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御街行(一)
张氏此话实在是难听, 众亲眷们的目光瞬间就聚集在季惟的身上,不由得暗自揣测起来。
季惟脸色愈发阴沉,他却不能出言反驳, 心里憋着一股气。
于氏瞧着张氏越说越不得体, 她生怕再说出什么话来, 也顾不得他人的目光, 连忙出言相劝。
她陪笑道:“弟妹消消气, 今日这么多人在呢, 你这样岂不是叫人看笑话?我立即着人来,将蕴娘抬回去医治。”
张氏气得胸口起伏着, 她双眼哭得通红, 目光凌厉地睨着于氏。
于氏被她这么直勾勾盯着,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敢再说什么。
整个季宅陷入了一片混乱中,众亲眷们顿感窘迫, 他们今日不过是来赴宴,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如今他们站在此处,实在是尴尬不已, 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下人们匆匆赶来,手忙脚乱地将昏迷不醒的季蕴挪回清晖院。
季惟眼瞅着二房的人走了, 他松了一口气,不想转过头后,却瞧见于氏正瞪着自己,又顿时心虚起来。
于氏收回视线,她满脸倦意, 强撑着主持大局,出言招呼着在场的亲眷们回膳厅。
虽说是出了意外,但中秋家宴总归是要进行下去。
众人心思各异地回到膳厅,他们不复方才的其乐融融,难免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季惟是没有脸来,于氏只能强颜欢笑地坐着,她忍不住暗自责怪他,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倒是甩甩衣袖,干脆利落地躲起来了,留她一人面对众人,赔着笑脸。
季梧心绪不宁,她牵挂着季蕴的安危,觉着餐桌上的膳食索然无味,便起身走至于氏的身边,压低嗓音道:“母亲,我去清晖院,瞧瞧三妹妹如何了。”
“你去罢。”于氏面色憔悴,她没有异议,泄气道,“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去了也好,这都什么事啊。”
季梧宽慰于氏几句,瞧着她疲惫的模样,柔声道:“母亲别担心,棉娘还在呢。”
于氏挤出一丝笑来,点了点头。
在众人的目光下,季梧面带歉意地提前离席,她走出膳厅后,疾步朝着清晖院走去。
待宴席散后,就有几位亲眷百般不自在,他们口称家中有事,起身告辞了,于氏自然是没心情应付,也就没拦着,吩咐小厮好生送出去了。
此时,清晖院的气氛颇为压抑,下人们胆战心惊,皆是缄默不语。
季蕴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她脸色惨白,唇上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瞧着凄凉脆弱。
云儿得知季蕴昏倒一事,她不顾女使的阻拦,说什么都要起身,便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匆匆走至卧房来。
“二大娘子,娘子怎地了?”云儿走过来,她瞧见季蕴双目紧闭,一头乌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立即就红了双眼,哽咽道,“怎么就昏倒了呢?”
张氏坐在床沿上,她闻言瞥了云儿一眼,冷笑道:“还不是拜他们大房所赐。”
云儿很快就明白张氏所言的意思,她趴在床前,打量着季蕴憔悴的模样,不禁眼眶微湿。
张氏转回头,她目光扫向季蕴,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忍不住啜泣起来。
她现下无比后悔,暗道当时季蕴命女使传话来,她为何没有放在心上,不想一念之差就害得季蕴吐血昏迷。
季怀站在外间,他神色焦急地等着郎中过来,却迟迟不见人来,急得不停地来回走动。
不出片刻,郎中被小厮请了过来,他从季怀口中得知季蕴的症状,神色一凛,待匆匆进了卧房后,急忙先替她把脉,随即掀开她的眼皮瞧了瞧。
“郎中,蕴娘如何?”张氏难掩焦急之色,她心中担忧,实在是坐不住。
郎中思忖片刻,他神色严肃,解释道:“三娘子暂无大碍,只是先前受了重伤,身子孱弱,今日又急火攻心,才会吐血昏迷的。”
“这如何是好?”张氏大惊,急切道。
“您别急,老夫现下就开一副药方,即刻命人煎了来,喂下去就没事了。”郎中回头,摸了摸胡须。
张氏直点头,她不禁淌下泪来,连忙命仆妇拿着药方去剪药了。
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见季梧神色慌忙地走了进来,关切道:“婶母,三妹妹怎么样了?”
张氏并没有因为季惟而迁怒季梧,她眼中含着泪意,轻声道:“暂无大碍。”
季梧点头,她原本提起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
药很快就煎好了,孙老媪端着药碗走进卧房,云儿伸手接过,她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地喂季蕴喝下。
张氏瞧见着药碗见底,却依旧是没有起色,颇为着急地问道:“郎中,蕴娘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
“现下药效还未起,三娘子最迟两个时辰就能醒来了。”郎中收拾药箱子,正色道,“对了,三娘子咳血对身体有损,老夫在药方中加了几味补血的药材,切记往后可得平复心绪,不可大喜大悲啊。”
“我记住了,多谢郎中。”张氏红着眼,感激涕零道。
“您不用客气,这都是老夫应该做的。”郎中摇了摇头,沉声道,“医馆内还有诸多琐事,老夫得回去了,若是三娘子醒来有其他的症状,您再着人过来便是。”
张氏颔首,命孙老媪送郎中出去。
卧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神色担忧地注视着季蕴。
“梧娘,你先回罢,这边有我就够了。”张氏一面拭泪,一面对着季梧道。
季梧面含犹豫,她略微迟疑地点头:“既然三妹妹没有大碍了,那我就先回去,晚点再过来。”
张氏扯起嘴角,点了点头。
季梧向张氏话别之后,便离开了清晖院。
天色渐暗,亲眷们纷纷起身告辞,决定不留在季宅用晚膳了,季蕴突然出了事,想必这季家的主君主母也没有心情再见客了。
待送走亲眷之后,大房的人便连忙赶至清晖院。
张氏正守着季蕴,她瞧着季惟和于氏来了,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你这老狗,竟然还有脸来?”
季惟闻言神色一僵,他面对张氏劈头盖脸的责骂,不知该说什么。
季怀并不想和大房的人撕破脸,他瞥见大房夫妇二人下不来台的模样,便伸手拽住张氏。
他瞪着她,低声斥责道:“说什么呢,先前骂了就行了,怎么就没完没了了还。”
“我没完没了?”张氏站起身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季怀,大声道,“是我没完没了吗?季怀,你有没有良心,究竟是谁没完没了?”
“行了,你都闹过一场了,还想怎么样?你这么吵吵嚷嚷的,今天诸位亲眷瞧见了,家去后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呢。”季怀神情心虚地转过身,嘀咕道。
张氏静静地看着季怀的嘴脸,瞬间醒悟过来。
季惟和季怀不愧是亲兄弟,一脉相承,都是一样的自私冷血。
她冷静下来,阴阳怪气道:“你女儿如今被人害得昏迷不醒,你这个当爹的倒是和人握手言和了?”
季怀哑口无言,他悻悻地瞥了张氏一眼,不敢再说话了。
“弟妹,咱们是一家人,什么害不害的,官人他不是有心的,他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你骂都骂了,也别责怪二弟的不是,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于氏赔笑道。
“有什么好谈的,无非是因为蕴娘和曹殊的事,你要真嫌弃我们,我们就走。”张氏眼神带着怨气。
“别,我不是这个意思。”于氏一惊,连忙拉着张氏,解释道,“官人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今日是骤然得知曹三郎遇难身亡,且此事非同小可,他出于考量,这才叫了蕴娘过来,谁知道蕴娘一听,就吐血昏倒了。”
张氏和季怀闻言一惊。
曹殊竟然遇难身亡了?
季惟点头,沉声道:“曹殊已死,我是希望蕴娘她别再执迷不悟了,哪里想到会害得她吐血,这孩子也太傻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他倒一点错都没了,是他此番顾全大局,反而是季蕴她竟然如此脆弱,受不得刺激。
“曹三郎的事果真吗?”张氏不敢置信道。
“千真万确。”季惟点头,他神情凝重道。
“这,这……”张氏神色恍惚地坐了下来,她迅速回过神,双目瞪着季惟,冷笑道,“既然如此,你明知蕴娘身子不好,为何还要刺激她?你难道不会过些日子再告诉她,非得现下就说,你安得什么心啊,看着孩子难过你就乐意了?”
“是,是,都是我的错,所以现下特地来赔罪。”季惟强忍怒意,出言附和道。
“不必了。”张氏转头,嗤笑道,“我可承受不起。”
“行了,你见好就收罢。”季怀见张氏不依不饶,神色无奈道。
张氏没好气道:“你要是真疼蕴娘的话,往后就莫再说这么没良心的话,她如今还未醒来,你没有资格替她原谅。”
“我是她父亲,我难道还没有这个资格?”季怀气急,他却拿张氏没有办法,咬牙道。
“现在知道自己是蕴娘的父亲了,你方才那是什么意思?”张氏扯起嘴角,反问道。
“二位别再吵了,我们还是先走了,等蕴娘醒了再过来。”于氏叹了一声,劝道。
张氏冷眼看着季惟夫妇离开,她瞥了一眼季怀,冷声道:“你怎地还不滚?”
