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低体温
书上的错记?
李明夷目光变了一瞬, 伸出手掌:“给我看看。”
少年盯着他的眼睛,将握拳的手放上去,慢慢松开。
李明夷接过几乎被捏碎的植物茎段, 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肯定地道:“这是香蒿。”
他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军营里有人得了疟疾?”
“你的那本书里,写着用青蒿汁治疗疟疾。”史朝清略过这个问题, 微微向前俯身, 鼻尖贴近,仿佛在嗅闻他身上的气味以辨敌友。
“这是阿使德里让本地的百姓亲手采来的青蒿,你说它是香蒿, 那么是他们故意送错?”
他的语速一向很慢。
但杀意却异常凌厉。
李明夷抬起视线,斩钉截铁地道:“百姓们没有弄错, 对他们而言, 青蒿就是香蒿。”
对方眼眸转动:“那就是书上写错了?”
“是你们错了。”
他的目光从容对视回去。
“民间所谓的青蒿, 的确是指香蒿。而治疗疟疾用的青蒿,却是黄花蒿,也叫臭蒿。”
在植物学上,香蒿被称为青蒿。然而,古代医学所书的青蒿实则是一类青色蒿植的总称,要判断究竟指代哪一种,必须结合具体的疾病。
也因两个学科对青蒿的定义不同, 这个称呼的归属在一千年后还掀起过激烈的讨论。对于不精通中药的胡医而言,能犯下这种谬误就更不意外。
“所以不是书中记载有误, 也不是药农采错了药。”李明夷目光冷嘲地向其身后望去,“而是用药之人无知其本质, 因此用之无畏。”
刚进门的执失思为无辜地左右看看,最后回头——
阿使德里正站在门口, 面色铁青。
史朝清漠然回眸。
“他是故意的!”阿使德里胸口一震,目光登时怯了下去,像是极为畏惧眼前少年一般,“属下也只是担忧少主病情。”
所以才闹腾一番,悄悄翻了那本《本草拾遗》的几页,偷了点皮毛,就急急赶着回去邀功。
“蠢货。”
史朝清嫌恶地转过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李明夷的脸上。
“他现在病情怎么样了?”李明夷则是问。
疟疾是有潜伏期的。阿使德里这样说,大概是史朝义回城之后症状发作,而这位自作聪明的军医没有老老实实截疟,反而错误地用了香蒿,延误了他的病情。
史朝清亲自来此,恐怕病人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少年却只是冷冷看着他。
这人身上没有杀气。
但那股目空一切、众生平等的正直,更令人生气。
“知道了,先生会救他吗?”
“这要看他自己同不同意。”
一种刚刚问世的新药,谁也不敢保证它开启的是丰饶之角还是潘多拉的魔盒。仅仅从医疗的角度来说,年轻体健的史朝义的确更适合作为第一个试药的人。
“既然如此。”史朝清知道他的意思,也见识过这人的执拗,并不打算和他争辩,“你跟我走,自己亲眼去看吧。”
“不行。”李明夷一口回绝,“这里还有别的病人,你要治他,就把他带过来。”
听到这话的执失思为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少主亲自来请,他还敢提要求?
这人该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上桌的主子了吧!
阿使德里的脸色则更加难看。
“先生会错意了。”史朝清唇角咧开,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兄长已经来了,正在外面的马车里。”
熊孩子。
李明夷皱了皱眉,懒得陪他玩口角上的游戏,转身往外走。
“先生应该庆幸刚才没有拒绝我。”
刚迈出一步,便听身后的少年以若无其事的口吻继续道。
“因为你要是不愿意,或者没有治好他,我就会杀了这里所有人。”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如果是在医院里见到他,李明夷一定考虑这个诊断。但在悬殊的阶级地位面前,史朝清这句话绝对不止是威胁而已。
“走吧。”这话是说给阿使德里的,“带我看看病人。”
阿使德里看了看他身后之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哦了一声。
“跟我来吧。”
史朝义已经被安置在一间单独的院子里,外头有燕兵重重守卫。一接触到他的身体,李明夷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体温很低。
他的脸色也极为苍白,嗜睡地闭着眼睛,对触碰没有太大的反应,周身不时颤抖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他需要复温。”情况比预计得更差,李明夷果断道,“准备毛毡、热水,还有我的包袱。”
复温?
这个词虽然陌生,但不难理解。跟来的执失思为踟蹰了一下:“可是少主尚在寒战。”
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已经知道这是疟疾高热的表现。
“他不是因为体温寒战。”李明夷扒开病人的眼皮,打开瞳孔笔照了照,“这是低温导致的中枢系统异常。”
他的手指下,那对琥珀色的眼瞳正失焦地散着。
如果不立刻进行复温,无声息的低体温将会在几个小时之内带走他的生命。
显然随行的阿使德里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见状,执失思为马上往后退了一步:“我这就去!”
李明夷继续检查史朝义的情况,眼神不觉停了一瞬——
如果没有他这个意外的时空旅客出现,史朝义会死在今天吗?
或者,在本来没有他的这段历史中,对方并没有调查这场瘴气,也没有感染疟疾。
而若是他刚才真的拒绝了史朝清,放任这场动乱的重要人物死去。
——这种自以为是的选择,可能把历史的车轮推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吗?
“东西备好了。”
执失思为气喘吁吁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把水温调到比人体热一些、但不会烫伤的程度,多准备几盆。”一边吩咐,李明夷一边将史朝义的手脚近端用绳子捆紧。
沉默了许久的阿使德里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复温前的准备。”李明夷扔了一条绳子给他,示意他照做,“热水会促进血流,如果冷的血液进入心脏或者大脑,他只会死得更快。”
先复温最容易的四肢,相当于把血液“捂热”。但在此之前,必须保护好重要的心脑。
随着两人动手,执失思为也把兑好的热水搬到了床上。
回心的血流已经被暂时阻断,李明夷把史朝义冰冷的手脚分别泡进热水盆里,淹没至肘部和膝盖。
接着,取出一根金属的鼻咽通气管。
史朝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口,正狭长了眼眸盯着他的手。
“这是?”
“救命的东西,你也用过的。”说着,李明夷抬起史朝义的脸,快速而准确将通气管插了进去。
执失思为和阿使德里同时咽了口唾沫。
“别发呆了。”李明夷瞥了他们一眼,把面罩盖了上去,“热水。”
执失思为赶紧把水盆端过去。
之前麻醉所用的竹管,现在刚好可以继续使用,带着蒸汽的温热空气通过面罩和通气管,直接将热量传导到呼吸道中。
这样,就可以保证心肺优先复苏。
做完气道复温,李明夷逐个慢慢解开他四肢上的绳子。
安静的空气中,仿佛能听到血液慢慢向心腔流淌的声音。
片刻。
那双搭下的眼缓缓睁开。
“……李先生?”
模糊重叠的视野中,那张无甚表情的中原面孔出现在眼前。史朝义慢慢压着眼,试图看得更清,忽然听得身侧之人砰然一声跪下。
是阿使德里。
他跪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闭上眼睛。
按小主人的性情,不管是因为被设计还是巧合,自己拖累了少主,被开除军籍、甚至打死都在所难免。而要是害得少主连命都没了,只怕他能在死前欣赏一百种酷刑。
不得不承认,他算是被这中原医救了一回。
“属下无能。”阿使德里向前深深俯首,“还请少主看在多年主仆情分上,将我的尸首带回漠北。”
“啧。”史朝清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压低的背脊,仿佛觉得这表演还不够有趣。
“既然无能,就该好好进学。”史朝义转过眼眸,瞥他一眼,目光之中并无太深的谴责,“学成之后,再把你的学识带回漠北。”
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阿使德里趴着的肩膀不住颤抖。
这对兄弟的性情实在不像亲生的。
李明夷想到了远在陈留的谢望和谢照。
不过,史朝义的仁慈恐怕也仅局限于自己的族人。地理、文化和历史的差异像一道难以融和的天堑,横亘在两个民族之间。造成隔阂的,绝不止是一场战乱。
似乎觉得这一幕实在乏味,史朝清看了两眼,便扭头走开了。
“看来又是先生出手相救。”
温热的血液流淌在四肢百骸,史朝义的神志很快恢复清醒,只觉得还有些虚冷。
他郑重地抬眸:“我们突厥一族绝不会亏待自己的恩人。”
这话存疑——就在刚才,史朝清还在声称要屠镇。
李明夷姑且不提此事,提醒他:“你只是暂时恢复,疟疾会反复发作。”
史朝义似乎明白了什么:“先生若有治疗的办法,请尽管一用。”
李明夷取出新鲜出炉的青蒿素粉末。
“这是可以根治疟疾的药物。”他顿了一顿,话锋随即一转,单刀直入地告诉对方,“但也可能致人死地。”
听到这话,史朝义闭了闭眼,短暂地思虑了一瞬。
“即便我就此身死,燕军也绝不会为难你。”
大燕的征途才刚刚开始,他绝不可止步九门。
史朝义睁开眼睛,远望南国。
那里有他们前半生未曾企及的丰饶土地,山川江河。
李唐一族,早已不复太宗风骨,实在不配这大好河山。
既然苍天生他于乱世,又岂能不争天地,不为枭雄?
既然要争要抢,那便宁可身死,也不能为病夫。
一种比生存更深切的欲望写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李明夷注视着这张年轻的脸,缓缓开口:“我要的保证不止如此。”
听他还有要求,史朝义收回目光:“先生但说无妨。”
“你弟弟,还有你们的士兵要退出这个镇子,现在。”
“你说什么?”
执失思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跪在地上的阿使德里亦骤然抬头。
在周围震怒交加的注视中,李明夷展开的手掌握紧,平静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他那位弟弟的情绪实在太不稳定,而且前科累累,就算在文明年代,也是要关起来电两下的。
其他病人就躺在隔壁,他们选择把性命交托给自己,李明夷就决不允许别人去践踏。
“不可,少主!”阿使德里胸口急剧起伏,简直不敢想此人是何居心,“撤去士兵,若是被人偷袭,我们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他是中原人,一定是故意设计报复,少主不可被他欺骗啊!”
执失思为连连点头以示附和。
他看着李明夷的手,用眼神拼命暗示——
既然药已经被制出来了,大不了就抢过来。
即便只有他一人会用,有一镇人的性命作为把柄捏在手里,不怕他不配合。
撤去守兵,就等同于示人以弱,这是兵家大忌啊!
“只留下我的随从。”半晌的沉默后,史朝义简略地开口。
言外之意,这已经是退让的极限。
“少主……”
史朝义以眼神示意二人噤声。
他向来惜才。
刚直之人,如要硬折,只能折断而不能使其屈服。既然对方来自中原,就得用中原首领的驯化之道。
得到对方的承诺,李明夷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开,点了点头。
他本来也没指望能以一己之力救出这座小镇,但折中一下,至少他们有机会等到就在不远处驻扎的朔方军来援。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个略显违和的问题也随之浮现在他脑海——
已经快十天了。
两军几乎贴脸相对,箭在弦上。
为何唐军首领李光弼还不动手?
第52章 止泻
李光弼所带领的朔方军深耕西北, 英武善战绝不逊于燕军,且实战经验丰富。就在前一段时间,郭子仪才率领他们把北方的高秀岩部打得龟缩不出, 士气正是最高涨的时候。
按理,李光弼既然光速北下拿下常山郡,就该乘胜追击, 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他却没有。
一反常态的, 以剽悍闻名的史思明部看起来也没有正面冲袭的打算。
两军相持,就像一对正仔细观察着敌手的老虎,杀气愈盛, 其爪牙愈显克制。
仿佛都在等待着某个一击毙命的时机。
具体要等到什么时候,李明夷并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 整个河北、甚至全帝国的目光, 也都和他一样, 持续地关注着这场逐渐开始转为消耗战的对峙。
且说眼前。
燕军已经撤出小镇,防守在外围。不知道史朝义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弟弟的,总归是把这个不稳定的炸弹送了回去。
李明夷也遵守诺言,向他交出了青蒿素。
接下来,就需要耐心的观察与改良。
这一夜度过得异常平静。
“喂,你快起来!”
次日清晨,刚刚从梦乡中恢复了精力的李明夷就被执失思为摇起来。
“怎么了?”
对方急切的脸色犹豫一瞬, 还是直接开口了:“昨天少主吃了你的药。之后便开始腹泻,已经足足七八回了, 是不是……”
药有问题啊?
有了头两回的例子,这话他可不敢再胡说。
腹泻原是常见的病症, 他们也不是没有对策,只是被这人反驳惯了, 对自己的判断,他一时也有些怀疑。
索性就全权交给对方处理罢了。
闻言,李明夷眨动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披起外衣、提起听诊器,并不惊讶地道:“走吧。”
房里的史朝义正在熟睡。
李明夷把听诊器贴在对方腹部,听着肠鸣音的情况。
对方的体温也在升高。
如之前预计的一样,短暂的低体温后,病人又迎来了一波新的高热。而在散热增加的情况下,看似简单的腹泻可能造成严重的脱水,同时也会耗竭病人的体力。
按照李明夷的要求,军医们没有倒掉病人的排泄物。刚才他已经看过,粪便的性质接近水样,腹泻的程度很重。
消化道症状是青蒿素的常见副作用,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比较幸运的副作用。
“可用药治疗么?”执失思为低声地问。
“用,不过不是用药材。”李明夷收起听诊器,在对方有些费解的眼神中,向外扬了扬下巴,“而是用食物。”
食物?
执失思为瞥了一眼阿使德里。
中原医者擅用食疗,这个他们是知道的。但现在少主已经腹泻不止,再进补食物,还能有用吗?
阿使德里守在床边,没有挪步的意思,也没有理会他。
算了。执失思为叹了口气:“有劳先生,我跟您去准备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厨房。这间院子本来是周家的宅邸,现在临时改成疟疾病人院,倒也算五脏俱全。
李明夷顺利地翻出一罐子糖和一罐子盐,还有一袋面粉。
对付腹泻的方法并不算难,只需要最基本的补液、止泻。
简单地配比了一下,一碗电解质水就兑好了。
“你先让病人喝糖盐水补液。”他一边吩咐,一边点火。
锅很快便烧热起来,热气腾出。
抱着碗的执失思为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认识这么久,可没见李明夷有亲自下厨的时候。难道中原医不仅擅药,就连做饭都能亲自操刀?
而让他失望的是,李明夷也确实没什么可以展示的厨艺。
他观察了下火候,便直接将面粉倒进锅里。
“你没放油!”执失思为忍不住提醒他,“会烧焦的。”
对方却用勺子小心地翻着面粉,直至其露出焦黄的颜色。
淀粉熟透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很快带上一股糊锅的苦涩。
“要的就是烧焦的部分。”李明夷满意地铲了一小块黑焦出来,晾了一下,用手指捏碎。
这种炒焦的面粉,米其林大师喜不喜欢他不知道,但肠道一定会。
通过覆盖、保护肠道的物理作用,焦面粉可以一定程度上平替止泻药物蒙脱石散,且基本不用担心过敏反应,算是应急腹泻的万金油。
“这就是止泻药。”他将手指上的焦粉展示给对方,简单交代,“用水冲服即可。”
只是最常见的面粉,经过炙烤,就可以治疗腹泻。
执失思为不觉失语。
药是药,毒也是药,甚至日常食物都能直接成药。
这个中原医一次又一次打破着他们的认知。
“你先去给病人补水。”见他怔怔看着自己,李明夷提醒道,“脱水了,他会更难受。”
“……哦,哦。”执失思为回过神来,记起正事,赶紧抱着水碗出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便有一道轻轻的脚步声落在门口。
李明夷转过脸去:“谁……”
“嘘。”
来人一个轻跃进门,左右看看,关上门躲在灶台底下藏了片刻。
直到确定没人跟来,他才重新起身,一边扒拉脸上的灶灰,一边冲着李明夷咧嘴笑了笑。
“算你还有点良心,没喊人来。”
缁衣带刀,面颊刺着一个劫字,正是那日为首闹事的不良人周满,周康的儿子。
现在守卫的士兵已经大部分撤去,周满想混进自己家的宅子可谓是熟门熟路。
但他和自己可不算熟。李明夷看向对方:“你来做什么?”
