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天色渐晚, 团团乌云盘在空中,似在酝酿着场大雨。
姜初妤支着脑袋靠在窗下,单手拨弄着九连环, 神色恹恹不见玩心。
自在军营与顾景淮不欢而散后,她无处可去, 只好回到了顾府。起初还有些担心他和孙牧远能不能处得来,后来自顾不暇,渐渐抛之脑后了。
她就知道, 当初被婆母误会有孕, 该及时澄清的。
周华宁见她归家, 一改之前的亲切, 半点好脸色也不给她, 秋后算起了账:
“是我儿宠坏了你,你也敢学他耍弄我了。即便是我先诊错你的脉, 可后来你自知来了月事,为何还要撒谎?是想学那些蠢夫人,假孕巩固地位?”
她丹凤眼一眯, 冷光直直射来,发怒的样子与顾景淮如出一辙,
“你那几日裙上沾了血,下人来告, 吓了我一跳, 亏我还以为你胎位不稳,白白浪费了那些补药。”
姜初妤只好低首跪下:“儿媳知错,请婆母责罚。”
“呵, 你如今算是得了茂行心了,我可不敢罚你。”
周华宁冷嘲热讽, 姜初妤不敢还嘴,可心里却有些吃味。
得他心?外人看来,竟是这样的么?
可她只觉他喜怒无常,忽冷忽热的,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姜初妤叹了口气,看来拜他所赐,婆母对她怨气不减,眼下在顾府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她将九连环随手一掷,刚要喊人来收拾,就听春蕊来报:“小姐,有人来见。”
来人是顾景淮麾下一将士,特来传话:“少夫人,将军想请您去军营一趟。”
姜初妤与春蕊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意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是要向她致歉么?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非要现在这个关头见她的必要。
“他可还说了什么其他话?”
将士仔细回忆了一番:“好似……没有了。”
哼,什么话都不说,他要她去她就得去?这男人怎么如此专横。
“我才不去。你们打仗我又帮不上忙,我可不想被人骂扰乱军心。”姜初妤施了眼色,春蕊得令,上前来收拾桌上的茶点和九连环。
“入夜了,我要歇下了。若是没什么大事,你也快请回罢。”
姜初妤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扶着春蕊的手要向内室步去,余光却瞥见这将士欲言又止,不禁心中一动,莫非真又出事了?
“到底怎么了,再吞吞吐吐的,我就把你投湖喂鱼去!”
“少夫人恕罪。”那将士面露难色,却还是说了出来,“将军不叫我告诉您的,他说他他他……”
他怕您知道他受伤的消息又哭鼻子。
这真是原话,但是太肉麻了,将士“他”了半天,还是把这句吞下去略过不提。
“将军今晨出兵时遇埋伏,为救孙将军受了伤,昏迷了半天,傍晚时分方苏醒,看着并无大碍,但……”
姜初妤的心提起又放下,听他受伤的次数多了,她多少也有些习惯了,慌了一瞬后,已能尽快镇定下来,将事情件件考虑周到。
“今夜太晚了,我就算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有时固执己见,会胡来做一些事,你一定帮我看好他,叫军医彻夜守着,千万养好了。我明日一早就赶去。”
“您还是移驾一趟罢。”将士双手抱拳,更弯下了腰,“属下觉着,将军他……有些奇怪。”
“所见略同。”
他不奇怪的时候才比较少吧?
姜初妤想到周华宁的那些话,长叹了口气。她倒是想出府躲着,可这个节骨眼上,她低头做小尚不能保证得婆母谅解,要是再打着顾景淮的旗号出府,少不了又要惹她不快,得不偿失。
将士只好灰头土脸地独自回了军营,将她的话传给了顾景淮。
顾景淮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地盯了将士几息,似在判断他话的真假。随后又扶着手杖迈出营帐,从东到西细细巡视了一圈,连个女人影都没瞧见,眼中期待的光这才彻底灭了。
“她真不来?”
一旁的军医看不下去了,斗胆上前硬扶着他回到帐内躺平身子,谆谆劝道:“将军,总还有别的法子能治您无法入睡的症状,不一定非要请夫人来啊。”
顾景淮却坚定地摇摇头,他从后脑到额前绕了几圈白纱,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受了伤的人此刻却眸光熠熠,丝毫不见病气,夜越深越精神:“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方能迅速入睡,从来皆如此。”
军医难堪地搓着手,他行医数十年,还从未听过有此种治疗失眠的偏方,闻女人体味这种东西,只有那些不入眼的话本才会这么写。
可是他方才也试过施针灌药了,偏偏还真不管用,而才伤了后脑,理应多卧床睡眠才能好得快。
他也从未见过或听说过,有人伤了后脑的症状竟是失眠,将军这反应倒像中了邪,有种说不出的怪。
他正在脑海中飞速搜寻对应之术,那边顾景淮却等不及了,起身披上外袍就往外走,吓得他赶忙喊道:“将军?”
“与其瞪眼到天明,还不如去找她。”
顾景淮单手撩起帐帘,稍稍回头勾起一个让众人安心的笑,“放心,天一亮我就回来,不会误事的。”——
这夜,姜初妤在榻上辗转反侧,也迟迟入不了梦。
她从竹楦口中得知了一个秘密。
自她嫁过来,顾景淮总是隔三差五出状况,搞得她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命格里克夫了。
可当初那纳吉结果,不是吉么?
姜初妤实在按耐不住,去问了竹楦,那纳吉喜帖现在在谁手中。
真喜帖自然是在书房中收着,听少夫人要看,竹楦一时不知是撒谎骗她,还是乖乖把那张写了凶的纸给她看。
可他这一短暂的犹豫,反倒叫姜初妤更有了数,拧着细眉迫切地追问道:“是不是喜帖有问题?”
……
姜初妤枕着玉枕翻了个身,散漫的眸光渐渐聚拢在身侧空无一人的床榻、和深黑色的长横木上。
原来,原来他们的八字合婚,竟是凶啊。
怨不得他总不肯接近她,现在想想,这长横木说不定是与桃木剑相似的作用,驱她这个“邪”。
从前不知道就算了,可现在她都知道了,说心中毫无波澜,是骗鬼的。
真的还能问心无愧地占着顾夫人这个位置吗?万一她真会克得他危及性命呢?届时悔恨都来不及了。
万千思绪不间断地翻涌上来,涨得她额角都开始发疼,她起身点了一根红蜡放置在一旁的床案上,双手抱膝,就这样静静看着蜡烛燃尽,熄灭。
而后自嘲一笑。
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
室内重回一片黑暗,姜初妤又点了一盏灯,偷偷走去书房,伏案写了许久,才灭了灯,揣着张薄纸回了房。
她边走边胡乱揉着眼,抹去泛出泪花,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镇静下来,可刚一踏入内室,熟悉的熏香萦绕在鼻尖,忽然又有些眼眶发热。
她正要绕过屏风时,忽然从屏风另一面探出一只手来,吓得她瞬间失了魂魄,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股熟悉的气息将她从头到脚笼住了。
是属于男人的,清冽又淡雅的气味。
“夫君?”她口鼻被紧紧捂在他衣衫中,声音闷闷的,“是你么?”
顾景淮左手扣着她发顶,将她按在怀里,尽情深吸了口气,顿觉心旷神怡,像游子跋山涉水终于重归故里。
“不是我还能是谁?”
“夫君快放开我……”姜初妤有些呼吸困难,听见他的声音更想哭了,用力去推他的腰腹。
顾景淮眉尖蹙了蹙,怎么会感到他夫人对他的拥抱很抗拒?大约是错觉罢。
他微微弯腰,双手锢在她腰侧,向上一拎把人提起来扛在肩头,大步迈向床榻,再把她轻轻甩在床上。
一阵天旋地转,姜初妤有些晕眩,却不是被晃的,是被他这一出举动搞懵了。
顾景淮半蹲在榻旁,薄唇虽笑意浅浅,可那明亮的凤眸中含着的水光都似泛着柔情,愣是把她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吃错药了吧他?
这时,顾景淮的目光从她的脸庞滑向了那床榻上最引人注目的东西——长横木。
他单手把它拖过来举起,挥了挥,仿佛是第一次见这物件似的,朝她笑道:“平时我不在家,你就这样怕,把它放在手边防贼?”
说完将长横木立在床架旁,弯下腰凑近她,刮了下她鼻尖。
姜初妤目光随他动作而动,从最初的震惊到茫然,最后甚至有些呆滞,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而脑袋却飞速运转着,试图理解这一切。??
深呼吸了几口气,她哆哆嗦嗦伸手碰住他的脸,“……你是我夫君、是顾景淮本人没错吧?”
他右手捉住她左手,顺势脸颊蹭了蹭,调笑着:“又说胡话了。”
到底是谁在说胡话啊!你清醒一点!
姜初妤此时已经确定他身上绝对出现了什么状况,是她暂时还理不清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只能先顺着他来。
而她不做反抗的下场就是,被他以一种极其羞耻的姿势压在了榻上——
没有了长横木的阻隔,她平躺在榻中央,而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双腿自然分开,夹在她两腿旁,双手撑在她双肩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不似方才那样亮,染上了些许困意。
“夫人乖些,我好困,只是回来与你睡一觉,明日还要早些去军营呢。”
顾景淮躺到在她身侧,长臂一伸将她搂入怀中,右腿也曲起攀上她的,双眸安静地阖上了,“夫人安歇罢。”
……谁来告诉她,这种情况怎么做到安歇?
姜初妤浑身别扭得紧,看他似乎已昏睡过去,小心翼翼地抬起他手臂,可还没彻底逃脱,就不小心惊醒了他。
顾景淮如鹰隼般盯着她,目光沉沉。
他不悦了。
姜初妤收回手,只好僵硬地赔了个傻气十足的笑。
她收手时,袖中似有窸窸窣窣的响,顾景淮目露狐疑,捉住她手腕,问:“这里藏了什么?”
坏了!
绝不能让他现在就看见,可她柔腕已经落在男人手中,哪还给她抽回来的机会?
顾景淮二指一探,从她袖中掏出了张纸,单手展开,瞳仁骤然一缩。
极度不可置信之下,那持枪剑也稳如山的手竟有些颤抖:
“你竟起了与我和离的心?!”
第52章 第52章
姜初妤写这份和离书, 是经过考虑的。
她只是觉得,或许终有一日他会将自己抛开,那么, 与其被他赶出家门,还不如主动些, 拿着和离书而非休书走出顾府大门,起码能保全自己的尊严。
却未曾想,刚写完个草稿就被他瞧见了, 反应还这样怪。
那份字迹新鲜的和离书被顾景淮揉皱了半边, 他随手一扔, 单薄的纸飘落在他身后不见了, 瞬间迸发的戾气才消散。
他偏头避开她的目光, 唇角的弧度向下抿,利落的剑眉微颤了颤, 半晌,终是问道:“是为夫哪里做得不好,惹夫人不快了?”
姜初妤拼命睁着眼一寸寸地打量着他, 见他黑发尽数披散着,额上缠了一圈白纱,除此之外与平日并无不同。明明眼睛鼻子都长得一样,可她就是不敢认, 生怕是什么妖精披了张他的皮来勾她的魂魄。
大晚上的, 她越看越觉得诡异,不由得双膝并拢,搓着向后退了退。
这一退, 引顾景淮转头看来,睁大的凤眸中跃出不可置信, 好似一只被雨浇透的受伤野猫。
姜初妤哪见过他这副表情,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不知是不是隔着纱布的缘故,摸不出发热。
“夫君你……”她舌头打结,歪着头满眼茫然,“我……”
“夫人有话说就是。”
“……我只是想问,夫君为何愿意娶我呢?即便是皇上赐婚,你应该也有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吧?”姜初妤端坐着,取了一缕耳后的发在指尖绕着,锈住的神思逐渐重新开始运转,“我已经知道,纳吉的结果是凶了。”
听到她原来在乎的是这个,顾景淮松了口气,沉声道:“八字之说纯属虚妄而已,我从来不信,你也不要太过介怀。”
真的不在意吗?那为何……
姜初妤目光移向床边立着的长木,眉间不解始终不散。
等等,他方才说什么?什么叫她为了防身设了这个?