“你这个泼妇,现在蕴娘还未醒,我就不同你计较了。”季怀怒气上涌,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暮色渐起,一轮圆月在夜幕中缓缓升起,崇州城灯火辉煌,来往游人不断。
季宅众人在庭院中祭月后就散了,今日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不想季蕴突然昏倒,自然就一切从简了清晖院的卧房内。 季蕴蹙着眉,她额上不觉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呢喃道:“曹哥哥,曹哥哥……”
云儿守在床前,待听到季蕴的呓语,她顿时眼神一亮,便以为季蕴快醒了。
她唤道:“娘子,娘子,你醒醒。”
第122章 第 122 章 御街行(二)
周遭一片寂静, 季蕴孤身一人站在迷雾中,她环顾四周,皆是重重的迷雾, 模糊不清。
她心生惧意, 迫切地想要寻找出口, 可无论她怎么走, 都走不出去, 仿佛被永远困在此处。
迷雾粘湿而冰冷, 缓缓地飘了过来,如梦似幻, 将她笼罩其中。
良久, 她犹如乱撞的小兽,彻底迷失了方向,只能害怕地蹲下身来,泪水瞬间如潮水般涌出来。
季蕴吓得瑟瑟发抖, 蜷缩着抱紧自己,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之意。
就在她低声啜泣的时候,身前忽然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
她迟疑地抬起头,下一瞬就愣住了。
“三妹妹, 哭什么?”曹殊俯下身, 他眼神带着几分担忧,语气温和地询问。
季蕴瞬间就停止哭泣, 她双目怔怔地看着曹殊,面上是残留的泪水。
“曹哥哥。”她颤声道。
曹殊垂眸凝视着她,弯唇应了一声。
季蕴心生委屈,她眼中含着盈盈的泪意,猛地上前抱住了他。
“曹哥哥, 我终于寻到你了。”她不禁滚下泪来,啜泣道。
曹殊轻轻环住她,温声道:“你别怕,我在这儿呢。”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季蕴用力地抱住他,哽咽道。
曹殊敛眸,他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将她推开。
“曹哥哥……”季蕴神色不解地看向他。
“三妹妹,不要再为我难过了。”曹殊伸出手,温柔地拭去她面上的泪水,低声道。
季蕴心中一慌,她才发觉曹殊的面容好似带着柔光,令人瞧不真切。
“曹哥哥,你抱抱我,好不好?”她红着眼,恳求道,“你离我太远了,我都看不清你的样子了,曹哥哥……”
曹殊摇了摇头,涩声道:“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曹哥哥!”季蕴一惊。
话音刚落,曹殊的身影骤然消失,唯有她独自一人站在迷雾中。
“曹哥哥,你别走,曹哥哥……”
季蕴蹙紧眉头,她脸色惨白,嗓音低弱:“曹哥哥,曹哥哥……”
云儿神情担忧地注视着季蕴,发觉她额上出了汗,便连忙拿起巾帕,温柔地将汗水一一拭去。
季蕴纤细的手攥紧被褥,嘴唇微张,不停地念叨着曹殊,似是陷入了痛苦之中。
云儿不禁红了双眼,她心下着急,却无能为力,忍不住叹了一声。
“曹哥哥。”季蕴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素色的帐顶,她微微喘着气,一时心有余悸。
恐惧从梦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出来,季蕴浑身冰凉,脸色愈发惨白。
“娘子,您醒了。”云儿一惊,她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欣喜道。
季蕴慢慢地转过头,便瞧见云儿坐在床榻旁,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自己。
“云儿。”她的思绪逐渐回笼,嘴唇翕动。
“奴婢在呢,娘子,您终于醒了。”云儿吸了吸鼻子,有些委屈道,“你今日真的要吓死奴婢了。”
季蕴登时就想起今日季惟唤她过去,并且告知曹殊遇难的消息,她接下来的就不记得了。
“我怎么躺在这儿?”她头疼欲裂,艰涩道。
“您昏倒了,幸好郎中瞧过之后,说您无碍,要是您真的出了事,奴婢该怎么办?”云儿有些后怕道。
季蕴收回目光,她神色恍惚,目光有些呆滞,刚想要开口,却忍不住低咳几声:“曹哥哥,他……”
云儿一愣,她面露不忍,不知该如何回答。
“伯父说曹哥哥死了,我不信,我不信他死了……”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哽咽道。
云儿瞧着季蕴伤心欲绝的模样,她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云儿,曹哥哥没有死,对不对?”季蕴握住云儿的手,她犹如抓住救命稻草的一般,双眼希冀地盯着云儿,急切地问道。
云儿与她四目相对,她鼻子微酸,泪水流了下来。
“你怎么不说话?”季蕴瞪着双眼发怔,惶惶不安地问道。
云儿深吸一口气,她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安慰道:“没错,曹郎君没有死,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的,娘子您别难过了。”
“对,曹哥哥没有死,他没有死……”季蕴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她失神地喃喃道。
云儿实在不忍心拆穿季蕴,只能看着她自欺欺人。
季蕴阖上双目,泪水顺着眼尾滑落,自言自语道:“曹哥哥没有死,他还活着,他答应我的……”
云儿移开视线,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泪水如同决堤一般,不停地往下流。
天色已暗,卧房内的烛光忽明忽暗。
季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她悲痛欲绝,浑身透着一股脆弱无助之感。
“曹哥哥……”她低声呢喃道。
翌日清晨,女使早早地来给云儿送早膳,她刚踏进卧房,便就瞧见季蕴苏醒,眼神陡然亮了亮,急忙离开报喜去了。
季宅众人得知季蕴醒来,他们提起的心放了下来,遂立即赶了过来。
女眷们围在季蕴的床前,而季怀和季惟则是站在帷帐外。
张氏坐在床沿上,她满脸心疼道:“蕴娘,你终于醒了。”
“母亲。”季蕴缓缓掀起眼帘,轻声道。
“你没事就好,你昨日这一昏倒,着实是吓坏我们了。”于氏松了一口气,笑道。
季蕴敛住眸子,默不作声。
“蕴娘,人各有命,想来曹殊他本就有此劫,你往后就莫要再惦记他了。”季惟瞥了季蕴一眼,叹道。
“曹哥哥没有死!”季蕴突然抬眸,神情激动地道。
“你……”季惟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你们都是骗我的,曹哥哥没有死!”季蕴瞪着季惟,反驳道。
季怀打量着季惟的脸色,他直接道:“曹殊已经死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难道你伯父还能骗你吗?”
“我不信,曹哥哥还活着……”季蕴双眼泛红,倔强道。
季怀怒气上涌,他控制不住地走了进来,抬手狠狠地刮了季蕴一巴掌。
“不知死活的孽障,我今日就要把你打醒,省得你再给家中丢脸!”他骂道。
季怀突然动手,让卧房内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张氏大惊,急忙将季怀推了出去,震惊道:“你做什么你,蕴娘刚醒,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
季蕴捂着隐隐作痛的脸庞,她苦笑起来。
这一刻,她的心好累。
“我是她的父亲,看着她现下为了一个家道中落的男人,如此不清醒,焉能不痛心?我不把她打醒,她日后怎么办?”季怀踉跄几步,争辩道。
“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张氏情绪彻底崩溃了,她冷笑道,“动不动就打人,难不成你真要她的命,她死了,你就称心如意了吗?”
季怀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他威胁道:“你让开!”
“你还想打人?”张氏怒极反笑,她毫不胆怯道,“你再敢动她试试。”
季蕴目光扫向众人,她语气淡淡道:“父亲,您就死心罢。”
季怀见她出言挑衅,他气得脖子涨红,想要再次冲上去教训。
季惟和于氏眼见情况不对劲,他们夫妇二人立即前来劝和,场上的气氛瞬间就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三妹妹,你就少说几句,别再激怒叔父了。”季梧瞥了季蕴一眼,劝道。
季蕴淌下泪来,她嗤笑一声。
清晖院闹得不可开交,季蕴面色漠然地注视着众人扭曲的神情,好似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突然‘砰’地一声,门被推开了,卧房内登时就安静了下来。
小厮胆战心惊道:“主君,主母,有客人来了。”
季惟打量着季怀和张氏,用眼神示意二人莫再争吵了。
他低咳几声道:“我晓得了,你将客人引至前厅,我片刻就来。”
小厮点头,退了出去。
于氏心下狐疑,暗道这么早,谁会忽然过来?
张氏忍气吞声地放下季怀的衣襟,退至一旁。
季怀强忍住怒意,他整理被张氏扯歪的衣襟,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季惟夫妇和季怀夫妇面和心不和,他们走出清晖院,朝着前厅走去。
云儿见他们走了,她瞧着季蕴被打红的脸庞,颇为心疼道:“娘子,您何必要犟嘴呢,奴婢去寻药膏来。”
季蕴倚在床头,她眸光湿润,心底却是一片讽刺。
旭日东升,崇州城好似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秋风拂过,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众人不知是谁造访,他们疾步走至前厅,便见小厮口中的客人正坐在圈椅中,身旁还站着一位书童。
他面容清冷,头戴幞头,身穿墨色的襕衫,浑身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季惟缓缓地走进前厅,他见此人面色沉稳,自带贵气,便有些疑惑地询问:“不知阁下是?”
“在下姓秦,歙州人士。”客人站起身来,他身姿颀长,神情淡漠道。
季惟和于氏对视片刻,他们面露迷茫。
一旁的书童瞧着他们不解的模样,笑着解释道:“我家先生是贵府三娘子的老师。”
季惟夫妇和季怀夫妇闻言大惊失色,他们没想到面前之人竟然就是本朝大名鼎鼎的青一先生,秦观止。
“您莫非就是青一先生?”张氏上前来,惊讶地问。
“正是。”秦观止点头,嗓音低沉道。
“您远道而来,是季家的荣幸,您快上座。”季惟神色恢复平静,他语气恭敬道。
秦观止掀袍坐了下来,他的神情略微淡泊,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孤寂,好似对世间万物都波澜不惊。
“来人,上茶。”季惟出言吩咐道。
女使得了命令,奉上一盏热茶。
秦观止接过,他轻抿一口便放下,微微一笑道:“今日突然登门造访,实在是失礼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御街行(三)
秦观止所言令季惟惶恐不已, 他面带歉意道:“青一先生客气了,您光临寒舍,属实是蓬荜生辉啊, 只是不知您是何时到的崇州, 怎地不提前知会一声, 也好叫我等去渡口迎接您。”
“无碍。”秦观止掀起眼帘, 他眉眼清冷, 语气淡淡地说, “昨日刚到,想着是中秋佳节, 就未曾来, 故今日登门。”
“原来如此。”季惟点头。
季怀和张氏坐在秦观止的对面,他们夫妇二人四目相对,脸上带着妥帖的笑意。
张氏心下纳闷,暗忖季蕴已经离开崇正书院, 这秦观止远在江宁,为何不远而来?
秦观止见张氏盯着自己瞧,他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目光淡淡地扫向众人, 随即说出来意, 微笑道:“今日登门,实在唐突, 而此次来崇州,为的就是来看望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她离开清凉山数月,曾来信说已在书院任职,不知现下如何了。”
话音刚落, 厅中的季家众人神情一僵。
“先生,您远道而来,竟然是来看望蕴娘的啊。”季惟眸光闪了闪,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胡须。
“正是。”秦观止略微颔首。
于氏面含犹豫,她思及季蕴方才不清醒的模样,且还被季怀打了一巴掌,怕是不能出来见客了。
秋行站在秦观止的身旁,他许久不见季蕴,倒是十分想念她。
他迫不及待道:“今日早晨去了季娘子任职的书院,不料书院的门童道她告假多日,她现下人在何处?”
季怀眼珠快速转动,他神情讪讪的,开口道:“先生,只怕是蕴娘她无法来见您啊。”
“为何?”秦观止深沉的眼眸看向季怀,嗓音低沉,“不知您是?”
“先生,我是蕴娘的父亲。”季怀被秦观止直勾勾地盯着,心中竟有些紧张,解释道,“蕴娘这些时日以来,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故告假休养。”
“是呢。”张氏瞥了季怀一眼,急忙附和道。
于氏笑意盈盈的,她故作迟疑道:“那孩子如今尚未痊愈,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常去打搅,以免扰她的清净,先生今日是要去瞧她吗?”
“我记得季娘子身子一向康健,在清凉山三年从未生过什么病,怎地回来短短数月就病倒了?”秋行皱眉,他疑惑地打量着季宅众人的神情,登时意识到有几分不对劲,质问道。
季惟面对秋行的质问,他眼神闪躲着,忍不住轻咳几声,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于氏迅速反应过来,她扯起嘴角道:“这,此事说来就话长了。”
“那便请娘子慢慢说来。”秦观止面上无甚神情,他目光锐利地看着于氏,仿佛要将她看穿,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心颤的威严之感。
到底是为人师的,他淡然的一句话,就好似拆穿于氏的小伎俩,令她无所遁形。
于氏一噎,她眼神带着求救,连忙看向一旁的季惟。
“先生,内子不方便说,由我来说便是。”季惟顾忌着秦观止的身份,不敢轻易得罪他,叹道,“前些日子蕴娘犯了错,不料她非但不认错,还跟长辈们顶起嘴来了,我当时也是气昏了头,就命她在祠堂悔过,现在想来当真是后悔,只是她如今身子实在不宜走动,要不您过些时候再来呢?”
秦观止皱眉,他眸光一沉,察觉出季惟言语中的不自然,似笑非笑道:“我这徒弟向来乖巧懂事,不善与人争辩,且尊敬长辈,不知是犯了什么错?”
季惟难以启齿,他自然是不想把那些丢脸的事告知秦观止,也不想叫人家知晓自己苛待季蕴。
他神情为难道,“青一先生,蕴娘她……她实在是不像话,这些都过去了,暂且就不提了。”
此言更显得季惟欲盖弥彰了,着实令人起疑。
“既如此,无论她犯了何错,好歹是崇正书院的学生,在我身边三年,现今她病了,我作为她的师父,怎可不去看看她?”秦观止抽回目光,他慢条斯理道。
他的声音清冽有力,一字一句都如同在敲打季宅众人的心。
“这,这恐怕不太好。”季怀心中一急,出言阻止道。
倘若秦观止去了,不就发觉季蕴脸上的巴掌印了,如此一来他可就解释不清楚了,反而叫外人觉着他这个当爹的狠心。
秦观止抬眸,他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静静地注视着季怀。
“这是何意?”秋行竖起眉头,他面容严肃,不由得追问道,“咱们先生远道而来,为的就是看望季娘子,尔等身为她的长辈,为何一二再,再而三地阻拦?未免也太失礼了,莫非是季娘子出了事?”
