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抉择(新增1200字)
“我是你的影子。”
应滕的话音幽幽落下。
门外忽然划过一道亮白的雷光,伴随着姗姗来迟的一声闷响,阴沉的天幕短暂的睁了一下眼,潸潸泪水便狂啸着奔涌而下。
暴雨如注。
噼里啪啦的雨声短暂地分散了一下姚珍珍的注意力,但无可避免的惊愕依然充斥着她的心间。
姚珍珍从来不自认是什么聪明人,但自觉也称不上愚钝,至少算个正常人。
可面对对方的语出惊人,她还是感到了一丝难以理解的荒谬。
什么叫“我是你的对立面”“我是你的影子”?
说得好像你作恶多端,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似的!
姚珍珍当即嫌恶地后退了半步,感觉自己像是个走在路上不慎踩到秽物的路人,恨不得立刻蹦起来骂人。
“少给自己贴金了,你所做一切,不过为了一己私欲,与我何干?”
应滕再次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夹在在门外哗啦啦的雨声里,有种说不出的阴沉感觉,令人闻之悚然。
“这位姑娘,”他似乎是还未完全恢复记忆,对待姚珍珍的态度竟然还算得上温和,倒与她记忆里那个阴冷乖戾的样子有许多不同,“你能走到这大般愿禅寺的论道佛堂,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怎么竟还如此糊涂么?”
“万事万物从来讲求平衡,我是诸界恶首,那你自然是与我相对的善……”
“你每做一件善事,我便要相应为恶一次。”
“若善恶失衡,这禅寺即刻便化作炼狱,你我便要就此消亡。”
姚珍珍用看神经病的表情瞪着他。
——她还以为方才应滕那一连串表演,是记忆恢复的表示,没先到结果还是沉浸幻境,被洗脑了个彻底!
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扭头看了蛇妖的方向一眼。
她从未听过所谓“大般愿禅寺”,但从应滕信誓旦旦的样子来看,想来是这老奸巨猾的蛇妖在进入幻境前给他灌输了什么虚假的记忆。
……总不能,他把他们两人诱骗过来,真是为了一劳永逸的把他们都埋葬在这里吧?
想到此处,姚珍珍目光中不免带上几分怀疑。
葛胥的面上却毫无波澜,似乎对此刻情态早有预料,只感受到背后灼灼目光,忍不住闭目颂念了一声佛号。
“姚施主,应施主,”他终于扭过身来,面对两人合十行礼,“论道可是有结果了么?”
论道?论得哪门子道?姚珍珍险些没一个白眼翻上天,正要开口说话,一边的应滕却抢先张了嘴。
“是,”他抢先开口,甚至双手合十,做了个不伦不类的问候姿态,“我们已有结论。”
“那么,还请应施主为小僧赐教。”蛇妖眉目微松,忽而单手抬起。
随着他的动作,佛堂内左面供桌上猛然窜起两道青色的烛火,火光幽幽,随着线香燃起的袅袅烟雾而摇曳。
姚珍珍神色莫名地看着两人的一唱一和,目光着重盯紧了应滕的嘴,一边攥紧了手指,打算对方一有异常,就出手打断。
“……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1],万法皆幻,若行有常。”应滕开口,说的却还是姚珍珍不能理解的佛偈,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但他的最后一句话,姚珍珍却听懂了。
“此道无解。”
“我愿皈依。”他说。
就在他话音落下刹那,青年的脑后忽然亮起一轮浅淡的圆光,圈内蔓生出层层卷草团花纹样,森冷光芒映照出青年低头拜谒的侧脸。
姚珍珍吃了一惊。
她当然认得出应滕脑后那一轮光圈是什么——在伽蓝满度中受法封禅时,受封者身后便会生出圆光,代表此人道法已然圆满,得天恩赏,应受金身。
……但无论如何,应滕都不改符合这个“道法圆满”的标准。
她响起先前应滕提到的“大般愿禅寺”一词,心中霎时间转过了许多念头。
难道这老蛇费劲心思编织这幻境,就是为了规劝对方从此皈依佛道,放下生杀么?
