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现代医学命名其为糖尿病
坏疽, 一种不算罕见的损伤并发症,通常是由于人体组织缺血坏死后的细菌感染所导致。病灶中的腐败菌分解产生大量的硫化氢,就会让坏疽散发出一种类似于臭鸡蛋的特殊味道。
作为外科医生, 李明夷对坏疽的味道实在太熟悉了。
他没有搭上那只伸出的手腕,而是先把病人那身华贵寝衣的袖口和下摆挽上去,露出四肢皮肤。
这个稍显冒昧的动作, 让已经成为皇帝的安禄山不悦地皱了皱眉。
遮掩的布料打开后, 那股强烈的味道便一股脑冲上面门。李明夷被刺激得眨动几下眼睛,忍耐着没有口罩的环境,小心地进行视诊。
除了几颗反复结痂、流脓不愈的大疮外, 病人发黑的脚已经肿胀得像个生霉的馒头,皮肤上斑驳分布着难以愈合的溃疡。一丝丝带着血的腥臭体.液从上面渗出, 这就是恶臭的来源。
李明夷将这双饱受感染的脚掌晾在半空, 这才开始检查安禄山的五官。
和之前预计得差不多, 白内障的阴翳几乎已经覆盖了整双眼睛,对方现在的视野应该就像在大雪中一样模糊,难怪安禄山要焦急寻找擅长针拨术的医生。
而被触碰到脸上的皮肤时,他的反应显得十分迟钝。
“如何?”等了半晌,安禄山沉迈的声音压抑着烦躁。
此人诊察的步骤比寻常医夫子繁琐冗长得多,他的耐心也早就被消磨一空。但见到过哥舒翰那只奇迹般再次举起的手,他姑且愿意再忍耐片刻。
李明夷也正收回了手, 没有手消毒的环境实在让人感到不适。他权且从侍从手里抽了根服侍皇帝用的干净布帛,敛着视线擦去难免沾上手掌的渗液。
一边做着简单的手部清洁, 他一边追问:“陛下是否觉得皮肤麻木,口渴多尿, 尿中是否常见白沫,甚至带血?这些疮疖是否从未痊愈, 总是反复?”
安禄山正不耐地眨动着的眼皮倏然抬起。
这些与眼疾无关的细枝末节,他此前并未透露给近侍以外的人,也不愿让外人知道。而此人竟然可凭短短一面猜出他的隐疾,难道真如传闻中所言,是可以换人皮肤、开腹除邪的神医?
一丝希冀攀上他堪堪下垂的面庞,安禄山令侍从扶持他坐正了身体,克制地缓缓点头。
“不愧是史部举荐之人,朕的确为你所说的症候困扰不已。”
他说完一句,便停下喘了一口,接着才问:“朕的眼疾……”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陛下。”李明夷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反而再次追问,“陛下的足疾是因外伤引起,还是积年累月慢慢形成的?”
听他一再问及与眼疾无关的事由,一旁的内臣不由投去警惕的目光。
虚虚喘着气的安禄山本人却颇欣赏地颔首,似乎并不因其不够敬重的自称和逾越的问题而感到忤逆,反而露出久违的笑容。
“唐军不足以伤朕分毫。”他笑道,“想必阁下心里也早有答案。”
安禄山毕竟是安禄山。
作为一个险些改朝换代的枭雄,疾病的阴翳不足以遮蔽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李明夷不断地挖掘疾病的真相时,他的想法也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
累累的疾病压垮了这副历经大风大浪的身躯,但尚未彻底摧毁他强烈的意志。对于这种精神力称得上强悍的病人,隐瞒并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
李明夷直言道:“陛下的眼疾可能与足疾和疮疖来自同一种病症。”
肥胖的体型,不愈合的伤口,异常的尿液,足部的坏疽以及眼球的白内障,所有的症状都指向一种经典的内分泌疾病。
古人称之为消渴症,而现代医学命名其为糖尿病。
长期的高血糖会侵蚀血管和神经,引起对方身上的种种并发症。
在缺乏实验室证据的情况下,他不能完全肯定地给出诊断。但对方的身体已经向他释放出了一个更加危险的信号——
白内障只是目前最不危及生命的并发症。坏疽、疮伤,其中任何一处发展为全身感染,就会在短时间内夺走病人的生命。
“果然是王焘的学生,你的确比别人出色。”听到这个意外的结论,安禄山却徐徐笑了一声。有些突兀地提起那个名字后,他却停顿片刻,看上去并不急于知道对方口中的病症到底是什么。
他扶着侍从的手艰难地站起来,面对面地看着眼前形影模糊的医生:“如此,朕也就放心了,就请阁下为朕施展金针除障术。”
出乎安禄山意料的是,视线中那张看不清的面孔却轻轻摇了摇,像是在拒绝。
“对于陛下而言,现在需要处理的不是眼科问题。如果强行手术,反而可能因为感染丧命。”
诚然,安禄山个人或许是一切灾难的导火索,但他绝非决定历史之人。作为一个医生,李明夷不能昧着良心迁就一个错误的治疗方案。
而作为一个受到唐军庇护的普通百姓,他更无法借王焘开创的技术讨好安禄山来保全自身。
于理于情,他只能拒绝。
“朕明白。”安禄山将侍从的手当做拐杖一般,竭力站在原地向外远眺。
可不管他如何睁闭眼睛,所能看见的也只有一片雪花似的白茫。
他看不清长安的青青柳色,也再看不见漠北无垠的朗月。
愤怒,仇恨与野心像一把坚韧的刀柄,支撑着他一路过关斩将。而上天也没有辜负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和韬光养晦,每到关键时刻,时运都一次又一次将胜利的天平向他拨动。
这岂非天意?
天意让他成为帝王。
天意让他改变一个时代!
可真正到了吞并两京,足以睥睨天下的时候,上天又像给他开了个小小玩笑,竟让他双眼蒙障,目不能视。
那些让他痛快的惨烈,他无法看见;让他等了一生的狂欢,却只能听别人说起。
安禄山不相信上天会如此亏待自己。
尽管,这副疮痍遍布的肉身已经提醒他那个看不见的恐怖敌人即将到来,可在终焉之前,他仍想亲眼见一见属于自己的河山,看清他亲手创造的历史。
“朕回答了你数个问题,现在只要你回答一个。”安禄山收回苍凉的视线,老迈的面庞在这一瞬展现出作为皇帝的威严。
“你能不能为朕施展金针拨障术?”
如有实质的威压逼来,与过去的每一次出诊不同,现在李明夷面对的病人是掌握生杀大权、翻转风雨雷电的最高统治者。
沉闷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一重重心思迥异的目光从安禄山的身旁投来。可李明夷却莫名觉出一种轻松。
这个问题和背后的威胁,实在不足以挑战他的底线。
“我不能。”他毫无犹豫,“我从未学过王公的金针拨障术。”
这并不是说谎。
王焘早已因年迈封针,而这种弊大于利的手术也已经被现代医学舍弃,李明夷的确没有实地操作过一次,更谈不上学习。
“是么?朕还以为你是王焘的得意门生。”
安禄山露出遗憾之色。
他重重挥开侍从的手,支撑着身体坐回床榻,慢慢地看向那道不甚分明的白色身影。
“还是请先生再好好想想吧。”
客气的请求已经遭到拒绝,安禄山要如何“请”不难猜到。
一出房门,还没见到史朝义的影子,李明夷就被两个燕兵带到长安地牢中。
毕竟是国都天牢,比陈留、九门之类地方的牢狱规格高了不少,至少现在关在里面的不会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
李明夷不乏乐观地想。
古有逃之夭夭的扁鹊,后有身陷囹圄的华佗,或许医生的职业道德注定只能救人,不能救己。
好在史家父子未必是真心尽忠自己的主上,他的拒绝应该不至于为河北百姓带去灾难。
正反复琢磨着此事带来的种种结果,身旁的燕兵忽然给他肩膀用力一搡,把他推进一间黢黑的监牢里头。
“你就在这好好想吧!”
对方不耐烦地掷下一句,背后的木门接着传来一阵锁链缠绕的声音。门锁好之后,燕兵的脚步声便慢慢消失在长廊中。
李明夷被空气的浮尘呛得咳嗽两声,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黑暗的环境,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呼。
“李兄,是你吗,李兄?”
李明夷眨了眨眼。
“是我!”旁边的栅栏里伸出一只泥泞的手,拼命向他挥舞,“我,林慎!”
坐在远处的监牢闻声不耐烦地跺了跺脚,转过背去,却没有出声干预。
李明夷走到栅栏前,向前后左右看去,终于看清了一格格监牢中关押的人。
“裴先生?谢兄,你们都……”
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看来就连你也未免毒手啊。”
几人隔着牢门交谈几句,大概了解了彼此的遭遇。
其实早在李明夷来之前就已经有不少王焘的学生被燕兵捉去洛阳,后来又被赶到长安大牢,其中就包括陈留官医署中的大部分医官。
他们其实也能隐隐察觉出外面的巨变,但一想到燕军的残酷罪行,谁也没有答应为安禄山施针。
“老师一生为国为民,我等即便医术不济,也不能丢了王公的气节。”有谁叹了一句,倒是对李明夷也沦落至此颇感讶异,“怎么李郎你也……”
在陈留诸人的印象中,这人为医痴狂,可手术的确高明,怎么也不至于和他们一样得罪安禄山。
李明夷瞟了眼远处的监牢。
让他们自由交谈也算一种心理施压,只要有犯人心理防线开始崩溃,恐惧就会很快蔓延。但这并不代表对方真的痴呆聋哑。
未免给这些官医带来麻烦,他省去安禄山的其他病情不谈,只道:“我不会金针拨障术。”
其余众人反倒暗暗松了口气。
不管立场如何,总归大家如今都沦落至此了。林慎不知使了什么巧劲,给他丢出半个冷疙瘩似的馒头。
“你别嫌弃,这可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都落到这个份上了,能分出一口吃的已经算十足仗义。李明夷说了句多谢,用这个生冷的馒头填了填空荡的肚子。
说完各自的经历,监牢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毕竟,谁也不知道安禄山还有多少耐心愿意消耗,处死的指令随时可能传来。
李明夷坐在地上,仰头看向牢顶那格高而狭窄的小窗。苍白的光线被木栅一根一根分割开,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模糊地映照出他的身影。
光明迟早会重新照耀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上。
然而他们还能等到那天吗?
无聊的等待中,今晨那个熟悉的梦境再度浮现在他脑海。
坠楼之前,那人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再见。
再见,即期待再次相见。
排除对方是精神病的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人知道自己回来到这个时代,甚至连其本人也同样来自唐朝。
也就是说,穿越时空不止他一人经历,也不止发生过一次。
——见到那个人,也许就能找到一切的答案。
莫名的,李明夷有种直觉,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或许已经和他再次相见了。
正当他在脑海里一张张核对着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所有面孔时,栅门上的锁链再次被人转动两下。左右的官医们都寂静无言,只听嘎啦一声,木门被拉开后,一道挺拔的身影提着刀走进来。
他的背后传来一道谄媚的笑声:“小将军,这牢里关的都是要犯……”
“本将说句话就走。”
说着,对方已经走到李明夷的面前,拿刀柄揽了揽地上的几根草枝,仍提着刀,屈膝半蹲在那片冷光中。
“先生果然是义士。”
本就低沉的声音被刻意压得更低,那双冷冰冰的眼眸向后微微转了转,旋即注视回来。
“我既可以带你来,也能全须全尾把你带出去。但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陛下,究竟天命几何?”
史朝义代表其父亲自来朝,为表忠诚和庆贺是一方面,另一个目的恐怕就在此处了。
李明夷无甚表情地瞟了他一眼:“天命只有天知道。”
这位史部少主算得上一位睿智明识的将领,也相当有气量,但并不代表他会在权力争夺中心慈手软。让史思明部提前筹备下一步叛变计划,对唐军和百姓没有任何好处。
“说得对。”见他没有配合的打算,史朝义漠然起身,抬眸望向那一道薄薄的日光。
“上天必将天命授予大燕。”
*
史朝义离开后,周围屏息的官医们才慢慢重新搭话。
他们虽然没有听到二人交谈的内容,但可以想见必是一番威胁,见那年轻的燕将冷着脸离开,就能猜出李明夷的答案了。
“李兄,你真的不会针拨术?”林慎好奇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真的不会。”
林慎很难相信对方能说出不会两字,但一想到是这人,撒谎的可能性就更低。难得能在这种地方遇上,无聊也是无聊,他索性虚心请教:“那有手术可以治疗眼内障吗?”
“林慎。”谢望冷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含蓄地提示他——别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林慎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了。
还好师兄提醒了他。
若是真有手术的解法,他这一问岂不是在陷害李明夷?
不止手术不能聊,有关医术的一切都不能轻易开口,否则很容易被捉出错处。
他百无聊赖地往后一躺,盯着头顶黑漆漆的木梁,心里一片凉意。
就在所有人齐齐陷入沉默中时,空阔的廊道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擦过地面的声音。几声呜呜的挣扎,顺着长廊传到众人耳中,很快被谁用力地按住了。
“老实点!”远远地,能听见狱卒呵斥的声音。
那人想是再挣扎不得,一时竟没了声气,只能听见木鞋板不停刮过石板刺耳的声音。转角处,两个牢役牢牢扭着一道瘦削的身影走过,很快便消失在黑暗尽头。
“他是?”与他隔了一墙的房间里传来李明夷略带愕然的声音。
“我们也不太清楚,每天都会有几个犯人被拉出去,但没见谁回来。”林慎揪着手里的草根,不知该不该说出心里那个揣测,“可能……”
“师弟。”谢望再一次将他的话头打断,“慎言。”
“谢兄!”这回,喊他的却是刚刚提问的李明夷。
他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回忆着刚刚瞥见的一幕。
被拖走的犯人一身布衣打扮,看上去与普通百姓无异,可就在经过的一瞬,他看见那张奄奄一息的脸上,分明有双白.浊的眼睛。
一种此前从未设想过的恐怖可能骤然浮上脑海。
李明夷立刻和距离更近的谢望确认:“他们带走的是白内障病人?”
第82章 不能失败的手术
狱卒带人走后, 整个监牢再次被笼罩在安静和黑暗中。半晌,才听见谢望以平徐如常的声音回答:“只凭一面,不足论断。”
李明夷又将目光投向关押在对面的裴之远等诸位官医。
回答他的也都是差不多的谨慎话语。
李明夷慢慢收回握紧在栅栏上的手。
其实谢望说的没错, 只靠一瞥就做出诊断的确太不理智。可如果真像林慎描述的那样,这些犯人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事态已经不容再理智观察太久。
监牢里的第一夜就在令人不安的寂静中度过。
未免他们立时饿死, 里面一日有一碗水、一个馒头供给。次日清晨, 李明夷正掰着那块冷疙瘩馒头往嘴里送,忽然再次听到犯人被拖行的挣扎声音。
他赶紧将喉咙里的食物咽下,掂着剩下的半拉馒头, 顺着栅栏的缝隙向外觑着。
其余官医也蓦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众人无声的注目中,拐角处果然出现两道披盔戴甲的燕卒身影。他们胳膊下正压着一道穿破布衣衫的佝偻身躯, 花白的头发从两人粗暴抓下的手掌中扎出, 那人脚下沾着土泥的草履已经掉下大半, 脚掌被拖在地上,划下两行血糊糊的痕迹。
“老实点!”