“自然不是。”季怀唬了一跳,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既然不是,那为何?难道是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秋行继续逼问。
季怀额头上冒着冷汗,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秋行,不得无礼。”秦观止闻见秋行说完,他才语气淡淡地开了口。
“是。”秋行垂头,退了回去。
张氏瞧着季怀不争气的模样,她笑着解释:“先生,您千万别误会,他的意思是您身份贵重,蕴娘现下还病着,着实是怕过了病气给您。”
“是,是是,我就是这个意思,先生您别误会。”季怀抬头,附和道。
“不妨事。”秦观止微微一笑。
前厅中的气氛凝滞一瞬,变得尴尬起来。
季惟眼见秦观止是拿定主意要去季蕴,他自知拦不住,颇为无奈道:“先生今日登门探望蕴娘,自是不会阻拦的,您不妨稍等片刻,我即刻命人唤她过来。”
秦观止听出季惟言语中的不满,他勾起唇角,摇头道:“不用。”
季惟闻言心中一喜,便以为秦观止打消主意了,不料他下一瞬就失望了。
“她既然还病着,无需再劳累奔波,我亲自去瞧她,还请带路。”秦观止没有客气,他站起身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季惟怔愣片刻,他悻悻地吩咐身边的小厮,命其即刻领秦观止前往清晖院。
秦观止颔首,低声道谢。
他向众人话别之后,便随着小厮朝着清晖院的方向走去。
季怀望着秦观止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三人不觉走至游廊中,季宅中静悄悄的,晨雾还未散,带着轻微的凉意。
秦观止悄然打量着季宅的一花一木,他的唇角不可察觉地勾起,暗道原来这就是季蕴自幼生活的地方。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随即淡淡地瞥了秋行一眼。
秋行登时心领神会,他走上前几步,和小厮肩并肩,笑道:“小哥。”
小厮愣了愣,惶恐地看向他。
“小哥你别紧张,不知这季娘子是因何缘故病的?”秋行安抚小厮一句,神情关切地问。
“这……”小厮避开秋行的目光,他面露犹豫,小声道,“小的不敢说,主君主母若是知晓小的乱嚼舌根,怕是要生气的。”
“先生是季娘子的师父,他也是关心她,你大可不用担心会传扬出去。”秋行笑道。
小厮迟疑片刻,他摇头道:“还请二位不要再为难小的了,小的真的不能说。”
秋行见小厮嘴实在严,依旧是不肯泄露半分,只好放弃。
秦观止敛眸,神情若有所思的。
就在谈论的时候,三人已走至清晖院的门口。
“二位贵客,到了。”小厮不方便进去,他转身唤了女使过来,叮嘱道,“这位是三娘子的师父,青一先生,今日特地来看望她,你领他进去便是。”
女使点了点头,语气恭敬道:“二位随奴婢进来。”
秋行眉头紧皱,暗忖季宅好大的规矩,若常年生活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之下,人怕是不好受。
当初秦观止毅然辞官,惹怒秦氏族老,竟扬言不许他再回来,就当秦氏没有他这个不孝子孙,正巧他也不愿再回歙州,就因家中规矩繁多,如遭禁锢,最终才决定隐居在清凉山。
女使引着秦观止走入正堂,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眼底划过一抹惊艳,同时他气质清冷,却自带威严,叫人心生怯意。
她垂头道:“先生稍等,奴婢这就去唤三娘子过来。”
秦观止神情淡漠,略微颔首。
女使一路疾步走至卧房的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卧房内。
云儿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季蕴的脸庞涂药膏,她闻见敲门声,遂走了出去,疑惑道:“怎地了?”
“三娘子的师父青一先生来了,如今人就在正堂。”女使答道。
云儿大惊,便神色焦急地转身进去,同季蕴说了。
季蕴闻言神思恍惚,她苦笑一声,原来竟都过了一个月了,这个月以来,所有的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惜事与愿违。
思及此处,她感到有些恍如隔世。
季蕴无精打采,勉强地笑道:“我这就来,叫师父稍等。”
“娘子,可是您的身子……”云儿目光担忧地道。
“我没事,你别担心,师父大老远地过来,我自不能不去见他。”季蕴弯起唇角,苦涩道。
第124章 第 124 章 御街行(四)
季蕴脸色惨淡, 她忍不住低咳几声,便强撑着从床榻上起身。
云儿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季蕴,扶着她坐到铜镜前, 劝道:“娘子, 先生不远万里而来, 待会见到他后, 你可别像从前那样。”
“我明白。”季蕴瞥了一眼铜镜中憔悴的自己, 脸庞上的巴掌印尤其明显, 她敛起眸子,低声道, “云儿, 帮我涂一些脂粉。”
“是。”云儿点头。
待穿戴整齐后,云儿生怕季蕴着凉,就替她披上一件斗篷,随后主仆二人走出卧房, 朝着正堂走去。
季蕴站在正堂的月洞门前,她突然停下,心中涌起一股怯意。
“娘子?”云儿疑惑道。
季蕴垂眸,她长长的睫毛轻颤, 暗道若是秦观止见到如今的她, 不知会作何感想?
云儿瞧着她踌躇的模样,也没有出言催促, 只是叹了一声。
“没事,咱们进去罢。”季蕴深吸一口气,她弯起唇角道,“叫师父久等,也实在失礼。”
云儿颔首。
季蕴同云儿慢慢地走到正堂的大门口, 映入眼帘的是秦观止颀长的身影,他正背对着她立在堂中,浑身带着一股矜贵的气质,清冷不可冒犯。
她站在廊下,双眸凝视着秦观止,不由得恍若失神,好像瞬间就回到了过去在清凉山与世隔绝的日子。
“季娘子。”秋行转头,他欣喜道。
秦观止目光微动,他缓缓地转过身,便就瞧见数月不见的季蕴,她此时就站在门外,原本平静的心湖瞬间泛起了一丝涟漪。
季蕴不禁眼眶微湿,她走进来,立即向他行礼,嗫嚅道:“拜见师父。”
“你我师徒,不必如此拘礼。”秦观止低头,他深邃的眼眸盯着她,抬手扶起她的手腕,嗓音低沉。
她的脸色苍白,短短数月不见,她竟消瘦了这么多,他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季蕴抬起头,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深沉的眼眸中,好像幽深的海水,其中酝酿着暗涛汹涌。
“师父。”她心中一紧,颇为慌忙地移开视线,低声道,“您先坐。”
秦观止应了一声,他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同季蕴在圈椅中坐了下来。
季蕴吩咐女使上茶,说完她不适地捂嘴,低咳几声。
秦观止皱眉,他脸色微沉,眼底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待上完茶,便屏退众人,正堂中就剩下季蕴和秦观止师徒二人,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秦观止的目光停留在季蕴的身上,他沉声道:“你离开江宁不过数月,怎地瘦了这么多?”
“是弟子身子不济,还请师父见谅。”季蕴敛眸,她不敢去瞧秦观止的眼睛。
秦观止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季蕴,他见她神色疏离,一副防备的模样,便也没有恼,语气淡淡道:“你来信说,已在书院任职,如何?”
“一切都好。”她小声道。
“此次来崇州,为师就是想来瞧瞧你,没有旁的意思。”秦观止不着痕迹地瞥开目光,竭力地克制着心中的涟漪。
此言的意思不过是安抚季蕴,叫她放松下来,无需再如此戒备。
季蕴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话。
“为何病了?”秦观止神色缓和地问。
“弟子……”她欲言又止。
秦观止见她还是不肯卸下心防,他叹了一声:“算了,你既然不想说,那便不说了。”
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
“你当初执意离开清凉山,如今可曾后悔?”秦观止没有打算放过她,继续问。
“弟子不悔。”她抬眸,攥紧衣袖。
“好。”秦观止深吸一口气,他轻声道,“那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弟子……”季蕴略微迟疑地看向秦观止,她再次答不上来。
她想要的……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观止目光直直地盯着季蕴,他嗓音柔和,似有蛊惑:“你现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可见你并不适合这里,这座宅子迟早会把你吞噬殆尽,清凉山人烟稀少,闲云野鹤,你若是想回去的话,此次就随我一同回去罢。”
“师父过来的目的就是劝弟子回清凉山吗?”季蕴一怔,涩声道。
“是也不是。”他道。
季蕴不解。
“若是你过得好,我自不会劝你回去。”秦观止目光温和,“可我今日登门,你家中长辈多次阻挠我来见你,你试问自己的心,你当真过得好吗?”
季蕴闻言神情恍惚,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袖,下一瞬倏然想起曹殊来,便猛地清醒过来,摇了摇头:“弟子不想回去。”
“冥顽不灵。”秦观止轻笑一声。
“师父说得是。”季蕴苦笑道。
话音刚落,正堂中登时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秦观止敛起笑意,他神色认真地问道:“你告知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弟子……”季蕴至今不愿相信曹殊遇难,她双眼泛红,眼睫轻垂,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那你在坚持什么呢?”秦观止语气柔和地问。
“弟子不晓得。”季蕴眼中含着泪意,她眸光湿润地看向秦观止,哽咽道。
自曹殊离开崇州,她心中的苦涩不知该同谁诉说,此刻见到分别数月的秦观止,她的委屈不知为何倾泻出来。
秦观止见她红了双眼,他的心登时就柔软了下来。
“师父,弟子好难过。”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神情无助地啜泣道。
“那便同我说说罢。”秦观止神色缓和,轻声道。
季蕴眸光闪了闪,她略微迟疑地抿唇,犹豫着是否该向秦观止吐露心声,可现今她孤立无援,有些话她当真不知该何同谁讲了。
“是,是曹哥哥……”她淌下泪来,小声道。
秦观止皱眉,他忽然回忆起曹殊的面容,三年前自称是季蕴的兄长,曾上清凉山探望,之后便去东京科考了。
他见过曹殊一面,直到后来才偶然得知曹殊科考落榜,不过他也有私心,并没有告知季蕴此事。
秦观止见季蕴伤心的神情,他呼吸一窒,忽而意识到两人之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季蕴不知晓从何说起,她嘴唇微张,语无伦次地同秦观止说曹殊遇难的消息。
秦观止垂眸,他面色平静地听着季蕴讲述,双手无声地攥紧。
季蕴满面泪痕,哽咽道:“师父,曹哥哥一定还活着……”
天色已暗,秦观止起身告辞,季宅众人见他神色如常,并不甚波澜,这才放下心来。
待走出季宅,二人登上车舆。
秦观止安静地坐着,他双目微阖,只是脸色阴沉,强忍着怒意。
“先生……”秋行打量着秦观止,目光担忧道。
他不知季蕴和秦观止二人谈论了什么,虽然秦观止并未表现出异常,但他在秦观止身边侍奉多年,还是能察觉出他的情绪起伏。
秦观止不言,他慢慢地掀起眼帘,眸光一暗。
当初他就不该叫季蕴离开江宁,他承认,当他发觉季蕴和曹殊关系非比寻常的时候,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嫉妒。
这种感觉他无法控制,或许他从前就不该克制自己。
秦观止哂笑一声,暗道不过短短数月而已-
待秦观止走后,季宅众人纷纷前往清晖院,他们刚踏进去,便见季蕴面色漠然地坐在正堂中。
季怀心急如焚,质问道:“你没同外人瞎说什么罢。”
“父亲指的是什么?”季蕴抬眸,轻声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青一先生虽然是你的师父,但他是外人,当着外人面,你可不要胡言乱语。”季怀冷声道。
“父亲这时候觉得丢脸了?”季蕴哂笑一声,“要是叫有心人知晓,不知会不会将你告到衙门呢?”
季怀脸色难看,阴阳怪气道:“我是你的父亲,我还管教你不得了?自古以来皆是如此,都怪女帝登基,损害伦理纲常,你三年前不顾家中的阻拦,要去江宁求学,我和你母亲是不同意的,你祖母执意把你送出去,现下倒好了,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等到了公堂上,我大可状告你不孝!”
季蕴怔怔地看着季怀,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笑了起来。
这一刻,她忽然看清了季怀,竟有几分心灰意冷了。
是啊,她还在期盼什么?
