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冲突

    “我只看见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在和谁说话?”

    朱明月的话音幽幽落下,刚才还撕扯在一起的两人几乎是同时脸色一白。

    “你这疯女人说什么胡话?小爷明明白白就站在这里,”巫满道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松开了抓住男孩后衣领的手臂,转身对着妖火中的幻影骂道,“你们两真是一对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我这是傀儡身!你用妖火当然瞧不见!”

    他见男孩脸上依然有警惕防备的神色,不由得气恼,当即伸出右手,左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用力重重一拧!

    “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扩声响起,少年的右手腕竟然被他自己生生卸了下来!

    巫满道用剩下的左手握住了拆下的右臂,将断口处金属色的机扩展示给面前的男孩看。

    “瞧见没?机关人偶!我只需要将一部分灵魂拓印进傀儡的枢心里,就能远程操纵这具傀儡身,”瞧见男孩脸上惊愕的神情,他不由得有些骄傲,下颌抬起,转向另一边的女子,“至于你,朱姑娘,我认得你。”

    “天心阁的大弟子,本届仙试的夺魁热门……哼,”少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怎么?朱姑娘不是已经在泗水河捉了一对龙葵尾雀么?怎么竟还要来与我们这些庸人争抢么?”

    摇曳的橙红火焰中,少女脸色依然凝重——她既看不见巫满道,也没法听到他说的话。

    朱明月只能看见罗玉龙的脸色一阵阵的变化,从骇然到惊愕,紧接着是若有所思,但男孩此刻神情冷却了下来,并没有转身逃离的意思……少女的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妖火之眼只能看见活物……”朱明月的长眉忽然舒展了些许,“所以,是有一位并非活物的朋友在你身边,对吗?”

    罗玉龙本来正因此刻变故而瞠目结舌,听到自己的师姐竟然反应如此之快,顿时头如捣蒜。

    “师姐!他也是此次仙试的参选者,是为了猎场中的妖兽朱鹮而来,他现下用的是傀儡身!”他忙不迭地开口转述,同时自觉地将巫满道话语中那些不怎么友善的词句给过滤了,“他说他叫巫满道,认得师姐你!”

    “我师姐才不在意什么妖兽朱鹮!我们本是追踪城中前几日伤人的那只豹满而来,谁知道半路便被你圈下的猎场困住了!”一边说着,他还抽空回头和少年对喷了一句。

    巫满道却只是冷笑。

    “虚伪……她若不是为了朱鹮而来,那她现在使用的是什么?”他将断开的右手对准黑洞洞的袖口,“喀嚓”一声将机械手臂装了回去,“人族想要施展妖火之眼,除了作为媒介使用的妖禽飞羽外,还需要得到来自飞羽主人的认可。”

    “你已经将那朱鹮驯服了?倒是好快的动作!”他似是不甘,咬着牙恶狠狠道,“罢了,技不如人,我自去寻别的妖兽便是!”

    话一说完,他便一甩衣袖,转身就要离开。

    罗玉龙连忙抓住了对方的一截袖子。

    “巫公子!且慢!”他急切开口,又顾着回头与朱明月对话,出生至今头一次感觉如此分身乏术,恨不得此刻多长出两颗头颅来,“师姐,你已经离开了猎场范围吗?”

    “猎场被封锁了,”橙红的火焰忽然摇曳了一下,连带着其中少女的身影一同扭曲了一瞬间,“我之前在安和街没有找到你,我们很可能已经被阵法分隔开了……”

    “啪”一声,燃烧着的剑穗上爆出一点火星,蓬勃的火焰似乎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火焰肉眼可见的变小了一圈。

    朱明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她的语速明显加快了许多。

    “玉龙,听我说,如果能确认身边之人是真的,你最好和他一起行动!巫满道是墨展宗的新任矩子,本命法器是一对鸳鸯软剑,那对宝剑中的雌剑上封印着一只射魑妖灵,可辟群邪、除恶凶,此处猎场如今定然是受邪魔外道所扰,射魑正可克制邪灵!”

    “阵法即使能让我们暂且分隔,但我们实际上还是处在同一块地方!那些妖人在玄机处眼皮底下修改替换阵法,定然无法做出太多变动,原本猎场中的一些道标肯定还是能用的!”

    火焰再次闪动了一下——那根鲜红的剑穗已经快要燃尽了。

    “保护好自己,一切当心……我们正在安和街的明月楼等你们!”

    在两人的目光中,朱明月留下了最后一句嘱托,随即,火焰熄灭,落在地上的剑穗也随之燃烧殆尽,化成了一撮灰白的尘埃。

    巫满道与罗玉龙面面相觑。

    这对方才还在互相撕打的冤家,同时在对方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凝重。

    ***

    “李司宪,你这是何意?”黎金铃的声线冷了下来,若是他熟悉的侍从,便该知道,这位性格骄横的司药官此刻应该相当生气,最好不要在此刻违逆他的意思。

    只可惜李尧的脾气和他身边玄甲骑所穿的铠甲一样冷硬。

    玄机处行事向来以铁腕石心而著称,作为玄机处首领的李尧更是深得此道精髓,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很难在他这里讨到什么便宜的——

    即使黎金铃已是正经典药仙,一洲司药官,也不行。

    “猎场已划定,根据规则,非参试者,不得进入其中。”他硬邦邦地开口说话,似乎对面前少年的狂怒视而不见。

    “猎场的阵法已然受人篡改!你如今不让人进去,岂不是眼看着参试者被歹人困在其中!”黎金铃的脸颊因为高声厉喝而浮上一层薄红,金色纱衣笼罩的淡青官服下,单薄胸膛随之起伏不止,“你这人怎么如此古板,什么规则,哪有人命重要?”

    “除去巫满道,朱明月、罗玉龙、被附身的男孩,还有一个医者,他们都还被困在猎场中……李司宪,我明白你作为玄机处首官,行事须遵循规章,但事从权急……”姚珍珍也在一边开口道。

    若只是猎场中多了寻常妖兽,她相信玄机处的手段,也愿意相信天心阁那对师姐弟的本事……但此事从头思索而来便透着古怪。

    从最开始的豹满伤人,到发现附身妖,遇见追查豹满的朱明月,之后是因为一只异变而圈定的猎场,将这几人和外人隔离开来——更不用说刚才玄机处的悬笔发现猎场的阵法受人篡改,如今那处俨然已成一处难以进出的孤岛。

    姚珍珍本来只将朱明月身上的凤凰真血当做一次偶然的巧合,但此刻想来,凤凰真血对于人族来说并无多大用处——人族魂魄手地府管辖,身死则入轮回,而凤凰真血的最大作用,就是帮助妖族神魂不灭,代代轮回。

    是啊,对寻常人来说,凤凰真血最多只是一个宝贵些的血脉,但对于那个人来说呢?

    连杀山时她曾斩去那人的一百二十七具化身傀儡,直到力竭而折剑……魔主应滕,其所修不传邪术,可轻易夺舍他人身躯,若让他得到凤凰真血,神魂就此不死不灭。

    即使是从不知畏惧为何的姚珍珍,想到此处,也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冷颤。

    她必须去阻止他,救下朱明月!

    眼见黎金铃还在与李尧纠缠不清,这磐石一样沉默的男子却显然不是口舌可以轻易打动的。

    姚珍珍已不耐烦再争辩,她一手按住腰间剑柄,一个纵身,向着被玄机处冲冲围锁的猎场入口飞掠而去,洁白衣摆如灵鹤展翅,在空中留下凌厉的残影。

    玄机处的卫士们当然不会让她如此轻易便靠近,浑身重甲的玄甲骑以一种极其反常理的灵敏姿态迅速聚拢而来,他们的面容掩藏在黑沉沉的铁面之下,锋利的长戟向前,转瞬间便已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白郁湄!”黎金铃察觉到身后之人的离开,不由得高喊了一声。

    他看不见姚珍珍面前是如何景象,在场许多其他人却看得分明,玄甲骑所用制式长戟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这些重甲骑士皆是身手不俗的修士,行伍间平时都是同吃同住一同训练的,行动间进退如一,不过转眼便已结成阵法,长戟交错,兵甲相叠,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

    做了特殊处理的戟尖交错着向女子方向刺出,若她仍然执意要闯阵,定然逃不脱被刺成个血葫芦的下场。

    “啊……”在猎场远处一栋小楼上,有个凭栏闲饮的蓝衣秀士看见了此刻的惊险一幕,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他身边坐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正在低头看着桌面上摊开的一本册子,听见身边人的声音,也随之回过了头。

    “怎么了?”她的声音从帷帽下传来,轻快而柔软——令人一听就联想到枝头的嫩芽或是春日的雏鸟之类的东西。

    那蓝衣的青年却忽然站了起来。

    “有人闯阵。”他将手中酒觞随意放下,将身子探出栏杆去看。

    “……什么?”戴帷帽的女子闻言一愣,赶紧也跳了起来,一下便窜到了蓝衣男子的背后,双手撑着对方肩膀,就爬上了他的背,“什么人?竟然敢闯玄机处的阵,不要命了么?”

    她话说得不客气,动作却是很诚实的,一下便将头顶帷帽掀了下来,露出一张天真的少女面容。

    “……你给我下来!”蓝衣的男子显然被她动作吓了一跳,皱着眉就要把少女拽下来,“圆圆!在外面不得如此无礼!”

    被称作“圆圆”的少女却没空理会他的愠怒。

    少女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漂亮的杏眼睁大了。

    “是白姐姐!”女孩的惊叫声尖锐,满含喜悦,“是她!哥!之前是她帮我抓住了偷窃的贼人,定流坡也是……啊!”

    她忽然双手捧住了脸颊,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惨烈的场面,一时不敢看,只好用手掩住脸颊——她看见了姚珍珍被重重着甲骑士团团围攻的场景,一时不忍再看,只好用手掩住眼睛。

    “……”

    她捂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却没听什么其他的声音,顿时有些惊诧,偷偷将手掌心掀起一条细缝,低头去看那蓝衣男子的神态——她还是不敢直接去看姚珍珍那边,生怕看见什么万箭穿心的惨烈景象。

    “……她过去了,”青年却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处,喃喃道,“世上竟有如此身法……”

    少女立刻放下了手掌,转头向着地面那处看去——

    第62章 救美

    少女立刻放下了手掌,转头向着地面那处看去——

    她看见了地面上列阵而立的重甲骑士们依然如山般矗立,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那位脾性古怪的玄机处首官与他身前穿着华贵的少年,看见了人群外几顶装饰奢华的车驾……

    她看见了许多的人,甚至能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如出一辙的惊愕与叹服。

    白姐姐呢?

    少女心头划过一丝疑惑,她的目光再次转回那些沉默不语的骑士中间——方才白郁湄便是一路飞奔至此,被他们所阻拦住的。

    她人呢?

    她眯起眼睛还要再看,腰间却忽然一紧——被她当做坐骑的男子终于伸手抓住了背上顽皮的幼妹,双手托着把人抱了下来。

    “在那里。”这个总是对她管东管西的兄长此刻竟然难得地十分平静为她指明位置,而不是立刻将落在地上的帷帽扣回她的头上。

    圆圆的目光立刻顺着青年的手指而去,她努力地眯起眼睛,终于艰难的在重重围拢的玄甲骑士中,看见了那抹若隐若现的白色倩影。

    ——稀薄如山雾,诡寐至极的一道身影。

    “圆圆,仔细看,”她的兄长对她说,但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好看清楚了,她所用的步法……翩若惊鸿……原来曹子建所言并非虚构。”

    重重聚拢的人群对她来说仿佛如同不存在一般。她信步向前,身边是丛生的兵刃,但女子身影如流水,轻轻松松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绕过了这些阻碍,一下掠到了阵法的入口前。

    拦在姚珍珍面前的是那个穿青衣的官吏——他已经在刚才理好了被李尧打散的发髻,重新簪上了纱帽,甚至有心在发间抹上了某种香味馥郁的脂膏,发面光滑散发幽香,整个人显得十分风雅。

    “白……白郁湄是吗?”他朝着姚珍珍微微一笑,身体依然是习惯性地向前倾,脖颈却高昂着,“好身法,难怪你能轻松胜过巫灵越那个疯女人。”

    “只是大人有令,我不得……”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却已闪过一道明亮的流光。

    姚珍珍不耐烦与他纠结这些繁文缛节,只是对方挡住了前进的入口,她便将腰间长剑连着剑鞘拿起,快步上前,手腕翻转,抽向对方白皙的后颈——

    预想之中人体倒地的闷响却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

    “嗯?”姚珍珍不由得发出一声疑惑地声音。

    她目光扫过青年的后颈,发现刚才还白皙柔软的肌肤上,竟然不知何时出现片片青灰的鳞片——方才的金属碰撞声正是这鳞片与她的刀鞘相撞而产生的。

    姚珍珍的瞳孔顿时轻微一缩,几乎是本能,她运起身法急退几步。

    “!”在众人的围观中,一条青黑的巨蟒尾尖忽然出现,一下重重抽击在姚珍珍方才所站的地方。

    那青衣的官吏衣袍下摆已然被粗壮的蛇尾撑破,他的上身仍然是人类的姿态,下半身却已化成了蛇尾,一张平凡的面庞上,幽深蛇瞳紧紧盯住了不远处持剑的女子。

    姚珍珍不由得在内心叹了口气。

    ——她总算想起之前见到这个官吏的身形姿态时那种奇妙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身体直立,脊背却要前倾,看上去恭敬,头颅却总昂起——这不正是一条人立起来的蛇的姿态么。

    ……怎么感觉自从复生而来,她便总是在与这些长虫过不去呢?姚珍珍在心里默默感叹一句。

    女子单手搭在了腰间剑柄上,作势要拔剑,但迟疑片刻,却又将手收了回来。

    “白姑娘,怎么,明明佩剑却不出剑,是觉得我不值得么?”那蛇男嘶声道,喉间发出低低的笑声,“大人不让我要你的性命……真可惜。”

    姚珍珍却只是摇摇头,右手抬起向后,从脑后拔出了一只雕着白梅的玉簪。

    “你是李尧的下属……”她三指扣住手中玉簪,双腿微屈,做出一个蓄力的姿态,“你认得我……是那只语盲?我尽量不伤你太重。”

    “狂妄!”语盲蛇顿时朝天嘶叫一声。

    它穿着的皮囊随着蛇身动作而崩溃,雪白面皮从中撕裂,露出铅灰色的一个硕大蛇头来!