“饿了。”周满伸手向锅里捞去,“想和你说上几句话不容易,我都蹲了一晚了。快给我吃一……嘶,你干嘛?”
他吃痛地缩回手,看了看对方手里的勺子。
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你要吃东西,可以去柜子里找。”李明夷抽回戳中他的勺柄,继续耐心地刮着面粉焦,“这是用来做药的,你不要污染了。”
“污染?”周满往后一靠,双手撑在案台上,恍然大悟状,“哦——我忘了,先生已经是大燕的人,当然看不惯我们这些唐人的手脚了。”
见对方没有搭理的意思,他随便翻了个地瓜出来,往嘴里塞了一口,咕哝道:“先生已经享荣华富贵,不如给我也介绍个门路,认识认识小将军呗?”
“如果你想杀他。”李明夷语无波折地道,“我劝你最好换个时机。”
周满脸上的表情顿时消失。
“你什么意思?”
李明夷停下动作,转眸瞟他一眼:“他要是死在这里,你认为史思明会放过你吗?”
对方不请而至,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周满冷笑:“某早已是生不如死之人,还会畏死吗?”
“你不怕死,难道不怕害死你父亲?”
“他早死了。”周满狠狠啃了一口地瓜,牙齿用力地咀嚼,“我阿耶在史思明来的那晚就死了。”
“即便你不在乎家人,其余乡亲的性命你也不顾吗?”
青年犹豫了一瞬。
他囫囵吞下一口地瓜,把剩下的半个抛开,接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羊皮纸。
“你看。”
李明夷顺着他的手看去。
羊皮纸上是一张地图,山川丘陵无不详尽。最下方的,是一条宽大的河流。
“这是河北地图?”
周满往后退了两步,观察门缝外的情况,见暂时没有异样,反手落上了锁。
他接着把羊皮纸铺在地上,严肃了神色道:“你知道为什么常山和九门的两军迟迟不动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李明夷摇了摇头。
“那你赌过骰子吗?”对方却问。
见他没答话,周满胸口起伏哼笑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个呆子。我问你,若是你和别人赌,别人押一,你押五,你愿意赌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简单。
李明夷忽然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在仅有五千的朔方军面前,史思明不愿意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豪赌进去。
赢了,也只是小胜;输了,就输了家底。
这正是郭子仪用兵诡妙的一点,就赌他史思明绝非安家忠犬,不肯为其倾家荡产。
而从现在的情势看,他把这位燕军大将的野心拿捏得很准。
五千精兵,不折不损,就能耗住强悍的史思明部,称得上合算买卖。
见他眼神了然,周满用手在地图上的北上位置比了一下。
“这里是云中郡,也就是高秀岩部所在。只要打通此处,郭将军就能直捣燕军老巢。”
他接着往下一划。
“而我们河北各郡,只要能防住史思明部,就能阻止他和其他南方燕军的回援。”
放在地图上,眼下的情势就更加清晰。
黄河以南,已为燕土。
但北岸,仍有义军的防线。
就是这道没有大将、没有朝廷援助,甚至没有多少正规军的散装防线,坚持至今,将燕军的战力隔黄河彻底切割。
按周满所说,郭子仪的布局思路就十分明显了——
战力最强的西北朔方军,主力部队直接东出,釜底抽薪,抢攻安禄山的老家北地范阳。
而李光弼则率部分精锐南下,与史思明部周旋,巩固河北防线,切断安禄山的回防。
这套战术风险很高。
但如果双线都能成功,就可以顺利收复帝国的一半土地,进而围困南方的主力燕军。
说得很清楚,不过李明夷仍有疑问:“这些战术,你是怎么知道的?”
且不说他为什么忽然提起战局,这里几乎不可能联系到唐军,就凭只言片语传来的军报,周满就这么肯定自己的猜测没错?
周满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我们河北十七郡的每个义军都知道。”
“你不知道,只是因为你没有失去过。”
家乡,土地,亲人。
他们已经一无所有。
唯一还能捍卫的,就只有脚下这条背靠黄河天堑、独一无二的战线。
所以,他们比任何将领都清楚它最大的价值。
朔方军驰援河北,其主要目的并不在救出义军。所以只要郭子仪一日不破云中,李光弼就不可能冒险挑头。
义军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继续以生命消耗史思明部的战力,补给李军。
可惜,史思明也不是傻子。
在河北,他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所以只要慢慢侵吞周围的郡县,蚕食李光弼军队的补给,时日一长,对方也将不战而亡。
与郭子仪的激进不同,他选择了一套稳妥的打法,像一只慢慢盘曲的蟒蛇,无声息地缠绕上去。
显然,越拖延,对燕军的情势越有利。一旦李光弼的部队被耗竭补给,胜利的天平将会立刻向大燕倾斜。
“我看得出来,先生是仁厚之人,才会想办法让他们退兵。”周满伸首靠近了一步,气息低而灼热,“可救人,不一定要靠医治,你可以做到我们都做不到的事。”
他徐徐转动目光,看向那堆平平无奇的焦粉:“比如……”
李明夷伸手把他的脸掰回来。
“我说过了,你现在最好别杀他。”他严肃地告诉对方,“他一死,这里所有的人都得跟着陪葬。”
即便史朝清不动手,史思明也不可能轻易放过杀子的凶手。
何况史朝义现在还不算燕军的决定性人物,不足以影响整个战局。
周满眼尾抽动了一下。
“总是有人要死的。”他咬牙切齿地道,“总好过整个北岸被拖得……”
话还未说完。
周满神色忽然警觉一下,迅速地卷起羊皮地图,钻进灶台底下藏起来。
接着,李明夷才听见脚步声。
“李先生!”是周康的声音,“少主醒了,您要再去看看吗?”
“好。”他简短地回应一句,用眼神警告藏在暗中的青年不可轻举妄动。
片刻,门被打开了。
敞亮的天光倾泻进来。
周康站在李明夷的面前,向他身后看了看,见灶台上还滚着半个地瓜,连忙笑道:“真是有劳郎君了,我来打扫厨房吧。”
嚓。
轻轻一声,像是什么摩擦着灶土的声音。
李明夷刚要紧张,便见周康上前两步,笑吟吟伸出手,将他整个人推出去。
“郎君不要推辞了,我来便是。”
第53章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来人是周康, 至少不会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
李明夷快速地把做好的面粉焦用水冲兑,向他微微颔首别过,端着碗走了出去。
“怎么这么慢。”见他迟迟回来, 执失思为赶紧把止泻药接过去。
“等等。”阿使德里扬手拦了拦。
“少主,请先让属下试药。”他端走药碗,表情格外严肃, “现在守备减少, 万一有人图谋不轨……”
“不必。”史朝义撑着胳膊起身,从他手里将药碗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他喉结滚动, 抬眸看了眼身前之人:“先生若是想下毒手,大可以不指正你的错误。阿使德里, 你太多心了。”
的确, 只要佯装不知, 少主的病本和他毫无牵连。
阿使德里向身侧瞥去。
这人真是古怪。
说他诚心降燕,又不像周康一样鞍前马后、事事尽心。但要说他忠唐,明明有好几次下杀手的机会,他看起来根本不为所动。
李明夷抬眉表示无所谓。
他是医生,又不是杀手,不管如何,都不可能背叛自己的职业道德。
一天后, 青蒿素的副作用止住了。
继续用药后的第五天,史朝义的体温得到了明显的控制, 很快可以下地。
历史仿佛丝毫没有被这小小的插曲影响,仍向着其既定的方向不断推进。
三月眨眼到来。
零碎的军报也不时从九门城中传来。这段日子, 李光弼军和史思明部间断有些小的摩擦,算是有来有回。但随着时间推移, 朔方军远道而来的劣势逐渐凸显出来,传信的士兵,几乎每次带来的都是燕军的捷报。
胜利的天平,在看似平和的日子中,已经隐隐发生偏斜。
“收拾收拾东西吧。”这日,执失思为对李明夷道,“少主下令,要回九门了。”
回城,是因为史朝义已经转危为安,还是史思明已经玩倦了猎物,准备给出最后一击?
这个问题的答案马上就能知道,在此之前,李明夷找到史朝义,提出希望可以把更多药物分发给这里的百姓。
蚊香不能百分百保证驱蚊,并且乡亲们始终要出门劳作,随着气温上升,蚊虫也会更加泛滥。这一波疟疾还没完全结束,他们需要青蒿素。
“我也正有此意。”出乎他的意料,史朝义答应得很痛快。
“先生若不信,请跟我来吧。”
在随从的前后护卫下,几人来到临时住着疟疾病人的小院。
史朝义已换上戎装,身姿挺拔,铁甲冷酷。
一张张畏惧的脸映入眼帘,他垂睫思索片刻,抬手示意身后的几名曳落河勇士后退。
“可是少主……”
“无妨。”史朝义自己亦解下长刀,抛给他们,“九门已属大燕,他们如今也是燕国子民,与你我都是兄弟。”
子民,兄弟?
在乡亲们狐疑的目光中,史朝义转身看向他们,用微带口音的声音宣布:“你们不用畏惧疟疾,不管所费多少,全都由军中承担。李先生所研制药物,也会一一分发给你们。”
房中缩着身子的众人面面相觑。
突厥人,会有这么好心?
“我知道,以往你们失去了很多。”史朝义微微而笑,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却有着不作伪的伤感,“但我可以替史思明将军承诺,以后,你们将和我们突厥一族同为燕民,不分你我,休戚与共。”
这话实在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燕军的残暴他们早已见识过,现在忽然摆出善人君子的姿态,到底是什么意思?
靠在后墙上满脸戒备的周满,忽然起身,提着匕首往前走了两步。
两名曳落河士兵马上紧张地拔刀。
“你们杀了人,还谈什么休戚与共?”极度的愤怒将周满的脸色压得平静,他荒唐地笑了笑,不可思议地看着说出这话的史朝义,“小将军,你失去过亲人吗?”
“失去过。”
周满眉头一跳,死死盯着他的目光震动了一瞬。
“我的母亲在我年幼时就因病去世了,范阳苦寒,百姓们无田可耕,所以人尽贫寒,我亦无力救回她。”
说到母亲的死,史朝义闭了闭眼睛。但很快,他再次睁眼看向震惊的众人,目光饱含悲悯。
“我知道你们怨恨燕军,失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可请你们想想,害死他们的到底是谁?”
“以往十年,你们该有的土地,朝廷给你们了吗?你们辛苦耕作,要缴纳多少税?又有多少亲人服了兵役,没落在边关?”
“皇帝要吃一天荔枝,就能累死三匹马,可他不肯给百姓多一亩田。这样的君主,值得你们去追随吗?”
在他一连串的发问中,众人的表情渐渐沉默下来。
李明夷静静看着慷慨陈词的史朝义。
那张年轻、锋利的面孔上,正清楚而坚定地展露着自己的抱负、理想与信念。
“天下之主,本该厚德载物、爱民如子。李唐皇帝损不足以奉有余,违背天道,理当诛之!父亲随陛下起兵,只是顺应人心,为救万民于水火。”
史朝义微微俯身向前张开双臂,一身铁甲亦随之敞开。
“过往之事已经难以追回,以后的大燕绝不会像李氏一样辜负你们。只要你们真心顺服,就可以过上安稳日子,有自己的土地,两食饱暖,春秋不误。你们的后人,也会和我们一同继承太平盛世,不分彼此。”
史朝义描绘的生活实在很具有吸引力。
他们这些普通人辛苦一生,不就是为了吃得饱饭、穿得暖衣服,有个遮风避雨的家吗?
可……
铁蹄,才刚刚踏过他们的家乡。
热血,还没有从土地上散去。
现在就让他们改旗易帜,去接受仇人的恩惠,未免太强人所难。
况且这也只是史朝义的一面之词,也许只是个诱惑他们上钩的饵料。
犹疑的目光彼此交错,无声的眼神中,都在问着同一个问题。
能相信他吗?
“小将军说得好!”
攒动的人头中,忽然传来喝彩的声音。
周满面容含笑,继续向前迈步,直至停到史朝义的面前。
“我叫周满,以前是个不良人。今日听小将军一言,才知晓的我原来大错特错。”他嘿嘿而笑,伸手不客气地搭上对方的肩膀,用匕首敲敲他的衣甲。
“某别无所长,但对黄河北岸的地形十分熟悉,小将军若是看得上,能否给某一个参军的机会,为你……不,我们大燕效力?”
几个曳落河士兵对此对视一眼,悄悄握紧长刀。
史朝义以手势示意属下不可妄动。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两人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当然。”史朝义未经犹豫,转脸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现在是燕军的士兵了。”
“好!”周满用力拍拍他的背甲,“我就知道小将军没有欺骗我们。”
“好了,好了,少主身体才刚刚好,你快松手吧。”在突厥士兵后面站着的周康,见他如此放肆,终是没忍住走上前制止。
他用眼神警告自己的儿子,就此为止。
周满却浑然不见一般,目光从史朝义的脸上滑开,望向门外初升的朝阳,神情有一瞬的平静。
“你……”
“我这就收拾行李。”周满回神地抽回了手,拍拍袖角,接着便哼起小曲,慢慢悠悠跨出门去。
“少主……”一旁的曳落河近卫,忍不住想劝,此人居心不良啊!
“你们不妨再考虑考虑。”史朝义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甲,向屋中乡亲再次颔首,转身走去。
“李先生。”
直到这时,周康才露出忧虑的神色,犹豫地拉住李明夷。
“我儿是个冲动性子,只怕会做出后悔的事情。”他踟蹰片刻,还是开口,“还望先生看在都是一族的份上,能稍加看顾,劝他早日回来。周某感激不尽。”
说着,便要向他行揖。
李明夷扶起他的双手:“我尽量吧。”
周满是个冲动脾气,他已经见识过了。
但燕军也不是傻子,放任他作为。周康为人父者,那份担忧可以理解。
只是不知道周满到底要做什么。
一回九门城中,紧张、严肃的战时氛围便再次围绕上来。
天气越发炎热,穿着重重铁甲的士兵牵着战马与烈犬,神情肃杀地守卫九门。原本还算松懈的军医处,现在也十二时辰不停轮值,为之前受伤的士兵治疗。
也许是因为治疗史朝义的表现可点,这回他们把李明夷也编进了轮班里。
“喂!”
龇牙咧嘴的,是个五官凶狠的突厥士兵。看着无甚表情的中原面孔,忍不住张口喷气。
“你下手这么重,是想替你们那些汉人报仇吗?”
鲜红的血液从深色的皮肤上流淌出来,深可见骨的伤口中,血淋淋的肌肉和血管都随着他说话的语气勃勃跳动。
李明夷拿布帛用力地压塞进去。
“嘶——你!”士兵疼得手指乱舞,更狠地瞪他一眼。
“不想死的话。”李明夷心平气和地道,“还是别动了。”
对方的眼神阴鸷下来,盯着自己器械进出的伤口。
“我告诉你,他们刺我这一刀,我必还以十刀,不,是一百刀。”
说到这里,他桀桀笑起来。
“那个姓李的,我们将军马上就能宰了他!”
李明夷手上的动作一顿。
或许史朝义的想法很美好,但换了这些真切付出血肉的人,就未必了。
给他处理完伤口,天色还未亮起。
李明夷来到另一处营寨。
这里关押的都是唐军的俘虏,且人数越来越多。其中有一小部分是李光弼的部下,大多数则是自发组织的义军。
根据史朝义的指示,对其中反抗不顽劣者,都要进行医治。
“李先生。”刚一进去,就看到周满笑吟吟走出来,手上还提了个脏兮兮的木桶。
李明夷向他颔首招呼:“怎么在这里?”
