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什么是肿瘤
寄生胎?
顾名思其义, 林慎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睁开。
出现在视野焦点中的胎型物,正安静地躺在手术台面上,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
他压下胃里不断涌起的恶心, 牢牢盯住那团诡异的组织,只觉背脊发麻:“何所谓寄生胎?难道它真是一只胎儿?”
可若是胎儿,又怎么会寄生进一个男子腹中?
“曾经是, 或者说差一点成为。”李明夷以手术刀柄将那蜷抱的四肢扒开, 一丝不苟地观察着这只难得一遇的寄生胎。
分化程度与完整度如此高的样本,在这种仅有百万分之一发病率的特殊疾病中也极为罕见。
“那它究竟是如何进入病人体内的?”林慎越发觉得诡异,“总不可能真的是怀孕……”
他的声音忽然一滞, 眼瞳不可思议地放大。
“……是他娘怀孕的时候?”
李明夷轻轻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谢望眉心往下压了压:“你的意思是, 它原本是病人的兄弟?”
对于这个略显尖锐的问题, 李明夷并未直接给出答案。
他放下沾染着脂液的手术刀, 以纱布仔细将之擦拭干净:“在这类病人的母亲怀孕早期,胚胎本有机会成长为双胞胎或者多胞胎,偶然情况下,其中一部分没有继续发育,或者受到阻碍,便不能像普通婴儿一样降世。”
“所以。”林慎禁不住愕然,“它就被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给……”
“包裹在了身体内部。”李明夷及时打断他此刻展开的联想, 以客观的语气陈述接下来的事实,“虽然已经不能称之为胎儿, 不过它仍需养分维持活性,并随之在病人的肚子中慢慢增大, 夺取宿主的营养。”
滴、答。
短暂的沉默中,罩在病人面孔上的甜油以缓慢的速度不断滴下。
陷入深度麻醉的陈五功本人, 对这段正在被讨论的过去仍是一无所知。
“寄生胎几乎不会恶变,所以只要切除,就能解除病人的痛苦。”说着,李明夷放下手术刀,双手托起那枚已经切开的寄生胎,将之递给蹙眉不语的林慎。
“准备器械,手术还没有结束。”
他眼神向下,示意助手继续。
确认为良性的原位病灶已经顺利切除,还有部分被压迫坏死的肠管需要处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离断之后重新吻合。
肠吻合,这是所有外科医生入门的基本功。在可控的情况下,李明夷还是很乐意让新人实地操作的。
谢望压低了视线,伸手拿起那支锃光瓦亮的小刀。
林慎双臂伸得笔直,远远地接过从李明夷手中递来的东西,目光不自觉往那似人非人的团块上瞟去。
……它不是寻常所见的病灶。
甚至差点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这玩意。”林慎硬着头皮将它放好,眼神仍是纠结万分,“之后怎么办?要不要请僧人来超度?”
“你还打算给它立碑吗?”李明夷轻嗤一句,露出的半张脸上无甚同情,“和之前一样,切下的病灶必须火化处理。”
“可……”
“林慎。”谢望提醒道,“若大张旗鼓地处理,你想过外人将会如何非议么?”
这话瞬间将青年的意见堵了回去。
这怪胎在陈五功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给他们一家招来了不知多少流言蜚语。若是真让其他人知道剖出来一只胎儿,岂不是将人逼上绝路?
林慎抿紧了嘴。
“快点结束手术。”谢望将刚刚拿起的手术刀递回给身侧的主刀医师,若无其事般拉起弯钩。
李明夷以眼角的余睱瞟他一眼,不再浪费时间,以熟练的手法开始一一离断吻合坏死肠道。
半个时辰后,这场特殊的手术终于宣告结束。
等待陈五功苏醒的片刻,林慎再一次看向已经被白布盖住的切除物,不禁低叹:“老天爷真会作弄人。”
这回李明夷倒没有直接反驳:“为什么这么说?”
“你想。”林慎展开双眉,认真说道,“同样是父精母血而成,他们一个长大成人,一个却成了怪胎,岂非不公?”
原该是兄弟的两人,却在母体内相争,羸弱的那个为胜者吞噬,无知觉间又险些害死未蒙面的全家。
林慎心情越发复杂:“原来一个人的命数早在娘胎里就已经开始了。”
命数?
李明夷视线转动,注视向正在被对方归纳的手术器械,眼底的某处似乎被这个词所触动:“或许比那更早。”
“嗯?”林慎歪了歪脑袋。
比那更早……是什么意思?
正当他打算继续追问时,耳畔忽然传来轻微的一声呻吟。
躺在手术台上的陈五功唇角嗫嚅两下,缓缓睁开眼睛。
雪花般的视野一点点清晰起来,出现在头顶的,赫然是三个白布蒙面、头戴白帽的硕大脑袋。
这一瞬陈五功几乎心跳骤停,卡在嗓子里的那句话脱口喊出——
“救命啊——!!”
仰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少年,正抱着手臂昏昏欲睡,耳膜骤然被这么一震,整个人险些跳起来。
接着,便听见里面乒乓一阵挣扎。
阿去扭着脖子,奇怪地望那紧闭的大门瞥去。
所谓手术……原来是这么可怕的吗?
“原,原来是李郎。”
手术室里,待按住他手脚的三人摘下口罩,陈五功才堪堪想起此前发生的事,这会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好切口没有崩开。”李明夷揭开有些渗血的纱布,再次确认手术部位无恙。
陈五功正尴尬着的眼神随之一怔。
他那高高隆起的肚皮,现在就像分娩过了一般,全数平复下去,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蜈蚣似的伤口。
隐隐清晰起来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手、手术……”
陈五功嘴皮哆嗦半晌,终于想起此前这位游医告诉他的方法,一时还不敢相信。
“手术已经结束了。”站在他身旁的青年,摘去头顶那盏被汗水打湿的帽子,咧嘴露出笑容,“陈阿叔,你不用再揣着大肚子过活了。”
哗——
遮在窗口的长帘被拉开。
光线骤然刺入双眼,陈五功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费力地眨了眨眼睛。
窗外,天已大亮,雪也停了。
折着明光的雪野中,几只麻雀蹦蹦跳跳,捡着草枝,往巢穴飞去。
他怔怔看着,忽然紧张地转过视线。
“那,那我肚子里的是……”
“肿瘤。”回答他的,仍是那道不苟言笑的冷肃声音。
“你们村里的郎中,大概是叫它积聚。若有人问起,你这么回答就行了。”
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陈五功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那就好,那就好。”
听着他万般庆幸的声音,林慎端起收纳好的器械盆,看了眼盛放在其中的白布包裹,默不作声走出门去。
“这里就交给你了。”
李明夷正观测着病人苏醒后的生命体征,忽然听见厚厚的白布隔断后传来漠然的声音。
那道模糊的身影,在原地停了一瞬,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手术室。
*
为确保病人安全度过术后的危险期,李明夷仍是留在官医署中日夜监护。
如术中预估的一样,巨大的占位摘除之后,术前所有的症状都在短时间内得到了缓解。几乎垂垂病危的陈五功展现出了惊人的恢复力,不仅很快恢复了进食,人也日益精神起来,短短十天,便浑然似变了一人。
这般奇遇一时为人乐道,那剖出来的无趣真相,也就逐渐淡出了人们的口舌。
对此,林慎欣慰的同时,也禁不住纳罕:“真没想到,原来李郎也有说谎的时候。”
他不无打趣地看向正摆着器械的李明夷。
本以为这人是万万不会转圜,不通人情的。
这回竟如此变通,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听见这番嘀咕,对方却只淡淡一瞥,反问:“那你认为什么是肿瘤?”
还烫手的知识,林慎自然熟悉:“李兄你说过,所谓肿瘤,就是身体一处异常增生所形成的肿物。”
这种病症,他既往未尝没有见过,只是名字不大相同,在腹为积聚,在胃肠为肠蕈,在肺为肺积。
“不错,任何肿瘤都曾是人体正常的一部分,寄生胎也只是其中一种。”李明夷目光专注不移,将消毒过的器械一一排布开。
冷锐的金属光泽,掠过那双深黑的眼眸,折照出一种几乎严苛的理性。
“如果说它有什么特殊的,就是它在宿主成为人之前先成为了病灶。而从它成为病灶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再能被称为胎儿了。”
李明夷徐徐起身。
“所以,我并没有撒谎,也没有必要。”
听着这番意外合理的解释,林慎的眼神不由陷入沉思。
“我非得背这个不可吗?”
二人面前,正一脸倦怠的少年,拿脚背蹭着裤腿,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他无甚兴趣地看着这堆复杂难辨的金属器械,在同时注视而来的两道目光中,认命地盘腿坐下。
“组织镊,艾利斯、持针器……”
有趣地看着正被器械名称折磨的少年,林慎似乎也明白了他的用意:“看来,李兄你还是打算回邺城?”
李明夷坦然颔首。
陈留百姓尚有重新来过的官医署可以依靠,处于叛军统治下的邺城,此刻必仍是一片疮痍。
他的视线慢慢聚焦在眼前一排排雪亮的器械上。
不管命运如何轮转,他手中始终握着一柄手术刀。
或许,这就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理由。
*
杨柳二月,春风吹开积雪,黄河再次奔流。
将已经接近痊愈的陈五功托付给裴之远后,带着整理一新的器械,李明夷和马和、阿去二人一同租了艘小船,准备渡河回到邺城。
“李兄——等等我!”
船夫摇着桨片,正准备松开缆绳,隐约听见有谁高声呼喊。
他张着手掌望远:“客官,你们还有亲友送行?”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疑惑地转过目光。
远远的,只见一道瘦长的身影,背着胀鼓的包袱,正颠颠朝他们奔来。
马和将幌子一揽,啧了一声:“是那小郎君?不好不好。”
不等他不好个所以然,来人一眨眼跑到跟前,还未停下喘息片刻,双腿一迈便翻上船舷。
“林慎?”阿去认了出来,更是惊愕,“你来干嘛?”
“我已经,已经和裴公禀明。”
狂奔几里地而来的青年,把包袱往船舱里一塞,整个人有气无力地瘫坐在甲板上,半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要跟随李兄,继续修习手术。”
第122章 锐器外伤(捉虫)
有更多医生的加入, 对医署的发展自然是一桩好事,李明夷倒不持反对。
阿去却起了好奇:“那你师兄呢?”
他拿手在头顶比划一下:“就是个子高高的,眼睛黑黑的, 脸比死人还臭的那个。”
“你是说谢师兄?”林慎没忍住,被他的形容逗笑了,“你问他做什么?”
“他不是会做什么手术吗?”阿去咕哝道, “他跟来, 就用不着我一个外行赶鸭子上架了。”
“师兄说,上次出手相助,只是因为病人在官医署中, 他责无旁贷。”林慎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李明夷,迟疑地说完后半句话, “此后, 他不会再参与手术之中。”
“真的?”马和竖着耳朵听到这里, 一时大喜过望,“那可太……咳,太遗憾了。”
阿去狐疑地转眸:“道长,你不会是怕他来吧?”
“胡说。”马和掩饰地转过脸去,赶紧催道,“人齐了,这下可以走了吧?”
说话间, 凛冽的朔风又从隔岸吹来。李明夷回望一眼在晨光中安静伫立的陈留城,向船夫点点头。
随着嘎吱几声船桨摇动, 载客的小舟划开河波,向着春寒料峭的北方驶去。
……
“你们听说了没?北面那位已经归降, 朝廷还封了他个归义王,不日就要来讨叛军了。”
“我才不信——那姓史的和姓安的原是一伙的, 他们能和朝廷一条心?我倒盼着朝廷快快出兵,一气把这群王八羔子逮住!”
“朝廷?只怕……”
河岸的码头上,两个蓑衣草鞋的老汉正忙着撒网,忽然瞧见泊来的小船,当即收起嘴里的闲话,埋头干起手头的事。
水波哗地散去,船头靠上渡口。
“奇怪。”抱着包袱的青年,正探望着下船,眼神越发疑惑。
入目一片安静,船影寥寥,就连行人也不见几个。
“邺城自古便是重郡,怎么如今这样败落?”
“你是傻子么。”阿去一跃从甲板跳下,“这里是叛军的地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现下只有往外逃难的,哪里有人朝火坑里跳的?”
他向后瞥了瞥。
险些忘了,船上还有个傻子。
“你现在回陈留还来得及。”李明夷跟着走下船,向林慎递出一个不加嘲讽的眼神。
渡口的木板已经叫河水腐去大半,杂草钻满了缝隙。刚踏上去一步,便听咯吱一声危险的响动。
“不如咱们一块走。”马和趴在船舷上,趁势提议,“一会回去取了细软,还能连夜坐船回去,凭你我之本事,再加一个小林郎,何愁不发财也?”
“还有我呢!”阿去横去一眼。
马和怀疑:“你?你能做什么?”
“你这老道,少小看人。”
他都认得那些稀奇古怪的器械了。
少年在心里默默补了后半句。
“我是不会回去的。”听着他们斗嘴,林慎若无其事将包袱扛上肩头,迈起阔步向前走去。
李明夷便也省去口舌,伸手拎起少年的衣襟:“走了。”
“道长,我这船就要回南岸了。”见那穿道袍的男子呆站在船头,船夫拉了拉蓑帽,向他瞟去,“你……”
“时不我与,罢了罢了。”马和长长唉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下了船,举着幌子向前头三人追去。
“你们,等等我!”
*
一行四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抵达山脚。
李明夷一去数月,医署也寥落不少,院宇前的石阶都爬满青苔。里头的光景倒是照旧,只是不闻人声,像是许久没开张了。
他左右环顾一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马和:“燕兵来过?”