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已经被钳制得动弹不能的老人仍在挣扎,换来的是一记不留情面的拳头。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从死寂的空气中清晰传来。
挥拳的狱卒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啐了句:“老不死的。”
“得了,赶紧办事。”另一个同伴催促, “下午还有个呢,咱们哥俩晌午去弄点酒喝!”
两人对面嘿嘿一笑, 一人一胳膊拎起已经奄奄一息的老人,正打算赶紧了去手里这档活计, 一转过脸,迎面嗖的一声, 猝不及防地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砸中了面门。
“谁敢偷袭?!”两个狱卒登时拔出陌刀,震怒而警惕地往回看去。
暗沉的监牢中,只有几个正举着馒头的医夫子,同样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幕。
而当两人小心翼翼地往地上看去时,眼中的愤怒顿时翻了数倍。
躺在地上、刚刚向他们袭击的凶器,竟然是一个冷冰冰、干巴巴的馒头。
这无疑是挑衅!
看清这个“凶器”后,深牢中也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奚落笑声。
“谁做的,谁敢?”
被馒头砸中的那个燕卒立时把刀往前一扬,不顾压在胳膊下的犯人,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就要冲杀过去。
坐在另一头的牢监,见到这离奇的场面,也不得不扬起的打盹的脑袋。他也走到阴暗潮湿的过道中,阴狠了眼神左右看去:“交出肇事者,否则一人赏板子二十!”
刚刚还在嘲笑燕卒的几人一听此话,脸上的笑容顿时转为冷冷的不屑,官医们纷纷坐回地面,用同一种默然回答这个夹带私愤的要挟。
见无人搭理,那张还带着淡红色馒头印的面孔顿时涨得红紫,那燕卒把犯人往同伴手里一塞,提着陌刀便阔步向里冲去。
他所经之处,一道道视线均厌恶地回避过去。
只剩一道削薄、高挺的身影仍在站在原地,目光理所当然、无所闪避地向他背后探去。
燕卒马上锁定了目标,厉声呵斥:“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你偷袭你爷爷?!”
正一眨不眨认真看着拐角的那人,视线猛然被一抹寒光冷冷遮断。被挑衅至极的燕卒浑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任务,非要拿这个硬茬开刀不可。
“在下李明夷。”对方仍是一脸目中无人,甚至换了个角度向他身后瞥看着,还不忘不徐不疾地回答他,“我爷爷不在此处,阁下误会了。”
“你!”那紫红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可听到这个名字时,其主人手中的刀却犹豫了一瞬——
在这个叫李明夷的郎中落入牢狱后不久,身在洛阳的哥舒翰便连夜递来书信来保,史部少将军也曾下令不许折损他手眼分毫。这一时的气若随便出了,事后算起帐来,随便哪位都能把他千刀万剐。
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保下两回的李明夷压根没注意面前之人骤变的脸色,只将视线集中在拐角处正瑟瑟发抖的犯人身上。
他本也不是无故滋事来泄愤。
燕卒的脚步被拖下这半刻,李明夷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被他们所带走的犯人双眼蒙白,症状典型,无疑是个白内障晚期的老年病人。
此前那个被所有官医所回避的猜测,也在这一刻被揭露无余。
在长安地牢的另一处,还关押着一批普通的百姓。而他们唯一的错误,就是患上了和安禄山同样的眼疾。
和植皮一类手术不同,金针拨障术在这个时代已经很流行,即便官医们誓死不从,总会有其他医生愿意为安禄山服务。就算唐人医无人肯应,擅长外科的胡医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效忠的机会。
这些病人是作为实验的小白鼠,为安禄山的医生精进手术技术的。
只要手术效果一日不令安禄山满意,就会有更多无辜患者被掳掠至此,成为金针下的实验品。
“我有个办法。”这无数思绪在一瞬闪过脑海,李明夷以沉淡的口吻接下对方的怒呵,“可以令阁下免于这项苦差。”
面前怒气冲冠的燕兵明显愣了愣。
其他监牢中官医们也遽然抬眸,眼神充满了怀疑与震惊。
李明夷将目光远远投向茫然睁着眼睛的老人,徐徐露出一个宽慰的神情.
一听他改口,监牢让两个狱卒留下看守,立刻去禀报此事。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官医们,此刻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听见了,趁此机会赶紧询问:“你所谓的办法,莫非是……”
“手术。”
面对一道道从黑暗的监狱中头来的目光,李明夷慢慢吐出这二字。平徐的一句话,却像一块巨石落水,顿时惊起轩然大波。
“你糊涂!”呵斥的声音压不住激愤,甚至也不顾会不会引起狱卒的注意,“安禄山是何人你难道不知?为贼行医,如同叛国,你如何对得起王焘公往日的教导?”
即便白内障手术不是决定安禄山性命存亡与否的关键,甚至燕军医也可能窃学成功,可行与不行却是他们作为大唐官医的立场。
“李郎是为了救出其他无辜病人。”裴之远很快出声制止了对方的责难,但显然也不甚同意李明夷的做法,严肃劝道,“大局当前,孰轻孰重,你要分清。”
他仍以一个师长的身份诚恳劝诫,却听对方以认真的口吻反问:“孰轻孰重,如何分清?”
裴之远一时默然。
天下苍生为重,个别性命为轻,这个道理他明白,李明夷也绝非不懂。但从一个医者的口中说出,则实在有悖本心。
“取之为重,舍之为轻。”
回答的却是连日寡言的谢望。
李明夷看不见此刻他的神情,但能从那冷静至肃杀的声音从想象出对方决绝的眼神。
“叛军已犯国都,若我等为官医者都顺从安氏,如何能令天下百姓信服?民心不定,以何抗燕?”谢望顿了一顿,语气愈发冷硬,“从陈留陷落起,谢某已做好了无任何人事不可牺牲的觉悟。难道到了今天,你还天真地觉得可以靠医术拯救所有人?”
他声调不厉,却坚决异常。
即便是牺牲此身,舍去医者的尊严,也决不能做出求全之态。
一番掷地有声的发言,不光让官医们连声附和,也令被质问的李明夷哑然片刻。
取舍,显然又是一道电车难题。
以医者的本心是绝不至于见死不救的。但在更大的代价面前,牺牲少数人或许才是理智的做法。
谢望一向比他想得更深,思量更远。
对方以质问提醒他——现在改掉这个主意,扳动那个决定牺牲者的拉杆,一切还来得及。
就在众人都以为李明夷被谢望说服时,却再次听见这人以同样的坚决回答:“我不是拯救天下的英雄,但绝不放弃可救之人。”
“没有人生来就应该为了大部分人牺牲。”他说,“他们都是普通百姓。牺牲普通人的性命来成全气节,在我看来不是意气,而是懦弱。”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偷偷倾听着两人争辩的燕卒也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口制止。
片刻,那监牢终于折回,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畅快笑容来到李明夷面前:“好小子,走吧!严公想亲自见你一面。”
*
“你所谓的手术……”
一位不甚年轻的官员,看模样已经是不惑之年,松弛的眼窝中挂着深深的疲惫。但那双属于汉人的沉黑眼眸依旧十分犀利地扫视过眼前的中原郎中,眼神略微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讶异。
李明夷以对方可以听懂的方式精简表达:“切开眼睛,将里面的白.浊取出,就能令陛下重现光明。”
从原理上来说,这倒和金针拨障术十分类似。
可这番操作听起来却比金针刺目更加恐怖几分。
对方想了一想,犹豫地问道:“此法,你可有十成把握?”
“任何手术都没有十成的成功率。”李明夷的回答让对面的官员皱了皱眉。
不等这人发难,他话锋一转:“但我可以向阁下保证的是,我的手术成功率绝对胜过你们任何一位医生。”
狂妄小儿。
这个想法第一时间浮上严庄的脑海。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严庄若有所思地抬眸,目光在那沉着而平和的面孔上左右逡巡,最终拿定了主意。
“好,老夫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证明你的手术。”
再度回到监牢的时候,方才还装腔作势的牢监已经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低腰垂背地在前头替这位新上任的中书郎开道:“严公请。”
而看到这位大燕高官的官医们,脸上却纷纷露出不屑的神色。
严庄乃唐朝旧臣。
后来安禄山起兵造反,其中也没少了此人的撺掇。对那些应声而起的突厥族,他们虽敌而仇之,但本就站在对立面上,也无太多怨言可说。
然而对于这种背家叛国之徒,他们有更多的不齿和鄙夷。
被厌恶视线所包绕的严庄像十分习惯一般,闲庭信步走到地牢长廊的中央,颇遗憾地向左右看了看:“诸位都是李唐朝廷费心培养出的人才,若是折损在这种地方,未免太过可惜。”
话音回荡在冷潮的空气中,半晌,才有人讥诮地应道:“听闻严公投入安军帐下十数年,这些日子还常被安将军毒打。我们虽是阶下囚,却与严公并无两样,我倒是为严公可惜,可惜阁下这片耿耿忠心了!”
一番刻骨的冷嘲刺得严庄额角微突,他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像是无事发生般向后看去:“李郎,还是你来说吧。”
李明夷慢慢从他身后走出。
迎接他的,是一道道复杂而深刻的视线。
他走到属于自己那格空荡荡的牢房面前,分别向住在左右的两人看了看,径直将此行的目的道出:“我需要你们协助我做手术。”
谢望果然拒绝:“我不会助纣为虐。”
见他果断亮明态度,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聚集在林慎紧张的面孔上。
无形的压力让年轻的医者有些踌躇地握紧拳头,刚刚两人的对话不停在他脑海中回响。
师兄和这人说的各有道理。
现在轮到他做选择了。
“那个……李兄。”他舌头打结地说了几个字,本该硬气的拒绝却卡在喉咙里,一时没能说出口。
林慎莫名轻声下来:“如果我也拒绝你……”
“我不会勉强。”
“我知道。”林慎烦恼地捏了捏手指,顶着四面八方的沉肃目光,硬着头皮继续问,“如果我也拒绝你,手术还能进行吗?还能……成功吗?”
没有助手,也没有器械护士,要在这个时代的条件下单独完成一台眼科手术的确像天方夜谭。
“我会尽力。”在这个问题上,李明夷没有任何敷衍或隐瞒,“单人手术的确更可能失败。”
林慎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抬起紧绷的脖颈,向自己的恩师看了一眼,接着抬手解下头顶的生徒幞头。
裴之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林慎,你……”
“我还不算官医,如今向博士辞去弟子之位。”林慎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说了出口,“这样,也不算辱没了官医署吧?”
“林慎!”一直没有开口的谢望冷呵一声,“即便你不是官医,也当记得自己来自何处。”
“我记得。”林慎珍惜地把手中的幞头展平,把它放在最干净的草席上,半晌直起背脊。
“我十岁从医,立誓不能弃道。心不妄视,断死决生,这就是我的道。”①
说罢,他像解开胸中的积郁一般,长长呼了口气。
“我愿意帮你,李兄。”
两人在一片扼腕叹息声中随严庄而去。
直到离开监牢,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林慎才像陡然清醒一般用力眨了眨眼睛,小声问:“我们何时给安禄……陛下手术?”
“暂时还不能。”出乎林慎的意料,李明夷摇摇头。
毕竟,和简单的操作相比,全麻手术的风险要高出不少,即便是有了哥舒翰手疾的先例,想借此邀功的严庄也不得不慎重考虑手术的可行性。
李明夷将对方的要求转达给林慎:“我们必须先完成一例成功的手术,在普通病人身上。”
“所以……”林慎愕然张了张嘴。
失败的概率越低,牺牲的病人数就会越少。对方却并未用这个条件威胁任何人,那句不会勉强,担负着超出他本来想象的重量。
“所以这是一个不能失败的手术。”李明夷以平和的语气印证了他的猜想,“多谢你同意,林慎。”
第83章 白内障囊内摘除术
“角膜、晶状体、玻璃体、视网膜……”
一个拳头大的圆球状物体被画在示意的图纸上, 其结构被几道弧线拆解为数层。林慎逐个念完这些陌生的名词,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不禁咋舌:“原来人眼这么复杂。”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要讲清眼球的解剖可不是一节课的功夫, 李明夷删繁就简,挑重点部分对兼任助手和器械二职的林慎讲解。
他在示意图纸上划下两道长长的直线。
笔直的两段线条在这个球体内交叉,最终定格在最后一道标注着视网膜的圆弧上。
“光线从角膜的瞳孔进入眼球, 被晶状体调节, 透过玻璃体,最后在视网膜形成物像。而我们的手术目标。”笔尖落在中间的一枚椭圆上,“就是晶状体。”
眼球成像的原理对于唐朝的医生理解起来无疑十分困难, 林慎对着这张简易解剖图用力眨动眼睛,想象着刚才李明夷说的话。
“也就是说……”他把脑袋往后一仰, 盯着头顶的横梁, 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 “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倒逆的影像?”
两根代表光的线条交叉之后,上下不就倒置了吗?
在上的天空本该在下,在下的地面应该在上,人是……倒挂着走路的?
“这么说也没错。”李明夷也一同抬眸,随即将目光落向那双饱含求知欲的眼睛,“但这只是眼睛让你看见的,你真正看见的不在眼中。”
林慎更用力地仰头, 看向这位总是口出不可思议言论的同道。
对方却伸手点住他聪明的脑袋瓜。
“你所看见的是经过人脑调节后的影像,也可以说, 所见即所想。”
所见即所想。
就在林慎还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这句话的时候,李明夷已经将手撤走, 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枚铜钱大的小橘子,搁在图纸上标注着晶状体的部分上。
“你可以把晶状体看做一个囊袋, 人老或生病后,其内的物质可能会变得浑浊。此时它不仅不能帮助视物,反而会阻碍光线进入,形成所谓的眼内障。”
说着,他将这个代表着晶状体的小橘子往前一挪,放在整个圆形示意图的前段。
“而我们要做的手术就是将这个部分摘除,再在外部以白琉璃或水晶雕琢出类似的圆片,代替晶状体辅助视目。”
“摘除?”林慎的视线聚集在那只平平无奇的小橘子上,半晌才把惊愕吞下喉咙。
在李明夷说出手术二字后,他也设想过数种可能的方式,但从未想过这种去除人体的一部分、再用外物补充的方法。如果说植皮术是取他人的器官以补病躯,那这种眼内障手术无疑就是对人体的一种彻底再造。
李明夷点点头。
对已经习惯了金针拨障术的医生而言,要消化这种全新的术式需要一点时间。
毕竟,白内障术式的第一次变迁就跨越了整整十数个世纪。
在金针拨障术统治白内障治疗上千年后,其无法回避的感染风险和高度并发症概率不停逼迫着眼科医生们思考改变的可能。终于,在逐渐成熟的解剖学的同步催化下,尚未成为完全体的手术室中诞生出第二代术式——白内障囊内摘除术。
去除整个晶状体,以眼镜代替其屈光功能。
这种手术方案在第三次工业革命后依然保持了近百年的活力,直到九十年代末期仍是广大贫困地区除盲的常用术式之一。在没有显微镜,也没有先进的超声或激光技术的简陋手术室中,乡镇医生们用最朴素的术式给贫困的视障人士带来复明的希望。
虽然,随着白内障术式的一次次革新,囊内摘除术几乎已经和自己的前辈金针拨障术同步退出现代手术室。但比起简单粗暴地破坏晶状体,这种术式显然具备更稳定的操作空间。
“既然晶状体是一个囊。”过了好半晌,林慎才从反复的思考中回过神来,却没有马上认可这个术式,反而露出更加疑惑的神情。
他拿起那个用来示意的小橘子,小心翼翼撕开一个口子,举在两人视野的正中处。
“为何不能剥开这个囊,去除里面的浊物,再把白琉璃或水晶放置进去呢?”