    蛇瞳锐利,极擅长追索高速移动的猎物,语盲蛇盯紧了地面女子的身影,正想操纵蛇尾捆住对方——

    只是虹膜一眨间,原地已没了人影。

    蛇首上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切换到惊愕,它忽然感觉到蛇尾致命处传来冰冷的杀意。

    姚珍珍将手掌拂过语盲蛇的七寸,掌心玉簪随着动作刺进蛇鳞的缝隙间,横向翻剥,刮起一连串带血的鳞片!

    “你拦不住我,”她浑身的骨骼因为高速的运动而“咔咔”作响,但女人只是扭过头,不去看身后巨蛇扭曲翻滚的姿态,“你们拦不住我。”

    她说,抬头直视眼前男子紧皱的眉头。

    李尧与她对视——或者说,他第一次正式这个一直跟在黎金铃身边的漂亮女修。

    最开始,他认为她是来自海外的散修,无门无派,卷入魔修与剑宗的争端中,身手不错,但没有特写之处。

    后来,他听说了这个女修曾在定流坡奏响凤凰琴吓退孽龙之事,李尧并不如何相信传闻,但也愿意赞许这位女子勇于反抗恶敌的勇武,所以在燕鸣臻提出让她一同听审时,他思忖了片刻,选择了同意。

    再之后,是审讯被净莲教妖女夺舍的岳婉容时,此女突然开口发言,想要保住岳婉容的求生意识,令他多看了一眼,但也仅此而已了。

    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的认识到这个叫做白郁湄的女修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两人隔着几步远对视,女子背后是轰然倒地的语盲蛇身躯,她手中玉簪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女子却毫不在意,随手将残血甩开,将玉簪重新簪回发间——一路突进至此,她竟然连发髻都未曾散乱,只脸颊上因为剧烈运动而浮起一层薄薄的潮红,配上她秀美的面庞,更显得面如春花,艳色逼人。

    李尧的目光只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他单手卸下了右手的护甲,右手手掌勾起,整个手掌呈现出一种玉色的明光。

    他的背后便是猎场阵法的入口,而这位玄机处的大司宪此刻并不打算让出道路。

    “……何至于此?”姚珍珍也将手按上了剑柄。

    与先前不同,这次,她倒是有心情与对方再分说一二——也是因为这位大司宪与她之前解决的许多其他人不同,是个值得重视的对手。

    如此对手,若是在斗剑场或是切磋时遇上,姚珍珍定然拿起十二分的仔细去应对,但此时此刻,仅仅为了一个进入猎场的名额资格,便要做出如此拼命姿态,她觉得不值。

    “我并非要做如何伤天害理、毁灭人伦之事,只是要进入玄机处所圈定的猎场中救人而已,”她慢慢地将腰间长剑拔出,细长的剑身似乎也感受到了执剑者的情绪,不住地兴奋颤抖着,“李尧,你如此固执,我想知道理由。”

    她不再称呼对方的官职,而是直呼其名——这是姚珍珍对于对手的一贯尊重。

    “规则已定,非参试者,不得进入本次武试所圈定的猎场中,直到猎场标定猎物被杀死或被契定为止。”李尧不卑不亢地说道,一边抬起了双掌。

    “规则?”姚珍珍却只觉莫名。

    语言交涉失败,那便只能动手了。

    “锵”“铛”“砰”——

    围观诸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却已纠缠在了一起。

    李尧身形高大,却不用兵刃,而是将一双掌法使得炉火纯青,每每与女子剑刃接触时,竟能碰撞出金属之声,伴有细碎的火花。

    这两人,一人占了身形优势,另一人则是有长兵之便,甫一交手,几下碰撞间,两人心中都是一阵惊讶。

    缠斗几招后,两人竟然一时未能分出胜负。

    姚珍珍后退半步,横剑于身前,轻轻喘息,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传来尖锐的刺痛——白郁湄的身体毕竟并非她本身,力量不可同日而语,平时压制那些修行不足之人,只靠步法与速度还能轻松应对,如今碰上此等强手,便有几分左支右绌。

    但姚珍珍的眼中却并无怯懦或犹疑,她的眼神如燃烧的暗火,幽幽亮起,是纯然的热切。

    “李尧,你是哪年生人?曾经师从何处?”她开口,问的却是完全不着边际的问题。

    李尧同样后退了几步,垂下了双手。

    他碎裂的衣袖垂下,遮住了手腕,但滴滴答答的血液正如红梅般绽放在他的脚下——他的手受了伤,虽然不重,但如此情态,依然让附近旁观的玄机处众人倒吸几口凉气。

    “大人!”有人想要上前相助,却见站着的男人抬起右手,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掌心虎口一道剑伤横过,露出翻卷发白的皮肉来。

    “永安六十四年……无师无门,散修而已,”他垂下手,竟然真的回答了姚珍珍的问题,“你呢,白郁湄。”

    他双手向后,将披散的长发收拢,随手束起。

    “你的身手如此了得……海外仙门,何时有如此师承了?”

    姚珍珍嘴角翘了起来。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女子的笑声飘散在风中,她的身形随着剑光一同逼近,“除非你能胜过我。”

    他们几乎同时向前,一个并指如刀,一个剑光如雪,眼看就要再次碰撞——

    如此阵势,无论输赢如何,最终定然要有一个重伤,周围诸人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停手。”一道清朗的男声忽然说道。

    李尧那边如何姚珍珍不清楚,但这声音一传到她的耳中,身体已经比脑子更快的做出了反应,她手腕急转,转刺击为格挡,脚下步法回还,硬生生将进攻转为了防守的姿态。

    眼前手掌却并未留情,姚珍珍心头一下咯噔,女子身体忽然向后一倒,如失了骨头般柔软地翻仰下去——

    这样并不能完全避开李尧的手掌,但能最大限度的卸去力气……可能就是从一下毙命到半身不遂的区别。

    电光火石间,她看见了李尧眼中的诧异与懊恼,她感觉到了对方试图收回这一掌的力气,但为时已晚——

    掌风几乎掠到她的面门前,姚珍珍咬紧了牙关,等着这避无可避的一下疼痛。

    但——

    “嗡”的一声,男人的手掌劈在了猛然亮起的阵纹上,伴随一声巨响,李尧的身体忽然猛然倒飞了出去。

    姚珍珍向后仰倒的身体被一双手臂托住了。

    “……我是让他停手,不是你。”燕鸣臻微微叹息道。

    第63章 亲令

    “……我是让他停手,不是你。”燕鸣臻微微叹息道。

    “……”姚珍珍顿时一个鲤鱼打挺从他手臂中窜了起来。

    方才还神挡杀神的女剑神一下消失了,她不由自主地将长剑背到身后,局促得活像个被父母抓包的逃家少女。

    “别藏,让我看看,”燕鸣臻却不愿意惯着这个“逃家少女”,长臂一伸,就抓住了姚珍珍想要藏起的右手,“……我不过是离开了半日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垂下眼睛,目光幽怨,似是埋怨,又像娇嗔,一下把姚珍珍战无不胜的一颗好胜心看化了,露出里面赤|裸柔软的一颗真心来。

    “……也没怎么样啊。”她有点心虚的想要把手抽回去,却被进一步的牢牢攥住了。

    燕鸣臻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双手上。

    女子双手皮肤幼嫩,显然便不是常常习剑的手,此刻掌心通红渗血,虎口撕裂,手背上细小的血管因为剧烈运动而渗血爆裂,在皮肤下留下淤红的瘢痕。

    他的目光一下变得格外冰冷起来,看得姚珍珍都忍不住心底发怵。

    “这都是小伤、小伤,”她再次努力,终于把自己的双手收了回来,长剑入鞘,双手紧紧背在身后,不敢再露出来半分,“其实若不是你突然开口,我也不至于……”

    她未尽的话语被青年横扫来的一眼冻住了。

    燕鸣臻目光幽幽地望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双指并拢在女子额头轻轻一点。

    “……你的事我之后再来,”青年收回手,转过身,看向被阵法反震得倒飞出去,此刻正半跪在地上的李尧,“李司宪。”

    他的话语是平淡的,但任谁都能听得出他语气中冷意。

    “咳咳!咳!……噗咳咳咳!”李尧却暂时没空理会对面两人如何,他单手撑地,另一手捂住嘴,咳嗽着吐出了一口乌黑的淤血。

    “三殿下……”他抬起头,面如金纸,唇角带血,神情却并不脆弱,眼神仍然是坚定的,“漂亮的阵法。”

    燕鸣臻却并不为这位大司宪极其含有的奉承而感到欣喜,他一甩衣袖,将姚珍珍拦在了身后。

    “我只知玄机处执掌仙朝刑宪,但万事行来皆有律法,倒是不知李司宪……何时有了对无辜者私自动武的权力?”他开口,语气不紧不慢,说出的话语却让附近的玄机处众人都感到一阵惴惴不安。

    若这话换成任何其他人说来,他们都不至于如此不安,偏偏说这话的是燕鸣臻。

    南燕皇室虽然衰微,但燕皇却实在是好运,他膝下二子二女皆有好姻缘,所结道侣皆是名门翘楚——其中尤以这位三殿下为甚。

    ——当日斛珠夫人携礼上鸣麓山,世人都道是要向山主独女姚淼淼求亲,直到燕鸣臻与姚珍珍契定婚约的消息传出,举世哗然。

    ……素来只听说将掌门爱女爱子送去结亲,谁家会将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仙门之主送去与人为妻的?

    各家仙门听说这消息,都道荒谬,那姚珍珍武名满天下,剑宗上下荣辱几乎全系在她的剑穗上……怎么就许给那燕鸣臻为妻了呢?难不成是色令智昏了?各家仙门掌事与门主们甚至还连夜检视了自家子弟的外貌身段,思忖着是否自家也有机可乘。

    ——但无论如何,已然日渐衰微的南燕皇室确实因为与剑宗的联姻而再度起势,之后更有姚珍珍亲自为其斩杀蛟龙,制成宝剑赠与燕鸣臻,南燕皇室为此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姿态,煞是扬眉吐气了一会,甚至隐隐有与三大司府分庭抗礼的姿态。

    世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着燕皇是否真有天道垂爱,致使这样一位剑仙再世竟然落入他家门楣……直到不久之后,斛珠夫人再次拜访鸣麓山,亲自将燕鸣臻送进了剑宗修习,仙门百家才看明白——原来不是剑宗嫁掌门,而是皇室送美人!

    但不论外界就此事如何议论纷纷,燕鸣臻的身份确实在某种意义上与姚珍珍高度绑定,甚至可以说,他的言行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代表那位大师姐的意思的。

    他如今在此质问李尧,难道是那位大师姐对如今的玄机处现状有所不满了么?众人背后皆是冷汗岑岑,一时不敢抬头。

    李尧惨白的脸上却忽然绽出一个笑。

    他这人常年板着一张棺材脸,此刻突然发笑,倒像是不太熟练似的,五官都忘了配合,看上去很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虽然李尧实际是真的想笑。

    “燕鸣臻,你说这话不可笑吗?”他尝试了一下起身,但最终失败了,索性便身体向后,双腿张开,箕坐道,“你、你的家族,难道不是这世上最著名的……咳咳!”

    他咳嗽了几声,翘起的嘴角随即拉了下去。

    “你说我无权对她动武,可她无令擅闯玄机处所划定猎场,我不能拦她吗?”他将残血抹在衣袖上,面色苍白,目光却热切,“我玄机处以宪令治百家,违宪之人,难道我不该拦她?”

