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永遇乐(一)
陈密致脸色一白, 他瞧着鲁国公主面带笑意,盛气凌人地走了过来,登时心里咯噔一下, 浑身忍不住冒出一层冷汗。
众人见到鲁国公主大惊失色, 他们立即掀袍跪下来, 神态恭谨地向她行礼。
鲁国公主素手轻抬, 她步履盈盈地走至陈密致的面前, 身后跟着曹殊和何毓二人。
“陈密致, 你还有何想说的,今日当着诸位的面一并说了。”她掀起眼帘, 目光淡淡地扫向陈密致, 带着审视的意味。
她语气淡然,浑身散发着高贵的气息,令人不敢有丝毫的亵渎之意。
陈密致心乱如麻,他方才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现在面对鲁国公主的质问,吓得不敢坑声,目光闪躲游离着,犹如惊弓之鸟。
鲁国公主打量着他发白的脸色, 忍不住嗤笑一声:“怎地不继续说了?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陈密致抬眼, 他对上鲁国公主泛着冷意的凤目,额上不觉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眼神带着慌乱之意。
牢狱内一片安静,气氛逐渐变得压抑起来。
郑铭上前一步,他神色惶恐,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怎地亲自来了?牢狱微末不祥, 倘若不慎惊扰凤驾,微臣等如何能担当得起啊。”
司理参军李绅和司法参军王攸均二人面面相觑,随即出言附和。
“无妨。”鲁国公主抽回目光,她瞥了郑铭一眼,不以为然地笑道,“本公主向来不惧牛鬼蛇神。”
“是。”郑铭忙不迭点头,笑道,“公主千金贵体,邪祟自然不敢侵扰。”
鲁国公主在场,众人唯恐惊扰凤驾,一时都开始束手束脚起来。
郑铭神情讪讪的,他转身吩咐狱卒搬了一张圈椅来,低声道:“公主,您请坐。”
鲁国公主坐下来后,她微微抬眼,目光扫向何毓。
何毓头戴幞头,她身着圆领袍,神态恭谨地候着,待瞧见鲁国公主的眼色,顿时心领神会,拿起手中崇州官员的供词,慢慢地走到陈密致的面前。
她冷声道:“陈大人,您这些年所做的不法之事,崇州官员昨夜已悉数指认,这便是供词,您不妨看看。”
说罢,她将供词摆在陈密致的面前。
陈密致瞪大双眼,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供词上罗列的桩桩件件的罪名,有些莫须有的罪名也赫然在列。
他百口莫辩,这群见风使舵的人分明是见他式微,为了鲁国公主投诚,故意栽赃他。
“陈大人,您有什么想说的吗?”何毓将供词收好,语气淡淡地问。
陈密致怒目圆睁,他瞪着司理参军李绅和司法参军王攸均,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怒道:“你们这群卑鄙小人,本官平日里待你们不薄,现下眼见本官身陷囹圄,一个一个的就敢落进下石了?”
李绅和王攸均二人闻言低下头,神情心虚地沉默起来。
“陈大人,这些罪名您已经无从抵赖,还是尽快认罪罢。”何毓面上毫无波澜,公事公办道。
“本官从没做过那些事,显然是他们这伙人无中生有,为何要认?”陈密致脸色涨红,咬牙切齿道。
司理参军李绅抬头,他眼珠快速转动,假笑几声:“知州大人,如今证据摆在眼前,您要是迟迟不认罪的话,那下官只能得罪了。”
“李绅,你这个忘恩负气的杂碎,要是没有本官,哪有你今日?”陈密致怒火中烧,怒骂道。
“是。”司理参军李绅拿起火盆中已经烧得通红的烙铁,皮笑肉不笑道,“下官一直以来都很感激知州大人,但是如今您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已经触犯了大周律法,法不容情,下官身为崇州的司理参军,若不秉公执法,又如何对得起您的知遇之恩呢?”
“你……”陈密致看着滚烫的烙铁,他脸色微变,眼中闪着惧意。
“陈大人,现下证据确凿,您就是再矢口否认也无济于事,趁早认罪伏法,也可免受皮肉之苦。”何毓打量着陈密致发白的脸色,出言劝道。
“这是蓄意陷害,所谓的供词不过是那群墙头草趋炎附势罢了,本官何时做过不法之事?你们难道想屈打成招不成?”陈密致脸色铁青,咬牙道,“等到了京城面见官家,本官要状告你们严刑逼供!”
话音刚落,在场的崇州官员的脸色都变得难看无比。
曹殊眉眼清朗,他眼睫轻垂,身姿宛如修篁,神色平静地站在一旁。
“很好。”鲁国公主唇角微微上扬,她瞥了曹殊一眼,笑道,“陈密致,你既然说本公主蓄意陷害,不如再看看季家的账簿?”
曹殊闻言拿着季家的账簿,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
账簿?
陈密致神情一僵。
曹殊神色从容,他漆黑的眼眸紧盯着陈密致,嗓音冷淡:“知州大人,此乃余西季家的账簿,上面记录着季家这三年间崇州以及邻州的税赋。”
陈密致怔了怔,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自您升任知州以来,便在暗中调整税赋,大肆敛财,您当真以为没有人发现吗?”曹殊眸光沉沉,他的唇角扯起一抹冷笑,不紧不慢地将账簿一本一本地摊在陈密致的面前。
他声音沉静有力,似是在敲打陈密致的心。
陈密致瞧着账簿上记录的税赋,他的脸色瞬间煞白,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他原本以为自己万般小心,定不叫人察觉,却还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东窗事发,而此次向来胆小怕事的季家俨然倒戈鲁国公主,他登时感觉如坠深渊。
“就因您的贪婪无度,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您这知州之位坐得可还安心吗?”曹殊眉眼一片冰冷,他握紧双手,冷声道。
事已至此,陈密致懒得装下去了,他感到无比讽刺,仰天大笑道:“墙倒众人推啊。”
“陈密致,这都是你自作自受。”鲁国公主站起身来,她冷笑道,“账簿上记录得清清楚楚,人证物证俱在,这回你已经无从狡辩了。”
陈密致笑得面目狰狞,待他笑够了,目光直直地看向鲁国公主,故作疑惑道:“微臣倒是不知,所犯何罪?”
鲁国公主脸色微沉,目光冷厉道:“其一你私下结交朝臣,妄论立储之事,其二残害忠良,草菅人命,其三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这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陈密致,你已是罪大恶极!”
郑铭从司法参军王攸均手中接过认罪书,递到陈密致的面前,冷声道:“知州大人,木已成舟,下官劝您一句,还是趁早签字画押为妙。”
“公主殿下,就算微臣认了罪那又如何?”陈密致敛住笑意,他神情扭曲地看着鲁国公主,嘲讽道,“只要入了朝堂,就无法再独善其身,更何况您只是一个公主,尚无官职在身,如今不过是仗着官家的宠爱罢了。”
言罢,崇州官员见陈密致言语狂妄,竟然挑衅鲁国公主,他们顿时心惊肉跳,吓得大气不敢喘。
鲁国公主不怒反笑,她目光冷厉,嗓音柔和道:“还有呢?”
“这个天下终究是男人的天下,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女帝登基违反天道,终有一日会遭天谴,您以为办了微臣就能与太子抗衡了吗?”陈密致双目猩红,狞笑道,“对了,您当真以为就凭微臣和曹默二人就能陷害得了曹家吗?”
“你什么意思?”曹殊一怔。
“曹家家大业大,效忠官家,早就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陈密致笑得眼泪流下来,出言讽刺道,“只要官家在皇位上一日,那些旧党迟早会死灰复燃,他们怎么能容忍自己屈尊在一个女人之下?可惜啊可惜,曹松这个老东西冥顽不灵,他对官家忠心耿耿,既然他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只能让他彻底失去官家的信任,果不其然……”
曹殊脸色苍白,他神色怔怔地看着陈密致,背后莫名生出一股寒意,逐渐蔓延至全身。
牢狱内阴暗潮湿,昏暗的烛火晃动,陈密致神情扭住地看着众人,可怖鬼魅的暗影似是笼罩在他的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陈密致签字画押后,他那日所言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所谓旧党是先帝一朝反对官家登基的党派,当年先帝子嗣凋零,且宠爱当时为淮阳王的官家,柴钟鹤。
先帝不愿从宗室过继子嗣,执意立淮阳王为储君,为此明争暗斗此起彼伏。
柴钟鹤成为储君后,不想北蛮南下妄图侵占幽云十六州,她挂帅亲征,彻底将北蛮击退。
此战过后,她赢得民心,储君之位愈发稳固,旧党一派再也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最终柴钟鹤登基称帝,手段极为狠辣地肃清朝野,料理了那群旧党,据说那一年东京城菜市口人头落地,鲜血已经渗透到地底下了。
如今已经是永延十六年,却未料到曹家药斑布之案竟然涉及旧党,此事非同小可,这就意味着当年的旧党并未处理干净,怕是等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鲁国公主意识到此事严峻,她思绪纷乱,便决定趁早回京,并如实禀告女帝。
就在鲁国公主沉思之际,何毓神情挣扎,她绕过屏风,突然跪了下来。
“临臻,怎地了?”鲁国公主回过神,她神色不解地问,“好端端的,你跪下来做甚?”