“你闭嘴!”季惟大声喝道。
季怀吓了一跳,神色不解地看向季惟。
“官家岂是你能妄论的?”季惟脸色沉下来,冷声道,“你难道是嫌自己的命长?”
“兄长何必大惊小怪,我又没在外头说。”季怀惊魂未定,狡辩道。
“你在家里也不能乱说。”季惟脸色铁青,怒道,“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连累季家,届时谁都救不了你。”
“你用不着恐吓我。”季怀脾气也上来了,他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
“你莫非忘记当日曹家的下场了吗?”季惟见季怀仍然不服气,他冷声道,“就是惹怒天颜,罢官,抄家,最后人头没落地那是官家仁慈。”
季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你要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就管好自己的嘴,切莫再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季惟胸口上下起伏着,面带愠怒道。
张氏走进来,她瞧着季怀被骂得狗血淋头,忍不住暗中叫好,便低咳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争执。
“天色也不早了,蕴娘身子不好,得去歇息,往后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过来,包括你。”张氏目光扫向众人,最终注视着季怀,笑道。
季怀瞪大双眼,他气得想上前理论,却被季惟拽住。
“好了!”季惟满脸疲倦,“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这几天家中就没清净过,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官人,咱们回漪澜院罢。”于氏瞥了一眼季惟,轻声道。
季惟面色沉重地点头,随着于氏离开了。
张氏面色不善地瞪着季怀,扶着季蕴回了卧房。
第125章 第 125 章 御街行(五)
季蕴这一个月来都在清晖院养病, 如张氏那日所言,季宅众人没有再来打搅她。
可她心中牵挂曹殊,神色郁郁, 病情总是反复。
云儿的身子已经痊愈, 她实在是担心季蕴, 遂回来继续侍奉, 每日都得看着季蕴喝完药才能放心。
廊下的竹帘微微晃动, 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便是门的开阖声。
“娘子,该喝药了。”云儿端着瓷碗, 走进卧房。
季蕴正坐在罗汉榻上看书, 她身上披着外衫,神情带着几分抗拒之意。
“良药苦口,您得趁热喝。”云儿见季蕴板着脸,她轻笑一声, 劝道。
季蕴蹙眉,她放下手中的书,颇为无奈地从云儿手中接过瓷碗,低头就闻见苦涩的药味, 只好闭目, 强忍着不适喝了下去。
云儿瞧着瓷碗见底,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那日秦观止登门后, 他放心不下季蕴,遂时常来看望她,而昨日过来时,微笑道:“如今秋光尚好,后日就是重阳节, 你整日待在房中无所事事,不如出门走走罢。”
“好。”季蕴点头。
她想,她是时候该出去疏散一下心肠了。
日月如流,转眼之间已至重阳节,秋色愈发宜人,崇州城的娘子郎君们会在当日出门踏秋,迎着稍带凉意的秋风,欣赏红遍乡野的枫叶。
得知季蕴决定出门,张氏一惊,原本是不同意的,但转念一想她这个月都在养病,虽说有点起色,但人瞧着还是病恹恹的,或许出门走走也好。
“待会出门的时候,记得多穿一点,今日虽不冷,但你身子弱,若是吹了风冻着可就不好了。”张氏神色关切地看着季蕴,叮嘱道。
“我知晓的,母亲。”季蕴弯起唇角,轻声道。
言罢,她同张氏话别之后,步履盈盈地回到卧房,坐在铜镜前。
云儿拿起梳篦,小心翼翼地替季蕴梳发。
发髻梳好,云儿替季蕴披上斗篷,随即戴上帷帽,如此一来便就收拾妥帖了。
主仆二人走出清晖院,朝着侧门走去,秦观止的车舆已在等候。
秋行站在车下,他远远地见到季蕴袅娜娉婷的身影,眼神登时一亮,笑道:“先生,季娘子来了。”
秦观止闻言掀起车帘,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季蕴走过来,她戴着帷帽,面纱轻轻飘动。
“师父。”季蕴向他行礼,轻声道,“抱歉,令您久等了。”
秦观止抽回目光,嗓音低沉:“无碍,先上车罢。”
“是。”季蕴颔首,她在云儿的搀扶之下,登上车舆。
车夫瞧着众人坐稳后,他驾驶着车舆,缓缓地朝着城外的溪山驶去。
溪山位于崇州城外,山顶建有广教寺,庙宇连绵,因山间有一道溪水,故得名溪山,而今日是重阳节,最适合登高踏秋,想必游人众多。
云儿和秋行坐在外头,而车舆内只有季蕴和秦观止师徒二人,气氛十分安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季蕴低垂着头,她静静地坐着。
秦观止悄然掀起眼帘,目光淡淡地扫向季蕴,隔着一道面纱,她的神情不甚分明。
“为何戴上帷帽?”他问。
季蕴回过神,她眸光黯然,讷讷道:“现下外头流言蜚语太多,我怕有心人认出来。”
“流言蜚语有何惧,人心向来难测,凡事只求无愧于心即可,又何必在意旁人所言?”秦观止目光温和道。
“可是……”季蕴眸光黯然,迟疑道。
“人生在世,守拙不若变通,得计不若取胜。”秦观止思忖道,“要真按着世人的眼光过日子,怕是早就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就好比野兽,贪婪凶猛,虎视眈眈,你若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它会认定你软弱可欺,立即撕咬着你的弱点不放,可若是你并不畏惧于此,它反而有所顾忌,往往人性也是如此。”
“弟子,弟子明白了。”季蕴一怔。
“不,你还不明白。”秦观止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师父,那弟子该怎么做呢?”季蕴抬眸,疑问道。
“有些事情得你自己想清楚,旁人说得再多也无用,但你若是真想摆脱这一切,今日就是一个好机会。”秦观止眼眸深邃,低声道。
“您的意思是?”季蕴攥紧衣袖,略微迟疑地问。
秦观止微微一笑,嗓音柔和:“帷帽或许能挡住一时,却挡不了一世,你难道要一辈子戴上帷帽才敢出门吗?所以,你无需再畏惧流言,摘下帷帽才能真正的放下。”
“弟子……”季蕴眼神闪了闪,她嗫嚅道,“弟子不敢。”
秦观止缓缓地凑近,他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面纱的一角,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季蕴,目光沉沉,好似已经透过她的身体,洞悉她内在的灵魂。
他低声道:“别怕,有师父在,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
季蕴呼吸一窒,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袖,双目怔怔地与秦观止对视着。
秦观止的目光专注锐利,好似锁定她一般,叫她心慌意乱,无法再逃脱。
“弟子……”她慌乱地避开视线,欲言又止。
秦观止颇有耐心地等候,他目光深深地注视季蕴,便见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轻轻颤抖着,透着一股无措之意。
他勾起唇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季蕴手心微微出汗,她强装镇定地抬眸,迟疑地看向秦观止。
“先生,到了。”
就在她想要开口的时候,车舆忽然停了下来,外头随即传来秋行的声音。
季蕴一惊,她立时把话咽了回去。
秦观止抽回目光,他掀起车帘,轻笑道:“行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先下车。”
季蕴察觉出他语气中的笑意,她登时生出些许恼意,急忙将面纱放了下来,在云儿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一行人站在山脚下,前来踏秋的游人众多,溪山挺拔秀丽,烟雾缭绕,时不时地传来庄严的敲钟声。
山道蜿蜒曲折,极目远望尽是一层一层的台阶,仿佛望不到头似的。
秦观止和季蕴迈上一层一层的台阶,秋行和云儿在后头跟着,没有靠得太近。
季蕴走了一段路,她喘起气来,有些走不动了。
秦观止回头,他见季蕴体力不济,蹙眉道:“从前在清凉山时活蹦乱跳的,怎地如今还没爬一会儿就累了?”
“许是弟子年岁见长,不似过去那般了。”季蕴从云儿手中接过水壶,她饮了一口水,脸色才缓和几分,解释道。
“瞎说。”秦观止勾唇,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季蕴清秀的面庞,无奈地笑道,“你如今风华正茂,又何必自怨自艾?我想,定是回来之后,人也变得松懈懒怠了。”
季蕴闻见秦观止的话,她好似被拆穿一般,神情讪讪的。
她坐在石凳上,低头望去。
山高天远,秋雾弥漫在山间,虚无缥缈,日光穿透云雾照射下来,漫山遍野的枫林,绚烂如火,层林尽染,如同一幅令人陶醉的画卷。
“真美啊。”季蕴喃喃道。
秦观止望着秋景,他深吸一口气,笑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①,如此盛景,自然不可辜负,继续往上走罢,站得越高,景色就越美。”
“好。”季蕴站起身来,点头道。
此时她紧绷的情绪彻底放松下来,面上也逐渐带上了笑意。
秦观止迈上台阶,他回过头来,瞧着季蕴依旧戴着帷帽,也没有逼她,随后伸出手,轻声道:“来,我拉你上去。”
季蕴愣了愣,略微犹豫地站在原地。
“别误会,我只是怕你这么慢吞吞的,等到了山上,恐是天都要黑了。”秦观止看出她的犹豫,安抚道。
在短期的踌躇中,季蕴抬眸,朝他抬起手。
秦观止敛眸,隔着衣袖,他宽大的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了上来。
一行人在山道上歇息片刻,继续往上爬。
等终于到了山顶上,季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上渗出一层汗珠。
云儿见状上前,掏出帕子替她将汗水一一拭去。
季蕴悄悄瞥了秦观止一眼,发觉他仍然握着她的手腕,便轻轻地挣了一下。
秦观止目光扫向她,他勾唇,松开了她的手腕。
山顶上人就多了起来,前来踏秋的游人们倚在栏杆前,欣赏着秋景。
“师父,要不先去庙里拜拜?”季蕴见人实在多,她提议道。
秦观止并不信神佛,但此时都已经来了,也不好再推辞,便同意了。
师徒二人迈上几层石阶,寺庙的大门古朴典雅,门楣上提着广教寺三个字,门洞宽大雄伟,里头树木繁多,遮天蔽日,远远望去红艳如火,一缕金光穿透树叶的缝隙照了下来,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树影。
他们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路的两旁种植着枫树,而巍峨的庙宇隐在层层的树影中,只漏出顶上两道弯弯的翘角来。
季蕴走至小桥上,她低头看去,桥下是清澈的溪水,缓缓地流淌着。
秦观止站在桥的另一侧,静静地等候着。
待季蕴瞧够了,二人朝着大殿走去。
进入大殿,季蕴上了香,在佛像前跪了下来,秦观止掀袍,在她身旁的蒲团上跪下。
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心中道:“人人皆说曹殊遇难身亡,信女有疑,只求佛祖保佑他安然无恙。”
秦观止转过头,他的目光扫向身旁的季蕴,眼底泛起柔光。
季蕴暗自说完,她慢慢地睁开双眼,下一瞬便与秦观止四目相对。
他目光逐渐灼热,深邃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她,眼中带着复杂的情愫。
她一怔,眸光流转,轻声道:“师父,可曾许愿了吗?”
“你呢?”秦观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季蕴移开目光,她手指微微蜷缩,扯起嘴角道:“自然许了,当一个人能力有限,只能去求天上神佛,无论最终如何,也当是一种慰藉。”
“你许了什么愿?”他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她摇了摇头,轻笑道。
第126章 第 126 章 御街行(六)
秦观止抿唇, 他目光淡淡地扫向眼前高大威严的金身佛像,其神态安详,静静地矗立在大殿中, 似是能洞察世间万物。
“不知师父许了什么愿?”季蕴见他沉默, 神色好奇地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抽回目光, 勾起唇角道。
季蕴弯起唇角, 她眼如秋水, 注视着秦观止。
秦观止垂眸, 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其实他方才根本就没有许愿,他不信神佛, 只信事在人为, 人定胜天,若是将希望寄托于不切实际的虚妄之中,最终只能落空。
他虽不信,但对于此类人, 他也不会去轻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又何必去插手旁人之事呢?