    “燕鸣臻!”他朗声道,“南燕为何设立玄机处,你告诉我!”

    “你是皇子,生来就享有特权,但这特权从不允许被凌驾于宪令之上……你不行,她不行,燕皇也不行。”

    李尧的话说得大声,听者却都不免点头——玄机处确有此权责,若为首的大司宪都要因情而违宪,那这玄机处便是失了本心了。

    燕鸣臻被他如此直呼姓名的质问,神色却并不恼怒。

    “宪令……”他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一物,随手掷出,落在地面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认得这个么?”

    众人目光都望向那地上的物件,李尧的眼神也随之而去。

    他的眼皮猛然间开始狂跳起来。

    落在地上的东西似乎是一块手掌大的令牌,黄铜打制,上面似乎刻着某种字体。

    姚珍珍也从燕鸣臻的身后探出了头。

    她看见了落在地上的那块铜制令牌,身体忽然一僵。

    ——“原师姐!你何苦去呢?留在宗门里,大家都一起,不好么?”

    ——“……阿珍,”记忆里那个女人似乎是摸了摸她的头,姚珍珍已经不太记得她的面容了,“我必须去。”

    ——“可是此行凶险,我怕你一去不回……”

    ——“哈哈……阿珍,你每次除魔都有必胜的把握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真的神仙……尽力而已……”

    ——“那么我也是一样的,阿珍。”

    ——“如果我的努力会让一切变得更好,那就值得。”

    ——“……”

    ——“这个给你,阿珍,如果我回不来了……”

    ——“算了,就当给你玩吧。”

    第64章 律令

    ——原琴鹤,玄机处建立之初的首位大司宪,自幼进入剑宗,拜师鸣麓山,也曾是姚清和属意的下一任山主人选。

    只是这位曾颇受姚珍珍喜爱的原师姐最终选择了脱离师门,入世修行。

    这位个性坚毅的女修在南燕斡旋数年,一手组建了如今玄机处的雏形,并成为了玄机处的首任大司宪,不但深受前任燕皇信赖,更是南陆各洲各派所公认的清流中正之人。

    而这位原师姐,在脱离剑宗前,除去自废功法,归还佩剑外。原琴鹤还给那时尚年幼的姚珍珍留下了一样礼物——一块铜制的令牌,上刻“治乱兴亡,皆出玄机”的字样。

    原琴鹤最终死于一场公开的刺杀,根据她本人的遗愿,她的尸骨被葬在了清义玄机处总部镇石之下。

    而她所归还的佩剑“复生”,因主人身亡,戾气难驯,最终被送入了剑冢。

    燕鸣臻先前掷出的那块令牌,正是这位原师姐留给姚珍珍的最后一样遗物。

    姚珍珍认出了那块铜制令牌。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了半步,想要去将令牌拾起,却忽然感觉衣摆传来一阵微弱的阻力。

    她回过头,看见身后青年正垂头望着自己,眼神脉脉,同时轻轻摇了摇头。

    他颜色浅淡的双唇开合,却并未发出声音,只是做出口型。

    相信我,珍珍。他无声道。

    姚珍珍向前的脚步一下停住了。

    她没了动作,对面箕坐的李尧却脸色更加惨白起来—巴一思巴依6久留3—虽然他的脸色本来就因为受伤失血而十分苍白了,但若说之前他的神态间还是愤然与不甘的,从燕鸣臻掷出令牌开始,他的面色便已成了摇摇欲坠的惨白。

    任谁都看得出这位大司宪此刻的心防依然溃破了。

    他抬起右手,手背上的一枚印戳随即亮起,一条浑身赤红的蛇形妖灵随着他的动作而浮现,逶迤盘旋着游向地面上的令牌。

    妖灵细长的蛇身将地面令牌裹缠了起来,忠实地送回了它的主人手中。

    “……治乱兴亡,皆出玄机。”李尧的目光落在手中令牌的刻字上,眼神却是涣散的,好像透过那几个简陋的刻字看向了某个不可知的远方。

    他念出的声音并不大,但周围诸人都正关注着这位大司宪打算如何应对,全神贯注下,所有人都听见了他喃喃念出的那句刻词。

    “那是……那是……”有人忍不住开口,却又半天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玄机处首位大司宪原琴鹤所铸‘玄机令’,”李尧颓然地闭上了双眼,“持此令者,可在我司镇石上刻下一条新的律法……”

    “我听说剑宗内留有她的遗物……没想到是这个,”他的语气一下变得十分疲惫,“三殿下,此物一出,玄机处此后便要时时受你的掣肘……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那位’的意思?”

    李尧此话一出,围观诸人脸色顿时都是惨白一片。

    玄机处的镇石上所刻律法皆受天道承认,他们也正是依此律法而各行其职,但此刻燕鸣臻手中‘玄机令’竟然能够修改镇石上铭刻的律令……

    若是燕鸣臻真要在此修改律令,他们中不知多少人的道心要因为律令变更而受到动摇……若是再严重一些,就此道心破碎,境界大跌,从此再无进境也不无可能!

    顿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回了那带来令牌之人的身上。

    一下子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燕鸣臻却并未展现出任何不适之色。

    青年的面容依然是无可挑剔的俊美,适才咄咄逼人的姿态却忽然收拢了起来,挑起的长眉随之舒展,又是一派端庄优雅的风姿了。

    “李司宪,”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中,“我想你是误会了,珍珍与我,并没有任何想要置喙玄机处之意。”

    他一扫衣摆,在众目睽睽下,身姿挺拔,步履轻渺的走到了坐在地上的男人身前。

    姚珍珍虽然不清楚他想做什么,但本能的信任还是让她跟上了燕鸣臻的步伐。

    两人站在了李尧面前,俯视着男人带血的面容。

    姚珍珍注意到了他头顶的发丝掺杂着几缕不太明显的白发。

    她心中蓦然一叹。

    “殿下,要不还是……”她开口正想说些什么,燕鸣臻却半弯下腰,向着地上的男人伸出了手。

    他的手上带着硕大的墨玉扳指,露出雪白的一截指尖,宛如根根新发的玉笋。

    “李司宪,我只是代替珍珍来归还这枚‘玄机令’的,”他伸出手,做出搀扶的姿态,语气淡淡,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我知晓玄机处镇石所刻律令乃是南陆许多修者的悟道基石,一旦变更,后果不堪设想。”

    “珍珍一直想要将此令牌归还玄机处,只不过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时机罢了,”青年嘴角笑容随着话语逐渐加深,似乎是笃定了对方会接受自己伸出的援手,“此次我便是代她前来。”

    “……你想要什么?”李尧却不接他的话,也不伸手,而是抬起头,充满戒备地注视着眼前青年脸上美丽而虚假的笑容。

    男人脸上的颓然与犹疑在此刻仿佛从未存在过,虽然依然面色苍白,但李尧的眼神已经重新变回了那个玄机处的大司宪——永远冰冷,永远满怀警惕与审视。

    燕鸣臻却并未因为他的目光而退却,他依然伸着手。

    “我要你为这次武试增加一个参试者,”他脸上的表情未变,话语也很平静,仿佛说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只是在名录中多加一个人,这并不犯忌,是么?”

    李尧绷紧的面孔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瞬间,但眼中警惕的神色依然未曾撤去。

    “你想加一个参选……是谁?”他第一反应是询问,但下一秒,李尧猛然抬头,如隼般的目光牢牢锁定了正站在他身前另一侧的白衣女子!

    姚珍珍被他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一愣,因为燕鸣臻的到来而停摆的脑子终于重新运转起来。

    “……啊?谁?”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我吗?”

    燕鸣臻侧过头,这次不再是虚假的笑靥,他眼睫垂下,含笑望着姚珍珍,眸中水色潋潋,简直要将人溺毙。

    世上大概没人能抵抗如此目光,姚珍珍当然也不行。

    “……对,是我。”她几乎是立刻缴械投了降,转过身,微微叹气,“是我要参加此次浣金仙试的武试。”

    她躬身,同样向着依然坐在地上的男人伸出一只手。

    李尧面色顿时绷紧了,神色几度变幻。

    “……你的水平,根本无须此等虚名,”最终,他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的后半句话是对燕鸣臻说的,话语中的那个“你们”自然指的不是白郁湄。

    “她此刻已然盛极,万事不过一剑间……为何还要如此搅弄风云?”李尧开口询问,神情专注,倒是难得真心疑惑。

    ——他问的不是燕鸣臻,而是这位三殿下身后,他所代表的,那位来自剑宗的“天下第一”,姚珍珍。

    燕鸣臻却只是抿唇不语。

    被他质问的本尊倒没什么被问到的自觉,还站在一边伸着手,甚至觉得对方晾着自己这么久不肯起身,实在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李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疲惫的目光在眼前男女各异的神情上扫过,最终垂下了目光。

    男子双手搭住了两人伸来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好,我答应你们。”他说。

    第65章 破阵

    “好,我答应你们。”他说。

    李尧此话一出,围观的玄机处众人皆是长出一口气——除去这位长官素来御下公正,是个不错的上司外,他们主要是担心若他真的一意执拗,不肯松口,那三殿下少不得真要动用那块要命的“玄机令”……

    现下大司宪同意妥协,事情便很好办了。

    几人一路小跑着过来,将还有些站不稳的李尧扶住,眼巴巴地看着他从怀中取出记有此次参试者名录的玉简,将白郁湄的名姓录入其中。

    李尧手指甫一离开玉简,身边立刻有殷勤的小吏捧来软帕替他擦拭双手,又有戴纱帽的悬笔将玉简接过,引导着姚珍珍在上面拓下灵力印记。

    “猎场的法阵被人动了手脚,我们方才正是为此事犯难,”那捧着玉简的悬笔是个身材瘦高的女修,开口声音清脆,可知年岁不大,只眼下两道青黑,一看便是劳碌相,“白姑娘,你若是想要进去,还得等一等我们将锁死的入口重新打开……”

    姚珍珍将手掌收回,抬起眼皮瞧了她一眼,神色莫名,似乎是欲言又止。

    “……她若真要进去,也用不上你们,”还是一边的李尧看不过去,开口训斥道,“三殿下还在这里,何时轮到你们卖弄笔墨了?下去吧。”

    这女修显然平素没少受李尧的管束,听他如此言语,额头顿时渗出一点冷汗,也不敢再反驳什么,连连点头便要告退。

    姚珍珍看着她小跑离开,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白姑娘可还有何见教么?”将没眼色的下属轰走了,李尧转头看见她的神情,忍不住挑了挑眉。

    姚珍珍还没来得及张口回答,站在两人身前的燕鸣臻却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他们此刻已经站在了猎场阵法的入口处,青年的眼神只在眼前繁复的阵纹上轻轻扫过一眼,很快便漫不经心的转过了头。

    “李司宪,你对她似乎有点误会,”他抬起右手,食指轻轻在半空轻点,姿态翩然,仿佛在弹奏着一台并不存在的月牙琴,幽蓝灵光从他雪白的指尖点点飘落,萤火般浮在半空中,逐渐组成了一个层叠虚幻的微型阵法。

    青年转过身,俊美轮廓在幽蓝灵光映衬下更显冰白,比起平日和煦风雅的姿态,倒多半分诡寐,姚珍珍不由得又看得出了神。

    “她要是想强闯,可不需要我帮忙……”燕鸣臻对着一边正呆呆盯着自己看的姚珍珍微微一笑,“白姑娘?”

    “兑方,鹑首纹,左眼,”燕鸣臻朝她点了点头,手指轻轻下压,身后阵纹随即渐次亮起,“我们得快些,寻常的解阵方式太慢了,还要劳烦你。”

    姚珍珍一下从美色中抽离了出来。

    ……其实燕鸣臻说的很对,她若想强闯,的确不需要其他人帮忙——毕竟她从一开始,就是打着直接撕裂阵法闯进去的念头。

    阵法一途,变化万千无穷,但作为举世无双的此道大家,燕鸣臻曾亲口承认过——“此道小巧也。”

    ——“珍珍,你不需要分心去学这些,无论多么精妙的阵法,都抵不过你的剑……一力降十会,便是如此。”

    所以,她不懂阵法,也不懂如何解阵,但她懂得如何出剑……更何况,这一次,持起她这柄绝世神剑的,是这世上最懂阵法的人。

    李尧的眼睛忽然微微睁大了。

    燕鸣臻的话音才刚落下,刚才还懒散的站着的女子便顷刻间暴起,手中长剑豁然出鞘!