“那些士兵说,他们都是从干杂事做起的。”周满浑不在意地往前走着,顺便和两旁看守的燕兵打了个招呼,表情倒是热络。
“哼。”旁侧的士兵斜眼看着他,并不打算理会。
初入军营,又非同族,被排斥也很正常。
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还能闻到木桶里传来的不妙味道。看来燕兵对周满十分警惕,不仅没有重用,连正常的后勤也不敢放给他,只让他在俘虏营收拾便桶。
“回去吧。”李明夷把周康的嘱托带到,“你父亲很担心你。”
周满顿住脚步。
持着长矛的燕兵立刻把视线集中在二人身上,生怕两人谋划什么。
“我是真心敬佩小将军的。”提着便桶的周满却笑道,“我现在想明白了,之前是我太冲动了,还好先生阻止了我。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来这里,就是刷恭桶我也愿意。”
听他如此表明忠心,士兵才放心地松了手。
李明夷却不太放心。
冲动行事,或许他还能阻止。但要是周满用了心去谋划,未必还能来得及发现。
“先生?”士兵提醒他可以进去了。
李明夷收回视线,提着箱子走进关押俘虏的地牢。
和还算舒适的营地相比,地牢里密不透风、光线暗沉,就连空气也阴潮潮的。两旁的唐军,目光集中在他这张中原的面孔上,情绪十分复杂。
“我是来替你们治疗的。”
说着,李明夷走到一人身边,打开箱子。
“呸。”有人往他身边啐了一口唾沫。
“堂堂七尺男儿,投身敌营,算什么英雄好汉!”
“胳膊。”李明夷向前搭出手,对身前之人道,“我给你处理伤口。”
见他不愿理会,身后之人越发被激怒。
“已经做了燕人的狗,就该舔你的主子去,做什么在这里假惺惺的!”
在他面前、手肘流血的年轻小兵,听到这话,似乎感到羞愧,讪讪地低下了头。
“嘶……”
还没等他下定抵抗的决心,受伤的手便被李明夷拽出来。
“想活下去没什么可耻的。”
这话,既是回敬刚才那人,也是告诉这个年轻的士兵。
“你们的父老乡亲,也不会希望你们用性命争一口意气。”
一边说着,他一边替对方清理伤口。
挣扎的力气慢慢减轻,小兵低着头,安静地接受他的治疗。
“你根本就不懂。”
临走时,李明夷听到之前那人冷冷地道。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周满也说过,他不知道,只是因为未曾失去。
李明夷并没有反驳。
没有经历过相同的苦痛,劝人放下显得太傲慢。
门外,是黑沉沉的天空,天际零星的寒星闪动着微茫的光点。地平线上,两颗明亮的星子若隐若现。
李明夷知道,那是土星和火星,被古人称为荧惑、镇星。在四月来临之际,可以在黎明的天边观测到它们的踪迹。
而现在,两颗星子几乎等亮,相距咫尺,在低空越靠越近,仿佛要将对方吞噬。
第54章 因为我来自未来
随着四月的到来, 史思明部与李光弼军的接触战也越发频繁,几乎一边倒的优势极大地鼓舞了燕军的士气。胜利的曙光,似乎已经提前升起在九门的城池上, 清晰地映照出其主人勃勃的野心——
拿下常山。
割据河北!
只要灭了李光弼部,诛尽义军,大燕帝国的战线会再次统一。而占据黄河一岸的史思明部也将雄霸一方, 睥睨天下。
凯歌已经奏响, 每个燕兵都摩拳擦掌,准备迎接属于他们的时代。
就在大军斗志最盛之时,一点不经意的异常却开始在军营中蔓延。
最开始, 是有人忽然寒战发热,看上去像是染了风寒。
不过几日, 患病的人数便增至十数。
而最先发烧的人, 吃了军医所给的药物, 却没有好转的趋势,反而在大汗后出现了不寻常的低体温。
——冷热相争。
阿使德里和执失思为有下乡治疫的经验,立刻明白了其真正的病因。
这是疟疾!
可这些出现症状的士兵并不像史朝义一样亲自到过疫区。若说这里的蚊虫也携带病邪,那为何直到今日才开始发作?
“此事不像天灾。”
阿使德里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病卒,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慢慢转眸。
“我去禀报少主此事。执失思为,你先以治疟的法子治疗他们。李……”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身后的门帘被风吹动,李明夷离开的背影随之忽隐忽现, 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
“呼——”
俘虏营内,周满刚刚刷完今天的便桶。
恶心的气味似乎还留在手上, 在用饭之前,他用水冲洗两遍, 随意地甩了甩。
“你干什么?”
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旁边之人的不满,对方嫌恶地剜他一眼, 扫扫手道:“脏货,你也配和我们曳落河一起吃饭?”
“你去。”另一个士兵向远处努努下巴,“那才是你吃饭的地方。”
他指的是军马的厩,外头还堆着一山的马粪,上头蚊蝇飞舞,味道简直令人上头。
周满鼓着腮帮子,委委屈屈地端着饭碗走过去。刚想开吃,便听见马儿长嘶一声,接着,便是一阵热烘烘的臭气。
啪嗒,一大坨马粪端端正正掉在他的眼前。
高傲的北方大马似乎也看不起眼前的两脚生物,眼睛往天上瞟着,马蹄不耐地踢着地。
“喂——”身后传来燕兵的呼喊,“快给它铲屎!”
周满回头应道:“我先吃饭……”
“吃饭?你别忘了,你现在就是负责屎尿的人!”那燕兵哈哈大笑,“我们的战马也是你的主子,还不赶紧伺候它?”
“……”青年的长眉在一瞬间克制不住地压下,很快又展开。
“好嘞!”
话音刚落,便见那几个戏弄他的燕兵眼色变了一瞬,忽然收了脸上的嘲讽,不做声地埋头吃饭。
周满回过头。
“跟我走。”来人一把拽起他的衣襟,将他向外扯去。
“诶诶诶,李先生!”
刚走出那几个士兵的视野,周满就挣脱了他的拉扯。
“你就不能许我好好吃一顿饭吗?”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抬着眼眸看天。
天际,阴云滚滚。
浓重的黑云在劲风的吹动下,互相慢慢地靠近。被笼罩在黑暗中的天穹,正酝酿着猛烈的雷与电。
“军中的疟疾,是你做的吧。”李明夷开门见山地道。
周满眨眨眼:“什么?”
“这是在你行李里找到的。”
对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上面是一小袋黑色的泥土,看上去平平无奇。
“疟疾的传播需要虫媒,所以一定有人把被感染疟原虫的蚊带来这里。”
而周满又刚好负责处理军中粪便。
或许作践他的燕军都未想到,他们所嫌弃的职务,正给了潜伏的敌人最好的施展机会。对于这种生命力顽强的小虫,排泄物简直是天然的营养基。
生物武器,亏他想得出来。
周满早知道瞒不过他,哂笑一声:“原以为先生是君子,没想到也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说着,他便伸手去抢那包泥。
李明夷往后撤手,盯着他的脸,将声音压得极低:“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当然。”周满无所谓地抬抬肩。
这军中又不是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疟疾的传播源,此事一旦败露,抓出他这个罪魁祸首只是时间问题。
但等到燕军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总是有人要死的。
用他一条命换来数万义军的生机,这笔账实在不亏。
“你不知道。”李明夷伸手扳住他的肩,郑重地警告,“你根本没有……”
“你就这么贪生怕死吗?”
青年用力甩开他的手,鄙夷地瞥他一眼。
“你看过了,镇子上。”周满抬起手臂指向远方,冷笑时指尖微微颤抖,“大家本来过着太平日子,如今家破人亡,只能看燕人的脸色过活。”
“还有地牢里头,那些义军,他们原本最痛恨兵役,现在宁可一死也要上战场。”
“还有我。”
周满自嘲般笑了笑,抬手指着自己的脸。
“我本大唐缁衣带刀不良人,如今却让突厥人在脸上刺字取乐。”
他笑着后退一步,红了眼圈看着身前像是没有情感的人:“听说你来自陈留,那里也早就被燕军占领,难道你就不怕你的亲友故人像我们一样被践踏,被羞辱吗?”
啪——嗒。
大雨落下。
雨幕,很快将二人的身影淹没,也将李明夷冷静的表情掩得晦暗。
“你控制不了疾病的。”
片刻,他缓缓地、轻轻地开口。
“你现在认为它可以帮你报复仇人,可你能够保证它不会蔓延开,不殃及附近的百姓吗?”
自然的力量绝非人类的私欲可以匹敌。
妄图操控它的,迟早会被其强悍无情的一面反噬,后来的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这一点。
面对这番质问,周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奈地勾起唇角。
“我再不动手,燕军马上就能攻下常山。”
国不将国,家不为家。
谁还能顾虑这些虚无缥缈的未来呢?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对方却道。
李明夷眼眸雪亮,认真而笃定地注视着眼前固执的青年:“他们不会得逞,一切都会结束的,你不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
周满只是笑:“你用什么保证?”
李明夷准备好的劝说被梗了一下。
周满的问题不算是刁难,那双已经失控的手上早就沾满了亲人的鲜血。如不拿出足够的诚意,是绝不可能撼动对方的决心的。
“用我自己。”
他一字一顿,以莫大的决心道:“因为我来自未来。”
周满愕然抬眸。
大雨不断冲刷而下。
与他近在咫尺之人,面孔仿佛在这一瞬变得极为陌生,那冷峻的轮廓也被雨水模糊。
李明夷望了一眼远方,确定了没人跟来,才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笔样的东西。
他按动笔的一端。
一束细而明亮的光线穿破黑暗,照射出来。
周满的瞳孔慢慢放大:“这是什么把戏?”
“不是把戏,是电光。”李明夷用笔头指了指天空,“雷可生出闪电,在我生活的时代,人也可以自己引导出电,得到光。”
说完,他又按灭瞳孔笔,打开后盖,取出一枚扁圆的纽扣电池。
上面用很小的阿拉伯数字记录了电池生产的年月。
“你可能不认识这个符号,它代表公元两千零二十四年,而现在。”李明夷顿了顿,看着他,“大约是公元七百多年。”
也就是说……
周满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
他来自一千三百年后的世界?
尽管对方的说辞荒谬得像天方夜谭,可之前闻所未闻的青蒿素,眼前的光笔,全都是他难以想象的事物。
一种不敢相信,却无可反驳的直觉告诉周满,李明夷没有撒谎。
他花了足足一刻才消化刚才听到的话,恍惚开口:“……所以你知道未来的一切?”
“不算一切。”李明夷坦诚地道,“但是大概有一点印象。”
他知道这场动乱会在几年后结束。
大唐的旗帜仍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继续飘扬。
战后的人们,将会在百年的时光中治愈这场创伤,迎来新生。
“那……”周满的目光剧烈颤动,心绪在这一刻动荡不已。
眼前的机会不会再来,是相信他,还是相信自己赌上了一切的选择?
呜——呜——
长鸣的号角,忽然从军前传来。
这是全军集合、准备撤营的信号。
两人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
为什么燕军会突然要退兵?
“喂——李先生!”大约半刻后,远方忽然传来执失思为呼喊的声音。
雨势太大,他似乎也没看清对着李明夷的人,朝着大雨急切地扯着嗓子:“快回去,要撤兵了!”
李明夷两步蹚过泥水,径直跑到他面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执失思为跺了跺脚,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郭子仪领了两万朔方军南下支援,已经快到常山了!”
两万?
加上李光弼的五千精兵,合起来几乎是九门驻军的五倍。
兵家之法,最忌讳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以五赌一,胜算虽大,可一旦被以少胜多,就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
史思明不敢赌的。
郭子仪敢。
扑通一声,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的周满跪在积满水的地上,仰面向天。
一瞬的急电划过天幕,照亮了无尽的黑夜,也在他浸满雨水的双眼中映出雪亮的光。
他扭头看向站在身后的李明夷,任凭大雨冲过脸颊,喃喃地道:“你是对的。”
执失思为看了眼这个莫名其妙的青年,转头催促同样正被突变冲击的李明夷。
“快,回营地。”
郭子仪几乎神速出兵,放弃久攻不下的云中郡,直接率领两万朔方精兵,浩浩汤汤南下河北,剑指九门!
这个消息转眼传遍整个燕军。
更早得到战报的首领史思明,显然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对策,在终于公开这个噩耗的同时,也发布了撤兵的命令——
兵分两路。
下路由蔡希德负责,南下邯郸,接应被请求从洛阳支援来的燕军。
而身为主将的史思明,则稍缓一步,先带领大队人马阻截唐军,保证援军可以和蔡希德顺利会师。
情势一夜逆转。
现在轮到史思明部被大军压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朔方军的两万人马长途奔劳,一下子涌入河北,必然需要整顿兵马、观察战局,至少不会贸然发动总攻。所以燕军尚且还有时间拉开距离,保住有生力量,重新布局。
届时,双方的兵马会几倍于现在。
押上一切赶来的郭子仪,可不会继续之前的猫鼠游戏。
决战,正式开始。
仓皇的雨夜,李明夷和周满被裹挟着跟随燕军副将蔡希德赶往邯郸。
对燕军来说,先行南下的显然是最安全的小队,毕竟整个南方都还被燕帝国把持。
当然,带上两人肯定不是为了保护他们。史思明部的主力即将与朔方军交火,这种情况下,燕军可不敢把两个归降不久的汉人留在九门。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史思明的小儿子史朝清,而其长子史朝义则跟着父亲,一起留在大部队阻截朔方军。
从战术上来说,把两个儿子分开当然是最保险的。然而在危机骤然来临时,这样偏颇的安排,无疑在无形之中拨动了兄弟之间那道微妙的天平。
不过,眼下谁也没心思顾虑这个。
夜雨浇灭了火炬,视野的可见度大幅度降低。
数百人的蔡希德部只能彼此靠拢,绵延一线,靠着前方之人的引导迈出步伐。
但遇到桥梁、狭道的时候,还是间断有人掉进河,滚下坡。
周满笑得胸脯发抖。
“你。”史朝清点着人头把他提来身边,一边骑马前行,一边居高临下地端量这张中原面孔,“你笑什么?”
别的士兵都在焦急赶路,他还能精准地发现偷乐的人。
真够小气的。
周满暗想。
道路另一边的李明夷用眼神劝告他少说两句。
这位小少主为人一贯阴晴不定,在这个节点上触他霉头,指不定要被他一脚踹进河里。
“小将军看错了。”周满收起笑脸,仗着对方听不见就信口开河,“属下不是在笑,只是冷得发抖。”
史朝清歪着脑袋,不悦地看着他。
就在他视线左转,集中在那张胡说八道的嘴上时——
小队前行的脚步忽然停下。
“有刺客!”
士兵高亢的声音打破雨夜的单调,顿时引起一阵惶恐。
被簇拥在队伍正中的史朝清左右扭头,冰冷的目光带了一分压抑不住的焦躁和茫然。
——他听不见。
漆黑的视野中,只能隐约看见一张张警惕、紧张的面目,正防备地左右观察。
下一瞬,随着山土崩裂之声,硕大的岩石从右侧的山巅齐齐滚下!
“是义军。”
李明夷清楚地看见周满嘴唇一动,低低吐出三个字。
显然,他对刺客的行事风格十分熟悉。
这道低沉的声音似一道惊雷,在已经乱了阵型的队伍中引起新一轮巨大的轰动。
河北义军虽然大部分都是农民出身的散装队伍,但十分熟悉本地地形。
对他们燕军,更是恨之入骨!