尚未等她开口询问,顾景淮忽然直起上身靠了过来,右臂抵住墙面,将她圈在了独属于他的领地里。
“为何娶你,你我青梅竹马数年情分,成婚乃顺理成章之事,夫人今夜是怎么了?问这么奇怪的话,还写了那晦气东西。”
“……”
不不不等一下,奇怪的是你吧?!
姜初妤双手拽住他衣襟,想晃动他叫他清醒清醒,又想到他头上有伤,终是收住手中动作,改为嘴上功夫:“夫君你……”
清醒一点。
后四个字还没说出来,他放大的俊颜忽然出现在她眼前,虎口锢住她下巴,逼迫她扬起头来,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回的吻与那晚一般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完全不同,不再止于单纯的碰触,而是唇齿纠缠,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
姜初妤哪经过这般猛烈的吻法,心跳如噼里啪啦的爆竹,双颊上又似有无数烟花炸开,瞬间从耳畔一直烧到脖颈处,一片红。
幸好这吻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他便抽离而去,放过了她。
姜初妤身子一软,抚着胸口靠墙歪坐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露在外面的肌肤哪一处都娇红得滴血,叫人垂怜。
可顾景淮却并不怜香惜玉,又凑近轻啄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怎么这种程度就受不住了?是我许久不曾亲近夫人的错。”
“夫君你安静听我说!”
姜初妤气急,一巴掌拍开他,急道,
“我与你年少相识不假,可后来我遭遇家变,南下去渝州投奔舅家,寄人篱下八载,这八年中,我们一面都不曾见,何来青梅竹马一说?”
“你今夜太奇怪了,我去叫人请大夫……啊!”
她双手双脚并用,绕过他爬向床沿,刚要穿上趿鞋下地,却被他打横抱轻松甩了回来。
像个麻袋似的被他扔了两回,姜初妤再也压不住脾气,恼了,气势汹汹地喊他大名:“顾茂行!你放开我!”
此话一出,顾景淮浑身一震,随即如打蔫儿的青菜弱了气势,委屈兮兮的:“你从不这样叫我。”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未成婚前都发生过哪些事?你能说出一桩我就信你。”
顾景淮还真来了精神,盘起双腿一本正经地抵住下颌,做思考状:
“我们第一回见时,你在树上吃柿子,掉下来砸到了我的脸。”
“这个自然不算!我九岁之后的事呢?”
顾景淮想了一会儿,眉尖却越蹙越深,神色渐渐痛苦起来,抚着额似在忍痛。
害怕他又出状况,姜初妤赶紧打断他的回忆,顺着他的背拍了拍以做安抚:“好了好了,先别想了,现在最重要的又不是这个,夫君快歇下,明日再说。”
顾景淮眸子亮了亮,眉头瞬间舒展开:“夫人允我同睡了?”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姜初妤却满脸戒备,去取来了那长横木:
“……把它放回来吧,我习惯了。”
折腾了半天,两个各怀心思的人终于背靠背,隔着长横木侧躺在了床塌上。
姜初妤面朝墙,玉指轻蹭着娇唇,不用照镜也知自己此时必定是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
试问哪个女子被男人那样吻过,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沉沉入睡?
唇齿间似乎还残存着他清冽的气息,黑夜是危险的蛊罐,将那片刻的暧昧永远纳入了这一间小小的榻中,好似人生走马灯只停在了他凑近的那一幕,挥散不去。
而在她身后,顾景淮也同样难眠,他不明白,他只是失眠难耐,回家抱着夫人就能踏实入眠了,为什么接近她却仿佛要翻越崇山峻岭那般难?
他细细回想了这几日他有无做错什么事,根本想不出来。
他甚至明知道她那个姓孙的义弟觊觎她多年,还在关键时刻不计前嫌地救了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且,过去的那些记忆他似乎正在失去,从初见那年到他们成婚前的过往仿佛蒙了数层面纱,剥开一层下面还有一层,只能窥见模糊的轮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的故事。
顾景淮摸了摸脑后,那里的创面不大,却伤得有些深,一碰就疼。
他眯了眯,心中的不爽达到顶峰,看来这个意外让他的记忆出了很大的问题。
更难的是,这一通折腾下来,他更睡不着了。
明明夫人就在身旁,却不让他接近,这比独自躺在军帐那狭矮的地榻还让人难捱。
顾景淮沉沉叹了口气,只得闭上眼假寐-
翌日,一夜未眠和睡得不踏实的两人同时在清晨金色的日光中睁开眼。
姜初妤眼下挂着乌黑,一言不发地盯了他几息,无声挪开视线,兀自从床脚处起了床。
顾景淮虽没睡着,可精神却尚可,幽幽目送她前去梳洗的背影,心口一噎,又难受起来。
乖乖让他抱着闻一闻怎么了?就这般难?
可他必须尽早回军营,只好不情愿地起床,整理衣衫。
提靴时,他又注意到那被他揉皱了扔在地上的和离书,胸口更加发闷,一伸手将它捞起来,掌心一握,团成一只纸球。
他大步踏出东厢房,掏出火折子引燃那纸球,随手抛向空中,顷刻间,姜初妤忍着泪一笔一画写的和离书,化为了一缕烟灰-
顾景淮伴着晨曦一路奔马回了军营,见易子恭等人翘首以盼,他翻身下马轻盈落地,正色问:
“山谷排查得如何了?”
“回禀世子,暗器已被清尽,可那些落下的巨石一时半会儿清不走,人马不能走这条路了。”
他点点头,在意料之中:“那就只能过河了。”
他平时出入的那条道是小路,大军无法通过,徐衡对此地地形了如指掌,断了山谷的路,大约是意在拖延。
“属下和程将军也正有此意,看您何时下令,指挥众将过河。”
“军医人呢?”
“您说黄大夫?”
顾景淮点点头,管他王大夫黄大夫,只要能治好他脑袋的问题,就封为神医大夫。
营帐里,黄氏军医摸着胡须摇着头,他们行医者,不怕病号不听话,最怕不听话的病号他惹不起,骂也骂不得,只能忍着。
但见顾景淮竟然主动来寻自己,他又有了架子,先不满地哼哼唧唧了两声,而后问道:“将军不是信誓旦旦与臣说,回府与夫人睡一觉便可解这失眠之症,现在来找臣,是发觉此法没用?”
“有用。”
只是他没成功用上而已。
黄大夫这话不中听,可毕竟是他有求于人,只得忍了,低声求问道,“但我遇到了其他麻烦,还得请先生好好看看。”
“哦?将军请说。”
“我好似失了些记忆,大约是这脑后伤所致,您可有见解?”
“失了记忆?!失了哪些?”黄大夫大骇,这可是在打仗呢,主将失忆了可怎么整!
“我也说不清。”
于是黄大夫立马叫来了几位顾景淮亲近的手下入内,一位一位地问询,以诊疗他失忆的程度。
可几人下来,未见异常,甚至可以说,顾将军这记性还真好,连“易子恭刚来顾府那天穿的衣服上有三块补丁、其中一块是黄褐色的”这种破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看样子,您似乎并无大碍啊。”黄大夫摸着须髯修得齐整的下巴,思索片刻,“您回了趟府就发觉了这个毛病,莫非是失了与贵夫人的记忆?”
顾景淮揉着额角,暗道不妙。若是真的,这更麻烦了。
帐外,孙牧远听说了些流言,非要来凑热闹,被门口的守卫拦下。
他扯着嗓子喊:“姓顾的放我进去,看你还认不认识爷爷我!”
“将军,要不放人进来试试?”
顾景淮颔首。
孙牧远得了赦令,嚣张地拍开守卫的戟,大摇大摆进了营帐,扶膝坐下,指着自己的脸问道:“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顾景淮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见他脏兮兮的靴尖蹭上他干净的地毯,略略蹙眉,回答的话与那日说的一样:“你乃我妻义弟。”
“什么义弟不义弟!”孙牧远腾一下站起来,双手叉腰,“我看你是真傻了,既不记得,小爷就再跟你说一遍!”
他将那泛旧的婚约重新拍在顾景淮脸上,“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我说过了,我也是与她有婚约的人!当年姜叔说了,等她到了年纪自己选,是想嫁你还是我,你要是不信,我请爹爹来作证!”
顾景淮鼻尖冲着那纸,一目十行扫过,脸色微变。
莫非,她日子过得好好的,写什么和离书,是反悔了,想嫁的人……是姓孙的?
第53章 第53章
黄大夫跪坐在一旁, 汗流浃背了。
撞破了这一桩秘辛,他还能被留活口吗?
故去的姜大将军做人怎么这样啊?不守信,给后代挖坑, 还要拉他这个路过的无辜人士入土。
孙牧远算着时间,他差不多看完了, 就赶忙将婚约收好,生怕这家伙胜之不武,把他的宝贝抢过去撕了。
顾景淮幽幽望向身侧, 看得黄大夫浑身一激灵, 双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将军明鉴, 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若是听到风言风语, 唯你是问。”
黄大夫磕了个头:“将军放心。”
随后跑出了营帐, 将空间留给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
“你拿着那不知真假的东西来耀武扬威,我只能恐吓下属封住他的嘴, 不使她卷入无妄之灾中,现在你可满意了。”
“啊啊啊我说了这是真的!是真的!”
孙牧远气得跳脚,举着未出鞘的剑抵在他喉咙处, 一腔闷火无处可泄,憋屈得很,
“你装的吧?你就是故意说我是姜姐姐义弟,让我不好在别人面前多接近她, 一个大男人怎么想出这么下三滥的法子, 有本事就打一场啊?”
“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计?”顾景淮轻鄙一瞥,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似的,翘着唇角露出丝温和的笑, “我受伤,她又该心疼得哭鼻子了。”
“……”
此话一出, 孙牧远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垂下手,立刻想象出了他的姜姐姐边抹着泪边坐在这死男人怀里为他轻呼伤口的模样,心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随后他一个暴起,举着剑作势要劈人。
“天杀的老子跟你拼了!”
帐外守着的侍卫听见里头动静不对,立即训练有素地闯入帐中救驾,四个人分别扯着孙牧远的四肢,把他从里面端了出来,耳边回荡着他骂骂咧咧的话。
顾景淮耳根倒是落了清净,可孙牧远一离开,他故作得意的表情便再也维持不住,垮了下来。
若姓孙的说的都是真的,他该怎么回去面对夫人?
她不会真的不要他了吧?
顾景淮的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使劲晃了两下,那痛却愈来愈强烈,疼得他渗出冷汗,只得以臂撑在案上,才勉强支住身子。
只是失了些记忆而已,他与她多年相伴的情分怎么可能是假的?若非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怎么会这么喜她?
可是昨晚他抱她时,她欲推开他,还非要在榻中央放长横木,抗拒得无声无息,又不容置疑。
顾景淮疼得目眦欲裂,眼前回荡着与她的一幕幕记忆,却偏偏只有近期和初见那年的,其余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些记忆揉碎成光怪陆离的画面,唤起了阵阵耳鸣,顾景淮揉着额角使劲眨了眨眼,忽然脑后似有闪电劈过,脑海深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皎皎。”
听声音,像是姜家大姐,那所唤之人,必定是他夫人了。
“皎皎。”
他重复了一遍,简单的字节从唇齿中吐出,竟奇迹般地安抚了他阵痛的头,似炎夏酷暑天吹来的微风。
他忆起来了她的小字,岂不正是说明,他们夫妻恩爱?