“来过一回,不过没抓住我们。”回答他的却是阿去,“自从姓安的逃到这里,叛军便四处掳掠,可恶得很。我们怕小哑巴应付不住,出门前便摘了牌匾,让乡亲们暂且不来。”
听他说起这些,林慎倒颇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躲过叛军的?”
“想知道?”马和上前两步,一掌推开门板,“瞧。”
“瞧什么?”林慎目光扫了几周,怎么看都无甚特别。
难道里头还有机关?
正打算进去细探,却听身旁这人笑道:“呆子,这里。”
刚刚才打开的大门再次被合上。
门底咯吱碾过地面,右手侧的墙壁随之展露出来,在靠内的位置,竟还有道一尺来宽、一人高的窄门。
“这叫暗门,就开在大门侧边,大门一开,暗门就被推来的门板掩上了。大门合上,此处拿藤蔓一遮,寻常人便不会注意。”
马和得意洋洋地指给他看。
“越是眼皮底下,越是叫人看不见。这一手便叫瞒天过海,专治闯大门的强盗。”
说着,他解开上面的木扣,将暗门轻轻一推,露出一角暗藏的天地。
“废话真多。”阿去早已听得不耐烦,正打算拎起行李进门,掠过的视线忽然定格在某处。
暗门后,被枯叶伪装过的泥面间分明洒着几行鲜血。
淡淡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仿佛在提示着来客这里发生过的事。
“……小哑巴。”一个不妙的联想划过脑海,阿去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拔腿就要往里面冲去。
“等等。”李明夷一手拉住他,一手按住他的嘴,声音压低下去,“有人。”
短短的两个字,顿时将空气凝固住。
一道若隐若现的陌生脚步声,夹在呼啸的风声中,正隐约向他们靠来。
李明夷压紧挣扎的少年,与剩下两人交换过眼神,挪动着身子,不动声色地藏进暗门中。
哐、当。
四只脑袋叠在一块,从暗门的缝隙里往外瞟去。模糊的光线中,只见一道披着铁甲的身影越靠越近,腰间的佩刀不时碰出脆响。
李明夷垂下目光,用眼神问:认识吗?
马和小弧度地摇摇头。
怕是燕兵,林慎用口型道。
似乎是察觉到不知何处注视而来的目光,那士兵停步在门口,缓缓抽出长刀,警惕地左右顾盼。
“唔……”
正当三人屏息观察时,被压在最下的少年却忽然用力挣动起来。
“你干什么?”马和赶紧压住他的脖颈,用口型问道。
“你们看。”少年咬牙切齿地使了个眼神。
李明夷目光定住。
寒光掠过那人兵甲,拔在他手中的刀刃上,明晃晃地染着一抹刺目的血色。
“……嗯?”
强烈的被窥视感环绕在旁,站在门前的士兵目光一寸寸移动,忽然停在半空。
右墙幽暗的门缝里,四只眼睛从上到下,正齐齐注视着他。
视线撞上的刹那,谁也没有说话。
士兵恍然眨了眨眼,刚刚反应过来,便听砰一声巨响,眼前的暗门轰然被人撞开。
“你这燕贼!”
冲面而来的风声中,一道细瘦的身影挣出几双拉扯的手,飞箭一般向他扑来。
被这么猝不及防地用力一撞,士兵往后踉跄两步,手里的长刀在空中危险地晃动起来。
“快!”阿去扭头喊道。
士兵一边推着八爪鱼一般黏上身的少年,一边勉强抬起脑袋:“你们……”
啪——!
白生生的粉末在他眼前炸开。
破裂的袋子从那张怔住的脸上滑下,接着,便听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喊响彻四野。
“哼哼。”马和拍拍手掌,甚是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老实点!”林慎一个大步迈去,摘下那把染血的长刀,忿忿掷在一旁,“你是安氏手下的叛军?”
“嘶……”士兵捂着泪流满面的双眼,从指缝里看向警惕围拢的四人,赶紧举手以示清白。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燕兵!”
“是吗?”马和有些狐疑地探了探脖子。
李明夷走开两步,弯腰捡起掉在地面的长刀。
刀刃细长,锋利流畅。
另一头刀柄做工考究,纹路间錾着一个裴字。
“那你倒是说个清楚。”阿去凶巴巴地瞪过去,“为何持刀擅闯……”
说到此处,他声音忽然一顿,瞳孔惊喜地放大。
远远的,一道背着柴篓的小身板出现在路的尽头,正向这里走来。
看见回到医署中的众人,那红扑扑的小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加快:“啊啊,啊啊。”
“他就是小哑巴吧?”林慎前后看看,一时尴尬起来,“那阁下究竟是……”
士兵擦了擦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这才禀手道:“在下裴回,乃河东裴氏家臣,奉命护主南下,因遇上叛军,所以借贵地一藏,不想令诸位误会。”
阿去怔怔转过目光:“那,那地上的血……”
对方随之望去,随即明白了误会的来源:“是某护卫不周,使得家主受伤。”
李明夷将检查过的长刀递回,注意到的却是另一回事:“伤员还在医署中?”
裴回抿唇点了点头,将刀收入鞘中:“本打算出门,去村里找个郎中看看,没想到……”
没想到刚到门口便挨了记暗算。
听到这里,积极动手的两个年轻人彼此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
“啊啊,啊啊。”
几人还想追问,便见小哑巴脱下背篓跑来,手舞足蹈地和阿去比划一阵,又转到李明夷面前,张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了看,接着便拉起他的袖子向里拽去。
林慎看得稀里糊涂:“他说什么?”
“他说,那位病人伤得很重,想让李郎看看能不能治。”阿去瞟了瞟身旁,想起方才那番乌龙,嘴角努力地牵动两下,“刚才……对不住了。”
“李郎?”对方却浑然无视他的窘态,通红的双眼若有所思,忽然一亮。
“你说的,是那位精通外科的李郎?”
阿去点点脑袋。
“多谢。”裴回眼神轻动,一个转身,立刻追了过去。
“我也去看看。”抛下这么一句,林慎也跟着上前。
“我就知道,一回来准有麻烦。”
自知闯了祸事,阿去抱怨两句,便自觉地搬起藏在暗门后的大小包袱。
“……道长?”他忽然注意到杵在原地的这人。
难得闭上嘴的马和,半晌没见动静,唇角的弧度倒是越扬越高。
阿去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中邪了?
“傻子。”对方挥挥衣袖,含笑看着他。
“河东裴氏,那可是出宰相的望族,咱们要发达了!”-
被小哑巴拉走的李明夷,此刻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躺在病席上的,是个二十出头、面容虚弱的青年,大概便是裴回口中的家主。
刚迈进房门,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便醒目地闯入视野。
在一只被展开的右手臂上,赫然可见一道成人巴掌大的伤口。创口的边缘倒是齐整,深度却极为骇人,几乎是被削去了一层皮肉,白色骨骼和肌腱交错暴露在红润的伤口中。
经验在第一时间告诉李明夷——
这种深度的创口,可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
第123章 拆东墙补西墙
“这是……”
后脚踏入房间的林慎, 在看见这片血淋淋的伤口时,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平滑的创面、整齐的边缘,典型的锐器外伤。
看样子, 病人是在受到伤害时抬举手臂阻挡,才被削去一整块皮肉。
“他受伤多久了?”他半跪在病人身边,一边和李明夷一起查看伤口, 一边问起。
裴回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家主受伤后, 我们躲在这里不敢外出,该有两个时辰了。”
四个小时,伤口还算新鲜。
除了散在分布的挫伤, 体表未见其他致命创伤。
李明夷翻开病人闭拢的眼皮,左右仔细看去。
眼睑红润, 瞳孔正常, 看来暂时没有颅内或内脏出血。
最危险的可能性初步排除, 他的目光再次回落到那道骇人的创口上。
创面已深达骨骼,自然愈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皮肤与皮下组织大面积缺损,剩下的皮肤最窄处不到臂围的三分之二,远不足以支持拉拢缝合。
看似简单直白的创面,偏偏位于解剖结构丰富复杂的手前臂,某种程度上来说比深度的伤口更加棘手。
见他半晌不语,裴回忍不住问道:“敢问先生, 家主情况如何?”
“大概率是应激晕厥,很快就会醒了。”李明夷将那只伤臂小心翼翼放回原位。
躺在地面的青年双眼虚闭, 唇角苍白,受伤的手臂被上下扳动也没有任何反应。
“有先生这句话, 某便放心了。”话虽如此,裴回的目光仍隐隐有些担忧, 半晌才迟疑开口,“家主的手臂,还能否保住?”
身为习武之人,他自然晓得这种伤口的厉害,原以为只能听天由命。
没想到能遇上传闻中的李郎,心中不免燃起一丝希冀。
同时思索着这个问题,林慎几乎是下意识地联想到:“可否行植皮术?”
“植皮?”裴回眼眸一亮,“某曾听闻,陈留有对母女曾移植皮肤,覆去伤口,便是先生的手笔吧。”
“创口不具备植皮的条件。”
李明夷的一句话毫不留情地将他眼中升起的希望扑灭。
“皮肤下的组织缺损太多,就像缺乏泥壤的土地,无法供养移植来的皮肤。即便是强行植皮,也只会坏死脱落。”
更为糟糕的是,缺乏充足的血供,植皮抵御感染的能力将大幅度下降。一旦感染发生,别说这只手臂,病人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意识到问题的棘手,林慎的眼神愈发凝重:“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还有一种方法。”李明夷压低视线,眼神聚焦在深可见骨的创面上,语气不改镇静,“皮瓣移植。”
皮瓣?
这个新鲜的词引得林慎与裴回同时注目。
李明夷直接回答出他们心中的疑惑:“皮瓣,也就是带有血供和皮下组织的皮肤,将其移植至创面上,就能提高皮肤的存活率。”
缺乏泥壤,可以借取其他肥沃的土地一用。
没有皮肉,那就直接移植带着血肉的皮肤。
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一被提出,随之而来的问题便马上浮现在林慎脑海——
要取哪里的皮瓣?
为云娘手术时,他们曾选用有一定厚度的头皮作为供体,这样可以最低限度降低对供皮者的影响。
可若要连皮带肉地进行移植,菲薄的头皮肉显然就不够用了。
林慎若有所思的目光在眼前的躯体上左右游移,慢慢定格在最中间的位置上。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在病人的腹部作一皮瓣,移植到创面上。”李明夷不徐不疾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你的意思是,割下肚皮,补在伤口上?”身旁的青年咽了口唾沫,试图理解这话的意思。
出乎意料的,对方摇摇头。
“不是割下。”李明夷将那只伤臂稍稍举起,放置在病人平坦的腹部,“而是缝合。”
将受伤的手臂缝在肚皮上。
过于显而易见的意思,反而令裴回有些不敢相信:“为何要如此?”
“直接割取皮瓣,没有血液滋养,移植的部位仍会坏死。”李明夷简单向他解释,“必须保留一部分皮肉作为蒂,使血液通过,皮瓣与创面才可能愈合。”
完全割取的皮瓣,仍需血供以维持活性,否则与一块死肉没有区别。
这就要求手术医生必须在移植的同时人为重建血供关系。
这必要的一步,无疑给简单的皮瓣移植带来了更高的难度。
曾在无数次失败中得到这个教训的医生们早就转换思路,开辟出一种截然相反的移植手段——
不再将皮瓣完整取下,而直接将创面缝合至皮瓣的原生位置,直至两者愈合为一,再离断其根蒂。
这种看上去不可思议的技术手段,一经应用,很快展现出其无与伦比的优势。
——没有比人体本身更加完美的敷料。
除了利用人体自身的愈合能力,不需要人为重建血供,又大幅度地降低了技术难度与设备要求,为早期创伤病人提供了更多的修复机会。
血供丰富、皮肤平整的腹部则成为最经典的供体位。
“若是如此,便需在病人的腹部做出等同大小的切口。”领会到李明夷的意思,林慎很快发现下一个问题,“那肚皮上的伤口又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李明夷也早有答案。
“腹部的结构简单,可以单纯以植皮修补。”
他的目光向下移动,意有所指地落在下面的大腿上。
“原来如此。”林慎算是听明白了。
这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拿肚皮修补创面,再用其他皮肤补足肚皮。
如此天马行空的手术方式,亏得这人能想出来。
“就只有这种方法么?”
被李明夷轻描淡写说出的皮瓣移植方案,却给这个时代的听者带来石破天惊的震撼。身旁的青年震惊之余,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家主,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明夷轻轻颔首。
在没有抗生素,更没有显微技术的唐朝,远位皮瓣移植已经是手术能达到的极限。
看似异想天开的方案,绝非他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缜密的思虑与计算,才选择出的最优解。
“不,不行……”
就在裴回犹豫不决时,一道微弱的声音从那虚弱的青年口中脱出。
“家主!”裴回惊喜地跪下。
青年皱着眉头,勉强说出一句“我无碍”。
交错的眼睫睁开,几道靠近的人影在视野中摇晃片刻,逐渐清晰起来。
他无力地抬起视线,眼神却极为坚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岂能如此儿戏?”
“可……”裴回还想再劝,却被青年肃然的目光打断。
“多谢列位救命大恩,在下没齿不忘。只是方才先生所言,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年轻的家主声音虚弱,语气却意外强硬。
林慎转眸看向李明夷,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
“若你拒绝手术,这只手甚至命都可能保不住,你明白吗?”李明夷却没有委婉的打算,将选择抛回给他本人。
如此大面积的创伤,自然条件下,感染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事件。
即便不是从医之人,以普通人的生活阅历,也足以想见这只手的未来。
青年垂下眼睫,目光在那血肉模糊的手臂上轻轻掠过,很快转至别处。
“即便身死,溆断不能为此荒唐之事。”
被一再回绝,李明夷没有急于说服这位顽固的病人,先是起身。
“等等。”裴回拉住他的袖子,语气带着恳求,“此事,家主还需仔细斟酌。请问先生,最迟能宽限几日?”