本以为率先南下的小队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线,却万万没想到,那些之前被他们打得满河北鼠窜、四处为家的义军,竟然悄无声息地伏击在这里,配合朔方军的攻势,给他们来了个关门捉贼。
“小少主,下马。”
几乎是立刻,周满把史朝清用力拉下马,抽出匕首,护卫在他身前。
他一把抹开眼前的雨水,抽空回头,一脸正儿八经地解释:“你在马上太显眼了。”
史朝清不防他突然的动作,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河去。
被冒犯到的少年气得额角突突抽动,感受到危险逼近,姑且没有开口骂人。
“前进到空阔地!”领阵的蔡希德观察片刻,立刻指挥,“散开——”
狭窄的河道不适合迎击敌人,听到命令的燕军立刻放弃原地作战的打算,顶着落石朝前奔跑。
噗通、啪叽、砰咚。
一片混乱中,掉河的掉河,摔跤的摔跤,踩踏的踩踏。
就连李明夷都险些滑进泥坑里。
“站稳了。”周满一把将他拽起来,另一只手则用力扯着史朝清的胸甲,万分忠心耿耿地把他一路往前拖曳。
先天就听力残缺的少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中几乎丧失了感知能力,只能像个鸡崽子似的被周满拉扯着前行。
仓皇地跑了一二里后,捡回一条命的燕兵终于穿过河道,到了河边一片还算平坦开阔的地带。
硕大的雨滴在激涌的河面砸出一个个深深的漩涡,冰冷的水声回荡在漆黑的视野中。从未有过的死亡恐惧,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蔡希德小队已经折损大半。
而藏在暗中的敌手,也终于从雨夜中现身。
破空而出的刀光骤然划破雨幕,带着怒火向他们冲来。
“杀啊——!”
几乎是立刻,蔡希德拔刀向天,做出最后的指令:“列阵迎敌!”
为时已晚。
埋伏已久的义军,虽然人数只有几十,但士气高涨、杀气腾腾。反观燕军,尽管还有几百活人,可个个都疲惫不堪,惊惶未定。
原属北地的苍狼,此时却像一群挨了巴掌的丧家之犬,只能冒着大雨四散逃开,勉强维持的阵型瞬间被冲溃。
刀影闪掠,热血喷出。雨水冲刷下的战场,瞬间沦为地狱。
李明夷和周满在混战中对视一眼。
兵甲碰撞的厮杀声中,他看到周满护在史朝清身前的那只手倏然发力,捏紧了匕首。
等等!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李明夷张开嘴,本能地想阻止。
可声音到了喉咙,忽然发不出来。
那是属于周满的血债血偿。
失去的人不是他,拯救一个人的生命,就是在抹杀另一个人的尊严。
就在李明夷内心剧烈动摇的时候,另一道嘹亮的号角声,猝不及防从南面响起。
正在做最后拼杀的燕兵和义军,高举着兵器的手同时愣住。
蔡希德最先反应过来,举高陌刀,穷尽力气嘶吼着——
“是邯郸的兄弟,他们来接应了!”
急电划过雨夜。
生死厮杀、势不两立的士兵们,在这一瞬忽然看清了敌手的面庞。
热血和冷汗混着雨水,从燕兵还呆呆定格着绝望的脸上滚滚滑落。
“哈哈哈哈……”
义军之中,有人大声笑了起来。
——能把战无不胜的史思明部铁骑,逼到这般狼狈的田地。
这一刻即便战死,也绝无屈辱。
而站在他们对面、已经被打压了一整夜的燕军,像突然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彻底释放出骨血里的野性与戾气,扬起长刀,准备给这群勇士最后的反击。
李明夷亦被燕兵裹挟,站在雨中。
几十对几百的小范围冲突,不足载入史册。
可那些喷涌着的滚烫热血,正一笔一墨,书写出壮阔的史诗。
大雨滂沱而下,冲洗着刀刃上映照的面孔。
邯郸的燕军眨眼已冲进视线的边缘,已经没有胜算的义军疲惫地眨动眼睛,站在满地的尸首中,准备赴死。
“停手!”
终焉到来之前,一声低吼从燕军中响起,令他们挥刀的动作遽然僵住。
所有视线所集中之处,周满正以雪亮地刀刃架在史朝清的脖子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跌宕反转的战局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一路保护着小主人的小兵,竟然在最后关头背叛了他们。
他是不想活了吗?
周满目光铮铮扫过每一张不敢置信的脸:“想要你们小将军活命,就撤退,马上。”
那只握刀的手青筋突起,微微颤抖。
其主人正以极强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立刻砍下去,只用指节压住刀背,在史朝清纤细的脖子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住手。”蔡希德强压住满腔的怒火,沙哑着嗓子慢慢道,“你想要退兵,好。”
他抬高手臂,弯曲手指,示意燕兵后撤。
这可是大将军最珍爱的幼子。
这群疯狗的死活史思明未必会很关心,但若是因这一战痛失爱子,自己的副将之衔肯定不保。
现在命已保下,其余之事孰重孰轻,他分得清。
“杀了他。”
就在刚刚准备反击的燕兵不甘不愿地后退时,被挟持的史朝清忽然冷冷开口。
蔡希德看了他一眼,并未反驳,也没有将手放下。
这青年敢在这时候倒戈,显然不打算活着回去,要杀他过会有的是时间。
在周满的注视下,剩下的燕兵很快退至他的身后,拔出利刃,无声地对准他的背脊——
若这个胆大包天的叛徒胆敢动手或者带走少主,就会马上被千刀万剐!
这一刻,义军在前,燕军在后。
站在周满身边的,只剩一道单薄的身影。
背后同样顶着重重刀刃,那双平静的眼眸,隔了夜雨,与他对视。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不能参与他们的战争,周满明白。
可这个一向理智聪明的人,却选择了和他一起站在这里。
周满眨了眨眼睛,眼角淌下两行雨水。
“我让你杀了他!”
见蔡希德迟迟不敢动手,愤怒累至顶点的史朝清突然嘶吼了一声,反手勒住周满的腰,直接向前压低脖颈,竟想抵着刀刃去咬他的手腕!
周满几乎不带任何迟疑地松开手,没有割下刀刃,反将手腕猛转,把匕首用力地往身后掷出。
以刀枪抵着二人背脊的燕兵猝不及防他的偷袭,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
急变的一瞬,李明夷被一股巨大的力气直接推滚到地上,在泥水里滑向几丈开外的桥头。
刚刚撤出燕军攻击范围的义军中,立刻有人把他一把拽起,毫不犹豫地跳进湍流的河水中。
刺骨的寒意包绕上来。
被河水冲荡着极速的后退中,李明夷奋力把头抬出水面。
远远的,已经被燕兵重重包围的周满注视着他,轻轻动了嘴唇。
照顾我阿耶。
长风吹动他湿透的头发,一瞬的死寂后,兵刃破空的啸响穿透雨夜。
周满低头看着插在泥土里的匕首。
总是有人要死的,他想。
至少,他已经看见了那个没有他的未来。
第55章 炭疽
这场雨下了整夜。
直到破晓的光穿过山巅, 洒落大地,眼前的一切才重新清晰起来。
山峦青绿,流水哗哗, 万物初醒,宁静中传来清脆的鸟啼。
在冰冷的河水里面泡了一宿的义军,彼此小心翼翼地对视一眼, 脸上皆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怅然。
——他们活下来了。
感谢天公, 感谢这场硕大的雨。
感谢那个挟持人质救出他们的青年。
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燕营,但在那危机关头, 是他以血肉之躯换来他们逃生的机会,还差点杀掉了燕军小首领。
同仇敌忾, 生死与共, 就是兄弟。
“小子,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栖身在河滩后的树丛里,义军中的一人拍了拍李明夷的肩。
从被救起开始,这人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手里那支奇怪的笔,像是伤心,可又没有太伤心的表情。
现在暂时安全,他们终于可以把昨晚之事问个清楚。
闻声, 李明夷握紧了那支瞳孔笔,望着东去的流水, 片刻回答道:“他叫周满,九门人, 是大唐缁衣带刀不良人。”
义军诸人纷纷面露敬重之色。
“那你呢?”
“我……”他的声音顿了顿,“我叫李明夷, 是个医生。”
问话之人坐下在他身边,宽慰似的揽揽他的肩膀:“我叫刘镇驿,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刘兄。我们都是行唐的义军,本来得了消息,想杀了蔡希德那畜生,没想到……”
没想到敌人的援手来得那么快。
他们毕竟只是打游击的小队,能得到的战报有限,在以少对多的情况下,能大挫蔡希德部,已经称得上胜利。
只是胜利,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算了,不说这个了。”刘镇驿长长呼了口气,振作精神地笑了笑,继续寒暄,“兄弟,你也是九门人?”
李明夷摇摇头。
这时,有个中年义军走过来,面容稍显严肃:“那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在蔡希德手下?”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一身燕军医的服饰上。
“黄老大——”刘镇驿皱着眉看向来人,小声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不愿意说就算了。”
何必非要戳人痛处呢?
被称为黄老大的男子严肃地瞥他一眼:“兄弟们能到今天,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什么人、什么鬼没见过?你既然喊我一声老大,我就必须得替所有兄弟问个清楚。”
周满是义士,但不代表他救出的人就一定是友军。燕军中也不乏贪生怕死的叛徒,若是让这种人混进队伍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倒戈。
失去朋友是很可怜,但这里的每个人,谁没有一段惨痛的过往?
他把手压在背后的长刀上,视线上下扫着眼前这个冷沉、淡静的陌生男子。
“我来自陈留。”
李明夷收回远望的目光,站起身来,面朝对方带着谨慎的脸,将这一路的事情简略说了出来。
剩下的二三十义军也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
听到他被掳来的遭遇,一开始,他们的表情还颇同情,可听他说治好了史思明的儿子,目光便不由变得冷淡。
不知是谁低声骂了句软骨头。
跟着有人啐道:“我看周兄弟还不如杀了那小狗贼呢。”
“怎么说话呢!”刘镇驿往后瞪了一眼,拉拉李明夷的袖子,“大家都是直性子,有口无心的,别往心里去。”
后面的人不再吭声,但看向李明夷的眼睛里依旧带了点鄙夷。
这种眼神,李明夷很熟悉。
周满也曾这样看他。
他们是那么憎恨侵入自己家乡的敌人。
从靠近史朝清的那一刻起,周满就一直在等待能下手的机会。可突变发生时,他却丢了匕首,趁着一瞬的混乱把自己推了出去。
他身手很好,反应也快。
如果他想,本是有复仇的机会,让那高高在上、蔑视众生的大将军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可到最后,他还是做回了那个大唐缁衣不良人,选择保护身边的人。
大河在滔滔声中远去。
那支曾展示给周满看的瞳孔笔,抵在李明夷的手心。
他比任何过去一刻都庆幸,庆幸带来这支笔。
庆幸,在那个黑暗的雨夜里,他曾和周满分享过一束来自未来的光。
“好了。”
听他说完来历的黄老大向后扫视一眼,严肃了眼神道:“既然是受燕军胁迫,也没有戕害百姓,此事也怨不得他。你们不要忘记真正的敌人是谁,别把刀子捅错了人。”
听到首领的话,众人脸上的不忿才算消减下去。
黄老大转眼看着李明夷:“现在南边不安全,你还是暂时跟着我们,等朔方军有了消息,再回九门吧。”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李明夷点点头:“多谢你们。”
此地不算安全,义军稍作休息,就选择继续北上。
为探消息,他们准备先赶往相距九门不远的赵县。
现在靠南的邯郸一带仍有燕兵,并且根据之前史思明的布局,应该很快就有大批从洛阳支援来的援军。而再往北的博陵一带,又有支持安禄山的张献诚等地头蛇。
河北十七郡组成的战线,在分割了燕帝国的同时,实则也始终处于腹背受敌的困境中。能撑到郭子仪赶来,已经算是个奇迹。
和刘镇驿的交谈中,李明夷了解到,他们都来自行唐县。而刚才被称为黄老大的中年男子,就是这支义军的首领黄同云。
和大名鼎鼎的战神郭子仪不同,这些名字李明夷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这些籍籍无名的普通人,用一道血肉铸成的防线,彻底改变了这个帝国本来的命运。
在进入赵县之前,为了安全起见,同时也恢复体力,他们先缩在山林里躲过白天,直到夜幕重新笼罩,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赵县周边的一个据点。
“大家小心。”
黄同云拔着刀走在最前,确定周围无人,才向后扬手,示意众人跟上。
越接近九门,就等于越接近主力战场。
如今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还未可知,朔方军虽然人数上压制,但史思明部毕竟做了这么久的地头蛇,胜负确定之前,还不能掉以轻心。
所幸这一路都没遇上燕兵。
可心才刚刚没放下一刻,进入赵县的义军据点后,惨状便直接映入视野。
十几具义军的尸体,正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血泊还未凝固,粘稠地在地上蔓延着。空气之中,仿佛还残余着冷冰冰的杀气。腐臭的味道,吸引来了附近的野狗,正龇牙咧嘴地想要靠近。
刚看到这一幕,就有人不忍心地别过头。
“去,去!”刘镇驿拿刀把野狗吓唬跑,转头凝重地看着黄同云,“老大,看样子附近可能有燕兵,我们要不要先撤?”
黄同云眼眸转动,目光一寸一寸地环顾四野,观察这里的情形。
“你干什么?”
正当他们小心地探查情况时,忽然有人低呼一声。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那个他们救起、自称医生的年轻男子,还穿着燕人的衣服,正以树枝拨弄着地上的尸体,仿佛想要寻找什么。
“他们是义士!”
义军中的一个少年立刻走上去,用力扯开他的手,冷冰冰地警告:“你最好放尊重点。”
“我知道。”李明夷垂眸看着地上惨死的人,眼神平静,却并不轻薄,“我只是想确定他们的死因。”
闻言,钳住他手腕的少年冷笑一声,似乎觉得荒唐:“你是瞎子吗?”
他们的血还淌在地上。
还能有什么死因?
“正常尸体如果到这个腐败程度,血液肯定已经凝固了。”李明夷任他泄愤似的抓着,没有挣脱的意思,但也没有闭嘴。
他的视线落在地面上粘稠、发暗的血液上:“而且这些血液的粘度很不正常,说明死者在外伤之前,已经有了异常。”
“你少信口污蔑!”
“够了。”听到这番对话的黄同云以眼神示意同伴冷静,提着灯走过来,仔细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接着才抬眸看向李明夷,“的确不寻常,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方才他们没忍细看,如今被这人提醒,才察觉出尸体的诡异之处。
不仅血液粘稠发黑得像焦煤油,尸体张开的嘴巴里也有些发蓝紫色,在光线下还能看见密密的血点。
难道是中毒?
可燕军杀人,还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说话的同时,他伸出手,想要揭开尸体的衣服看看。可还没碰到一点,就听见身边这人立刻喊了句别碰。
“他们很可能是先得了疾病。”
李明夷顿了顿,看了眼还抓着他的少年:“可以先放开我吗?”
“二牛。”刘镇驿也走了过来,拍拍少年的手臂,“快松手,别和自己人内讧。”
“谁和他是自己人?”
叫二牛的少年悻悻松开手,抱着手臂准备听他说说倒是怎么回事。
李明夷用树枝挑开尸体的衣襟,果然看到了更多的出血点,且颈、腋等部位都有黑红色的小包块肿起。
“奇怪。”刘镇驿也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为何尸体死而不僵?这到底是什么病?”
根据他们的经验,人死后数个时辰就会全身僵硬,四肢绝不会这么容易被细细的树枝翻动。
“可能是炭疽。”
回答的同时,李明夷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炭疽?”刘镇驿挠了挠头,“我从没听说过这种病。”
“因为这种病是由患病的牛、羊、马、骆驼之类的动物传染给人的,所以中原地带不太常见。”李明夷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人得了之后,十有九死。”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这种古老的人畜共患疾病,曾在全世界引起数次大疫,仅十七世纪在欧洲的爆发就夺走了六万人生命。在几乎不可能有效治疗的唐朝,感染这种疾病几乎必死无疑。
跟随着燕军南下的脚步,这种烈性的传染病也悄然进入中原。
这些义军的直接死因可能是外伤,但可以猜测,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感染了炭疽。
黄同云的眼神也在一瞬谨慎起来:“你刚才让我不要碰,难道死者也能把这种病症传人?”