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想法一出口,就连林慎自己也觉得有些超脱现实。可按照李明夷设计的术式,既然可以靠外物代替晶状体的功能,那直接放在里面岂不是更加简便高效?
他迟疑地提出这个问题,半晌没有听见回答的声音,正暗忖是不是说错了话,刚一挪开视线,手里的橘子便被对方摘了过去。
“的确有这种术式。”李明夷用一枚手术镊提起橘皮上刚刚被撕出的小口,向对方示意,“就像你说的,将其中的晶核取出,再置换为合适的透明材料。”
说到这里,他手腕忽然用力,镊尖一下将整个橘皮撕开一条大缝。
林慎下意识诶了一声。
“但很可惜,晶状体不是橘子。”李明夷遗憾地手里的镊子放下,把橘子抛还给他。
林慎接过被划开皮的橘子,掰开一瓣丢进嘴里,慢慢嚼出了对方的意思。
人眼毕竟比橘子微小多了,结构也更加脆弱,如果想要完成他设想的手术,恐怕手稳如李明夷也不敢保证成功的几率。
一旦失败,就是一条人命,他们只能稳中求进。
“我明白了,还是不浪费时间说这个了。”意识到自己又冒失了,林慎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刚重新鼓起勇气想要询问进一步的手术计划,抬眸却见对方唇角展开,微有笑意。
那双一贯目空外物的眼中并无责备,反而很是欣赏。
“你的想法没错。”李明夷的眼神露出些微遗憾。
非要说的话,林慎唯一的错误就是想法太超前。
保留囊袋、植入人工晶体,实际上就是白内障手术的第三阶段——囊外摘除术联合人工晶体植入。
早在囊内摘除术被开创之时,就已经有眼科医生设想过林慎这种方案。可惜的是,普通玻璃远无法达到人工晶体的要求,而没有显微镜的加持,这种手术的操作难度可想而知。
二战时期,一颗有机玻璃碎片被炸入一个倒霉的飞行员的眼球,却意外地稳定保留下来。受此启发,真正的人工晶体应运而生,从此开启了眼科学的新时代。
李明夷心情微妙地看着眼前怔怔摸不着头脑的年轻学生,一时感慨。
他一向自诩天才。
而真正的天才或许只是生错了时代。
眼下并无太多时间可以讨论,和林慎确定好术式的同时,严庄也以惊人的速度复制出一个比陈留官医署和潼关军营都更加完备的手术室。
和手术室同时出现的还有几名他的心腹。
在李明夷的一再要求下,这几人也被彻底地消毒,将刀斧压在厚重的白衣下面,只被允许远远站在四个角落中监守。
躺在手术台上的则是一名与安禄山年龄相仿的老者。
他们被囚禁地牢已久,对于从天而降的厄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即便这两名中原口音的医者一再告知手术的风险,除了点头,他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出路。
“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我向您保证。”
白茫的视野里,两张看不清的纯白面孔向他靠近,随着一股奇怪的甜腻气味涌来,那双茫然的眼睛慢慢闭上,意识沉入黑暗之中。
李明夷抬眼看向同样戴着口罩的林慎。
麻醉生效,手术开始。
几根缝线将眼睑牵引、打开,暂时固定住负责睁闭眼睛的肌肉,以保证露出被白.浊充斥的整个眼膜。
一把锋利的手术剪,在透着白色的角膜外大致半厘米的位置,沿时钟9点至15点的方向慢慢将保护眼球的柔软结膜瓣剪开。
“刀片。”
林慎正小心处理着不可避免的微量出血,闻言马上抽手递出一枚没有被嵌上刀柄的刀片和最小号的齿镊。
李明夷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眼球表面,手指随即夹住薄而利的刀片,小心翼翼在角膜边缘的位置垂直做下一个切口。
刀片并没有立刻完全切入,而是精准地停留在大约二分之一的深度。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全角膜,他将手术的入口选定在角膜与白色巩膜交界的部位,但直接切开眼球可不行。
微型齿镊辅助提起切口边缘,李明夷将刀片调整为斜行的角度,夹持刀片的手指紧绷地发力,以类似剥离的手法向内推进切口。
林慎几乎屏住呼吸,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只手,看着这片眼膜像薄薄的萝卜片似的被切开。
“线。”
低沉的声压向他传递下一个指示,林慎强压下紧张的目光,立刻将准备好的持针器递上。
三根缝合线被李明夷留置在被切出的一点眼膜上,以备操作后的收尾工作。
截至目前,手术的切口只完成了2/3.
但还算顺利。
在一年半前,李明夷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要靠一片刀片做出一台眼科手术的切口。
但也幸好——他还有一片手术刀片。
再便捷的板层刀、再先进的辅助技术,归根结底也只是让这几刀下得更快、更准。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仪器比一个外科医生的手更灵活、稳重。
“准备切开。”
李明夷简单向林慎示意一句,再次调整刀片的角度,彻底穿刺入眼。
林慎下意识闭了闭眼。
但和想象不同的是,并没有太多眼球内的液体从切口迸出。
他虽没做过眼科手术,但猪眼是吃过的,一旦被咬出口子,里面饱胀的眼液就会立刻炸开。
林慎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这道细小而复杂的手术切口,随即领悟出了其中玄妙——如果直接切开眼球,里面的眼液肯定会马上炸出;但像这样曲折进刀,切口就像一个斗折蛇行的隧道,可以最大限度地抵消冲击力。
而这还只是手术的开始。
切口做好后,李明夷才慢慢掀开角膜瓣,小心仔细地推开、切断阻碍的虹膜。
完成这个步骤,被称为晶状体的小小圆囊终于暴露在手术野中。
本该如水晶般清透的结构,现在已经完全被白障充斥,被细细的韧带悬挂在眼睛中央。可以想见,即便是用金针拨障,要彻底拨开这些白障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晶状体镊。”
林慎赶紧递上,同时接过主刀手中的小型齿镊,代替助手维持手术野。
换上更精细的晶状体镊,李明夷用其夹住已经完成白熟的晶状体前囊膜,将之稍稍提起。
手腕紧绷得如一把弓,青筋浮在医者冷白的皮肤上。
可他的动作却是极轻微的,只是左右摆动这把镊子,使晶状体周围的悬韧带离断。
和需要撕膜的其他术式不同,囊内摘除术目的在于整个取出晶状体。未免污染手术野,最好不要损坏这层表膜。
随着他的动作,林慎可以清晰看见白色晶状体的下缘从瞳孔中慢慢升起。
“斜视钩。”
他几乎连呼吸也不敢大口,一听对方开口,一只手还在僵持地持镊,另一只手已经向侧旁的器械盆伸出,几乎是靠感觉找出那个器械。
接过斜视钩,李明夷以之轻压下方角膜,帮助晶体娩出。持着晶状体镊的手则持续着精准的力量,慢慢向上提拉。
整个白色的晶状体慢慢上升,经过瞳孔,最终从切口离开眼球。
至此,遮蔽着一只眼睛的障碍被彻底摘除。
光线再次穿透略显空荡的瞳孔。
现在,留置的缝线就起了作用。在清理手术野、填入适量代替液体后,三个缝线拉合,准确地将眼膜回置到原来的位置。
林慎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眼睛和肚皮、手臂不同,每个结构都需要精确地回到原来的位置,才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光线的通道,所以提前留置的缝线也有定位的功能。
从切口的开放方式到缝线的放置,处处细节都在为病人的视力恢复考虑,绝非简单粗暴地一摘了事。
这就是李明夷自信自己的手术可以比金针拨障术更成功的原因。
“还有一只眼睛。”
冷静的声音马上把林慎从手术成功的喜悦和松懈中拉回现实。
一边的摘除完成之后,还有另一只眼珠需要同样的处理。
而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林慎在闷热的口罩中慢慢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配合下半程手术。
比起两个医者的紧张,站在四个角落里监督的几个士兵却越发觉出一种沉闷与无聊。即便已经到了入冬的十一月,一身厚重的手术衣也压得人胸闷不畅。
更别提这个闷葫芦似的手术医生。
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没听他说过任何多余的话。
实在无聊。
慢慢地,瞌睡爬上脑袋,四双眼睛不由眯缝成线。
沉闷的安静中,只听咚的一声。
一柄陌刀从不知谁的手掌中滑下,重重砸在地面。
突如其来的响声,令四个半睡半醒的汉子悚然睁开眼睛,紧张而茫然地彼此对视一眼。
精神高度紧张的林慎,早就忘记自己置身在什么环境中,骤然听到不远处发出一声锐响,持着齿镊的手本能地一颤。
“小心!”
第84章 你绝不可能找出第二个能做同样手术的医生
林慎眼神一晃, 分散的注意力马上回到手术台上。
他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被打开的眼球上,庆幸地发现自己僵硬的手腕已经被对面的主刀医师稳稳按住。还在手中的齿镊,尖端只差那么一点便要戳上那层薄薄的角膜了。
“抱歉。”
林慎心有戚戚地呼出一口气, 用力眨动双眼让自己打起精神,眼神却不免透出几分沮丧。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师兄,是绝对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的。
助手的位置很容易被忽略, 但台上任何一个角色的失误都可能导致手术的失败。
“不用担心。”像是看穿他的自责, 站在手术台另一边的李明夷轻轻放开手,“角膜没有那么脆弱,即便失误也不需要紧张。”
他压低视线, 将注意力全部倾注在指甲盖大小的手术野上,接着开口:“而且有我在。”
另一枚完全白熟的晶状体被细小的镊子一点点拉离眼球, 透明的瞳孔逐渐被光线照亮。
林慎的眼睛也随之变得明朗。
“主刀医生才是手术的第一责任人, 你的任何失误我都会处理。”那只紧绷、冷白的手向前伸出, “线剪。”
一阵热流扑通涌过心腔。
明明已经疲乏至极,第一次站上手术台的那种激动和兴奋却仿佛再次回到林慎身体中。
“给。”他动作利落,立刻跟上对方的节奏。
随着咔嚓一声,细长的黑色手术线收拢,眼球上的隧道切口随之闭合。
沉积数年的白障已不复存在,除了少许积血和蚂蚁大小的线结,这双眼睛看起来和正常人眼已经十分接近。
李明夷谨慎地用白布覆盖上病人的眼睛。
对于眼球这种脆弱的结构, 开放式手术可以称得上一次重创,复明还需要长达数日的修养。
撤去滴答的甜油, 他和林慎同时转眸看向角落中的漏刻,上面的针影已经转动了两个大格。
接近四个小时, 这个时代乃至世界的第一台眼科手术正式完成。
病人约在一刻清醒过来。
从黑暗中清醒过来的一瞬,他本能地尝试睁眼, 眼睫却触碰到什么柔软的东西,让那张刚脱离睡梦的面孔怔了一瞬。
是布。
布帛之上有光。
尽管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可和眼内障时所见不同,不再沉闷,也不再黯淡,久违的阳光透过丝缕的缝隙,依稀照亮着视野。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醒来的事实,手臂颤巍地举起:“我的眼睛……”
“手术已经完成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拆线去布。”一道低沉稳重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段时间可能会有点难捱,但请您务必保持冷静,不要激动。”
一只修长的手扣住他激动的腕子,慢慢压了下去。
听对方说得郑重,还躺在床上的老者压抑住激涌的心绪,小幅度地点点头:“老朽知道了。”
他仍不明白这些医者的目的何在,但眼前的光明不会作假。
在李明夷与病人交代术后事宜的同时,几名看守的严庄心腹也将这个消息同步传递出去。
“看来传言不虚,先生果真乃国中圣手,最难得的是肯识大体,明时务。”
林慎才将苏醒的病人送至一旁干净的房间休息,严庄后脚便来到手术室中。早就等得不甚耐烦的中书郎,终于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一边说着奉承的话,他一边迈步至对方面前:“依先生看,还需多久才能令陛下也知道这个好消息?”
比他年轻十来岁的医者,坦然地坐在原地,慢条斯理收纳着器械:“我并不记得答应过阁下此事。”
听到这句意料之外的回答,严庄老成的面容上划过一瞬的阴沉,负在身后的双手慢慢收紧。
他紧紧盯着那张平静若深的面孔,片刻像是明白了什么。
“也对,老夫还未拿出酬答。”严庄微微一笑,目光向外眺去,“京郊有良田百倾,奴仆数十,现在都属于李郎了。”
良田百倾,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当他抛出这个十足丰厚的诱惑后,对方却仍是不为所动:“严老误会了,我对种田没有兴趣。”
严庄慢慢皱起额头:“还请先生明言。”
闻言,李明夷终于放下已经锃光瓦亮的手术刀柄,起身与之相对:“手术只能让一个病人复明,阁下却有能力让地牢中的所有人重见光明。”
他说得风轻云淡,神情却不假玩笑。
严庄额角跳动一下,万想不到这位投机的年轻人竟还是个良善。只是这要求未免太高,他勉强挤出一个的笑容:“你要的酬金未免太昂贵了。”
对方却道:“比起阁下的无限前途,应该不算贵。”
这话倒说到严庄的心坎上了。
因眼疾一事,他和其他近臣已经被安禄山迁怒数次,如能揽下这笔功绩,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远比那些只知道战场杀戮的武夫得意风光。
严庄眼神忖度片刻,笑容越发深长。
“好,老夫可以答应你。但事只成了一半,老夫也只能先支付一半的诊金。”
在严庄的安排下,关押在长安地牢的普通百姓随后便被陆续被放出。
但也仅限于无官无职的良民,身负官职的一众官医仍没有任何被释放的迹象。
严庄浸淫官场多年,自然不会被一个医者轻易拿捏,深谙银货两讫的必要性。
而那位大胆向他讨人的年轻郎中,似乎远比他想得更沉得住气,并未对此提出异议,反而十分配合地照料着术后的病人,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
十一月中,随着长安的局面稳定下来,安禄山宣布班师洛阳,准备在自己钦定的燕都迎接新时代的降临。
年关前日,足足等待了月余的中书郎严庄又为他献上一个弥足惊喜的贺礼。
那贺礼的名字叫光明。
“臣已经令那李医夫在他人身上试过,果真可令其重现光明。陛下承天受命,天下莫不追随,出现此等神医,更是上苍的襄助。”
在喜怒无常的暴君面前,即便是严庄也不得不保持阿谀之态。他小心谨慎地弓下背脊,尽量低下被腥臭味熏皱的脸,笑着奉承了几句。
“天命如此。”安禄山似乎很被这番言词取悦,浮肿的面孔上逐渐露出胜者的微笑,喃喃将此话重复几次。
他挥手拍案:“你命他好生准备,十五之后,朕要亲眼看看洛阳春色。”
严庄忙称是。
初一至十五皇帝要宴请燕军诸部将领,已经唾手可得的宰相位置,他只能耐心再等半月。
就在君臣两人各自打着算盘时,一声轻微的爆炸声响忽然从冥冥的夜色中传来。声音不重,却像一个被踩中的炮仗,当即炸得皇帝变了脸色。
严庄神色一凛。
自重疾缠身,安禄山性情越发暴躁,听不得任何嘈杂声音。这个元旦更是大燕立国后的首次,为立国威,朝廷早已下了禁令,不准洛阳百姓遵旧朝规矩在元月解开宵禁。
——刚才那声音倒像是爆竹。
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节骨眼上惹怒皇帝?