“最多十个时辰。”
李明夷向后微微转眸。
二十四小时,这不是他耐心的限度,而是创面能坚持的极限。
选择已经交给青年自己,要走向怎样的未来,已经不是他可以横加干涉的了-
离开半个时辰后,李明夷带着消毒好的器械回到病人房,简单对创面进行清理。
被拒绝手术并不意味着对病人置之不理,正相反,谨慎地处理伤口,才能最大程度避免其全身被感染殃及。
整个过程中,受伤的青年除了再次言谢,没有再说一句其他的话。
裴回亦不敢多劝,只简单将两人的来路向作为地主的李明夷等人说明。
“安氏作乱时,裴有邻裴老曾在濮州为濮阳县令,后因年老隐退。陛下念及旧恩,仍启用少家主为河南渑池县县丞,裴老便命某随之护送。不想半路遇上燕兵,被他们追杀至此。”
说到此处,他一对剑眉轻轻压下,眼神不掩忧愁。
林慎与李明夷对视一眼,大概听懂了其中关窍。
双都光复后,许多战火波及的州县还缺乏官员。河东裴氏是当地望族,曾在河东一战中出过不小的力气,论功行赏,正好让这些有功之士的族人填上空缺。
县丞一职虽小,但对于一个年轻的士子而言,已经算个不错的开始。
战后的地方政府,同样需要新鲜的血液,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真好啊,天生当官的命。”靠在门上的少年听了半晌,只听出几分艳羡。
然而羡慕之中,不免夹着几分鄙夷。
“命都这么好了,结果是个胆小鬼,我看以后也是个靠不住的官儿。”
声音虽小,却叫房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躺在地上的裴溆搭下眼帘,不做声响。
“阿去。”林慎轻咳一声,代少年说了句抱歉,“这小子混说的,阁下不必放在心上。”
外头的少年哼了一声,不快地抱起双臂。
“诸位肯施以援手,已经是裴氏的大恩人了,日后必将重谢。”裴回徐徐起身,也代自家主人道了句不是,忧心忡忡的目光在病席上掠过,终是没再多话。
简单给创面进行过换药,李明夷以湿润的纱布稍做覆盖,收起用过的器械。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林慎长长呼出一口气,摸了摸空荡荡的肚皮,振作起精神,“还是先吃饭吧。”
裴回双眉紧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医署里没有屯菜,只能胡饼就白水,勉强地对付过一餐。
吃完晚饭,众人也没闲着,开始挨个打理起医署的小院。
“他果真不愿意?”
干活的时候,不免又聊起这位意外到来的病人。听说他不愿手术,马和顿时大感失望。
阿去甚是嗤之以鼻:“他们这些读书人最呆了,什么天大的道理,能有自己的手要紧?”
马和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正想说话,眼中忽然映出一道靠近的身影。
他咽下险些出口的话,当即换上一副笑脸:“小裴郎,有事?”
“家主身上有些不快,想请李郎瞧瞧。”裴回客客气气地颔了颔首,目光转至在一旁的李明夷身上。
不待他再细说,李明夷已经放下手中的笤帚,快步走向裴溆所在的病人房。
裴回嘴唇哑然张了张,随即转身跟上。
“李郎且慢。”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快到病人房门口时,裴回却忽然停下步伐。
“怎么?”李明夷不解地回首。
“家主他并无大碍。”裴回有些歉疚地垂眸,犹豫半晌,还是开口——
“某是想问先生一句,能否以我之血肉,移植至家主身上?”
第124章 脐旁穿支皮瓣修复术
裴回的一句话成功绊住了李明夷的步伐。
他站在石阶上, 打量回去:“你和他是兄弟?”
青年先是愣了愣,接着摇头:“某少时失怙失恃,得蒙裴老怜悯, 才在族中有了一席容身之所。”
他顿了一顿,握着刀柄的手越发收紧:“他老人家把少主托付给我,我却未能尽护卫之责, 实在愧于恩公, 更愧对渑池百姓。只要能救下家主,别说是一点皮肉,就是这条命某也豁得出去。”
“那就不行。”
百般挣扎后下定的决心, 才刚出口,便被对方以不留余地的断然回绝。
裴回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每个人的身躯在这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 非亲缘间能匹配的概率万中无一。”李明夷遗憾地告诉他, “就算你愿意捐献, 他的身体也极可能接受不了。”
和去活后用作载体的皮片不同,包含皮下组织的鲜活皮瓣在被用以移植时,不仅对供体损伤更大,产生排斥的可能性也呈几何倍增。
裴回简单的想法,面临的恰恰是此后一千年医学界都未曾突破的峭壁。
“果真不能一试?”裴回仍有些不死心,“哪怕只有一星的可能……”
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强脾气, 倒和里面那位如出一辙。
这次李明夷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反问:“倘若一次不成, 你打算怎么办?”
裴回喉结滚动两下,一时无言。
那就再试。
他第一反应便是。
可再试又该借谁的血肉呢?
接踵而来的问题, 是他此前没有也不愿深思的。
就在裴回沉默之际,前方的门板似是被谁碰上, 忽然嘎啦一响。
裴回压下焦急的心情,两步跨上台阶,搀住单手靠在门上的青年。
“郎君怎么起来了?”
“我无碍。”
裴溆勉强摆了摆手,嘴唇嗫嚅片刻,终是什么也没有再说。
裴回只得小心翼翼,将自家小主人扶回病席。
检查过裴溆的伤口,李明夷并未再提起刚才的话题,转头继续去打理医署别处。
二月早春,夜晚也来得极早。不过几个眨眼,视野便变得漆黑模糊,只余零星几点月光,将门前的空地照得微微发亮。
将小主人安置好后,裴回在屋角找出一盏用旧的油灯,擦燃火石,点了上去。
豆大的烛光亮起,映上他解不开的愁眉。
“郎君,只剩五个时辰了……”刚踟蹰着开口,话还没说完,便被裴溆一个淡淡的抬眸打断。
“帮我拿公文来。”
青年口中的公文,指的是朝廷颁下授予职务的公函,同时也作通行与自证的公验用。
裴回一时摸不准主人的意思,只得依言将装叠好的函文取出,交给裴溆没有受伤的左手。
公文展在手中,裴溆仍是一语不发,只借着微弱的光线久久看着。
纸上,渑池县丞四字醒目地映入眼中。
右手臂上传来的疼痛不断提醒着他危险将至。
他……还能顺利赴任,能做好一个县丞么?
“还没睡吧?”
静下的空气中忽然插来大剌剌的一声,白日见过的那位少年,手里端着碗什么,径直跨进门槛。
裴溆放下公文,循声望去。
见主仆二人齐刷刷望向自己,阿去也不啰嗦,将手中冒着白气的陶碗递过去:“这是加了糖和盐的热水,李郎吩咐给病人熬的,一天得喝三大碗才足。”
“多谢关照。”裴回客气地接过还烫手的陶碗,轻轻吹去上头一层热气,递到裴溆苍白的唇边。
热乎乎的糖盐水灌下肚,青年虚弱的脸上总算添了一抹血色。
“请问小郎君,这些糖与盐花了多少钱?”照看着自家主人,裴回也没忘记问上一句。
两年战乱以来,凡是能填进肚子的东西,价格都翻了一倍不止,何况是本来就值钱的糖盐。
他们已经给这里的主人添了不少麻烦,更不能亏欠药费。
“一文钱都没花。”阿去掰着腿往地下一坐,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脏兮兮的双脚,“城里早就收市了,我跑了十里地,才讨着这么些呢。”
也是医署往日为善,周边的乡亲们才肯慷慨解囊。
挂在他脚上的一双草鞋,鞋底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鞋绳更是被拧得歪七扭八。
裴回握着温热的陶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谢。
“为何要做到这个份上?”躺在病席上的裴溆轻轻开口。
“你以为我想?”阿去捏着酸软的腿肚,歪着脸瞥他一眼,“要想吃饭,就得干活,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
李明夷在这方面的不近人情,他一开始也不甚理解。可每每摸到腰袋里一点点攒多的铜板,埋怨便落到心底,变成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瞧见对方身边那纸公验,阿去默默别开视线,忍不住嘀咕一句:“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郎君,生来就是享福的命,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我是说,为何要为我……咳,咳咳。”
才说两句话,青年胸脯起伏两下,激动得咳嗽起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阿去奇怪地瞟他一眼,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我们是开医署的,不救你,难道卖了你不成?”
裴溆闻言一怔,似乎全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
“行了,你不睡我还得睡呢。”阿去长长抻个懒腰,撑着快跑断的一双腿,起身准备回屋。
“你说得对。”
就在他准备关门时,却听青年喃喃出声。
“身在其位,必谋其职。裴某枉读圣贤书,竟不如一个未开蒙的孩子。”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阿去眨了眨眼,求证般看向在场的第三人。
裴回只顾着紧张:“家主,当心。”
夜风从敞开的门外灌进,病榻旁那盏可怜的油灯也被扯得明明暗暗。裴溆不顾他伸来的手,咬着牙支起半身。
“有劳转告李郎。”他深呼一口气,眼中的沉郁豁然散去,“裴某愿接受手术。”
带着一头雾水,阿去将刚才发生的事转述给李明夷。
“决定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明夷第一时间和本人再次确认,同时将手术的风险告知对方。
裴溆郑重点点头。
“某只顾及一身之道,却忘记了自己是要做父母官的人。”他转眸看向被湿纱覆盖的伤臂,唇角自嘲般扯开,“总不能做个连字都写不成的独臂县丞。”
说罢,向还未睡去的诸人深一颔首:“还未多谢诸位为裴某奔劳。”
“郎君客气。”马和呵呵一笑,暗示地往前搓搓手指,“要是郎君非过意不去的话,咱们这医署还得修缮修缮。倒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诶诶诶……”
话还没说完,后衣襟便叫人轻轻捏住,拎着拖走。
李明夷头也不回:“准备手术室了。”
回到邺城的第一天,整个医署彻夜未眠。
一切准备就绪时,已是黎明时分。
手术室的规格完全比照陈留官医署所搭建,唯一与过往不同的,便是里头多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去。
李明夷并不打算让他直接参与手术,先安排他穿着手术服呆在角落里看着。真正站在手术台前的,仍只有他和林慎二人。
晨光亮起的一刻,手术正式开始。
已经陷入深度麻醉的裴溆双眼紧闭,随着透明甜油一滴滴落下,胸口安静地上下起伏。
那只受伤的手臂被展开固定,暴露出触目惊心的巨大创口。银色的手术刀刃探入其中,正不断将里面失活的苍白组织一点一点剪去,直至露出鲜红的肉芽。
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的阿去胃里一阵滚涌,下意识想吐。
“受不了的话就出去。”
李明夷以目光余睱瞥他一眼,语无波澜:“不要污染手术室。”
阿去:“……”
就知道这人关心的不是他。
站在手术台另一侧的林慎却对这场面司空见惯,冷静递出器械的间隙,还不忘拿纱布擦去创面渗出的血液。
被仔仔细细地再次清创后,原本的伤口被扩得更大,几乎占去一半的臂围。
接下来就要修补这个看似不可能恢复的巨大创口。
站在主刀位置上的李明夷却在这时停下动作。
他站直背脊,视线上下左右扫过整个红润的创面。
要以皮瓣完全覆盖创面,供皮区的面积至少要达到伤口的1.2倍.
而要养活如此大面积的组织,还需一支从中穿行的动脉负责血供。
能完美达成这两个要求的部位,就在……
“李兄。”林慎也正好奇这个问题,“你准备在哪里取皮瓣?”
虽然在术前已经得悉了大致的方案,可要具体选取腹部的哪个位置作为供皮区,直到这一刻都没有完全定论。
“脐旁。”
脑海中构建着的模型完成的刹那,李明夷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病人平整的右侧下腹。
脐下三厘米,旁开中线二厘米。
“这个位置内通行着一支大动脉干分出的穿支血管,可以为创面提供恢复的养分。”
那笃定的眼神,如透过覆盖的皮肉,看穿人体内部的每一毫厘。
“手术刀。”
视线定格在刚刚确认的位点,李明夷抬起手腕。
“给。”林慎立刻跟上他的步调。
刀刃浅浅压下皮肤,依次切开皮下组织,并沿着设计好的形状将其与深面的筋膜割开,慢慢将之剥离。
分离得差不多时,李明夷将剥出的皮瓣向下掀开,露出红润的内里。
被翻转的皮瓣,宛如一枚伸出的硕大舌头,仅剩专门保留的蒂部与躯体垂垂相连。
而失去保护的供皮区,就只覆着一层浅白色的深筋膜,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内里鲜红的肌肉。
一旁的阿去眉头紧拧,偏偏又忍不住不看。
素日里一板一眼的这人,下起手来竟如此厉害。
自己遭难的那回和这位兄台比起,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一番腹诽,专注于手术本身的李明夷自是听不着。皮瓣初步完成后,他没有急于进行下一步的移植,先换上一把小剪刀,继续细致地修剪起皮下多余的脂肪。
与其他类型的手术不同,皮瓣的设计与完成度直接决定了手术的成败。越是简明的术式,越考验着术者的耐心与基本功。
正当他全神贯注在术野中央时,眼前的光线却骤然一暗。
啪、嗒。
重重的水珠从檐角砸下,划过手术室的窗格。
“下雨了。”守在屋外的裴回仰了仰头,往里面递了一声。
雨点不断落下,很快织成一片细密的雨帘。被打湿的空气,带着冬末春初的凛冽,不断从墙角氤氲进来。
李明夷向阿去使了个眼神:“把灯点上,不要再靠近手术台。”
为了应对天气变化,灯烛是提前预备好的,只是没想到第一台手术就用上了。
阿去马上依言照办。
四角光线亮起,勉强足够照清术野。李明夷更加集中精神,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这就是古早手术室的缺点之一。
没有恒温装置,温热容易滋生感染,寒冷又可能导致病人着凉。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一场肺炎就能轻而易举摧垮一条生命。
“来,试试。”
最后一点多余的脂肪摘去后,李明夷示意林慎将伤臂移至腹部,将完成的皮瓣轻轻覆上创面,再量体裁衣般稍作修整,直至二者可以严丝合缝地贴合。
到了这一步,整个皮瓣移植的手术才算进行了一半。
李明夷的目光移动至病人腹部下方的大腿处。
接下来,要取这里的中厚皮,先给被扒得光裸的腹部供皮区进行植皮。
“你们听。”
远远站在手术室一角的阿去,正踮着脚围观手术,耳尖忽然敏锐地一动。
嘎吱一声,大门被谁拉响,声音突兀地划破雨幕。
似有嘈杂的脚步声踏进医署,紧接着,便听马和笑着问了句“各位爷有何贵干?”