“不一定会直接传人。”李明夷审慎地道,“但死者的血液如果污染环境,很可能让炭疽继续传播,所以这些尸体必须处理。”
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炭疽病人的遗体也几乎都不予解剖,足可见其病原体强悍的生命力与传染性。
如果就这么放任这些尸体自由腐败或者被动物采食,酿成的后果可想而知。
他的语气不假玩笑,诸人也不由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可听到污染、处理等冷冰冰的用词,还是让他们的表情不痛快了一瞬。
“那要如何处理?”黄同云问。
李明夷定定看着地上的牺牲者们,低低吐出两字:“焚烧。”
简单的两字,却在所有人的心头激起一阵巨浪。
焚尸,那可是大唐律法明文规定的大罪!
虽然乡下百姓也有不少因为没钱而被迫选择火葬的,但那终归不算入土为安,也要请僧人超度往生,岂可随随便便就一把火烧了事?
何况,这是流了血、送了命的义士啊。
“他们都是为了大家死的!”叫二牛的少年,一把揪住说出这话的李明夷,眼圈通红地盯着他,简直不可置信,“你就这么怕死吗?”
怕到连他们的尸体都要烧了,只为了一个所谓的可能?
“是,我怕死。”对方却坦诚地看着他。
“因为我的命是周满救的,所以我会珍惜。”
听到这个意外的回答,情绪沸腾的众人忽然沉默下来。
他们能活到现在,谁又不是扛了几条战友的命在背上呢?
不是正因如此,才一定要撑着活下去吗?
少年的手慢慢松开。
“不要意气用事。”黄同云把他的手掰下来,贴到他腰上的匕首上,“刀子要对准真正的敌人,性命,要用在更要紧的地方。”
“……嗯。”
拍拍他的脑袋,黄同云再次看向李明夷:“要怎么焚烧?你告诉……”
他忽然噤声。
其余诸人,也像察觉到了什么,纷纷灭了手上的火烛。
噔、噔、噔。
安静的黑暗中,一阵疾厉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霎时间就要逼近!
难道燕军还没走远?
黄同云和刘镇驿对视一眼,向众人做了个后撤的手势,抽出匕首,慢慢向周围的房屋退去,借做掩体。
“趴下。”
李明夷刚退到半面土墙后,脑袋就被少年用力按了下去。
一把匕首递到他面前。
“杀人会吧?”少年一边在墙体边缘小心翼翼地远窥,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他。
半晌没得到回应,少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把匕首塞进他怀里。
“净会说漂亮话,连杀人都不会。”他嘟囔一句,用更轻的声音道,“割脖子,懂吗?”
李明夷还是没说话。
少年懒得再管他,把目光朝向前方。
马蹄声越发逼近,一旁的刘镇驿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在擂鼓似的心跳声中,镇定地数着——
二十,三十……不,有足足一百匹马。
地面都因它们飞驰的蹄足微微震动。
分散开埋伏好的义军彼此最后对视一眼,脸上皆带了殊死一搏的决心。
在众人的注视下,黄同云慢慢抬起了手。
夜空吹散浓云,露出一轮明澈的满月。
黑暗骤然被驱逐。
明亮的视野中,踏尘而来的不速之客也终于显出身形。
黄同云扬在半空、准备下令的手势忽然僵住。
他瞳孔慢慢放大,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前方。
马蹄震震。
马背上的军旗猎猎飞舞。
上书二字——
朔方。
第56章 郭公想见你一面
“吁——!”
义军埋伏位置的几丈外, 领衔队阵的大马骤然被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嗒一声重重叩在地面上。
那是一匹很俊的马, 脖颈修长,体格高大,玄青漆亮的毛皮在月下掠过一抹深寒的光。
跨在马背上的将军铁甲凛凛, 满面悍然, 一道狰狞的伤疤横贯鼻锋,不仅不折损其威严,反给刻刀似的五官添上一抹凶煞。
像是嗅闻到潜伏的气息, 那双深眼窝中的眸子左右转动,喉咙中发出猛兽巡猎般的低鸣——
“就在这里, 杀!”
刚刚从愕然中回过神的黄同云表情一震, 赶紧站起来, 扯着嗓子喊道:“将军误会了!我们不是燕军!”
飒——
话音刚落,一道明晃晃的刃影破空袭来,咚一声重重钉在他身侧的墙体上。
黄同云咽了口唾沫,转眸看去。
一截陌刀正深深斜插在墙体中,锋刃颤颤,只差一毫就能割上他的喉咙。
就在他胸口擂擂鼓动的时候,只听哒哒几下, 那匹玄青大马散漫地踱了过来。马上之人居高临下,漠然注视着这张突然冒出的紧张面孔。
接着, 长长打了个呵欠。
他咂咂嘴,声音饱含一股无聊的厌倦:“那你们是什么人?”
黄同云后退一步, 解释道:“我们是行唐县的义军,正想赶往赵县支援, 没想到路上遇到将军。刚才潜伏也只是以为燕军来临,绝无冒犯之意。”
听到二人的对话,其他骑兵都按下了准备进攻的姿势。
刘镇驿等义军也纷纷站起来,举手以示清白。
“原来是义军。”听他说完,那人翻身下马,从黄同云身侧把那把陌刀拔了出来,扛在肩上。
黄同云眼睛登时一亮:“半截大刀,您是仆固将军?”
听他这样一说,义军众人纷纷瞩目过去。
那把深深压在将军肩甲上的大刀,刀背厚而坚实,刃面却坑洼不平,像狼的獠牙,是肉骨磨砺出的尖齿。
只可惜,这柄凶悍的大刀已断去尖刃,只剩半截,露出黑森森的铁石。
“断刀仆固怀恩……”
见此情状,李明夷身边的少年二牛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神几乎放光。
李明夷探头看了看:“谁?”
这人如此不识泰山,少年忍不住瞪大眼睛,指了指那把大刀:“仆固将军是郭子仪将军座下第一猛将,也是铁勒族第一勇士。你看到那把断刀了吗?听说是因为他刀比手快,杀气太重,郭将军怕他收束不住,才截去半段,以防他斩错了人。”
若非如此,方才黄同云已经成了刀下冤魂。
听到少年的声音,扛着刀的仆固怀恩向后侧首,咧嘴大笑两声:“好小子,你倒话多。”
二牛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既然将军已经至此。”黄同云这才迟迟松一口气,忖度道,“看来九门胜负已分。”
“呵。”仆固怀恩仰起头,脸上竟还有点遗憾之色,“我还没尽兴呢,史思明那龟孙子跑得比狗还快!”
双方都算是唐军,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便各自放下兵刃,简单交换了一下情报。
原来郭子仪一至常山,便马上抽出精锐出兵九门,给史思明来了个下马威。
这支号称燕帝国最强战力的部队在短短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就被朔方军一连逼退八十里,仓皇逃至赵县。
可惜他们稍晚一步,追击至此,才发现本地的义军已经惨遭毒手。
仆固怀恩等先遣军彻夜追踪,在这里发现埋伏的踪迹,本以为是苟命的燕兵,没想到竟是凑巧遇上另一支河北义军,失望也在所难免。
但当听到黄同云说起尸首的问题,仆固怀恩散漫的表情亦变得肃穆。
“他们是为国捐躯的勇士,肯定也不愿意自己的尸首传出疾病。就依你们所言,就地火化了吧。”
在朔方军的帮助下,不一会便找来几卷草席。
那些未肯瞑目的面孔,被遮进黑暗,随着一桶热油泼上,很快化为熊熊大火。
夜风一吹,零星的火点从中迸出,掠过周围之人的脸颊,随即湮灭在深深夜空。
“安息吧,我的兄弟。”仆固怀恩以拳捶在自己的左胸口,闭上眼睛,“我向天神发誓,一定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火化结束后,仆固怀恩再次上马,准备回师九门。
离开之前,他再次远望冥冥无边的南方,磋着牙道:“史思明部都是精锐骑兵,一日可行军数百里,此番让他断尾而逃,只能来日再跟他决个胜负了。”
这位北方将军勇猛之下并不乏对战局的精准判断,刘镇驿不由钦佩道:“之前我们也曾对战史思明部,可真是一群贪狼鬣狗,我们实在不是对手。郭公与将军连挫其锋,实在用兵如神。”
仆固怀恩也颇有感慨:“这是有赖北岸兵民勠力同心。我们一至常山,就有本地里正送来九门地图,实在帮了大忙。”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对了,那里正说他儿子也在燕营,求我们莫要错杀。可我们抓住的燕狗说那孩子跟着蔡希德部,你们既有过冲袭,可曾留意到?”
听到这个问题,刚刚被九门捷报所振奋的义军诸人忽然沉默下来。
仆固怀恩还在竭力思索:“那孩子,好像叫周……周什么来着?”
“周满。”有个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哦,对!”仆固怀恩瞥他一眼,正想追问,便在义军们齐齐垂下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黄同云的回答更印证了他的猜测:“方才我们所说那位挺身而出的义士,便是周满。”
仆固怀恩久久默然。
“不愧是父子,俱是忠烈。”
宵风吹过士兵们的衣甲,朔方的军人纷纷摘下银盔,齐齐默哀片刻。
“将军。”一片沉寂中,却听见方才答话周满名字之人再次开口,“若您要回九门,能否带上我?”
仆固怀恩转眼看去。
是个瘦高、挺拔的年轻人。
他只瞥了一瞥,便笑着摇摇头:“你不是义军吧?”
关于这人的细节,义军刚刚并未提起,仆固怀恩却能一眼断定其身份。刘镇驿倒是有些好奇:“您怎么知道的?”
“他身上没有杀气。”仆固怀恩肯定地道。
甚至就连手上那把匕首都没握对。
这样的人上了战场,除了送命,他想不出第二个结局。
仆固怀恩的目光深长地落在面前不语的年轻人身上:“打仗可不是儿戏,你还是赶快回家吧。”
“我不打仗。”
李明夷抬眸与之相对,眼神中并无任何畏缩或欺瞒:“我有周满的遗愿要带给他父亲。”
仆固怀恩深深注视他片刻,转身拉紧缰绳。
“那就跟上吧。”
考虑到义军势单力薄、精疲力尽,而现在朔方军已经掌握了主动权,黄同云决定带着诸人暂时留在赵县修养,之后再根据战局伺机而动。
来不及说道别和感谢的话,李明夷跟随仆固怀恩一骑战马,很快回到九门。
破晓时分,他被撂在前往小镇南孟的路口。
“现在整个九门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不会有燕兵。”仆固怀恩给他扔了一袋干粮,“你自己去吧。”
河北局势仍然未定,朔方军实在无暇照顾到每个人头上。
所以周康等待的那个消息,只有李明夷亲自去告诉他。
一线亮光逐渐分开天与地,仆固怀恩所带领的骑兵队一路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那抹朝阳之中。
抱着一口袋的干粮,李明夷一个人走到周家的宅邸前,停下步伐。
现在这里已经不是疟疾病人院,门口也没有士兵把守。他叩了几下门,见无人回应,便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光景和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些空荡。左右转了转,还是没找到周康。李明夷的视线扫了一圈,不由自主落在那个熟悉的小厨房上。
带着陈杂的心情,他迈步走了进去。
灶台还有些温热,大概主人刚离开不久。
李明夷弯腰看了看下头,果然有个隐蔽的角落,只是很小,不知道周满那么大一个人之前是怎么缩进去的。
他刚试着往里钻了钻,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惊喜的呼唤:“阿满!”
是周康的声音。
脚步声快速地靠近,李明夷赶紧从里面退出来,重新站起身,向来人颔首招呼:“周里正好。”
见自己认错了人,周康有些不好意思地捏捏手,但还是很高兴:“李郎回来啦?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
他目光有些局促地落在对方身上,仿佛想问什么,又怕冒犯,最终只道:“怎么一个人来了?”
“我来……”李明夷顿了一顿,还是省去了寒暄,“是替仆固将军告诉你周满的事。”
“是吗?”听到有儿子的消息,周康马上笑了起来,“他如今在哪里呢?怎么不和先生一起回来,莫不是还在和我置气?”
李明夷摇摇头。
周康便笑着等他继续回答。
“他……”
李明夷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突然说不下去。
他曾无数次遗憾地向家属宣布病人的死亡,知道最能安慰他们的话语是什么。但在周康面前,那句简单的话搪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郎不必说了。”
片刻的凝滞,周康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忽然开口道。
他越过李明夷的位置,在灶台前慢慢蹲下去,看着那个黑漆漆的角落。
李明夷看不见周康的脸,只能听见他沙哑的嗓音响起。
“阿满他打小就是个犟脾气,不管是挨打,还是被骂,都从来不肯低头认错。每次他生气了,就躲在这个地方;饿了,就偷偷啃个地瓜。他以为自己躲得很好,其实我和他阿娘一直都知道。”
周康又笑了笑。
“所以每次找不到他,我都来这里看看,十次里总能找到两次。”
李明夷握紧拳头,克制着胸口的颤抖。
“后来,后来燕人来了南孟,为了警告乡亲,第一个就……他阿娘走后,阿满恨我向燕人弯腰,生了好大好大的气。我便每天都来这里,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只有一次……”
那是史朝义还在这里的时候,周满来找李明夷,为躲来人,钻进了灶台下面。
也是父子两最后一次无言的相见。
周康哽咽片刻,轻轻吸了口气,笑道:“当时,我怕他被发现,就什么话也没说。他大概还觉得自己躲得很好吧。”
“抱歉。”片刻的沉默,李明夷低声地道,“我……”
“李郎不用说抱歉。”
周康咳嗽两声,撑着自己的膝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
他长长地呼吸两口,这才转身朝向背后之人:“你救了南孟无数受疫百姓,身为里正,应当是在下向郎君道谢。至于阿满……”
这两个字一出口,周康的眼圈骤然通红。
他赶紧抬起袖子擦了擦,仓促地笑了笑,接着垂下眼眸,慢慢、轻轻地继续道:“阿满他虽然脾气坏,不听话,但一直是个爱护百姓的好孩子。我想……他一定也是和郎君做着同样的事。”
李明夷深深地颔首。
几滴水珠从他下颌滚落,砸在地上。
“是,他一直很好、很好。”
得到这个答案,周康满足地闭上眼,终于落下泪来。
转眼便是清明。
这两日,李明夷一直陪着周康呆在南孟镇。
朔方军带来的和平不知能维持多久,身为里正的周康也不敢偷闲,忙着帮助临时官府重新给乡亲们分配土地,拾起农桑。李明夷就顺便在这里替乡亲们看看病,开开药。
小雨纷纷,在这个特殊的时节,周康终于可以暂时放下里正的身份,去镇外的清宁河畔祭祀亡人。
周满的尸首还未寻到,他亦不打算立碑,只准备了纸钱、灯烛,祈愿流水带去这份思念。
李明夷亦随他来到河畔。
走过树丛、拨开柳枝,视线豁然开朗的一瞬,一前一后的两人忽然停下步伐。
只见清宁河波涛起伏的水面上,正飘着无数白色的纸片。从上游往下的河岸上,陆续有人向河中抛洒着纸钱,虔诚向之叩首。
那是附近的百姓,在祭奠这场战争中无家可归的亡灵。
细雨点着河波,大风忽然吹起。那重重的纸片回旋在急涌的激流中,如千堆雪浪,铺满了整个河道。
李明夷亦闭上眼。
一种迟来的、深切的思念,终于慢慢涌上心头。
再回到周宅的时候,已经夜暮。
门口,正拴着一匹皮毛漆黑的大马。
马儿似乎已经等了一阵,极不耐烦地用蹄足蹬着地。见到宅主迟迟归来,赶紧长嘶一声,呼唤主人。
周康和李明夷对视一眼,还未开口,便听门内有人打着呵欠走出。
“你就是那个李明夷是吗?”