若是李唐旧党的行动暗号,那就更不能坐视不理。
警铃大作的严庄立刻调遣宫内亲卫,赶在皇帝发怒之前,亲自率领他们搜寻贼党。
噼里——啪啦。
一连串轻重不等的爆竹声响自行宫的四角八方传来,严庄恨不能脚踩火轮赶去扑灭,可刚扑到一处,另一处的爆竹声又响起。毫无章法的布阵,就像满宫乱窜的老鼠,虽不能产生任何威胁,但吱吱的声响也够烦人的。
而几只被捉住的“老鼠”,竟然是行宫中的太监。
看着这些卑贱的面孔,一种不妙的猜测浮上严庄的心头。
“严公,您看!”正在他准备盘问时,一个爬上高处的燕兵忽然停住动作,呆滞地向宫墙下的洛阳城注目望去。
严庄赶紧亲自爬上城墙。
夜深了。
宵禁中的洛阳城一片漆黑。
薄薄的冬雪覆在长街瓦巷,呼啸的北方吹刮过境。笼罩在严寒下的东都,凛然如被霜雪封冻,静静沉睡在苍白的大地上。
这一瞬万籁俱寂。
就在严庄疑心是否是自己多虑时,一点几乎不可察觉的火光忽地浮现在视野中。
劲吹的疾风很快将之扑灭。
可就在眨眼之后,另一处街巷又亮起火点。
宫墙内的爆竹声慢慢被熄灭,眼前零星的火光却随之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城池。本该沉黑的夜晚,倏然明亮如白昼。
这样的场景,严庄其实并不陌生。
每逢新春,宵禁解开,两都百姓便会张灯结彩、点燃烟火爆竹,戴着各色欢庆面具涌上不夜的长街。
燕兵镇压之下,街巷寂无人声。
那是一簇簇升起的烟火,代替了人们的步伐冲上夜霄,重新照亮了帝国停跳的心脏。
“李兄,这是……”
辉映的烟火灼灼照耀在眼球上,被动静吸引的林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幕。
他生长于陈留,也曾羡慕两都繁华的节庆,遗憾于国之衰亡。
却未曾想到,在大厦将倾的一刻,自己能够亲眼见证旧日荣光返照。
昭昭火光照耀着古老的洛阳城,这也是李明夷第一次看清它的真貌。
仿佛有一种无声而坚定的决心勃勃跳动在赤红的焰光中,融去冬雪,将新春的希冀传递向至高的天穹。
弥散的烟尘中,一道道在记忆中离开的背影倏忽闪过视野。
胸腔的某个地方,再次被那股决然的力量击中。
田良丘没有看错。
那些流过的血、淌过的泪,未曾也不将泯灭。
它们深埋在这片冻土之下,只待春风一吹,便将滋养出新的血脉。
*
同一片宫墙下,彻夜未眠的皇帝正以不可遏制的震怒掀翻着整个宫殿。一种近乎荒谬的怒火烧灼着他疲惫的身躯,令那双白茫的眼睛徒然愤恨地大睁。
荒唐。
太荒唐!
就连天意都已垂青在他安禄山的身上,可被他踩在足下的蚂蚁们,却分明在用这种徒劳无功的挑衅抵抗着他的统治。
——他们在嘲讽。
即便已经鼎足天下、坐拥两都,可他还是看不见。
那盛大的节日,欢庆的焰火和他掌下的臣民。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都被一层拨不开的白障遮蔽住。
“传朕旨意。”他在盛怒中开口,“凡旧唐逆党,杀之无赦。”
听到皇帝充斥着杀意的沉迈声音,包括严庄在内跪伏在下的几名近臣皆不由一颤。
这次没有流血的暴动彻底点燃了安禄山尽力压制的戾气,从事发至局面被控制,已经有不下千户人家被缉拿归案,可……
若说逆党,整个洛阳都参与了此次动乱。
陛下要是当真在气头上屠城,只怕血流成河足以漫过宫墙。历来改朝换代者,再是凶残暴戾,岂有在国都大开杀戒、自毁根基的?
正在几人悄无声息地交换着恐惧的目光时,却听头顶威严的声音一转——
“若有顺服者,朕可饶恕。不仅如此,十五之日,朕还要解开宵禁,让他们再欢庆一回。”
安禄山模糊不清的目光落在伏在最前、满身鞭痕的严庄身上,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残酷笑容。
“朕要亲自看看他们能有多高兴。”
清晨,蒙蒙的烟尘依稀还笼罩在空气中。
昨夜那场梦一般的烟火,实则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暴怒的安禄山以武力镇压下来。值守的燕兵忙活了通宵,直至此刻还在城中盘查。
当严庄鼻青脸肿地出现在眼前时,林慎并未将两件事直接联系起来。出于医者的本能,他犹豫地打量对方一眼:“严公这是……”
挨打了?
可身任御史大夫、中书郎二职,更是安禄山面前的心腹谋士,谁敢轻易动他?
除非是得罪了主子,那倒还能解释得通。
还真是一腔忠心贴上棍棒。
林慎想起此前几位师长的嘲讽之语,一股不算光明磊落的笑意忍不住浮上唇角。
严庄皱眉瞥他一眼,从这年轻人的眼中看出自己此刻的狼狈,却一时发作不得。
“陛下改主意了。”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开门见山地向李明夷宣布这个临时的决定,“你速速准备手术。”
看来昨夜的火光对安禄山刺激不小。
李明夷与有些惊讶的林慎对视一眼,旋即将目光转回隐忍着疼痛的严庄。
他想了想,却说:“我还有一句话想告诉陛下。”
严庄心情正不痛快,闻言狐疑地上下打量过去。
对方还真拿出你不动我不动的架势,看来是不打算退让。
安禄山震怒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严庄犹豫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
他能隐约预感到李明夷这一句话可能会得罪皇帝,但祸水东引,总好过自己马上被问罪。
片刻后,在金碧辉煌的行宫大殿中,李明夷再次见到病重缠身的安禄山。
“你还有什么话,说吧。”
那道已至强弩之末的肥硕身躯,说话时总带着一股散不去的浓浓疲倦,带着死亡气息的腐烂味道不停弥散在空气中。
李明夷凝视片刻,果真开口:“陛下的身体并不适合手术治疗。”
听到这话的严庄掌心顿时冒出一层冷汗,不停向他使去眼色。李明夷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他目光中的威胁——他敢反悔,那另一半酬答可就是别的下场了。
年轻的医者看上去不为所动。
他仍是道:“陛下的疾病已入脏腑,即便是我也无法医治。如果陛下坚持手术,结果未必会如人意。”
严庄自以为握在手里的把柄,李明夷其实从未想过讨要。
除去那些无辜的百姓,关押在深牢中的官医们都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他是可以救其性命,却不能侮辱他们的尊严。
闻言,刚刚才施过怒气的安禄山没有立时发火,反而以那双白茫的眼睛注视着视野中那道模糊的身影。
来自身体的种种信号告诉他,对方所言不假。
这人口中的言论他之前已经听过了一次,而今再次说出,倒显得格外郑重。他竟从这中原医者的身上觉察出一分世所罕见的固执,不由觉得可笑。
安禄山慢慢闭上眼睛,话锋却极为果断:“朕意已决。”
听到这道等同于圣旨的声音,严庄暗自松了口气,重新将视线转向站在大殿中央的李明夷。
却听这人再次徐徐开口:“那就请陛下先答应我一件事。”
闻言,几个安禄山的近臣悚然震惊地对视一眼,片刻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想从狼王爪下讨食,岂止胆大包天!
李明夷也不打算消耗这位燕皇的耐心,直接将话说明:“被捕的洛阳千户百姓,还望陛下可以还他们一个天日。”
严庄当即暗道一声完了。
他早该想到,对方既敢向他狮子大开口,哪里会是真正的良善之辈?而今这人摆明了无惧死生,更不介意那些官医的死活,顶多也就是和洛阳百姓一同赴死,甚至还能拉他严庄当个垫背的。
一个连自己和同道的性命都不顾的人,还有什么可以要挟?
偏偏陛下已经放下旨意,必要在十五之前达成夙愿。要知,这位他一手拥戴出来的皇帝可是最易怒易躁的脾气。
这一举棋反倒把自己这个蚂蚱挂上对方的危索了。
思绪通达的瞬间,严庄手脚都冰凉起来。
果不其然,听到此话的安禄山再没有耐心交谈,刚刚还算平静的脸上顿时掀起怒涛。
“你威胁朕。”
一字一顿,杀意澎湃地涌出。
“陛下可以拒绝。”回答他的仍是无所动摇的语气,那平静中却蕴含着一种莫大的决心。
“但我可以向陛下保证——在当今世上,你绝不可能找出第二个能做同样手术的医生。”
第85章 他想借下杀人的那把手术刀来自一千年后的未来
这话不可谓不放肆。
瘫坐在龙椅上的安禄山霎时挺起脖颈, 脸肉横颤,鼻孔翕张,怒意显然已经沸至顶点。
在一旁听着的严庄早已冷汗涔涔, 心知再不出手自己少说也得搭进去半条命,不得不冒死往前迈了一步。
“陛下,臣有话要禀。”
他看一眼惹怒皇帝的罪魁祸首, 随即毕恭毕敬地一禀手:“李郎乃不世奇才, 此事不假。而上苍将此人送至陛下宫中,足见天运庇护。愚民们不谙天意,这本也是常事, 相信他们亲眼见过陛下复明的风采、明白天命归属后,必会弃暗投明。”
说到此处, 他偷偷抬眸觑一眼静坐不语的安禄山, 见他并未发怒, 才循循继续说道:“陛下乃天子,万金不换之躯。即便千万凡人,又哪里抵得上陛下一只眼睛?”
“自然……”严庄恭顺地压低背脊,姿态愈发卑微,“以陛下的圣明,他们迟早会真心顺服。只是臣以为这本是两全其美之事,既然天公福泽庇佑, 陛下又何必推却呢?”
一番带着暗示的曲意奉承成功让大殿中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
某种程度上也让李明夷很是佩服。
严庄此人能以一介文官的身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嘴上的确是有几分功夫的。
果然, 被他这么一解读,安禄山的神情顿时平复不少。
“严公深明朕心。”他疲倦地一阖眼, 声音之中的肃杀却不减半分,“既然你自认是举世无双之人, 必是有把握替朕复明,朕也可以给你一个承诺。”
那双白目徐徐睁开,无光的眼眸格外冷酷。
“朕可暂且留他们不杀,待朕复明之日,自当普天同庆。不过——若你失手,朕就只能让他们为你陪葬了。”
*
手术的日期最终拟在初四。
一方面是因为安禄山这两日宴席繁多,而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来自太原的战报。
拿下两都并不是燕帝国扩张的终点,现在李唐的新皇还好端端呆在西北由朔方军庇护。不进则退,已经坐在权力巅峰的安禄山当然不肯满足于与旧主分庭抗礼。
在生命的末年,他还想完成千秋万代的基业。
这半年在河北连连告捷的史思明部,正好也想和自己的老对手再比试一回。得到安禄山的首肯后,在这位燕军老将的带领下,十万精兵于十二月通过井径奔袭太原,倒循着朔方军当初支援河北的路线,又重新一口扑咬回去。
这次,目标的守城将军是老熟人李光弼。
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已经和史思明部交手数次的李光弼相当了解敌手的惯用招数,不仅见招拆招,还发动百姓一同作战,挖沟壕、掘地道,兵法连用,给这支以悍勇出名的强兵好好上了一课。
太原攻之不下,甚至屡屡兵败,史思明部复仇不成,只能卡在太原城门口咬牙切齿。
战况瞬息万变,稳坐洛阳的安禄山也不得不隔空给出调度。
“李兄,你说我们……”
直到手术前夜,作为助手的林慎才被通知具体的手术时间。至于大殿上的那番对话,李明夷没有告诉他,严庄更不愿生事。
他只知道这次的病人是叛军首领。
之前那次手术,他还能说服自己是为救人;可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林慎还是很难坦然面对自己要做的事情。
可若不做,惹怒了安禄山,要死的绝不只是他们两个。
正在他踟蹰两难之际,却听见门框被谁笃笃轻敲。
两日不见的大臣严庄站在门口,脸上的伤痕仍触目惊心。他却能保持风度,相当亲切自然地迈步走入。
见青年愣愣看着自己,严庄朝外扬扬手:“陛下明日将行手术,你务必仔细预备着,去吧。”
手术室是一早就备好的,这分明是要支他走。
林慎望一眼正收拾着几张纸片的李明夷,见对方点了点头,便不做声地走出去了。
“这些日子有劳先生了。”屋里只剩严庄和李明夷两人,面对这个险些连累他的硬茬,严庄不仅没有发难,反而露出一脸的赞赏。
“老夫看得出来,先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当日高义,也实在令老夫佩服。”他徐徐露出后怕而庆幸的神色,“好在安氏急于求医,还能被老夫劝服。”
李明夷挑眉看着他。
这话说得很巧。
仿佛打一开始,对方就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甚至还委婉地点出了当日的救命之恩。
“不过事关紧要,老夫也不得不直言一句——郎君性情刚直,可过刚则易折。”严庄话锋一转,眼神亦严肃起来,“有时要达目的,不得不使用一些手段。”
这回轮到李明夷猜不透对方的哑谜了。
“严老有话直说吧。”
严庄目光一忖,反倒沉默下来。像是经历了难言的心理斗争,良久,他沉肃开口:“或许在李郎眼中,老夫是个叛国的奸臣,可如今眼睁睁看着百姓受难,老夫也是日夜难安。相信郎君也看得出来,安氏虽有将才,却不行王道。”
他懊悔地闭了闭眼,语气愈发痛心疾首:“范阳起兵本为诛贼,却未想老夫自己成了贼子。老夫日思夜想,眼下唯有一法可以改变时局,拨乱反正。”
李明夷眼神一跳:“阁下若有想法,大可直接书信投诚。”
严庄却是摇摇头,眼神灼灼凝望过来:“老夫不过一介书生,于战事无可襄助。好在安氏还算信任老夫,肯用先生治病。”
这一席话大有暗示。
李明夷慢慢搭下眼帘,无言地看着桌案上那几张被火烧过的残页。
见他不反驳也不答应,严庄左右一顾,将门窗合得紧紧的,这才走到李明夷面前,将声音压低至只剩一丝气息。
“擒贼先擒王,只要叛军无首,两都即日便可收复。”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明日,先生只需动小小一刀,便能功垂千古,名留青史。”
说完,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等待对方答复。
呼、啦。
北风强劲地往紧闭的窗格上一扑,带来一阵严寒的气流。慢慢渗进屋子里的凉意,逐渐充斥在面对面的二人之中。
李明夷还是没说话。
半晌没听见想要的回答,严庄不由有些焦急:“此事是十分危险,可郎君当日既然敢舍命救人,何不把性命用在更要紧的地方?”
“那阁下呢?”
他的苦口婆心终于换来对方开口,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令严庄愣了一愣。
“老夫?”他马上反应过来,“若你事成,老夫会立刻将这个消息递出,里应唐军、正本清源。当然,也会为郎君正名。”
“既然阁下已经痛定思痛,又如此忠肝义胆。”李明夷徐徐抬眸,眼神却并无严庄期望的激动,反而很是疑惑。
“阁下自认深得安氏信任,想必不乏动手的机会。既想赎罪,之前为什么无所作为?若无在下的出现,又有何打算?”