顾景淮心情很好地弯了唇,不急,慢慢想,总能补全记忆的。至于姓孙的那什么婚约和她写的破和离书,见鬼去吧-
姜初妤昨日答应过要来军营,真就来了,可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跟着半截身子入土的韦大夫。
“夫人等等,老朽走不了那般快呀。”
姜初妤上前搀起他的胳膊,施力架着他半边身子,步伐却并未放慢:“请您快些,我恐耽误了他们正事。”
韦大夫被她连拖带拽,两条老腿被迫倒腾着,“哎呦”叫唤了一路,等到终于停下,已满头大汗,擦都擦不净,就这样狼狈地被架进军营见人了。
顾景淮正盘腿坐在案前,端着毫笔拟草书,计划着渡河一事,一听通传者说,夫人来见,严肃的俊脸顿时春光拂面,看得通传的将士都呆愣在了原地。
“传。”
他清清嗓子,本懒散闲适地支着腿靠坐在墙上写字,忙换了姿势,双腿并拢端坐,笔尖垂直于纸面,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帐帘“哗啦”一声被人撩开,顾景淮暗自发笑,她竟这样急着见自己,看来昨日的拒绝只是女子害羞。
他故作不经意地扭头看去,眸中的喜气却顷刻尽失。
——只见她双臂紧紧缠在一老者身上,即使二人站定了,也不松开。
即便那韦大夫是个七旬老汉,毕竟也是男人,她贴得那么近,实在刺眼。
姜初妤喘着粗气,缓了几口气,才松开架着韦大夫的手。
顾景淮眉尖微松。
可下一瞬又皱了起来,只因他亲耳听到他夫人说——
“韦大夫,快瞧瞧他,他脑子好似有些不正常了!”
她面含担忧之色,像看异族一样看着他。
顾景淮这回收不住气了,捏着笔杆的指发力,直直将其向下一按,在纸上碾了碾,毫毛瞬间炸开,开出一朵墨黑色的花。
“夫人再说一遍?”
姜初妤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来的路上,她已与韦大夫大致说了他的情况,记得韦大夫嘱道,绝不可过分刺激患者,仔细加重病情。
姜初妤只好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可又免不得委屈起来,凭什么总是她迁就他,连这种时候还要哄着他?
便顶了句嘴:“可夫君就是忆不起来我九岁那年之后发生的事啊?我可没冤枉你。”
“谁说我忆不起来了?”
顾景淮起身,步步逼近,在她面前站定,先看了眼韦大夫:“烦您先在外面稍等,我有话对夫人说。”
自己好不容易请过来的人就这么被轰了出去,姜初妤算是明白了,他压根不想好好看病,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倔驴一般的脾性呢?
她双手抱胸,仰起脖颈与他对视,气势不落下风:“夫君想起来了?那说来听听。”
“……”
“就知道你又是哄骗我的!”
姜初妤一跺脚,顾景淮就眼神躲闪着抚了抚胸口,这要是叫人看见了,明日坊间便会有定远侯惧内的谣言了。
他见她向外走去,连忙倾身上前反捉住她手腕,将人绕着圈勾回了领地。
姜初妤猛一被他拉扯,步摇上垂下的金流苏摇晃着打在她面颊两侧,心中怒火燃至最旺。
“皎皎。”
这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如一场骤雨浇灭了她的气焰,只剩愣怔。
“……你叫我什么?”
“皎皎。”
顾景淮方才不知为何,明明在心中念过数回,面对着她反而叫不出了,可看她又要逃,心里一急,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叫了出来。
这一声破开喉咙之后,随后的一声声便再无遮拦,从他口中倾泻出来。
姜初妤在他声情并茂的一声声“皎皎”中险些迷失自我,一头栽入温柔幻境中,可还是艰难地推着他胸膛晃了晃脑袋,问道:
“夫君难不成是想说,忆起我的小字了?”
“正是。”顾景淮剑眉微挑,兴致颇高。
“可这也不算,我们成婚后,我阿姐曾当着你的面这样叫我。”
这么说来,他想起的那句唤声,还真是婉妃的声音。
一股挫败席卷而来,顾景淮下颌搁在她肩上,双臂一收抱住了她。
“可我觉得,我以前也这样唤你,我应是想起来了些的。”他继续嘴硬-
姜初妤摇摇晃晃地走出营帐,耳边还乱飞着他的一声声“皎皎”,不由心里泛起嘀咕。
他这么笃定,记忆错乱的人到底是他还是她呢?她倒宁愿渝州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不过见他这样不配合,姜初妤也放弃让韦大夫来瞧了,只苦恼地扶额,将顾景淮的症状细细说与他听。
“看来夫君的病,是愈来愈严重了。”
“老朽方才面见了那位军医,详细了解了顾将军的病情。他似乎并未失去与您不相关的其他记忆,应当不影响出战,这点您可以放心了。”
姜初妤这才呼出一口气:“万幸。”
“依老朽之愚见,现下硬逼着将军喝药调理,万一酿出更大的麻烦,耽误军情就不妙了,要么,就先顺其自然?”
“可若是他一天天加重可怎么办?我有些能做的事么?哪怕是一点小事。”
韦大夫坐在椅上想了好半晌,试探着开口道:“症结似在夫人身上,老朽觉着,您带着将军故地重游,或者做一些从前一同做过的事,应当会对他记忆恢复有些帮助。”
姜初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还是毫无头绪。
这时韦大夫补充道:“对了,我听说顾将军对那位孙小将军的记忆也出了些问题,夫人若不去问问他?一同想些办法?”
孙牧远?
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姜初妤谢过韦大夫,问了孙牧远的营帐位置,小跑着赶去了那里。
一听说姜姐姐要见自己,孙牧远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起来,冲帐外喊了声:“稍等!”
然后火速脱下身上沉重的护甲,披上腾云祥纹玉绸袍,取抹额束发,才跑来亲自打开帐帘,请姜初妤入内。
可她一句话,又让他飞扬的唇角登时放平。
“叨扰了,我来,是想与孙公子说说我夫君的事。”
等姜初妤说完来意,孙牧远才重又得瑟起来。
原来是想与他合作,唤起她那脑子有病夫郎真实的记忆。
他拍着胸脯,一脸兴奋地坏笑着:“包在我身上。”
而与此同时,顾景淮久不见夫人归来,暗自烦躁,那姓韦的老头肯定滔滔不绝说他坏话了。
他丢下笔,出去吩咐侍卫:“夫人还在与韦大夫说话?待她说完,请她来见我。”
可侍卫却回:“将军,夫人现在在在孙将军帐中。”
顾景淮愣了一下,抬脚走了几步,远望着孙牧远那帐紧合着的帐帘,眉尖一沉,山雨欲来。
第54章 第54章
数年不见, 姜初妤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诧异,岁月似乎并未在孙牧远身上留下太深的痕迹,他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 皆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就比如现在,他笑得越欢, 越像是在酝酿什么坏事,叫她无端担忧起来。
“恕我以防万一,多问一句。孙公子与我夫君, 从前有什么瓜葛没?”
她轻轻一问, 孙牧远默默收起笑, 不高兴了。
他不笑时, 眼角微微下垂, 不怒自威,气质判若两人。
“姜姐姐防的是什么?怕我还会害他不成?我们无冤无仇, 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孙牧远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姜初妤的表情,生怕她皱一下眉或是瞥一下嘴,心里忐忑, 面上却不露声色。
他也拿不准姓顾的有没有将他们之间的事悉数抖出来。
小时候,他在她面前装得可乖了,而据他所知,姓顾的并未在她面前说过自己什么坏话。
根本就是不屑一顾, 不管是对他, 还是对姜姐姐。
孙牧远眸中阴霾暗涌,心里把顾景淮鞭刑了个八百回。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面瘫也装起深情来了, 呸!无耻之徒!
姜初妤连忙摆手:“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有些疑惑, 既然你们过去只是泛泛之交,为何他这回记忆错乱的人,也包括了你?方便与我说说,他具体记错了何事么?”
“这……不大方便。”
“……好罢。”
姜初妤扶了扶流苏,正要撑着地站起来,孙牧远却忽然如一只躲在密林后的猛虎扑了过来,上身越过桌案,一把捉住了她小臂。
“!”
姜初妤被吓了一跳,左右摆头看了看帐内全身配甲的守卫,两条腿向后蹬地,离他远了半个身位,却还是没成功叫他松手。
“姐姐别急着走,我还有话要说。”
姜初妤压着声音斥道:“孙公子先放开我!”
孙牧远仿佛被她的话刺痛,眉尾没精打采地垂下,琥珀色眼眸闪着委屈的光:“姜姐姐以前可从来不叫我’孙公子’。”
“时过境迁,哪还能如幼年一般?况且我已为人妻,理应不该与你走得这般近。”
“这算什么?我还没拉你手呢!”
姜初妤杏目圆睁,满眼不可思议,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咳,我是说——”孙牧远讷讷眨眨眼,却并无收回手的意思,腆着脸笑问,“姐姐有求于我,是否该给点报酬?”
姜初妤更不敢随便应他话了,却又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只好提防着问:“你且先说来听听。”
“姐姐今后再如从前那样,叫我’牧远弟弟’如何?”
这、这也太羞于启齿了,他们又都不是小孩子了,看来她刚才的话,这人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姜初妤一个头两个大:“自然不行!”
“那就’远弟’吧,求你了姐姐。”
孙牧远眨巴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另一只手伸出根食指来,“就一次好吗?”
人都是折中的,提出一个不恰当的请求再退后半步,换成一个合理的,便能叫人不好再拒绝。
姜初妤明白自己不叫,他就不肯松手,咽了咽口水,无奈地唤了声:“远、远弟。”
“诶!”孙牧远笑眯眯地大声应道,如沐春风。
姜初妤刚想开口叫他赶紧松开自己,忽听身后“吱啦”一声,闻声看去,充当帐门的左右两面白幕扭曲着飘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落下来,而其中一块好似被人扯歪了,落不回原位,露着一个大口子,温和的秋风顺着往里灌。
孙牧远适时收回手,坐正了身子,煞有介事地“哎呦”了一句。
姜初妤巡了圈门内一左一右垂首站着的守卫,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刚才有人来过?”
一人沉默不语,一人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她又转头看了眼一脸懵然的孙牧远,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此地不宜久留,姜初妤提着裙摆冲出营帐,白幕扫过她面时闭了闭眼,不管不顾就这样向前跑去,还没跑出去几步呢,刚复睁开眼,就见一堵人墙立在眼前。
她连忙刹住,却被裙裾绊了一跤,惊呼着倒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头顶撞上人墙的瞬间,她斜插入云鬓的金簪往里怼了怼,直贴着她头皮狠戳了一下,差点痛出眼泪来。
姜初妤面目狰狞地抬起头来,只睁着一只眼,刚要怒骂这不长眼的人,眼皮一抬,愣住了。
她夫君怎么会在此?他不是在忙着公务吗?
顾景淮大掌夹住她两腮用力捏了捏,叫她只能发出含混的音节,像狸奴被夺食时的无能狂怒。
又是这招,她早晚得被他用手戳出一对梨涡来。
“忽君……”
快放开她!
顾景淮薄唇不悦地抿着,眉眼冷峻地俯睨着她,气势威严似庙里供奉着的四大天王像,听她这糯糯的两个音节,却气极反笑:
“你还知道谁是你夫君,刚一见到我就那副表情,是因着我打扰你和你的好弟弟单独相处,不爽了?”
一听这话,姜初妤急了,使了吃奶的劲掰开他锢着自己下半张脸的手,“方才那人是你?”
“我掐得这么紧你都能挣脱,怎么偏偏能被他拉住那么久?”