来人瞥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道。
“郭公想见你一面,走吧。”
第57章 郭子仪
李明夷听说过的郭公就只有一个。
朔方军总指挥, 节度使郭子仪。
但若是郭老本人指名要见他就更奇怪了。
毕竟,他在常山与九门的消耗战中实在不算有什么作为,即便是要审判他投身燕营, 倒也无须郭子仪这个级别的将军亲自动审。
见归来的二人脸上皆有疑虑防备之色,等了半天的青年脸上掠过一抹急躁之色,伸手掏出一个腰牌丢过去。
“瞧好了。”
周康手忙脚乱地接了腰牌, 在看清上面的錾文后, 脸色当即变得敬重:“原来是小郭郎。”
他向一旁仍不知情的李明夷解释道:“客人是郭公府上二郎君,李郎就随他去吧。”
郭家二郎,郭旰。
跟随父亲从军数月, 这位小郭郎的名号也算打得响亮。李明夷于是问:“敢问郭公所为何事?”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郭旰收回腰牌,一个轻巧的翻身上马, 向后撇撇头, “赶紧的, 贻误军机,你担待得起?”
不远之处还拴着一匹枣红马,大概是给李明夷上路准备的。
都把事情说到贻误军机这种份上了,也容不得李明夷再拒绝。只是对方说得越是严重,李明夷越有种感觉——
此去,可能不会有机会再回到小镇。
“放心去吧。”周康将他手中装过纸钱的竹篮提过去,笑了一笑, “周某会一直守在这里,李郎随时可以回来。”
他是里正, 一日为官,终生不移。
李明夷回到这里, 本来是打算完成周满的遗愿,也怕孤身一人的周康不肯独活。但事实证明, 父子就是父子。
那句活下去,对于周康,太过多余。
他没了家人,但仍有使命,矢志不渝。
清明的雨滴滴落在脸上,在离别的路前,李明夷郑重向周康地道:“等一切结束,我就回来。”
郭旰扬鞭催马,两人即刻启程。
在疾驰的风中回望,重归安宁的小镇和路口前送行的老人,都渐渐被细雨遮断,彻底融入暗下的山水中。
很快抵达九门主城。
这里李明夷算是很熟悉了,而今换了朔方军把守,气象又不相同。本重兵严防的城门现在已经大开,供附近百姓往来交通。不过史思明部留下的营地还算规整,唐军便直接借来用之,所以一进大营,除了旗帜不同,其他的改变倒并不算多。
“你就在这儿等会。”进了军营,郭旰便把李明夷交给了营中士兵,说话间把马鞭折了几折,一边舒缓酸痛地拍着后背,一边打着呵欠走远了。
看来对接他来这个活儿,小郭郎干得不甚痛快。
又等了几刻,才有小兵引李明夷去见郭子仪。
在进帐门之前,或说从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一天起,李明夷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位力挽狂澜、扶危持颠的名将究竟是何模样。可真正见到其本人,却不由有些诧异。
倒不是他相貌有多惊人。
正相反,这位鼎鼎有名的战神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太普通了。
既无仆固怀恩那样逼人的煞气,也不像王焘般笃定泰山,已经年近六十的郭子仪头发半白、面容清癯,即便鹤氅加身,也没有电视剧中那些智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霸气,倒像是个随时准备出发的钓鱼佬。
可就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老者,不仅能在苦寒的大西北统领一方,还指挥着这支强悍的兵马四处救火,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在那双瘦削的肩膀上,收敛着一种更加坚定、也更深沉的光辉。
而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将领,正默不作声地为其掌灯。
“你就是陈留名医李明夷吧。”
一见面,在灯下阅览的郭子仪便放下手中书籍,抬眸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李明夷点点头,一时不知该不该问那句为什么。
倒是郭子仪松了松鹤氅,微微而笑:“老夫近来身子乏累,想是年老积病,听闻先生也在九门,所以令犬子登门拜访,看看先生能否有解。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这话算是给足了面子。
如果只是求医,李明夷倒不介意对方是什么身份,说了句冒犯,便上前替他检查身体。
“您忍一忍。”李明夷翻开他的眼睑。
“你干……”一旁的将领刚要出声,便被郭子仪挥手阻止。
“既要求医,便不可忌讳。诸明,莫要急切。”
“是。”那人受教地退下。
驰骋沙场数年的老将,在李明夷手下配合地动作。
血色素正常,不像有失血的外伤。
确定没有最严重的急性问题,李明夷开始逐个检查他每个器官。
郭子仪颇亲切地打量着面前凑得极近的这张脸,不经意般聊起:“听说你曾行植皮之术,又能接续骨骼,不知是世人误传,还是确有其事?”
李明夷一边低头继续查体,一边回答:“这些是我做过的手术。”
“世上竟真有此神奇之术。”话虽这么说,郭子仪的语气中却并无惊讶之意。
反而是李明夷的眼神逐渐疑惑。
这具戎马半生的身躯,除了年老带来的不可逆改变,就是沙场磨砺出的老毛病,但对于眼前的老者而言,至少都有一二十年的病程,看上去也并未给他带来急性的疼痛。
又为何偏在眼下,在和史思明决战的节骨眼上求医?
郭子仪却抬眸看他:“那依先生看,老夫得的是什么病?”
李明夷对视着那双老道的眼眸,坦诚相告:“将军肘上有压痛,平时抓举或提物的时候应该会感到疼痛;还有您双膝关节有些退变,走路时恐怕不太轻松。”
网球肘,膝关节炎,这些慢性疾病对于对方这个年龄实在太正常了。
值得郭旰“贻误军机”的评价吗?
听到他的回答,郭子仪面露欣赏之色:“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老夫还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他徐徐起身,负手而立,含笑问道:“既然手与足都有疾病,那么先生会如何应对?”
李明夷的目光随之上抬,落在那张随和从容的脸上:“这两种疾病都没有生命危险,在不冲突的情况下可以同时治疗。”
“那若是一处突然急变呢?”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李明夷不知道这位中唐大佬到底揣着什么心思,只照实以答:“根据急变的情况,优先处理有危险的那边。”
郭子仪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他倾身相对,笑容和煦:“老夫也是这么想的。”
说罢,他朝身边的将领侧首道:“诸明,把召令给他吧。”
李明夷正还一头雾水,那人得令,向他递出一封书信。
直到这时,对方才亮明真正的意图:“这封信本该直接交给先生,不过难得能遇,所以郭公想亲自和你谈谈。”
正看着信的李明夷却倏然抬眸。
信上的文字不多,言简意赅——
而今守卫潼关的大将哥舒翰病重,宰相杨国忠以军令召集全国名医赶往救治,此前因植皮术传出名声的李明夷也在名单之列。
郭子仪今天特意见他,绝不只是为了传达这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军令。
尤其,发令之人是杨国忠。
他深深注视着眼前镇守河北、功炳史册的大将军,试图在他和蔼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而对方却回之以一道深长的目光,反问:“先生有把握治好他的病吗?”
李明夷刚想回答。
一道乍然闪现的灵光忽然让他声音停顿。
这个“他”,到底是指病重缠身的哥舒翰。
还是貌似好意的杨国忠?
见他似乎意识到什么,郭子仪身侧的中年将领又轻轻补了一句:“哥舒将军若病不能愈,便不能出兵抗燕。于先生而言,治病可能是私事,可于将军而言,便是国事。”
对方提点到这个份上,只需稍加思考,就能明白其话外之意。
哥舒翰病重,便不能出兵。
杨国忠急切为其寻医,显然是想逼他出兵。
在疾病表象之下的真正矛盾,其实是帝都选择是否要东出潼关、直接抗燕。
——尽管河北战场正打得如火如荼,安禄山定都的洛阳,才是燕帝国目前的核心所在。
也是唐军面临的第一战场。
潼关地势险峻,自古就有天下第一关的称号,具备易守难攻的优势。从正月到现在,一路南下如履平地的安禄山被卡在潼关前足足四个来月,再也没有往前推进一厘。
而现在,河北的情势也在逆转。
两头着火,就像手足两处疾病,安禄山此刻一定在愁如何应对。
但若是哥舒翰此时出兵,战局急变,这个抉择就不需要纠结了。
兵败,安禄山只能选择直接北撤,以全力会师河北的史思明部,保住一半江山。
兵胜,那就更简单了,一举拿下西都长安,彻底改朝换代。
现在的他没有以全力支持岌岌可危的史思明部,显然还放不下兵胜这个令人垂涎的可能性。
而对于关内的唐军而言,只要据守不出,就能够牵住这头胃口不小的饿狼,间接地减轻朔方军的压力。
相反,一旦出兵,直面一路赢来、残忍凶悍的安禄山大军,那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哥舒翰征战沙场数十载,李明夷这个外行都能想通的道理,他绝不可能不清楚。
至于杨国忠。
他是安禄山举旗起兵的直接理由,这场战争的矛头所在,若不拿出点战绩和作为,实在难平民怨。更不用说这几个月来郭子仪屡建奇功,把他这个朝廷股肱衬托得如废物一般。
所以,宁可赌上半壁江山,也要保住宰相之位。
眼下的局势,对于局外人、后世者的李明夷而言并不难理解,但战火下的大部分普通人却只能窥见眼前的一角,很容易被杨国忠的表现迷惑。哥舒翰索性直接托病,就成了最不出错的拒战理由。
而对正准备与史思明决战河北的郭子仪来说,不管是为了帝国的大局,还是眼前这场胜负,都不可能支持哥舒翰出兵。
所以郭旰说这是军机。
见这位年轻的名医眼神逐渐通透,郭子仪终于收敛笑容,目光深沉落在他沉静的面孔上。
“既然杨相是一腔好意,老夫也不得不转达给先生。治军在将,而治病,就在先生手里了。”
李明夷抬眸与之对视,在那双清寒洞彻的眼中看到更加深切的托付。
他点点头。
“我明白了。”
次日,在郭子仪的安排上,几名士兵便护送李明夷南下潼关。
临走的时候,郭子仪还把他的器械包也一并送还给他。
之前蔡希德匆匆南下邯郸,行军中根本不允许他带那么重的包袱,李明夷险些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做手术了。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些老朋友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不过这一次,它们未必还能派上用场。
带着郭子仪的嘱托一路南下,渡过黄河后就是燕军的大营,他们只能抄山路绕道而行。
陈留就在眼前,一掠而过,不容停留。
前行的路上,河北的捷报也不断传来,就在他们走后不久,郭子仪又陆续在几场接触战中大获全胜,逼得刚刚会师援兵的史思明不断北撤,一路退到博陵地带。
和逐渐浮现曙光的河北不同,黄河以南仍在燕军的把持中。一路所见,伏尸千里、流血漂橹。
战争残酷的一面,踩在脚下的每一步里,刻骨铭心。
停下休息的夜里,那张久违了的烧伤面孔,再次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李明夷的梦境中。
仍是那一幕。
窗台前那双通红的眼死死注视着正在坠落的他。
只是这一次,已经历经战场的李明夷不再像之前那么恐惧。
他平静地与之对视,莫名在其中看到一种被他忽略的、本不该存在的情绪——
像是不舍。
“李先生,醒醒,醒醒。”
绵长的梦境中,护送的士兵将他推醒。
跋涉了千里地,他们已经到了潼关脚下,趁着天色未明,得赶紧带着杨国忠的密函进关。
李明夷擦掉额上的冷汗,暂时忘记那个重复的梦境。
眼前,山峦险峻、河流曲折,与河北平原又是不同光景。
而天下第一的潼关森然伫立,如一道铜墙铁壁,拒敌千里。
他和士兵们悄悄动身,很快凭函进关。
不过接见他们的并不是卧病在床的哥舒翰,而是其副手田良丘。
“先生长途跋涉,想必疲累,不如先歇息一两日,再谋后事。”
对方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去了驿站。
总归哥舒翰也未必真的病重,李明夷也没什么可急的,索性安心住下,当真打算修养身心。
刚跨进驿站的大门,便见到十数老少面孔,或戴官医幞头,或持郎中幌子,显而易见都是杨国忠“请”来的各地名医。
李明夷略过众人,刚打算进房间躺下,肩上忽然被人一拍。
一道惊喜的声音在耳后传来。
“好久不见啊,李兄!”
第58章 偏身瘫痪、肌肉痉挛
听到熟悉的声音, 李明夷当即回头。
身后的青年眉目疏朗,唇角含笑,双颊稍稍瘦了些。不过几月未见, 整个人看着精干不少。
在他身边笔直站着的素衣医官,同样向前投来淡淡目光,黑眸沈澹。
李明夷表情怔了怔。
他有想过可能会在这里遇到陈留官医署的人, 却没猜到来的是林慎与谢望。
林慎收回了手抱在胸前, 昂了昂下巴:“你那什么眼神啊,怎么,很惊讶?”
看他还是老样子, 李明夷就放心了:“裴博士没来?”
这话分明还是在看轻他们嘛。
林慎啧了一声,拧眉道:“博士告了病重, 差我们二人代为前来。”
李明夷了然。
裴之远是聪明人, 郭太守也不傻。
陈留等地仍在燕伪政权统治下, 此时对于杨国忠的召令表现得太积极或抵抗,都有可能被某一方拿来树靶子。这个折中之法,既不算太显眼地违背朝廷,也没有超过燕军容忍的底线,姑且算蒙混过关。
他刚好正想问问:“你们已经见过哥舒将军了吗?”
谢望颔首:“将军偏枯已久,半身麻痹,我与林慎施过金针, 但效果乏乏。”
所谓偏枯,指的是半身不遂, 一般由中风引起。如果病因是颅脑疾病,那这些保守治疗的确不能很快地改善症状。
林慎也跟着叹了一声:“这样下去, 只怕将军病不能愈,也不能领兵了。”
毕竟, 一个躺在床上的将军,不能亲临战场,又如何可以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那只举不起来的手,又怎么能委任军令,鼓舞三军?
他抬眸看向身前神情平静的李明夷,直觉地将希望押在他身上:“李兄,偏枯之症,能否以手术治疗?”
林慎提出这个问题,纯粹是从医者的角度考虑病情,并没有想得太深,恐怕在站的大部分其他医生也同样。
李明夷垂眸思索,不经意地回避开他的视线。
“我需要先看看病人再说。”
话虽这么说,见哥舒翰一面可不容易。打从李明夷来的那一日起,露面的就只有其副手田良丘,不是推说军务繁忙,就是称将军要接见令使,总之没他们这些医生的事。
李明夷也早猜到会这样,索性就安心呆在驿站里整理器械。还好朔方军没有简单粗暴地把九门燕营掘了,他现在虽然一文不名,但至少还拥有这些属于外科医生、不可复制的武器。
乐观一点来看,甚至还能蹭几天军饷。
倒是林慎愁得头秃,和他坐在同一个房间里,把带来的几本医术翻得哗哗作响,最后烦躁地一合——
“李兄,你……”
就不急吗?
……不像这人一贯的作风啊。
林慎托着下颌,眼眸转动,左右打量着正慢条斯理擦拭器械的李明夷,似乎观察出了什么结论:“我就知道。”
每次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就表示已经胸有成竹了。
林慎拿胳膊搡搡对方的肩膀,一本正经叮嘱:“你要做手术的话,可一定要让我帮忙,哪怕做不成功被罚被杀,我林慎也绝无怨言。”
李明夷手中动作一顿。
现在倒换了林慎催他做手术。
正当打算回答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人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
李明夷与林慎对视一眼,快速拉上器械包的链条,随着其他也正不解的医生们走出去。
门口停着几匹大马,田良丘与另外一位没见过的将领分别骑了一马,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些全国各地请来的名医。
李明夷注意到,那陌生人背后的一列士兵,马背上的军旗和潼关守军不同,显然和哥舒翰不是一路人马。
马上那人环顾一周,肃穆开口:“诸位皆是国中圣手,此番千里跋涉应召而来,本将先代杨相谢过。”
他顿了一顿,长叹道:“想来各位也知晓眼下的局势。燕贼已经强占东都,践踏国土、蹂躏百姓,实在可恶可恨!我潼关十万军士皆热血男儿,恨不能立时出兵东伐,可惜哥舒将军……”
说到此处,他一跃从马上下来,拔下腰刀,向前深深一俯首。
“而今安禄山又派兵南下,意图夺我南阳,断我汉江,劫走江南的粮运,我们实在不能坐以待毙。杜某受杨相之托,向各位陈情利害,还望诸位尽力相助。举国宿命,就在你们手中了。”
此话说得郑重无比,也很富有煽动力。
刚刚被喊出来的医生们,积累了几天的焦躁情绪,忽然被委以重任,不由为之振奋。
立时有人出声:“将军放心,我等必以毕生才学,一定治好哥舒公之疾。”
接着便是一阵附和。
“不治好将军此病,老夫便不再为医。”
“我也一样!”