这两个问题大大超乎严庄的预料。
在他看来,这个医夫无外乎是个不怕死的勇士,手段称不上高明。之前能让他目的得逞,也只是因为自己对他了解不深,猜错了这人的真实意图。
而这两问,显然是对他存了戒心和怀疑。
尽管有些猝不及防,严庄还是很快给出了答案:“此前战势不利。太原旗开得胜,只差最后一口士气,而今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你放心。”他接着又补了一句,“老夫会尽力保住你性命。即便不能,也会彰扬你的义举,善待你的亲眷。”
“那洛阳的千户百姓呢?”对方却又追问,“你能一一保住?”
“这……”严庄表情一怔,随即皱了皱眉,“大局为重,先生切莫有妇人之仁。如果因这千户人误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我将以何谢罪于天下众生?”
“那是阁下该考虑的事。”
出乎严庄的意料,对方回绝得理所当然:“您是政客,自当救世。而我不过是一个医生,只用考虑救人。”
在严庄不可置信的失望目光中,李明夷将门打开,毫不留情地送客。
“看来是老夫看错人了!”白磨了半天嘴皮的严庄再也做不出好脸色,拂袖而去的同时,还不忘摔下一句——
“选错了路,可别怪老夫没有给过你机会。”
轻轻砰的一声,门在他背后被合上。
严庄鼻梁都歪了几分,眼神阴沉地回望一眼,很快向前迈出步伐。
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寒浸浸的,让李明夷有点想念陈留城郊那个温暖的小屋。
他搓搓冻僵的手指,继续整理眼前的残页。
刚才严庄向他提出那个惊骇的提议时,有那么一瞬,他一贯坚持的原则也被某种感情动摇。
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只要是人都难免怀有私欲。
杀了安禄山,让他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结束这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
可一切真的会如严庄所言吗?
手里只剩几张薄薄的纸片,被大火烧去的字迹却已经深深印刻在李明夷的脑海,也在那一刹点醒了他——
这不是他该做的事。
那位宦海浮沉的中书郎很会说话,也很会拿捏人心。可那股足够冲昏理智的热血一冷静下来,其中的破绽便暴露无余。
严庄想要弑君,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起的念头。是否真心悔过难说,但对于那样的老狐狸,要冒巨大的风险行事,就一定会策划缜密。
他绝不可能事先料到手术这个偶然的机会。
事实上,身为燕皇心腹,想要实施暗杀其实不难,难的是名目。
要知,就连安禄山这种武夫造反的时候也要喊一声清君侧,把除去奸相杨国忠立成自己顺应天命的证据。
现在燕王朝内部不算稳定,前有另立山头的阿史那从礼,后方还盘踞着个野心不小的史思明部,弑君的名头一被扣上脑袋,他严庄就是篡位者最好的靶子。
这种给别人做嫁衣裳的事,老于官场的严庄是断断不会做的。
但如果安禄山死于手术,那一切便不一样了——罪魁祸首是一个义愤填膺的医者,他可以顺理成章地主持正义,不过这正义到底是朝向哪方就很难说。
严庄千算万算,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料到,他想借下杀人的那把手术刀来自一千年后的未来。
显然,这位老谋深算的谋士并没有选择成为他口中拨乱反正的英雄。
历史上更没有李明夷这号人物。
想到这里,一个微妙的念头忽然浮现。
义务教育塞给他的历史常识再一次维护了这段历史的正常走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不停推动着命运的转轮,让它驶向注定的结局。
笃、笃。
就在李明夷微微走神的时候,关闭的门又被敲响。他以为是林慎回来了,随口道:“请进。”
得到屋主的应允,木门嘎啦一声被推开。一道沉着、冰冷的脚步徐疾向他走来。
李明夷豁然抬眸。
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第86章 从未听说过的第三位手术医生
门外凛风肃肃。
年轻的燕将一身铁甲沐着寒光, 横刀挂在腰间,步履间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行走在安禄山的行宫中,还能被允许佩刀, 足见其部族在燕帝国中的权势。
这人李明夷倒是已经打过数回交道了。
史思明长子史朝义,将来的末代燕皇。
说来还是这位史部少主把他拉进浑水里,但其目的显然不在于向安禄山尽忠, 似乎也无所谓能不能讨到好处。本该算在史朝义头上的功劳, 倒是让严庄半路截了个胡。
功劳变成苦果,这大概是严庄怎么也没预想到的。
至于相当沉得住气的史小将军,按理应该正扮演着一个忠君不二的青年将才, 跟随其父史思明在太原战场厮杀。然而手术定下仅仅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引得这匹小狼现身。
由此可见, 尽管这场手术秘而不宣, 安禄山的病症早就无法遮掩。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各方势力密切关注着, 不仅严庄想借刀杀人,史思明部也蠢蠢欲动起来。
唯一的区别在于,史朝义肯定不会打着忠唐的旗号。
你方唱罢我登场,安禄山的麾下也开始着火了。
对于伪燕王朝的内部争斗,李明夷本来既不关心,也没有参与的兴趣。但不知不觉已经被卷到漩涡中心,周遭隐隐的风浪, 似乎正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更大的波折。
思忖之间,对方的步伐已经停下。
史朝义将佩刀解下, 十分有礼有节地放在案旁,屈膝坐了下来。
客人已经摆出诚恳的姿态, 李明夷也不打算直接撵人,索性听听此人又有什么说法。
夜色已深, 史朝义也省却寒暄,道了句叨扰,便开门见山亮明来意。
“先生曾极力劝阻陛下治疗眼疾,义敬重先生为医之道,未曾勉强。而今阁下却反口答应施治,至少该给我一个交代。”
这是来跟他讨账了。
李明夷直言:“任何手术都有利弊,作为医者也只能向病人建议,不能替他们决定。”
话是大实话,但未必是对方想听的。
“此言差矣。”史朝义抬额看着他,“人之双目已盲,即便令其复明,也无益于疾病。救其眼疾等于杀其身躯,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对方漏夜来访,竟然是准备正儿八经地和他讨论治疗方案。
被外行卖弄到脸上对于任何医生都是相当冒犯的一件事。李明夷眉头往下压了压,反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史朝义微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认为,既然这双眼救了无用,不如让它瞎死。若我为医,我会去除病患身上的腐肉,锻炼他的四肢,让耳朵代替眼睛主观八方。”
李明夷想起之前在九门的见闻。
史朝义一贯主张对中原文化学以致用,听起来其本人对医术也有几分研究。然而这番言词之下,明显还有更深的隐喻。
——在他看来,大燕就是亟待治疗的病人。已经丧失理智、暴戾无度的安禄山无异于一双盲目,而谁是取而代之的耳朵不言而喻。
对于曾经失去母亲的史朝义而言,李唐王朝早已不值得信任。但也因此,他比出身中层的安禄山更加能体会普通人的处境,对其以暴治国的手腕同样不感到满意。
尽管言辞隐晦,他并没有像严庄一样伪饰目的。史朝义表面探讨疾病,实则是暗示放弃治疗安禄山,如果能协助他的大业就更好不过。
而他开出的条件,李明夷此前已经在九门听过一次。
这位年轻的突厥小将,胸怀远不止于做一地方霸主,且自信可以比现在的燕皇做得更好、更令人信服。
不得不承认,相比于暴虐荒淫的安禄山,追求仁治的史朝义简直可以称得上正人君子。
李明夷抬眸看向对方。
那冰冷、深邃的眼瞳中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意志,并试图以此说服他站到自己的阵营。
“将军还是不要做医生比较好。”李明夷只是道,“人体可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听话的。”
听出他的拒绝,史朝义也没有多加纠缠,径直起身:“那我就等着看看,你所谓手术能否化腐朽为神奇。”
他提起腰刀,告辞而去。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
和燕中央脱节许久的史思明部显然没有严庄那么冒进,史朝义此次行动更多是为了及时应对国都中随时可能产生的巨变,对他们父子而言,未来还会有更好的时机。
然而,这位年轻气盛的小将军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一具行将就木的病躯,不管如何取舍,死亡只是早晚的问题。
史朝义或许比安禄山更能胜任领袖的位置,可惜仅凭他个人的意志不足以改变其父乃至整个燕王朝的行事主义,更无法弥补这场动乱带来的疮痍。
“李兄,我回来了。”
伴着一阵疲倦的脚步声,被严庄刻意打发走的林慎终于打着呵欠迟迟归来。
明天还有一场攸关上千性命的手术,两人都很清楚它的重要性,也就不再闲谈,各自在重重的思索中睡去。
初四清晨,足有两百来斤的安禄山被自己的心腹近侍抬进手术室中。那重量级的身躯一压下去,整个手术台面都往下陷了一截。
尽管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那张肿胀、膨大的脸盘时,林慎的拳头还是忍不住地握紧了。
手术室的四墙都被近侍占据。
仰赖安禄山而活的侍从们,脸上写满了威胁和戒备,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中央的手术台,似乎随时准备提着刀斧砍杀上去,保护自己的主子和前途。
被四面八方的视线环绕,林慎不甚自在地抬起手,将充斥着甜油的面罩盖上安禄山肥硕的面孔。
随着古怪的甜腻味道弥散出来,那双充满暴戾的白色眼瞳终于慢慢闭上。
不管病人是什么身份,既然已经决定手术,作为医生,他必须心无旁骛地把所有精力投入进去。
林慎用力睁闭双眼,给自己打起精神后,向李明夷投去一个准备就绪的眼神。
大半张脸被口罩遮盖,李明夷看上去倒和往常没有两样,依旧保持着冷静而理性的目光。
除了过分拥挤的手术室,和平时微有差别的是,一个金属的盆器被厚冰包裹,手术中摘除晶状体需要的几个小型器械都被放置在其中降温。
高血糖带来的血管改变会大大减缓人体修复伤口的能力,对糖尿病病人的手术需要更慎重的考量,这也是一开始李明夷拒绝手术的原因之一。
术前任何细节都可能是失败的伏笔,作为主刀,李明夷决不允许自己因为病人的身份而回避问题。
囊内摘除已经是这个时代可以达到的最先进的术式。
术式不能改进,那就只能从摘除的操作入手。
利用超低温冷冻晶核,让其黏着在器械头端,这是现代手术取出病灶常用的手法之一。虽然不可能达到同样的低温,但在机械手法取出的前提下,稍微冷冻器械,也能一定程度上降低出血风险。
在脑海中反复演练手术过程,直至病人彻底陷入死一般的睡眠,李明夷沉下目光,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对林慎伸出手。
这场手术不仅关乎病人本身,也和上千人的性命挂钩。
密不透风的手术室中,一时只剩金属碰撞的轻微声音。林慎熟练地取出手术刀柄,以相当流利的手法嵌上刀片,将之递出。
就在此时。
紧闭的手术室门忽然被谁打开。
听到声音,两只交接着器械的手同时愣在半空。
尽管手术室中还设了几层隔断,可手术已经开始,原则上任何人都不被允许再进入。何况外面还有重重守卫,连蚂蚁都爬不进来一只的手术室,怎么可能轻易被人闯入?
随着日光投入,一道高瘦而模糊的身影映在白布的隔断上。
贴在墙面的近侍们瞬间紧张地捏住武器,已经有人竖起眼睛,准备出手。
“各位放心。”自门口传来严庄沉迈的声音,“这位也是手术的医生,只是路途稍远,因而来迟。”
听到严庄的解释,近侍们紧绷的肌肉才慢慢松开,用眼神骂了一句不早说。
站在手术台前的李明夷和林慎僵硬了动作,半是震惊半是怀疑地注目向从未听说过的第三位手术医生。
门很快被合上。
布料摩擦出窸窣声响,站在布障后的特殊来客似乎是在换手术衣,动作利落而迅速。
短短的一分钟,他就完成了进入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在无数目光警备的注视下,那道纯白的身影离开准备区域,踏着沉默的步伐走进二人的视野。
帽子和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那双黑沉、冷刻的眼睛无甚感情地对视过来。
“长安路遥,谢望来迟。”
李明夷的眼皮遽然跳动一下。
他从未向严庄要求过请谢望帮忙,也很清楚这人骨子里的固执。面对这个特殊的病人,能让严庄亲口作保、让谢望委曲求全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谢望像平常一样走到属于助手的位置上。
一时搞不明白情况的林慎懵然睁大眼睛,左右看向并肩站着的两人,用眼神问着他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师兄是绝不可能自愿为安禄山行医的,难道是被人威胁?还是长安有变?
无数的疑惑萦绕在眼前,林慎甚至忘记了收回递出器械的手,被定格般愣在原地。
“开始手术吧。”谢望代为摘下手术刀,递给同样不掩担忧的李明夷。
“谢兄。”对方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目光强势地逼迫过来,“你不用勉强。”
谢望垂眸打量着手里这把锋利的小刀。
它曾无数次救人性命,也让他见识了人体的种种玄妙,曾经只能用在死人身上的解剖,在这把刀下成为新生的希望。
他接着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
虽有严庄的命令,但事关身家性命,监视者没有一瞬放松过眼睛。
“不要浪费时间。”谢望慢慢打开对方紧握的手指,格外冷静地将手术刀塞到他手中,“快开始吧。”
周围的视线也都落在两人手上。
再多说下去,谢望就会被怀疑。李明夷将视线转向手术台上,冷静地抬起手腕,准备下刀。
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全神贯注在手术本身。
和他不同,谢望不知道未来的事,更不可能预知严庄的野心。同样一套说辞,很可能已经说服了自己的助手。
李明夷分出一分视线,无言地注视着身侧的人。
虽然感到有些蹊跷,可也没时间细聊,林慎收回僵硬的手,在主刀划下第一道切口的同时宣布:“手术开始。”
第87章 任何失误我都会负责(修)
凛冬时节, 整个洛阳城寒冷如冰窖。
被视线密密交织的手术台,此刻却隐隐积压着一股散不开的烦闷燥热。重视这场手术的不仅是主刀医生本人,这一刀下去很可能会决定整个历史的走向。
刀锋轻轻划过眼球表面, 空气中的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李明夷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除了稍微调整了一下入刀的角度,紧绷的手腕仍稳如磐石。在他手中的小刀如有魔法, 灵巧地在眼球这种小巧脆弱的器官上做出最复杂的切口。
谢望的眼神微微一动。
顺利打开一只眼睛的角膜瓣后, 已经完全白化的晶状体随之暴露出来。可以看出,和上位老者相比,安禄山的白内障更加严重, 眼球的内部结构也开始脱离正常的位置。
这种情况下,如果贸然使用金针拨障法, 恐怕会毁损整个眼球。
尽管事前没有被告知具体的术式, 但看到眼前的一幕, 谢望立刻便明白了这场手术的重点。
“晶状体镊。”
有了专职助手,林慎的双手彻底解脱出来,一听主刀开口便马上将低温处理过的器械递来。
李明夷以相同的机械手法处理这只已经成为病灶的晶状体。
随着白色小囊一点点从切口中被提出,空荡的瞳孔再次被光线穿透。可与之前不同,这一次林慎看到的是一枚带着点点积血的胶状球体。
在晶状体后的结构,他还记得它的名字——玻璃体。
正如其名,玻璃体本该像白琉璃一样清澈透明。
而现在, 里面不仅有点状的出血,还有一丝丝棉絮样的白质。尽管浑浊程度远不如彻底白化的晶状体, 但显而易见,这些物质对视力也有不小的影响。
李明夷的视线一同顿在上面, 却并无太大的惊讶。
糖尿病眼,这种基础疾病最棘手的并发症之一。
这个术中才能看到的症状也印证了他之前的诊断。
白内障本身也可能是其表现之一, 而最根本的问题仍是被血糖影响的小血管。由此产生的出血、微小血栓和小血管瘤,可能以任何形式侵害身上的任何组织。
常年无节制的奢靡饮食,一点一点加剧着糖尿病的进程,日积月累地摧垮了战场上的常胜将军。
说来讽刺,连碳水都缺乏的贫民,就算罹患糖尿病也很难发展到这种阶段。而日常伺候安禄山的御医面对的往往是王公贵族,所以连饮食控制这种最基本的治疗手段都意识不到。
“李兄,这……”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林慎不得不开口,“也需要摘除吗?”