“公主,微臣有一件事相求。”何毓深吸一口气,她朝鲁国公主作揖,沉声道。
“你有什么事,先站起身来再说。”鲁国公主神情缓和,她抬起手,想要将何毓扶起来。
何毓摇了摇头,她神情苦涩,低声道:“公主,微臣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若非如此,绝对不会来求您,还请您答允微臣。”
第142章 第 142 章 永遇乐(二)
昏黄的烛光下, 何毓面容姣好,她睫毛轻颤,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浑身透着一股无助之感。
鲁国公主注视片刻, 她神色无奈, 语气柔和道:“好, 本公主答应你。”
这段时日鲁国公主同何毓朝夕相处, 已经了解她的为人了, 她性格沉静,对待公务一丝不苟, 且陈密致认罪后相关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 令鲁国公主愈发欣赏她。
此次女帝命鲁国公主南下崇州,亲自审查药斑布之案,为的就是让她入朝堂,如今药斑布之案的真凶已经缉拿, 倘若能将何毓拉入自己的阵营,岂不是一举两得?
“临臻,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即可。”鲁国公主神色缓和, 语气轻柔道。
“微臣, 微臣……”何毓面含犹豫,她的手指悄然握紧, 鼓起勇气道,“公主,微臣想辞官。”
辞官?
鲁国公主一惊,忙问:“这是为何?”
何毓面上悲愤交加,心中登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屈辱感, 她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
在清凉山时,秦观止得知她想入庙堂,曾出言相劝,但那时她已经听不进去,怀揣着一腔热血前往东京。
为天下女子而入朝堂,可她还是太过天真,朝堂上刀光剑影,要独善其身谈何容易,稍不留意就会踏入万丈深渊。
等到她幡然醒悟的时候,已经被万千藤蔓纠缠住,挣扎则会缠得越来越紧,无法再脱身,直至窒息而亡。
鲁国公主是她现下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她必须得抓住。
“还请公主成全微臣。”何毓眸光湿润,她向鲁国公主磕了一个头。
鲁国公主坐了下来,她神情凝重地注视着何毓,叹道:“临臻,想必你也知晓,官员辞官必须向相关官署提交辞呈,本公主如今尚无官职在身,你突然要辞官,怕是做不了主啊。”
“公主……”何毓颤声道,“微臣当真是走投无路了,如今能救微臣的只有您了。”
鲁国公主瞧着何毓脸色惨白的模样,她出言试探道:“临臻,你想辞官,莫非是因柴晋?”
何毓一怔,她没想到鲁国公主如此警觉,竟然发觉柴晋和她之事,登时羞愧难当起来。
“公主怎会知晓?”她垂眸,语气艰涩道。
鲁国公主叹了一声,她起身将何毓扶起来,轻声道:“那日离京,柴晋无缘无故来相送,他是本公主的表哥,向来恃才傲物,又与本公主针锋相对,所以当时就起疑了,只不过还未确定罢了。”
“公主……”何毓闻言,有些难堪道。
原来鲁国公主一早就猜出她和柴晋的关系,她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着实令人无地自容。
“临臻,你必须如实告知你和柴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本公主才能帮你啊。”鲁国公主注视着她,语气温柔道。
“公主,您猜得没错,微臣的确与司使大人……”何毓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她苦笑道,“但是这一切都不是微臣自愿的。”
“何出此言?”鲁国公主眼神略有缓和,她命何毓在下方的圈椅中坐下,轻声问。
何毓坐了下来,她敛眸,低声道:“不瞒公主,当初微臣初入朝堂,并不想参与党争,不料却引起了太子党的忌惮,故设计陷害微臣,微臣百口莫辩,遭官家斥责下狱,微臣进退两难,就在这时,司使大人找上了微臣,他说他可以救出微臣……”
当日,东京城中忽然发生了一件命案,涉及公主党下一位官员,被押入大理寺受审。
何毓初入御史台,是为殿中侍御史。
御史中丞冯褚效忠东宫,私下来寻她,命她在早朝上弹劾那位官员,被她言辞拒绝。
因此太子党彻底记恨上何毓,为此不惜设计陷害她,害她遭女帝斥责,被关入牢狱内。
牢狱内阴暗无比,伸手不见五指。
何毓靠在冰冷的墙上,她有些心灰意冷,抬头望着上方窗户透出的一缕微光。
她思绪混乱,顿时觉得前路一片渺茫,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何毓迷茫之际,牢狱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柴晋不紧不慢地走至牢门前。
狱卒换了副嘴脸,他谄媚地笑道:“司使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柴晋五官棱角分明,他鼻梁高挺,身着一身墨色衣袍,浑身透着一股淡漠冷肃的感觉。
他深邃的眼眸瞥了一眼牢狱内的何毓,唇角微微扬起。
狱卒立时明白过来,他迅速拿出钥匙将牢门打开,慢慢地退了出去。
牢狱内只剩下何毓和柴晋两人,一股奇怪的氛围萦绕在周遭。
柴晋慢条斯理地走进来,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坐在角落里的何毓,她发丝略微凌乱,面容憔悴,浑身透着一股失意。
他勾唇道:“何大人,怎地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司使大人过来做甚?”何毓抬眼,扯起嘴角道柴晋身为皇城司指挥使,执掌宫禁,与东宫储君关系密切,她只与柴晋有过几面之缘,且她现下身陷囹圄,实在不知他过来的目的。 “听闻何大人遭官家斥责入狱,我心中好奇,故特地来瞧瞧。”柴晋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笑道,“何大人当初言辞拒绝冯大人的拉拢,不知如今可后悔了?”
何毓察觉到他犀利冷锐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心中生出一股异样,便别过头,冷声道:“下官并不后悔,司使大人要是没有旁的事,还请尽快离开罢。”
“我知晓何大人是冤枉的,你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帮你。”柴晋俯下身来,他轻笑一声道。
何毓愣住,她缓缓回头,不解道:“您为什么要帮我?”
柴晋抿唇不言,他目光幽深地注视着何毓,如同在看猎物一般,“倘若是想要我效忠太子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何毓握紧双手,她眉眼间流露出倔强,冷声道。 柴晋知晓何毓是青一先生的弟子,文人风骨,太子党此次出手陷害于她,她是绝对不会低头的。
“何大人误会了,我过来并非是想劝你效忠太子。”柴晋不着痕迹地瞥过她的唇,他眸光晦暗不明,轻轻攥住她的下巴。
何毓目光微动,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与他四目相对,登时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
柴晋慢慢低下头,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她的脸上,似笑非笑道:“万寿节那日,何大人为官家贺寿,在宴上舞了一剑,当真是风姿绰约,叫在下魂牵梦绕。”
何毓呼吸一窒,她立时伸手想要推开柴晋,却不想被他攥住手,无法挣脱。
“何大人不要激动。”柴晋垂眸,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微微一笑道,“如今唯一能救你的只有我,你可要思量清楚。”
言罢,他的目光射在她的唇上,眸光微微一深,低头吻了上去。
何毓眼里满是恐惧,她用力挣扎,但双手被他紧紧地扣住,只能仰头承受他的吻。
自那日过后,御史中丞冯褚不敢再针对她,但这却是她出卖自己的尊严换来的,实在是讽刺。
每当冯褚投来促狭的视线时,都叫她难以忍受。
何毓从前在清凉山读书,整日与世隔绝,闲云野鹤,秦观止推崇荀子,其中有一篇《性恶》,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当时何毓不了解世事,现今入朝堂后,却能体会一二了。
鲁国公主听完前因后果后,她的怒气不断上涌,猛地拍案而起,满面愠色道:“好你个柴晋,竟然敢如此肆无忌惮,等本公主回京,定要将此事禀明姨母为你做主!”
“公主息怒,微臣求您不要将此事告知长公主。”何毓摇头,她苦笑几声,求道。
“你别怕,有本公主在,柴晋不敢对你如何的。”鲁国公主压抑着怒气,出言安抚道。
“就当微臣求您,微臣不想再和司使大人有任何关系,但是他……”何毓敛眸,涩声道。
“你害怕他纠缠你,是吗?”鲁国公主冷静下来,轻声问。
何毓脸色惨白,她扯起嘴角,点了点头。
“临臻,你放心,本公主今日答应你,往后绝对不会再让他欺负你的。”鲁国公主缓缓地走至何毓的面前,她语气认真道,“但是辞官一事,本公主暂时无法做主,一切等咱们回京再说。”
“是。”何毓强颜欢笑道,“微臣明白了。”
“本公主一言九鼎,今日既然承诺你,就绝对不会反悔,你放心即可。”鲁国公主拍了拍何毓的肩,沉声道。
“多谢公主。”何毓瞧着鲁国公主郑重其事的模样,她原本提起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低声道谢。
翌日。
鲁国公主查看卷宗,她抬起头,目光扫向曹殊,思忖道:“此次陈密致认罪多亏季家的账簿,季家三娘子能查出税赋有异,可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本公主很好奇,你和她是否很熟?”
