家公子不是让你去给我买东西吗?东西呢?”
说着,她的手跟着朝前伸了伸,做足了挑衅的模样。
林自初尚且还要顾及一二分薄面的亲随,一队护卫之众的首领,她当众把人当下人来使唤,可真真是将对方的威严踩在脚下。
与文人雅士不同,武生最看重人前威严,杨书玉此番仗着林自初撑腰壮胆,可谓做足了狐假虎威姿态,直接将冯尤气得双目圆瞪,却不得不憋着而气息不稳。
从冯尤那怨毒而狠戾的目光中,杨书玉猜想若现在身处北凉,对方一定会手起刀落,快速了结眼前这个挑衅他的无用女娘。
可如今顾着林自初也好,免去引发骚乱吸引巡逻守卫也好,最终冯尤只能咬牙切齿地将那把匕首递到杨书玉的手中。
“你们肯定不放心我留下自己的东西给道长,怕我留下的是线索和踪迹。”
杨书玉缓缓转了半个身,将匕首放在摊桌上:“所以道长也别嫌弃,得闲便将这把匕首换成银子,便算作是我的供养吧。”
“道长本不必介入我的因果,如今也算是被我连累了。”
林自初没有阻止,但是他现在必须站出来调停部下和杨书玉之间的矛盾。
因为杨书玉的缘故,他的部下早已经心生不满,现在完成在朔方城露面的计划,顺利抛出鱼饵,他便不能再迁就杨书玉,去引发更多矛盾了。
“行了,我们该走了。”他把着杨书玉的手腕,目光却是紧盯老道士的举动,似在思索揣度对方的真实身份。
对这行反常的客商,已经猜出一二的老道士闲当无事人,他拿起木鱼,目中所空,又开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起来,嘴里开始继续唱诵先前所中止的经文。
“不生亦不灭,欲生因莲花。超凌三界途。慈心解世罗……”【1】
“朔方城书玉也看过了,我们该出城了。”林自初收回视线,强硬地拉着杨书玉离开。
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杨书玉一步三回头,而那老道士却没再开眼看过自己,她便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暗桩或眼线,单纯只是一个云游到此的游方道士而已。
“很失望?”林自初侧头看她,嘴角噙着笑道,“朔方城早就空了,这座城历来是战时的阵前回撤地,等战事起伤员都会往这里送,前不接战,后无补给,实在没有埋太多暗桩的必要。”
杨书玉摇摇头,视线盯着路边三五成群的残疾乞儿道:“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能力,可以在你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我本来就只是想尽量拖延时间而已。”
“朔方城暗防松泛,却是走商贩卒行经的地方,若有商行的人认出我便是极好、极幸运的。”
“进城这小半天,我自然能瞧出朔方城不是什么很重要的边防重城,或许是因为商人走货总爱在此处落脚,这座小城才渐渐壮大成规模,护城守卫巡视森严也是因为要保证友商的安全。”
她坦诚得不像话,让林自初都捉摸不透,便定定地侧头看她。
停在街道岔路口不前,她悠悠开口道:“护城军不仅要防北凉蛮人,还要防混入城中的地痞流民,怕他们窃取抢夺游商的财帛细软,否则边境好不容易才发展起来的贸易很容易就被击溃。”
“少了商税关税,北境城镇的粮饷,难道要全指望着京都国库吗?若是如此,北境还能牢牢掌握在王爷手中?”
林自初直觉不妙,盯着她一瞬不动道:“所以书玉想说什么?”
杨书玉轻笑一声,开口道:“我想说,尽管力薄,我仍愿一试。”
不知何时,她偷偷将玉络握在手里,一直掩在袖下。话音未落,她竟直接将玉络朝路边的流民乞儿掷了过去。
玉络应声落地,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随即炸碎成几块四散开来,如冷水滴溅入滚热的油锅,群情沸腾,刹那间便引发了一场不可控的哄抢与骚乱……
“我仍愿赌城中有杨家商号的势力。”
第79章 黄雀 “我的玉络碎了,自初哥哥能帮我……
水滴炸贱, 落入滚热的油锅,群起沸然。
街边乞儿、地痞流氓,甚至是周遭的商铺小贩也不顾自家生意, 激昂地投身加入这场碎玉争夺中。
边塞终是太贫寒了。
风沙之地种不出足够的粮食,哪怕客商往来行色匆匆,带来的营收也不过叫朔方城的百姓勉强度日,略优于其他边陲城镇而已。
朔方城百姓见惯形形色色的客商, 天然地拥有一双识人辩人的眼睛, 能轻松看得出杨书玉一行, 属于是手缝间漏点也能叫他们富足的那一类人。
因此,杨书玉掷过去的玉络, 众人根本来不及瞧个真切,便蜂拥而上。众人的哄闹抢夺, 更像是杨书玉往鱼池里撒了一把鱼食,引群鱼翻涌争食。
至于引发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则语气轻快,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景象,她语调微扬, 同林自初哀怨道:“我的玉络碎了,自初哥哥能帮我重新嵌好吗?”