不,且不论一旦离开幻境,记忆恢复后,应滕是否还能遵守誓言,便是此时此地,即使已经被幻境洗脑得彻底的情况下,他所言词句,也并未有回头止杀之意……
【我是诸恶之首,是你的对立面。】
她想起对方方才信誓旦旦的言论,很快便将自己的猜测推翻了。
虽然应滕发愿说要就此皈依,但葛胥如此大动干戈,定然不会是为了听他这几句没什么用的好话的。
大班愿寺……
姚珍珍心头忽而一凛。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两人。
一魔一妖也同时看向她。
应滕此刻脸色被身后圆光照耀,更显苍白,一眼瞧上去,简直与死人无异。
而葛胥身后是光芒大盛的高大莲台灯座,雪亮烛光从后而来,将他的面孔完全的笼罩进了黑暗里。
蛇从黑暗中伸出了信子。
“姚施主,”他抬起了另一只手,轻声问道,“请为小僧赐道。”
姚珍珍浑身肌肉顿时绷紧了。
……她感受到了。
那种如芒在背的被注视感。
这种感觉,她曾体会过。
伽蓝满度供有三十二座金身佛,每一位都曾予她一缕香火。
祂们赐她三十二道功德,说要她皈依,做那第三十三座金身佛。
那时她的感受,与现在几乎是如出一辙的。
彼时的姚珍珍选择了拔剑,成为了唯一一个身获功德的不信者。
姚珍珍曾将剑尖指向垂目的神像们。
她说:“我拒绝。”
而此时此刻,在这虚伪的幻境里,她再一次的感受到了那虚无缥缈的目光。
少女本能地抬头,三座佛像似乎比进来时高大许多,此刻仰望过去,显得压迫感更甚。
烛火潼潼,塑像的面孔依然隐藏在云霭中,叫人看不真切。
可姚珍珍看得分明,那最左侧的佛像脑后,已然变幻出了一轮描画着金粉的卷草圆光!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大班愿寺……或许它的确叫这个名字,但或许另一个名字与它更相称。
——伽蓝满度。
陆上佛国……在此圣地,凡有发愿,必受注目。
违誓者,神魂如裂,心化齑粉。
她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再次抬眼时,正正与葛胥垂下的目光对上。
蛇妖的竖瞳在阴影中轻轻颤抖着,不知是恐惧,抑或是其他情绪。
但他没有挪开目光,依然直直地与姚珍珍对视。
他的目光无声,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应滕已然发愿,但此刻佛寺中,还有一位不信者。
只要一句话,誓愿便达成,来自神佛的瞩目会将你们之间的一切恩怨就此锁住。
正如先前所言,善恶自此一体两面,他做你的影子,自此受你制约,你行善,他便为恶。
权衡的一边已然放上了砝码,只等着不信者将另一枚砝码放进去。
这一次,你愿皈依么?
蛇妖的目光透过层叠的佛光,静静地落进了姚珍珍的眼中。
在他身边,被誓愿所禁锢的应滕神情恍惚地扭过头,同样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姚珍珍再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个魔头的面孔。
喻勉之的僵死的面孔从记忆深处浮现,与面前这张苍白的脸颊再次重合。
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恶鬼……
只要一句誓言,只要一个承诺。
三十二座神佛将为你们的誓愿作证,自此善恶相守,约束恶鬼的锁链就握在你的手中,一切后患迎刃而解。
可姚珍珍想起了喻勉之临死的呼救。
她想起连杀山中哀哀泣血不得解脱的魂灵,他们日夜哀恸,只求一死。
她想起在莲座中救出那个孩子时,他曾握住她的剑尖,求一个解脱。
她想起梵城怨火中那些不肯往生的先辈,他们嘴里含着毒火的种子,至今不肯瞑目。
她想起审讯室里岳婉容流着泪的面孔,想起她说的,想要回家。
她想起天心阁那个叫罗玉龙的小男孩,如此天资……就那么轻飘飘的死在猎场里。
她想起那只叫小蛮的朱鹮鸟,想起朱明月含泪的眼睛与满含仇怨的火焰。
她想起了许多人,死去的,活着的。
他们的仇恨与悲伤是沉重的枷锁,一层层的压住了姚珍珍的步伐。
而这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竟然只要轻飘飘的一句发愿,便能就此逃脱惩罚。
甚至于,她还要亲自去饶恕他。
“……”
姚珍珍伸手,握住了那把本不该存在的剑。
迎着神佛的注目,她再次说出了那个不变的回答。
“我拒绝。”她说。
血色的剑尖抬起,指向了对面身披佛光的青年。
***
燕鸣臻在一阵遥远的歌声中醒来。
睁眼所见是漫天动人的霞光。橙红的天幕中漂浮着鱼鳞状的层云,被残阳染成斑驳的橘色。
天地广阔,而此刻,一切颜色都披在了少女的肩头上。
姚珍珍盘腿坐在他身边,膝头上横放着细长的灵剑。
“醒了吗?”注意到了燕鸣臻打量的目光,她微微垂眸,神情淡淡,“鸣臻,你在寺庙里看见了什么?”