曹殊面容如玉,他身姿板正地站在阶下。
“回公主的话,草民的确和三娘子有故。”他闻见鲁国公主突然提及季蕴,心中有些诧异,作揖道。
“原来如此。”鲁国公主点头,她心下疑惑,问道,“本公主记得季三娘子和临臻是同窗,皆师从青一先生,为何她却没有入朝为官呢?”
曹殊不知鲁国公主为何会对季蕴感兴趣,他垂头道:“公主,季家三娘子深知虚名薄利如浮云,故不曾入庙堂。”
“竟是这样。”鲁国公主目光深深地看向曹殊,弯起唇角道,“曹溪川,你文采斐然,却因药斑布之案,春闱名次被徐孟泽划去,你是如何想的呢?”
曹殊微怔,他突然想起当时自己知晓名次被划之事后,愤然去寻徐孟泽,如今三年过去,他心里也已经释然了。
他温声道:“天下之大,草民认为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①,居安思危,如此才能安身保国,庙堂之高,为官者需得为百姓担忧,而远离朝堂,归隐山林者则需为圣人忧虑,故国家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草民无论身处何处,都能安心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永遇乐(三)
曹殊眼睫轻垂, 他神色平静,说完这一番话,身姿板正地作揖, 举手投足之间, 透着一股从容不迫。
鲁国公主高坐于桌案前, 她一双凤目打量着曹殊, 眼底闪过一丝欣赏。
她勾起唇角道:“曹溪川, 此次药斑布之案真相大白, 陈密致已经认罪,待本公主回京禀明母亲, 曹家便可平反昭雪。”
曹殊眼眸漆黑如墨, 他掀袍跪了下来,由衷地感激道:“公主正义凛然,曹家才能沉冤得雪,饮水思源, 草民定会谨记您的恩德。”
言罢,他敛起眸子,浓密的鸦睫垂下来,鼻梁处的痣如墨滴, 平添了几分清隽。
鲁国公主站起身, 她步履轻缓地走到曹殊的面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她眉头轻蹙, 神情严肃地叹道:“如今朝堂局势复杂,党派之争愈演愈烈,旧党曾欲颠覆江山社稷,一直以来都是母亲的心病,陈密致那日所言你也听见了, 曹家当年药斑布之案与旧党脱不了干系。”
曹殊闻言,倏然想起陈密致神情扭曲地看着众人,道曹家对官家忠心耿耿,基于此早就成为众矢之的,言犹在耳,他的心瞬间就沉入谷底。
“草民担忧的是旧党恐怕早已死灰复燃,暗中蛰伏多年,要对官家不利。”他睫毛轻颤,眼底透着不安,低声道。
“你所言不无道理。”鲁国公主脸色凝重,她目光扫向曹殊,言辞郑重道,“太子党一直暗中阻止本公主入朝参政,现下实在举步维艰,本公主身边正缺一位像你这般赤诚忠心之人,倘若你愿入朝堂,本公主可助你恢复功名。”
曹殊闻见鲁国公主推心置腹之言,他目光微动,犹豫道:“草民……”
当初他科考,是为过世的母亲,是为曹家,如今他一时难以抉择,是入朝为官,还是就此泯然众生。
“本公主知晓今日所言唐突了,但皆出自肺腑。”鲁国公主瞧着曹殊迟疑的模样,她弯起唇角,嗓音柔和道,“你不用着急,并非是逼你立刻答允,待你考虑清楚了再来告知即可。”
“是。”曹殊微怔,他一时无所适从,低声应道。
“你先退下罢。”鲁国公主收回视线,轻声道。
“草民先告退了。”曹殊垂头,他长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慢慢地退了出去。
鲁国公主若有所思地坐了回去,她思忖片刻,开口唤了何毓进来,轻声道:“临臻,你和季三娘子是同窗,此次她帮了本公主一个大忙,你即可前往季宅,传她过来,本公主要当面向她道谢。”
“微臣遵旨。”何毓闻言抬头,她神情诧异,作揖道。
言罢,她领着鲁国公主的旨意,神态恭谨地退了出去,正巧在廊下碰见离去的曹殊,便唤了他一声。
曹殊微微侧目,他身姿颀长,静静地站在廊下,神色淡然地注视着何毓走近。
何毓踱步至曹殊的面前,告知他鲁国公主要见季蕴。
她皱眉,忧心忡忡道:“公主似乎对蕴娘很感兴趣,我不知这于她是好还是坏。”
“无碍。”曹殊顿了顿,他脸色稍霁,轻笑道,“此次陈密致认罪对亏季家的账簿,公主许是要感激她。”
“但愿如此。”何毓松了一口气,笑道。
二人走至门厅处分开,曹殊决定先回奚口巷的书铺,曹望和曹承二人还在等他的消息,何毓则是带着鲁国公主的旨意,独自前往季宅。
季宅。
看门的小厮靠在门厅里昏昏欲睡,他突然闻见声响,便见一位头戴幞头,身穿圆领袍的女子走了过来。
小厮顿时就认出是前几日登门的女官,他唬了一跳,急忙引着何毓进入门厅,有些惶恐道:“不知大人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何毓走进门厅,她面带笑意道:“季家三娘子发觉税赋有异,本官今日奉鲁国公主之命过来,还望通传一声。”
“是,大人还请随小的进来。”小厮听见鲁国公主的大名,他顿感一阵晕眩,忙不迭点头道。
何毓跟着小厮,不紧不慢地走到季宅的前厅。
“大人,您先坐,请在此稍等片刻。”小厮垂头,语气恭敬道。
话说完,他匆匆退出前厅,低声命廊下的女使立即前往清晖院,叫季蕴到前厅来。
女使得了命令,她匆匆朝着清晖院走去。
清晖院。
季蕴正坐在桌案前写文章,她刚搁下笔,外头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她抬头,轻声道。
女使向季蕴行礼,忙道:“三娘子,那日登门的女官来了,现下人正在前厅里等您。”
临臻?
“我知晓了,即刻就来。”季蕴得知何毓过来,她眼眸一亮,蘧然道。
女使颔首,她退了出去。
季蕴坐在铜镜前,她瞧了一眼自己的发髻,见发髻并未乱,便换了一件缠枝葡萄纹的长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浑身透着一股清雅的气质。
收拾毕,她同云儿主仆二人疾步走至前厅。
何毓坐在前厅中,她轻抿一口茶水,忽闻见一阵脚步声,便瞧见季蕴风尘仆仆地走了过来。
“临臻。”季蕴神情激动,她眸光不禁湿润,笑道,“许久不见了。”
何毓站起身来,她神色无奈地笑道:“胡说,咱们前几日不是还见过?”
“倒是我糊涂了。”季蕴顿感窘迫,她有些不好意思道。
二人在圈椅中坐了下来,寒暄片刻后,何毓才缓缓道出来意。
“公主要见我?”季蕴一惊,她先是不敢置信,随即不解道,“为何?”
她才疏学浅,只是季家二房的女儿,鲁国公主又为何要召见她?
“你不用害怕,此次药斑布之案多亏你发现税赋有异,公主见你是为了感激你。”何毓瞧着季蕴神情疑惑,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季蕴松了一口气。
既然鲁国公主召见,此事非同小可,季蕴连忙命人传话告知季惟一声。
季惟骤然得知鲁国公主传见,他大吃一惊,自然不敢阻拦,只好匆匆到前厅里来,临走前不忘嘱咐季蕴几句。
季蕴颔首,她向季惟话别后,随着何毓出门前往鲁国公主的住处。
车舆上,何毓发觉季蕴惶惶不安的模样,知晓她初次面见公主,定是心有顾虑,出言安抚道:“蕴娘,你别怕,公主平易近人,她不会为难你的。”
“是。”季蕴抬起头,挤出一丝笑道。
鲁国公主乃天潢贵胄,自然不会同她这般无足轻重的人计较,虽然明白,但她还是心有不安。
就在二人交谈的时候,车舆不觉间已行至鲁国公主的下榻之处,只见公主府的亲卫面容冷肃地守在大门前,令人不敢靠近。
季蕴跟在何毓的身后,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
二人绕过长廊,缓缓地走至鲁国公主歇息的房间。
何毓瞥了季蕴一眼,瞧她实在紧张,便轻声安抚了一会儿,随后伸手在门上敲了几声,语气恭敬道:“公主,季三娘子来了。”
“让她进来。”
房内传来一道威严且冷淡的女声。
季蕴鼓起勇气,她神情逐渐紧绷,独自走了进去,何毓则是站在廊下等候。
隔着一道山水屏风,季蕴颇为紧张地跪了下来,神态恭谨道:“小女拜见公主。”
鲁国公主抿唇不言,她优雅从容走下台阶,绕过屏风后,眼神冷淡地瞥了季蕴一眼。
季蕴察觉鲁国公主过来,她呼吸一窒,注视着眼前鲁国公主精致的裙摆,似是透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令人不敢有丝毫的亵渎之意。
“抬起头来。”鲁国公主命令道。
季蕴手指不自觉握紧,慢慢地抬起头来,便见鲁国公主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她雍容华贵,一双凤目凌厉,仿佛能将人看透,浑身带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令人心生惧意。
鲁国公主俯下身来,她细长的手指抬起季蕴的下巴。
季蕴一惊,她察觉到鲁国公主锐利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顿时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长得倒是清秀可人。”鲁国公主打量着季蕴,她收回自己的手,勾起唇角道,“起来罢。”
“谢公主。”季蕴站起身来,她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但还有些惊魂未定。
鲁国公主柔声命季蕴先坐下来,自己则是坐回桌案前。
“是。”季蕴在圈椅中坐了下来,小声道。
鲁国公主瞧着季蕴面露怯意,她目光温和道:“此次药斑布之案,多亏有你发觉税赋有异,不然陈密致不会这么快认罪,可见你是个细心之人,本公主又不会吃人,你如此紧张做甚?”