“拿人。”回答之人吐出二字,语调拖得极长。
“有人检举——你们窝藏李唐要员!”
第125章 血手印
此刻, 四五个披甲的燕兵,持着厚重的陌刀,正一脸凶煞地站在医署门口。
开门见凶, 马和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只惦记这位裴郎丰厚的家底,偏忘了他们一族得罪过安氏朝廷,这会钱还没赚到, 先把火引上身了。
几道不善的目光落在身上, 逼得他硬着头皮开口:“这大清早的,各位爷亲自登门,想来走累了吧?不如先坐下喝口茶, 也……”
“少啰嗦!”领头的燕兵横眉一竖,直接呵断他的废话, “交出人来, 还能饶你一命。”
那敢情好。
马和脚下险些一溜。
“啊啊, 啊啊。”身边的小哑巴焦急地扯了扯他的衣襟。
“知道你饿了,等等。”马和低头看了一眼,目光不经意地往后瞥了瞥。
真要交出裴溆,只怕这里谁也活不成了。
也罢。
谁让他遇上这帮人了呢?
见两人磨磨蹭蹭不肯让开,领首的燕兵正要发难,便听裹着道袍这人笑着开口:“各位爷要拿人,小的自不敢阻拦, 只是还请拿出搜查的令牌一阅,也好让小的跟家主有个交代。”
话音刚落, 只听刷拉一声,雪亮的刀刃凌空抽出, 明晃晃地亮在眼前。
“这就是令牌,瞧好了没?”
“……”马和额角突突一跳, 讪笑着点点头,仍是没有让路的意思,“实不相瞒,此地的主人乃是李明夷李郎。想必列位也听说过,我们这位李郎曾为安禄……为先皇治疗眼疾。”
此话一出,几个燕兵彼此对视一眼,目光果然起了微妙的变化。
马和小心把那危险的刀刃往外推了推,悄悄从腰间取出几块不小的银锭,拿袖口掩着递去:“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误会自家人。现下李郎不在署中,可回头总要问起,若是错怪了诸位,便真是老道的不是了。”
这倒还有点意思。
“既是如此,给你看看便罢。”刚刚持刀威胁的燕兵,一把抓走他手心的银锭,满意地掂了掂。
他这才从身侧摘下枚锃亮的腰牌,在对方眼前晃了一晃:“看清楚了!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没有,是小人多舌了。”马和唇角笑意加深,伸手摆出迎客的姿势,“几位爷,请。”
见他如此配合,对方也便收了狐疑,昂昂下巴道:“你带路。”
马和忙不迭点头。
待走出几步,他才悄悄回眸,不动声色地向被遗忘在门口小哑巴使了个眼神。
小哑巴点点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大门推开一截,一骨碌往旁边的暗门钻去。
*
“是那几个追杀我们的燕兵。”
手术室这头,一听见门口的动静,裴回便马上认了出来。
阿去反应极快,立刻吹灭了灯。
视野再次黯淡下来,骤然紧绷的空气中只剩裴溆一人起伏有致的呼吸声。
——怎么办?
林慎抬起冷汗涔涔的脸,用眼神问。
“你们先离开,从后门出去,上山躲着。”李明夷低声道。
手术室的位置靠后,有马和带着燕兵乱绕,搜来怎么也得花上一刻,足够其他人逃命了。
“我先出去看看。”
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阿去倒不推脱,索性扯下累赘的帽子口罩,往外迈开步伐。
身后再次传来器械碰撞的冰冷声音。
阿去往后看了一眼。
穿着厚重手术服的两人,仍站在手术台前,似乎谁也没有先挪步的意思。
“你们……”不走吗?
道长好不容易才拖延来的机会,难道他们就打算留在这里,给个认识不到两日的陌生人陪葬?
“我不能走。”林慎深深呼吸一下,视线重新回到手术台的中央。
手术才进行到一半,一旦脱离消毒过的手术室,病人马上会被无处不在的病邪侵入。
就这样抛下病患,和杀人行凶的刽子手有什么区别?
“刀片。”
在他下定决心的同时,对面的李明夷也再次伸出手。
明白这人想做什么,林慎立刻找出取皮用的器械,挨次递给对方。
窗外雨声不断,燕兵危险的脚步声穿过几个小院,正不断向他们靠近。
站在手术台前的两道身影,却是专注无比,冷静地交换起器械。
两个傻子!
阿去简直找不出话说。
火都烧到眉毛上了,还想着救人。
“不管你们了。”
掷下这么一句,他三两下脱下手术服,自顾自推门而出。
夹着冷雨的寒风扑面而来,湿冷的空气瞬间钻进鼻孔,刺着肺腑。
刚刚跨出房门的少年,脚步忽然被冻在原地。
曾几何时,他只能蜷缩在冷冰冰的街头,和无家可归的同伴互相取暖。
是这间医署收容了他和小哑巴,给了他们足够避风躲雨的屋顶。
见他不言不语地闷头站着,裴回下意识捏紧了刀柄,紧张地往里面望了望:“小郎君,手术……”
“还没有结束。”阿去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你留在这里保护他们。”
意识到事态的严峻,裴回站直背脊,缓缓抽出长刀。
“某就守在这里,不死不退。”
少年一言不发地往后瞥了瞥,迈开双腿,一头扎进雨幕-
随着屏障外的大门一开一合,黑暗再次笼罩了整个手术室。
一片模糊的术野中,李明夷几乎是靠着手感,捏着菲薄的刀片轻轻划开病人腿部的皮肤。
既要给失去全层皮肤的腹部供皮,还得给腿部保留一小部分真皮以恢复生长,这就要求切取的皮片厚度严格控制在0.3至0.6毫米之间。
呼吸都屏住的沉寂中,银色的刀片一点点割开皮肤,以绝对精准的弧度慢慢推进,直至一整块平整的皮片从腿部剥出。
不需李明夷出声,林慎执起一枚组织镊,配合地夹住皮片的另一头,与他一同完成转移的步骤。
已经和皮瓣对过尺寸的伤臂被暂且挪开,腿部取下的皮片被严密地贴上腹部的创口,正正好好没留下半点缝隙。
“10号线。”
铺好皮片后,李明夷立刻开始着手缝合。
弯针拖着长线,在创口周围上下穿梭,很快将从腿部借来的皮肤牢牢缝了上去。
林慎马上递来线剪。
他的主刀医生却没有接下的意思,反而拿起一叠厚厚的湿润纱布,将之小心压在植皮面上。
接着,便见他收拢四周长长的线尾,像包包子一样将纱布从下往上兜住,最后利落地在顶部打了个牢靠的结。
“这是做什么?”
林慎看得极为入神,几乎忘记了他们置身在何种境地。
“加压。”
短短二字出口,便听得几道肃杀的脚步声蹚过雨水,笔直向这间小院奔来。
“他们朝这边来了,还要多久?”裴回似是翻上了屋顶埋伏,声音从上面漏下来。
“再给我一刻。”李明夷头也不抬。
一刻就好。
只需再将创面与腹部的皮瓣缝合,手术就完成了。
“我明白了。”屋顶的青年不再出声。
台前的两人亦不废话,将刚刚被挪开的伤臂放回腹部,以飞一般的手速进行最后的缝合-
“几位爷,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医署许久不开张,现下就我们几个看家的,哪里还有旁人?”
大雨不断从天空落下,遮得视野中的一切影影绰绰。领着一行燕兵的马和,擦了擦流了满面的雨水,谄媚地笑道:“几位不如先去屋里喝杯茶,暖暖身,等雨停了再搜?”
话刚说完,背后便抵上个坚硬的事物。
“这不还有两个院子没搜吗?”
为首的燕兵拿刀柄推着他向前,视线意有所指往前投去。
对开的两出小院,正安静坐落在雨幕中。
这老道带着他们绕来绕去,偏生这会支吾起来,分明是有什么藏着掖着。
“那是,那是……闹鬼的院子。”马和背脊一激灵挺直,目光神神秘秘地朝右边看去,“里头死过人的,很不吉利,还是别看了。”
“鬼?”对方冷哼一声,“只怕是有人心里有鬼!”
说着,手中的力气蓦地一重,硬生生将人推进右侧院门。
“啊——啊——”
天光暗得无边,背后起伏的群岭,在脚下投下巨幕般深黑的山影。呼啸的风潮里,隐约夹着幽怨的呻吟,正不断从小院中的某个房间中传出。
一进小院,便看到这番光景。几人里稍有些胆怯的,已抱紧了刀柄,不敢再往前走去。
“头,难道真有……”
“休得胡言。”领首的燕兵左右环顾一周,狐疑地往前探出脚步,停在那个传出声音房间前。
停顿一瞬,他捏紧了陌刀,一脚将门踹开。
“谁啊?”
砰的一声,门板倒在地上,扑起淡淡的烟尘。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的不快。
“你不会敲门吗?”
才刚抱怨一句,便被来人一把掼开,重重跌在地上。
闯进的燕兵们理也不理他,视线一寸寸地移动,搜寻着裴氏主仆的身影。
房间里的布局一览无余,地上铺着几张空荡荡的草席,前后立着两排破旧的柜子,瞧着不像能装人的样子。
除此之外,竟是一点人影也不见。
“啊——啊——”
那幽怨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发出的,仍持续不断回荡在整间小屋中。
几个靠近的燕兵纷纷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
难道真的有鬼?
“这还没到晚上呢,怎么就出来了?”倒在地上的少年,却如司空见惯一般,无奈地蹙眉,“官爷别见怪,我们这里是医署,压着不少厉鬼,这原是常有的事。”
说着,他目光忽然定格在墙角某处:“你看。”
领首的那个燕兵眼神一动,往后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守在门口,提着大刀便向那处走去。
墙角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他又伸手推了推,的确没有暗道。
正满腔狐疑间,却见湿漉漉的墙壁上慢慢显出深色的轮廓,仿佛有什么诡异的事物现身。
燕兵正古怪的眼神忽然一定,整个人如蒙雷击般往后重重跌去。
他刚刚触碰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张血色的手印!
“啊——啊——”
那不知何来的幽怨声音,仍不断回响在耳畔。
“有鬼啊——!”
空阔的医署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惊叫,随即便是哐哐当当一阵仓促的逃窜声。
趴在屋顶,正准备随时出手的裴回,但见几个燕兵举着陌刀从对面的小院中窜出,顾头不顾腚地一路往外逃去,嘴里还不断叫喊着有鬼。
“哈哈哈……”
直到几人远远逃去,站在门口的马和与阿去对视一眼,才放心大胆地笑了出声。
裴回更是一头雾水了。
咔嚓。
与此同时,手术台前的二人剪断了最后一根缝线,抬起几乎僵硬的脖颈,缓缓回过呼吸。
“手术结束。”
第126章 血管危象
眼瞧燕兵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趴在房顶的裴回按回拔出的长刀,轻巧地一跃跳到地上。
雨幕隔开的对面小院,一大一小两人站在屋檐下, 正捧着肚子笑得开怀。
裴回收回目光,敲了敲手术室的门:“二位,家主现下如何?”
“手术已经完成了, 不过病人的麻醉还没有醒。”里头传来林慎如释重负的声音, “还得再等一刻左右。”
听到这句话,裴回悬了一阵的心才算揣回肚子里。想着刚才发生的诡异事件,他提起长刀, 谨慎往对面的小院走去。
“这群傻子,老道只需略施小计, 便教他们再不敢进这道门。”
裹着一身泥水的马道长, 正笑容满面地回首, 欣赏着自己方才的杰作。
“还有我呢。”身旁的少年不忘强调,“墙上的碱水可是我泼上去的。”
马和呵呵一笑:“算你小子机灵。”
听着两人的对话,裴回心下一动,和二人颔首打过招呼,便一个大步跨进刚才“闹鬼”的那件屋子。
被雨水打湿的墙角处,一张血红的掌印醒目地浮现在墙壁上,正参差往下淌着几道渗人的血痕。
饶是走惯江湖的裴回, 冷不丁瞧见这一幕,脚步也不由缓缓顿了顿。
他回头看了眼互相邀功的两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和笑而不语地阔步走来, 将衣袖抖落两下,往前伸出手。
他手掌挨过的墙面, 立刻显出个一模一样的血色手印,甚至连掌纹都清晰可见。
裴回若有所思地转过眼眸, 道了声得罪,将鼻尖凑上他的手心。
“姜黄粉?”