……也没有很久嘛,况且她又不是没试着脱开,只是碍于他是外人,她也不好像这样上手去掰呀。
这些话到嘴边的道理,在顾景淮妒火翻滚注视下,姜初妤一个字都不敢说。
“夫君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呵。夫人眼中,我是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
顾景淮轻眨了几下眼,眸中蒸腾着的情绪如水雾般不见踪影,又变回了那个清贵的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
“自然没有。只是提醒你们注意些,即便是义姐义弟,走得太近,也会被人说闲话的。”
说罢便快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赌气似的不再回头看她一眼。
姜初妤被他这些话和反应砸得有些发懵,什么义姐义弟,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可眼下也不是在乎这些细节的时候,她直觉觉得,再不去哄人,恐怕后果是她兜不住的。
她夫君现在,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与他相处了。
姜初妤抡着手臂画了个半圆,随着慢慢回落的动作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告诫自己:不能动气,一切按医嘱行事。
可还是不禁烦躁地揪下那根戳了她头的金簪,咬牙跺脚泄愤,自言自语骂道:
“这都什么事儿!”-
顾景淮坐在桌案后,手中提着的笔尖悬空了许久,也没落下去。
帐门处偶有风吹草动,他几乎同时射去目光,可安静地等了几息,无人进来,应只是路过。
“你们都先出去。”
他挥手赶帐中几人出去,重又提起笔,将神思扯回渡河之事上。
不久,帐门处又有声响,估计是他们巡逻走动所致。
顾景淮提笔,刚要落下一字,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落入他耳中:
“夫君。”
姜初妤鬓发微乱,回马车整了整才来找他,可见他端正身子在忙正事,又有些局促不安。
她是不是不该来打扰?
“你先忙。”
她刚转身,正要去掀帘,背后衣衫摩挲声却似风一般由远及近直到近在耳畔,她被人从身后环抱着腰,搂住了。
“皎皎。”
滚烫的呢喃从他喉中溢出。
“我是醋了,所以你不许走。”
姜初妤:“……”
谁来把她正常的夫君还回来?!
没有办法,她只得抬手,一下下捋顺着他后背,以一种自己都觉得诡异的温柔口吻道:“好啦,我不走。”
她顿了一下,“……你这里有糖么?”
她牙好酸。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救星从天而降。
“将军,孙公子送来此物,要您亲启。”一个将士端来了一只木盒,封口处还贴着封条。
姜初妤眼睛亮了亮,正好借机解释了:“夫君快打开瞧瞧,我方才是去请孙公子帮忙,说不定这里头装着的,是能唤起你真正记忆的东西。”
“呵,他能有什么好心?”
可在她期待满满的眼神中,顾景淮还是打开了木盒。
里头装着的……
只一眼,那恶心的记忆就汹涌而来,叫他反胃欲呕。
……那个姓孙的,无耻下流之辈!
姜初妤见他这种反应,好奇地将手放在木盒上,却被他按住。
“你别看,脏。”
第55章 第55章
顾景淮扣住姜初妤的手, 叠在木盒上。
他不动声色地用视线抚过那状如玉笋葱白指尖,手下的肌肤也细嫩温润,美好的画面与触感冲消了方才的不适感, 紧绷的身躯骤然一松。
姜初妤趁机将手抽了回来。
她快速瞟了眼木盒,只见表面无垢, 也没什么装点,是只极普通的木匣子而已,况且孙牧远虽脾性怪了些, 但也不会顽劣到送来什么污秽之物。
她转了两下眼, 心下明白过来, 不由好笑, 他这是醋到连她碰一下孙牧远送来的东西, 都吃味得紧了?
“我说夫君你怎像个孩子似的。”
姜初妤翘着鼻尖轻晃了晃头,明眸中透着狐狸似的得意狡黠, 绷着唇角努力收着笑。
真是风水轮流转呀,如今可算轮到她在他面前横着走了!
不过……
这一切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假象吧。
他只是暂时错乱了关于她的记忆,等哪日他恢复, 怕是又要回到从前的状态,对她若即若离,难以捉摸了吧。
姜初妤有些啼笑皆非,他这错得离谱, 简直是将她当成另一个人了。
等等……另一人?莫非, 是他养在外面的那个?
这念头像一颗暗处飞来的石子,直击她额骨,撞得她目眩神飞, 傻愣愣地摸着脑门,不说话了。
顾景淮不知她心中所想, 只趁她心思不在这盒上时赶忙伸手一捞藏在身后,盒中响起坚实的物体碰撞声,勾回了姜初妤的心神,可她却被人推着背送出帐外了。
“皎皎先回马车中稍作片刻,待我去解决了这桩事。”
说罢低头,鼻尖匆匆扫过她发顶,落下一个不太正式的吻。
姜初妤无意识地攥着袖口那层薄布料,目光一瞬也不移地盯着他似要去干架的步伐,更加搞不清状况了。
直到春蕊来接,她才惊醒般回神,抚着她的手钻进马车中冷静冷静-
破了一块口子的帐布透风,在严整的营中十分夺人眼,像它的主人一样不修边幅。
孙牧远的帐旁,还扎了一张写着篆体“孙”字的旗帜,愣是多绑了两节竹竿,比随处飘扬着的“顾”旗高了一截。
哗啦——
白幕帘兜了一下碎石,却拦不住它们的来势汹汹,悉数滚落进了帐内,噼里啪啦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才归于止息。
“哎呦,稀客啊。”
孙牧远嘴里叼着根草,手中抱着只皮鼓敲了几下,吊儿郎当地坐在案后抬眼笑道:“顾将军来我这儿扔了我送的礼,是不满意了?时间紧任务重,我没来得及搜罗得跟当年一样多,你多担待嘛。”
顾景淮跨过脚边的乱石阵,边在手上缠布条护腕,边步步逼近他,眉如远山目似寒星:
“我看你是存心想打一架,好,如你所愿。”
孙牧远拍着鼓“哈哈”笑了两声,他注意到他走来时慎重地绕过那些石子,生怕沾染上半点脏污,得瑟地冲他挑挑眉:
“哎呦,您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我这么辛苦地收集这东西,是意在希望你记忆快些恢复。”
说着,那笑渐渐变成了咬牙切齿,
“少装得那么深情,让人看了真恶心。”
……
俗话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孙牧远这一出,确实让顾景淮想起来桩陈年往事,那股对孙牧远没来由的厌恶,终于在回忆的加持下,变得更浓了。
九年前,顾、姜两家刚定下婚约不久,顾景淮第一次听说,他“未婚妻”还有个小跟屁虫。
那是一个晴日,顾景淮以看书为由严词拒绝了姜初妤上门来找他一起玩抖空竹的邀请。
看着小姑娘落寞的神色,一旁的仆役看不下去了,劝道:“世子哄哄姜二姑娘吧,瞧着她都快落泪了。”
是么?
没正眼看人的顾家世子掀开单只眼,还未瞧清楚几步之外立在顾府大门外的人是什么表情呢,就听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兴冲冲地喊:
“啊哈!我就说找他不如找我,我已经找好一块地了,旁边还有池塘呢,姜姐姐快来!”
下一瞬,一个身影如飓风刮过,卷着姜初妤不见了。
顾景淮好奇地探出身望了眼,只见一个与她差不多个头的男童生扯着她向前跑去,似乎察觉他在看,扭头瞪了眼。
“那人是谁?”
他问仆役。
那天起,顾景淮才知道了孙牧远的存在,反倒大松一口气。
因为他可以在被小未婚妻缠得厌烦时,偶尔搬出姓孙的作救兵:
“你不如去找你的好弟弟去罢。”
姜初妤拽着他袖口晃悠着:“我总是跟牧远弟弟一起玩,你不会觉得不开心吗?”
“怎会?”他板着脸,扯回衣袖。
年幼的姑娘心里单纯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她扁着嘴不开心了好一阵,又仿佛是在比较似的纠结了起来,最后拍了下掌,一锤定音:
“可是我更喜欢跟茂行哥哥待在一起!”
顾景淮薄唇一张,把她的热情顶了回去:“我不喜欢。”
“……”
总之,他们三人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内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直到某个冬日大雪天,顾景淮正在房中习书法。
万籁俱寂,虫鸟兽或冬眠或死灭的季节里,是一年中他最喜欢的季节,安静得好似天界仙境。
“咚”。
屋外传来一声闷响,他笔尖一顿,抬起头来竖耳倾听,半晌没声,便以为是幻听,没放在心上。
可过了不久,忽然传来了一阵密集的“砰”“咚”声,应该就离他所在的东厢房最近的那堵院墙边。
顾景淮忙置了笔,走到窗边推开一看,正好把趴在他家院墙沿上、手中拿着个空麻袋的孙牧远捉了个正着。
孙牧远一点儿也不露怯,反而冲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跳下墙一溜烟儿逃了。
顾景淮连大氅也不披了,三两步来到院墙下,见尚未有足迹的厚厚积雪中,散落着不均匀的坑。
他用脚扫开一片雪,靴底踩到了硬物,俯身瞧了瞧,是石子,有普通的黑石头,也有鹅卵石,大小不一。
他拾起两三块端在掌心,拇指抹去表面的白雪,可马上发觉了不对劲——
这些石子,无一不是沾了鸟粪的。
空中还在飘着鹅毛大雪,只一会儿的功夫,顾景淮头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可他面比霜冷,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恶心的,浑身发抖。
“黄毛小儿,竟下流至此!”
……
九年后的今日,孙牧远为他准备的这份记忆召回大礼,正是一盒沾了鸟粪的石头。
顾景淮嘴角抽了抽,咬牙冷笑:“真是为难你了,一块块拾起来,也不嫌恶心。”
“能恶心到你就行。”
话音刚落,顾景淮一拳带着风声朝他脸上招呼而来,孙牧远在紧要关头堪堪抬手抵住,“顾将军怎么不讲武德,竟然偷袭。”
“光明正大揍你还要打报告?”
他似一只被侵占领地而发怒的雄虎,雄厚的背肌猛一发力,推压着孙牧远的同时,腿向侧边一踹,直接将桌案蹬翻在地。没了阻碍,孙牧远正好是坐着的姿势,无处借力,僵持了一阵,还是被他狠狠压撞在了地上。
“我说了,不许再打她的主意,你该吃点教训。”
顾景淮曲膝跪在他大腿上压制着他下半身,左手锢着他右肘,右手握成拳挥落在他下颌处,方觉心中爽快。
而孙牧远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只是一时懵了,他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要跟自己动手。
一时间他心中冒出了好些个损人的念头,比如说军中主将竟亲自打架,受损的可是他的名声。
再比如——
要是他挂了彩,还是姓顾的动的手,传到姜姐姐耳朵里,她会怎么想?
孙牧远眯了眯眼,脸上是痛的,心里却有些暗爽,
他是不是可以借机去向她示个弱,求个包扎什么的?
于是干脆双臂一摊,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仿佛在挑衅:“打吧,再打狠点。”
顾景淮只是来给他个教训,没想到这家伙脸皮厚得跟城墙一样,挨打都不还手,反倒叫人不爽。
他不尽兴,本想收手的,可微一侧目,视线跨越了被他踹翻的桌案,落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几个时辰前,就是在这里,姓孙的拉着他妻的手不放,而她叫他“远弟”。
顾景淮眸底发红,摩拳擦掌,绕了几圈手腕,皮笑肉不笑地垂眼看他:“这可是你自找的。”
又是一拳落在孙牧远肩上,他忍着痛皱了下眉。
嘶,还挺疼。
顾景淮打得一点儿都不痛快,提着他领子拽起他上半身:“你认真点,还手。”
这时孙牧远也想到了什么,他受伤倒是可怜了,可若是姓顾的毫发无伤,不显得他很弱?
于是想也没想,掏出袖中匕首向他刺了过去。
二人心里都有数,不过是小打小闹,谁都不会动真格的。
孙牧远也只是想在他手背或者手腕处划个无伤大雅的小口子,作为“战绩”,谁知顾景淮一见利刃银光闪过,反应极快,抽身就躲。
那才磨过的匕首锋利非常,好巧不巧,瞬间劈上了他绑在腕上的红绳。
他夫人亲手给他戴上的护身红绳,断了。
“抱、抱歉。”
孙牧远讷讷收回手,看那东西那么破旧他还带着,估计是什么祖传护身符之类的吧?
顾景淮一掌拍落匕首,它直直垂落,扎在了孙牧远腿间的榻上。
孙牧远倒吸一口冷气,太狠了这人,只是个破绳子而已,至于怨气这么大,险些害他断子绝孙吗?!