“回公主的话,小女今日初见公主,您身份贵重,小女着实不敢冒犯。”季蕴强壮镇定,轻声道。
“本公主今日传你过来,只是想感激你,你不用紧张。”鲁国公主看着季蕴的脸,愈发觉得她长得合自己的心意,遂特地柔下嗓音道。
季蕴点头,她弯起唇角。
鲁国公主吩咐女使上茶,她神色缓和地问道:“你叫季蕴,是吗?”
“是。”季蕴不知晓鲁国公主的心思,茶上来了她也不敢不喝,便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颔首道。
“听闻你和临臻皆师从青一先生,为何她入朝为官,你却回到崇州呢?”鲁国公主神色好奇道。
季蕴愣了愣,她不知鲁国公主为何会问她这个问题,有些迟疑道:“回公主的话,小女曾经也想入庙堂,可是……”
“可是什么?”鲁国公主掀起眼帘,轻声问。
“名利对于小女而言并不重要,小女心中喜欢安定,但愿与世无争,现下朝堂明争暗斗不断,女子为官太过艰难了,故小女心生怯懦,让公主见笑了。”季蕴敛眸,满脸羞愧道。
“无妨。”鲁国公主轻笑一声。
二人谈论半晌,鲁国公主为感谢季蕴,特地赏赐了一些谢礼,便放人回去了。
何毓送季蕴出去,笑道:“公主待人平和,她绝对不会为难你的,你这次帮了她一个大忙,她十分感激你呢。”
季蕴方才在屋内一直提着心,现下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她神色关切地询问何毓在东京的现状。
“我一切都好。”何毓垂眸,她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苦涩,面带笑意道。
“那我就放心了。”季蕴点了点头,笑道。
“对了,方才我来寻你时,曹殊好像回书铺了,你今日可要去见他一面?”何毓眼神闪了闪,岔开话题道。
第144章 第 144 章 永遇乐(四)
季蕴和何毓步履盈盈地走在长廊里, 她们二人一面行走,一面低声交谈,不觉间已经走到门厅处。
何毓转过头, 轻声询问季蕴是否要去见曹殊一面。
季蕴停下脚步, 她陷入沉思之中。
自那日曹殊登门, 季蕴已好几日未见曹殊了, 现下闻见何毓的话, 思索一会儿, 想见他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便点了点头。
“好, 我派人送你过去。”何毓瞧着季蕴松懈下来, 笑道。
“对了,临臻。”季蕴拉起何毓的手,她眼底闪过一丝不舍,扯起嘴角道, “药斑布之案如今已查清,想必你很快就要随公主返京了,届时你记得着人来告知我,我到渡口来送你。”
在清凉山时, 渺无人烟, 她们二人时常结伴读书,但是如今她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天南地北,聚少离多,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再不似从前那般朝夕相处。
思及此处,季蕴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何毓压下心底的起伏, 她面带笑意,轻声道:“你放心,走时我会告知你的。”
“好。”季蕴放下心来,她眸光不禁微湿,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伤感,低声应道。
二人站在门厅中依依惜别片刻,何毓转头,她瞧着天色不早,遂催促季蕴赶紧去见曹殊。
季蕴登上车舆,待坐稳后,她纤细的手掀开车帘,同何毓话别之后,车夫驾驶着车舆离开了此处,朝着奚口巷的方向驶去。
何毓站在檐下,她眸光微黯,静静地注视着车舆逐渐远去。
她暗忖道,季蕴向来忧思过重,所以没有告知其自己在东京的处境,现下瞒着也好,以免替自己担忧。
何毓暗自叹了一声,她收回视线,转身走了进去。
屋内的气氛颇为安静,一道山水屏风阻隔,香炉中的香袅袅地散开来,虚无缥缈地萦绕在周遭。
鲁国公主高坐于桌案前,她眉眼间带着笑意,待瞥见何毓回来,笑吟吟道:“季三娘子走了?”
“是。”何毓颔首。
“临臻,这季三娘子能查出税赋有异,是个细心之人,今日一见,倒是让本公主有些意外,她的性子怎么如此胆小?”鲁国公主倏然想起季蕴怯生生的神情,勾起唇角道,“她从前也是这般吗?”
何毓闻言怔住,她瞧着鲁国公主饶有兴趣的模样,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作揖道:“回公主的话,蕴娘性子的确羞怯,今日许是见了您,被您的威严所震慑,故而心中害怕。”
“蕴娘?”鲁国公主微微侧目,她忍俊不禁道,“这是她的小名?”
何毓低头,她有些懊恼自己说漏嘴,硬着头皮道:“是。”
鲁国公主感到有些意外,她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何毓沉默不语,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鲁国公主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神色不解道:“临臻,本公主长得很吓人吗?”
“这……”何毓摸不着头脑,她低着头,如实答道,“公主龙凤之姿,雍容华贵,威严自生,旁人见了定不敢冒犯。”
鲁国公主瞥了何毓一眼,她何尝听不出这是奉承之话,顿时感觉无趣起来,遂素手轻抬,示意何毓先下去。
何毓略弯着腰,她慢慢地退了出去。
暮色渐起,已是黄昏时分,天边好似晕染的水墨画一般,街道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季蕴坐着车舆行至奚口巷,她疾步走在巷子中,想到马上能见到曹殊,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欢喜。
奚口巷人烟稀少,清静如旧,自曹殊在药斑布比试赢得魁首,动身前往东京后,她已是许久未过来了,一时觉着有些深思恍惚。
季蕴绕过拐角处,她抬头望去,却远远地瞧见曹望的身影。
他走了出来,接着转过身将大门带上,像是要出门的情形。
曹望锁上门后,他闻见脚步声,立即警觉地回过头,发觉竟然是季蕴,神情诧异道:“季娘子。”
“曹大郎君,许久不见了。”季蕴缓缓地走上前来,她出言寒暄道。
“是。”曹望颔首,他眼神中闪着不自然的光芒,疑问道,“季娘子,不知你过来所为何事?”
“我来寻曹哥哥,方才听临臻说,他回书铺了。”季蕴明亮的眼眸看向他,她弯起唇角道。
“原来是这样,那不巧了。”曹望像是松了一口气,他面露难色,轻声道,“季娘子,你来晚了,先前溪川和青川二人有事出去了。”
季蕴敛眸,她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勉强地笑道:“他们二人去何处了?”
“先前走时,溪川同我说是去衙门。”曹望顿住,他神情凝重,叹了一声,“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处理药斑布之案,好在案情终于告破,也不算白费功夫。”
“多谢。”季蕴扯起嘴角,问道,“对了,曹大郎君,你这是要出去?”
“正是。”曹望点头,他轻声道,“曹家沉冤得雪,我现下也要去衙门一趟,三娘子可要一同前往?”