    她身边站着的几个官吏只感觉到身边忽然掠过一阵凌厉的冷风,而等到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回头,姚珍珍已将手中长剑钉在了入口阵法的一处阵纹上。

    剑刃与空气高速摩擦产生的尖啸声直到此刻,才姗姗来迟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李尧铅灰色的瞳孔猛然紧缩,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擦过脸颊边一点凉意。

    男子低下头,看见了自己指腹上微不可察的一点浅红——那是方才姚珍珍出剑从他身边掠过时,脑后散落的一缕碎发无意擦过的痕迹。

    ——速度快到了极致,柔软的青丝,也可以是杀人的利器。

    ……刚才的交锋,这个女人竟然也未曾出全力。

    此刻擦过的只是一缕发丝,他却无法捕捉到她的步伐痕迹……若她愿意,方才只需将剑锋随意在他喉间一抹……

    李尧的面色顿时一阵铁青。

    “乾六方,玄枵尾,”燕鸣臻注意到了李尧骤变的神色,却只是嘴角微勾,侧头向着姚珍珍再次报出一个方位,“可以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身后众人惊骇的眼神,眼神温柔的落在女子持剑的背影上,目光中透出几分怀念。

    姚珍珍更没心思理会身后高低起伏的抽气声,她眼角余光一扫,确认了第二个方位,当即双手握住了剑柄,丹田灵气震颤着高速流转,熠熠明光随之在剑身上亮起。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她双手用力,顺着燕鸣臻报出的位置,竟然就这么硬生生地将这封死的阵法撕裂了开来!

    方才被李尧训斥的那个女悬笔还未走远,回头时也看见了这一幕。她惊得一下把手中捧着的托盘摔在了地上,托盘上亮闪闪的灵砂瞬间散了满地。

    “怎么……怎么可能?”她却没空去收拾,也顾不得周围人的反应,几步就想上前,“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看了一眼?”

    她脚步踉跄了一下,失魂落魄地勉强站住了。

    没人有空去理会她的失态,因为所有人都是相似的神色——在这可怕的天赋差距面前,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道近乎绝望的天堑。

    ……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没有再回头。

    “李司宪,多谢。”凌空挽出一个优美的剑花,姚珍珍随手将长剑归鞘,就要跨过裂口进入猎场。

    可她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拉住了。

    “我随你一起去。”燕鸣臻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耳后,语调是十分笃定的。

    “……你能一起当然最好啦,但你得问问我们的司宪大人的意见,”姚珍珍稍微侧了一下脸,随口道,“‘非参试者不得进入猎场’?”

    李尧的回答只是沉默,他的目光久久的落在指尖血痕上,仿佛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

    两人便只当他是无计可施的默认。

    姚珍珍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随意地朝身后伸出一只手。

    燕鸣臻呼吸顿时一窒。

    此情此景,倒恍如昨日重现。

    青年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阵法后,只留下一个面色不虞的李尧与不断窃窃私语的玄机处众人。

    ***

    一踏进猎场范围,姚珍珍便察觉到了某种不同。

    ……这里面,比起猎场外,要热上许多。

    她抬起头,明亮焰色落进女子纯黑的眼瞳中,宛如夜幕中一道橙红日轮。

    “是明月楼的方向,”燕鸣臻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耳边,“有人点起了烽火?”

    “……是在求救,还是在召集同伴?”姚珍珍眯起了眼睛,想要看清远处笼罩在火焰中的那栋小楼,但火光明灭,她的目力终究有限。

    “无论是哪种,那里一定有人,我们先去看看!”

    安和街的街面与她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那个宁静祥和的模样,只少了熙攘的人流与声色,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默中。

    此刻倒是不用再顾虑城中禁令,姚珍珍很干脆的抬手捏决,拉着燕鸣臻便跃上飞剑,一路御剑向着明月楼的方向而去。

    她此刻使用的灵剑是燕鸣臻从沧磐府的库房中选出来的一把无主法器,考虑到她的习惯,选取的是一柄剑身轻薄,锋刃较窄的灵剑,剑名“苦禅”。

    此剑据传曾供奉佛前,极具灵性,佩之能使人五灵清净,持正守心——对此,姚珍珍持保留态度。

    但此刻这柄量身选择的宝剑便有了第一个缺点,它的剑身狭窄,御剑时若要双人同飞,便非得紧紧前后贴着才行。

    姚珍珍思忖半响,本想让燕鸣臻自行御剑跟随,可目光一扫,竟然发现他腰间那柄虽然并不常用,但基本从不离身的“地隐”剑今日竟然未曾带来。

    她的目光疑惑的落到身后青年满脸无辜的神色上。

    燕鸣臻的双眼立刻与她的对上了,青年狭长的凤目含情脉脉的与她对视,瞳孔深深,眸如秋水,只一眼就让人忍不住要溺毙。

    “你……”姚珍珍到了嘴边的问题一下就又咽了下去,“你上来吧,我带你御剑,这样要快些。”

    燕鸣臻嘴边的笑意立马加深了些,他双手虚虚地拢在女子的身后,十分守礼的离开了两指的距离,没有触碰到对方的肢体。

    但姚珍珍却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没有直接的肢体接触,但隔着极近的距离,她依然能感受到身后躯体传来的轻微热量——燕鸣臻的身形又比她高许多,从背后笼罩下来,让她仿佛像是被一个若有若无的怀抱所困住了。

    她有些不适应地扭了一下身体,努力忽视掉心头忽然涌起来的几分古怪。

    似乎……有哪里不对?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

    随着那栋燃烧的小楼逐渐逼近,姚珍珍的神色忽然微微一动。

    她已然看清了在那橙红的火焰下,正站着的人的形貌体态。

    朱明月束起的发髻已经散乱了,碎发混着热汗一缕缕贴在她的额边,遮住了那道深深的伤疤。她拄着刀,站在正在熊熊燃烧的小楼前,身后是个披散着头发的陌生少女,正紧紧贴着朱明月站着,似乎十分紧张。

    虽然形容有些狼狈,但至少此刻看起来,她的状态还算正常……姚珍珍不由得在心头感到一丝庆幸。

    她们此来的主要目的便是朱明月,只要她身上的凤凰真血还未被应滕取走,那么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朱明月似乎是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动静,回过了头。

    “朱……”姚珍珍的招呼声忽然卡在了嗓子里。

    持刀的少女的头颅以一种十分僵硬的动作缓慢回转,睁开的一双眼睛中,瞳孔已然涣散开来——竟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形态。

    “呀!”那个站在朱明月身后的少女也发现了御剑而来的两人,她鲜红的妖瞳妩媚地眯起,唇角勾起,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姐姐,他们是来找你的呀……”红瞳的少女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一只手扶着朱明月的肩膀,将她的身体转了过来。

    御剑的两人这才看见,朱明月胸前衣襟已被血色浸透,一只柔软的手从她的后心没入,仿佛把玩般攥住了少女胸腔中那颗仍在挣扎跳动的心脏。

    “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吧。”那只手的主人笑着说道。

    第66章 小蛮

    朱明月本是在安和街上挨家挨户的叩门,寻找罗玉龙的踪迹。

    只是她连着踢开了四间门面,里面都是一样的空荡无人,只有寂静的柜台箱笼与她沉默相对。

    朱明月的眉头忍不住皱起。少女眉骨上的伤痕随着动作而更加狰狞,几片细小的鲜红翎羽点缀在她的眼角,宛如一抹艳色妆红。

    终于,在她耐心告罄之前,又一扇紧闭的门扉被她暴力破开,“哐当”一声,弹开的门板撞上了门后的某样东西,发出一声巨响。

    朱明月却没有踏进去。有非常轻微的窸窣响声从高耸的货架后面传来,掩盖在了她破门的声音之后。

    少女一只手按住了横在腰后的刀柄上,双腿分开,站定在了敞开的店铺门前。

    “滚出来。”她说。

    一片沉默。

    朱明月有些不耐烦地将拇指按住刀鞘,寒光闪烁的刀身被她轻轻推出一寸。

    下一秒,清厉的鸟鸣猝然响起,一团橙红的火焰从货架后喷射而出,宛如一朵盛开的沁血合欢,直直扑向少女的面门!

    “找死!”朱明月当即发出一声厉喝,“唰”地一声长刀出鞘,沉重刀身被她单手舞动,熠熠灵光顺着刀身挥舞而盘旋闪烁,一下横劈——

    火焰沾上了她的刀身,发出热油入锅般的“呲呲”爆响,朱明月的眉梢随之轻轻一抬。

    “妖火?”那柄环首长刀本是个适用于马上刀术的笨重长兵,但却被她舞动得极其灵活,简直就像是她手臂的延伸一般,熄灭的妖火还未坠地,厚重刀刃已然在空中转过一轮,带着破空的风声,直直向着店铺中一个矗立的斗柜劈斩而去!

    木料碎裂的声音伴随的少女的尖叫一同响起,朱明月单手持刀,冷冷地俯视着从那货柜后连滚带爬地窜出来的女孩。

    那女孩跪坐在地上,侧过头,神色惊骇地望着离她脚尖一步之遥的厚重长刀。她披散着一头长发,遮住了小半张苍白的脸孔,肩上发丝颜色猎猎如火,在昏暗的室内闪烁着炫目的光芒。

    “妖族?”朱明月注意到了她头顶发丝间几缕散乱的羽毛,不由得微微一怔,“你是……”

    女孩听见了她的声音,肩膀猛然一颤,神色惊愕地转过了头。

    “朱鹮姐姐?”她素白的脸终于完全展露在朱明月的面前,一双鲜红的瞳孔惊讶地睁大了,映照出持刀少女同样惊愕的神情。

    “……小蛮?”朱明月也认出了女孩的脸,她迟疑着吐出一个名字,瞧见对面女孩的眼神倏忽亮起。

    “是我!朱鹮姐姐!”女孩的脸上出现惊喜的神色,苍白的面孔也随之生动了起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姐姐,你……”

    她的话语忽然停了下来,鲜红妖瞳迟疑着上下打量起朱明月的全身上下。

    “姐姐,你的妖身……”她踌躇着站起身来,纤细四肢上带着许多刮擦出来的伤口,右手小臂上一道剑痕还未止血,皮肉豁开,深可见骨。

    朱明月的下唇一下抿紧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避开了女孩的问题,沉声道,“你怎么会跑到人族的土地上……还在玄机处的猎场里?”

    “唰”一下,少女手中长刀挑起,刀尖直指红发女孩。

    “朱鹮鸟的族群世代居于伽蓝满度,你怎么会落单在此?”她冷声道,“猎场忽然封闭,和你有关?”

    女孩的脸色一下惨白起来。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因为面前冰冷刀锋再次逼近了一寸,“……我被他们抓走,关在地底下,我害怕……就一直没有变回人形。”

    女孩双手环抱住自己,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鲜红的瞳孔一下湿润,盈盈泪光涌了上来。

    “他们抽了我的血,还给我喂了药……”女孩颤抖着转过身,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衣袖碎了,露出底下苍白的肌肤。

    她赤着脚,背对着朱明月高悬的刀锋,慢慢撩起了自己的衣衫。

    女孩的身体笼罩在宽大的衣料下,瘦的几乎脱了形,苍白的皮肤紧贴着背部凸起的肋骨,像一张绷紧了的人皮鼓,鼓面被人扎破了,留下一排带血的孔洞——那是被多次采血留下的伤口。

    “我好不容易趁乱逃出来,他们却要把我抓回去,朱鹮姐姐……”女孩细嫩的声音从鼓面下传来,轻轻打着颤。

    朱明月沉默了片刻,将握着的刀放了下来。

    “把衣服穿好,”她的声音放低了些,刀刃入鞘发出一声脆响,“你手上的伤,是被关的时候伤到的?”

    “是逃出来之后受的伤,被一个拿剑的人类砍的!我很怕被抓回去,就变成人形躲了起来,他没有找到我……”女孩依言把衣服重新披上,转头期盼地看向朱明月,“姐姐,你会带我回去伽蓝满度吗?你会回去吗?大家肯定都很想你!”

    她似乎全心地信任着朱明月这个对她持刀相对的人,姿态间都是依恋。

    朱明月只是沉默不语地俯视着她,将她的眉目轮廓一点点地刻入脑海中。

    “小蛮,”终于,少女开了口,“我可以将你带出猎场,送你回妖族的领地。”

    “但我不会再回去了……我已不再是妖。”

    她转过身,示意身后女孩跟上。

    “前尘往事随妖身焚毁,我如今是人类朱明月。”

    小蛮透亮的红眸中闪过几分疑惑,但她还是依言跟上了少女的步伐。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在安和街上继续前进,在朱明月再次破开一间店铺的大门后,跟在她身后的女孩忍不住开了口。

    “姐姐,你是在找人吗?”

    “是,我在找我的师弟。”朱明月的目光在室内一览无余的陈设上一扫而过,淡淡地应了一声。

    女孩的眼睛顿时一亮。

    “姐姐身上可有那人的贴身近物?”

    朱明月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

    “你如今还能支撑使用妖火传讯?”

    女孩一下咬住了嘴唇,犹疑了半响。

    “我……我可以试试。”

    朱明月的目光静静落在女孩苍白的面孔上,半响,她轻轻一点头。

    “好。”

    一枚有些陈旧的剑穗被她从袖中取出。

    “这是他换下的剑穗,里面有我编进去的一根朱鹮羽,”她伸出手,掌心向上,鲜红剑穗横过掌纹中央,宛如一道鲜红的刀伤,“他的身上如今有一个相同的剑穗,你以此做媒介,应当会容易许多。”

    女孩接过了那根剑穗。

    橙红的妖火一经点燃,她的脸色便更加苍白了几分。

    “姐……姐姐!”