季蕴站起身来,她颇为虔诚地拜了拜, 再离开大殿之前, 向寺庙捐了香火钱,虽然不多, 但也是一份心意。
“师父,咱们出去罢。”她轻声道。
秦观止应了一声。
师徒二人走出大殿,他们在寺庙中逛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走至一处枫林,便驻足赏景, 极目远望时枫林好像一片红海,令人陶醉其中。
“寺庙每日捐献的人那么多,你能确保自己的心愿上达天听?”秦观止望着如火的枫叶,他深邃眼眸看向季蕴,低声问。
“自然不能。”季蕴微顿,摇头道。
倏然一股秋风拂过,青石板上缓缓地飘来几片掉落的枫叶。
季蕴蹲下身,她纤细的手拾起其中一片枫叶,细细地打量着茎叶脉络,在温和的日光下,其脉络纵横交错,清晰可见。
“树叶从春日发芽,夏日生长,再到秋日的凋落,其宿命就是落叶归根,最终化进泥土中,成为滋养树根的养分,而在这大千世界,每个人都是如此,既然明知自己的结局,却为何还要活在这个世上几十年呢?”季蕴眼底闪过一丝苦涩,感慨道。
秦观止不言,他目光微动,静静地注视着她。
“死向来令人恐惧,所以日子再苦,终归是还要过下去的,在这漫长的人生中,若是一眼就望到头的话,还有什么意趣可言呢,那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天上神灵,期盼降下甘霖,其实他们也晓得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但他们只能故作不知,自欺欺人罢了。”季蕴自嘲地笑道。
言罢,季蕴步履盈盈地走到桥上,她低头望去,桥下溪水潺潺,遂将枫叶掷进其中。
枫叶慢悠悠地飘下去,很快便顺着湍急的溪流飘走了。
秦观止踱步至她的身旁,他无声的视线落着逐渐远去的枫叶,神情若有所思的。
直到枫叶飘走,季蕴才收回视线,她转头,神色颇为认真道:“师父,曹哥哥他一定还活着,弟子想去宿州寻他。”
秦观止一怔。
“这个月以来,弟子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季蕴思忖片刻,她双眼希冀地注视着秦观止,祈求道,“可弟子如今被家人拘着,要没有您的话,今日怕是连门都出不了,所以师父,请您一定要帮我。”
秦观止瞬间心如刀绞,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师父……”季蕴双眼泛红,她小心翼翼道。
“蕴娘,如今这个世道瞧着是一片平和,其实内里早就腐朽不堪了。”秦观止深吸一口气,他的眼中带着愠色,嗓音低沉,“近来不太平,先前江南东路一带在闹事,下令抓了一批又一批撰稿的文人,而今两浙路又有贼寇横行,人心难测,你若是贸然前往,可有想过在路途中万一遇到危险该怎么办?”
季蕴闻言泪水夺眶而出,她嗫嚅道:“弟子自然晓得,可是每每想到曹哥哥,就会心痛,弟子不信他死了,不信,师父,求您了……”
“你先冷静下来。”秦观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箍住她的双肩,目光直视着她,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真去了宿州,没有寻到曹殊该如何?或者你寻到他了,面对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届时你又该如何?”
季蕴身形一僵,她睫毛轻颤,眼底闪过一丝恍惚。
“凡事都不能凭意气,须得三思而后行。”秦观止眸色微微一深,他凝视着她,嗓音柔和下来,安抚道。
“弟子实在忍不了了。”季蕴心好似被揪住了一般,她哽咽道。
秦观止瞧着她黯然神伤的模样,他轻叹一声,随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将她瘦弱的身子环进怀中。
季蕴怔住,她下意识地挣扎,却无法挣脱,泪水不禁淌了下来。
枫林红艳如火,二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
“听话,不要再去找他了。”秦观止眸光一暗,温声道,“我知晓你的痛苦,但人世间的事往往都事与愿违,只要你愿意割舍掉,你就不会再为其所伤,蕴娘,跟师父回清凉山好吗,你曾在那里生活了三年,你难道就不想念你的同窗们吗?他们可都十分挂念着你,此次我来崇州,还叫我代他们向你问好。”
他的语气缓和,似有蛊惑之意,叫她心生恍惚。
“弟子,弟子不知道……”季蕴面露迷茫,她脑中一片混乱,摇头道。
“你无需立即答复,待今日回去后好好考虑。”秦观止慢慢地松开她,他狭长的眼眸如同深沉的海水,暗藏汹涌。
季蕴怔怔地注视着秦观止,心中酸涩地站在原地。
“天色不早,怕是过会儿就要起风了。”秦观止目光温和,叹道,“你如今身子弱,咱们还是早点回去。”
她思绪纷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二人走出寺庙时,云儿和秋行正倚在栏杆前望着秋景,他们许久未见,倒是有很多话要讲。
云儿笑着转头,她瞧见季蕴和秦观止出来,连忙敛住笑意,迎了上去。
季蕴挤出一丝笑,轻声道:“云儿,我有些累了,先回去罢。”
云儿打量着季蕴眸光湿润,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登时反应过来,想必方才在寺庙中秦观止和季蕴说了些什么。
但当着秦观止的面,她不敢问,颔首道:“是。”
一行人决定下山,便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折返。
季蕴神思恍惚地走着,不料她稍不留神,竟踩空了台阶,脚下顿时不稳,整个人往前扑去。
秦观止登时一凛,他伸手及时环住她的腰,才没叫她跌下去。
云儿吓得脸色发白,她急忙过来查看季蕴的状况,问:“娘子,您怎么样?”
季蕴摇了摇头,她望着山下,立时清醒过来,忍不住喘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上方的秦观止,便瞧见他面带愠怒,眼眸深沉地注视着自己。
秦观止脸色难看,却再触及到她湿润的眼眸时,他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不忍再继续苛责,语气淡淡地道:“走路小心一点。”
“师父,抱歉,叫您担心了。”季蕴扶着山石站稳,她面带歉意道。
秦观止抿唇,他看向一旁的云儿,叮嘱云儿好生扶着季蕴,莫叫她再发生意外了。
云儿脸色稍霁,她松了一口气。
待一行人下山后,暮色渐起,他们登上车舆后,便朝着季宅的方向驶去。
天色渐暗,车舆在季宅的侧门缓缓地停了下来,云儿率先出来,接着扶季蕴下车。
季蕴下车后,她对着车帘内的秦观止,轻声道:“师父,弟子进去了。”
隔着一道车帘,秦观止低声应了一声。
季蕴同秦观止话别之后,她同云儿走进季宅。
秦观止悄然掀起车帘,他眼眸深沉地凝视着季蕴远去的背影,眼中带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先生,咱们也该回了。”秋行提醒道。
秦观止闻言阖上车帘,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季宅。
主仆二人走进季宅之后,她们绕过游廊,回到清晖院。
待走至正堂的月洞门前,女使走过来,语气恭敬道:“三娘子,您回来了,四娘子在堂中等您,说有要事。”
季蕴神情有些意外,她点了点头,踱步走进堂中,便见季棉不耐地坐在圈椅中。
她疑惑道:“四妹妹,你怎地来了?”
“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了你大半晌了。”季棉站起身,她神色焦急地走了过来。
“怎地了?”季蕴心下狐疑,她低下头,脸色微变道,“难道是曹哥哥出事了?”
“的确是关于曹三郎君的。”季棉将手中的信递给季蕴,忙道:“你打开看看。”
季蕴面含犹豫地接了过去,她一时心中打鼓,略微迟疑地将信慢慢地打开,待看见信中熟悉的字迹后,立即就愣住了。
信中写道——
“已平安到京,勿念。”
季蕴快速看完,她拿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神色带着不可思议。
这是曹殊的字迹,她绝对不会认错。
他没有死!
季蕴眼中绽放出巨大惊喜,喃喃道:“这是曹哥哥寄来的信?”
“没错。”季棉点头道。
季蕴双眼泛红,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滑落,滴在了信纸上。
“四妹妹,你为何会有曹哥哥的信?”季蕴鼻头微酸,神情激动地问道。
季棉在圈椅中坐了下来,她解释道:“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今日午后,有一封信寄到家中,被母亲拿了过去,她一见是曹三郎君的信,也不敢惊动父亲,便去找二姐姐商量,最终决定由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原来如此。”季蕴恍然地点头。
“你切莫声张,要是叫父亲和叔父晓得了,家里又不得安宁了。”季棉瞥了她一眼,不放心地道。
“我明白的,谢谢你,四妹妹。”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由衷地感谢道。
“行了,别假惺惺的,也别哭哭啼啼的了,既然信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季棉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
“云儿,送四妹妹出去。”季蕴低头打量着信,哽咽道。
“是。”云儿颔首。
第127章 第 127 章 御街行(七)
云儿送季棉出去后, 天色渐暗,清晖院前的灯已经点上,发出昏黄的光芒。
季棉回头, 她目光看向云儿, 神情不自然道:“云儿, 你是三姐姐的贴身女使, 她近来身子不适, 你可得好生照顾着她。”
“奴婢明白。”云儿颔首, 疑问道,“四娘子既然关心娘子, 为何不当面说呢。”
“谁关心她了?”季棉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神情激动地否认道,“你可别瞎说,我只是看不惯她每日哭哭啼啼而已。”
“是。”云儿忙不迭点头,捂嘴偷笑道。
季棉有些尴尬地咳了几声, 忙道:“行了,你就送到这里,我回去了。”
“四娘子慢走。”云儿笑道。
季棉离开后,云儿形色匆匆回到卧房, 便瞧见季蕴正神色欣喜地捧着信纸, 面上淌着泪水。
“娘子。”她低声唤道。
“云儿,曹哥哥还活着, 我就知道他不会死的。”季蕴敛眸,她睫毛濡湿,颇为庆幸道。
云儿骤然得知曹殊未死的消息,也松了一口气,自那日季蕴昏倒之后, 她的病情就反反复复,郎中束手无措,直言此乃心病,一切都得靠她自己想明白。
“是啊,曹郎君大难不死,他是有福之人,娘子也该放心了,您往后莫要胡思乱想了,如今最为重要的是该养好自己的身子。”云儿走过来,由衷地笑道。
“你言之有理。”季蕴抬头,弯起唇角道。
说罢,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信纸上,忍不住抿起一丝浅笑,近日的郁气在此刻一扫而光。
“方才四娘子说得对,您暂时别声张,可别惊动了主君他们,要是他们知晓可不得了。”云儿站在一旁,劝道。
“的确不能声张,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曹哥哥为何无缘无故遭遇刺杀,此事颇为蹊跷,若是他还活着的消息传扬出去,这心怀不轨之人定还会千方百计地要取曹哥哥的性命。”季蕴慢慢地放下信纸,她凝思片刻道。
“娘子放心,奴婢不会乱说的。”云儿郑重其事地看着季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对了,今日在山上,先生同您说什么了?奴婢瞧着回去的路上,您情绪似乎不高。”
季蕴一怔,她扯起嘴角道:“也没什么,只是师父劝我回清凉山。”
“那您是如何想的呢?”云儿抬眸,问道。
“我哪里也不会去,我要等曹哥哥回来。”季蕴摇头,她原本想去宿州寻曹殊,但现下曹殊安然无恙,她自然也改了主意。
主仆二人谈论片刻,已至用晚膳的时辰,谁知清晖院突然传来张氏和季怀的争吵声,且闻张氏的嗓门,便知季怀已然落了下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娘子,您可要去劝劝?”云儿扶着门,神情担忧道。
“不去。”季蕴摇头。
季蕴幼时起,夫妇二人平日里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也是有的,张氏彪悍,季怀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令人奇怪的是,最后二人都莫名其妙地和好。
“当真不用,从前我又不是没劝过,他们又何曾听得进去呢,反而来怪我多管闲事。”季蕴神色无奈道。
云儿阖上门,她叹了一声。
“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①。”季蕴敛眸,她感慨万千道。
九月重阳佳节,东京城中菊花开得正盛,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极目远望时如蘩星点点,店肆酒楼在当日以菊花装饰门楼,令人眼花缭乱。
皇城的贵人们大都至金明池畔踏秋,而老百姓们选择去郊外登高,京中的佛寺大都会开斋会,其中开宝寺和仁王寺则是狮子会,来往游人不断,热闹非凡,年年亦是如此。
曹望一行人在重阳节前几日才抵京,被安排住在城中的驿站。
驿站的房间内,一名衙役推门走进来,答道:“曹大郎君,刺客相关人等已经押解至开封府,交由开封府尹处置,不过具体还得审了才知。”
“我知晓了。”曹望点头,他脸色凝重,有些为难道,“咱们刚到京没几日,今日是重阳节,想来今日过后,官家定会召见,可溪川现下生死不明,咱们届时该如何?”