“不了。”季蕴摇了摇头。
曹望神色缓和无比,轻笑道:“既如此,天色已晚,三娘子你也早些回家去,我先走一步了。”
季蕴抿唇,略微颔首。
曹望转过身后,他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季蕴,眸光顿时一暗,随即行色匆匆地离去。
季蕴望着曹望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总觉着他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但具体如何也说不出来。
天色愈暗,她独自站在书铺门口片刻,眉眼难掩失落之色,心不在焉地走出奚口巷。
季蕴正要登上车舆时,她掀起眼帘朝河对岸看去,下一瞬她的视线中,慢慢地出现了曹殊颀长的身影。
她不可置信,定睛一看,果真是曹殊和曹承二人,他们就在河对岸的街道上,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曹哥哥。”她眼神一亮,急忙唤道。
曹殊微顿,他循声看去,远远地瞧见对岸的季蕴,她站在车舆前,正注视着自己。
他一愣,没想到会见到季蕴,登时感到有些惊喜,温声道:“蕴娘……”
二人隔着一道河,四目相对。
季蕴神色焦急,她转过头,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拱桥,疾步走了过去。
她气喘吁吁地走上拱桥,迈上一层又一层的台阶,直到曹殊温润的面容映入眼帘。
他们站在拱桥之上,沉默地对视着。
曹殊垂眸,他漆黑的眼眸看着季蕴,呼吸陡然一沉,随即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季蕴伸手环住曹殊,彼此间的心跳交织在一处,她的心缓和地平静了下来。
“蕴娘,你怎么过来了?”曹殊眼神缱绻,低声道。
“今日公主召见,听临臻说你回书铺了,我想来看看你。”季蕴抬眸,她感受到曹殊的呼吸,小声道。
曹殊默默地抱紧她,浓密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思念。
“方才我去书铺,正巧碰见你兄长出门,他说你不在,我原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了,便打算家去了,没想到还能碰见你,真是太好了。”季蕴神情欣喜道。
曹殊慢慢地松开季蕴,他皱眉道:“你说,长川出门了?”
“是。”季蕴有些迟疑道,“他去衙门了,你们没碰见他吗?”
曹殊闻见季蕴的话,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目光扫向身后慢慢走来的曹承。
他漆黑的眼眸笼上一层暗色,与曹承面面相觑一会儿,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牢狱内昏暗潮湿,烛火散发着幽暗的光芒,充斥着一股血腥气,令人心生恐惧。
周遭气氛颇为压抑,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曹望神色平静地走在牢狱内,目光扫过一间又一间牢房,耳边似是传来囚犯的哀嚎声。
陈密致面如土色,他衣衫褴褛,狼狈地靠在墙上,不复从前为知州时的高高在上。
曹望在陈密致的牢门前停了下来,微微一笑道:“知州大人,别来无恙。”
“是你……”陈密致盯着曹望一会儿,才将他认出来,冷笑道,“曹长川,你来做甚?”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知州大人现下如何了,想来牢狱不比您的宅子那般舒坦,人瞧着也憔悴了许多。”曹望掀起眼帘,眉目含笑道。
陈密致脸色铁青,冷声道,“怎么,你难道是瞧着本官现今落魄了,特地来耀武扬威的吗?”
“知州大人错怪在下了。”曹望摇头,他神色无奈地笑道。
“那你是何意?”陈密致冷声道,“莫非是曹溪川叫你过来的?”
“没有人叫我来。”曹望站在牢门前,他轻笑道,“曹家终于洗刷多年的冤屈,我想到知州大人却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啊。”
“你究竟想说什么?”陈密致撑住墙壁,他艰难地站起身来。
“知州大人不妨走近一点,在下才能告知啊。”曹望直勾勾地看着陈密致,勾起唇角道。
陈密致扑到牢门前,他双手紧紧地攥着栏杆,恶狠狠地瞪着曹望,怒道:“曹长川,本官不后悔,你们曹家霸占着崇州多年,活该成为众矢之的,本官绝对不后悔,就是重来一次,本官还会那么做的。”
言罢,陈密致仰天大笑起来,面目狰狞地盯着曹望。
“我都说了,知州大人误会了。”曹望眼睫轻垂,他打量着陈密致扭曲的神情,嗤笑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知州大人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么不自量力,就凭您,就凭曹平川,能那么轻易地调换上贡的药斑布?”
陈密致的笑容登时一僵。
第145章 第 145 章 永遇乐(五)
牢狱内常年不见天日, 颇为昏暗潮湿,烛影飘忽,周遭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陈密致的笑容登时僵住, 他满脸不可置信, 瞪大双眼看向曹望。
隔着一道牢门, 曹望的面容忽明忽暗, 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陈密致, 眸底晦涩不明。
“曹长川, 你此言何意?”陈密致目光四下游离着,他深吸一口气, 咬牙切齿道。
言罢, 他用力地攥紧栏杆,恨不得立刻冲出牢房。
曹望掀起眼帘,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陈密致激动的模样,勾起唇角道:“知州大人别着急, 容在下慢慢说来。”
陈密致呼吸急促,他神情紧绷着,双眼猩红地怒视着曹望,犹如困兽一般。
“知州大人, 您不妨好好想想。”曹望面容温和, 慢条斯理道,“曹家上贡的药斑布向来是严格把控, 为何那夜曹平川能顺利地将其调换?”
陈密致面露迷茫,他逐渐察觉到不对劲,恶狠狠地瞪着曹望,质问道:“莫非是你?”
曹望抿唇不言,他微微一笑。
陈密致脑子一片空白, 他从前还为曹松下台洋洋得意,却不想这一切都是曹望故意设计的。
这一刻,他忽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曹望利用了这么多年。
想到这里,陈密致咽了一口唾沫,眼神闪烁着一丝恐惧。
“知州大人,您难道不好奇那幅鹤鹿同春的药斑布是从何而来的吗?”曹望看着陈密致难看的脸色,他轻叹一声。
陈密致猛地抬头,他神情错愕,心中陡然一沉,颤声道:“是你……”
当年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从曹默口中套出曹老太爷要亲手绘制的药斑布名为鹤鹿同春,他思虑良久,便决定从这幅药斑布入手,特意寻了一家偏僻的染坊,命工匠按着他的意思来绘制,又怎么会是……
这绝对不可能!
陈密致当年暗中对付曹家,曹家也如他所愿,门庭冷落,分崩离析,他这么多年来为之沾沾自喜,可到头来,曹望却是那个运筹帷幄之人,他则是沦为一颗棋子。
他不敢相信,心中霎时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般,背后涌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悚然感。
曹望唇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轻声道:“知州大人,除了曹家,您觉得还有谁能绘出鹤鹿同春?”
是啊,曹家药斑布手艺向来为世人所知,不然也不会多年屹立不倒,鹤鹿同春的纹样是最讲究画工的,同时要求刻板的线条自然,当今除了曹家,又有谁能绘制出来呢?
陈密致脸色瞬间煞白,他语气艰难道:“真的是你……”
“没错。”曹望缓缓凑近,他面容缓和,看着陈密致发白的脸色,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压低嗓音道,“在下还要感谢知州大人,若没有您多番蛊惑曹平川,此事也不会那么顺利地完成。”
“你……”陈密致一噎,他瞧着曹望面带笑意的模样,眼神中闪着恐惧,不解道,“你是曹家的长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与您无关。”曹望神色从容地退开,轻笑一声。
陈密致怔愣片刻,他突然想起离世的曹松,忍不住大笑起来,出言讽刺道:“曹松啊,曹松,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长子?他竟然伙同外人陷害曹家,实在是想不到,想不到……”
曹望面上毫无波澜,他双目冷冷地睨着陈密致。
“曹长川,你现下同本官说,难道就不怕本官告知鲁国公主实情吗?”陈密致冷笑道。
“知州大人,药斑布之案已经结案,您如今就是再指认旁人,也来不及了。”曹望不以为然,轻声道,“您罪孽深重,想必押送到京城后,定是死罪一条。”
“曹长川,你……”陈密致满面愠色,怒视着曹望,咬紧牙关道。
“在下今日特地来送你一程,也算尽心了。”曹望扯起嘴角,他向陈密致作揖。
言罢,他颇为满意地抬起脚,想要离开牢狱。
可还未等曹望离开,周遭忽然冲出一群衙役,他们纷纷拔出刀,迅速地将他团团围住。
曹望愣在原地,他循声望去,便见衙役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鲁国公主携着曹殊和曹承步履缓缓地走了出来。
火把熊熊燃烧着,昏黄的光芒照在曹殊温润如玉的面容上,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曹望,眸光泛出冷意。
“公主,溪川……”曹望仓皇失措地看着众人,他疑问道,“你们怎地来了?”
牢房内的陈密致瞧见这一幕,他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嘲讽道:“曹长川,你怎地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鲁国公主掀起眼帘,她目光犀利,唇角微微上扬:“那日你在船上偷听本公主讲话,当时就觉得你不对劲,想不到药斑布之案竟然还有你的手笔。”
曹望被黑压压的一群人围住,他犹如受惊的小鹿,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失措,解释道:“公主,您误会草民了,草民没有……”
“你方才所言本公主都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你已经无从狡辩了。”鲁国公主冷声道。
曹望闻言脸色一白,他握紧双手。
“长川。”曹承面露不忍,他实在无法相信曹望会陷害曹家,双眼希冀道,“你快向公主解释啊,你没有陷害曹家对不对?”
曹望作为家中的长兄,一直以来都温和自持,秉节持重,幼时他贪玩,犯了多少错误,都是曹望替他处理的,遂他对曹望向来是敬重的,可现下曹望却是当年的罪魁祸首,这叫他如何能相信?
曹望低头,他突然沉默下来。
隔着人群,曹殊静静地凝视着曹望,他深吸一口气,唤道:“长川……”
“你别喊我!”