嵌好的前提是要先将所有碎掉的部分集齐, 而现在那些碎片, 已经不知道被转过几次手, 又被何人揣在怀中, 飞快地朝哪个方向跑远了。
纵她语气再软再甜, 却根本不是在撒娇卖乖,是明晃晃的得意和挑衅。
林自初眯了眯眼,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有了新的波动。
“书玉向来娇纵爱胡闹,自初哥哥也是知道的, 不至于为此生气吧?”杨书玉见状也不怕,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无辜地看他。
“何人喧闹!”
“是巡逻守卫。”变故发生得太快,等冯尤反应过来,城中的巡逻守卫军已经被骚乱吸引过来,他忙上前阻拦刚准备开口的林自初,“公子,我们得赶紧出城,不能再耽搁了。”
“在朔方城停留半日,实在耽搁太久,这足以让萧勖有所行动!再晚一步,我们怕是走不了。”
他实在忍不住,略带着责备和埋怨 ,追加一句:“本来我们只需要露面就足够,实在不用在朔方城多耽搁这半日的。”
林自初清眸横扫,冯尤瞬间低下头。于是,他近乎粗暴地扯着杨书玉的手腕转身离开,低声呵道:“走!”
步伐匆匆,杨书玉勉强只能在转出街头时,回头看一眼被巡逻守卫镇压下来的喧闹人群。
也不知道她用力摔碎的玉络,究竟碎成了几块?但只要有一块能落到寻她的人手上也是好的。
很快,杨书玉被裹挟着离开朔方城。她几乎是被林自初塞回马车里的,但林自初居然没跟着上车。他牵过马匹,选择与冯尤策马先行,杨书玉依稀能听到他们在用柔然语说话,情绪都不如平常那般和缓。
杨书玉扒着车窗,挥手召来槐枝,目光仍紧紧盯着先行于车队的那两人背影:“他们说的柔然语,你可听得懂?”
“听不懂,没人教我。”槐枝的骑术谈不上好,走在乱石小道上勉强能与马车并行。等稳住身形,她又补充道:“在黎国境内,就算是私底下,也不见他们柔然语交流谈天。”
在三不管地带,官道什么的设施自然没人来主持修建。来往商队踏出来的小道,在晴天里勉强算得上平坦,遇上雨雪天气那便是寸步难行了。
因此,脚下这条曲折蜿蜒的小路,朝视线的尽头延伸而去,地理条件看起来也不允许他们金蝉脱壳或者是兵分几路,得到消息但凡想追,策马便可急追而来。
杨书玉参不透林自初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明显是一副想要对方追来,又全然不怕的模样。
槐枝却以为她在思忖冯尤这个人,便凑近小声解释道:“小姐,据我观察,冯尤这人的身份似乎比其他人尊贵些,不是寻常家生子或者府卫管事这么简单。”
“小姐昏迷的时候,我就听到过冯尤和其他人数落林公子多事,常常不按家主的命令行事。”
“家主?”杨书玉狐疑看她,像被这个词刺到,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狡黠又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槐枝十分确定地点点头,半是猜测道:“冯尤更像是林氏家主派来协助林公子的得力干将,他之所以没有常伴林公子左右,是因为他负责在北凉和黎国之间互通消息,传递调令。我见旁人总是额外尊敬他,有时像半个主子。”
“就像……就像秦掌柜那样。”
分别太久,她甚至没机会见证杨书玉的成长,仍像闺中那样耐心而细致地为自家小姐作解释,生怕自己没有解释清楚,便寻了一个较为贴切的比方。
“我看不见得。”杨书玉意味深长,并不认可槐枝的猜测和类比,她放下车帘,端坐回车厢里,娇柔婉转的嗓音隔帘传来,“秦叔可不敢违逆爹爹的决定。”
——
赈灾时,若遇到饥民哄抢食物,场面之混乱大抵便是眼下朔方城的状态,只不过会稍有不同。
侥幸抢到食物的饥民,会拼尽全力逃离躲避身后追着他的人,在跑的过程中,还不忘大口大口地将食物塞入。至于哪些跑不动的,也不敢细嚼慢咽。因为稍晚一会儿,其他眼冒精光的灾民就会扑上来抢夺。
食物入肚,顶多被人捶打几拳泄愤,那些人便离开了。
但是朔方城中掉落的是绝世美玉,待第一人看清楚以后,这场无休止地追逃抢夺游戏就此展开。