“二郎君已经去找了,万一他寻到了呢?”衙役皱眉,思虑道。
“就算他寻到了,恐怕也来不及了,我担忧的是官家见不到人,雷霆盛怒之下,咱们的性命怕是不保啊。”曹望瞥了衙役一眼,叹道。
“这……”衙役吓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另一名衙役急得来回走动,他难掩焦急之色,颤声道:“那该怎么办?可如今咱们也交不出人来,要是因此丢了性命未免太草率了,曹大郎君,我家中还有老母,我可不能死啊。”
“你先不要着急,总归还有办法的。”曹望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衙役的肩,出言安抚道。
衙役们面面相觑片刻,他们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束手无策地站着。
“曹大郎君,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其中一名衙役突然抬头,他看向曹望,略微迟疑道,“但是此法或许有点冒险,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曹望目光微动,他神色缓和道。
“三郎君生死未卜,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曹大郎君,您去面圣罢。”衙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曹望,提议道。
“不可!”曹望一惊,他摇头道。
“曹大郎君,您想想,现下情势如此严峻,生死攸关啊,容不得咱们再犹豫啊,况且您是三郎君的亲兄长,就是认下他的身份,恐怕也没人能认得出来。”衙役神色认真道。
另外几名衙役觉得颇有道理,纷纷上前来劝曹望。
“你们……”曹望面露悲伤,他眼中含着泪意,低声道,“溪川现在下落不明,倘若他还活着,知晓我代替他面圣的话,不知会如何想我,我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事来。”
“曹大郎君,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面圣可是关乎崇州的声誉以及曹家是否能平反,三郎君他定然不会怪罪您的。”衙役劝道。
“容我再想想。”曹望面含犹豫。
“您可得尽快做出决定。”衙役神情严肃道。
曹望陷入两难之地,他若是代替曹殊的身份入皇城面圣,龙心大悦还好说,要是因此被拆穿的话,一行人怕是性命不保,但此事又事关曹家的未来,实在令人难以抉择。
他思绪纷乱,逐渐握紧拳头。
衙役们都紧张地看着曹望,不安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曹望深吸一口气,他缓缓抬起头来,神情有些为难,沉声道:“既如此,只能我去面圣了。”
衙役们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翌日晌午,传旨的内侍到达驿站的门楼前,曹望携几名衙役已经等候多时了。
内侍翻身下马,他头戴巾帻,身穿暗紫色的圆领窄袖的长袍,腰间束着革带,神情带着威严之感。
曹望弯下腰,向内侍作揖,轻声道:“拜见中贵人。”
内侍略微颔首,他拿出圣旨,轻咳几声后,开口宣读:“陛下有旨,请曹殊于今日午后入大内觐见。”
众人闻言一凛,纷纷掀袍跪了下来。
“草民领旨。”曹望神色恭敬道。
“你就是曹殊?”内侍目光淡淡地扫向曹望,问道。
“正是。”曹望垂眸,他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
内侍将圣旨递给曹望,他细细地打量一番,笑眯眯道:“午后到宣德楼前等候,届时会有内侍为你带路,可切莫误了好时辰啊。”
“草民谨记,多谢中贵人。”曹望伸手接过,垂头道。
内侍点头,他抽回目光,重新上马,待坐稳后便回宫交差了。
曹望低头注视着圣旨,他抬手轻轻地抚摸,眸光闪了闪。
一晃已至午后,曹望同衙役们带着曹殊所绘的药斑布,行至宣德门楼,他们神色各异,不免心生紧张起来。
宣德门位于皇城的正门,映入眼帘的是五扇大门,每扇大门颇为高大,皆是朱漆金钉,而门楼雕梁画栋,庄严气派,覆以琉璃瓦,门楼上有重兵把守,城墙高耸威严,由砖石镶嵌,雕刻龙凤飞云之状。
曹望独自站在最前头,衙役们则是捧着放置药斑布的锦盒,神态恭谨地站在后头。
众人站在门楼前等候着,自然是不敢逾矩,所幸如今是秋日,不再似夏日那般炎热,倘若是夏日的午后,那怕是要撑不住了。
不知等候多久,一位小黄门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见到曹望等人,开口问道:“你就是曹殊?”
“是。”曹望神情平和,低声道。
“行,随我进来罢。”小黄门笑道。
曹望缓缓地转身,他从衙役手中接过锦盒,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等等。”
就在曹望要跟着小黄门进入皇城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
曹望听到熟悉的声音,他顿时停下脚步,忍不住抬起眼眸,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
众人立时循声望去,繁华的御街人流熙攘,两位身穿襕袍的男子慢慢地走来,他们相貌不俗,浑身带着温雅的气质。
此二人正是曹殊和曹承。
衙役们见到来人,登时大惊失色,他们迅速反应过来,属实没想到曹殊竟然平安归来,有些不敢置信,但也放下心来。
“曹三郎君,您来了。”衙役激动地热泪盈眶,哽咽道。
“我没事。”曹殊颔首,他漆黑的眼眸扫向众人,最后停留在曹望的身上,随即踱步至小黄门的面前,朝他作揖。
“你是……”小黄门面含犹豫。
“草民姓曹,名殊,字溪川,此次特携药斑布面圣。”曹殊抬眸,他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小黄门心下狐疑,他的目光带着探究之意,在曹殊和曹望的身上不停地打转,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长兄怎么不说话?”曹殊睨着曹望,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问。
曹望捧着锦盒的手无声地攥紧,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双眼不禁红了起来,神情诚恳道:“溪川,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担心着你的安危。”
“是吗?”曹殊敛眸,他面带笑意,温声道,“既然我来了,那便请长兄把锦盒给我罢。”
第128章 第 128 章 御街行(八)
“溪川, 你能够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曹望神情颇为诚恳,眼神中透露着关切, 笑道。
言罢, 他连忙将锦盒递到曹殊的面前。
曹殊伸出修长的手, 从曹望的手中接过锦盒, 他垂眸, 浓密的鸦睫垂下来, 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我自不会辜负长兄的期望。”他神情疏离,抿起一丝微笑, 却笑不达眼底。
曹承同衙役们寒暄了一会儿, 他走至曹殊的身旁,眸光湿润道:“溪川,时辰不早了,你是时候入宫了, 曹家是否能平反就靠你了。”
“你们放心,我明白。”曹殊目光瞥向曹承,郑重其事道。
曹殊捧着锦盒,便要跟随小黄门进入皇城, 在与曹望擦肩而过时, 他却忽然停下。
“长川,你可否读过史记?”他嗓音温和。
“自然读过。”曹望一怔, 神情不解道。
“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为善者,天报之以福;而为非者,天报之以殃。”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曹望, 慢条斯理道。
曹望神情一僵,他眼神闪了闪,笑道:“你言之有理,那群刺客前几日已经交由开封府了,而那个幕后黑手,他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但愿如此。”曹殊抽回目光,微微一笑道。
话音刚落,曹殊同小黄门踏入皇城。
曹望双手无声地攥紧,他面色平静,只是眼中似是酝酿着什么。
“长川。”曹承转头,突然道。
曹望回过神,他弯起唇角,轻笑道:“青川,你们是何时到的京城?”
“今日刚到。”曹承语气淡淡道。
“真是太险了,对了,那日溪川落水后,你是如何寻到的他?”曹望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他满脸关心道。
“此事有点复杂,往后再同你说。”曹承望着曹殊逐渐远去的背影,轻声道。
曹望点头,他的神情若有所思,轻叹道:“溪川此番安然无恙,当真是上天保佑,我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实在不安,可今日官家召见,我在驿站又没有你们二人的消息,总不能抗旨,无奈只好出此下策了。”
温和的日光照在巍峨的皇城上,御街繁华如旧,极目远望尽是青楼画阁,店铺酒楼林立,人流熙攘,热闹非凡,处处皆是繁荣的盛景。
小黄门引着曹殊进入皇城,他们穿过悠长的长街,映入眼帘的是大庆殿,大殿庄严肃穆,两侧设有小楼,此殿是每逢大典时,天子则会斋宿于此,以及正朔朝会。
绕过大庆殿,则进入皇城的内城。
小黄门道:“曹郎君,官家今日在文德殿的偏殿见你。”
“多谢中贵人提醒。”曹殊淡然一笑,低声道谢。
曹殊跟着小黄门穿过宣德楼的右掖门,途中遇到好几位内侍和宫女,他们入门后往东行,走至大庆殿外廊横门后,则是往北走,再穿过另一道横门,便至文德殿的院落。
小黄门引着曹殊走进文德殿,再路过正殿时,远远地见到一位女官走了出来。
她面容姣好,头戴簪花幞头,身穿滴珠窠龙纹的圆领袍,腰间束着革带,下身则是朱色的百迭裙,浑身透着一股书卷的气息。
曹殊瞧着她有些几分面熟,好像曾在何处见过,但一时也想不起来。
那女官迎面走了过来,小黄门和曹殊见状,立即朝她作揖。
她略微颔首,无意间瞥了曹殊一眼,神情有些意外道:“你是……”
曹殊抬起头,低声道:“草民在崇州,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我想起来了,是你,曹殊。”何毓面含犹豫,她打量着曹殊温和如玉的面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你怎么入京了?”
“说来话长,此次草民有幸,得官家召见。”曹殊垂眸,解释道。
“蕴娘呢?”何毓眼神一亮,急忙问,“她也来了?”
“回大人的话,她未曾入京。”曹殊摇头,温声道。
何毓闻言,她的神情变得失落起来,扯起嘴角道:“既然官家召见,我就不打搅了,等过了今日,咱们再叙。”
曹殊颔首,静静地目送着何毓离开。
他抽回目光,随着小黄门朝着偏殿走去。
何毓心不在焉地走出文德殿,她刚踏出东华门没几步,倏然瞥见一位男子。
他面容棱角分明,无甚表情,身穿墨色便衣,正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浑身透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不知司使大人打何处来?”她脸色微变,强装镇定道。
柴晋不紧不慢地走至何毓的面前,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好整以暇道:“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商,遂召我入东宫。”
“原来如此,下官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何毓躲避着柴晋炙热的视线,勉强地笑道。
说完,她匆匆地要离开此处。
“等等。”
何毓还未走几步,身后就传来柴晋冷冽的嗓音。
她咬牙,只好停下,作揖道:“司使大人还有何事?”
柴晋是皇亲国戚,身份显赫,他的母亲是当今官家一母同胞的姊妹楚国长公主,而今他兼任皇城司指挥使,不是何毓此等小官惹得起的,遂只能选择隐忍。
“跑这么快作甚?”柴晋缓缓地走过来,他深邃的眼眸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唇角微扬道,“故意躲着我?”