“你…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顾景淮气急,竟有片刻的失语,抄起地上断成一根的红绳,扭身就走。
孙牧远盘坐着,目送他离开,而他最后的那句话在脑海中回旋,渐渐琢磨出味儿来。
不会是姜姐姐赠他的吧?
那他这匕首可真是他的好宝贝!
孙牧远拔出那差点击中他要害的匕首,开心地亲了亲刀刃-
姜初妤昨夜没睡好,趁机在马车内打了个盹,不知过了多久,被春蕊晃醒。
“小姐,姑爷来了。”
她瞬间睁开眼,左顾右盼:“哪儿?”
朦胧的困意散去,眼眸重新变得清明之际,她看到她夫君掀开车帘,长腿一迈跨了进来,贴着她身侧坐下,却不说话。
他薄唇紧抿,胸口微微起伏,看上去又像生气,又像……委屈或是伤心?
捉摸不透的男人。
姜初妤揉了揉额角,头痛不已,刚想开口问,却听他说:
“皎皎今夜就与我同睡吧。”
姜初妤:?
顾景淮徐徐展开掌心,里面躺着根端口齐整断裂的红绳,他唇角微微向下弯,
“你给我的护身绳被那厮弄断了,我心里不踏实,所以作为补偿,夫人今夜与我同睡吧。”
第56章 第56章
顾景淮说这话时, 面部红耳不赤,青丝以青玉莲瓣发冠高束在脑后,最是清风朗月, 端正克礼。
他越落落大方,反倒叫她局促起来。
“我怎能住下呢, 夫君万不能因一时之私坏了规矩,这成何体统呀!”
“成不成的,也是我说了算。”
“……”姜初妤气结。
真是……没见过他还有暴君潜质。
顾景淮捏着那可怜红绳的一端, 在她眼前晃荡了两下, 丝毫不惭愧地说着歪理:“自戴上夫人赠我的此物, 我不仅战无不胜, 也未受过重伤, 可见含了情真意切的护身符,是有些灵性的。”
他将其绕在腕上, 可惜如破镜难圆,再难合为一体。
“战前出此状况,难免叫我有些心神不定。昨夜夫人不肯叫我碰, 而今夜过后大军便要渡河出战……”
他往她那边侧了侧身,微微歪头,目光款款,“皎皎舍得?就不怕我出事?”
姜初妤慌忙捂住他造次的嘴, “呸呸呸”了三下:“怕还敢说这种话?!”
顾景淮下半张脸被捂住, 上挑的眼尾却出卖了他的神情,可接下来她问的话却叫他眸中凝起犹疑,头又阵阵闷痛起来。
“夫君既然记得这是我送予你的, 那可还能忆起是什么时候?我当时说了什么话?”
“……”
他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反而是种答案了。
姜初妤放下手, 学着韦神医思考时那样,拇指和食指来回搓着下巴,心里有了诊断。
经过这两日的观察,她悟了。她夫君这坏脑子的毛病不是单纯的记忆丧失,他总是能记得某一个事件,但也仅仅如此,怎么发生、何时发生、发生的前因后果却记不得或者串联不起来。
可硬逼他想,又会叫他脑痛难忍,难不成真只剩下韦大夫的那个办法,先依着他的错记忆,再与他重新做一遍曾做过的事,慢慢纠正?
也不知孙牧远实施得如何了,他既不让她看那木盒里的东西,那她就亲自去问。
见她哀叹一口气,提着裙袂站起,顾景淮赶忙展臂拦住她:“夫人去哪儿?”
“我去问问孙公子……啊!”
话未说完,顾景淮忽然向她扑来,他还坐在马车座上,刚好顶撞在她腰腹上,姜初妤身子一歪,双手在空中晃了晃,找不到支撑,只好向下紧紧环住了他脖颈。
“唔。”
即使腰上有他的手臂垫着,整个背部磕上案几时还是有些痛的。
姜初妤揉着后脑,感觉再这么下去,她也要被撞出失忆症了。
“夫君又作甚?”她凶巴巴地瞪他一眼。
顾景淮也知自己没收住力,弄疼了她,整个人虽以一种强势嚣张的姿势压在她身上,却不敢看她,侧目望着虚空,眼睫无措地颤了颤。
“……不许你去找他。”
那纸和离书他还没忘呢。
不如说,因他记忆缺失了大半,最近发生的事反而印象更为深刻。
“我与他真没有什么,夫君何须如此芥蒂?”
可回答她的,是他缠得更紧的手,像是存心要绞断她呼吸似的。
姜初妤难受地躬起身子,腰以下部位却更向他身体贴近了,她顺势用腿又蹭又踢他的:“快放开我。”
“……别闹。”
他的声音低哑,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姜初妤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忽然抬头盯着自己,喉咙滚了滚,松开她的腰,身子上移重又扑了过来。
顾景淮抱着她,像漂在水中的人抱着根浮木,埋在她领间深深一吸,嗅到那熟悉的似栀子又似竹香的气味,浑身说不出来的熨帖。
天知道他多想睡个好觉。
这时,姜初妤才明白过来他刚才是怎么了。
由于二人面对面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那处不该在白日有反应的部位正微妙地抵在她腹部,是装傻也难以忽视的存在。
姜初妤张了张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有两只赤色蝴蝶落在了脸上,将她颊面染成绯红。
她忽然后知后觉,难不成他一直说要与她同睡,此睡非彼睡?
“不行,不行!”
不知哪来的力气,姜初妤涨红着脸一把推开他坐了起来,上下拍打一番整了整衣衫,连说了两句不行。
顾景淮烦躁地抓了抓发,几根乌发顺着鬓边垂落,困惑不解地轻蹙眉尖:“你就这么不想?”
他差点就能入睡了,哪怕只给一盏茶的工夫也好啊。
“我、我还没做好准备。”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
姜初妤闻言愣了一下,僵硬地转过脖子,眼风控制不住地去瞥他那处“巍峨”。
“不、不用吗?”
看来这种事他都已经驾轻就熟了。
姜初妤胸中一股酸意升腾起来,激得她直想逃,浑身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她的目光指向明显,顾景淮大剌剌地侧躺在她身边,张着双腿,以为她看不出来。
“咳,情难自禁。”
他也耳根微红,微微别开头,却忍不住用余光去看她,见她神色有几分呆愣几分羞赧,不只是脸颊,整张面容都透着粉,如枝头静待采撷的桃花。
忽然就起了戏她的心。
“我说的只是单纯的睡觉,皎皎想成何事了?”
姜初妤不语,彻底扭过头去留给他愤怒的后脑勺。
顾景淮被她这幅青涩的反应逗得发出震震闷笑,笑罢又道:“就算是那种事,又何必害羞,又不是没做过。”
啊?
姜初妤樱唇微张,圆眸射着震惊的光,似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
“这你可不能赖账。”
他伸出一指点了点额角,“我可有记忆。”
这种事可不经想,明明是想逗她,他自己的反应却更剧烈了,那东西快跳出来,他赶忙站起身,让衣料自然遮掩几分。
“怎么可能……”
姜初妤话说一半,明白过来,他这肯定是把那天晚上的事加以延展,当真了。
她抱着头,心里在尖叫,却只能任命地纠正他的记忆:“夫君,那晚我们没做成……”
每个字都说得如此艰难,声音越来越小,耳尖快要滴血。
可接下来他的话却叫她差点咬了舌头。
“那么多晚,皎皎说的是哪晚?”
“?!”
……
过了许久,姜初妤气冲冲地甩开门帘下了马车,冲里头喊了句:
“不许跟着我!”
本守在一旁听候吩咐的春蕊在听到不该听的动静后,很有耳力见地远离马车好几步远,没听见后来的动静。
只是看见方才姑爷出来了一趟,立在马车旁站了一会儿又回去,过了不久小姐就出来了。
此时她见小姐这般娇羞,连忙迎上去,将手中一直拿着的帷帽盖在了她头上。
姜初妤一言不发,足下步子愈来愈快,出了军营来到不远处的河边,脱了帷帽,跪在河边掬了把水就往脸上泼。
溢出来的水滴落在她衣裙上,她也不管不顾,捂着脸不做声了,任春蕊怎么问都不开口-
半个时辰后,顾景淮站在辕门处,视线黏在辘辘远去的马车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去。
他虽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只能暂时将儿女情长抛之脑后。
况且……
回到帐中,他从怀中掏出件素白里衣和一只粉色香囊,不禁放松地笑了笑。
夫人不好意思留在军中陪他,能要来此物也实属不易,今夜应是能睡个好觉了。
他撩起厚门帘进入里间,将里衣展开,平铺在了榻上,心里想着与她约定好的事,心里那些因孙牧远起的郁结缓解了大半。
姓孙的不过是会叫嚣而已,只要人是他的人,又有何可怕?-
关于众将渡河一事,顾景淮与程、易二人商量过后,决定淌水过去。
船只实在稀少,不过河床颇高,河流也不急,众将又是能水之人,问题不算太大,唯一令他担心的是,河对岸会不会也暗藏玄机?
虽然对岸是片辽阔的平地,看起来无文章可做,但防人之心不可有,为求慎重,只能由一部分人先行过去探路。
这打头阵的任务第一个交到了孙牧远头上。
他有些不服,冲去找人理论:“凭什么是我,这种关头不应由你这个主将领先吗?”
顾景淮懒懒掀眼:“我没记错的话,我前不久才救了你一命。”
“我说了我会回报你,但不能是这种方式。总之不行。”
“哦?”顾景淮轻蔑地勾勾唇,“没看出来孙崎将军之虎子这么怕死,还是说……你不会水?”
被戳破命门的孙牧远脸上一阵面红耳赤。
他身上流的是胡北血统,不会水怎么了?长相有异怎么了?
只有姜姐姐不会这么笑话他。
一想到她,孙牧远又横起来:“你才怕死吧?做不到以身犯险当什么将军!”
可顾景淮轻飘飘地回击:“家中夫人还在等我归来,我当然怕死。”
“……”
他受了内伤。
“你你你,有病吧你!”
懒得理会孙牧远的无能狂怒,顾景淮心情颇佳地展开折扇扇了扇,思绪回到了昨日马车中。
他哄了半天,最终按耐不住,低声引诱她:
“我若平安归来,你……还愿意与我做那事么?”
她低头咬唇不语。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姜初妤最终羞得满面通红,眸光却十足认真,回道:
“只要你平安归来。”
第57章 第57章
东方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远远望去似一柄长剑横着劈开了天地,透进来的曦光洒落在河面上,像浮动的丝绸。
此时一只旱鸭子浑身僵硬, 双臂微展,站在木船中央努力稳住身形。
“怕就别低头看水, 当心腿一软栽了。”
孙牧远恶狠狠地咬牙看向身侧,姓顾的也同他一样,踩上了通往对岸的船。
“呵, 你还有脸跟我说风凉话?”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情敌, 不盯着水面看后, 果然浑身肌肉放松了不少, 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你这么厉害的话,为什么不游过去?是怕游得慢了传出去被人耻笑吧?”
“我身上有伤, 不易碰水。”
“……”
孙牧远面子有些挂不住,伸手一指,损道:“就那么点伤还没好全?你也太逊了吧, 算不算男人!”
顾景淮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抬手示意手下划船出发了。
“……不跟你个傻子一般见识。”
孙牧远恼人的声音如蜂群追着他不放,顾景淮不禁眉尖一抖,心生烦躁。
倒不是因这厮的蠢蠢欲动, 而是她的态度始终不明。
只是, 他暂时不想,或者不敢再细究那和离书是为何而写。
顾景淮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素白的方形帕,边缘却并不齐整, 是钝器匆匆切割所致。
他今晨醒来时,神清气爽, 想来都是因昨夜垫着她里衣睡了一觉的缘故,虽不比真人管用,但聊胜于无。
于是便切下来胸前的一处衣料,随身携带。
他将那布置于鼻下深嗅了口气,压下燥意,却又升起涩然。
想他夫妻二人从少年到结发,数年恩爱与共,怎么他受了个伤醒来,竟丢了大部分记忆,夫人也频频拒绝他的示好,叫他沦落到只能以她衣襟饮鸩止渴的地步。
顾景淮沉着脸扫视着河岸,身后旌旗翻飞,风是空中的浪,带着水气和朝阳的温热扑向他肃然的面容。??