    朱明月却忽然伸手,搭在了她的左肩上。灵气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汩汩涌入女孩的身体,朱明月没有再看她,而是将手伸向了那段跳跃着的橙红火焰。

    ……

    直到通讯结束,妖火熄灭,女孩终于松开了握紧的手掌。

    剑穗燃尽的黑灰从她细瘦的十指间落下,女孩猝然失力,就要栽倒。

    朱明月一只手将她扶住了,她的手指摸索着掐住女孩的脸颊,强迫她张开嘴,将一枚丸药送了进去。

    “坚持一下,”少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她揽住女孩肩膀的手却十分牢固,温暖的灵力源源不断的从她的掌心涌入女孩的伤口,“我们在此处先休息一下。”

    她抬头,望向前面的三层小楼。

    “明月楼”的牌匾正安静地悬挂在小楼二层的栏杆下,而牌匾上方,一道瘦长的黑影正低头与她对视。

    “阁下旁听许久,可是有何见教么?”朱明月将虚弱的女孩扶至街边坐下,朗声道。

    那道瘦长的黑影仿佛终于被解除了定身的咒言似的,似乎是头颅的部分左右扭动了一圈,面颊上裂开了一条横着的缝隙,开口道:“朱姑娘。”

    那声音是很明显的男声,但却并不低哑或者粗重,反倒是语调尖细,仅仅三个字,语调顿挫,宛如歌唱。

    “我劝你不要再等了,”“它”接着说道,瘦长的黑色驱干中分裂出一只或许是手的东西,上下挥了挥,像是在打招呼,“你的师弟,他不会过来了。”

    “他死定啦。”

    “……”朱明月的面颊绷紧了,眉头也随之皱起。

    “你是个什么东西?”身形高大的少女将腰后刀鞘轻轻一转,雪亮刀锋随之出鞘,“要来试试我的刀么?”

    少女的杀气有如实质般,从出鞘的长刀中流淌而出。

    那瘦长的黑影却猛然间发出一声尖利的笑声!

    几乎是同时,朱明月已然挥刀,一道炽烈的灵力从她横斩的刀身中喷薄而出,化作一道朱红的虚幻刀光,裹挟着不可阻挡的气势袭向明月楼二层的那道黑影!

    对方却不避也不闪,只张嘴发出更加尖锐的笑声,一阵阵如鸦雀歌唱,朱红灵刃甫一接触那黑影,对面便如水墨般散了开来。

    “轰隆”一声巨响,明月楼的二楼露台上留下了一道横贯地深深裂伤,而那四散的黑影却重新聚合,再一次地出现在了栏杆边缘。

    “吊岭鬼出手,他活不了!他死定啦!”如鸦般聒噪,黑影尤自重复着不详的讣告。

    第67章 例外

    此时,距离姚珍珍破开猎场入口,进入安和街,见到重伤的朱明月,还有半个时辰。

    如鸦般聒噪,黑影尤自重复着不详的讣告。

    少女的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

    在加入天心阁前,朱明月在某个民间的镖局做过镖师,也曾听说过有关“吊岭鬼”的传说——传闻此鬼有千张假面,会变化形貌,蛊惑人心,以此祸乱人间。

    只是多年前,那“吊岭鬼”夜叩宫门,被当时的大司宪原琴鹤识破,重伤之后败走,近年来一直销声匿迹,未曾再现人间……如今怎么会出现在昭华城内?

    朱明月想起了方才与罗玉龙通过玉牃通信沟通时,对方曾说“门外有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心头不由得一凛。

    但她的思索只是一瞬间。

    ——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先把眼前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解决了。

    她刚才的一刀没能劈中对方,但从它散开躲避的姿态来看,此鬼影并非纯然的灵体,刀剑灵宝,依然会对它产生威胁。

    少女思索片刻,将右手所持长刀轻轻一转,刀尖斜斜指向地面,左手抬起,掌心向上,五指张开。

    “嗒”,她踏前一步,步伐轻盈,鞋尖点在石砖街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还在聒噪不停的黑影忽然一下停住了话音,纯黑的面颊上裂开两道或许可以称作眼睛的孔隙,露出一对阴险的眼睛来。

    少女欣长的身躯笔直如枪,伸出左手上,灿金色的灵光逐渐汇聚,同时,朱明月的右手小臂肌肉猛然绷紧,伴随着破空的风声,又是一刀劈斩悍然挥出!

    暗红的刀光宛如一轮弯月,直冲那黑影的面门而去,它却倏忽咧嘴一笑,又要故技重施地散开躲避——

    但比刀光更快到达的,是一团金色的轻纱,从朱明月左手中凝聚飞出,丝缕缠绕,宛如云雾朦胧,却能无风而动,转瞬间,便已逼近了那黑影所在的位置。

    ——那是一张由无数密经梵咒编织而成的杀生伏魔网,由佛道两家的苦修众一同撰写而成,对妖邪鬼怪类的东西有极强的压制效果……是她某次门内小比赢来的彩头。

    明德那家伙……身上实在是有很多好东西,朱明月思及此物来路,不由微微一哂。

    那经文轻纱飘忽而落,覆盖范围极大,黑影想要闪躲的动作顿时一下犹豫。

    朱明月等的就是这一刻。

    杳杳纱雾与凶煞刀光从两侧前后扑向那黑影。而面对两方来者不善的攻势,在短暂犹疑后,那黑影选择了向下融化,转瞬间,便已变成了一滩薄薄的影子。

    金色纱雾落下的速度极快,黑影未能及时完成变化的躯体与其甫一接触立时便开始互相湮灭,细密的金色梵文点点逸散开来,同时发出水入沸油中般的刺耳声响。

    “轰隆”一声巨响,是先发而后至的朱红刀光再次扑了个空,将整个二楼露台的栏杆劈了个粉碎,明月楼的招牌在震动中掉了下来,烟尘四起。

    “你是伤不到我的……”黑影摆脱了金纱的继续追击,从扬起的烟尘中再次凝聚成佝偻的一条,不无得意地开口嘲讽道。

    它的话只来得说了一半。

    烟尘散去,少女挺拔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它的面前。

    借着方才的动静做掩护,少女猛然起步,脚下步法随之运转,她欣长的身躯仿佛忽然脱离了重力的束缚,以完全不符合她身形的轻盈姿态向上飞跃。

    “嗒”,朱明月的脚尖在下坠的明月楼牌匾上轻轻一点,转瞬间,便已借力跃至了那黑影的面前。

    人人都道那天心阁的大师姐天赋异禀,力大无穷,单手便可舞动一把玄铁长刀,如臂指使,灵动至极……可长刀与剑不同,灵剑两面开刃,可刺、可挑、可撩、可砍,长刀却只有单面开刃,刃口锋利纤薄,刃背却厚重,不适宜那么多灵巧的动作。

    它被锻造出来,就只有一个目的……劈斩。

    刀势沉沉,锐不可当,朱明月双手握住刀柄,狠狠向下挥刀!

    黑影脸上得意的神色凝固了。

    它刚刚才施展了变化之术,如此短的时间里,已然无法再用出第二次——

    黑影脸上裂开的两道孔隙里,那双狡诈的眼瞳中第一次出现了惊骇恐惧的神色。

    “不——停下!我告诉你——不不不——停下停下——”

    “噗呲”一声,朱明月的眉头稍显讶异地抬起了些——没想到这鬼东西砍起来竟然真的有血肉的触感,她还以为会像劈开一片虚无一样空落落的呢。

    但此刻,她的刀锋确确实实的砍在了某种血肉之躯上,刃口甚至撞上了某种骨骼之类的东西,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

    朱明月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她的手腕被刀锋的反震带的一顿酸麻,动作却不曾停歇——长刀既出,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少女臂膀肌肉隆起绷紧,沉重刀身随之向下,生生将那诡异的黑影劈斩成了两段!

    重物落地的轰然巨响中,朱明月的双手一刀裹挟着不可阻遏的气势,将那黑影一劈两半,也将明月楼的木质楼板劈成了纷纷落下的碎木块。

    她穿过了破碎的二层楼板,落进了明月楼的一层地面,四面皆是层层林立的货柜,只有她双手持刀,站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微微喘息着,朱明月松开了左手,直起身。

    她的目光落在了脚下的废墟中,神色微怔。

    锋利刀尖下,没有黑影也没有血肉。

    ——只有一个断成两半的木偶静静躺在那里。

    “……肉傀儡?”她的疑惑还未来得及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了女孩的尖叫。

    “姐姐——”小蛮的声音尖利,似乎遇上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音调都被吓得变了形,“快逃!快逃!——姐——嗬——咯!”

    朱明月听见了血肉与骨骼被拧碎时发出的古怪闷响。

    同一时间,她身后紧闭的门扉外,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叩门声。

    “咚咚、咚咚。”

    那敲门声不紧不慢,门外之人似乎格外有耐心,始终未曾开口,只是间隔均匀地轻轻敲打着薄薄的门板。

    小蛮断断续续的惨叫声成了他敲门的背景音,女孩的声音稚嫩又尖锐,让人一听便十分揪心。

    朱明月转过了身。

    她手中长刀随着动作拖在地面上,刮擦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

    “……吊岭鬼,”少女拖着刀,径直走到了那扇木门前,一人一鬼隔着一扇门板相互对视,“我听说当年原琴鹤重伤了你。”

    “她留下的禁制,你至今还未能破开么?”

    少女后退半步,“唰”一声,刀尖对准了门上油纸上透出的人影头颅。

    “我若是不开门,你便无计可施,是么?”

    门外规律的敲门声停了一瞬。

    但很快再次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声线稚嫩,满怀喜悦。

    “师姐?是我,我是罗玉龙!”

    “师姐!给我开开门!”

    小蛮凄厉的惨叫声与罗玉龙充满欣喜的呼唤混合着,组成了一曲诡异至极的二重合奏。

    而那不紧不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

    那肯定是假的。

    她的理智是如此笃定。

    可他们确实被吊岭鬼抓住了,你知道的。

    小蛮,她那么信赖你,她把你当做她的亲生姐姐。

    玉龙……他在死人堆里把你挖出来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过要保护他一辈子么?

    朱明月,你的刀刃已经打磨得如此锋利,怎么心灵却依然怯懦不堪么?

    【……阿朱,我把它给你。

    愿你有……一颗百折不回的决心。】

    朱明月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

    她将手中长刀举起,刀刃朝向那道隔绝生死的门扉,然后——

    “哗啦——”

    薄薄的门板被劈开了。

    双簧一般的惨叫与呼唤都停了下来。

    “好胆识。”

    “鬼”裂开了笑容。

    ***

    现在。

    姚珍珍的目光紧紧盯住了朱明月的胸口。

    她原本的衣衫已经被不知何物所撕毁,裸露出大片蜜色的肌肤——可一切本该有的旖旎或是暧昧都不存在了,少女心口皮肉被人剖开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洞口。

    她身后站着的女孩幼嫩细白的右手从后心贯入她的前胸,攥住了她仍在博博跳动的心脏。

    此状惨烈,任谁瞧见都要倒吸一口冷气。

    姚珍珍的目光中却闪过一抹庆幸。

    她一直紧绷的身体甚至因此而放松的向后,不慎靠在了燕鸣臻虚扶着她的手臂上。

    “……凤凰血还在。”

    她如释重负地说道。

    燕鸣臻的手顺势搭上了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想要获得凤凰真血,需要持有者心甘情愿的出让才行,不会如此容易便被夺走的。”

    青年拉着女子从飞剑上走下,步履稳定,似乎并未被眼前诡谲血腥的场景所吓住。

    他长长的眼睫垂下,话是对着那操纵着朱明月的女孩说的,眼神却一直关切的落在姚珍珍的侧脸上。

    “用蛊或是武力胁迫都是无用功,”燕鸣臻忽然伸手,将姚珍珍颊边一缕碎发扫到而后,淡淡道,“你便是在这里把她杀了,她也只是会重新涅槃,而你,什么也得不到。”

    “凤凰真血……不是心甘情愿,便永远得不到。”

    “……”他的话说得清晰,甚至特意重复了两遍,这让站在朱明月身后的女孩脸色顿时一阵阴晴变化。

    “……白……白姑娘,”看上去已然伤重至极的朱明月却在此刻忽然开了口,她的话说得很慢,但思绪竟然还算清晰,“别管……别管我,去救……”

    “呃!”话音未落,她忽然发出一声短暂的闷哼,似乎是痛极,五官都皱紧了,眉梢伤疤随动作而扭曲,如一条蜿蜒的红蛇。

    她的话语因此停顿许久,良久,似乎是缓过一阵,朱明月再次开了口。

    “别……管我……去……去救玉龙……!”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在她话语落下的刹那,女孩面上忽然闪过决绝狠厉的神色,她闭上双眼,右手猛然用力,五指攥紧,橙红妖火随之点燃——