李明夷压低视线,仔细观察片刻,摇了摇头。
玻璃体部分切除术需要显微设备辅助,在没有人工晶体替代的情况下,将这两个重要的光学结构同时切除,这只眼睛就只能做装饰品了。
面对术中意外,手术医生必须做出果断的利弊权衡。
“玻璃体浊化程度不重,不至于完全致盲,先不处理。”他将预置的缝线拉拢,利落地打了个结,“线剪。”
林慎递出器械的同时,不由抬头看了眼站在旁边辅助的谢望。
整个前半程的手术中,师兄始终一言不发。
谢望本就寡言。
经历了数次手术,三人的步调已经十分默契,中途的确没什么太需要他说话的地方。且手术室中还有旁观者,少说少错,林慎明白。
可面对一种从未见识过的新鲜术式,这种沉默就显得有些异样。似乎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压在谢望心头,甚至超过了他对手术本身的兴奋。
林慎不敢问。
砌在金属盆下的冰块开始慢慢融化,滴答的水声回荡在压抑的空气中。有了谢望的帮忙,手术进度明显比上一次更快。
病人的另一只眼球也被李明夷以同样的手法处理。白内障被摘除后,仅从外观上看,这双眼睛已经比术前清澈不少。
用镊子夹持着刚刚取出的白色晶状体,李明夷小心翼翼将之放置在托盘上。
只剩最后的缝合。
“我来。”在主刀回到自己的位置前,谢望终于说出手术开台后的第一句话。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开始动手,利用李明夷留下的黑色细线打出一个漂亮的手术结。
“线剪。”谢望头也不抬地伸出手。
只是看过一次,就能将之变成自己的技术,这种手术天赋不是每个医生都能有的。
林慎心生钦佩的同时,递出器械的动作反而犹豫起来。
只要是演示过的手法,李明夷向来不吝于给助手尝试机会,师兄的自作主张不至于冒犯到主刀医生。
但这场手术容不得任何失误。
而且——他总觉得,谢望此来的目的绝不只是参与手术这么简单。
如果安禄山死于手术……
这个埋藏已久的阴暗想法一跳出来,林慎的心便像踩空一步似的漏了节拍。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手里的线剪已经被轻而易举地摘走。
“别走神。”谢望的声音冷淡如常,“手术还没结束。”
林慎忽然意识到什么。
“还是让李兄来吧。”第一次,他将手伸在器械的尖端下,盖住正在操作中的手术野。
保障器械的正确使用,是他站在这里的责任,与病人的身份无关。
谢望皱了皱眉,抬眸看向突然横插一手的林慎。
一向尊敬他的师弟,此刻目光却寸步不让。
“不用担心。”打断两人僵持的,是主刀医生低沉稳重的声音,“角膜不是那么脆弱的结构,就算有轻微的机械损伤或者起皱,术后几日都能恢复。”
李明夷将用完的晶状体镊递回林慎手里,目光克制地转向停住动作的谢望。
“角膜和皮肤类似,同样可以移植。即便有所损伤,也可以用异体的替代。”
他注视着对方黑沉的眼眸,语气不伪丝毫虚假:“我说过,主刀医生是第一责任人,任何失误我都会负责。”
处在重重监视下,李明夷不便直接抖出那位中书郎的阴谋,更不能说出未来之事。
他只能通过这种隐晦的比喻告诫谢望——不要冲动。
一同穿上这身白衣,他就会无条件信任自己亲手选出的助手,相信对方站上手术台的理由。
即便谢望真的要动手,作为主刀,他会承担所有后果。
感受到两股意志的强烈对抗,林慎慢慢挪开了手。
婴城,相者救民,医者救人,如是而已。
王焘语重心长的教导犹在耳边。
咔嚓一声,长线断在剪下。
谢望重新将视线集中在手中的细线上,未执一言,以干练的手法继续收尾的工作。
林慎莫名松了口气。
而贴在墙根的监察者们,已经聚精会神地观察了一个多时辰,早就站得眼酸腿乏。刚才听几个医夫子说着他们不懂的屁话,并未察觉出什么,只觉得真是厌烦多事。
历经一个半时辰,这台万众瞩目的手术终于顺利结束。
看到走出手术室的三人,站在几名大臣中的严庄立刻将紧张的目光投向谢望。
“手术已经完成了。”
预想之中的骚乱没有发生,等来的反而是李明夷宣布的好消息。
跟着他人一起道贺的严庄,眼神难以自控地扭曲了一瞬。
废物。
——都是废物!
枉他数百里亲自来回,费尽口舌,把最厌憎安禄山的官医安插进来。如此绝佳的机会,他竟不敢把握。
严庄胸口起伏,指节深深压在手心。
“还未多谢严老。”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听见那官医漠然的声音,“谢某所得匪浅。”
咔的一声,严庄几乎将骨节捏碎。
几个正争先恐后要献殷勤的近臣,闻声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老夫要谢三位才是。”严庄立刻松开手掌,徐徐笑道,“陛下一定会厚赏几位,老夫也会向天下传扬几位的神技。”
听到这句奉承的话,正准备离开的林慎,脚步忽然顿住。
传扬什么?
王焘的弟子为窃国贼行医吗?
“不,不用……”他脱口而出的话还没说完,两边腕子便分别被左右伸来的手压住。
两位年长者同时用眼神示意他勿急勿躁。
李明夷向后瞟了一眼,只道:“请便。”
*
尽管尚未真正复明,手术的成功已被手术室里的所有人亲眼目睹,醒来后的安禄山很快便核实了这个令他振奋的消息,大喜之下也对三人进行厚赏。
术后的恢复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在此之前,疑心深重的燕皇还不打算兑现承诺,当然也不可能放他们自由。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双蒙着白布的眼睛上,离开手术室后,李明夷终于有机会和谢望说个明白。
“我知道了。”对方的反应却极为平淡。
也才刚刚得知严庄作为的林慎不禁怔了怔。
若严庄一开始找的是他,林慎自问很难不落入圈套。幸亏他一直呆在李明夷身边,两人随时可以交流,已经暴露过野心的严庄肯定不会冒险再向他下套。
可师兄是如何仅凭一面就判断出此人非善?
“自地牢中的百姓被释出,我就知道你的手术一定成功了。”
在林慎好奇的目光中,谢望慢条斯理地将此前的经历道出。
老谋深算如严庄,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所有指望压在李明夷一个人身上。在这边吃到了闭门羹后,他立刻快马加鞭,星夜回到长安,亲自找到同为王焘门生的谢望。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理由再行手术。”
谢望眼神笃定。
他太了解这位固执己见的同道了。
安禄山的病情并不适宜手术,这一点身为医者的谢望也很清楚。除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李明夷是绝不可能推翻自己的判断的。
他瞟了这人一眼:“严庄说,你是为了救出我们。”
听到谢望以沉淡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林慎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个理由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很感人。
但凡严庄对李明夷了解再深一点,就会知道他绝不是对同道多友善的端方君子。不巧的是,自己的师兄也同样。
谢望一听就意识到严庄在撒谎。
李明夷此人虽然傲慢自负,但从不为救人性命而折辱其尊严。官医们为了抵抗伪燕做出的牺牲决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个谎言必然是为了圆回另一个谎言。
现在听到全部真相,严庄的心思便不难推导——吃过李明夷的教训,他担心谢望也因洛阳百姓的安危而动摇决心,于是自作聪明地编造了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也就是这个小小的漏洞,让谢望识破了他的诡计。
谢望默然看着自己双手。
扪心自问,站在随时可以下手的手术台前,自己难道一次也没有起过鱼死网破的念头?
可正如李明夷所言,由他们杀了安禄山,这场浩劫就能从此结束吗?
恐怕未必。
而严庄的出现向他证实——伪燕王朝中,有的是人比他们更想安禄山死。
或许,老师正是担忧他这份固执的性情铸成终生大错,才会早早借李明夷的话对他进行提点。也正因那句语重心长的教导,在仇恨作祟之前,他忍下了冲动,避免亲手引出一场大祸。
听完两人各自的经历,林慎早已捏出一把冷汗。
还好,机缘巧合地,此事没有落在他头上,否则现在是什么局面可真不好说。
只是计划两度落空的严庄,会就此收手吗?
各自陷入沉默的三人,同时望向窗外深寒的天穹。
作为医者的责任已尽,此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不是他们可以阻止的了。
至德二载的新春比往年来得更加严酷。
初五的清晨,天空慢慢落下小雪。细密的雪晶叫朔风一卷,很快纷扬如鹅毛。漫天风雪遮去天光,也将千重山岭、万里河川都掩成一般苍冷颜色。
伫立在黑鸦鸦的云海下,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洛阳行宫也被一片洁白遮去了轮廓。被呼啸的风声所包围,取乐的歌声和欢庆的笑语都逐渐模糊,只余一片折枝落叶的萧杀声响。
直到深夜,刮了一天的大风才稍有止意。
李明夷合上书页,仰头倒在床榻上。
如果没有记错,这个春天将是安史之乱的第一个转折点,但历史书上梗概带过的一笔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他实在推断不出。
雪似乎小了些。
行宫中的灯火也逐一熄灭。
李明夷索性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安心地闭上眼睛。在这大黑天日中,辗转难眠的绝不止他一个,总会有人用行动向他揭晓谜团。
可还没等他入睡,一声尖锐的惊叫便将这迟来的安静划破——
“陛,陛下!”
第88章 比起作恶之人,世人更痛恨叛徒(修)
尖叫声穿透长夜, 惊得栖伏在寒枝上的鸟群接连腾飞。
李明夷趿拉着鞋子下了床榻,刚好看见隔壁房间同时出门的林慎和谢望。两人外衣披在肩上,看起来也都是睡下被吵醒的。
林慎茫然望着外面:“怎么回事?”
扑翅声回荡在雪野中, 整个行宫陷入一种诡谲的安静。站在原地等了半天也没有听见其他动静,刚才的一瞬仿佛只是噩梦闪现。
谢望和李明夷交换过一个凝重的眼神。
恐怕所有人都在等待的那件事已经发生了,作为客人, 显然没有人打算向他们报信。
次日, 一则震动多方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安禄山死了。
在梦寐以求的光明来临之前,一把匕首提前结束了他陷入黑暗的后半生。皇帝的重病是有目共睹的,其死亡本身并不算多震人眼球的事, 而最被所有人关注是——谁做了那把刺刀。
不出意料地,这段时间与皇帝接触最为亲密的严庄在第一时间以托孤大臣的名义站出来稳住大局, 扶持太子安庆绪登上帝位, 并以雷厉风行的速度公布了先皇被刺身亡的不幸真相。
凶手的名字叫李猪儿, 是安禄山最信任的侍从。
据说,这个李猪儿从小就被阉割,一直谨小慎微地侍奉着脾气暴戾的安禄山,对主人多年的责打积怨已深,才趁着他术后完全看不见的时候下了毒手。
一个曾经搅动风雨、掀起巨浪的传奇人物,在短暂地登临天顶后,就以这样一种近乎笑话般的潦草收场走下历史舞台。
听到这个不算意外, 却格外仓促的消息时,李明夷心情不可谓不陈杂。
早上还沉浸在重见光明的喜悦中, 晚上便见了阎王爷,总以为得到天意的安禄山却被老天爷玩弄了一次。命运无常得公允, 不会以人类擅自划下的尊卑而偏袒任何人。
而这番从严庄口中说出的“真相”,燕大臣们能否相信还未可知, 他总觉得有些许的违和感。
“奇怪。”就连林慎也察觉出一种微妙的不合常理。
他费解地一摊手:“你们想,李猪儿这人跟了安禄山几十年,要报复早就该动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大半辈子都忍过了,有必要在对方将死之年拿自己的一条命去刺杀泄愤吗?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可若说是严庄收买了他,那做得未免也太显眼了吧?”
谢望不作声地颔首,似乎同样不信事情会如此简单。
严庄公布的那套说辞很难令人信服。
林慎说的也不无道理。
此人处心积虑想让安禄山死于手术,正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若是假借别人之手,那个替死鬼应该和他关系越远越好。
身为安禄山身边的得力宦官,李猪儿的人际关系很容易被清查。只要史思明等燕朝大佬稍微动动脑子,就能联想到此事的最大获益人,进而从这条线索上挖出不少内幕。
谢望以指节慢慢叩着桌案,眼神陷入思忖:“如果他想铤而走险,此前大可不必浪费时间来游说我们。严庄此人城府颇深,绝不可能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
说到此处,他下意识抬眸看向李明夷,似乎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遗憾的是,李明夷也不清楚这段历史的细节。
但从逻辑上推断,有一点可以肯定——
“如果幕后之人是严庄,一定是有什么变化让他决定临时出手。”
甚至不惜冒着被集火一身的风险,匆匆布出满是漏洞的局,也要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
落后的交通和高度的集权会让通讯延搁,掌权者的消息远远比普通人灵通,严庄提前通晓了什么他们不得而知。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望向北面。
一夜风雪后,曙光从天际的一线浮出。在白茫雪地的映照下,黑沉的阴云逐渐被耀目的光线穿透、照亮。
会是他想得那样吗?
正当三人讨论着昨晚那出意外时,一阵雷霆般迅捷而肃杀的脚步声已经包绕过来。持着长枪的燕兵,不由分说地亮出兵器,用刃尖将三个手无寸铁的医者分开。
为首的燕兵昂着下颌,宣布出代摄一切事务的严庄刚刚发布的命令。
“此案你们也脱不了干系,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安禄山一死,他们便失去了利用价值,重新沦为阶下囚也是可以预想之事。只是没想到严庄百忙之中还有心思马上料理他们,可见当日被李明夷和谢望气得多深。
说是走一趟,对方却并未真的将他们下狱或提审,而是把三人分开关押至守备更森严的房屋。
涉案显然只是个借口,手术已经被严庄本人揽成功劳,除非他想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否则绝不会主动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杀人灭口倒是很有可能。
然而一连等了三天,李明夷没有等来落下的铡刀,反倒是被一日两餐好吃好喝地养着。
有免费的饭吃,他也不推不拒,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严庄留了他们的性命肯定不会是为了消耗粮食,对方迟早还会现身。
果然,在安禄山被刺后的第四天,已经位极人臣的严庄迟迟地登门。
“看来李郎近来过得不错。”
站在随行的卫兵前,他久久打量着眼前这位一次次激怒自己的年轻人,并未急于发难,反而徐徐露出欣赏的神情。
只是这回,严庄欣赏的是自己的胜利果实。
如今他终于实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夙愿,那滋味甚至比预想得更加美好。和凶残狡诈的安禄山相比,刚刚被推上皇位的安庆绪就像一只才出窝的小狼崽,连牙口都没有长齐,只能躲在他的庇护中颤抖。
他严庄实际上已经成为了这个帝国的新主人。
压抑了数十年的野心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权力仿佛滋生出了他的第二次青春,让他常年卑躬屈膝的身姿重新挺直,奴颜媚笑的面孔变得威严。
李明夷端然站立在他充满得意的目光中,同样毫不客气地注目过去。
仅仅几日不见,对方简直像是换了个人,此前的种种疲态一扫而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属于中原人的黑色眼眸,在一群燕兵的拥护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被一个囚徒这么堂而皇之地审视着,严庄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神情也变得冷硬。
“你看见了什么?”