他一定能想起来的-
数十人渡河后,先在周围检查了一番形势,确认没有威胁后,就地开始建造吊桥。
众人开始找合适的木桩固定绳索,与对岸配合搭好后,再在绳索上铺以木筏——木船上砍下的片片木材,如此粗建出一条吊索桥。
待桥面上人马分批悉数通过后,马队以踏碎山阙之势向前方奔去,去那,皇城根下。
徐衡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派了大部人手在山谷处布下乱石阵,得知虽未痛击顾家军成功,却伤了顾景淮的脑袋,心下大喜。
却没想到他竟卷土重来得这么快,所以未来得及断去水路,而是全力围追堵截出逃的皇帝。
谁知人是捉到了,却并非周承泽和姜凝婉本人,只是两个晦气的替死鬼,他一气之下,将其二人杀头泄愤,残躯就挂在城门前的柱上,吓得流民更加四窜。
京都城乃国之中心,不仅是求官的还是行商的,总免不了上京证道。
可仅仅数日,就已今非昔比,人人都想来的京都,成了人人都想逃离的地方,尤其是皇城附近,包括顾府所在的兴业坊。
顾景淮睡了个好觉的昨夜,姜初妤却彻夜未眠。
昨日傍晚,她乘坐马车回程时,遇到了流民作乱。
马车被逆流的人群堵在了半路上,卡在一处转弯处,退尚有地步,再进却不知前路如何。
“小姐,不太妙,我们还要继续向前吗?”
春蕊悄悄撩开帷帘,透过缝隙向外看去,街上民众皆神色匆匆,面露惧色,背着孩子扛着囊袋,比肩接踵地擦着他们的马车离开。
“怎么回事?几个时辰前还能出去的,现在怎么回不去了?”
姜初妤听着周遭乱哄哄的声响,不禁也提起心来,攥紧春蕊的手。
“不知。可情况看上去不妙,我们不若先去躲躲吧?”
姜初妤点点头,扬声对马夫喊道:“掉转回军营。”
可马儿刚转了半个身子,忽然又不动弹了,她听见马夫挥鞭声落下,却并不像抽在马身上,嘴里吆着“让开”之语,似在赶人。
她刚要阻止他殴击民众,侧边的帷帘却被人从外面豁一下撩开,一个绿豆眼壮汉喷出的唾沫星子险些落在她衣上,只听那人怒骂道:
“你是顾家的人吧?我呸!什么侯不侯的,他就是一无能废物!”
姜初妤被骂懵了,连忙拉着春蕊向后退,躲到另一侧,可一声闷棍打在车厢壁上,震得她们浑身一抖,险些跌落地上。
可怜的粉白帷帘被扯了下来,竟有人争着要从窗口爬进来,骂骂咧咧的话似有了实体,如蜘蛛吐丝将马车缠了个严实,充斥她耳的虽有好心人劝架的声音,但也只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怒火“腾”一下从她小腹窜上心口,姜初妤扯了扯衣袖,双手抓稳案沿,一个提气,搬起桌案就往窗口扔,砸了那人一个七荤八素。
这一声巨响过后,耳边暂时清明了片刻,她赶忙向马夫喝道:“愣着什么!还不快跑?”-
可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姜初妤担心把流民引去军营,想了想,还是决定找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弃车而逃,毕竟这车厢外壁画着顾氏虎图腾,平日是彰显身份的象征,乱世时却变成了人民仇恨的靶子。
“那些人怎么想的!姑爷明明是为国为民的英雄,只是偶尔一次失利,就被骂成这样。”
春蕊打抱不平,姜初妤却叹了口气:“我倒也能理解大家。”
每当天下有异动,最受其苦的便是只想安居乐业的民众了。
他们必定满怀不解,恨都不知该恨谁,只好恨所有看上去该为此事负责的人。
而这时她坐着顾氏华丽富贵的马车与他们逆行而过,只能说是正好撞在怒气冲冲的刀刃上了,险些见血。
姜初妤和春蕊躲来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坟地。
日暮四合,坟墓如一座座鼓囊囊的山包,匍匐在山脚下,不远处能见到村落和稻田,估计是村中墓地。
这边是死,那边是生,不过隔着片片犁田而已。
姜初妤忽然想到,几个月前她怀着一腔孤勇回到这片土地,在城墙外等着进城时,正好遇到顾景淮身骑骏马,背后是泱泱兵马,意气风发地被百姓迎进城。
短短不到半载,竟成了这样。
她望着军营方向,暗暗在心里唤道,一定要赢啊。
随即便不再耽搁,与春蕊一同顺着石阶向山上爬。
这村依山而建,上山的路早已被人开好,石阶上连苔藓都少见,走起来不算费力,估计上面应有凉亭寺庙之类的地方,能供她躲藏片刻,再想办法回府。
可惜她猜错了,走了好久的路,腿都开始打软几乎要站不住了,回望走过的山路,似一条蛇蜿蜒在绿丛中,回也回不去。
一处凉亭都没发现。
“小姐,我觉得……这里、应该是,他们农户砍柴采茶的地方……”
言下之意便是,凉亭啊寺庙啊这种风雅之所,应该很难在这座山上遇见。
姜初妤咬着牙,她真是跟山结了仇,若是这次化险为夷成功归家,不管婆母再怎么给她脸色看,也甘之如饴。
“再往上走走试试。”
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准确地说,不是村,是一户人家,开出了一块农地,茅屋一搭就在这深山里落了家。
姜初妤看着袅袅炊烟随风而上,眼泪和涎水都快流出来了,拉起春蕊的手就向茅屋跑去。
春蕊身子已软成一坨烂肉,一点儿力气都用不上了,被拖着来到了屋前,险些双膝一软跪下去。
可叩门声响后,吱呀一声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高瘦男人来。
春蕊半阖的双眼登时射出异光,又圆又亮,那仿佛踩在棉花上的双腿也挺得笔直,忙用袖粗略地擦了擦脸。
这人,长得也忒俊了。
老实说,她总听人吹捧姑爷面容英俊,却并不以为然,在她眼中,稍微带些粗犷气的男人,才能叫她芳心猛动。
门后的男人穿着褐色麻衣,前襟随意交叉着,露出一小片胸肌,春蕊闻着饭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可她直勾勾地瞅着人家,对方的视线却只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就移向一身亮丽的织金染花长裙、抛家髻上翠钿银簪横斜的姜初妤身上。
这一身得体雅贵的打扮,哪怕是寻常百姓也难得一见,更别说山里的人了。
果然,她看见帅男人双眼发直了。
“您二位是……?”
春蕊上前一步,刚想将小姐的身份抖出来,手臂却被她按住,示意她少安毋躁。
她不解地转眼看向小姐,却见她露出一个温雅的笑来,徐徐开口道:“我姐妹二人前来京城寻祖,却不想路遇流民,被抢夺了财物,幸好我习过些武功打退了他们,一路逃亡至此,肚已饥瘪,不知公子可否施舍些饭食?”
“当然,快请进。”
男子侧身让开,姜初妤却拒绝了:“我二人就在此等候便是。”
他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轻笑了笑,答:“家中小妹在炊饭呢,我叫她过来。”
不大不小的家中一览无遗,姜初妤果然看见一个也穿着粗布麻衣的姑娘忙忙碌碌的背影,这才放下心来,牵着春蕊进了房。
甫一落座,男人为她们递上两只干净的杯盏,亲自倒满茶水。
他伸手将其中一只推向姜初妤面前,不顾还有他人在场,笑意盈盈地朗声问:
“不知这位姑娘,婚配否?”
第58章 第58章
高瘦男人问这话时, 双腿自然分开站在她跟前,从见她起就不曾遮掩的领口瞧着似乎又向两边扯了几寸。
他人高马大,虽笑得朴素, 却压迫感十足,姜初妤知道此时万不能露怯, 双手搭在膝上,端着得体的微笑反问道:
“我这副打扮瞧不出来吗?”
“哦?可姑娘若真已为人妇,怎会只与家妹一同上京寻祖呢?”
他还叫她“姑娘”, 显然是未信的, 话中之意, 便是要她两种话术中选择其一了。
姜初妤垂下眼睫, 泫然欲泣:“京中流民四散, 将我与夫君的车马挤散了。”
她抬手从髻中抽出一根凤蝶玲珑银簪,轻放在桌面上,
“二位好心收留我姊妹俩,这是谢礼。”
男人见那银簪与他家土窑烧制的陶杯放在一处,天壤之别, 不禁双眼亮了亮,规矩了几分:“我叫严炳,家妹叫严蕊,我们都不是坏人, 你们就安心住下吧。”
……这种时候强调不是坏人, 难免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她还未说什么,春蕊抢先一步夺过话去:“真巧,我叫春蕊, 与你阿妹一字之差呢!”
严炳目光滑移向她,春蕊心跳怦然作响。
“春蕊?怎有些像丫鬟的名字?”
他还是笑着, 那笑却带了些贬义,春蕊怀着芳心射出的勇气之箭被弹了回来,正中自己眉心。
“春蕊这名字怎么了?多好听的小字呀,我还叫……春雨呢。”
姜初妤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她渝州八年的经验教训。
“这么成双成对,听起来倒是甚为可爱了。”
严炳笑眼弯弯,“你们年岁看着都比我小,我就叫二位春雨妹妹、春蕊妹妹如何?”
“……”
姜初妤硬着头皮认下来。
等严炳离开茶桌旁,去炊房帮衬家妹,春蕊连忙挪着凳子紧贴在姜初妤耳旁问道:“小姐,你为什么不直接表露身份呀?”
“嘘,叫我阿姐,可千万别再叫错了。”
她压着声音细细与她解释,“萍水相逢,不知根知底,万不能信。我看这严炳不像是普通樵夫,以他的身份应是不会有侍女侍仆伺候的,为什么听到你名时是那种反应?”
春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芳心碎了个口子,灌进风来:“那…他是坏人?”
“也不一定,我只是怕……夫君正在风口浪尖上,要是暴露身份,这人心术不正起了歹意可怎么办?”
不过,说不定已经起了。
姜初妤清清嗓,一杯茶下肚,又举着壶倒了一杯,故意弄出些动静掩饰,警惕地打量着房中布景。
厅堂布置得小而温馨,茶桌旁的窗沿上还放着瓶插花,瞧花瓣的新鲜程度,应是今晨刚采来的,被人修建齐整,大约是出自严蕊之手。
女孩子生活的气息处处可见,这让她放松了不少,可仍然提着心提防。
毕竟,那个严炳方才看她的目光,与顾景淮临别时问她能否与他做那事时,有着同种灼热。
一想起他,她控制不住眼神涣散了一瞬,含羞带怯地兀自微笑着。
这副样子被来送饭的严炳看了去-
与此同时,顾景淮正在逃亡的路上。
出兵后,他与孙牧远分别带着易、程二将兵分两路,孙牧远去包抄敌人后方兵马,而他则带少部分兵去堵宫门。
听到这个计划后,孙牧远当即表示反对,与他喋喋不休理论了八百遍,气得简直一蹦三尺高:“早知道要被你拉着一起送死,你孙爷爷我就不来了!”
本来就以少占多,还玩包夹战术,包着包着把自己包死了不说,还输得很丢脸啊!这不连他的身后名也耽误了吗!
孙牧远真的不明白了,姜姐姐怎么就看上了这个腚和脑子长反了的家伙?
可顾景淮却异常坚决,打了数次保票,一定会成功的。
他往日威严也不是白立的,异议声见小,孙牧远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分别前最后确认道:
“我们的人加起来有三千吗?”
“堪堪有余。”
“那对方呢?五千?”