那些美玉,最先会被附近观望的百姓拾得,然后被迫交到铁腕强拳的地痞流氓手中,在刀枪的威慑下,又流转到武者手里……
直至最终,杨书玉的玉络必然会落在朔方城的强者手中。
西市偏巷,不知在过山墙后躲了多久的一位刀疤脸,神情警惕地绕出来,再三确认周围没人蹲守他以后,他便大胆松开扶剑的手,借力跃身而下。
落地时他踉跄两步,待站定后他还来不及露出得意的笑,一柄利剑已然横在他的颈边。
不上不下的功夫,让刀疤脸行走江湖多年也没能混出名堂,如今局势紧张,走镖压货的营生跟着缩减,他也不得不加入这场哄抢中。
平日里,教训地痞流氓他尚可游刃有余,对于突然出现在身后,出手便拿住他命门的武学高手,他自知是没有反抗的余地。
几乎是剑横在颈的瞬间,他便摸出从无赖手中抢来的碎玉,那碎玉估摸有平安扣大小,被他举在肩头,他甚至没有开口求饶,两人便默契地达成了某种协议。
身后的人取走了那块碎玉,顺势收剑,而刀疤脸也没有回头去看清来人的面容。没了利刃的威胁,他径直走出暗巷,心甘情愿地退出这场争夺赛。
可还没等那人将碎玉收入怀中,一道如鬼似魅的暗影便从身前闪过,刹那间便将他手中的碎玉夺了去。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后脖颈吃痛,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他因为吃痛而恢复意识,身体先是本能地从地面挣扎起身,右手摸上腰间空空如也,下一刻他的随时利剑就被俘虏他的人掷在面前。
伴着铿锵的利剑落地声回荡在厅堂中,他这才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忙不迭地伏首跪下,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八尺高余的强手武人,竟也会颤着声音告罪:“属下万死,有负王爷的吩咐!”
高坐上首的高时明并没有理会,他正饶有兴致地将属下呈上来的碎玉拼凑在一起,最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不开口,厅堂中便没有人敢有多余的动作。
京都失势落入太后的掌控中、军中尚且不知还藏有多少敌手,这段时间里,就连风光无限的摄政王,也只能在暗中流转于北境各处。
等高时明收到消息出现在朔方城中,他便算是将一片能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乌云带来,叫驻守朔方城的、随侍听令的所有人,皆悬着一颗心,憋着一口气小心在侧听候指令。
“确定都在这里了?”高时明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桌面,震得较为圆润的碎玉在托盘中转了一个圈。
四分五裂的玉络虽然遭到哄抢,却没有机会在当天流出朔方城,很快就被高时明的属下搜罗起来。负责搜罗的人不敢直接回话,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覃莽。
可惜覃莽不是谢建章,他更不会像谢建章那样化解高时明散发出的威压,所有他见状便凶狠地回瞪那人,就好像在说“王爷问话,你不回话看我干什么”。
自从谢建章请辞离开后,底下的人都不太好过,难道覃莽他就好过吗?他才不要当出头鸟,去触主子的霉头。
见覃莽的反应,那人便知道没人能救自己,十分自觉地跪到厅堂中还请罪的人身旁,“属下甚至将绳穗都拾回来了,大抵是全在这了……”
高时明凌厉的双眸缓缓移动,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刹那,他登时改了口:“卑职愚钝,还请主上明示。”
“缺了一枚钱币和古黍一角。”
“卑职无能。”
“罢了。”高时明薄唇轻启,审视的目光游移到仍以额触的暗卫身上,“倒是江衡你该好好向本王解释一下,你此时为何会出现在朔方城中?”
指节扣响桌案发出咚咚两声,犹如重击地叩在江衡的心上,叫他羞愧得将身子和头埋得更深。
“这玉络又为何会出现在本王案上?”