李明夷直言不讳:“我观阁下舌红苔白,牙齿酸腐,胃肠恐怕不太好,最好还是节制饮食,否则会消化不良。”
严庄哼地冷笑。
事到如今,这人还想以言语讽刺他,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带走。”他以视线的余睱向亲兵施令,目光却深长地落在李明夷冷峻的面孔上。
“老夫就让你亲眼看看,你真正该看的东西。”
李明夷被严庄带到洛阳城中。
这段时间一直呆在行宫内,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这座历经十朝风雨的都城。
无数皇帝曾经定都的古城,人影空阔的街道上仍保留着繁华的痕迹。随着春日的来到,冰雪覆盖的凛冽气息微有消融,树木凋敝的道路两旁已擦出一抹青青柳色。
皇帝的新丧打断了节庆的热闹,让这个本就拘束的春节变得冷清,不过安静也未必是坏事。
“郎君可以放心。”走在他身边的严庄以相当和善的口吻笑道,“那千户百姓,老夫已经下令赦免他们的罪过。”
他毕竟没有安禄山杀人吮血的暴力嗜好,多年的沉浮使严庄深谙稳定人心的重要性。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的傀儡安庆绪坐稳皇位,至于这些本就无所谓死活的百姓,随便施点蝇头小利,就能让他们晓得新皇的好处。
为保护主子的安全,一队严庄的亲信燕兵持枪护卫在侧。
这全副武装的架势,在李明夷看来实在显得多余,光是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就足够吓得百姓们四散躲避,视线中都找不出几个活人的影子。
但他仍能感受到一股股鄙夷的目光从无声处投来。
啪。
一块黑色的小东西,不知被谁从高处远远丢掷下来,精准地砸中了李明夷的额头。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燕兵们紧张地向四面转动目光,手里的长枪警惕地伸出。
“哈哈,阿耶你看!坏人被我打中了!”
某处打开的窗口中,一个孩子正得意地向这群傻子吐舌,马上被大人用力拉了回去。
噶地一声,窗格被紧紧关住。
受到挑衅的燕兵们正准备前去搜查,却被严庄挥挥手制止了:“稚子顽皮,想来李郎不会介怀。”
李明夷弯腰捡起那个杀伤力几乎为零的暗器。
只是一枚石子而已,上面还沾着泥泞。
他半晌没有说话。
严庄似乎很满意他此刻的沉默,充满惋惜地向左右紧闭的门户看去:“你看,你拼命想救的人,他们根本不知感恩。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李明夷回答,他接着便给出了答案:“因为比起作恶之人,世人更痛恨叛徒。”
对此,没人比严庄更清楚。
他将手轻轻搭在李明夷压低的肩头上,遗憾地垂下目光:“现在你我是一路人了。”
李明夷掂着那枚石子,径直起身。
他的神情沉淡如常,仿佛丝毫没有被这个小小的戏弄伤害到,转眸瞥向兴致满满的严庄:“阁下究竟想让我看什么?”
严庄滑下的手在半空怔了怔,似乎没有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不过,他也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压住,很快再次发问。
“郎君有没有想过,历来改朝换代者无数,自古天下由能者居之,为何它的主人非得姓李不可?”
严庄很是唏嘘一般:“像你这样的有才之士,向李唐效忠,又能得到什么呢?”
李明夷不答反问:“那么阁下向大燕效忠是为什么?”
面对对方的一再冒犯,已经大权在握的严庄纹丝不被触怒。
“你说错了。”他仰面迎着长空,露出一个等了太久的痛快笑容,“老夫只效忠自己。”
“世上没有至圣的君主,能明辨忠奸、识人善用的已经是少数,真正可以仰赖的唯有自身。”
“真是可惜。”严庄叹道。
“以郎君的才能,本该有无限光明的前途,至少也能成为国中圣手、流芳百世,现在却要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可惜你太傻——蝼蚁的性命是不会被史书记下的,史官只会写下你曾献媚于燕帝。”
说到此处,他志得意满的眼神中也掠过一抹难言的怅然。
数十年过往历历在目。
严庄闭了闭眼,转而将怜悯的目光投向身侧的年轻人:“如果我是你,就会祈祷大燕得胜。这样,起码你的身后还会被美言两句。”
李明夷无甚表情地看着他。
等对方说完一席长篇大论,才不徐不疾地开口:“阁下说这么多,就是想证明自己选对了路?”
他无所谓地丢下那枚石子,接着又问:“诚如阁下所说,你只效忠于自己,又何必在乎旁人的看法?”
严庄弯起的唇角被这话刺得微微抽动一下。
这位冷面的医者好像很擅长激怒别人。
“郎君最好保持这份豁达,好好活着,活在人言之间。”严庄笑容遽然消失,眼神中却生出一种顽劣而冷酷的兴致。
“否则,老夫可不能保证洛阳还像今天一样安静。”
说到这个份上,严庄的用意已经昭然若揭。
——人心可畏,人言更是杀人无形的利器。
长安的暴乱、洛阳百姓的坚决抵抗都已经说明了这一点,眼盲心瞎的安禄山看不出来,而严庄却吸取了老主人的教训。
以新皇的名义释放洛阳百姓,是表示安抚。
另一方面,人们的愤恨仍需要一个靶子。
安禄山已经倒下,接下来被千夫所指的人可想而知会是谁。站在傀儡背后的严庄很快意识到这个潜在的危险因素,果断将为安禄山手术的李明夷推出来替自己挡箭。
这种老练而毒辣的政治手腕,的确比安禄山高明太多。
“你就那么害怕吗?”
半晌,严庄才听见对方带着冷嘲的反问。
看着他的眼神,竟是一种同情——
李明夷怜悯他。
当初在安禄山麾下,严庄日夜战兢会否挨到责打;手握大权后,他仍不敢安心睡觉,害怕众叛亲离的事情重演在自己身上。
“阁下之前问我可以得到什么?”李明夷重复着那个问题,直至此刻才给出答案。
“无愧于心而已。”
严庄正看着好戏的表情凝固下来。
那年轻的面庞棱角分明,分明得刺目。
“你在挑衅我。”他一字一顿将声音压低,“你真以为老夫的不敢杀你?”
威胁之语一出口,严庄的眼神骇然阴冷下来:“你不必激怒老夫,等到大燕一统天下那日,自有郎君该死的时候。”
说罢,他怫然挥袖,准备结束这场不再令他愉悦的游戏。
正当此时,一匹疾驰的黑色骏马,忽然哒哒踏响洛阳城的街道,以飞箭般的速度从城门朝内狂奔而来。
遥遥看见严庄领人站在街上,骑在马上的令兵立刻勒住缰绳,几乎一个扑跌滚下马背,直接跪在他的面前。
“属下见过严公。”
对于这份很有眼力价的示好,严庄倒是十分受用。他轻轻嗯了一声,瞥了眼对方身上的装束,不由沉肃了口吻:“你是哪部的人,难道不知道国丧当前,为何如此慌张?”
“启禀严公。”那士兵胸口起伏几下,压低了声音回答,“属下乃九门令官,史公惊闻先皇宾天,实在悲痛不已。然则战事缠身,一时不能亲自来朝,特令属下快马先遣赶来,不想惊扰了尊驾。”
一同听着的李明夷思绪微动。
这番话回得相当客套,但传递出的信息量并不少。
大燕的最高领袖暴毙身亡,重兵在握的史思明却以战事为名不来吊唁,这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史思明已经打算趁乱自立山头,当然也就不会涉险归京。
否则,令官说的就是真的——
他被李光弼在太原战场痛打得无暇分.身,就算想来横插一脚也没有机会。
啪嗒。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那令官身上时,一枚石子大小的东西又被投掷过来,这回打到的是李明夷的手腕。
他吃痛地皱了皱了眉,将那个东西捡起来看了一眼,顺手又丢出去。
严庄漠然瞟他一眼,接着才淡淡回答那令兵的话。
“史将军的心意本公会向陛下禀明。你转告将军,京中有贵部少主足矣,请他以大局为重,专心抗敌,切莫悲痛伤身。”
第89章 终局未决,言败尚早
严庄带着官方意味的回答, 无疑也在暗示对方史小将军人在燕京,史思明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史思明想自立为王的可能性不大,至少不是现在。
得到这番连敲带打的回复, 令兵不敢反驳,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一揖,退回去牵住自己的马匹。
这个小插曲倒让彰显了一回权势的严庄看上去心情好了几分, 也不打算再与一开口就能给他添堵的李明夷交谈。
被燕兵拥着的严庄摆出回城的架势, 背后的街巷才慢慢有了人声。即将走至大道尽头时,远远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刻意高声放大的声音——
“你们知道吗?太原打赢了!史思明都夹着尾巴窜回河北了!”
李明夷脚步一顿。
他被软禁数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太原之战的后续战报。
严庄眉梢微挑, 显然也听见了这话。
卫兵立刻请命:“严公,是否……”
他用手掌在脖颈上比了一下。
“罢了。”严庄放平了目光, 若无其事地向前看去, “民声堵不如疏, 让他们议论去吧。”
说话时,那松弛下垂的眼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分微妙的得意。
直至此时,李明夷也才明白到底是什么给了严庄立刻出手的底气。
尽管此前已经得悉太原战场的前期战报,这个最终的胜负看上去还是那么不可思议。
太原作为西北版图最重要的关卡,也是李唐王朝正统所在的最后防线。在新老皇帝暗中对峙,主要战区先后沦陷的情况下, 能分给李光弼的守城战力可以说少得可怜。
而作为进攻方的史思明部,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动。打出喧天的阵仗, 不仅是要报仇雪恨,显然也意在拿下西北这个重要的战略板块。
在以冷兵器为主的时代, 人头数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场战争的优势方。
作为一场标准的攻城守备战,太原会战的双方兵力悬殊, 承受的压力更是天差地别。
史思明部虽然在前期落于下风,但人头优势并未被打散,作为攻城方,以骑兵为主的同罗士兵更具有一直让唐军头疼的高机动性。
任谁也没有想到输赢分得如此快速。
须知当初河北一战,同样是对战李光弼,史思明部在常山九门的消耗战期间始终占着上风,直至郭子仪以全部兵力神速支援,两军最终才在嘉山分出胜负。整场对决横跨春夏,过程中输赢一度对换。
而这一回,李光弼不仅赢了,还赢得彻底、神速。
这一战绝不仅仅是为了捍卫太原。
去年此时,郭子仪在背都山一战,如春雷一响,终结凛冬。
新一年的春日,同样在山西战场,李光弼以太原会战的绝对胜利,再次向天下昭告出唐军坚定的决心。
终局未决,言败尚早,无惧再比高低。
而或许李光弼自己没有也不及料到的是,这一战的结果影响的远不只是友军的士气,提前收到战报的严庄也敏锐地嗅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燕阵营中,安禄山垂垂病危,史思明元气大伤,阿史那从礼还在漠北牧羊。
这简直是上天为他打造的时机。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领了十万大军的史思明不仅没攻下太原,还被打得节节败退,只得狼狈断尾求生?
李明夷收回震动的目光,转眸瞥向压不住笑意的严庄。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藏在狼营中的老狐狸也忍不住露出了爪牙。
这场各方势力交错造就的绝佳机会,的确让他一步登天地获得了至高的权力。擅长谋心的严庄也被野心驾驭着,走出了棋行险招的一步。
可他没有或不愿深想的是,一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的各路燕将,岂会心甘情愿让他一个动嘴皮子的文官窃取胜利?
乱世之中,刀枪才是真正的话语权。
夹着冰雪的微风拂动柳枝,一抹黑色的剪影从眼前闪掠。
李明夷回头望去。
一只燕子在低空舒展着羽翅,乘着即将北归的暖流,一掠滑向明光初现的天际。
春天就要到了。
*
行宫中,一场浩大的法事正在僧人们庄严的诵经声中进行。
已经登临帝王的安庆绪,沉浸在周围或真或假的悲声痛哭中,跪在自己父亲的灵柩前垂泪不已。
“陛下切莫悲痛伤身。”
随着徐疾的脚步声靠近,出现在他身后的年轻燕将解下刀甲,靠后一步地跪在新皇的背后。
“先帝身前已命父亲在河北秘密修筑陵寝,选址可北望范阳、揽视中原。先帝他老人家虽龙驭归天,可今我大燕已立鼎天下,只差一步便能完成先皇的大业。陛下更当振作精神,与族人们共谋宏图。”
这番带着安慰的鼓励却并没有让安庆绪振奋几分,那肖似安禄山的面容上慢慢露出一抹不应有的颓丧。
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并非听不懂。
可现在燕廷的军政大权实际上已经被严庄独揽,他这个皇帝除了哀痛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安庆绪只能偷偷借着该哭的场合落泪。
平庸固然不是过错,可当庸才被暴露在人人瞩目的位置上,那滋味才叫万箭穿心的难过。
意识到对方还在等他发话,他深吸一口气,尽力以一个皇帝该有的威严开口:“朕知道了。史卿还有别的事要奏么?”
身后默然片刻,接着才听见对方继续以严肃的口吻重新说起刚才的话题:“如今陵寝已成,父亲也将撤兵回到河北,所以特遣令官告悉臣此事,也想向陛下请示,是否将先皇的灵柩归于陵寝?”
听到此处,安庆绪茫然地抬头望了一眼。
或许是怕他这个儿子谋反,陵寝的事他的父皇甚至没有向他提过一句,史朝义口中的说辞是真是假他也无力分辨。况且这种事情,原本是该严庄过问的。
“你去问……”话一开口,安庆绪便自己打住了。
他是迟钝,史朝义却肯定不傻,冒着得罪严庄的风险直接来启禀他这个傀儡皇帝,显然是判断出严庄不会同意。
年轻的燕皇回首北望。
洛阳冬雪已化,不知范阳是何光景。
他极力远眺,却被森严的宫门、重重的人影拦住了目光。
“你父亲居河北已久,想必挑的是个风水宝地。”良久,安庆绪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十二便是先皇的头七,朕命你亲自在葬仪后运送灵柩归寝,不得有任何闪失。”
史朝义立刻禀拳:“臣必不辱使命。”
皇帝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简单的一出对话结束,枯燥的诵经声再次充斥在灵堂里。提着刀走出门的时候,史朝义的脚步忽然顿住。
“既见是已,皆,皆大欢喜,得未曾有……”①
一个大腹便便的和尚,正埋头坐在众僧边上一同念着《法华经》,声音似有些耳熟。别人诵半句,他也跟半句,听着磕磕绊绊的,实在让人皱眉。
史朝义垂眸瞟了一眼。
“即时诸天、于虚空中、高声唱言……”②
像是学堂打盹被抓住的生徒,被他这么一盯,那和尚马上扬高音量,语气顿挫地朗诵起来。
半晌,史朝义挪开了目光,径直踏步而去。
行宫的另一扇侧门前,刚刚被押回的李明夷也隐隐听闻着远方的诵经声。
不知是否是心有不安,这段时间严庄请了大量的僧人为死于非命的安禄山超度。然而即便如此,一些鬼神之言仍甚嚣尘上地流传在整个洛阳城中。
有说安禄山怨气不散,也有说见过他阴魂,还说他领了无数小鬼站在城门的。流言传得煞有介事,就连被软禁的李明夷也在守卫的闲谈中有所耳闻。
经历过穿越时空,他倒不敢断言世界上没有超自然的事,但只要想象一下安禄山生前的体格,很难不怀疑流言的真实性。
要真是安禄山本人,那得是多壮硕的魂魄?