马和回以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这一手叫鬼现身,用的便是姜黄粉。姜黄粉遇碱变红,方才我给那领头的递银子时抹了些,便将粉末留在了他手掌上。他再一碰泼过碱水的墙,自然便显出血手印了。”
“啊——啊——”
说话间,那幽怨的鬼叫声又从地底下散出,回荡在阴霾的房间中。
裴回下意识地环顾一周:“这也是道长设下的机关?”
马和却是不答,转身将一旁的某个柜子往左挪了挪,接着趴下身去,对着那处的地底喊道:“好了,你别逗他了。”
那呜咽的声音竟真的听话地停住。
“难道是地道?”裴回也跟着俯身,用刀柄轻轻敲了敲那块地砖。
底下传来一阵幽深的回声。
果然是空心的。
在对方示意的目光中,他小心翼翼将那砖块掀开,眼神却在接触的一瞬忽然愣住。
地砖下头还真有个窄窄的暗道,可深不过半尺,往外的通道更只有耗子洞大小。裴回拿刀柄探了探,确定没有其他手脚。
这么丁点大的地道,别说是人,就是猫儿要钻过也难。
裴回实在看不出门道,只得拱手道:“还请前辈赐教。”
“这一招,叫.床下捉鬼。”马和很是受用地点点头,这才揭晓迷云,“别看这里通不过人,却能通过声音。只要在暗道的另一头说话,这头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暗道另一头发出啊啊声音的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青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为何是床下捉鬼?”
“他们骗人的呗!”阿去走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们这些江湖骗子,先在人家家里挖出暗道,夜里偷偷对着暗道说话,让屋主以为闹鬼。等人求上门来,他们再悄悄给暗道填上,就说捉住鬼了。”
裴回恍然大悟。
原本不算顶顶高明的江湖伎俩轮番上场,再加上二人不断在旁暗示,别说是不谙此道的燕兵,就算是他这个中原人也免不了上当。
马和却很不同意这话:“何所谓骗?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花钱买个心安,能叫骗吗?”
说起这事,他又想起那拱手送出的几块银子,不由肉痛起来:“只可惜老道的几十两银子,也叫他们卷走了。”
“原来是你的银子。”阿去倒被他提醒了,从袖中取出什么,向前一抛,“接着。”
马和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一看之下,登时大喜过望。
回到他手心的,可不就是此前贿赂出去的几十两雪花纹银?
“好小子,真有你的,什么时候偷回来的?”
“什么叫偷?”阿去一扬脸,也学他刚才振振有词,“是他们先闯来的,也是那贼头自己手痒推我。不然,我能去军营偷吗?”
马和无比爱怜地抚着失而复得的银两,一个劲附和称是。
“对了。”阿去又掏出枚锃光瓦亮的令牌,不解地举在二人眼前,“这不知是什么,顺手摸下的,你们瞧瞧。”
裴回与马和齐齐投去目光,同时愣在原地。
“……小祖宗,你怎么把人家令符都偷来了?”
阿去莫名其妙地摸摸脑袋。
“这玩意,不能拿吗?”-
雨又落了片刻,徐徐收住势头。
一束日光穿破云霞,照亮了阴霾密布的天穹。滴答不绝的水声中,深埋在地下的种子破土而出,卷曲的枝芽慢慢舒展开、向着天空勇敢地伸去。
“唔……”
躺在手术台的青年,眼睫轻轻颤了颤。
似感应到外界的光线,他下意识伸手想遮挡,却被什么牢牢地束缚住了。
“你最好别动。”
头顶传来的沉淡声音彻底将裴溆从最后的睡意中唤醒。
忍着昏昏沉沉的感觉,竭力向下看去,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臂已经与肚皮缝为一体。
那道骇人的伤口也被平整的皮肉覆住,丝毫看不出此前可怖的模样。
而被剥去皮肉的右腹,正被一个包子似的玩意压住。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团厚厚压实的布帛,被黑色的丝线捆住,将从腿部移花接木而来的皮肤紧紧压住。
裴溆双眼一阵恍惚。
虽已做足了心理预期,可真真切切看到这错综复杂的手术成果,还是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先借腹部的血脉养养手臂,等二十一天后就可以切断皮瓣的蒂部了。”
李明夷摘下帽子口罩,向他宣布这个好坏参半的消息。
这也就意味着——整整三个星期,不管睡眠还是苏醒,病人的手臂必须保持同样的姿势,不能有任何随意动作。
远位皮瓣移植术考验的绝不仅仅是医生的手术水准,病人的心理素质同样至关重要。如不能配合度过这二十一天,此前的所有成果都将付诸东流。
尚不知道手术过程中的波折,裴溆轻轻颔首,向左右望去。
手术的医生,似乎……少了一位?
“家主!”
正犹豫着是否要问,被打开的手术室门忽然扑进一道高挑的身影。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同样一身狼狈的大小两人。
李明夷循声望去,微微皱了皱眉。
马和知趣地拉着阿去往后撤开一步,老实退到门口那根白线后头,脸上露出乖觉的笑容。
已冲到手术台的裴回,这才想起此前这位李郎千叮万嘱的事,跟着讪讪停下步伐。
“手术已经结束了,你可以进去。”向裴回简单交代一句后,李明夷将目光转向听话得反常的二人。
无事殷勤,非奸即盗。
“咳……”马和不自主地别开视线,小心翼翼开口,“我们赶走了燕兵,还,还捡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林慎揭下口罩帽子,好奇地走了过去。
阿去无比小心、献宝似地捧出那枚烫手的令牌:“这个,你们瞧瞧,能换成军功吗?”
李明夷视线蓦地定格,难得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们……都干了什么?”
马和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末了,还不忘分析一番:“他们丢了令牌,回去得领不少板子吧?面子里子都丢了,我看他们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再进我们医署了。”
先是山妖,后是闹鬼,任谁听了都觉得此地风水大有问题。
李明夷倒不担心这个。
只是这块令牌……
看样子并非高级兵符,且离了燕军,与废铁也没什么差别。
换成军功大抵是不可能了。
可拿都拿了,总不能奉还叛军吧?
正在他垂首思索之际,却听一旁沉默许久的裴溆忽然开口:“若几位信得过,不如等某南下时,一并交给州府,如何?”
险些忘了,这里还现成躺着个李唐预备官员。
李明夷点点头,先从少年手中拿住令牌,代为保管。
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场风波,连轴转的疲惫再也忽略不了。将裴溆安顿好后,除了自告奋勇看门的裴回,其余诸人都各自回到房间,在雨后的安稳中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黑甜。
“李郎,您醒醒,家主他……”
李明夷被喊醒的时候,天光只余薄薄一线。他的大脑甚至没能分辨出是清晨还是黄昏,几乎条件反射地指挥着身体掀开被褥,趿拉起草鞋。
“什么事?”
他一边披上外衣,一边追上裴回心焦如焚的步伐。
对方在急切中仍保有一分理智,将看到的症状利落道来:“家主手臂上的皮肉,有些发白发凉,我看了一会,现在越来越肿了,还有些发紫。”
裴回虽不是医者,但习武多年,见过的外伤并不算少,也算有几分经验。
察觉到皮瓣的变化,他立刻找了过来。
李明夷的神情,在亲眼证实这番描述后,亦变得凝重。
移植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皮瓣区,已经出现肿胀的趋势,靠内的部分明显紫绀,边缘却苍白而冰凉,黑色的缝线被牵张得紧绷,几乎勒进创缘。
这是皮瓣移植中最常遭遇,也是外科医生最不愿见到的并发症——
血管危象。
第127章 酥油胡饼
躺在病席上的青年嘴唇紧抿, 额角滑下大滴大滴的汗水,整个人却仍维持着揣手的姿势,哪怕五指已蜷握得苍白。
“怎会如此?”听到响动赶来的林慎, 眼神霎时变得严肃。
先后到场的其他几人,看到眼前的一幕,随即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自觉留下听候差遣。
“皮瓣的血运不太理想。”李明夷粗略解释一句, “现在是什么时刻?”
裴回出门看了眼:“是戌时一刻。”
戌时大致为傍晚十九点,距离手术结束才过去十个小时。
术后二十四小时内出现的血管危象,皮瓣还有抢救的余地。
“阿去和小哑巴烧盆火过来, 道长准备开水布巾。”李明夷快速吩咐下去,目光转向林慎, “准备清创, 五号针头。”
几人马上行动起来, 很快将物品备齐。
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驱散了空气中的严寒,暖烘烘地扑着人脸。
李明夷持起消毒过的手术刀,轻轻一挑,拆掉了皮瓣远端的几针缝线。
随着缝线带来的约束减轻,已经苍白冰凉的皮瓣边缘肉眼可见地涌过血流,逐渐变得红润。然而靠中央的位置,肿起的皮肤表面仍分布着明显的紫绀。
林慎蹲在旁边, 眉头不觉皱起:“里面有淤血?”
“很有可能。”李明夷夹起弯盘中的五号针头。
皮瓣的周缘血运不畅,中心的静脉血却因淤堵无法流出, 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将会导致整个皮瓣甚至手臂缺血坏死。
必须立刻进行减压。
他一手拿起温盐水浸泡的纱布, 反复擦拭过整个皮瓣,另一手竖起细而锐的针头, 果断刺向紫绀的部位。
疼痛的刺激从伤臂传来,裴溆咬紧了牙关,克制着缩手的本能。
“很好。”李明夷向他投去鼓励的目光,利落地抽回了针,再次刺向其他淤血点。
针尖拔出之后,米粒大的暗紫色血珠接连从几个针孔中一点点涌出。
与此同时,皮表危险的颜色开始缓缓消退下去,血液在皮肤下无声息地重新运行开。
紧张注目过来的几人跟着长长松了口气。
“这里要一直烧着炭盆保暖,以促进血液流动。”李明夷收起用过的器械,仔细地交代,“每隔半个时辰用温盐水擦拭皮瓣和周围皮肤,如果再观察到这样的情况,马上来通知我。”
裴回认真记下他的话,点点头。
总归已经醒了,再睡也睡不着。处理完裴溆这边,李明夷去洗了把脸,接着打理起即将重新开张的医署。
时间在紧绷而安静的氛围中慢慢流过。
漫漫长夜不知不觉到了尽头,一声清脆的鸡啼揭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再回到病房中时,病榻上的青年正安然睡着。他的手臂上,此前出现危象的皮瓣已恢复了正常的血运,呈现出良好的状态。
“可以重新缝合了。”观察片刻,李明夷给出了结论。
一夜未眠的裴回,顶着一双浓黑的大眼圈,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有劳先生。”
术后的小小风波,就在有惊无险中度过。
重新将皮瓣拉拢缝合后,李明夷端着用过的器械,准备拿去消毒处理。路过庭院的时候,便瞧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一株高高的树下,正巴巴望着什么。
“瞧见没?有燕子在树上筑巢呢。”阿去仰着脸,眼睛睁得老大。
“啊,啊啊。”小哑巴从地面抠出一点泥,小心给新建的鸟巢添了点土。
从巢中探出脑袋的一双燕子,被两位热情的小客人惊动,羽翅轻轻扑动,交缠着飞向雨后晴朗的蓝空。
小哑巴歪了歪脑袋:“啊啊,啊啊?”
“你问它们?去抓小虫子吃了。”刚刚睡醒的马和,伸着懒腰走到二人跟前,张了张手望向朝日映照下的青青山峦。
他顺势抚下胡须,笑了笑。
“又是一年好春呐。”
春风如同一把温柔的刀,轻轻划破冬日的沉寂。在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中,医署重新挂上牌匾,再次向周围乡民开张。
医署日渐热闹起来的同时,艰难地度过二十个日夜后,裴溆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手术。
那块从腿部借来的皮片已经完美地与腹部融为一体,而接受了皮瓣移植的伤臂还牢牢挂在肚皮上。
“血运良好,可以离断。”器械位置上的林慎抬起观察的脑袋,向前递出一把银亮的手术刀。
接过刀柄的手以执笔的姿势压下刀刃,顺着胳膊的边缘,切断了连接手臂与腹部的皮瓣根蒂。
片刻,青年从麻醉中苏醒。
他高高抬起自己灾难不断的右手臂,试着伸展开。
被皮瓣填补的右手臂,除了一块明显不同的肤色与缝合痕迹,看上去倒与以往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这二十天一直维持着曲肘的姿势,活动起来还显得有些僵硬。
“术后还需要继续锻炼,否则会影响功能恢复。”李明夷靠着墙壁,以轻松的目光观察着他抬高的手部,用手势向他引导,“来,试试做这个对指的动作。”
话一出口,他的眼神忽然定格。
回忆的某个碎片遽然一亮,快速掠过脑海。
似乎在过去的某个时分,他曾向某位病人说过同样的话。
“李兄?”
林慎的声音将李明夷的注意力带回眼前。
他看了眼正努力活动五指的年轻病人,摘下口罩帽子:“这里交给你了。”
说罢,便迈开步伐,离开手术室的大门。
庭院中,小哑巴替他种下的那棵生命树已然落地生根,长到足有他额头那么高。树梢舒展开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光华。
李明夷站在树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难不成真得再死一回,才能实现时空穿越?
正仰头思忖着这个问题,视线的高处忽然掉下个什么,他正想得出神,一个不防,被那玩意正正砸中脑门。
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枚占卜用的铜钱,正面还刻着开元通宝四个大字。
“啊——啊。”头顶传来几声乌鸦气急败坏的叫声。
大概是哪个倒霉的道士丢的铜板,叫喜欢收集金属的乌鸦衔去做窝,刚好掉在这里。
李明夷掂了掂那铜板,收起遐思,往看诊的前堂走去。
鬼神的传说,似乎对本地的乡民已起不了作用。自医署重新开张以来,接诊的病人数便与日增加,这会已是门庭若市。
一见李明夷来,被乡民簇拥的马和顿时如遇救星,赶紧撤到他身后。
“诸位,还是请李郎亲自为大家看诊吧!”