“还有我。”
群情激奋之中,一旁的田良丘也翻身下马,目光在少部分伫立不语的几人脸上掠过,最后看向身侧之人。
“杜将军忧患之心,在下一定转达给哥舒公。”他抬手客气地请了请,“既然事态非常,还请将军速回灞上。哥舒公一旦转愈,在下必亲自飞马相告。”
对方倒也没有多留的意思,起身间瞟他一眼:“也望阁下以大局为重,好好劝说将军,勿要忌医讳疾。否则耽误军情,可非你我二人可以承担。”
说罢,他抬手作拱,领着身后队伍挥鞭纵马而去。
田良丘站在原地目送片刻,脸上的表情逐渐淡去。
“田将军。”方才发声的官医见机道,“所谓对症下药,我们已经数日不见哥舒将军,实在不知他眼下情形。不知究竟何时……”
田良丘回转视线,不着声色地扫视一圈,只是笑道:“等本将回禀将军,会尽快安排。”
尽快,这个说辞已经敷衍了无数次,众人虽不敢对这位一将之下的军官动怒,眼色却多少有些异样——
毕竟,潼关军中,哥舒翰为正,田良丘为副。
若说将军一直病下去,获益最大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虽暂且无人表露,但这种猜测还是在交错的目光中无声地蔓延开。一回到房间,林慎便忍不住开口:“你们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谢望淡淡道:“什么蹊跷?”
“田将军一直拦住不让我们见将军。”林慎若有所思,“莫非……”
“不会。”
谢望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眼下关内朝廷、关外燕军,举国上下每双眼睛都死死盯着潼关,哥舒翰若是被田良丘把持,那这天早就闹翻了。
那位杜将军的话说得很是动听。
可仔细一想,全是漏洞。
若真是到了攸关大局的时候,别说哥舒翰只是瘫了,就是死了也能抬上战场吓唬吓唬敌人,绝无可能一直等他病愈。
杜将军此行与其说是来劝说他们这些医者,倒不如说在刻意散播一种暗示,将最终的胜负全然归结于哥舒翰出兵与否。
田良丘再软抵抗下去,只怕接下来就要被扣上个心怀鬼胎、畏敌不战的罪名。
杀人诛心这是。
上阵杀敌,这位杨相不行,但谋划人心,他可是行家。
谢望看向一旁不语的李明夷,示意他也说点什么。
“我在想。”直到这时,李明夷才从沉思中抬眸,“脑卒中引起的偏瘫,能有什么治疗方法。”
林慎瞪大双眼,重重啊了一声:“原来你之前真的没想到啊?”
听他说到治疗,谢望唇角一动,刚想说出方才心中的考量,便在对方的表情中明白过来——
杨国忠施压之下,田良丘只能松口。而下一个要给出交代的,就是他们这些被“委以重任”的医者了。
次日,驿站中的众人便被安排为哥舒翰诊病。
两个亲卫守在床前,哥舒翰侧身躺在床上,正闭目小憩。
重重的被褥盖住他瘫痪的下半身,搭在上面的右臂正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弯曲手肘,五指紧握。
几位资历颇长的医者彼此对视一眼。
“陈公擅长治疗偏枯,还请您老先断脉。”
“我在徐公面前不过学生,还是等等吧。”
“还得是赵公……”
几人正互相谦让,目光忽然顿住。
只见刚刚和他们一同进来的那个年轻郎中已经不客气地走上前去,说了句冒犯,便抬着哥舒翰的胳膊慢慢展开。
“小子,你是……”
林慎、谢望随之跟上。
“我们是陈留官医。”林慎回头打量一眼,补了一句,“这两位兄长都是王焘公的弟子。”
把王公都搬出来了,其余之人哪还敢有异议。
谢望的视线则落在李明夷骨节分明、缓缓施力的手上。他的双手正握着哥舒翰的右手臂两端,试图用外力将其拉直。
只用肉眼,就能看出病人肌肉紧绷至极,肘部硬得像一块石头,半天也只拉开一半弧度。
李明夷又尝试掰了掰他的手指,倒是可以打开,只是一旦撒手,五根手指便马上不由自主般抓握回去。
李明夷瞥向两个亲卫:“将军之前也是这样,臂不能展、手不能张吗?”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
“上回我们查看也是这样。”林慎小声补充道,“将军右臂筋痹已久。”
所谓筋痹,也就是肌肉痉挛,同样是中风后常见的并发症,会严重影响病人的肢体运动。
李明夷小心打开被褥,用手仔细检查过病人的下肢,可以肯定谢望与林慎的判断没有错。
这是脑血管事件导致的偏身瘫痪、肌肉痉挛。
整个过程中,阖目的哥舒翰都没有回应他的动作。
李明夷不由看向床头。
这位战绩不逊于任何名将的少数民族将军,也和郭子仪一样不再年轻。
但与大器晚成的郭子仪不同,侠行半生、中年成名的哥舒翰似乎已经过早透支了光辉与运气,伴随这一生的声誉,只剩下一具疾病累累的身躯,一张沧桑老迈的病容。
他不是装病,正相反,他连最基本的手功能都失去了大半,下肢也已经瘫痪。
对医生的消极态度,一方面是为了拖延杨国忠的逼迫,另一方面,或许也隐隐透露出其本人内心深处的无奈。
——举国上下的期望,放在这样一位迟暮之年、无能为力的老将身上,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可安禄山的强势来袭、前线接连的溃败,逼得他不得不以中流砥柱之姿,维持着已经岌岌可危的中部战场,让所有人相信。
相信唐军中仍有哥舒翰这样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战神,相信这场战争的结局也会像以往的每一次般迎来胜利。
尽管他自己已经再也不能站立,不能捧起一碗酒。
李明夷慢慢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林慎的目光追着他的步伐,眼神疑惑——
要是换了以前,这人可不会顾及病人是什么身份地位、愿不愿开口交谈,无论如何都会问个清楚,再不厌其烦地说服病人去治疗。
是他撞鬼了,还是自己见鬼了?
谢望也没有发言,跟着起身。
等到其余的医者都轮流诊过脉象,所有医者才齐齐聚拢在另一个房间,商量对策。
“以老夫所见,将军中风已久,以致右身偏枯、右手筋痹,这根本不是数日内可解的啊。”
“是啊。”亦有人叹气,“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施以金针,再用汤药,只是之前已用了足足两个月,并不见有何成效。”
众人皆露出一筹莫展的表情。
“小子,你怎么不说话?”
提问之人显然还没忘记李明夷刚刚的僭越之举,目光落在那张游离在外的面孔上,偏要听听他究竟有何高见。
“痉挛,也就是你们所谓的筋痹,实际上是因为脑部的损伤,导致肌肉的收缩失去控制。病因在颅内,所以不管是药物还是针灸,效果都不会太理想。”
在对方有些意外与愕然的眼神中,李明夷从思考中回神,抬起下颌回望众人。
“也可以理解为——就如将军生病,错发军令,下面的小兵当然会紧张、错乱。只对小兵安抚,改变不了长久的问题。”
“那,那你有什么办法?”
李明夷也正考虑这个问题。
后遗症期的偏瘫很难逆转,而痉挛的最优解则是A型肉毒毒素注射治疗,其强悍的药理作用足够松解肌肉。可惜,想要在唐朝研发这种药剂基本等于白日做梦。
除此之外,任何保守治疗的效果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所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手术。
切断部分外周神经,直接斩断失控脑域对肢体的指挥通道。
然而这种全靠经验完成的术式具有极强的不稳定性,虽然短期内效果惊人,可一段时间过后,各种副作用会给病人带来更加惨痛的后果。
这也是其在二十世纪一经问世,就立刻被医学界废止的原因。
直到显微镜仪器、神经电技术在后世高度发展,神经手术的精细化程度得到质的飞跃,这种被禁止的术式才再次回到人类手术室的舞台。
而现在,李明夷所拥有的只有一包基础的教学用器械、一双凡人的眼睛。
而哥舒翰本人也未必愿意接受治疗。
他沉顿片刻,把本来想说的话咽下去,回答道——
“暂时没有。”
第59章 将军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这个坦然的回答倒是令对方准备好辩驳的架势空了一下, 有些意料之外。
——还以为这小子口出狂言,能有多大本事,结果到头来还是和他们一样束手无策。
可笑。
“看来王公也是后继无人了!”
那人冷嘲一句, 拂袖而去。
其余众人一时也讨论不出个结果,只能和田良丘告了无能,继续回去苦研医书。
走在最后的谢望脚步忽然顿住, 却像联想到什么一般:“你方才说偏枯之症病在脑府。”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张敛陷入杀父疑案, 就是李明夷亲手解剖了其父的尸首,用那些神奇的器械打开颅骨,寻找病灶。
林慎也马上记起那些背过的器械, 灵光从眼中闪过。
“对啊,既然知道病灶, 能否手术治疗呢?”
他越想越觉可行:“民间传闻东汉曹孟德有头疾, 华佗曾想开颅以除病灶, 只可惜曹公不肯冒险为之。”
若是他们能成此壮举,那整个医学的历史都会开启新的篇章。
只要想想,便令人心潮澎湃。
可惜他还没把豪言壮语放出来,就被对方果断地泼了一盆冷水。
“开颅手术的风险太高了,现在病人的病程已经数年,再勉强手术也没有意义。”
别说曹操不敢,就是李明夷本人也绝不赞同在现有的手术环境下做开颅手术。
且不说感染和死亡的风险, 眼下就连最基本的病灶定位技术都没有。脑是人类最复杂的器官,现代医学对其的了解程度都还远远只是沧海一粟, 何况如今。
活人毕竟不是尸体,脑叶经不起折腾, 在病人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他绝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被他这么一说, 谢望也立刻明白其利弊。
林慎不觉驻足,想到那位缠绵病榻的将军,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放弃:“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明夷在前的脚步亦顿了顿。
“没有。”
林慎歪着脑袋瞅着他的背影,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李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特别不会撒谎啊?”
李明夷回头瞥他一眼:“我没有撒谎,现在做开颅手术就是让病人送死。”
“不是说这个。”林慎小跑两步,大剌剌勾住他的肩膀,偏过头盯着对方那张无甚表情的脸。
总觉得他变了许多。
他姑且把这句戳心窝子的话憋了回去,接着道:“你刚刚和我们,还有之前和那几位老前辈说没有办法,是在撒谎吧?”
李明夷有些意外:“很明显吗?”
林慎重重地点头。
“你以前就算说不能,也会讲出一箩筐的道理,非要把别人说服不可。”
哪会像今天一样沉默寡言?
谢望亦瞥来一眼,用眼神表示赞同。
李明夷被剖析得无话可说,也不得不承认——
客观说来,外周神经切断术虽然风险很高,但总归也算一种办法。
医学上没有百分百的成功,却也没有百分百的失败。
他回望着森严的军营,像是透过重重的阻隔,看到那位烈士暮年的老将最后的顽固姿态。
“如果。”他面对着林慎,轻轻开口,“治好了一个人的疾病,可能会改变上万人的命运,你会怎么选择?”
摆在眼前的,无疑是个经典的火车难题。
他是问林慎,也在自问。
临行前郭子仪已经百般暗示,给出了最理性的答案。可真正站在哥舒翰面前的那一刻,作为医生的使命感却在不停地迫使李明夷想出更好的治疗方案。
“我不知道。”
林慎抬抬肩膀,坦荡地回答。
他收起玩笑,定定看着眼前之人——
“不过我认识的那个李明夷,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
不管是救治一个妓女,一个太守,还是一个不知身份的异族少年。
以前那个李明夷什么时候会权衡救人的利与弊?
“对于烧伤的患者就要考虑植皮,遇到骨折的患者就要判断最好的术式。”
林慎重复着对方那句刻进他脑海的话,认真反问:“这难道不就是李郎的道吗?”
一阵风潮低低卷过地面,吹飞浮尘,也将李明夷的衣角掀动。
他就这样久久立在原地。
林慎一时上头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见他如此,挺起的架势立马泄了下去。
毕竟他曾受教对方许多,这人姑且算是半个师长,这样说……会不会有点太冒犯了?
可质疑的勇气,那是自己足以和对方并肩的理由。
林慎掩饰地咳嗽两声,正想再解释两句缓和气氛,却见正原地伫立的李明夷忽然抬手,重重放在他的肩上。
“谢谢你,林慎。”
郑重说完这句话,他便绕过身前之人,再次折回军营的方向。
对方掠过的步风扑过脸颊。
林慎站在原地,眨眨眼睛。
他转眸看向身旁的师兄,不太确定:“我……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聆听完二人对话的谢望,唇角徐徐展开。
“不,要对付那种顽固之人,自然得下一剂猛药。”-
“李郎为何……”
刚刚才离开两步,又被追上的田良丘惊讶地停下步子,有些不解地看着身前的年轻郎中。
呼吸急剧起伏的李明夷,还没来得及喘过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出来意:“请让我再见一见将军,我有办法,或许可以治疗他的手疾。”
田良丘闻言愣了愣,接着露出笑容:“原来如此,不过将军已经……”
“我不会勉强他。”李明夷知道他的顾虑,索性坦诚以告,“我从九门来,阁下的担忧,亦是郭将军的担忧。”
闻言,田良丘脸上的笑意淡去,眼神亦不掩洞察。
“那先生又为何要回头?”