“司使大人误会了,下官真的有要事。”何毓眼睫轻颤,惴惴不安地解释道。
“既然有要事,那便去罢。”柴晋语气淡淡道。
何毓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便以为柴晋放过她了。
柴晋幽深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何毓,他勾起唇角,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下官告辞了。”何毓垂头,轻声道。
“今晚老地方见。”柴晋注视着她,他眸光晦涩不明,好似已经锁定猎物,使其再也无法逃脱。
何毓脸色一白,双手无声地攥紧。
“我等你。”柴晋目光炽热,瞧着何毓难看的脸色,他颇为满意地勾唇,压低嗓音道-
小黄门引着曹殊进入文德殿的偏殿,他推开雕刻精致的格子门,笑道:“曹郎君,官家还在处理政务,你先进去等候。”
“是。”曹殊颔首道。
内侍见曹殊走进去,便垂头退了出去。
当今天子不喜奢华,遂偏殿的摆设较为清雅,入门处放置着几张交椅,朝里看去,先是月洞门状的隔断,素色的帷帐在两侧系着,几片竹帘垂下来,接着隔断旁是放置书籍的架子,最后是处理政务的内室,其中高处的正中间是一张桌案,上面放着书卷和烛台,而桌案下方两侧则是一排玫瑰椅。
内室的薰炉中点着香,清新淡雅的香气,袅袅地散开来。
曹殊敛眸,神态恭谨地等候着。
不出片刻,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推开,走进一位女子,她头戴凤冠,身穿交领短衫,牡丹芙蓉纹的对襟长衫,外披大袖衫,下身则是百迭裙,浑身带着一股高贵的气质。
曹殊未敢抬头,也不知来人的身份,只能朝她作揖。
来人正是当今鲁国公主柴德音,深受官家的宠爱。
鲁国公主走进内室,身后跟着几名身穿圆领袍的女官,她目光淡淡地瞥了曹殊一眼,随即在玫瑰椅上坐了下来,忍不住询问女官:“他是谁?”
女官低声在鲁国公主耳畔说了几句,便重新站了回去。
鲁国公主点了点头,她眼中带着一丝打量,朱唇微启:“你就是曹殊?”
“回公主的话,正是草民。”曹殊垂眸,语气恭敬地回答。
“哦?”鲁国公主睨着曹殊,饶有兴趣道,“你一介平民,从未见过我,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草民虽在民间,但也曾听闻公主与人为善,施恩上下之举,故而心生猜测,而今日贸然见到公主天颜,实属冒犯,还请公主勿怪。”曹殊略微弯腰,不卑不亢道。
“民间的百姓是如何谈论我的?”鲁国公主问。
“天下皆知公主雍容华贵,草民实在不敢亵渎。”曹殊面色淡然,轻声道。
鲁国公主瞧着曹殊颇为恭谨的模样,她忽然觉得没有意趣,便抽回目光。
就在二人交谈的时候,廊下竹帘微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鲁国公主登时一凛,她急忙站起身来,向着廊下之人行礼,忍不住埋怨道:“母亲,您终于来了,叫儿臣好等。”
廊下之人正是当今女帝,她年逾不惑,内穿红色的交领衬袍,外穿朴素的圆领大袖白袍,腰间束着红带,步伐稳重地踏进偏殿中,彰显出她至高无上的威严。
“拜见官家。”曹殊身姿板正,他从容不迫地放下锦盒,掀袍跪了下来,向女帝行礼。
女帝居高临下地打量曹殊,她略微抬手,叫人先起来。
“多谢官家。”曹殊点头,他站起身来,轻声道。
女帝没有再看曹殊,她目光扫向鲁国公主,蹙眉道:“你不在公主府待着,又跑到我这儿来做甚?”
“母亲偏心。”鲁国公主面露委屈,小声道。
女帝在御座上坐下,她瞥了鲁国公主一眼,颇为无奈道:“又怎么了?”
“太子哥哥他,他欺负儿臣。”鲁国公主双眼泛红,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女帝哭诉道。
“德稷好端端的为何要欺负你?”女帝半信半疑道,“平日里你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母亲,儿臣今日去东宫看望哥哥,正巧柴晋那家伙也在,他一见到儿臣,直言儿臣是一介女子,儿臣气愤不已,便同他吵了起来,不想哥哥过来了,他也斥责儿臣,说,说……”鲁国公主眼中含着泪意,欲言又止道。
“说什么了?”女帝不耐道。
“他说儿臣的确不该来东宫,儿臣是个女子,往后是要嫁人的,嫁人后就要乖乖侍奉夫君,相夫教子,儿臣气不过,就说母亲也是女子,她如今不同样君临天下……”鲁国公主小心翼翼道。
“行了,我知道了。”女帝并没有全然相信鲁国公主的话,她脸色微沉道,“你往后没有旁的事,莫去东宫,以免惹得朝臣不满。”
“可是……”鲁国公主不甘。
“你暂且先回去,别出去惹是生非,等风头过了,你想要的我自会给你。”女帝扶额,有些疲惫道。
鲁国公主抬头,她眼神一亮,欣喜道:“多谢母亲,儿臣明白了。”
言罢,鲁国公主的目的达到,也不枉她在女帝哭了一场,她满意地起身告辞,同女官走出偏殿。
曹殊见鲁国公主离开,他眼神平静无波,静静地站着。
第129章 第 129 章 御街行(九)
女帝高坐于御座之上, 她目光缓缓地扫过阶下的曹殊,他眉眼清疏,眼睫轻垂, 身姿宛若修篁。
内侍小心翼翼地为女帝奉茶, 他悄然瞥了一眼曹殊, 神色略微诧异。
女帝伸手端起茶杯, 便闻到了茶叶的清香, 她低头啜了一口, 瞬间一股茶香伴着舌尖的清香咽入咽喉,沁人心脾。
内侍见她神色有所好转, 才敢道:“官家, 这位曹郎君是此次崇州药斑布比试的魁首,听闻他所绘的药斑布可是出类拔萃的呢。”
女帝面上无甚神情,她搁下茶杯,轻应了一声, 令人捉摸不透。
“草民曹殊,拜见官家。”曹殊再次跪下来,他双手抬起,奉上放置药斑布的锦盒, 不卑不亢道, “此次能得官家的召见,是草民三生有幸, 草民所绘的药斑布就在此盒之中,还请官家一观。”
女帝掀起眼帘,她眼神示意身旁的女官。
两名女官登时心领神会,二人走下台阶,从曹殊的手中接过锦盒, 打开后将卷起的药斑布拿了出来。
二人各拿一角,慢慢地在女帝的面前展开来,一幅天上人间的盛景尽收眼底,只见靛蓝色的布料上勾勒的菊花高洁淡雅,姿态各异,大都婉约动人,刻版的线条十分饱满流畅,而鸿雁展翅高飞,栩栩如生,好似将在场众人拉入这秋日的画卷之中,令人无法自拔。
女帝站起身来,她面色沉静地打量着药斑布,眼底闪过一丝欣赏,笑道:“的确当得魁首之称。”
“官家谬赞。”曹殊垂头,他淡然一笑道。
女帝重新坐下,她抬手示意女官将药斑布收起来。
待收进锦盒之中,女官和内侍纷纷退了出去,偏殿中便只剩下女帝和曹殊二人。
薰炉中焚着香,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曹殊身姿板正地跪在玉石砖地上,他低垂着头,面上没有任何的波澜,静静地等候着。
“曹殊,朕记得你。”女帝目光扫向曹殊,语气淡淡地道,“三年前春闱,朕读过你的文章,当真是才思清丽,观点独到。”
曹殊目光微动,他未敢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讶然。
女帝言罢,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不失威严,然而却倏然敛住笑意,眼底厉色一闪,冷声道,“可惜当时你父亲有不臣之心,区区一州之长,竟对朕登上帝位多有不满,并将其绘在上贡的药斑布中,实在可恨。”
“草民惶恐。”曹殊脸色一变,他睫毛轻颤,低声道。
女帝抬起细长的手扶额,她沉下脸来,眼神冷厉道:“你费尽心思来见朕,难不成是想为你那愚蠢的父亲辩解?”
隔着一道垂帘,女帝的神情不甚分明,令人心生惧意。
“官家,草民的父亲他,他是冤枉的。”曹殊脸色一白,仓皇出声。
“哦?”女帝目光审视着曹殊,嗓音微扬道,“何出此言?”
“父亲对官家衷心耿耿,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事来。”曹殊心头一紧,神色凝重道。
“忠心耿耿?”女帝轻蔑一笑,冷声道,“或许他曾经是对朕忠心,可自古以来人心易变,并不妨碍他后来生出反叛之心。”
“官家,当年是有人存心陷害曹家的。”曹殊缓缓垂眸,长睫遮掩住眼底的苦涩,语气艰涩道,“草民的父亲自幼教导草民要忠君爱国,他为官数十载,心系百姓,克己奉公,以身作则,而草民寒窗苦读十几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朝堂之上为君分忧,又岂会对官家有不臣之心?”
女帝不置可否,她听完曹殊一番言辞,眼神略有缓和。
“官家,曹家骤然遭受不蒙之冤枉,父亲为此郁郁而终,草民此次进京是想了却他生前的心愿。”曹殊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还请官家彻查当年之事,揪出其幕后黑手。 ”
言罢,他俯下身,在玉石砖地磕了一个头。
其实当年药斑布之事,女帝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当时她正在气头上,已经传旨下去,君无戏言,不可轻易收回。
事后她冷静下来,才发觉此事有蹊跷,又拉不下脸来。
“你的话,朕明白了。”她点了点头,抬手道,“先起来罢。”
曹殊闻言站起身来,他神色郑重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草民所求不过是还曹家清白,再无其他。”
“你既说曹家是遭人陷害,这些年来,可曾发觉什么异样吗?”女帝凝思片刻道。
“官家,草民其实心中已有怀疑之人,在崇州时,那人暗中多番阻挠草民进京,而这次进京的途中,那人就派出一波刺客来,幸而草民得上天保佑,未有性命之忧,且生擒了那群刺客,日前已经交由开封府衙了。”曹殊说话时,清晰而谨慎,一字一句道。
“朕会叫府尹尽快处置的,你暂且先回驿站,等有结果朕会着人告知你。”女帝思忖道,“倘若你父亲当真是冤枉的,朕自会赦免曹家。”
开封府尹正是当今太子柴德稷,他兼任多职,掌尹正畿甸之事,统揽司法和民生的要务。
“多谢官家。”曹殊眸光湿润,他朝女帝作揖,颇为感激道,“草民告退了。”
说罢,曹殊慢慢地退了出去,小黄门正在廊下等候,引着他出了皇城。
女帝瞧着曹殊离开,她抽回目光,唤了内侍进来,即刻下令审讯那群刺客。
待曹殊走出皇城,远远地见到曹望等人正在宣德楼下等候。
曹承瞧见曹殊安然无恙地出来,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上前几步,神色激动地问:“溪川,如何?”
曹望站在一旁,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直直地看着曹殊。
“回去再说。”曹殊环顾四周,他神情讳莫如深,深思熟虑道。
众人迫不及待地回到驿站,驿卒领着曹殊和曹承来到房间的门口,便离开了。
曹殊和曹承推门进去坐下后,曹望和衙役们紧跟其后,将房门阖上。
“官家今日已经答应我彻查当年之事了。”曹殊语气缓慢道。
“果真吗?”曹承一惊,蘧然道。
曹殊颔首。
“太好了,官家能答应彻查,这说明咱们曹家有救了。”曹望眼神一亮,欣喜地笑道。
曹殊瞥了曹望一眼,他面带笑意,轻声道:“刺客已经交由开封府衙,一切待审了才知。”
众人闻言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因本朝废除宵禁制度,遂东京城中灯火辉煌,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东宫。
太子柴德稷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容貌端庄的太子妃赵嫣站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捏肩。
侍卫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垂头道:“太子殿下,您叫属下查的都已经查清楚了。”
“说。”太子并未睁眼,语气淡淡道。
“官家今日召见的是人名为曹殊,此前官家曾下令崇州举办药斑布比试,而曹殊正是比试魁首。”侍卫语气恭敬道。
“曹殊?”太子缓缓睁眼,眼神带着一丝疑惑。
太子妃微微一笑,轻笑道:“殿下忘记了?那曹殊是上任崇州知州曹松之子,三年前上贡的药斑布有异,曹松被因此罢了官。”
“孤想起来了,确有此事。”太子恍然大悟道。
“殿下,听闻曹殊在当年的春闱中选,却因此事无辜受牵连,竟连名次都被划了去,妾身瞧着他实在是可怜啊。”太子妃神情怜悯,嗓音柔和道。
太子微顿,有些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曹殊文采斐然,倒是个可用之才,若是殿下能帮他查清当年的幕后黑手,还曹家清白,他日后定能为您所用。”太子妃笑意盈盈道。
太子闻言蹙眉,面含犹豫。
“殿下。”太子妃柔下嗓音,她握住太子的手,提醒道,“今日德音妹妹大闹东宫,还跑去母亲面前告状,您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德音自幼娇惯,孤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况且她是孤的同胞妹妹,她的性子孤知道,顶多闹个几日也就没事了。”太子不以为意,笑道。
“妾身就怕她此番也盯上了曹殊。”太子妃担忧道。
“此言何意?”太子一愣,不解道。
太子妃没有回话,她敛起眸子,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一连过了好几日,东京城中秋色宜人,被关押在牢狱的刺客受不住刑,统统召了个干净,直言是崇州知州陈密致派他们刺杀曹殊。
曹殊得女帝召见,他再次入皇城,他踏进文德殿的时候,女帝正在同鲁国公主谈话。
鲁国公主察觉有人来了,她连忙收敛起笑意,便不再说了。
“草民拜见官家,公主。”曹殊垂头,他向二人行礼。
“免礼。”女帝抬手,她神情威严,语气淡淡道,“曹殊,今日牢狱传来消息,那群刺客已经招认是陈密致派来的。”
“多谢官家。”曹殊一惊,他故作害怕,颤声道,“知州大人为何要刺杀草民?草民同他无冤无仇,难道,难道他就是当年陷害曹家的凶手?”