马上有人挤上前:“李郎,劳您帮我婶婶看看。”
“还有我娘!”后头随即排起长龙。
一张张朴素的面庞,带着热切的期盼,向他注视而来。
李明夷坐在诊案前:“一个一个来。”
忙碌的间隙,他回首望去。
古旧的佛塔披着金灿灿的斜晖,长久地屹立在这所小小的医署后。长长剪影向下倒映,越过屋脊,一直铺到他脚下。
一切的命运,从这里开始。
那个他不断追寻的答案,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
这一忙就忙到了黄昏。
等病人都一个个看过,肚子里传来响亮的肠鸣音,李明夷才迟钝地意识到——饿了。
“快来尝尝,刚出炉的酥油胡饼。”刚回到后院,马和便招呼着递给他一块油光发亮的饼子。
透亮的纸皮一揭开,热腾腾的香味便扑涌而出。
李明夷咽了咽唾沫。
和行军打仗吃的干粮不同,这种酥油饼做起来可十分考究。要拿足一斤肥瘦兼半的羊肉一层层地铺进面饼里头,每层中间用炸好的豆豉洒上调味,再用芝麻酥油将整个饼浇得透透的,这才能上炉炙烤。等烤到五成熟,再熄了炭火,用余温烘足了时辰,才得眼前金黄酥脆、香气馋人的大饼。
“这是谁买的?”一边将酥油饼往嘴里递去,他一边问。
酥油胡饼味道可人,但价格并不便宜。除非这位守财道长今日转了性,才会主动给大锅饭添上油星。
“你忘啦,今天是上巳节。”马和向旁边抛去个含笑的眼神,“是这位小裴郎出钱为大家伙加餐。”
裴回颔首道:“已打扰诸位多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三月初三上巳节,本该是春游踏青的日子,而今叛军仍霸着邺城,百姓们不敢随意在外晃悠,也只能在口舌上略作补偿。
难得大家都放松一刻,李明夷便省去推辞,安心享用起美食。
上下牙关一咬,满口酥香的油渣瞬间在口腔中发出脆响,满满当当的羊肉在齿间迸出腻腻的油脂。
……人类果然永远无法拒绝油脂的香味。
饭饱之余,几人坐在阶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消食。
“什么时候彻底平了叛军就好了。”林慎仰头望着星河流转的夜幕,随口叹道。
阿去撑着下巴,跟着思索:“你们说,朝廷什么时候才发兵?”
这都已经到了三月。
就是磨刀,也该磨出两把了。
这话引得片刻默然。
就连李明夷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止邺城的百姓,后世的人看到这段历史时,也少不得泛起嘀咕——
为何李唐王朝不乘胜追击,一举歼灭叛军?
理由其实很简单。
安氏朝廷虽已势微,背后却仍有个虎视眈眈的史思明部。
双都三战,几乎耗竭了关中叛军的有生力量,断了其反咬一口的可能。然而在太原会战后断尾求生的史思明部,却压根没有参与这场至关重要的决战,而是全程在北面观望局势。
史思明表面虽已归降,手头的拥兵可是半点没少,甚至吸纳了不少从安氏集团中叛逃的队伍,反而变得壮大。
处于两个阵营之间的安庆绪部,在这种局势下,俨然已经成了两军间的缓冲带。
可以想见,若是唐军一鼓作气攻袭邺城,养精蓄锐已久的史思明大军及其背后支持的地方势力绝不会坐视不理。
所谓强龙压不了地头蛇,直接在北面与史部决战,能否打赢还很难定论。
而一旦失败,所引发的一连串山崩海啸的后果,将是刚刚在风雨中安定下来的李唐朝廷所不能承受的。
如果此刻唐军选择大胆北进……李明夷禁不住设想。
这一步,能否改写这个时代乃至整个国家的未来?
“啊啊,啊啊!”
就在他沉思之际,背后忽然传来小哑巴兴奋的声音。
李明夷下意识回头望去。
小哑巴正乖巧地蹲在裴溆面前,一双眼直直盯着他手里的事物。
“最后一次哦。”
裴溆手中握着本厚而小的册子,正用刚刚重获自由的右手快速翻动着。随着书页以目不暇接的速度哗哗翻过,画在上面的小人仿佛也有了生命,跟着迈开双腿,向前奔去。
这有趣的一幕很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被围观起来,裴溆不好意思地合上小册子:“小时候弄巧的法子,原是拿出来练练手指的,让诸位笑话了。”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倒没想到——
这少年老成的县丞官,也有如此天真的童年。
“可以让我看看吗?”李明夷伸手接过那小册子,若有所思地一张张翻看着。
书册的第一页上画着个四肢舒展的小人,在下一页,他的脚步往前伸出些许。再往下,便连续成奔跑的动作。
每一次翻动书页,小人就会跑动一次。
第一页的小人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最后一页的姿势,然而他的每一次的奔跑都将走向注定的结局。
时间的流逝或许就像这样一本动画书,李明夷忽然想到。
历史总在其既定的轨道上不断前进,那些被后人假设过千万次的“如果”,永远无法得到验证。
就如大江东去,燕子回巢,循环往复,却又永不停歇。
第128章 颅骨钻孔引流术
一切或许已在冥冥之中注定。
这个突兀的想法刚一出现在李明夷脑海, 眼前的视野蓦地一暗。
紧接着,便见一抹银色的急电划过天际。
雷鸣轰然,雨幕拉开, 天色转瞬变得阴沉。溅起的水雾扑上台阶,很快将潮湿渗进严寒的空气。
众人赶紧往石阶后的屋檐下躲去。
正忙着避雨,走在后头的林慎像是被什么绊了下, 脚下的步伐忽然一滑, 整个人趔趄着就要往前倒去。
“小林郎,当心路。”眼见他快摔上台阶,裴回眼疾手快, 一把将人拉住。
林慎扶着他的手臂勉强站定,片刻才恍然回过神般。见周围几人都关切地看过来, 自己倒先不好意思了:“是我没注意到台阶, 不碍事的。”
声音瓮瓮的, 带着点疲倦的鼻音。李明夷听出些异样:“不舒服?”
林慎摇摇头:“吹了风,有点着凉罢了。”
“你骗人。”旁边的阿去意有所指地瞟向他压着厚厚黑圈的双眼,不留情地揭穿,“整夜整夜不睡觉,能不生病吗?”
听到这话,裴回与自家主人对视一眼,眼神更为内疚:“让诸位费心了。”
“与阁下无关。”怕对方会错意, 林慎赶紧解释一句,“是我自己看书入神, 误了时辰。”
正说话间,一枚冰凉的探头已经贴上前胸。知道这位李兄的脾气, 林慎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让他听诊,视线不觉垂落在那只冷静移动着听诊器的手上。
这只手, 向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越是离这人越近,越能看清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
他唯有更勤奋一点,更努力不停地往前,才能追上对方的步伐。
“暂时没什么问题,先观察看看。”
片刻,李明夷揭下挂在耳上的听诊器,目光自那写满倔强的脸上轻轻掠过,并没有戳穿年轻人那小小的、执拗的自尊心。
见林慎无甚异样,众人便不再追问,各自回屋睡去。
与三月一同到来的雨季,天空像被撕了条大口,无休无止倾下雨水。受天气影响,医署内外冷清不少,就连偶尔来往的脚步都被雨声淹没,只剩雨珠沉闷地敲打着大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打那日医署“闹鬼”后,那群燕兵果真一直没有再登门。
雨后的几日,倒可偷得一分闲散。
这份难得的安逸,对于裴溆主仆而言,却显然不是个好消息。
“看来只能再打搅几日。”望着无边的大雨,裴溆只得按下立刻赴任的心,无奈地提出请求。
水涨河高,汛期的黄河凶险无比,就算他们愿意动身,只怕也没船夫敢冒着暴雨渡河。
对此,李明夷自然无甚意见。
对方手部的皮瓣还未拆线,他也不放心就这么放人走。
来势汹汹的暴雨便这样连绵了整个三月的上旬。直至六七日后的清晨,天色总算迎来短暂的放晴。趁着难得的清朗日头,署中众人纷纷忙活起来,将潮得能发霉的白布重新蒸煮,一一拿出去晾晒。
很快,搭在院中的竹竿上便挂满了白色的布匹,迎着微风徐徐展着。
“手臂恢复得很好。”
与此同时的病人房中,再一次检查过裴溆移植到右臂的皮瓣后,李明夷向他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可以拆线了。”
“我来吧。”随来查看病人的林慎自告奋勇。
简单的拆线操作,李明夷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见林慎一脸的积极,索性放手交给他做。
得到实践的机会,青年踏着轻松的步伐,驾轻就熟地去准备拆线用的器械。
安静等候的片刻,裴溆像是想起了什么,酝酿着开口:“叨扰多日,还未支付先生诊金。”
说罢,向侯在一旁的裴回使了个眼神。
裴回会意,当即从袖中取出一枚圆形的玉佩,双手奉给正打算离开的李明夷。
李明夷垂眸看了眼。
对方拿出的玉佩,玉质莹润,工艺精美。哪怕他对玉石没有研究,也能看出价格不菲。
其售卖的价值,恐怕远远超过这段时间花在对方身上的医药费用。
正想婉拒,裴溆抢先道:“某受命赴任,未免招人耳目,身上未带太多现银,也只有这玉佩也值当几两银子。若有余处,只当某替邺城的乡亲们一并付了诊金,也算全了裴某一点心意。”
他的眼神坚持。
这些日子,他在此处住着,亲眼看着这间小小的医署如何运转,更为李明夷等人的义举动容。
为善是需要钱的。
一路南下,他看过太过民生艰难,亦懂得医署的不易。
对方既然讲明用以捐赠,李明夷便也省去推诿。刚打算接下这份厚重的酬答,小院的门前,忽然传来几道金属落地的清脆声响。
紧接着,便是重重坠地的沉闷一声。
一股不祥的预感划过脑海,李明夷抽回微微怔愣的手,立刻冲向声音的源头。
拨开一张张拦路的白布,骤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幕,令他的心一瞬悬至顶点。
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台阶上,正安静躺着一个熟悉的金属弯盘。本该放置在上面的器械,此刻却零零散散落了满地。
滚倒在阶下的青年,蜷曲的右手仍往前伸着,似乎是想要捡起前面的一把手术刀。
在他额顶与地面相撞的位置,鲜血正一滴一滴涌出,从手臂一直蔓延向前,染上银色的手术刀柄。
“林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李明夷立刻冲跪过去,呼喊的同时左右拍了拍他的双肩,“能听见吗?”
似是听见呼唤的声音,那无力搭着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极度涣散的双眸里隐约恢复了一丝神志。
“器,器械……”
“不用担心。”李明夷用力托起他垂软的身躯,一边向屋里疾步迈去,一边向闻声赶来的马和等人沉着开口,“准备急救用物。”-
“不要闭眼,看着光。”
躺在床榻上的林慎,虚弱闭拢的双眼被撑开,一束微弱的光线照上失焦的瞳孔,激起不太明显的收缩。
“怎么样?”一旁的马和焦急问道。
“瞳孔缩小,反射减弱,很可能有急性脑出血。”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换上听诊器,快速进行其他生命体征的检查。
心率和呼吸还在正常范围内。
来不及松一口气,他将目光再次转向青年被纱布简单包扎过的头颅。
头皮表面的出血不算严重。
然而意识状态的急剧改变,足以证明其颅内受到的占位压迫。
是血肿,还是别的什么?
是摔伤诱发的急性颅内出血,还是潜在出血引起的昏迷、摔伤?
不管是哪种情况,此刻无疑已经威胁到林慎的生命。
思绪在紧张中疾速展开,李明夷倏然抬眸,向其余几人递出一个严肃的眼神。
“必须立刻手术。”
“手术?”阿去不敢置信地重复一次,“你是说……”
“钻孔引流。”没有太多时间解释,李明夷单刀直入道,“在出血的位置钻开颅骨,抽出里面的积血。”
——钻颅取血。
这个大胆的术式一提出来,即便是已经见识过手术的阿去,联想到那个恐怖的画面,背脊也不禁掠过一阵骇然。
那可是脑袋啊。
他虽没读过什么书,早些年也听评书说过曹操与华佗的故事。连叱咤风云的大枭雄都不敢接受的治疗方式,被李明夷说得那样轻而易举。
迟一步赶到的裴氏主仆,听到这话时,亦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皮瓣移植已经超乎他们的想象,所谓钻孔引流术,其凶险恐怕只多不少。
“李郎。”马和看了看昏昏欲睡、神志模糊的青年,望向面色凝重的李明夷,迟疑着开口,“不能再等几个时辰看看么?”