“王爷容禀,江衡甘愿领受任何责罚。”江衡言辞恳切,得到高时明的应允后,他竹筒倒豆子般,把杨书玉一行离开崇峡后所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复盘一遍。
护卫不力,有负主上的吩咐是他的罪责,但敌方在人数上的巨大差距也是实情,他没有辩解一句,只是客观而详实地复述了一遍当晚的情形。能为杨书玉他们拖延片刻的时间,跟去的大多数暗卫还能全身而退,这已经算是江衡指挥得当了。
见高时明不动神色,他便又仔细地将自己如何寻到谢建章和卢青的,出于何种考量又被谢建章派来朔方城等,后来发生的事也一并说了。
只不过他快马赶来朔方城,恰巧与杨书玉错过,堪堪赶上碎玉争夺的尾声。否则他必要尾随杨书玉出城,继续履行暗中护卫杨书玉的任务。
再后来便是他碎玉还没捂热,就被认识他的同僚强掳来受审的事了。
太后党起事掌控京都后,高时明刻意隐藏了行踪。因为想趁机挖出藏在北境的暗桩,一直是高时明按自己意愿,单线联系他想要联系和传达命令的人,而那些试图传递消息的人却很难联系上高时明,比如说谢建章和江衡。
在边境不断流失住民和客商的情况下,南边方向的消息很难逆流而上传到北境,而高时明并没有刻意留意杨书玉父女的消息,毕竟他早早就派有一小队暗卫,在暗中护送杨书玉归江陵,届时他只需要等江衡归来复命即可。
谁又能料到,北凉的那两队轻骑兵绕过边防,沿途打家劫掠不过是幌子,暗地里竟是奔着杨书玉父女来的呢?
因此,高时明几乎是同时得知林自初行踪和杨书玉被俘的消息。现在再听江衡重述细节,他也没什么波动。
江衡说罢仍不敢起身,问责也罢,动怒也罢,却不见高时明开口。他心中万般焦急,额上跟着浸出一层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江衡只觉得时间流逝得比四时还长,这才听到高时明如往常那般,不辩喜怒道:“都起来回话。”
“谢王爷恩典!”
“谢王爷恩典!”
高时明不知从何时起,眸光又锁定在托盘里的碎玉上,也不知心中在盘算些什么:“建章他人在哪?”
“谢郎君带人去了黑沙河,卢小大人则领队去了乌山口,他们分析北凉的两队骑兵想要在北境戒严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北归,便只能走这两个地方。”
听见高时明嘴角逸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他顿了顿,声音跟着弱了几分:“两位大人带人去拦截轻骑兵,便叫我在朔方城留意其他动向,以便回援。”
“叫你的人去通知建章折返,就说本王召见。”
“是!”江衡本欲抱拳领命离开,却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两队骑兵不追了?”
覃莽忍不住指着他,破口大骂:“蠢货!有王爷坐镇北境,他们还想溜,没门!”
“林指挥使。”高时明冷不防开口,覃莽也不敢太过放肆,骂完一句便收了暴脾气。一时间江衡走也不是,留又难堪,讷讷地杵在原地。
一直在旁边垂头听令的朔方城指挥史闻言,立刻出列,没等他跪下去,高时明便抬手制止,语调微扬问道:“本王吩咐的都准备好了?”
“按王爷的部署,昨日我们的人马便已经在城外埋伏好,只等王爷下令便可收口,借着山谷地势来个瓮中捉鳖!”
“好。”高时明从容起身,掸平衣袍,冷峻的面庞满是不容置疑的魄力,“覃莽,传本王令,即刻起开始拔除军中查证查明的暗桩,北境全面戒严,边防城镇封城,无令不得擅出!”
林指挥使困惑地看着高时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高时明继续道:“至于林自初,本王要亲自率队擒拿回来。”
林自初以己为饵,暗中不知设下什么圈套等着高时明往里钻,殊不知,高时明也早早为他设下埋伏,就等着他出现。
一时间,怕是他们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猎物,谁才是猎手。
第80章 追击 “书玉就这般自信,能驾驭北凉的……
马车颠簸不停, 闹得杨书玉坐立难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国土,心中焦虑连乖顺也不愿意装了。
她无休止地抱怨,吵嚷着不愿走, 可是马车从未因她的不安而停下过。但旁人听着烦躁,她这样的娇纵任性,远远超过北凉人脾性所能忍受的程度,所以只能派人去将林自初请了过来。
林自初抛下锁眉沉默的冯尤, 策马快速往回走, 不待靠近, 他远远就能听到杨书玉在马车里吵嚷个不停。
“自初哥哥人呢?他说了不会薄待我的!”