既然是郭子仪委派的人,就应该很清楚现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因为我是医生,我有责任告知我的病人每一种选择。”
相者治国,医者治人,如是而已。
王焘的话依稀回响在李明夷耳畔。
今天林慎的话就像兜头的一盆冷水,彻底让他清醒过来。
身为将军的郭子仪理当考虑全局。可作为医生,自己没有资格替自己的病人抉择未来。
田良丘近乎荒谬地瞧着眼前的年轻人。
幼稚的想法,狭隘的眼界。
可那双眼中的无畏与坚持,告诉他这绝不是一时冲动。
“好吧。”他终是被这股熟悉的固执打动,慢慢转过步伐,“不过,将军会不会听你的话,我就不能保证了。”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重返房间。
田良丘通传之后,哥舒翰的亲卫便过来开了门。
见眼熟的这人又折返回来,他有些不解地看向副将田良丘:“将军,这……”
“他有要事禀报将军。”田良丘以眼神示意他们严守在外,亲自带着李明夷走了进去。
已经躺了半天的哥舒翰正半仰在床上,举高了自己的右手。
即便是撼动四疆的铁马大将军,亦没有足够的力气与自己的身体相争。
他注视着这只提过大刀、杀戮无数的手。
也许造化是公允的,终究在他人生的末年收走他手中屠刀。
却偏偏要他在这时化身栋梁,力扛山河。
真是可笑。
他年轻时杀人如麻,未尝一败。
到老了,想要护住什么,却只能用这只残疾的手推巩关隘,在一方床榻上指点江山。
听到田良丘的声音,他转过眼眸,森森盯着来人。
尽管老矣,那双浅色的眼眸仍不乏犀利,目光如刀锋般掠过对方面颊,令人不觉胆寒。
“你还有何事?”哥舒翰冷冷地道。
直到这一刻,对方身上曾笼罩过一个时代的凶煞气场才无所遮掩地铺展过来,悍然如有实质。
李明夷却并不觉得畏惧。
“我来告诉将军。”他说,“重新得到这只手的办法。”
哥舒翰目光一震。
待左右皆退至门口,李明夷才将切断周围神经、抑制肢体痉挛的手术仔细地告知对方。
当然,也包括其可能产生的各种不良结果,甚至是彻底截肢。
听完,哥舒翰却并没有急着追问手术相关。
正相反,他目光如炬地盯着这张年轻冲动的面孔,只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回答。”
对方此前避而不谈这个手术,显然很清楚眼下孰重孰轻。
既非愚蠢之人,就不该动这个恻隐之心。
“因为我是医生。”
李明夷回视他明锐的目光,慢慢重复这句话,如同找回了某种决心:“每个人的性命和健康,对我来说都同等重要。”
哥舒翰似乎觉得这话很有趣。
“可我是将军。”他咧开嘴角,缓慢、深长地笑着。
“所以请允许我拒绝你,小先生。”
哥舒翰的回答其实并不出乎李明夷的意料。
他没有打算勉强对方,也不可能勉强对方。
自己使命已尽。
而将军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五月,日照开始陡然增强。炽烈的阳光直射在陡峭高险的潼关,在其铁壁般的巨垒上镀上滚烫的温度。沉闷在关中的唐军,已经接受了长达半年的操练,却始终不能一战。
——烦闷的情绪便在高热的军营中滋生出来。
这段时间陆续有四方的军报传来。
河北方面,郭子仪屡战屡胜,几乎已经收复大半北岸,正进抵恒阳,准备给一路后撤至博陵的史思明以最后一击。
而南面的战况就很不理想了,燕军顺利突破了朝廷布置在叶县的防备,很快兵临南阳。
此前那位杨国忠派来的赵将军也提及过此事。
面对哥舒翰死守关内、打消耗战的架势,安禄山亦不打算坐以待毙,立刻抽调兵马南攻南阳,意图借此掌控大唐运河,从而切断江南对朝廷的供给。
目前看来,两面战场算是各有输赢。
只有潼关内的十万大军日日操练,却坚决不出。
慢慢地,一些微妙的声音开始出现在附近的兵民中。
毕竟攻下河北,郭子仪是拿出了全身家当的;死守南阳的唐军,也正面临数万燕兵铁蹄。
而雄踞天险、关门练兵的潼关军,看上去却有种不合时宜的安稳。
东都洛阳就在潼关之东。
南北战场都拼了老命,偏偏离狼王安禄山最近的哥舒翰军不肯出兵,未免显得懦弱。
李明夷不太清楚这种论调背后有几成该归功于杨国忠的煽动,但可以肯定的是,人言之可畏,有时甚于兵刃。
而如今,哥舒翰一日不好,他们这些受令而来的医生也一日不能离开潼关。总归无事可做,田良丘索性令他们一同协助军医,治疗军中受伤的将士。
“唉,痛痛痛……李先生你轻点!”
小兵抱着肚子,险些哭出泪来,蜷缩着身子抵抗李明夷的手。
“让你们天天喝酒,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路过的林慎瞥了一眼,没有任何同情的意思。
大概是安逸太久,即便田良丘勤恳练兵,无战可打的潼关军仍显得比朔方军松散多了,作风甚至连地方守军都不如。
“不打仗,就只能喝酒了啊。”小兵呼痛一声,小声地道,“又不是我们不愿意去打安禄山。”
摊上个瘫子老大,他们便是想一展军风也难啊!
但哥舒翰威名仍在,这些话也只敢嘀咕嘀咕,万万不敢传扬出去。
李明夷的手慢慢揉在那张板硬的肚皮上,抬眸看他一眼:“不打仗,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对方说来就激动,“不打仗,我们怎么能建功立业?现在威风都给朔方军抢走了,我们潼关军……嘶。”
被触碰到痛点,他脸上骤然出了一层冷汗。
李明夷的手掌停在他的剑突位置,问道:“最近有没有恶心呕吐,右肩、背膀会不会痛?”
小兵连连点头。
“如何?”一旁的谢望投来隐隐忧患的目光,“最近军中腹痛的病患越来越多了。”
夏天到了,各种传染病开始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滋生。
腹痛可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李明夷先是开了个药方给那小兵,接着才徐徐起身:“不好说,我去看看情况。”
刚折回来的林慎马上听到这话,赶紧跟上:“你去哪里?我也去。”
“你真的要去?”李明夷转头看他一眼。
林慎奇怪地挠挠头。
这人还能去什么禁地不成?
可李明夷越是摆出为他着想的架势,林慎就越按不住好奇。
直到到达目的地,冲天的臭味几乎把他天灵盖掀开。
他捏着鼻子,感到窒息地左右一看,目光更加匪夷所思:“你来粪池干嘛啊?”
“找病因。”
说话的同时,李明夷拿了个木棍,竟然就这么不顾脏污,一点一点对那些排泄物扒拉起来。
高风亮节。
林慎发自内心地赞美。
就在他险些被熏得流泪的时候,一截暗红色的环状生物,忽然扭曲着身子出现在视野之中。
两人对视一眼,对这小家伙都不算陌生。
这是蛔虫。
第60章 胆道蛔虫症
蛔虫, 世界上最为广泛存在的寄生虫种之一。
在李明夷出生的九十年代,全中国的蛔虫患病率一度接近百分之五十,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童年回忆”了。
这种土源性寄生虫具有很强的区域分布性, 高温湿热的潼关中,聚集的十万大军就成了它们繁殖的最好基地。
仔细翻看,排泄物中的蛔虫数量密密, 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面对这幅致死性不强、杀伤力极大的场景, 林慎的嘴角忍不住扭曲起来:“内经中说,蛟墙会使病患心肠疼痛,上吐下泻, 长久以后气血两亏。难怪了近来腹痛症的人越来越多,居然是因为长虫。”
蛟墙、长虫都是古人对蛔虫的称呼。
不像霍乱、鼠疫这样的传染病一样致命杀伤, 这种生生不息、循环寄生的小虫子和人类缠斗了几千年, 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中让拥有更高智慧的人类恨得牙根痒痒, 却偏偏除之不尽。
而看似平常的寄生虫病,一旦在以十万计数的密集人口中爆发,带来的威胁绝不止是小小腹痛。
李明夷丢下木棍,与林慎对视一眼。
林慎立刻明白:“我这就把此事禀告给赵军医长。”
另一头,军医处的病人房中,轮值的军医们正紧张地进出忙碌。
这两天军中腹痛的病人数量突然增加,还好有那些民间的医生一起帮忙, 才不至于让他们太手忙脚乱。
“谢郎,病人情况如何?”
地面的草席上, 一个看上去才十五六岁的小兵正蜷曲着身体,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张被日光晒黑的青涩脸庞此刻像草纸般暗无血色, 脸上的汗水一层层滚滚下,滴在地面, 湿了一大片。
谢望正凝神为其把脉。
片刻,他才抽回手臂,落笔写方:“若是寻常腹痛,其脉当沉。可病人脉弦而洪大……”
倒更像蛔厥。
谢望的目光落在小兵颤抖失色的脸庞上。
可蛔厥会引发如此急性而剧烈的疼痛吗?
“谢郎?”
军医的呼唤将谢望的思绪拉回眼前。
他将写好的药方递了过去:“病人可能是长虫犯肠,先予病人使君子汤,加吴茱萸以温胃。”
对方呼地松了一口气:“还好有郎君在,我这便去煎药来。”
这话并非奉承。军医多以外科治伤见长,甚至许多人都非医科出身,用药也远不及寻常官医精细,对方一脉便能知病症,这本事的确令他们大开眼界。
谢望的神情却不见轻松:“此药未必立时见效,若症状不可缓解,恐怕需要……”
话还没说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遽然自门口闯进。
接着,一道疾步而来的身影便直接落在身边,半跪下来。
“让我看看。”
来人简单招呼一句,手掌已经触碰到病人的腹部,以揉面般的手势慢慢推动,眼神专注地观察着病人的反应:“感觉怎么样?”
“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钻。”年轻的士兵疼得齿关战战,整个肚子紧绷得像一张弓,被轻轻触碰便受不住地往后退缩。
“李郎,你回来了?”一旁的军医很快认出来人,下意识抬眼看了看被占去位置的谢望。
那张淡淡不语的脸上并无被喧宾夺主的不满,倒像习惯了似的看向那人:“你怎么看?”
“急腹症……”李明夷掰开士兵的眼睑,本来想观测有无失血,回答的声音忽然一顿。
谢望的注意力也立刻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对因疼痛而紧闭的眼皮下,眼膜赫然已经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黄色。
“这是……黄疸?”
他立刻伸手,翻开病人的衣甲。
少年皮肤被晒得黝黑,所以乍一看并没什么特别的异样,但在避光的位置,还是可以看出轻微黄染的痕迹。
他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体征。
蛔厥、黄疸。
答案已经就在眼前。
李明夷慢慢触碰少年腹中的位置,继续询问:“你最近有没有呕吐或者排泄出虫子过?疼痛是否是时而极重,时而又像没事一样,所以才拖延到今天?”
站在一边的军医看着脸色凝重的二人,有些不解其意。
已经近乎虚脱的少年答不出话,下颌轻轻点了点脖颈。
李明夷与谢望对视一眼,果然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相同的回答——
“……胆道蛔虫病?”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军医们却面面相觑,重复一遍这个词,试图从字面意思理解。
“李郎的意思是,长虫从肠道爬出,钻入胆道,引起疾病?”
这个说法倒算是大差不差,李明夷点点头:“对,蛔虫有钻顶的习性,所以偶尔会钻入胆道,堵塞在里面。胆汁淤积不出,引起急腹症。”
几人彼此互看一眼,视线理所当然地落在说话之人身上:“那又该如何处理?”
李明夷转眸看向草席上辗转反侧的年轻孩子,面不改色地吐出几字:“开腹手术。”
“开、开腹?!”
军医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口出惊人的民间医生,半晌才收起震惊的神色。
开腹手术并非一个全然陌生的词,传闻中华佗便曾经借麻沸散行此术救人。只是传闻终归是传闻,真从对方口中说出的时候,还是令他们诧异了片刻。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剖开病人的肚子,取出长虫?”
“是。”李明夷没有犹豫地回答,“病人此前已经反复疼痛、歇止,病程已经拖延太久,如果不尽早手术,很快就会病危甚至死亡。”
面对突如其来的抉择,军医们一时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彼此对视。
他们有这样的犹豫,李明夷并不感到奇怪。
即便是在手术技术已经出现很久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西方学者也一度坚持要等待胆道蛔虫病的缓解期再进行手术。
原因无他,缓解期的手术成功率更高。
且蛔虫感染实在太常见了。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疾病的危险性和致死率都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认识。
而相应的结果就是,病人往往每次都在缓解期拒绝手术,之后又反复发作,最终拖延致死。
少年克制的痛苦声音从身后传来。
十五六岁的年龄,放在现代社会,蹭破点皮,流了点血,也许就会被家长紧张地送到医院。李明夷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安静忍耐过一次又一次的发作期,直到性命垂危。
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再不出手,这条年轻的生命就会葬送在他坚守的营地。
其他军医的脸上亦浮出一抹不忍。
毕竟,他还那样年轻。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还远远不到服兵役的年纪。这个时节,本该正在家乡的乌梅树上摘果子,等日头落了,再悄悄拿上笼子去河里捕鱼。到秋天,稻穗熟了,他也许会在友人的怂恿下提着稻谷去往心仪的姑娘家。肯定会被姑娘的阿耶一脚踹出来,那也无妨,还有明年、后年……
那才是他本该有的人生啊。
在李明夷坚持的目光中,终于有人开口:“听闻李郎曾行植皮之术,我等倒也很想见识见识所谓手术。不知还须准备什么?”
对方松口就好办了。
李明夷环顾一周。
这里比陈留的官医署更加简陋,但好在军营人手充足、空间足够,想要建设一个独立的手术室不算太困难。
幸运的是,临走时郭子仪也将器械还给了他。
这些器械没有用在大将军哥舒翰的身上,至少可以拯救一个坚强的小兵。
他再次看向众人,郑重托付:“我需要一间手术室。”
潼关的军医虽然也对李明夷做过的植皮术有所耳闻,但听到手术室那些近乎苛刻的繁琐要求时,还是有些为难。
“若真是按李郎所言,则所费不少啊。”
这一点,李明夷倒是没有反驳。
当初在陈留建立第一个手术室,是春娘和谢敬池轮流出资,所费的钱足够买下好几个劳动力。而今哥舒翰将军迟迟不肯出兵,运河要道又随时可能被安禄山截断,之后的每一粒军粮都是吃紧的,医药所费也必须花在刀刃上。
另一位军医亦叹息道:“且改建军营这样大的事,必须告诉田将军。只是……”
只是田良丘真的会答应吗?
毕竟,一个小兵的生命,在十万大军中,就像河里的一滴水,根本不足重要。
他们这样无名无姓的小兵,又怎可能与将军一样被重视呢?
对方的担忧,李明夷可以理解。
他神情平静地回视对方,眼神中却带着一种坚信,笃定道:“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两位将军,他们一定会珍惜每一个士兵。”
就如医者会珍视每一个病人。
将军二字的含义,身为将军者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话音刚落,正准备动身的几个军医,脚步却忽然被粘在地上,视线集中在李明夷背后,接着便自觉向两侧退开、让出一道。
李明夷马上回头看去。
不远之处,停下三匹骏马。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立刻向他们走来。大概是刚结束操练,他还没换下铠甲,一身铁光熠熠,照出坚毅的面庞。
跟在他身后慢吞吞下马的,是军医长赵良行和去通报的林慎。
看来他们此前的发现不仅引起了军医长的重视,也立刻被上报到了田良丘那里。虽然知道田良丘一贯治军勤恳,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但做到这个份上,还是不由令人生出敬佩。
“听说军中蛟墙肆虐,我来看看将士们的情况。”走到病人房前,田良丘目光扫视一眼,盔甲下的双眸罩在阴影之中,显出与寻常不同的严肃庄重。
正好,军医们将刚刚接治的那个小兵的情况向他说明。
对于军医的请示,田良丘没有立刻回答。
他脱下头顶的盔甲抱在手里,走进房中。
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兵,模样在所有病卒中也格外扎眼。田良丘径直走到他身边,蹲下身看他。
“将军……”年轻的士兵见到长官,下意识想要起身。
田良丘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小兵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激动,双肩不停发抖:“我,我叫丁顺。”
“今年多大了?”
“十五。”
田良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才十五,为什么要参军?”
兴许是因为第一次被长官亲自问话,少年紧张得似乎连疼痛都忘记了,脑子一片空白:“因为外头吃不饱饭。”
这句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
怎么能在将军面前说这种话呢!
他咬着牙关,赶紧补了一句:“我,我是想打跑燕人,让阿耶,阿娘,还有村里的人都能吃饱饭。”
田良丘看着他,点点头。
“治病可能要吃些苦头,你愿意吗?”
小兵用力地压着下颌,吞了口唾沫,但还是说:“我不怕吃药,也不怕疼。”
“好。”
田良丘托起他的脑袋,把手里的头盔戴到他的头顶。
不太合尺寸的盔甲罩在那小脑瓜子上,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小兵抬着眼皮,看着罩在自己头顶属于将军的东西,瞳孔不敢置信地颤动。
“将、将军……”
“别看它脏得很,在战场上可救过我的命。”田良丘拍拍那头盔,笑着看着年轻的小兵。
“现在给你了。”
说完,他再次起身,转头看向已经齐齐站好的军医们,唇角严肃地张开——
“无论如何,都要治好我的士兵,这是军令。”
军令一下,手术室在当天就搭建完成。
手术即刻开始。
躺在手术台上、呼吸着甜油的小兵已经脱离了疼痛,正安静地闭着眼睛。
站在陌生房间中的三人,彼此对视一眼,继而同时将视线集中在病人暴露出的腹部。
这是军中第一例胆道蛔虫病,但以十万的基础人群数来考虑的话,很可能不是唯一一例。田良丘身为副将,需要关心的远远不止是一个士兵的安危。
这场手术意义非凡。
再次站在手术台前,李明夷深深呼吸一次,执起已经被消毒好的手术刀。
刀锋流畅、笔直地划过皮肤,一层一层打开视野。
腹腔中的脏器顿时映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