李明夷唇角紧抿,罕见地没有反驳。
没有CT,也没有核磁,仅凭外在的症状,是绝不足以明确颅内的情况的。
一旦选择打开颅骨,哪怕只是个小小的钻孔,都有极大的风险给病人带来致命的颅内感染。
但若错过最佳的手术时机,脑组织的损伤将不可逆转。
他握紧了双拳,指尖在掌心处微微颤抖。
若非与他的偶然相遇,林慎绝无可能离开陈留官医署、孤身来到无亲无故的邺城,更不会意外摔伤头颅。
一个被忽略已久的事实,不可回避地浮现在李明夷脑海。
——他的到来,势必会影响到相接触的人的命运。
他能救人性命,却也可能在无意中改变其他人的人生轨迹。
“我……我同意。”
一道微弱而坚定的声音,意外打破了这一瞬的死寂。
满脸苍白的林慎,被冷汗濡湿的眼角微微张开一分,两道模糊的视线交错着,艰难地聚拢在那张冷峻、紧绷的面庞上,用眼神说着——
他相信。
相信这个人一贯的判断与决定,相信他不因任何情形而改变的理智,相信那双曾向自己展示过无限种可能的手。
“我知道了。”对视的短短一瞬,李明夷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内心的震荡似乎在一瞬平定,他倏地起身:“准备手术。”
听到熟悉的一句话,林慎的目光带着欣慰,慢慢向下垂去。
眼皮似有千斤坠重,视野亦逐渐陷入黑暗。混沌之中,却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在心间不断响起——
就让他亲身见识见识吧。
像他的师长裴之远,像王焘公那样-
手术室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完成。
与平常不同的是,这次站在李明夷对面的不再是林慎,而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站上手术台,就要面对颅脑手术的新人阿去。
那张被口罩遮住的年轻面庞不掩紧张。
“不要着急。”李明夷注视着在甜油面罩中安静闭目的林慎,目光不转地抬起手腕,“手术刀。”
重新消毒过的手术刀,带着银色的锋芒,递向他的手中。
李明夷专注地垂目。
刀锋自左耳上方的颅顶位置落下,顺着原本的破损,划开已经被剃除头发的肿胀头皮,打开一道约莫四厘米长的手术切口。
堆积在皮下的新鲜血肿顿时从切口涌出。
“纱布。”
阿去手忙脚乱地递上。
简单将这些血肿清理开后,灰白色的颅骨便清晰地暴露在术野中。以肉眼看,倒暂时没有看见明显的骨折迹象。
李明夷未有丝毫松懈,将打开头皮固定住后,再次伸出手:“颅骨钻。”
早有准备的阿去马上找出了这个外形独特的器械。
三年前曾在解剖时用到的手摇颅骨钻,此刻终于用在了活体手术中。
李明夷控制着手上的力气,转动这只重新上岗的颅骨钻,直至微妙的落空感出现。
钻头退出后,一个拇指粗的孔洞便出现在坚硬的头骨上。
出乎阿去的意料,出现在钻孔下方的并不是想象中柔软的脑组织,而是一片坚韧的白膜。略显紧绷的膜上,还分布着些许红润的血丝。
“这是硬脑膜。”李明夷向他解释,“是保护脑的三层膜之一,也是最牢固的一层。”
硬膜与颅骨之间没有出血。
这就意味着——血肿很有可能存在于硬膜与脑组织间。
为最大程度地避免感染,他暂时不打算立刻打开硬脑膜,而先换上一枚20毫升注射器在手,用细而利的针尖探刺进去。
针身刺入后,李明夷慢慢抽动活塞,试图抽吸出部分积血。
汗水不知不觉从额前渗出,浸湿了手术帽的边缘。
对面的阿去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随着黑色的橡胶活塞一点点往上移动,聚焦在针筒上的两道目光,同时无言地怔住。
里面,没有血液。
第129章 中转开颅
抽动针筒时的滞涩感同时在手下传来。
李明夷停下手中的动作, 慢慢将针身退出。
注射器的针头内腔太细,很容易被小血肿或其他固体组织堵塞。原本打算在不破坏硬脑膜的前提下进行探查,现在看来, 颅内的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
“手术刀。”
就在阿去还陷于惊讶中时,对面的李明夷已经放下无所获的注射器,向前抬起手腕。
手术开始的小小不顺似乎并太未影响他的状态, 短短一瞥后, 那双露在口罩帽子间的黑眸已回复冷静,目光的焦点重新聚集在术野中央。
阿去定了定心神,赶紧跟上对方的节奏, 递出用纱布擦拭干净的手术刀。
回到术野的手术刀以一个谨慎的角度压下,划开在颅骨钻孔中暴露出的硬脑膜, 做出一道十字形的切口。
紧接着, 李明夷拿起一根极细的引流管, 从被破开的硬脑膜处一点一点递送进去。
滴——答。
甜油以缓慢的节奏不断落入面罩之中,闭目仰躺在手术台上的林慎对此毫无反应,看上去平静而安然。
在他正接受着手术的头颅上方,李明夷压低了视线,一边观察着引流管口的情况,一边调整置管的角度。
可不管他如何变换方向,探入硬膜下的引流管中, 始终没有液体流出。
——硬脑膜下没有积血。
摆在眼前的现实与术前的第一假设大相径庭。
虽然没有直接明了的影像学证据,然而暴力外伤的诱因、意识与瞳孔的骤然改变, 足以证明颅内脑组织受压。而这个压力的来源,最大的可能就是血肿。
拥有丰富血供的硬脑膜, 在受到冲击时,常会伴有血管的撕裂。在成年人坚硬而固定的颅骨中, 出血不仅仅意味着血供的中断,血肿本身亦会产生明显的占位效应。这也是李明夷对病情的判断依据来源。
手中空荡的引流管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一次,你的经验失误了。
“……没,没有血。”被千叮万嘱、不敢有任何多余动作的阿去,站在原地屏息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接下来,怎么办?”
李明夷以平缓的速度抽回引流管,视线定格在那小小的骨孔上,没有立刻作答。
开口小的钻孔引流术虽然能一定程度降低感染与其他意外的风险,但与之相对的,狭窄的术野同样也限制了探查的方式与程度。
颅内是什么情况,只有彻底打开才能知道。
可一旦进行大骨瓣开颅,术中感染的风险将呈倍增长,其带来的一系列不可控的连锁后果,绝非这个时代的医疗与药物水平可以应对的。
放弃吗?
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第一次浮现在李明夷的脑海。
手术不是用来满足术者的好奇心的,而是为了给患者一个更加健康、美好的未来。
放弃开颅,就此结束手术,等待急性期度过,林慎仍有苏醒过来的机会。
但也可能落下终生残疾。
另一道争议的声音同时在心间响起。
脑神经细胞的死亡是不可逆转的,即便他有足够的幸运度过这次危险的昏迷期,谁能保证苏醒后的功能呢?
瘫痪、失语、智力减退,一旦作为中枢的大脑被压迫损坏,各种不可预测的并发症都可能出现,并从此伴随病人整个漫长的下半生。
根据医疗准则,此刻应该由患者的家属做出抉择。
而现在,林慎已经把所有选择全权交给了他。
李明夷的目光向下滑去,注视向正在麻醉中安然度过这一刻的林慎。
那年轻的面庞,总是写满无畏的勇气,一次次出现在他身旁,坚定不移地向认定的真理奔去。
心不妄视,断死决生,这就是我的道。
那倔强的声音恍然在耳畔响起。
“咬骨钳。”
一瞬的回忆交集,李明夷收回复杂的目光,向前伸出了手。
“……哦!”慌乱找着器械的阿去,把这个有些重量的钳子递出去后,才忽然意识到对方的意图——
“你想把这个洞……”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
“扩大。”李明夷替他补全。
扩大钻孔,进一步对硬膜下进行探查,从而决定是否开颅。
林慎,他的心中默然呼唤。
如果是你的话,是绝不可能答应就此结束手术的吧?
咬骨钳牢牢咬上颅骨孔洞边缘,李明夷随即拨开与手术无关的所有杂念,专心致志地进行操作。
一边用这个造型特殊的咬骨钳咬取着骨孔的边缘,一边将掉落的骨渣收集移走,以防止其进入颅内。
原本不足指甲盖大小的钻孔很快被扩了一倍,露出更多的颅内结构。
进一步扩大的术野,也让李明夷看得更清。
与颅骨紧密相贴的硬脑膜看上去比正常形态下要鼓胀很多,张力明显有所增高。
他顺着之前做出的十字切口,无比小心地掀开这一小块硬脑膜。
接下来呈现在眼前的一幕,却令李明夷的动作蓦地停住——
出现在硬膜下的,并非薄而透明的蛛网膜,而是一层白色的不明组织。
“这是什么?”全然对解剖无知的阿去,反倒没有李明夷那样震惊,只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玩意绝非正常。
半是透明的白膜,看上去倒有点像削薄的生猪皮。
这个冒昧的联想,他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只得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前方,等待李明夷讲解。
“机化组织。”李明夷以平徐的口吻解释,语气之中却隐隐压藏着几分不可思议,“一些不能被人体完全吸收或者排除的病灶,被新生的肉芽组织修复取代后,就会形成这种组织。”
这个在医学中十分基础的概念,对于公元八世纪的土著居民而言还是太陌生了。李明夷小心拿镊子探了探那块略显硬质的机化组织,换了个简单的说法:“就像伤口长出的疤痕,也是其中一种。”
这样一举例,阿去便有些明白了。
可随之而来的问题,却让他再次陷入迷惑。
“你的意思是,这是脑袋里面的疤。”他踟蹰着张开嘴唇,见对方并未否认,才接着问道,“那他的脑子,已经受伤好久了?”
伤口结疤,也得好几天呢。
可林慎从受伤到手术,统共也就几个时辰。
“你说得对。”听到这个貌似想当然的问题,李明夷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向他递出一个认可的眼神。
一种平日里不常见的兴奋闪烁在他的眼中。
机化组织的形成必须足够的时间。
这个潜藏的病灶,显然已经在林慎的脑子里呆了一段时日了。或许,它就是这次看似意外的摔伤的根本原因。
原始病灶究竟是什么,慢性血肿,肿瘤,或是异物?
李明夷垂下目光。
扩大的后的颅骨钻孔暴露出来的仅仅是病灶的冰山一角,想要看清其全貌,只有一种手段。
“中转开颅。”他毫不迟疑地抬起手,“手术刀,齿镊。”
阿去微微一愣。
虽然准备手术室的时候已经被提前告知,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手术的方式可能会改为开颅。可真切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他一时之间仍难免悚然。
开颅,也就是说,要取下一部分头骨,彻底打开脑袋。
“器械。”李明夷语无波澜地重复了一次。
阿去用力眨了眨眼,强行驱赶走升起的不适感觉,赶紧将对方索要的器械递出。
手术刀顺着原有的切口进一步切开全层头皮,暴露出更大面积的颅骨。
用小刮匙仔细地钝性分离后,李明夷将剥出的头皮皮瓣翻开,重新用头皮拉钩固定好。
看到这幅画面的阿去双膝一软,险些就要倒下。
“铣刀。”张口的同时,李明夷以不含同情的平淡眼神瞟向这位新上任的器械护士,“要摔往后面摔。”
“……”少年掩在口罩下的唇角禁不住抽了抽。
这是他能决定的事吗?
心里虽是一通抱怨,那令人浑身鸡皮疙瘩泛滥的恐惧,却在这句不算有趣的玩笑中消弭下去了。
他迅速找出对方要的器械,准确地递出。
锯子般的铣刀被李明夷牢牢握在手中,沿着之前打开的骨孔,以均匀的力气慢慢割开颅骨,做出一个长宽约有十来公分的骨窗。
取下的颅骨,则被生理盐水浸润的纱布包裹,暂且放置在一旁。
手术台前的两人,目光同时紧张地落在这块即将揭开的硬脑膜上。
过高的张力,使它显得异样的膨隆,四周几乎是悬吊在颅顶。
真正的病灶,就藏在其下。
“11号小尖刀。”
伸出手后,李明夷深深闭目一下,压下持续高强度作业带来的疲惫。
接下来,将容不得任何失误。
比寻常手术刀更小的尖刀从对面递来,冰冷的金属触着手心,李明夷倏地睁开双眸,握紧了刀柄。
菲薄的刀片轻轻划下,以一道流畅的弧形切开膨胀的硬脑膜。
用有齿镊翻开被切开的硬脑膜后,李明夷用针线简单将其缝合悬吊在翻开的头皮皮瓣上,以更好地打开术野。①
完成这个步骤后,他再一次将目光回转打开的硬膜下腔,着手清理起覆盖在蛛网膜上的机化组织。
镊子一点点揭开这层覆盖着术野的白膜,一股夹着血丝的淡黄色液体,开始若有若无地从下方渗出。
即将探明真相的振奋浮上心头,李明夷极力保持着手腕平稳,断绝任何差错的出现。
随着固化的淡白色机化膜被彻底清除,罪魁祸首的病灶终于出现在术野中央。
尽管有所心理准备,在看见其真貌的瞬间,手术台前二人仍不由同时陷入震惊。
已经清晰可见的脑组织表面覆盖一层淡黄色薄膜,淡黄色脓性液与脓血性液交错,正在上面流动着。②
第130章 腹部皮下保存自体颅骨
“这是……脓?”
瞠目于这一画面的阿去, 半晌才迟疑地开口。
可人的脑袋里,怎么会流脓呢?