动怒的小女娘把案几拍得砰砰作响,蛮不讲理道:“要选这么颠簸的路走, 怎么不提前备好厚垫子?”
“还有你们北凉盛产的厚实皮草呢?是我不配用吗!”
杨书玉全然不管外面的人有没有理会她,更不会体恤如今是在荒郊野岭赶路, 旁人要去哪里给她寻什么垫子或皮草。唯一还会关心她感受的槐枝,也因为没有话语权而不得不低头沉默。
马车周遭,但凡能听到她声音的人都紧紧蹙着眉,他们不仅嫌弃江陵女娇弱, 还嫌弃杨书玉一幅认不清现状的无知。
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杨氏女娘呢?
说白了杨书玉如今不过是他们北凉的阶下囚,仗着林自初的私心, 多得几分关照, 还尤嫌不够, 竟想同往日那般作威作福!
在属下怨怼和隐忍的视线中, 林自初抬手叫停了马车。他兀自掀开车帘, 还不等他开口训斥杨书玉的无理取闹,乍一掀帘,就见杨书玉噙着一汪清泉,委屈至级地唤他:“自初哥哥, 他们都欺负我……”
刚才还张牙舞爪,蛮横不讲理的暴怒小狸奴,在见到你的瞬间便收起了利爪,开口就是糯糯地倾诉起自己的委屈,试问谁能顶得住?
饶是林自初做足了心里建设,打算佯装训斥杨书玉一番来安抚属下,在两人四目相对时,他还是会不可控制地柔软下来。
“书玉这是怎么了?”怕是林自初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柔得想春日里的风,借着和煦的日光而轻柔地吹拂万物。
杨书玉落寞地垂下眸光,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倒是没有继续抱怨:“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黎国了?”
林自初一噎,什么强硬的话怕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是不是我再也回不去江陵了?”杨书玉小声嘟囔着,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等大业……”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杨书玉开口打断,又不甘心地別过脸去,“到时候我肯定头发都花白了,那爹爹……”
她说得真情实感,也不知道是同林自初作戏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还是暗中埋怨杨伯安动作太慢,她都离了国土也不见有人来救。
林自初浅浅勾起嘴角,抬头扫视了一圈还在观望的属下,历来克制又清明的他,索性再放肆一回,他眉眼低垂地问:“那书玉想如何?”
杨书玉身子往前探出,扶着车门娇娇弱弱地问他:“林伯父和伯母身体可还康泰?若我不能再回江陵,自初哥哥能不能让我与伯母同住?”
她半害怕半委屈,眸光缓缓扫视着周围,满是恨不得用眼神刀了她的北凉蛮人。
“我不想这些人天天在我眼前晃荡。”说着,她作受惊吓状,左手捂着胸口,“不然我吓都要被吓死,不长命的。伯母慈爱,定会和幼时一样真心对我好。”
林自初不知道被她哪句话刺到,眸光暗沉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不耐:“书玉不要胡说。”
杨书玉似是被他的反应吓到,一时愣在原地,呆呆地抬眸看他。
见状林自初稍稍回神,又是一派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做派。他轻柔地抚上杨书玉的面颊,勾唇浅笑道:“就依书玉所言,到时候不叫他们在你眼前晃悠。”
他没有正面回答杨书玉的问题,但杨书玉从他的反应中,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见好就收,她便不再进一步试探,转而卖乖道:“马车太颠簸了,咯得我生疼,我能不能也骑马……”
在林自初探寻审视的目光中,她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的骑术尚可,肯定不会拖慢行程进度。”
令人意外的,林自初想都没想,一口便应允了她。点头之痛快,让杨书玉心中大吃一惊。
就不怕躲了马匹,再一拍马屁股,一溜烟儿开始往回跑?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林自初笑弯了唇:“天底下要论驯马一事,怕是无人能比得过北凉人。”
“书玉就这般自信,能驾驭北凉的骏马,从马群中跑脱?”