曹殊的话还未说完,就立即被曹望打断,他神色恼怒地看向曹殊。
曹殊愣住,他垂眸,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曹望喘着粗气,他神色恢复如常,平静地看着众人。
既然他们早已知晓,他也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
“是我。”他开口道。
话音刚落,曹殊和曹承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是,当年药斑布之案的确是我一手策划的。”曹望目光幽深,嗤笑一声,“什么陈密致、曹平川,他们都不过是被我利用的棋子而已。”
曹殊如坠冰窖,他双手逐渐攥紧。
其实他早就猜到曹望与当年药斑布之案脱不了干系,一直心存侥幸,可如今曹望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实情,他只觉得心痛。
鲁国公主眉头紧皱,她没想到药斑布之案牵扯曹家兄弟阋墙之争,便坐在狱卒搬来的圈椅上,抬手示意让曹家三兄弟自己对峙去。
她转过头,发觉季蕴也跟来了,并向自己行礼。
季蕴实在不放心曹殊,她没有回季宅,而是默默走到曹殊的身旁,目光担忧地注视着他。
“曹哥哥……”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小声道。
曹殊闻言转头,他双眼泛红,瞧着季蕴担忧的神情,便伸出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
“没错,是我与曹平川、陈密致暗中勾结,陷害曹家,一切都是我干的。”曹望指着牢房内的陈密致,他神情扭曲,冷笑道,“要没有我,就凭他们俩,能如此轻易地调换上贡的药斑布?”
“长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曹承满脸悲痛,他双眼通红,大声质问道。
“为什么。”曹望似是好笑地咀嚼一遍,他眼眶中毫不预兆地落下一滴泪水,讽刺一笑道,“你这个废物懂什么?我可是长子啊,长子!”
曹承怔了怔,他看着曹望逐渐狰狞的面容,过去的温和自持荡然无存,露出来的则是癫狂残忍。
“父亲自幼就教育我,要承担起家族的重担,曹家的家业本该就是我的,可凭什么,凭什么最终决定让溪川当继承人?”曹望目眦欲裂道。
曹殊苦笑一声,暗道又是曹家家业,曹默是因此恨他,现如今曹望也是因此陷害曹家。
他眸光黯然,低声道:“长兄,我从来都不想继承家业。”
“你不想?”曹望闻言觉得可笑,他满脸泪痕,扯起嘴角道,“曹溪川,你别在这装了,你都已经决定走仕途了,既然不想,又为何偏偏要回来跟我争?”
“不是……”曹殊摇头,急忙道。
“你用不着解释。”曹望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恨意,冷笑道,“其实你早就知晓那夜是我把你踹下船的,事已至此,为何迟迟不拆穿我?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会感激你罢?不,我不会,我只会恨你!”
“真的是你?”曹承强忍住泪意,他神情失望地看着曹望,胸口上下起伏着,怒道,“曹长川,他可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狠心?”曹望讥笑,他神色薄凉道,“那父亲当初决定立溪川为继承人的时候,难道就不狠心?他是否想起我也是他的儿子?可有想过我是长子?他这么做,将我置于何地?青川,你不会懂的。”
“所以你就设计陷害曹家?”曹殊漆黑的眼眸弥漫着一层雾气,苦笑道,“祖父和父亲含冤而终,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羞愧吗?”
第146章 第 146 章 永遇乐(六)
曹望面对曹殊的质问, 他只是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羞愧?”他冷声道,“太可笑了, 我凭什么要羞愧?”
话音方落, 他双眼猩红地瞪着曹殊, 泪水好像决堤了一般, 不停地往下淌。
“这都是他们偏心的报应!”曹望面容扭曲, 他眼中带着深深的怨恨。
曹殊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脸色愈发苍白,身形顿时一晃, 险些没站稳, 所幸季蕴和曹承在一旁扶住他。
“曹哥哥。”季蕴蹙眉,她目光担忧道。
曹殊眸光一黯,他苦笑一声,悄然握紧季蕴纤细的手。
“你怎么能……”曹承扶住曹殊, 他满脸愤怒,眼神中闪着失望,想开口质问,话到了嘴角却噎住, “长川,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还轮不到你这个废物来教训我!”曹望眉眼一片冰冷,他眼底满是厌恶, 扯起嘴角道,“曹青川,倘若不是你威胁不到我,否则我也不会对你好,从小到大, 你闯了多少祸,你究竟想过没有?”
曹承登时一僵,他神色怔怔地看着曹望讥讽的面容,目光有些呆滞。
“你每回闯祸,都是我在帮你擦屁股,父亲道我身为兄长无法以身作则,一并罚我,我早就受够了!”曹望神情阴郁,他宣泄着积压多年的不满,冷笑道。
曹承面露茫然,他嘴唇翕动,身子轻微颤抖着。
他没想到原来曹望是这样想的,曹望是家中长子,向来是兄弟间的表率,无论曹承从前闯了多严重的祸,曹望都能沉静稳重地替他解决,可现下曹望却说早就受够了。
思及此处,他才发觉自己从未替曹望考虑过,而是一直心安理得认为曹望会遮挡风雨,把曹望的好当做是理所应当。
其实,曹望不是无所不能,他也会累,他在长兄这个光环的笼罩下,早就疲惫不堪了。
曹殊眼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他目光扫向曹望,倏然觉得曹望好陌生,好似今日才真正了解他一样。
昏暗的烛光微晃,照在众人严峻的脸上,牢狱内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狱卒行色匆匆走到鲁国公主的面前,他小心翼翼道:“公主,外头来了人,他自称是曹家人。”
“让他进来。”鲁国公主有些意外,她瞥了一眼曹殊,吩咐道。
不出片刻,曹桓跟在狱卒的身后,他疾步走了进来,率先掀袍向鲁国公主行礼,神态恭谨道:“草民拜见公主。”
鲁国公主抿唇不言,她神情冷淡,素手略微抬起。
“谢公主。”曹桓站起身来,语气恭敬道。
曹殊神情苦涩,他向曹桓作揖,低声唤道:“叔父,实在抱歉,今日打搅到您了。”
“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不出面是不行了。”曹桓瞥了曹殊一眼,他神情沉重地拍了拍曹殊的肩膀,叹道。
曹桓安抚曹殊和曹承片刻,随即缓缓地穿过人群,走到曹望的面前。
他满脸痛心,叹道:“长川,方才过来时我已经知道了,当初的确是家主对不住你,事已至此,你别再闹了,曹家现下已经禁不起折腾了。”
“叔父……”曹望一怔,他未料到曹桓今日竟会过来,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长川,回头罢。”曹桓面露不忍,劝道。
“回头?”曹望回过神,他淌下泪来,指尖狠狠地掐进掌心,涩声道,“叔父,已经来不及了,当初药斑布之案是我一手策划的,是我害死了祖父和父亲,我不会回头了。”
“孩子,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曹桓摇了摇头,沉声道,“当年药斑布有异,你难道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您什么意思?”曹望抬头,神色恍惚道。
“你当真以为家主没发觉是你做的吗?”曹桓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家主早就知晓是你,他却隐瞒不说,你说这是为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震惊不已,他们实在没想到曹松一早知晓是曹望故意设计陷害曹家,可他却将此事瞒得一丝不漏。
曹殊猛地抬头看向曹桓,他的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潸然泪下。
原来父亲一直知晓,怪不得他临终前只说重振曹家,从未说过要查明真凶,其实他早就料到药斑布之案与曹望有关。
曹望脸色发白,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喃喃道:“父亲早就知晓是我调换了药斑布,为什么……”
他不相信。
他从不后悔陷害曹家,既然他当不成家主,就不惜毁掉曹家的基业。
曹家落魄后,曹松一病不起,一直是曹殊在身边照料,他和曹承搬去别的地方。
午夜梦回时,他想起曹松缠绵病榻的模样,心中却没有任何快感。
如今曹桓当着众人的面说,曹松早就知晓他是药斑布之案的凶手,这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曹望双眼通红,质问道。
“此事家主并非一早得知,而是事后查出来的,那时曹家大厦将倾,他只告诉我一人,连溪川和青川都不晓得,孩子,你是他的儿子,你做出此等事来,他怎能不替你保全颜面?”曹桓悲痛,语重心长道,“这些年来你怨恨他,都不怎么去见他,连一声父亲都不喊,只喊家主,你说,他焉能不痛心?”
曹望神思恍惚,他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他不明白,不明白曹松要替他瞒着,幼时,曹松对他极为严格,时常告诫自己身为曹家长子,当为曹家子弟的表率,一言一行都不能有错漏。
曹殊从庐山回来后,曹松俨然是慈父之态,曹望当时以为曹殊在外多年,又是幼子,理当偏疼一些,而他是家中长子,日后是要承担曹家的家业,曹松对自己是严厉一些也无可厚非。
然而最终曹松却宣布曹殊为继承人,这叫他如何能忍受?