眼前的事实实在超过他的认知范畴,少年下意识地抬眸, 用眼神询问着答案。
“没错。”李明夷被汗水浸湿的眼睫轻轻压下,目光微有烁动。
这是连他在术前也不曾意料到的,一种常被归类为“其他”的可能性。
——慢性硬膜下脓肿。
“这种脓肿, 往往是体表其他病灶蔓延而来的, 比如鼻窦、中耳、面部乃至牙齿,都可能是原始病灶。”
也因如此,这种特殊的颅内疾病很难追溯具体的起源及产生时间。
或许只是一场普通的感冒, 或是一阵花粉引起的鼻炎。
外在病症看似已经痊愈,脓肿却已无声息地积聚在颅内。如此隐匿的起病, 使得医生甚至病人本人都难以察觉其存在, 直至占位效应的猝然发作。
与血肿难以区分的影像学表现, 更使其在手术之前很难被直接确诊。即便是在拥有先进辅助设备的二十一世纪,慢性硬膜下脓肿仍是最容易被误诊的颅内疾病之一。
假若任由脓肿发展,一旦引发脑梗死或败血症,其致死率将可达到百分之二十四。
在没有抗生素的唐朝,这个数字还能再翻两番。
“生理盐水。”
现在还不是庆幸的时候,一瞬的思绪疾转,李明夷随即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术本身。
“嗯。”阿去也马上打起精神。
术前提前预备的生理盐水呈细股冲进脓腔, 再从放置进去的引流管中涌出。如此反复洗涤,表面的脓液逐渐被清理干净, 只剩最后一层淡黄色薄膜粘连在半透明的蛛网膜上。
李明夷接着借打开的骨窗小心探查周围,确定没有出血灶, 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没有颅内出血,不幸中的万幸。脓腔的位置较为固定, 也没有向深部蔓延。只要解除颅内的压迫,林慎有很大的概率苏醒过来。
重新做出判断后,他换了更小号的手术钳,耐心地将残余的脓腔壁一点点从蛛网膜上剥离、清除。
金属器械尖端的下方就是白豆腐般的脑组织,仔细看,甚至可以观察到其间的脑血管以良好的节奏搏动着。
阿去紧张地注视着对方的操作,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手术。
不仅仅是传闻中的移植皮肤、接续骨骼,甚至连人的脑袋都能打开,找出里面的病灶。
如果能早些遇到这人,或许他的阿耶,阿娘也……
“冲洗。”李明夷冷静如常的声音打断了他此刻的联想。
阿去小幅度地甩了甩脑袋,抛去一闪而过的念头,按照对方的吩咐,从对面的位置倾倒下干净的生理盐水。
清亮、透明的液体随即从另一侧的引流管中涌出。
“可以了。”反复将脓腔清理至干净后,李明夷抬起持着器械的双手,示意对面停手。
阿去早已摸索出经验,自觉递上缝合用的针线。
他的主刀医生却没有立刻接下,目光专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李郎?”
“准备缝合。”李明夷和他交换了器械,视线仍定格在清理后的术野中央。
剥去了病灶的蛛网膜下便是清晰可见的脑组织,因长期压迫及外伤冲击的双重影响,这片脑区肉眼可见地水肿,正从被打开的骨窗往外膨胀。
第一时间的中转开颅,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脓肿本身带来的颅内高压。然而脑组织的水肿不会立刻消失,甚至可能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
此时如照常回纳切下的头骨瓣,在坚硬的颅骨限制下,水肿的大脑就像被盖子用力压住,无疑会增加疝出的致命风险。
可如果此时去除骨瓣、进行减压,度过危险期后,又该用什么修补颅骨?
既没有先进的人工材料,也没有足够的超低温环境保存自体的骨瓣,唯一的办法只有……
李明夷的目光缓缓下移。
“怎么了?”注意到他沉思的眼神,阿去全然不知这人又在想着什么,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厚厚的白布掩盖着病人的躯体,与手术区域做出区别。
阿去更是不解。
“你看他的肚子干嘛?”
李明夷口罩下的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
血运丰富、结构层次分明的腹部,无疑是骨瓣最好的“借宿地”。
“更改术式。”他收回目光,果断做出决定,“去骨瓣减压。”
“去,去骨瓣?”阿去只能以字面意思理解,“不要这块头骨了吗?”
针持提着圆针长线,在少年惊错的目光中上下翻转,将被切开的硬脑膜拉拢,以巧妙的手法将其在最低的张力下缝合。
快速完成这个步骤后,李明夷没有将湿纱包裹的骨瓣回纳,而是直接开始缝合头皮。
“不是不要。”熟练操作的间隙,他抽空解释,“而是先把它放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阿去喃喃地重复一次,目光忽然不可思议地顿住。
所以,对方刚才找的就是……
少年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不仅要把头骨打开、取下,还要埋进肚皮里。
今日的一切见闻,实在超乎他想象的极限。
“没错。”李明夷轻轻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我要用他腹部的皮下组织,来保存这块颅骨。”-
手术仍在进行。
日冕的针影已然转过好几个大格,天气亦起了变化。朔风激荡,乌云浓集,早晨还清朗的天穹,到了此刻已布满阴霾。
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的几人,正焦急等在手术室外,一刻一刻地计数着时间。
“我早说,那小郎君印堂发黑,绝无好事,他非要跟来。”马和前后迈着脚步,拍手道,“看看,不听道长言,吃亏在眼前啊。”
裴回主仆自然是不答这话。
小哑巴敷衍地啊啊两声,算是回应。
半晌没听着熟悉的反驳,倒让他有些难以发挥的不甚自在。于是摸出占卦用的铜板,捂在手心。
“天灵灵地灵灵无上天尊请显灵!”
絮絮几声咒语过后,三枚铜板被同时抛向上空,在四双眼睛的注目中,啪嗒一声落了地。
“让本道看看……!”马和俯下身去,正欲分辨卦象,却听背后忽然响起开门的嘎啦一声。
他来不及收起姿势,翘起的屁股便被门板往旁一推。
——咚。
好险,是屁股先着的地。
马和不无庆幸地揉揉腰肢,跌坐在地上,幽怨地回首看去。
始作俑者的少年却无事人一般,揭下几乎湿透的口罩,向紧张注视来的四人宣布——
“手术结束了。”
几人如释重负的长叹传入手术室中。
接着,便听见少年“嘘”了一声,提醒他们不要喧闹。
门外很快安静下来。
李明夷独自靠坐在手术台边,继续监护着尚未苏醒的手术病人。
被撤去麻醉不久的青年,仍对自己的遭遇一无所知,双眼紧闭,胸膛平顺地起伏。
若是他现在苏醒,就能看见自己脑袋上顶着的厚厚白纱。
往下看,便会注意到下面的腹部有道明显凸起的弧度,旁边,还有一条细细的缝合线。
这是什么?
他一定会好奇地问。
是你的颅骨,李明夷在心中默然作答。
我把它埋藏在你腹部的皮下组织中,等着日后将其重新植回头颅。
他甚至可以想象听到这话时,青年倏然睁大的眼瞳,接下来便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不断追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
腹部还可以养活其他部位的器官吗?
这一刻,李明夷能听见的,却只剩一道平缓的呼吸声。
啪、嗒。
酝酿了半日的大雨,终于在交加的风潮中落下。手术室紧闭的窗门,也被吹得呼啦作响。
李明夷疲惫地垂下眼帘。
迟来的余悸,像这场中断的雨一般,滴打在心头。
林慎于他,亦友亦徒,更是少数可以透彻理解手术的几人之一。若是失去这个重要的伙伴,对他,对医署,乃至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都将是令人心痛的损失。
这次开颅手术的风险远远超过他既往操作的任何一台手术,哪怕一点判断失误,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正当他在脑海中反复回忆术中种种细节时,挂在耳畔的听诊器中,忽然传来一阵加速的心跳。
李明夷猛地起身。
躺在手术台上的林慎,交错的眼睫缓缓睁开,露出一双黑润的眼睛。随着瞳孔中白色身影不断靠近,那双眼微微眨了一眨,轻轻弯起。
“嗯。”李明夷回应着这道目光,缓缓松下双肩。
“手术顺利结束了。”
手术的成功无疑是这场风雨中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我就说嘛。”马和笑眯眯拈出刚刚卜卦用的三枚铜板,稍迟一步宣布刚才的卦象,“否极者泰来,小林郎必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啊啊,啊啊?”小哑巴歪着脑袋看过去。
你刚才是那么说的吗?
“咳。”马和将手一收,“天机不可提前泄露也。”
倒是裴回想问问:“道长能算算这雨何时停么?”
大雨一下,渡河又成了难题。身为主人的李明夷虽不拒绝,但连续叨扰,实在让主仆两人心有不安。
裴溆迟迟不能赴任,也怕节外生枝。
“这个嘛……”马和跟着扭头看去,却唯有讪讪一笑,“不出三五日,便是七八日,最多十余日。”
说了也等于没说。
众人皆心知肚明,按往年的例数,这雨怕是要下到四月了。
好在现下医署中没有别的病人,李明夷单独腾出一间与手术室同等消毒规格的监护室,以随时应对可能出现在林慎身上的变化。
*
次日,傍晚。
“这里,埋着我的颅骨?”
半靠在床榻上的青年,头顶还缠着几圈厚重的白纱,整张面庞浮肿虚弱,一双圆润的黑眸却不掩好奇,努力往下瞟着。
李明夷摘下挂在耳上的听诊器,点点头。
不出他所料,听闻术中种种惊心动魄的转折之后,林慎果然不再甘于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病。
能够张口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手术的细节。
——不仅将颅骨取下,还把它在肚皮下面。
得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且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林慎神奇地盯着稍微隆起一道弧度的肚皮,脑海里不断设想着手术的画面。
而最让他好奇的问题,莫过于——
“那什么才能把这块头骨植回?”
青年的眼中闪着雀跃。
不但无所畏惧,甚至还有点不能亲眼目睹的遗憾。
“颅骨埋藏在肚下太久,骨量会被人体逐渐吸收,所以不能放置过长时间。”
人都躺在病榻上,还惦记着手术,李明夷实在被他旺盛的求知欲打败,索性据实以告:“两个月后,就可以植回骨瓣了。”
当然,这是理想状况下。
作为人体最高级中枢的大脑,就像一组精密运算的超级代码,任何一点损伤都可能导致难以预计的后果。
后一句话,李明夷没有说出,林慎却能在心里举一反三。
“李兄放心,我已好了大半,两个月绰绰有余。”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他倒显得更为乐观,为自证似的,举起放在床畔的右手,轻轻握成拳头。
“你说话可得算话。”门口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擦声,接着便听一道含着呵欠的声音,“你要赶紧好起来,不然咱们医署都开不成了。”
林慎转眸看去。
掐着时辰来换班的阿去,已经换上一身干净的隔离衣,正往脑袋上戴着帽子口罩。
这位行医经验几乎为零的晚辈,对于手术与监护室的概念接受得倒意外得顺畅。
“那是自然。”
半是玩笑的一句话,却让林慎的眼神蓦地认真起来。
——身前,有高山以仰止;而今,又有后浪追逐。
他岂能就此停下步伐?
“好好休息。”见他丝毫不为病势所困,李明夷也便省去多余的担心,脑海里反思索起另一桩事。
“李郎,李——郎?”
傍晚时分,除了值守监护室的阿去,剩下几人聚在同一张桌前吃饭。为庆祝手术的成功,也为慰医署这些时日连轴转的辛苦,裴回特意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因连着下雨,医署里已许久没吃上新鲜菜肴,难得有好饭好菜上桌,李明夷拿着筷子,却半晌没有夹菜。
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马和忍不住拿手在他面前挥挥。
这是给人累傻了?
“多谢。”李明夷若无其事地探出筷子,耳畔却还回荡着阿去的那句话。
他的假意抱怨,虽是在变着法鼓励林慎,却也提醒了李明夷——
医署人手不足,一旦出现意外情况,运转就会举步维艰。
想要完成从诊所到医院本质的转变,只有手术人员是远远不足够的。
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想到。
按照马和此前提出的教学医院医联体模式,招募医科学徒,扩充人才储备。
简单来说,就是招募新人。
而这看似水到渠成的一步,却成了横亘在眼前的最大难题。
邺城官医署与养病坊弃置已久,以往的僧医、官医及生徒之流多已改行做别的手艺,少有仍在行医的,也不过挂个幌子当起赤脚郎中,但凡稍有本事的,早已渡河南下,去到经济更为富庶的南方。
而要从头培养起一个医学人才,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受战乱影响,一般的百姓家庭更没有资本去投入几年以培养一个医学生。
其实不止医署。
李明夷举目望着窗外。
急流劲吹,阴云滚涌,不时有雷鸣与闪电交替,呼来滂沱大雨。
连年动荡之下,民生尚未复苏,任何行当都难以独自支持。
古人所言国之未定,无以为家,到了此时此刻,才有一番更深的体会。
“李郎。”正当他沉浸在思考中时,一旁的马和无奈地叹了口气,提醒他,“你的筷子。”
李明夷回转目光,才注意到桌上其余几人都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手里的一双筷子,直愣愣戳在桌面上,竟半晌也没发觉。
“啊啊,啊啊。”小哑巴拉拉他的袖子。
“没事。”李明夷摸摸他的脑袋,抽回筷子,认真扒起饭来。
不管前路如何,总得先吃饱饭,才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囫囵对付过晚饭,查看过监察室里的林慎无恙,李明夷才放心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连日的疲惫压在身上,脑袋一沾枕头,黑暗便侵吞下来。
雨声在睡梦中也滴打不绝。
漫长的雨夜里,那张时而陌生,时而又让他感到熟悉的面容,久违地出现在梦境之中。
胶皮般的烧伤面容中,一双深黑的眼眸注视过来,纹丝不为他的坠楼所惊异。
风声不断掠过耳畔,李明夷竭力仰起脖颈,与他对视。
“是你送我来到这个时代的,对吗?”
这一次,他抢先喊道。
那僵硬的唇张合一下,仍是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再、见。
再见?
李明夷不甘心地仰视回去。
何时、何地?
你又到底是谁?
“……李郎,李郎!”
就在他打算继续追问时,一道焦急的呼喊穿破雨声,触及更深处的意识。
眼前的梦境如被搅乱的水面般散去,李明夷豁然睁开双眼,重新回到身处的世界。
冷汗从额前涔涔落下,他几乎来不及擦,条件发射地起身下床。
“怎么了?”
赶来报信的阿去站在门口,裹着一身淋漓的雨水,却全然顾不得自个儿的狼狈,一气道:“小林郎身上起了热症,已有两个多时辰了,你快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