“应不过万。”
“……”那便是八.九千了。
顾景淮不再多说什么,低喝一声驾马而去,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喂,你可千万别死了!”
孙牧远注视着他未停的背影,嫉妒的火不知怎的被铁蹄踏灭了,自言自语:“比起我,她更需要你。”
几个时辰后,顾景淮不顾一切地向前没有目的地跑马,脑海中萦绕着孙牧远最后的话。
不许死。
他曾向将士们说过,若是有人要牺牲,他愿做第一人,而后来又改口,祝诸位皆暂且不死。
谁曾想一语成谶,暂且竟真的是暂且。
或许他休兵的时间再长些就好了,活的日子长几天,说不定寄去家中的书信写能写得更多。
顾景淮浑身浴血,大多不是他自己的,但一想到这些血的主人或许就是在严寒之境休兵时,坐在他身侧啖肉饮酒的不知名小卒,逃过了重重生死关,却倒在最终胜利的前夜。
这是他最不曾料到死伤惨重的一战。
今日的计划本该是他假意包抄,背水一战,在徐衡以为破他之军如探囊取物般简单时,皇帝将亲自率万人兵马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计划,是在他假死前就说好了的。出兵前,他也确实收到了信鸽传来的皇帝密信。
可是,周承泽竟是等他们大势已去,几乎片甲不留时,才姗姗来迟。
为何?为何!
顾景淮愤懑异常,臂膀与腹背上的伤不致命,却好似刀刀捅破了他五脏六腑一般,浑身闷痛,皮肤像要开裂。
噗——
他呕出一股黑血,险些从马上跌落,剧烈咳了一阵,一抬头,对上易子恭关切的复杂目光。
他也伤得不轻,在他们身后,是同样伤痕累累的将士,所余不过百人。
孙牧远那一队从别路出逃,两队加起来,大约不超过千人了。
可是他还不能停下,哪怕只剩一人,也要把他们都好好安置。
顾景淮单手捂住胸口,那里有她的味道,和那根断裂的红绳一起,维持他心脏的跳动。
好想她,好想见她。
一个半时辰之后,颓废的马蹄声侵入山林,震起群鸟,军营辕门出现在眼前。
见将士们互相搀着陆续进来,军医们一个头两个大,怕是有阵子要忙了。
看这情形,连问都不用问,军中人人耷拉着脸,丧气仿佛要聚成雨落下。
而顾景淮帐中,竹楦与他大眼瞪小眼。
“你再说一次?”
竹楦盯着主子凶神恶煞的目光,心里也有些怕,可无论他再说几遍,事实如此,无法改变。
“您出兵后,奴久等不来少夫人归家,寻至军营,都尉却说她昨日就离开了……”
竹楦缩着脖子,面露惧色不敢直视他。
顾景淮双手包头,沉默了好久,直到额角伤口被他掐得崩裂渗出血,才清醒了几分。
那熟悉的疼痛又席卷而来,他呼吸急促了好一阵,才懂失去珍贵之物原来是这种感受。
可头钝痛无比,这难道是在提醒,从前他也这样得到过她失踪的消息?
顾景淮不知那时的他是什么反应,只觉此时大厦将倾。
他猝然站起,身子晃了晃。竹楦哪见过主子这摇摇欲坠的可怜样,刚要伸手去扶,人却擦着他指尖走了。
顾景淮匆忙换了身干净衣袍,拿出那件残破了一角的里衣深嗅了嗅,心神方稳。
再度睁开眼,他微润的眼眸恢复了往日清明坚毅。
“她肯定很害怕。”他小心翼翼把里衣折好塞入怀中,“我马上去找她。”-
入夜,林中陷入深眠,万籁俱寂,只有茅屋透着灯火。??
姜初妤靠在墙上瘫坐在床上,捶着发酸的双腿,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春蕊凑过来:“小姐,你衣上缀着的珍珠怎么不见了?”
“我来时偷偷撒了些在路上。”姜初妤狡黠地挤了挤眼,又叹息一身,“但愿有人能找到我们的马车,又能发觉这些珠子的存在吧。”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姐不急着离开。”
姜初妤刮了刮她的鼻尖,打趣道:“我看你才是不着急吧?白日跟那严炳相处得挺开心?”
两朵红云飞上春蕊面颊,她扭捏着,不言语。
茅屋中有两间挨着的卧房,以帘作门,因为她俩的突然造访,严蕊将房间让了出来,自己则去严炳房中打地铺凑合。
要不是那银簪能换不少钱,她才不想收留这两个人呢。
姜初妤和春蕊被严氏兄妹硬拉着去砍柴、捞鱼了一天,乏得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没吃。
半夜,姜初妤被饿醒,幽幽睁开眼,眼前竟出现了一只铁皮柜子。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这里的床太窄,她与春蕊为了不暴露,轮流打地铺,今夜正好轮到她了。那铁皮柜子是放在床下的。
如此,她便转身,以胳膊撑地刚要起来,却见——
严炳就门口处站着,不知看了她们多久。
姜初妤发觉自己有个毛病,便是在太过震惊时,易失语。
这给了男人充足的反应时间,他速度很快,弯身冲向她的瞬间捂住了她的口鼻,再想出声也难了。
可就在这时,夜深人静的门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有人在么?”
一个低沉如钟的男声。
姜初妤睁大了眼。
她不知怎么了,忽然落下泪来。
明明疲乏至极的躯干忽然重获新生,扣上严炳手腕,死死掐住,双腿又蹬又踹,严炳吃痛,有一瞬间的卸力。
唇舌重获自由,她拼了命喊:“夫君——”
木门不经踹,薄如蝉翼似的就断了。
顾景淮什么都不管了,循声找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夫人被一个陌生男人擒在地上。
再回过神来,严炳已口鼻渗血,痛呼求饶,而他拳上也染了血迹。
他盯着那血失神了片刻。
这时他感到有人在扯他衣袖,扭头看去,他的夫人蹙着眉,一脸怜惜:“夫君快住手。”
不然要出人命了。
顾景淮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脸:
“你……在为他求我?”
他反拽着她的玉臂一拉,二人鼻尖相触,他喘出的热气直扑在她面上。
“为何?…夫人,我很难过。”
第59章 第59章
姜初妤被迫抬颈与他对视, 看见他深邃又透着些许焦急的眸中,倒映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顾景淮浑身散着血气,好像她再拉架就要将她也生吞入腹。
这要是搁以前, 姜初妤是不敢劝的,大约会躲得远些, 待他自己平静下来。
可如今,他不是对她的记忆错乱了么?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自己。
姜初妤心下并不十分笃定, 半是冒险半是出于真心, 伸手绕到他脑后, 勾他入怀, 轻柔地拍了拍, 毫无章法地一下下捋着他的背。
她什么都没说,顾景淮却偃旗息鼓了, 肩背骤然放松,下颌垫着她的肩,安然闭了闭眼。
春蕊被眼前接二连三的古怪事冲撞得不轻, 揉了揉眼,差点儿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刚要瘫倒再睡,余光忽然瞥见, 严炳的手中似有金光在闪, 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她睁了睁眼,登时清醒过来,这哪是梦呀, 要变天了!
春蕊捂着襟口爬下床,直愣愣地盯着那处, 颤声问:“严大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此声一出,顾景淮不悦地睁开眼,扭头看去。
这登徒子手中拿的竟是他夫人的金玉簪!
姜初妤发觉抱着的人有挣脱她的趋势,连忙收紧双手搂住他,好声好气哄道:“夫君别看。”
他就真不看了。
严炳瘫在地上缓得也差不多了,靠着床腿坐起来,抹去唇边血痕:“春雨妹妹,不解释一下?”
娘的,一说话就嘴疼。
这下姜初妤再也锢不住人,顾景淮推开她双臂,从她怀里钻出来,狠戾的眸光射向严炳,再转回向她时,气势软了下来,甚至瞧着还有几分可怜:
“他叫你什么?”
“……说来话长。”
姜初妤一把捧住他的脸,逼他只看着自己,生硬地转移话题问道:“夫君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月华透过窗棂流泻进屋内,温柔而清绝地缠绕在他们身上。
这时姜初妤才注意到不对劲,颤抖着移开了手,半只印在顾景淮面上的血手印破坏了这份静谧。
难怪她抚上他后脑时感到一股湿润滑腻,还以为是雨——秋季的山林多雨,淋湿也不奇怪,谁知竟是血。
她瞳仁瞬间的颤栗没有逃过顾景淮的眼睛,她这样担心,反倒叫他舒爽起来。
“皎皎莫怕,这不是我的血。”
可说完这话,他唇角向下,顿了好半晌才轻声道,“是他们的。”
“他们”指谁?
姜初妤心里闪过一丝念头,随后又掐灭。
怎么可能呢,他这么厉害。
可顾景淮不再说话了,下巴重新搭上了她的肩,这回却是他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将她纳入怀中。
一声轻咳打碎这场幻梦,严炳拖着粗嗓大声嚷嚷起来:“好痛,我肋骨断了,打死个人了!”
外头簌簌脚步声飘来,严蕊闯了进来,一看自家兄长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拖着长音尖声叫起来:“啊——”
顾景淮烦躁难忍,姿势却一动不动,沉声开口:“闭嘴。”
“我不管你们是官家的人,还是寻常富贵人家,打了人休想赖账!我们家都要揭不开锅了,没钱看大夫,你不赔些医药费,就是要我大哥去死,是在杀人!”
严蕊发疯一般咄咄逼人,指着顾景淮,怒气冲冲,
“还有,大门也是你撞坏的,也得赔钱。”
“昨日我给的那簪值不少钱,你说的这些花销,应该都够了。”
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姜初妤被男人紧实抱着,不禁有些羞赧,费了半天劲才钻出他的怀抱,慢慢站起身,不卑不亢地与严氏兄妹对视。
她垂眼瞥过紧握严炳手中紧握着的金簪,讥笑一声,道,“严大哥还挺会挑,这正是我所佩戴首饰中最值钱的一只,就打发给你,替我夫君赔不是了。”
姜初妤多半猜到了这严炳大半夜进她屋里鬼鬼祟祟的目的,不禁感叹人真是会因出身而眼界受困。
她本就打算离开时再送些首饰赠予他们,谁曾想他直接来偷了。
睡前她将身上发饰悉数摘下,置于叠放整齐的外衫上,一同堆在临门处的桌上,没想到叫他们起了歹心。
可是,回忆起醒来对上严炳如狼般的灼灼目光,姜初妤直觉他的欲望远不止于此,不禁有些后怕。
她想起来,昨夜,也就是投宿的头晚过后,今日一大早严炳曾问过她一个问题:“春雨妹妹睡觉时喜欢穿着中衣?”
虽入了秋,可天气并不冷,况且还有被褥盖身,她穿中衣而眠,是有些怪。
这不是因为里衣被某人软磨硬泡夺去了么?
当时姜初妤只觉羞,还以为是来送被衾的严蕊撞见了,转头告诉了严炳。
现在想来,或许他昨晚就曾进来过了。想来是先踩点一回,毛贼的惯用伎俩。
姜初妤不禁打了个寒战,还贴在她腰际的手发觉她的异常,收紧又松开,似在安抚。
可那手又顺势向她腰后游走,逐渐不安分了起来,姜初妤佯怒:“别闹,先处理好事情再说。”
顾景淮挑挑眉,来了精神。
也就是说,处理好事情,就可以闹了?-
严炳和严蕊被堵住嘴,分开捆在厅堂中的两根柱上,春蕊奉命,坐在桌旁神色复杂地看管着他们。
顾景淮拉着姜初妤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带出了茅屋。
他们掌心之间,亲密无间,却又隔着一层薄薄的、已半干的血迹。
顾景淮来时注意到附近有条小溪,带她来到溪水旁,蹲下身,亲自一根根清晰她手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洗好后,他依然不放开她的手,紧紧捂在掌中。
“水凉,我给你捂捂。”
可他的却也同样冰凉,仿佛再也不会热起来。
姜初妤凑近他,主动抵上他额头,晚风将她轻柔的嗓音顺入他耳:
“夫君,你很难过对么?”