杨书玉心虚摸了摸鼻子,笑着不做声。
林自初继续往下说:“本来计划中便要弃车而走,不过提前一些罢了。”
“嗯?”杨书玉敏锐地察觉出林自初的话,暗含话外之音,反复思索却不得解,而对方也没有继续要往下说的意思,她便没有继续追问。
在林自初的授意下,有人牵来马匹供杨书玉骑乘。骑马的速度远比马车行进要快,所以等杨书玉反应过来,身后的队伍已经分成了两拨人马,而落后的马车队伍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在山坳那边。
货商车队踏平的山间小道多是泥沙,马车压后留下的车辙,可以完美地掩盖骑马先行而留下的马蹄印。
林自初这是一早就算计好了,难怪他曾笃定地说:杨书玉的心思他全然看在眼里,但他的打算,杨书玉却猜不出分毫。
思及此,杨书玉深深地望着林自初的背影,秀眉不自觉地紧蹙。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槐枝又策马向前,用身形将其他紧盯杨书玉的视线遮住。
*边境局势紧张,随时都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对外有虎视眈眈的北凉大军,在内则是太后党的奋力一击,很难说不会从京都起兵变。 到时候这些北境军一面要对战北凉,一面又要分兵勤王。一时间竟不好掂量不出轻重缓急,两边都是顶顶重要的国家大事。
可今年黎国先遇洪灾,继而粮食产量减少,为了赈灾,粮库和粮商手里的粮食早就耗光了,哪里经得起大军内外同时作战?
因而,随着高时明的军令从朔方城传递出去,全北境的军营立刻陷入战时状态。朔方城更是罕见地被打造成铁桶,无高时明亲笔诏令不得进出。
至于林自初,他们本就是少见的向北而行之人,军令又下达得很快,所以他们便是最后一支出城北去的行人。路面所留下的车辙都是清晰完整的,不沾风沙丝毫侵扰。
高时明与覃莽仔细勘察着路面上留下的车辙与马蹄印,似受到了某种指引,两人都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北方。
“王爷,叫末将说,此行本不必劳动您亲自带队擒拿。”覃莽手拿马鞭插起腰,不屑地望着北边,“林自初那小子带的人不多,有我就足够了!若王爷嫌我太糙,行事不够小心谨慎,还可以派林指挥使同行。”
见高时明不开口,他便没了底气:“也不是我高看林自初,只是出了城再往北实在是混乱。万一他们有人前来接应,王爷此番岂不是涉险?”
“连你覃莽汉都能想到的,本王会想不到?”
高时明甚至没有分他寸缕目光,莫名其妙地反问他一句:“你可知道世家少主意味着什么?”
“啊?什么?”
覃莽没料到高时明会问这些,登时愣住。要是谢建章在侧,他肯定能回答出来。但他覃莽出身乡间草莽,哪里能懂得世家的弯弯绕绕?能在军中挣有功名,成为高时明跟前的0得力部将,这已经是他覃家烧了十辈子高香也求不来的。
他无法跟上高时明跳跃的思维,抓破脑袋也回答不上来,只能等着高时明往下说。可高时明只是意味不明地轻笑,急得他直挠头。
“传令,即刻向北急行!”
下令时,高时明飒爽而迅速地翻身上马,身后的披风在空中随风打了一转,飞舞飘扬于身后。动作之流畅,如行云流水,加之一身巧致精细的轻甲衬托,将他锐利与飒爽烘托到极致。
宽大繁琐的朝服,将他的强势夸大多年,以至于他高坐庙堂之上,威名仍可远震四海。这叫人们早已忘了,曾今那个鲜衣怒马的皇四子,如今不过是年逾弱冠,依旧善于弯弓御马统帅三军的主帅。
除开他眉眼多添了几分沉稳,与当年的皇四子何异?
一路策马扬鞭,急行北追,直至下半夜,他们便已经追上了林自初一行的马车。
更准确来说,是追上一辆被俘获空的马车。
等高时明勒马止步,自有副将上前来回禀。那副将见来人不是自己的上司林指挥史,只是略微差异便抱拳跪地:“末将见过王爷。”
“说。”高时明没有下马,眼下的景象他扫一眼便猜出了七七八八。
不算焦灼的交战现场,地上甚至连一具死尸都没有,除了满地箭羽和火把,交战地的正中央突兀的立有一辆马车……
还问什么问呢?
“我们怕伤着马车里的人,一开始只敢射箭逼停车队。”副将把头埋得更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双方才交上手,那些人便果断地四散开,撤入山野逃窜,马车更像是被故意丢下的。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只是……”
只是夜已深,加之野外作战,怕是会让全须全尾对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