    这颗承载着世上仅剩的凤凰真血的心脏,顿时被烈火灼烧殆尽,变成了女孩掌心一捧乌黑的灰烬。

    “咯嚓”一声,姚珍珍腰间长剑顿时应声出鞘,剑尖直指向那女孩。

    女孩却没有抬头,她只是依然一手托着朱明月的尸身,一手收回,紧握成拳。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姚珍珍简直气极,她手中灵剑随着主人的怒火攀升而不断颤抖着,“杀了她,你也得不到凤凰血……”

    她就要出剑,肩上却忽然传来熟悉的触感。

    “我来吧。”燕鸣臻单手按住了女子的肩膀,走到了她的身前。

    他另一只空闲的手掌随意地向前一辉,撒出一把亮闪闪的星砂。

    “得罪了。”青年伸出的五指舒展如昙,悬浮在半空中的星砂随着他的灵力引导而逐步旋转起来。形成了一朵闪着光的美丽星云。

    ***

    距离姚珍珍进入猎场,还有一刻钟。

    “砰!轰隆隆——”一声巨响炸响在静谧的安和街上。

    少女的身体直直的向后倒飞出去,撞倒了连排的桌椅柜台,直到背部触上坚实的砖石墙面才算停止。

    她躺在一片废墟中,身后是开裂的砖面,而她从不离手的长刀正被人握住,刀尖直指她的面门。

    “咳咳……噗……咳咳咳咳咳!”她呛咳着呕出一口淤血,抬头望向持刀的人。

    “吊岭鬼”的本体并不如传说中的那样可怖或是诡异,他外表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畜无害的年轻人,只是面色过于苍白,乍眼一看,总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刚从棺木中复苏的尸体之类的。

    这尸体如今单手持着朱明月的长刀,刀尖抵住对方未曾留有疤痕的那只眼睛,垂下的目光中充满了讥讽与恶意。

    “天心阁……凤凰真血的主人……”他说话的声音嘶哑,像是喉咙中含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不仔细听很难听清他说了什么,“不过尔尔……”

    “大人所言甚是!”在他身后,身材细瘦的朱鹮女孩开口道,她目光扫过落败的朱明月,眼神微微停顿,又转头看向吊岭鬼,目露倾慕,“她这样的人,怎配持有凤凰真血?”

    女孩鲜红的妖瞳咪起,手指偷偷搭上身前男子的衣袖,轻轻一拽。

    “大人……您看……若是取血取完了,她的身体,可不可以赏给我来……”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下嘴唇,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她鲜红的瞳孔中满是贪婪的食欲,声音也已然不复初见时的怯懦哀婉,而是充满了诱惑与谄媚。

    这样的声音,从这样一个身材瘦小,伤痕累累,一看就是孩童的小女孩口中发出,实在令人有种想要作呕般的违和感。

    朱明月的眼神猝然黯淡了一瞬间。

    “你……呃!”她努力撑起上身,刚想说话,却被眼前的男子当胸狠踹了一脚,身体重重撞上身后墙壁,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前一阵血红,许久才缓过神来。

    “咳咳!咳咳咳咳!”她再次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艰难地突出一口发黑的淤血。

    “……小蛮,我……想……不……明……白……”朱明月垂着头,停顿了数次,她的胸腔中传来呼哧呼哧的响声,似乎是有血液倒流进了肺部,让她不得不每说一个字就停下来喘气一会儿。她努力了许久,终于将一句简短的话语断断续续的说完了,“我……我与你……为什么?”

    她的话说的很慢,词句也不完整,但那被称作小蛮的女孩,却显然已经从这只言片语中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但临到死前,她竟然想问的只是这个?

    她竟然不知道为什么?

    小蛮忽然感到一阵出离的愤怒,她顿时挑起了眉毛,甚至顾不得对着一边的吊岭鬼撒娇卖痴,而是一步踏前,伸手直指对方染血的面孔。

    “你问我为什么?”她好像听见了什么惊天的笑话,嗓子中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冷笑——更像鸟鸣而非人声,听上去仿佛是被气得要化回了原型。

    “因为我恨你!”小蛮苍白瘦削的面孔猛然向前,鲜红瞳孔与她无神的眼睛对视,“你,朱鹮一族未来的族长,生而有灵的神鸟,甚至连凤凰雏都垂爱于你……”

    “你是母亲的骄傲!她那么爱你!可你呢?你这个废物!”小蛮说着,忽然一把掐住了女人的脖颈!“当年你为什么不肯去南纤洲?”

    “幸黎把伽蓝满度给杀了个遍!”

    “他们把我们的族人扔进业火中炙烤,拿我们的骨髓当战前的犒赏小菜……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的懦弱!”

    她用的力气是如此之大,手背上甚至爆出一条条青色的血管。

    “啪!”的一声,是年轻男人忽然将刀柄横移,用厚重的刀背重重敲了女孩的肩膀一下。

    这一下打击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女孩的脚步顿时一个趔趄,向一边歪倒下去,握紧朱明月脖颈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

    “我对你们那些爱恨情仇没有兴趣。”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冷冷道。

    “让她把凤凰血转送给你,不然,我送你们一起上路。”

    倒在地上的朱明月却忽然从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惨笑。

    “……你做梦。”她说。

    伤势过重,少女终于昏死了过去。

    小蛮扑倒在地,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大人!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她双手撑地,直起上半身,“当初是说,我去引她入场,您再来取血……”

    她的话语一下停住了。

    冰冷的刀锋抵住了她的头颅,刀尖正正点在她的发旋上。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年轻男子两指轻轻捻住了环首长刀的刀柄,“你们妖族不是有许多秘法么?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

    “不然……”

    他忽然松开手指。

    在小蛮撕心裂肺的惊叫声中,沉重的环首刀擦着女孩的脸颊下落,直直地插进了地面的砖石中。

    “我只会带一个有凤凰血的人回去……明白吗?”

    小蛮张着嘴,鲜红妖瞳恐惧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长刀,颤抖着点了点头。

    “我……我会一门噬心秘术……只要服下她的心血……我就……我就……”她的声音打着颤。

    小蛮慢慢地爬了起来,她的手伸向动弹不得的朱明月,掀开了她胸前的衣襟。

    吊岭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心血?”

    “噗呲”一身,少女昏死的身体忽然一阵抽搐,她的心口被人一掌剖开。年轻男人咧开嘴,舔掉了溅到下唇上的一点血渍,收回了手。

    “去吧。”

    “我们的时间不多,有人闯进了猎场。”

    ***

    星砂,由上好的灵石碾碎、研磨,混入其他天材地矿的粉末制作而成。

    他们是非常好的导灵材料,可用来刻铸咒文,附魔法器,甚至能够少量入药入食,成为为修者补养虚损的一味药材。

    不同的星砂因为所使用的辅料不同,而带有不同的色泽,使用的效果也不尽相同。

    星砂是构筑阵法的基础材料之一,初入阵之一道,师长教会的第一个阵法,定然是用星砂绘制而成。

    而随着此道深入,星砂这种最基础、最简单、也最普及的布阵素材往往会被舍弃。

    阵修的一生,往往都在追求更复杂、更困难、更稀有的施阵灵材。

    ……但燕鸣臻从来不这么想。

    他的储物灵囊里,除去必备的药品补给、辎重财务,有很大一部分,都用来存贮这些作用繁多、颜色各异的星砂粉末了。

    别的修者,构筑阵法总要有底材,就如同绘画,无论是五钱一张的锦纹花笺,还是一厘银子便可买一卷的黄草纸,作画总是需要纸张,然后才可提笔。

    阵法也不例外。

    阵修们在法器上,在符箓上,在基石上构筑他们的阵法……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

    姚珍珍曾经是这么以为的。

    她抬眼,望着身前青年的背影,不由得心中微微叹息。

    但世界上……哪有无一例外的事情呢?

    燕鸣臻轻轻挥手,那些美丽的,闪耀的星砂在他的指尖乖顺的流淌,组成了一个缓缓旋转的三层法阵图形。

    他美丽的面孔映照着阵纹闪烁的华光,薄唇轻启。

    “去吧。”

    第68章 归来

    他美丽的面孔映照着阵纹闪烁的华光,薄唇轻启。

    “去吧。”

    时间仿佛就此停滞在他的指尖。

    那些流动的星砂停止了旋转,明月楼上燃烧的火焰也不再摇曳,女孩摊开的掌心里,那些燃烧剩下的焦黑灰烬从她的指间滑落,缓慢地停在了半空中。

    阵法覆盖的范围内,一切都变得缓慢了,姚珍珍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皮从合上到重新抬起,漫长得像是经过了一场小憩。

    合眼前,她看见燕鸣臻轻轻抬起的指间,看见女孩目眦欲裂的表情,看见她张开的掌心里逐渐滑落的灰烬,看见朱明月失去生机的身体正在缓缓栽倒。

    然而,等到她再次掀开眼皮,看见的是女孩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见少女失去心脏的身体被无形的流光托举者抬起,看见空中那些流散的黑灰被一双手轻轻拢起。

    那双手的主人将那些烧尽的灰尘收拢,掌心倾斜,将它们一个玉色的古匣中,姿态随意地就像是捡起几片落叶。

    他回过头,看见了姚珍珍担忧的神色,于是一双美丽的眼睛轻轻弯了起来。

    “可以了。”他说。

    时间因此开始继续流动起来。

    女孩惊骇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变化,便感受到了自己掌心空落落的触感。

    前一秒,她的左手还抓着朱明月的肩膀,右手则燃烧着一捧火焰,可仿佛只是一瞬,她已然两手空空。

    小蛮抬起头,她的面前笼罩上一层阴影。

    青年将玉匣收入袖中,轻轻挥手,那些逸散的流光托举着朱明月的尸身向后离去,而他则向前一步,站在了女孩的面前,低头俯视着她骇然的神情。

    他没有说话,眼睫低垂,双唇微张。

    明月楼熊熊燃烧的火光,为青年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让他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凝固的神像。

    ——那神情竟然是慈悲的。

    “……你是谁?”小蛮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她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但却本能的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劣势中,“我警告你……”

    她一边色厉内荏地说着话,妩媚的鲜红瞳孔迟钝地转动了一下,想要在视线中搜寻那个令她畏惧的影子。

    “吊岭鬼”……他还在这里,他不会离开的,凤凰血还没有拿到,他不会抛弃她的……!

    她的瞳孔忽然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一道纤细的、扭曲的黑影,忽然出现在了朱明月的尸身旁边。

    那黑影出现得如此突兀,就像是空间忽然裂开了一道纯黑缝隙,慢慢组成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样子。

    燕鸣臻背对着黑影出现的方向,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脸颊上,似乎对身后的变故毫无察觉。

    而那被他留在身后的持剑女子……女孩看见了对方似乎毫无察觉的神情。

    “吊岭鬼”终于肯现身,但却不是来救自己的……只是短短一瞬,女孩心头掠过了许多思绪。

    不,不能让他带着朱明月的尸身离开此处!

    “大人!”小蛮忽然开口,大声喊道,“朱明月已死,我已得到了凤凰血!大人!救……”

    她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忽然伸手,轻轻一指点在她的眉心中央,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忽然从额间向体内扩散,带着森森寒意,冻住了她的灵魂。

    她听见了一声叹息。

    “……何必说谎呢,”那个动听的声音说道,“休息一下吧。”

    女孩的身体像是被按下了暂停的按钮,她单薄瘦小的身体中猛然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背脊弓起,手臂不由自主地张开,鲜红的翎羽从她惨白的肌肤下涌出,很快覆盖住了女孩的身体。

    她张嘴,发出的只是尖锐的鸟鸣——燕鸣臻只是轻轻一点,便将她变回了朱鹮鸟的原形。

    而她开口求救的对象,此刻却对她的哀鸣声充耳不闻。

    吊岭鬼惨白的面容上依然挂着笑意,似乎是对女孩无声的嘲讽。他伸手,正要去触碰朱明月的尸身,动作却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男子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膛中透出的一截雪亮的剑尖。

    “……好快的身法。”他开口称赞,苍白面容上,那不紧不慢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姚珍珍将手中长剑再次递出,手腕转动,感受着剑刃在硬物中磕碰的触感。

    “傀儡身?”她的动作一顿,长剑豁然后退,那被她贯穿胸膛的年轻男子身体顺着她收剑的动作向后半步,胸口被刺穿的伤口中却并没有流出血液来。

    机巧工造制作的傀儡并不能做到不死不灭,她的一剑已然洞穿了傀儡身的枢心,男子的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个要留活口吗?”姚珍珍手腕一震,将剑刃上的不明液体随手甩开,“傀儡身在此,他的本体应该也在附近不远,要追吗?”