“具体还需查了才知,若是当年有人借曹家上贡故意陷害,朕也绝不会轻饶。”女帝眸底泛着冷光,沉声道。
“这太可恶了!此人其心可诛啊,母亲。”鲁国公主拍案,义愤填膺道。
“曹殊,朕会派人前往崇州彻查此事,只是眼下暂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你需得再等几日。”女帝道。
“但凭官家做主。”曹殊眸光一暗,作揖道。
鲁国公主抬眸,笑道:“母亲,眼下正有合适的人选。”
“是谁?”女帝好奇问。
“就是儿臣啊。”鲁国公主站起身来,她拉着女帝的袖子,撒娇道。
“胡闹。”女帝颇为宠溺地看着鲁国公主,嗔道。
“儿臣不是胡闹,儿臣是认真的。”鲁国公主瞥了曹殊一眼,她满脸委屈道,“母亲,您偏心,哥哥现下当了太子,儿臣却还只是个公主,他如今愈发疏远儿臣,儿臣只有母亲了,此番也是想为您分忧,您就让儿臣去历练历练罢,全当体察民情了。”
第130章 第 130 章 御街行(十)
女帝有自己的考量, 她闻见鲁国公主的话,并没有立即答允。
“母亲,就让儿臣去罢, 求您了。”鲁国公主面露委屈, 她拽着女帝的衣袍, 撒娇道, “您要是不答应, 儿臣可就不依了。”
“小冤家, 你容我考虑考虑。”女帝眼神宠溺地看着鲁国公主,神情无奈地笑道。
“那母亲一定要让儿臣去, 免得太子哥哥和柴晋再瞧不起儿臣。”鲁国公主见女帝松口, 她立即收起委屈的神情,笑道。
女帝目光扫向阶下的曹殊,她心平气和道:“你先退下罢。”
“是。”曹殊颔首,他慢慢地退了出去。
翌日早朝, 文德殿。
女帝高坐于御座之上,她凌厉的目光看向殿中的文武百官。
如今的朝堂之势错综复杂,分为两党和中间派,一党是以右相林骞为首的太子党, 而另一党以左相柴钟懿为首, 则是支持鲁国公主,这中间派是谁都不站, 而男女官又各自为政,其间是暗流涌动,明争暗斗此起彼伏。
群臣们正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他们涨红着脸,非要争个高低, 说话时夹枪带棒,往对方的心窝肺管处戳。
争论个半晌也没个结果,但太子党目的已经达到,便趁机借此引出前几日鲁国公主大闹东宫之事,殿中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一位言官打头阵,他站了出来,跪下来道:“陛下,太子贵为一国储君,是国之栋梁,而鲁国公主飞扬跋扈,竟仗着陛下的宠爱胡作非为,在东宫中大闹一场,实在是目中无人。”
“住嘴!”太子大怒,斥道,“德音是孤的亲妹妹,无论她做什么,孤都不介意,反而是你们这些个人小题大做,不知安得是什么心?”
“太子殿下仁慈,鲁国公主实在张狂妄行,若是放纵了她此行,往后天下岂不是要乱了套了?”言官没有被太子震慑到,他神情严肃,对着御座上的女帝道,“还请陛下严惩鲁国公主,以儆效尤!”
女帝面上无甚神情,她语气淡淡地问:“如卿所言,该如何严惩呢?”
“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照本朝律法,应褫夺公主封号,赶回封地,永世不得再进京!”言官义愤填膺道。
此言一出,底下的群臣开始窃窃细语起来。
太子状作愤怒,他垂眸,眼底却闪过一丝满意。
女帝闻言沉默不语,她的脸色沉了下来,眸光泛着冷光。
“陛下!”言官瞧着女帝迟迟不回话,他依旧是不依不饶,继续大声喊道。
女帝瞥了太子一眼,她自然知晓这是谁的注意,眼中厉色一闪,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朕早就知晓,已罚她闭门思过了,且太子也未计较,卿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言官面带不甘道。
“行了!”女帝冷声打断道,“卿若没有旁的事,就先退回去。”
“陛下难道要包庇鲁国公主吗?”言官咬牙,抬头道。
女帝冷笑一声,她眉头紧锁,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言官,浑身散发着一股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栗。
言官逐渐意识到不妥,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咬牙道:“还请陛下严惩鲁国公主!”
就在朝堂对峙的时候,内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垂头道:“陛下,鲁国公主在殿外求见。”
话音刚落,太子神情有些意外,他立即瞥了言官一眼。
言官与太子对视片刻,他眸光闪了闪,对于鲁国公主突然求见,感到出乎预料。
“传。”女帝道。
内侍闻言退了出去。
不出片刻,鲁国公主气势汹汹走至大殿中,她向女帝行礼,轻声道:“儿臣见过陛下。”
“起来罢。”女帝点头,眼神略有缓和。
鲁国公主眼角眉梢间尽是傲慢,她瞥向一旁跪着的言官,眼神中带着寒意,仿佛是在看蝼蚁一般。
“见过公主。”言官察觉鲁国公主盯着自己,他悻悻地道。
“赵大人方才所言,本公主都听见了,看来你对本公主很是不满了。”鲁国公主唇角勾起一抹讥笑。
“既然公主来了,那恕臣直言,您当日大闹东宫,是您一个公主该做的吗?”言官质问道。
“你说本公主大闹东宫,你有何证据?”鲁国公主眼睛微微眯起,朱唇轻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公主做没做过,您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言官一噎,回道。
“是,本公主前几日的确去了东宫一趟,但是去看望太子和太子妃的,你凭什么污蔑本公主,你究竟是何居心?”鲁国公主冷声道。
“公主,您怎么能颠倒黑白呢。”言官道。
“赵大人没有证据,仅仅是听信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断定本公主大闹东宫,还是说你在东宫安插了亲信,事事留意东宫的一言一行?”鲁国公主笑道。
言官哑口无言,他瞪大双眼,悄然扫了女帝一眼。
“对了,本公主记得太子妃和赵大人是亲戚,今日赵大人无缘无故状告本公主,难道……”鲁国公主勾起唇角,欲言又止道。
“陛下,公主污蔑微臣,求陛下做主!”言官瞬间明白鲁国公主的意思,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急忙道。
女帝不言,她目光冷冷地扫向太子。
太子登时一惊,他神色慌张地站出来,解释道:“陛下,此事与太子妃无关,她向来视德音为亲生妹妹,又怎么会做出此等事来呢!”
“是与不是,朕自有定夺。”女帝冷声道。
太子脸色一白,讪讪地退了回去。
“吵吵嚷嚷了一个早晨,也该够了。”女帝脸色阴沉,她审视着言官,出言警告道。
言官神情有些僵硬,他垂着头,眼神闪躲着。
女帝低咳几声,她突然下达旨意,扬言重新彻查三年前曹家药斑布之案。
群臣们不解女帝为何要重查旧案,纷纷出言附和。
“德音。”女帝看向鲁国公主。
“儿臣在。”鲁国公主道。
“此案就交由你处理,择日赴崇州查清此案。”女帝笑道。
话音刚落,瞬间在大殿中引起轩然大波。
右相林骞脸色微沉,方才那一计当然无法轻易扳倒鲁国公主,但也可警告公主党,然而他却未料到女帝要把曹家旧案交给鲁国公主,这不是明摆着要给公主权利?
已经有一个女帝了,大周绝对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女帝。
“陛下,不可啊。”林骞阻止道,“公主尚且年幼,对旧案没有经验,朝中不乏善断案者,您不如换个人选。”
“林相这是何意?公主还没有查,您又怎知公主做不好呢?”左相柴钟懿笑道。
“你……”林骞瞪了柴钟懿一眼,继续道,“陛下,崇州山高水远,公主千金贵体,老臣是怕公主身子吃不消啊。”
“陛下,您放心,儿臣不怕苦,定不复您所托。”鲁国公主跪下来,垂头道女帝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欣慰。 林骞见鲁国公主野心勃勃的架势,看来是对此案觊觎已久,而女帝已经下定主意,旁人就是再劝,也无法撼动分毫了。
思及此处,林骞一张老脸愈发阴沉。
散了朝之后,女帝的旨意很快下达,曹家药斑布之案由鲁国公主全权负责,亲赴崇州彻查,且准许鲁国公主挑选官员,一同查案。
鲁国公主挑来挑去,最终挑中了何毓。
何毓虽入朝为官不久,但向来对朝堂之争置身事外,先前太子党的看她敬酒不吃吃罚酒,便故意陷害,害她遭女帝贬斥,遂鲁国公主十分看好她。
鲁国公主唤何毓和曹殊来公主府谈事,却发觉二人竟然认识,难免有些惊讶。
三人商量好事宜,何毓和曹殊便告退了。
夜色沉沉,何毓回到府邸时,已经是浑身疲累,她推开房门后,却发觉里头有人,她顿时愣了一下。
“回来了?”柴晋坐在圈椅上,他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她,阴恻恻地笑道。
何毓呼吸一窒,她僵在原地,背后却感到起了寒意。
柴晋瞧着她不动,他慢条斯理地走至何毓的身旁,笑道:“怎么,见到我很失望?”
“没,没有。”何毓低头,强颜欢笑道。
柴晋缓缓靠近,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睫毛轻颤,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笑道:“德音今日叫你去公主府,谈什么了?”
“公主此次南下崇州,命下官一同去查案。”何毓不敢看他,她浑身颤抖着,低声道。
“原来如此。”柴晋眼眸一暗,他俯下身来,轻笑道。
二人靠得很近,他呼吸沉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何毓的耳畔,令她忍不住攥紧双手。
“你别害怕,我就是问问。”柴晋颇为怜惜地扶过她额前的碎发,眸光愈浓,嗓音低沉。
“天色不早了,司使大人若没有旁的事,下官就要歇息了。”何毓别过头,她故作镇定道。
“怎么刚回来就要赶我走,临臻,你也太狠心了。”柴晋目光炙热,在她耳畔低声喃喃。
言罢,他侧过头,情不自禁地吻住她柔嫩的耳垂,轻轻地舔舐着。
何毓呼吸逐渐凌乱,她忍不住想要反抗,慌忙地抬起手抵着他的胸膛,想要推开他。
柴晋微微抬头,他定定地注视着何毓,猛地攥住她的双手,按在门板上。
“司使大人,别这样……”何毓一惊,她颇为慌乱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他的桎梏。
柴晋低笑一声,似是嘲笑她的天真,下一瞬便低头噙住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