顾景淮眼底瞬间猩红一片。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也不该带着不属于自己的血。
姜初妤觉得自己似乎猜到发生了什么了。
“你可以哭的,我又不会笑话你。”
话虽这么说,但姜初妤知道有自己在,他肯定不会释放情绪,于是体贴地别开脸,想背朝他,留给他些时间和空间。
可她刚有动作,脖上一凉,冰冷的水顺着淌入她衣襟内,冻得她难耐地缩起身,似乎在抗拒他的接触。
顾景淮更急了,另一只手也抚上她的脸,他已脆弱不堪,艰难唤道:
“皎皎要走?”
姜初妤否定的话刚到唇边,就被如数吞下。
被他如数吞下。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与他身上温度所不同的,热烈的亲吻。
那吻来得太突然,她的唇被他撞得生疼,人也瞬间失了平衡,倒了下去。
顾景淮此时觉得自己胸中有无底洞的沟壑,亟待填满;又像一个悬在山谷中央随风飘扬的落叶,必须要赶紧抓到什么东西,才能不落在地上。
为了不落在地上。
他把她压在地上,猛烈地汲取芳泽。
许久,顾景淮松开了她的唇舌,却还趴在她身上,柔声喊:
“皎皎。”
姜初妤被亲得七荤八素,眼尾已染上水气,眼神有些许迷蒙,轻声回道:
“我在。”
“皎皎。”
他又唤,她再答,如此循环数次,两人都不知疲倦。
顾景淮掐住她下巴,忽然发难:“你倒是有好几个哥哥弟弟了。”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姜初妤却马上听明白了。
这是又吃醋了?还是连严炳带孙牧远的一起吃。
她笑道:“哪有,况且我从前不也叫你茂行哥哥吗?只是礼仪而已。”
这话又不知哪里惹他不高兴了,顾景淮唇角向下弯,“不要这个称呼。”
他捧住她的脸,逼她眼里只有自己,问:“我是你什么人?”
姜初妤只好顺着他:“你自是我夫君。”
“唤我。”
“夫君。”
“不是这个。”
姜初妤又试了“顾景淮、顾将军、世子、大人”等称呼,他都没反应,最后耐心告罄,却灵机一动,喊他:
“茂行。”
回应她的,是他又落下来的吻。
第60章 第60章
夜色浓稠的孤山, 荒郊野岭中,四面八方的丛林中似乎皆有兽虫蛰伏,哪是人该待的地方。
偏偏有人看起来, 似乎想赖着不走了。
令人羞耻的水声啧啧,一刻不停, 姜初妤开始还羞得不能自已,逐渐也陶醉其中,长而微卷的眼睫微颤着, 艰难又笨拙得回应了他。
感受到这股微妙, 顾景淮顿了顿, 随后更不留情了, 收不住的力道给带来了些许痛楚, 活像……饿虎扑食。
这里虽人迹罕至,却处处都有人留下的痕迹。
溪边树木林立, 却被砍出了一片唯有树桩残留的空地,或许未来即将变成一处梯田也说不定。
她的顺毛手段初见成效,顾景淮渐渐放松下来, 不再施力压着她,二人随土坡的陡势翻了个个儿,正撞在了一个木桩上。
这回轮到姜初妤在上,她趁机扶着他胸膛支起上身, 捂住他的嘴:“好了, 打住!”
一股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姜初妤舔舔唇,果然碰到了一处正在涌血的伤口, 气得龇牙咧嘴。
这人属狗吗?
她颊上的红晕还未消下去,微微喘息着, 眼中水波流转,我见犹怜。
可心里却被痛一激,冷静了下来。
顾景淮那往日疏离清冷的眸子,此时却被水光润得闪着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眉尖微蹙,似在控诉。
他在看她,却也不在;想吻她,想吻的却也不是她。
他真正想亲近的,是他脑海里那个未曾与他分离、一同长大后顺理成章结为夫妻的“姜初妤”。
一想到这,她就很难过。
那何尝不也是她的愿景呢?
姜初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思绪,一抬眼,就见他眉眼缱绻,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她忽然就失控了,纤手上移,盖住他的视线:“你别这样看我。”
头别去的瞬间,一颗豆大的泪珠无声无息地砸下,融进他衣衫中不见了。
姜初妤感觉心口拔凉拔凉的,忍不住低头一瞧,她整齐合拢的襟口竟不知何时折腾开了些!
敢情、敢情这人方才是在看……
姜初妤赶忙合拢衣襟,恨恨地在他胸前来了一捶。
顾景淮很是配合地痛呼一声,手都没触地,劲腰一挺,拨着她的细腰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调笑道:
“下山去状告你谋害亲夫。”
可话毕,他明亮含笑的眼眸忽然一瞬失了光彩。
随后松开她,重新躺下,双手平展倒在地上,茫然看天。
“若能与你就在这山间住下,整日游山戏水,世间只有你和我,快意潇洒一生,也不算白活。”
“……夫君说什么丧气话,何况你还没想起来与我的记忆,我可不会同意。”
“……”
沉默了几息,顾景淮忽然问道:
“皎皎,我从前,莫非对你不好?”
“?”
他这是想起来了?
说到过去,姜初妤简直想掰着指头桩桩件件列出他的罪证,可刚竖起一根,脑海浮现的,却是在她被歹人所掳,哑着声音最无助时,他戴着金丝罩面出现的画面。
姜初妤收回手指,转了转眼珠想了想提示他:“那根长横木其实是夫君放在榻中央的,不许我睡觉的时候越界。”
闻言,顾景淮十分诧异地盯着她看了几息,见她不想说谎,哑然片刻:“……怎会?”
随后摇摇头苦笑道:
“看来我确实做错了些事,老天罚我,不仅叫我失了记忆,还……背上那么多条人命。”
姜初妤心中一阵发紧,她虽已猜到兵败,可他这话隐含的意思似乎并不止于此。
看出她眼中疑惑与担忧,顾景淮半垂下眼,提起了不想开口的话题。
“……皇上失约了,我手下的将士几乎全成了垫脚石。”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早已看开,若是真因杀敌而有所牺牲,乃天意,人左右不了。
可偏偏,诸将士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死不得其所,恨然!
是他轻信了皇上,低估了他对自己的戒心。皇帝怕是想趁此机会将他手下兵权一网打尽,狠心至此。
听他解释完计划,姜初妤被帝王心计震慑住了,原来从他假死开始,他们就已在布局试探、进而挖陷阱除掉徐衡。
这些记忆,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姜初妤自觉坐在他身上的姿势羞人,轻挪身子下来跪在一旁,正要想该如何安慰呢,却被他坏心一拉,也躺了下来。
看到了满天繁星。
她的心也忽然柔软下来:“我记得长辈们曾说过,夫君刚出生时,曾有太师算命,说你有将星之命,所以后来才让你拜了我爹为师?”
顾景淮轻轻颔首,不想多提往事。
“我不懂观天象,却也知道将星一说,天上的一颗将星象征着一位大将,那位大将的命运便随着那颗星生生灭灭。”
说到这里,姜初妤哽咽了一下,“我爹的那颗已然落了,现在只能找见夫君的了。”
她伸手指着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笑得灿然明媚,“我猜定是那颗。”
顾景淮侧头看她,也不禁勾起唇角。
“我还听说,人死后也会化作星辰,可天上星星比人少多了,得是有所成就的人才能变吧,所以我想,他们已经绕在你身边陪着你了。说不定明晚你入梦,还会听见他们说’不要放弃’呢。”
他不接腔,姜初妤自觉语气有些幼稚,收回手,正色道:
“夫君,这不是你的错。”
顾景淮哪去看什么天上的星星。
她眼里闪烁着的,才是银河九天。
见他又凑过来,姜初妤已是草木皆兵,在他有所动作前伸掌抵上了他的唇:
“不、不行了。”
她嘴巴还疼呢。
顾景淮楼住她,故意朝她耳尖吹了口气,乐意见其寸寸红起来:“想什么呢,我只是想抱你。”
……
又原地磨蹭了一会儿,姜初妤念着春蕊安危,不好放她与严氏兄妹二人独处太久,遂推开他,急着要回去。
顾景淮飘在她身后,阴测测地:“你还未回我,为何要拦着我揍那厮,他又为何唤你什么妹妹。”
姜初妤一时哭笑不得,怎么连这醋也吃。
她三言两语解释完,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夫君如何找来的?”
顾景淮从胸前掏出几颗白玉珠,摊在掌中递给她。
“我找到了你乘的马车,已经被砍烂了,却不见血迹,便知你肯定弃车而逃,在周围仔细找了找,发现了这东西。”
他物归原主,合拢她玉指,
“皎皎倒也心大,发现此物的若非是我,该当如何?”
那珍珠带着他的体温,握在掌中暖暖的,熨帖得很。
可姜初妤却鼻尖一酸,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
他追查她路上失踪一事,必然听到了那些谩骂的话,还看到了被损坏的顾府马车,首先想到的却是她的安危。
明明自己也脆弱不堪,难以释怀。
“不如何。我相信夫君,一定不会让这种假设成真。”
她笑眼弯弯,取了一颗珍珠还予他做纪念:“你瞧,你真的做到了,不是吗?”-
二人并肩顺着山路而下,还没走回茅屋,远远就见房门大开,不由心头一紧,快步跑向那里。
敞开的破门毫无遮掩的作用,一进门,姜初妤就看见春蕊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桌脚上,脸上全是泪痕,而泪水却被口中含着的抹布吸去了。
终于盼来救星,春蕊拼命扭着身体,口中呜呜咽咽地唤着,眨着眼又落下泪来。
严炳严蕊早没了人影,不知去向。
姜初妤慌忙给她解绑,心疼地为她抹泪,春蕊哇一声大哭起来:“对不起小姐,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就被他们骗了……呜呜呜……”
“不怨你,是他们太狡猾,我也差点被骗不是?也是我的错,耽搁了些时间。”
姜初妤慌了神,不管不顾地一心安慰春蕊,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去看抬头看他。
顾景淮侧身看着门外,眸中发狠,侧脸的线条因绷紧而显得有些狰狞,她一瞧就知道,完了。
好不容易哄好的人,现在估计又开始自责了。
姜初妤一个头两个大,可她确也纳闷,明明捆得那么紧,那两人是怎么逃脱的?
春蕊哭哭啼啼地解释:“你们走后不久,严蕊又是流冷汗又是叫唤,看上去有些骇人,我抽了她嘴里的布问她,她说她肚子绞痛,要去如厕。”
“然后呢?你就放人了?”姜初妤有些急切。
“我一开始觉得她骗人,可后来真闻到股臭气,看她疼得也不像装的,我想只解开外圈的绳,不解开捆她手腕的,应当跑不掉。我还、还拿了把菜刀抵着她去的茅房。”
春蕊揉着眼睛,不敢看她,“可谁知她力气比小姐你还大,一脚就把我踹飞了。”
听完后,姜初妤上下检查一番她的伤势,见她并无大碍,放下心来。
可在春蕊偏头的一瞬,颈上一个不起眼的红痕映入眼帘。
“这是什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这话一问,刚止住泪的春蕊哭得天崩地裂,也不顾及顾景淮还在场,放声大哭:
“小姐,我不干净了!啊呜呜呜!严、严大哥他走之前忽然……”
姜初妤连忙将她搂在怀里,又气又怜,这蠢丫头都这样了还叫他严大哥。
“你才没有不干净,我们家春蕊香香甜甜的,只是被毒虫蛰了一下,不怕。”
这时,顾景淮徐徐蹲下,望向春蕊。
春蕊这才注意到他,更害怕不已,毕竟是自己搞砸了一切,瑟缩着脖子见礼:“世、世子…奴婢错了。”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叫她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你们姐妹情深,我便是你姐夫。”
顾景淮一提剑柄,鞘内的宝剑亮出一截寒光,蓄势待发。
“这仇,我会亲自帮你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