    燕鸣臻终于转过了身。

    青年抬起了手,衣袖顺着动作滑落,他洁白的手腕下悬着一枚纯黑的玉佩,上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鲜红禽鸟。

    而他身后的朱鹮鸟已然不见了踪影。

    “我们要尽快将朱姑娘的身体送出去,”他将玉佩收起,向前几步,“凤凰血还在,她还有救。”

    姚珍珍也走到了男子身前,歪了歪头,注视着他惨白阴沉的面孔。

    “……我怎么感觉,他长得有点眼熟?”

    燕鸣臻的目光落到了姚珍珍的脸上。

    “是么?我以为你没见过他。”燕鸣臻的唇角轻轻抿起。

    “不……确实没见过。”姚珍珍将长剑入鞘,再次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已然僵住的傀儡的面孔,忽然眼神一亮。

    “啊,我想起来了!”她双掌轻轻一拍,“太久没见了,有些生疏了……是了,他长得好像阿尚!”

    ***

    猎场外,一架装潢华丽的车架中,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正在沉睡。他浑身上下的衣着华贵,配饰繁复,显然出身不凡。

    这架车马内部空间很大,男子独自躺在轿内地面中央。轿内四角点着冷白的琉璃盏,灯火杳杳中,一个侍女正靠在车壁上。

    车外传来隐约的喧闹声,侍女站起了身,却并没有离开,只是随手理了理衣襟。

    “咯啦——”一声脆响,正躺在地面上沉睡的男子忽然动了起来。

    他原本交叠于身前的双手猛然张开撑住地面,双肩猛然向后仰,双臂扭曲,姿态古怪,紧闭的双眼下,眼珠剧烈地滚动起来。

    守着他的婢女被他的姿态吓了一跳,却又不敢轻易的打扰他,只好掀开轿帘,向外面守着的另一个年长女侍招手示意。

    “少爷的情况好像不太对!”她小声地说道,神色紧张,“姐姐,你可能来瞧瞧?”

    “你我只是侍从,若有异常,应当即刻禀报医官与巫者才是。”那年长的女侍目光充满责备地看了这个婢女一眼,思索片刻,还是随着那婢女的动作探身进入轿内。

    她只看了轿内情况一眼,忽然脸色剧变,失声大喊了起来。

    “来人!快来人!这边情况有异!”

    外圈守着的巫医们顿时闻声而来。丝绸的轿帘被从两边掀开,露出轿内空阔地面上无数层叠交错的血色阵纹来。

    阵纹中央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四肢正以一种诡异扭曲的姿态反拧着,骨骼关节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诡异响声。

    男子湿红的双唇张开,做出了一个拼命嘶吼的动作。可诡异的是,他看上去仿佛用尽全力在喊叫,喉中却未能发出任何的声音。

    ……就像有人给他下了一个无形的噤声咒。

    跟进来的几个巫者顿时脸色紧绷。

    “不是阵法问题,”一个盘着高高的灵蛇髻的女巫者低头检视了地面所绘制的阵纹,蹙眉道,“傀儡还在,没有被破坏——”

    “可是傀儡身怎么会影响到本体?”另一个容色艳丽的女医质疑道,“切断链接,再这样下去他会伤到自己!”

    “我们没有擅动此阵的权力……去请李司宪过来!”

    有侍从忙忙地离开,但很快又行色匆匆地返回。

    “有人擅闯猎场,被李司宪拦住,两边交手,司宪大人受了伤……”

    轿内听众无不骇然。

    “……是什么人,竟能伤到他?”

    “玄机处那么多人都是死的?”

    “猎场情况如何?”

    那侍从单膝跪地,将一方灰白的印石举起。

    “李司宪说,他此刻无法亲至,但还请各位医者全力施为,务必将少爷的灵体从猎场中救出!”

    众人顿时松出一口气。

    “既然印鉴已至,便先切断本体与傀儡的连接,”梳着灵蛇髻的巫者开口道,她将右手长长烟斗拿起,轻轻吹出一阵烟气,轿内四盏琉璃灯上,幽幽浮动的青白火焰顿时一跳,焰色由白转黄,“呼——”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巫者顿时齐齐低头,双手相扣,抵住眉心。

    “魂兮归来,不可久些也——”[1]

    “魂兮归来——”

    “归来——”

    他们的声音低沉交织,宛若吟诵,声声呼唤中,地面血色阵纹渐次亮起,阵中男子挣扎不止的动作顿时一停——

    “嗬——”他猛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气音,睁开了双眼。

    几名医者顿时长出一口气,纷纷涌了上去。

    “可有异常?有何不适?能起身吗?”

    “关节还能动吗?来人去取一剂断玉续金膏来……”

    “巫公子,能听见我们的声音吗?”

    他们的声音嘈杂,阵中男子只呆愣片刻,猛然坐起,双手上下抚摸自己的周身,似乎是在确认身体是否完好。

    巫满道的脸色苍白,眼神却很明亮,只是瞳孔中多有恐惧。

    “……去,去找李司宪,”他的喉头干咽了一下,“猎场里有魔修闯入杀人……”

    男子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天心阁的罗玉龙,我本与他一起……”

    “……快去!快去救人啊!”他的眼眶通红,急切地催促道。

    第69章 换位

    且先不论墨展宗这边是如何的人仰马翻、好一通慌乱的。

    被他们惦记着的李尧,此刻正面色紧绷的站在那道被撕裂的阵法入口处,任由身后来往官吏对他投去各色的目光。

    墨展宗派来的侍从从众人面前匆匆而过,仰头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男子绷紧的神情终于微微一动。

    “……是么?”他刚毅的长眉再度拧紧了,目光森冷地扫过那道被撕裂的入口,迟疑片刻,“喻铎,让玄甲骑分散,守住猎场周边。”

    “……大人?”听令离开的官吏还没起身,那前来传话的侍从却已愕然抬头,不解道,“大人为何不着人进去……”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李尧冰冷的目光轻轻扫过,顿时从指尖到舌头都被冻住,剩下的内容一下便卡住了。

    “……”若说刚才李尧看他的目光只是忽视,此刻,他的目光却是有如实质的审视,一寸寸将他的灵魂检查了个来回。

    “……”侍从的脸上霎时间血色尽褪。

    他猝然起身,在周围人的惊呼中便要逃离。行动中,男子掌心有寒光一闪,动作矫捷地向着附近一个文吏打扮的女修扑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李尧抬起了右手。

    他那只银色的护手从方才与姚珍珍打斗时便已取下,至今还未戴上,掌心伤口已然止血结痂,手背上一处青黑印戳微微发亮。

    “砰”一声,那朝前猛扑的侍从忽然重重扑倒在地,溅起一片沙尘。

    他这一摔实在不轻,浑身都因为疼痛而麻木一瞬,下一刻,他低头,看见了自己胸腹上缠绕着的粗壮蛇尾,鳞片碧绿,层层炸起,随着蛇尾绞缠而楔进他的皮肉间。

    不过片刻,巨大的蛇怪便已将这人浑身上下剐成了个血葫芦,蛇身上沾满了碎肉与血渍,随着鳞片舒张粼粼闪动。

    那侍从的惨叫声被闷在裹紧的蛇身中,倒是人体骨骼被绞碎时的闷响声声不绝,听得周围人一阵面色发白。

    李尧神色淡淡地收回了右手,那受他召来的巨蛇顿时化作一道流光消散,留下一具软绵绵的肉|体“啪叽”一声摔在地面上。

    那被巨蛇裹紧绞杀的侍从此刻竟然还没完全死去,只是脸颊被挤得变了形,浑身骨骼关节都错了位,躺在嗲上连连抽搐蠕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李尧站在他面前,低头俯视着他,眉心蹙起,似乎是在思考。

    “嗬……”难得的,那侍从的声带竟然没有被巨蛇绞断,他竟然还能从喉咙间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

    “李尧……”侍从的两只眼珠被挤压得从眼眶中爆凸出来,他显然是没有视觉了,只能凭本能向着空气开口,“……我,很好奇……”

    “已经……是第二次了,”躺在地上的男子从胸腔中发出古怪的笑声,“你是……怎么……发现的?”

    李尧并不说话,只是俯身。

    “噗呲”一声,他的手掌穿透了那人的心脉,将他彻底变成了一团不会动弹的死肉。

    在周围众人噤若寒蝉的视线中,李尧直起了身。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身后一个青衣官吏递来的帕子,擦拭起掌心指间的血污来。

    “收拾一下,”那块沾血的帕子被他随手抛掷,落在了地上尸首的脸上,遮住了对方死相凄惨的笑靥,“从即刻起,没有我的指令,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猎场。”

    众人喏喏地应了,转身离去,不再注意那被玄甲骑拖走的侍从尸身。

    李尧终于捡起了那只银色的护手,重新将它扣回右手上。

    他低着头动作,表情是一贯的冷淡,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那道撕裂开的阵法入口。

    他们两个……此刻情况究竟如何?男子眉心蹙起,头一次觉得事态有些棘手。

    ***

    同一时刻,猎场内部。

    姚珍珍与燕鸣臻站在倒地的傀儡身前,一时踌躇。

    “朱姑娘的身体需要尽快送出猎场,”姚珍珍目光一扫朱明月生机全无的面容,低低地叹了口气,“操纵傀儡之人还未走远,罗玉龙不知踪影……若是万幸,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彼此的倒影。

    “我去追,”姚珍珍伸手,苦禅铮鸣一声,被她收归入鞘,“你带她去猎场外找医者……黎金铃应当还在。”

    燕鸣臻微微点头。

    二人都明白此刻的事态紧急,没有过多絮语,青年抬手,从她发间随手拂过。

    “沾上灰尘了……”他低声道,将女子头顶一片燃烧飘落的黑灰碾碎在指尖,随即转过了身,“万事小心。”

    朱明月失去生机的身体被一团氤氲的灵光包裹着,缓缓蠕动变化,最终化作了一点流光,被收拢进了他腰间一块饕餮纹直佩中。

    两人就此擦肩,向着不同的方向行进。

    在他们的背后,烈火中的明月楼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根柴薪,轰隆一声,倒塌在滚滚尘烟中。

    ***

    姚珍珍的目光扫过倒塌的明月楼,那些橙红的妖火失去了凭依的燃料,终于开始逐渐熄灭,留下满地的黑灰残垣。

    她的脚步踏过烈火烧过的琉璃碎瓦,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响。

    几根未烧完的横木依然燃着摇曳的火焰,映照出女子挺直的步伐……与她脚下摇曳的影子。

    “咯啦”,一声突兀的脆响从不远处传来,姚珍珍抬头,瞧见了从那熏黑的红砖墙边,闪过的一抹灰褐衣摆。

    ——好似是鬼祟的偷窥者终于没能忍住,露出了一个仓促的马脚。

    姚珍珍的脚步一顿。

    剑锋划过空气的尖锐啸音猝然炸响,那仓皇的窥视者脚步一个趔趄,冰冷的杀意便已掠过他的后心。

    明月楼焦黑的残垣中,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玄机处的数十玄甲骑没能拦住她的步伐,李尧的掌风也未能追上她的剑刃……这只狼狈逃窜的豹满当然也不能。

    男孩的反应很快,或许这些妖兽总是有些异于常人的直觉在身,踩碎那片琉璃瓦的瞬间,他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狂奔逃离的同时,他伸出了异化的前肢,那膨大兽爪趾尖弹出利刃,闪烁寒光的顶端霎时便抵住了自己的脖颈。

    “……我们可以比一比,谁的动作快,”他奔逃的脚步就此停滞,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从男孩脚下的黑影中传了出来,“我杀了他,只需要一下。”

    男孩背后,女子的步伐有如鬼魅,眨眼间便已欺至身后。

    姚珍珍的剑尖悬空在他异化的兽爪上方,森冷的剑气在那火红的皮毛上划开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她的眼睫低垂,目光扫过地面上散开的狰狞黑影,忽然轻轻一笑。

    “处理人质,我的确不太擅长。”

    “所以……你的对手,不是我。”

    ***

    燕鸣臻的步伐快且稳,他的目标明确,行走间有风拂过,衣袂飘飘,自成风雅。

    在他的步伐尽头,是一座古朴的门楼牌。

    青年清晰而稳定的脚步声中,逐渐掺杂上了另一道杂音。

    “哒哒、哒哒……”有一道清脆的脚步声跟在了他的身后,不紧不慢。

    燕鸣臻没有回头,他看向前方似乎永远在不远处的那座门楼牌,轻轻叹了口气。

    “我本来还在猜,这次来的是应滕手下的哪位心腹……毕竟,要取这凤凰血,他总得派些得力的人来,”青年脚步停了下来,“如此踌躇优柔,原来是你。”

    “——‘吊岭鬼’薛方。”

    他叹息着回头,抬眼看见身后跟着的那人的身影,瞳孔微微一缩。

    少女静静与他对视,湿润的黑色瞳孔中无悲也无喜,宛如一湾平静的冰湖。

    燕鸣臻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即使明知此刻所见定为虚假,但他还是感到一丝无法掩藏的愠怒。