这种神神鬼鬼的事,还好没让那位擅长弄鬼的马道长知道,否则可不得来洛阳发一笔横财。
正漫无边界地想着这些事,严庄身边的亲兵已经一个推搡把李明夷送进了门。
“就请郎君在此好好为先帝痛哭吧。”
李明夷踉跄两步才站定。
他伸手揉了揉肩膀,目光不经意地向后瞟去。
长长的嘎啦一声,两旁的侍卫将门关上,严庄的身影也消失在逐渐闭拢的门缝中。
确定人已经走开,李明夷往后两步靠在门板上,一边小心听着外头有无来人的声音,一边从袖口里抖出一团豌豆大的纸团。
展开已经皱巴巴的纸团,有限的纸面上只写了八个字。
——十二搭灯,小心火烛。
李明夷目光一顿。
元宵节前三天就要开始准备节庆的灯火,故而十二被民间约定俗成为开始搭灯的日子,这句话表面上并没有什么信息。
但在这个特殊的新春,它还有另外一个重大的意义。
当天是安禄山的头七。
演戏全套,在这个要紧的日子,严庄必会大行葬礼。
李明夷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尝试用火烤、浸泡等常用藏匿暗号的方式检查一次,确定没有其他提示,才将这张纸条丢进炭火里烧成灰。
这张纸条是夹在一截小指宽的竹管里丢来的,也还好严庄没有细究,才让他顺利拿到手上。
本来最小心谨慎的人,也会被顶天的权力蒙蔽双眼。
如果不是严庄非要向他证明自己的正确,李明夷也不可能有机会取得和外界的联系。
至于他那些诛心之言。
人只能效忠于自己,这一点李明夷倒是很同意。
他倒有些遗憾——严庄描述的遗臭万年并没有发生,否则他还能参考一下历史上那个同名同姓医者的生平。
那张纸条上的文字再次浮现在眼前。
笔锋顺滑而收敛,如其主人的性情,滑不留手又暗藏锋芒。
如果没有猜错,那人隔了千里出现在洛阳城中,最初的目的恐怕并不是向自己投递消息。
正忖度着今日种种,门外一阵模糊而慌乱的对话忽然传入李明夷的耳朵。
“这里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您不能进!”
守卫的声音带了几分明显的慌张,对方显然不是他愿意得罪的人物。这种软弱的阻拦实在无济于事,李明夷马上便听见另一道更大的声音理直气壮地响起——
“我已算明了位置,怨气就在此处。严公有令,让我们超度宫中一切怨魂,还不快快让本道……本僧进去,除去业障,安抚怨灵?”
守卫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两人的声音忽然同时小了下去。
片刻,紧锁的大门便被打开了。
“只许呆一刻。”
门被小心翼翼地虚掩上,在守卫紧张的注视中,那僧人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大摇大摆挺着肚子走进小院。
“为悦众生故,现无量神力!”③
他嘴里喏喏念着经文,眼神不住乱瞟,最终定格在目光震动不已的李明夷脸上。
“我看郎君怨气深重,恐怕需要福气化度。”
说话的同时,那大肚子的僧人已经晃到眼前,一个眨眼间飞快从肚皮里取出什么物件。
他背着身,守卫也只能从一丝门缝看到那宽阔的背影。接着,便听他笑吟吟道:“既有陛下的旨意,老僧这福气便赠与郎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话听起来不像在勾结什么。
只是那和尚的语气甚是轻浮,不像出家人,倒像满嘴油滑的江湖骗子。
正嘀咕间,便见那胖和尚拍拍李明夷的肩,朗朗笑了一声。
“今日老僧不收分文,来日郎君可记得广结善缘啊。”
第90章 火龙摧城
两个鼓胀的囊袋被塞在怀里, 没什么重量。
李明夷盯着眼前笑容满面的大和尚,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位老熟人是招摇撞骗的行家,他深有体会。可此处毕竟靠近大燕的行政中心, 这人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快速打量一眼对方的扮相,心里猜出几分答案。门口还有守卫紧紧盯着,现在不是详谈的时候。
李明夷不客气地收下了对方千里迢迢送来的福气, 在守卫起疑心之前开口应道:“大师普度众生, 在下感激不尽。”
对方不住点头,给他抛来一个懂得懂得的眼神。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
被囚禁在此的不止自己一人。对方和谢望有过一面之缘,姑且能算认识。至于林慎, 只能寄望于这位大师十倍于自己的心眼耳目了。
两人刚搭上一句话,守卫便不耐烦地催促起来。老和尚眼珠一转, 手掌从李明夷肩头拂下:“邪魔退散, 老衲告辞。”
待那和尚摇着步子走远, 总有些狐疑的守卫马上拐了进来。
他不打招呼地把李明夷刚到手的两个囊袋往自己怀里一抢,竖起刀尖一顶,直接撬开了上面的塞子。
里头空空如也。
倒了几下,还是没倒出什么东西;又翻来覆去检查一回,的确没藏猫腻。
“这是福气。”李明夷不掺假地解释,“福气无色无味,但对人的健康有益。”
守卫实在没查出什么异样, 听他这么一说,表情虽还绷得紧紧的, 眼神却不觉微动。
严庄请来的,必然是德高望重的高僧。
他掂了掂手里的两个囊袋, 没有立时归还。
李明夷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和尚会给他留下两个囊袋。
看来人情世故,他还得再向那人拜学。
“阁下戍卫辛苦。”李明夷想起那番提点, 顺着说了下去,“大师让我广结善缘,这福气愿与君共享。”
见他难得地知趣一回,守卫一扬眉毛,佯装恫吓地冷笑:“这是看在大师的脸面上,你若敢向严公提起,可休怪我……”
捏在他手里的陌刀暗示地拔出了两分。
李明夷十分配合地颔首:“这是我与阁下的秘密。”
得到承诺,守卫满意地将刀抖回鞘里,把其中一个囊袋丢还给他。
李明夷道了声多谢,垂下目光,无比小心地将上面的塞子旋紧。
正月十二,天青欲雨。
铅色的云压在天际,不时坠下几滴水珠。雪从深埋了一冬的土壤表面慢慢化开,那些腐朽的味道也渐渐扑上潮湿的空气。
这样既潮又冷的天,对于穿戴铁甲的士兵而言是最难受的。在门前值守了一个早上,骨头都冻得发僵,水汽却无孔不入地钻进厚重的甲衣里,使里衣湿哒哒贴在身上。
屋子里头倒是安安静静,叫他看守的犯人不常与他搭话,也让这门差事变得简单枯燥。
趁着四下无人,守卫索性盘腿往地上一坐,仰着脖子靠在门上。
今日是先帝的头七。
乐器声、恸哭声和诵经声穿插着传来,让本就闷沉的空气显得更加压抑。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眼皮不听使唤地往下坠着,抱在怀里的陌刀也慢慢向地面倾倒而去。
噔——!
刀鞘触地的瞬间,地面轰然一震。
瞬间惊醒的守卫下意识握紧了刀柄,不敢相信地朝地面看去。可还没等他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更加震耳的巨响便接着从不远处传来。
一股浓浓的黑烟从灵堂方向升起,本就黯淡的天光又被遮去几分。
隔了几十丈的距离,都能闻到那呛人的烟味。
“……打雷了?”守卫用手扇着弥散过来的刺激味道,下意识地往天上瞟了瞟。
天空阴沉无光。
错落相衔的黑云慢慢滚涌着。
就在他怔怔不解的时候,视野下方倏忽被什么照亮。守卫本能地拿刀挡了挡眼,视线的余睱中,却见无边的巨焰哗地从地面升起,一上冲顶云霄。
空气立刻被大火烫得通红而扭曲,沉寂了一下的嘈杂声响,也在这一瞬换成惨叫!
变故就在发生在眨眼的刹那。
自一角腾起的巨大火龙,在接连响起的炸响声中不断蔓延,以摧城之势吞向某座森严的建筑物。
被白幡布置的殿堂,顿时沦为火海。
“是火药。”就在守卫还徒然呆坐在地上时,紧锁的门后忽然传来一道严肃的声音,“有人偷袭。”
火药这个词,对于习惯了刀兵砍杀的燕士兵而言显然有些陌生。但在刺目的焰光下,灵堂外墙遭到火袭的事实已经显而易见。
“你给我老实呆着!”守卫警惕地捏紧刀柄,靠在门板上的背脊却不由颤抖起来。
常年生存在荒凉的漠北,他们对于火的威力再清楚不过。如果火势不能得到迅速的控制,只怕风向一转就能烧到自己头上。
站在门内的李明夷亦不失紧张地望向被烧红的天空。
得到纸条的提示和逃生用的氧气,他能猜到今天会有场不寻常的变故,却着实没预想到他们能捣出这么大的阵仗。
这种无差别的攻击显然已经超出了救人的范畴,救命的绳索已经抛给了他,想活着出去还得靠自己拼一把。
李明夷慢慢走向那道微微战栗着的大门。
“万一火烧过来。”他以陈述事实的语气提醒门外的守卫,“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要用忠心为我陪葬吗?”
话音刚落,身前的门锁便被一刀劈开。豁然涌入视线的火光中,威胁地夹着一片冷冰冰的刀刃。
“跟我走!”对方以陌刀挟持着他,向外扬了扬脑袋,“休想逃跑。”
另一头。
带着死亡气息的焦糊味道不断传来,叫喊着灭火的声音充斥在灵堂中。站在来来往往慌乱的人潮里,披着白色挽衣的严庄面色铁青,眼神在炽热的火光中一寸寸冷却下来。
何为人心不足,他今天才算见识到。
他自问比安禄山仁慈太多,然而心慈手软换来的却是一场得寸进尺的暴动。老于官场的严庄实在想不明白,那个腐朽的王室究竟有什么值得效忠,已经被踩在脚下的蝼蚁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无谓的抵抗?
“严公,陛下已经被送到城外大营避火。属下马上……”被黑烟糊了一脸的亲兵领卫提刀匆匆赶来,正汇报着眼前的紧急情况,胸前的铁甲猛然被一把揪了起来。
“为何会被火袭?!”严庄青筋毕现的额角勃动一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们难道是死人?”
卫兵长一脸的惶恐震惊:“回,回禀严公。唐军尚在山西,且城门已经戒严,绝不可能漏过任何可疑之人。火是从外墙炸进来的,属下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火具。这恐怕是蓄意已久的……”
民暴。
这话他却万万不敢说出口。
见他懦懦不敢直言,严庄愤然一把将他推开,踏着肃杀的步伐向高处的城楼迈去。
紧急组织着救火的士兵们,谁敢也不敢冒其盛怒进行劝说,纷纷低头让出一条路。
站在高耸的城楼眺望,街巷齐整的洛阳城尽收眼底。
夹着火星的烟尘不时飘过视野,严庄慢慢眯缝起眼睛。
十二搭灯,满城华彩。
恰值午时一刻,鞭炮声喧天地响起。
硝烟扬在街头巷尾,就像隔空庆祝着这场突然降临的火灾,以微不可计的声量掩护着爆炸的来源。
严庄唇角抽动一下,冷笑不已。
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被彻底点燃,他猛地拍上栏杆,一字一顿地低呵:“捉出逆贼,枭首示众!”
“严公,贼人恐怕早就躲匿起来了,眼下还是先全力救火……”
卫兵小心翼翼地答了句话,便被一双血红的眼睛瞪视回来。身侧的陌刀被嗖地抽出,刀刃银晃晃地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严庄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下方纷乱的人群,语气平徐地继续施令:“行迹可疑者,皆视为乱党。胆敢违令的,以叛国论处。”
笼罩在头顶的阴影,竟有几分老燕皇的冷酷暴戾。
卫兵浑身一震,不敢再有丝毫违逆,立刻领命而去。
*
“在这等着,别想趁乱逃跑!”
蹲踞在相对开阔的地面上,守卫一边张望着灵堂的大火,一边扯了扯将两人捆在一起的铐链。
这铁索本来是防止犯人逃跑的,不知何时起,他反被对方连拉带拽地引到此处。年轻的士兵瞪圆了眼睛,越发警惕起来。
大火还在不远处噼里啪啦地烧着,抱着珍贵的氧气囊袋,李明夷左右环视一眼。
今日是安禄山的葬礼,人员进出的大门必然有重兵把持,好不容易跑到相对偏僻的侧门,迎接他们的却只有紧紧扣上的门锁。
求生的通道就在眼前,可惜他没有马和那种逆天的气运。
李明夷转眸瞥向挂在身旁之人腰上雪亮的陌刀。
守卫马上紧张地握住了刀柄:“你想干嘛?!”
他正考虑是否要给这不知死活的囚犯一点颜色瞧瞧,却见对方视线往后一错,眼神忽然凝重起来。
飘着烟尘的视野尽头,一支十几人的燕兵小队正踏着森森的步伐而来。
握在他们手里的长枪,不时向左右拨弄一下,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为首的年轻燕将神情冷酷,眉头隐隐不耐烦地压低。
听见逼近的脚步声,呆在李明夷身边的守卫跟着回头一看,长长松了一口气。
“给我安分点!”他将刀刃往旁边一横,揪着铁链把人提起来,随即高声喊道起来,“前头是哪路兄弟?”
远远听见呼喊的声音,燕兵前进的步伐骤然停住。
热波将空气扭曲,只能看见两道狼狈的身影杵在紧锁的门前。随从的士兵一时犯了难:“将军……”
若按严庄的命令,这两人可该好好盘查盘查。可见小将军不甚痛快的表情,他实在不敢催促。
毕竟,太原战场刚刚失利,中央洛阳被一个汉人的文官趁势把持了政权,他们这些战场上厮杀过的士兵都不甚服气,更何况堂堂史思明部的少主人。
半晌,才听得对方悠悠开口:“严公是如何命令的?”
这未免明知故问,方才出声的卫兵心头一颤,小声回答:“行迹可疑者……皆视为乱党。”
话音落罢,便见原地驻足的史朝义眼神一凝,像是在瞄准什么。
他仰首从背后取下长弓,抽出一支羽箭。
“怎么回事?”
拉着李明夷不放的士兵兴奋地招喊了几声,迟迟不见那头回应,心里正泛着嘀咕,手腕忽然一重,整个身子猝不及防地被铐链扯歪了几分。
不等他破口大骂,便听得一声啸鸣划破弥布的烟尘,以雷霆之势向二人奔袭而来!
箭羽擦过空气的声音嗖地从耳边划过。
当—当—当!
一箭未中,紧接着,不停有箭簇击中硬物的炸裂之声,如新春的炮仗一般,在身后,身侧,甚至就在脚下爆开。
箭雨持续片刻才停下,李明夷回头看了眼惨不忍睹的木门,用力拉紧了捆住两人的铁索,往后使了个眼神。
“想不想活,就看你自己了。”
还在惊恐中的年轻守卫被他一句话惊醒,下意识往前后望了望。
周围还横七竖八地插着利箭,随便一支都能让他脑袋开花。
他如何也没想到,向自己袭击的竟然不是敌人,而是以往的兄弟。
意识到危机降临在自己身上,他收紧手指,果断抽刀向后砍去。
“将军,您……”
百步开外的前方,燕兵们也哑然看着连发几十箭不中的年轻将军。
史朝义若无其事地往后摸了摸空荡荡的箭囊,松开还在隐约震荡的弓弦,漠然放下手臂。
“失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