曹望思绪纷乱,他摇了摇头,怔怔地站在原地。
“长川,回头是岸啊。”曹桓瞧着他困惑的模样,苦口婆心地劝道。
良久,曹望抬头,他目光缓缓地扫过曹桓悲痛的神情,接着看向不远处的曹殊和曹承二人,苦笑道:“不,来不及了……”
他骤然冲上前去,伸手夺过衙役手中的刀,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长川,你要做甚?”曹殊一惊,忙道。
“不要……”曹承屏住呼吸,摇头道。
衙役们手握刀柄,他们面容严肃,纷纷小心谨慎地围着曹望。
曹殊心中一慌,他慢慢地走上前来,试图劝解曹望放下刀。
“不准过来!”曹望拿起刀对准曹殊,他眼神带着几分哀怨,出声呵道。
“长川,你先冷静下来。”曹殊只好停下来,他生怕激怒曹望,不敢再上前,开口劝道。
曹望满面泪痕,他毫不犹豫地抬起刀,将锋利的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万念俱灰地笑道:“是我欠曹家的,以命抵命,今日还给你们……”
言罢,他双手用力一横,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不要!”曹承瞪大双眼,大声道。
季蕴唬了一跳,她吓得捂住嘴,颇为惊恐地看着曹望用刀划破自己的脖颈。
鲁国公主目光微动,她立时站起身来,吩咐狱卒去寻郎中。
牢狱内众人目瞪口呆,瞬间陷入混乱之中。
曹望扯起嘴角,他手中顿时一松,沾着鲜血的刀掉落在地,整个人倒了下去。
他感受着脖子上传来的痛意,鲜血从脖子中不断地涌了出来。
在一片混乱中,曹殊惊恐失色地扑了过去,他抱起曹望的身子,手指颤抖着撕破衣袍上的布料,按住脖颈上的伤口。
“长川,你怎么这么糊涂。”他泪流满面,哽咽道。
曹承惊骇地冲了过来,他趴在地面上,泪水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曹望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双目怔怔的,忽然瞧见过世多年的母亲,她面容上带着柔光,他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最后出现了曹松和曹老太爷,他们二人温和地注视着自己。
母亲,父亲,祖父,我来找你们了。
你们千万不要怪我……
“他们去找郎中了,兄长你撑住……”曹殊衣袍上沾上鲜红的血,他按住曹望的伤口,泣不成声道。
曹望气息奄奄,他眼眸艰难地扫向曹殊,张口欲言,却还未说出那句话,就慢慢咽气了。
曹承抬起手,在曹望的鼻前探了探,发觉没有气息了,顿时痛哭起来。
季蕴双眼泛红,她缓缓地走了过来。
曹殊瞬间愣住,他低下头,看着曹望脸色惨白,双目睁着的模样,修长的手颤抖着抬起,替曹望阖上双目。
他抱着曹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失声痛哭起来。
季蕴在曹殊的身旁蹲了下来,她纤细的手抚摸着他的背,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药斑布之案已经查清,鲁国公主的归期已定,曹望的葬礼过后,便押送陈密致回京。
渡口长亭处,曹殊和季蕴二人前来相送。
鲁国公主此次南下崇州查案,耽搁数日,已是深冬时节,一股冷风吹来,他们的裘氅随风飘动,传来一股寒意。
“公主,何大人,一路平安。”曹望脸色苍白,他眼睫轻垂,作揖道。
鲁国公主颔首,她神色缓和道:“曹溪川,你就安心等着本公主的好消息罢。”
“是,草民多谢公主。”曹殊低声道谢。
季蕴满眼不舍地看向何毓,她不禁滚下泪来,语气涩然道:“临臻,回京后记得来信。”
“好。”何毓点头,她强颜欢笑道。
众人道别之后,饮下离别酒后,鲁国公主一行人则是登船离开崇州。
曹殊和季蕴二人站在岸边,他们静静地注视着船慢慢驶远。
季蕴抽回目光,她看向身旁的曹殊,瞧见他眼角眉梢间满是郁气,她悄然地牵住他修长的手。
曹殊微怔,他的手默默地握紧季蕴的手,随即缓缓十指相扣。
第147章 第 147 章 永遇乐(七)
鲁国公主抵京时, 东京城已经开始落雪,皇城巍峨庄严,静静伫立, 被笼罩在这漫天飞雪之中。
大雪纷飞, 大内的飞檐屋脊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
文德殿。
女帝正坐在桌案前批奏折, 殿中的火炉中烧着炭, 便也不觉得冷。
门口的帘子微动, 内侍行色匆匆走了进来, 笑道:“官家,公主回来了, 正在殿外求见。”
“让她进来。”女帝抬头, 神色缓和道。
不出片刻,鲁国公主风尘仆仆地踏入殿内,她立即向女帝行礼,轻声道:“儿臣参见母亲。”
女帝站起身来, 她瞧着鲁国公主衣衫单薄,颦眉道:“回来也不多穿件衣裳,现下愈发寒凉,可别伤风了。”
“儿臣才没那么脆弱呢。”鲁国公主起身, 笑道, “母亲,儿臣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女帝瞧着鲁国公主眉眼间带着喜悦, 便知此行顺利,神情宠溺道。
“儿臣此次南下崇州,已经查出药斑布之案的真凶。”鲁国公主笑道。
女帝看过陈密致的认罪书后,她瞥向鲁国公主,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笑道:“德音,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母亲要怎么赏儿臣?”鲁国公主走过去,她拉住女帝的衣袖,撒娇道。
女帝拍了拍鲁国公主的手,笑道:“你放心,你想要的母亲会成全你的。”
“儿臣就知道,您最疼儿臣了。”鲁国公主欣喜道。
药斑布之案水落石出,真凶便是崇州知州陈密致,曹家终于沉冤得雪,女帝下令赦免曹家上下。
陈密致身犯数罪,暂且被收押,于明年秋后当街问斩,曹默则是流放北疆。
天子诏令下达崇州,崇州百姓纷纷感叹,这三年来陈密致为知州,在崇州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现今被绳之以法,实在是大快人心。
曹家终于平反,当初抄家时被府衙收走的店铺染坊悉数归还。
崇州各地的曹氏族人闻讯震惊不已,他们没想到曹殊真的力缆狂澜,要重振曹家门楣了。
曹殊和曹承搬回余中的曹氏祖宅,从前被遣散的老仆得知曹家被官家赦免,他们还记得曹家的恩情,特地赶了过来,要留在曹家伺候。
宅子中热热闹闹的,令曹殊不禁红了眼眶。
余中曹家正忙得如火如荼,可余西这头,季家却不得安宁,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之中。
季惟前段时日拿定主意,便将想让季梧接受家中生意的消息透露出去,果不其然,遭到耆老们的严词拒绝。
耆老们气势汹汹地上门,一伙人连同季家的小辈们坐在前厅中,放眼看过去,都是黑压压的人。
“梧娘是个女子,现下和离了,怎可出门抛头露面?”耆老脸色阴沉道。
“是啊,岂不是叫外人看季家的笑话?”
“季家有长子,让梧娘接手生意,季惟你怕是糊涂了罢。”
季惟坐在正堂,他闻见底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反驳声,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于氏闻见耆老们的话越来越难听,她直瞪瞪地瞅着他们,恨不得冲出去理论,却被季梧拉住。
季梧脸色苍白,她向于氏摇了摇头,面上带着苦涩的笑意,低声道:“母亲,得忍且忍。”
于氏深吸一口气,她瞥向季惟不为所动的模样,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怒意,暗道有他这么做父亲的,自己女儿被人言语糟践,怎地还能坐得住?
季棉面带愠怒,大声道:“二姐姐虽和离了,但她依旧是季家人,难道就因她是女子,诸位就可以随意诋毁她吗?”
“棉娘……”季梧抬头,她小声制止道。
“二姐姐,你别拦我。”季棉站起身来,她瞪着对面的耆老们,怒道,“诸位都是季家人,倘若连你们都如此瞧不起二姐姐,更何况外头的人?”
“老夫正同你父亲商量呢,焉有你一个女子说话的地儿?”耆老撑着拐杖,冷声道,“你都是待嫁女了,季家的事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季棉满脸不服气,嘲讽道,“难道我嫁出去就不是季家人了?那当初叔公求着远在扬州的姑母救自己的孙子,又是什么意思?”