    这“吊岭鬼”如今所披上的皮囊,正与那姚珍珍的原身一模一样。

    他掩在衣袖下的手不由得攥紧了。

    青年的指间还带着一点黑色,正是方才从姚珍珍头顶拂过时拂过的那片残灰,此刻正被他眷恋地捻在指尖揉搓着。

    “……你倒是很会选皮囊。”他开口说话,语气间不由得带上一丝愤然,牙关紧咬。

    “姚珍珍”却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直直地向前一步,歪了歪脑袋,双唇张开。

    “咚咚。”她说着,一边抬起右手,做出叩门的动作。

    两人此刻只隔着两步的距离,中间空无一物,她却依然做着那个滑稽的敲门动作,嘴里还应和着配上了声音,仿佛在敲打着一座看不见的门扉。

    “咚咚。”

    “咚咚。”

    “……”

    燕鸣臻注视着少女呆板的面容,良久,他微微低头,后退了半步。

    “……我若不开门,你便不肯解开困阵,是么?”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似乎愈发遥远的门楼,“原琴鹤给你的言灵禁制竟然如今都还在么?……倒浪费我这许多安排,实在是画蛇添足了。”

    “朱姑娘的身体实在耽搁不起,薛方,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做出将要开门的姿态。

    少女无神的双眸中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点笑意,她叩门的动作比方才急迫了些,似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猎物来自投罗网了。

    青年伸出了右手,他的手指修长匀称,肌肤白皙,五指并拢时宛如一支莹润的玉笋,只在指尖留着一点黑色的残灰,宛如白璧微瑕。

    燕鸣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少女纯黑的瞳孔盯住了他的手指,叩门的动作也同步的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见了青年俯视过来的眼神。

    ——那是一个充满蔑视与怜悯的眼神。

    下一刻,炽烈灵光乍现,伸手的青年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持剑的女人。

    姚珍珍一抬眼,看见面前这个抬着手的自己,不禁脑子一空。

    但她向来是个动作快过思考的本能派,短暂的失神并不能阻止她手上的动作。

    苦禅的剑锋平平扫过,转瞬间便已压至少女的眼前!

    无形的门扉被一剑展开,少女素白的面容忽而扭曲着裂开,露出底下一张狰狞的鬼面来。

    ——“门”开了。

    第70章 腹鼓

    无形的门扉被一剑斩开,少女素白的面容忽而扭曲着裂开,露出底下一张狰狞的鬼面来。

    ——“门”开了。

    “门”外守候多时的恶鬼立刻撕开了伪装的皮囊,少女素白的面容从中裂开,藏在底下的薛方豁然睁眼,纯黑瞳孔中映照出一道森冷的银光。

    迎着姚珍珍雪亮的剑锋,吊岭鬼苍白的面孔上却并未有丝毫畏惧。他猛然张大了嘴,从喉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

    他凄厉的吼声显然并非因为恐惧,那声浪有如实质般层层扩散,“嗡”的一声,姚珍珍递出的一剑竟然被音浪所震,剑尖一下倾斜——

    “轰隆”一声,是女子手中灵剑扑了个空,凌冽剑气与目标错身而过,顿时将砖石地面劈开了一道深深沟壑。

    碎石飞溅,烟尘四起,遮住了少女娇小的身形。

    “嗯?”姚珍珍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疑惑的单音。

    她与燕鸣臻的忽然换位是阵法的作用,但她倒确实没料到一过来,首先遇上的对手,会是另一个“自己”。

    好在只是稍加思索,她便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我见过……我听说过你,薛方,”姚珍珍一边开口,一边忽然收回了握住剑柄的右手,脚下步法运转,姿态轻盈地后退半步,险险避过一道从她鼻尖划过的阴冷戾风,“……千面变化,百相随心,便是仙门百家,也少有如此诡谲秘法。”

    吊岭鬼惨白的面孔上裂开一个笑容。

    他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嘶哑。

    “……白姑娘,谬赞了,”他浑身的骨骼随着动作一阵劈啪作响,肌肉隆起,几句话间,吊岭鬼的身体已从那个娇小的少女变回了原本瘦高男性的形态,“但你说的很好……仙门百家,呵呵……”

    他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一边向前一步。

    “看在这句话的份上,我会……给你留个全尸的。”

    男子的右手五指紧握,掌心攥着一根驯兽用的响鞭,鞭身不知是何材质织就,通体泛着油亮的深褐色,鞭尾分叉,拖在地面上,随着他行走的动作而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踱步的姿态随意,仿佛此刻两人不是在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老友叙旧。

    姚珍珍则将剑尖横过身前,脚后跟轻轻掂起悬空,摆出了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

    “你倒是不谦虚,”她嘴角下撇,似是不以为然,“动手吧。”

    “啪!”空气中立刻炸起一声清戾的鞭响,男子手中猛然窜出一条长蛇般的黑影,一下便向着女子的面门直直抽了过去!

    一式踏雪旋光踏出,姚珍珍步法飘逸,那长鞭速度虽快,却只是在她的身侧擦过,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帛声响,并未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两人都是以速度见长的类型,一个攻一个守,一黑一白的身影在半空中一触即分,不过眨眼间,两人便已退回了原位。

    姚珍珍低头,看见了自己左袖被撕裂成几片布条的衣摆——吊岭鬼手中长鞭上,那散开的鞭尾中缠着锋利的细长刀片,只是刀刃被特殊的染料涂成了全黑色,完全不反光,混在一缭缭的皮革绳带中,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这恶毒的设计。

    且不论这鞭尾中的另有玄机,姚珍珍目光再次烧过吊岭鬼手中鞭身,目光随之一暗。

    那根油亮的响鞭的鞭身上,片片棕黑鳞片正有规律地起伏张合着,并非如寻常兵刃一般冰冷,活脱脱便是个邪异的活物。

    ……若真被这长鞭抽中一下,定然不只是简单的淤伤而已,那些开合的锋利鳞片蹭到便要剐下一层皮肉,再加上那些附毒的鞭尾刀片,顺着力度在人身上切割几道,一鞭下去,非死即伤。

    姚珍珍的背脊不由得划过一丝战栗——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这些邪魔外道,若是表现得孱弱可欺,她便时常要束手束脚,此刻对方心思险恶,又不留后手,她倒可以全无负担的……大开杀戒了。

    两人相互试探一番,似乎都没对对方造成什么伤害,姚珍珍损失了一只衣袖,而那吊岭鬼……

    姚珍珍回身,忽然抬手,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左边脸颊。

    那一身黑衣的男子见了她的动作,身形忽然一顿,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他的掌心感受到一片濡湿滑腻——方才简单的交锋中,姚珍珍手中灵剑虽然没有直接刺中薛方的身体,但错身而过的瞬间,那道雪亮的银光轻轻一闪,苦禅的剑风划开了他的侧脸皮肤,伤口极细,以至于他未能第一时间察觉,汩汩血液此刻才顺着伤口涌出。

    男子的苍白的面孔沾上了血色,却并未因此添上多少人色,反而更显惨淡。

    “你没有下杀手,”薛方将掌心的血渍毫不在意地揩在衣襟上,声音嘶哑道,“只要一下,我便身首异处。”

    “——为什么?”

    姚珍珍目光冷淡地扫过对方的面孔。

    “巫满道,”她忽然开口,吐出一个名字,“你见过他?”

    她忽然抬手,剑尖轻轻一甩,“叮”一声,一点金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那是一块纯金的细长令牌,上面镌刻着繁复的花纹图样,花纹中央浮凸镶嵌着一只翠绿的孔雀翎眼——那是玄机处发放给参试者的通行秘钥,姚珍珍的储物袋中便有一枚,而地上这一枚,是方才交手时,她从对方身上夺来的。

    “罗玉龙年岁不够,他没有令牌,这个,你是从巫家那个孩子身上得到的,”她的眉心蹙起一点,“你控制了他的傀儡身……”

    女子手中长剑挑起,剑尖直直指向对方。

    “告诉我,你进入猎场之后,到底做了些什么,”有细微的风从四方而来,缠绕上她轻灵的剑尖,“或者,我杀了你。”

    “……你可以试试。”吊岭鬼的目光从地面的令牌上挪开,颜色浅淡的嘴唇轻轻颤抖。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忽然如水墨般融化在空气中,但却并不是要再次进攻,而是疾速地向后闪现,竟然是毫不留恋,就要逃走!

    姚珍珍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一下抻平了。

    她的剑,出鞘则见血,断然没有空回的道理。

    她也很不喜欢对手不战则退。

    一点愠怒混合着某种不知来处的焦急攀上了她的心头,使得她的出剑比往日更加迅猛。

    吊岭鬼能在应滕手下混到心腹之位,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只是他向来是擅长使用狡诈秘法,又或是利用变化之道诱惑人心,虽然也有诡谲身法,但此刻在姚珍珍带着怒意的剑锋面前,一切秘法,却都成了无用的小巧之道。

    ——银光乍落如雨,吊岭鬼没能躲开这场致命的暴雨。

    不过片刻,他狼狈的身影便从半隐匿的状态中踉跄着脱离。

    男子一身黑衣已被雨点打得湿透——几处伤口中渗出的血液浸透了衣衫,让他浑身显得湿漉漉的。

    姚珍珍单手提剑,走到仰面倒地的男子跟前。

    她的面色阴沉,长剑滴血,而倒地的男子则浑身浴血,面色惨白。

    此情此景,倒要让人疑惑,这两边,究竟谁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魔修。

    “我问,你答,”姚珍珍手腕一抖,“噗呲”一声,长剑直直穿过男子肩胛,一下将他钉在了地面砖石上,“你进入猎场后,可曾见过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

    薛方的面色随着她的动作而不由自主地扭曲了一下,一双纯黑瞳孔却亮得出奇,满怀怨毒地盯紧了姚珍珍的面孔。

    “……我当然见过,”他嘶哑开口,唇角裂开一个惨痛的笑容,“那是个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公子……”

    他双手张开,似乎是逆来顺受般的躺平了,胸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上下起伏着。

    “……他的心肝剖开来,也是和寻常人一样的,”他喘息着,说完了后半句话,抬起眼睛,满怀恶意地望着姚珍珍一下变得冰冷的面孔,张嘴发出一串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吊岭鬼的笑容随着姚珍珍的面孔变化而更加放肆。

    “他死的时候还……呃!”他还要出言挑衅,姚珍珍忽然一脚踩住了他的胸口,伸手拔出了贯穿他肩胛的长剑。

    女子的脚下没有留力气,只一下,鞋尖下便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地的骨裂声,硬生生把吊岭鬼的挑衅话语给裁断在了胸膛里。

    “他如今在哪?”姚珍珍的剑尖落在他的锁骨下方,手腕倾斜,是个比划着如何动手的姿态,“还是说,你想看看自己的心肝的颜色么?”

    薛方的胸膛里传来破风箱般的呼哧声,大概是断裂的肋骨扎进了肺部,他再次开口时,已然再没了嘲讽的力气。

    “……你这……你这疯女人……”男子伸手,握住了姚珍珍踏住在他胸口的脚踝,似乎是想要挣扎着将它挪开,但他的四肢已在方才的逃窜中被姚珍珍几剑挑断了筋骨,此刻即使用力得双目充血,落在姚珍珍的鞋袜上,也只是留下了五道带血的软弱指痕。

    “他的尸身此刻在……我腹中。”他终于意识到两方有如天堑的差距,似乎是放弃了挣扎,开口道。

    听到他的话语,姚珍珍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她知道有些魔修因为修习邪法的缘故,会去食人心肝……但听说和实际见到是两回事。

    女子的剑尖从男子的脖颈一路下滑,虚虚点在了他苍白的胸腹上,剑尖用力一旦,殷红血色随即浸出。

    吊岭鬼平坦的肚腹中忽然发出诡异的咕噜声,就像是一个装满的水袋被人戳破了。

    他失去生机的面孔似乎僵死了,只有嘴角反常的翘了起来。

    姚珍珍已然剖开了他的腹部——那里面既没有寻常的五脏六腑,也没有她所不愿看见的男孩尸骨。

    吊岭鬼苍白平坦的胸腹像是一个中空的气球,里面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面扁圆形的小鼓。

    那面诡异的人皮鼓被摆在了他的腹中,鼓面绷紧,是莹润的肌肤色泽。

    姚珍珍的瞳孔猛然一缩!

    她反应很快,提剑便要刺——

    “咳!”薛方忽然双肩一颤,猛烈咳嗽起来!

    他腹中小鼓随即跟着动作一起震动,没了皮肉骨骼的阻隔,那“咚咚”的鼓声一下传进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并不大,却是直接穿透了□□,一下下敲在了她的灵魂上,随之而来的是令人眩晕的共振。

    这具肉|体一下脱离了控制,姚珍珍感觉到自己正在坠落。

    她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便已坠落进了无知无觉的黑暗中。

    “铛啷”一声,是苦禅脱了手,落在了地面上。

    女子脚步踉跄着向后半步,闭上了眼睛。

    地面上,被开了膛的男子嘴角裂开,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嘶哑笑声。

    “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