“你……”耆老愣住,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棉娘,你住口。”季惟猛地拍案,怒斥道。
于氏气急,她疾步走到他的面前,冷声道:“官人,你自己不帮梧娘说话就算了,棉娘心疼她姐姐,你却反而来责骂棉娘。”
“家主适才当着耆老的面一个屁都不敢放,如今倒是敢斥责棉娘,妾身觉得棉娘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啊。”张氏坐在下方,她勾起唇角道。
季惟瞥了一眼张氏,他先前害得季蕴吐血之事,现下张氏见着他必得冷嘲热讽一般,而他理亏,只能让着她,可没想到今日她当着众人的面,竟一点脸面都不给他留。
季蕴沉默良久,她目光扫向季惟,一字一句道:“伯父,您如今年纪大了,大哥哥又远在庐州为官,等明年开春四妹妹也要嫁到扬州了,唯有二姐姐能帮衬您,她对生意场上的事也有所了解,您仔细想想,她过去为了季家,听从您的安排嫁给曹平川,到头来却受尽苦楚,您不能因为叔公们的反对就,就轻易放弃了啊。”
话音刚落,季惟目光微动,他颇为惭愧地叹了一声:“梧娘,是父亲对不住你。”
季梧双眼泛红,她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季惟看向耆老们,他低咳一声,叹道:“叔父,梧娘虽是女子,但她是有能力的,当初还未和离时,将曹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这都是有目共睹的,您何不让她跟在我身边,学着料理家中的生意呢?”
“不行。”耆老神情严肃,驳斥道,“我还是那句话,她是个女子,往后还是要嫁人的,就不能出去抛头露面,先前二房的蕴娘在书院,不好好教书,倒是和曹家三郎有了私情,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你知晓现如今外头的人是如何谈论季家的?”
季蕴垂头,她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纤细的手攥紧衣袖。
“叔父……”
“你不必再说!”
季惟的话还未说完,就立即被耆老出言打断了。
场上顿时陷入了僵局,谁都不肯退后一步。
季梧站起身来,她神色坚定地跪下来,柔声道:“各位叔公反对我接手家中的生意,无非因我是女子,我今日就当着诸位的面,在此立誓,我,季梧此生绝不再嫁人,若违此言,不得好死!”
“梧娘,你别胡说。”于氏抬头,不敢置信道。
前厅中的众人愣住,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父亲,母亲,自女儿和离,您二位多番忧思,女儿都看在眼里,也逐渐明白婚姻对于女子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人生在世,并非只有成婚一条路可走,有些女子一生都被困在宅邸中不见光明,实在可怜,女儿情愿一生不嫁,只为侍奉在二位膝下,还望成全。”季梧淌下泪来,她郑重其事地看着季惟和于氏,磕头道。
此言感动肺腑,季惟神色羞愧地叹息,于氏默默垂泪,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耆老们瞧着季梧满脸泪痕的模样,他们面面相觑,神色有些犹豫起来。
“不行。”
就在耆老犹豫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季怀见情势不对,他立马大声道。
“母亲,父亲这是何意?”季蕴看向张氏,她神色不解道。
张氏面露迷茫,她摇了摇头。
“咱们季家的长子还在呢,梧娘身为女子,坚决不可接手家中的生意。”季怀脸色阴沉,冷声道。
耆老们听着季怀的话,他们觉得有道理,方才的犹豫顷刻间荡然无存。
“季怀,你……”季惟脸色铁青,他手指着季怀,怒道。
季蕴目光直直地盯着季怀,她扯起嘴角,突然明白他为何跳脚了。
“父亲,好端端的,您为何要出面阻止?”她故作疑惑道。
季怀义愤填膺道:“自然是为榛郎,他是季家长子,虽说在外多年,可季家的家业终究是要交到他手中的,梧娘是个女子,就算她不嫁人,也不可到外头抛头露面,岂不是给外人看笑话?”
季梧苦笑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您并不是为大哥哥。”季蕴摇了摇头,她叹了一声,扯起嘴角道,“您其实是为了您自己。”
季怀神情一僵,他没想到季蕴竟会拆穿自己,恼羞成怒道:“我是你的父亲,有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吗?真是少教。”
“父亲,女儿知晓您不得志,庸庸碌碌了一辈子,如今眼瞧着二姐姐要接手家中的生意,您又怎么可能甘心呢?”季蕴神情复杂道。
“你……”季怀怒目圆睁,气得说不出话来。
前厅的气氛愈加凝重,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
“家主,是大郎君寄来的信。”小厮语气恭敬道。
“快拿来。”季惟一惊,他从小厮手中接过信。
季榛在信中写道——
“父亲,母亲,儿子远在他乡,不能在您二位膝下侍奉,实属不孝,现听闻二妹妹有意照料家中生意,心中甚慰,有二妹妹帮衬,儿子在外也能安心了。”
耆老们才瞧着季梧异常坚决的模样,心中一震,自然硬不下心来,而现下又看完季榛信后,忍不住叹了一声,暗道既然季榛都没有意见,他们这些老家伙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时代不同了,他们就是再固执已见,也是无用了。
耆老们同意季梧接手季家的生意,他们神情沉重地起身告辞,纷纷离开季宅。
季梧神情恍惚地站起身来,她眼中闪着泪花,不敢相信耆老们同意了。
“恭喜二姐姐了。”季蕴走上前来,她由衷地祝贺道。
季梧颇为感动,她伸手抱住季蕴和季棉,低声道:“蕴娘,棉娘,要不是你们今日帮我说话,耆老们也不会这么快答允的。”
“二姐姐何必言谢。”季棉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大哥哥,我先前给他寄信,却没想到他会支持我。”季梧伸手抚摸着季棉鬓边的乌发,轻声道。
“他不是顽固守旧的人,你是她的妹妹,他自然是疼你的。”季蕴弯起唇角。
过了几日,崇州天色正好。
曹殊料理着曹家相关事宜,他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闲暇下来,倏然想起自己好几日未见季蕴了,便约她去城外走走。
傍晚时分,二人坐着车舆出了城,行至乡野处。
曹殊拉着季蕴纤细的手下了车,他敛眸,温声道:“这几日你在做甚,都不来看我。”
季蕴站稳,她闻见曹殊带着哀怨的话,忍俊不禁道:“曹哥哥,你不高兴了?”
“没有。”曹殊拉着她往前走,摇头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季蕴探过头,故作神秘道。
曹殊抿唇不言,他漆黑的眼眸扫向季蕴,静静地等候着。
“二姐姐如今跟在伯父身边,学着料理家中的生意了。”季蕴眉目含笑道。
曹殊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
“你怎地不惊讶?”季蕴蹙眉,疑惑道。
“前几日就听说了。”曹殊神色无奈道。
季蕴瞬间感觉无趣起来,她问:“曹哥哥,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到了。”曹殊停下来,抿起一丝浅笑。
季蕴抬头望去,才发觉他们走到一处池塘旁。
周遭生长着许多芦苇,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好像笼上了一层轻薄的金纱,显得格外安宁。
“好美啊。”她望着天边的落日,感叹道。
曹殊微微侧目,他将季蕴揽入自己的怀中,目光温和道:“公主前几日来信,她已经助我恢复功名。”
“果真?”季蕴靠在曹殊的肩膀上,惊喜道。
曹殊微微一笑,随即点了点头。
“太好了。”季蕴抬眸,笑道。
“蕴娘。”曹殊垂下眼帘,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季蕴,面色变得凝重,低声道,“公主查明药斑布之案,官家决定封她为亲王,她此次来信的目的,便是要我入朝为官。”
“曹哥哥,那你是如何想的呢?”季蕴明白过来,她轻声问。
“我不晓得,公主帮曹家洗刷冤屈,我应当报答她的恩情,可是……”曹殊蹙紧眉头,沉吟道,“蕴娘,你认为我该如何?”
季蕴思忖片刻,沉声道,“曹哥哥,你自幼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入朝为官,替君分忧的吗?不过晚了三年而已,如今你又在犹豫什么呢?”
“我明白了。”曹殊眉头逐渐舒展起来。
“不,曹哥哥。”季蕴摇头,她语气柔和道,“我说得再多也无用,一切都得看你自己是如何想的,无论你做出任何决定,我都支持你。”
二人依偎在一起,他们看向天边,落日慢慢地西沉,一阵风拂过,岸边的芦苇随风飘动。
水鸟立在水面上,尽显孤独。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①。”曹殊眼睫轻垂,他眸底泛出柔色,轻声道,“蒹葭依水而生,就好比你我,蕴娘,对于我来说,你就是给予我生命的水。”
季蕴微怔,她抬眸看向他。
“当初我颓废在书铺中,是你多番鼓励我,没有你,就没有我,蒹葭冬日枯萎,明年春日还会再次发芽,所以无论你去何处,我都会再次追寻。”曹殊抱紧季蕴,他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低声道。
季蕴低下头,她脸颊泛红,唇角微微上扬。
暮色渐起,水光潋滟,天边犹如晕染的水墨画似的,芦苇丛徜徉在温和的落日下,宛如一副动人的画卷。
曹殊修长的手握住季蕴的手,他莞尔一笑,嗓音温和:“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季蕴耳后根隐隐发烫,她没想到曹殊说起情话来,叫人如此不好意思,便局足不安地靠在他的怀里。
“蕴娘。”他低声道。
季蕴面容羞涩,她抬起眼眸,应了一声。
“咱们成婚罢。”曹殊神色格外缓和,语气认真道。
季蕴怔了怔,她眼睫轻颤,竭力地压下心底的起伏,手指绞着衣袖。
她小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