面对姚珍珍的问题,燕鸣臻非常难得地沉默了许久。
直到姚珍珍将膝头擦拭得锃亮的灵剑重新收归入鞘,他才终于开了口。
“珍珍,你为什么不答应呢?”他问道。
姚珍珍的动作顿时一停。
“你看到了啊。”她将剑鞘别回腰间,单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夕阳的余光为少女的身形镀上一层血色,她半侧过脸,面孔一半隐没在阴影中。
“葛胥让我妥协……或许他提出的办法是对的……”
她朝着地上的青年伸出手,掌心摊开。
“可是,我并没有替人原谅的资格。”
“所以,我拒绝了。”
他们的手掌交握,姚珍珍手臂用力,将青年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燕鸣臻直起身,与她并肩而立,看着眼前景象,一时沉默。
两人站在一处装潢古朴的院落内,四面假山楼台虽风格简朴,但景致错落,颇有野趣,看得出院落主人的精心雕琢。
但此刻,一切装饰都已失去了意义。
一道横贯地面的巨大裂口突兀地将这精巧的小院割裂开来,连带着那青瓦红砖的二层小楼、层叠盘绕的流泉假山、甚至两人身前不远处,那本该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山玉兰树,都已被这裂痕霸道地分成了两截。
瞧见燕鸣臻的目光落向那剑痕,姚珍珍顿时有点窘迫地挠了挠脸。
“……那个,”她徒劳而苍白地试图解释,“我以为幻境,就撑得住……”
“只是稍微用力了一点点……”
第92章 谶言
因为身处幻境,所以姚珍珍的一剑确实没有刻意留手。
那柄曾与她相伴许久的血剑在虚伪的幻境中撕裂了仇敌的身躯,将“大班愿寺”的一切都化作了云烟。
应滕惊愕的神情消散在她的剑尖。佛寺中震耳欲聋的钟声响起,姚珍珍再次眨眼,看见的是满目疮痍的地面。
她胸中还回荡着不曾平息的愤懑,表情一时显得格外狰狞。但一转眼,姚珍珍旋即注意到了身边还未醒来的燕鸣臻。
青年正侧卧在她的脚边,华贵的衣衫斑斓铺地,露出的半边侧脸光洁如雪,眉心紧蹙着,显然是在梦中也不得安眠。
这个方才还桀骜不驯的女杀神于是一下泄了气。
姚珍珍微微叹气,还是选择了席地而坐,抱着手臂等着对方醒来。
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眼前院落中衰败古朴的景致,脑海中却还回想着幻境中的一切。
直到身后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将她的思绪再次惊醒。
姚珍珍回头,看见了手持笤帚的红衣僧人。
葛胥的样子与他们进入幻境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额边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疤,伤口横过鬓间,血流如注,顺着他披散的长发向下淌着,染得那一身袈裟更显深红。
妖族与人族体质毕竟不同,他额间伤口处血肉翻卷蠕动着,显然是正在努力愈合,但残留在伤处的剑意还贯彻着无可反抗的斩切意志,硬生生地阻断了伤口的愈合趋势。
——那是姚珍珍留下的剑伤。
在大般愿寺的幻境中,她的拒绝与剑锋一样冷酷。
以一把此世不应存在的兵刃为媒介,执行着剑主人的意志,切断所有不自量力的阻拦者。
残留在伤口处的剑意贯穿了幻境与现实,依然忠诚地执行着来自剑主的命令,阻碍着僧侣将自己的人皮重新缝补完整。
注意到姚珍珍正盯着自己头上的伤口,葛胥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出现微不可察的变动,但很快再次被掩盖了下去。
隔着半个衰朽的庭院,少女与僧侣驻足对视,皆是沉默。
良久,还是姚珍珍先开了口。
“……不管如何,我承你此次的情,”她的目光向下,落在僧人脚边的血泊上,眉心微蹙,“只是我与应滕,有不死不休之仇怨,断无共生的可能。”
葛胥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僧人妖异的竖瞳紧紧收拢,盯住了少女单薄的身形。
“我昨夜去拜访了林郭先生,”蛇妖嘶声开口,却是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他额间的剑伤依然在更迭着愈合与撕裂的循环,蒙在头颅上岌岌可危的人皮几乎要承受不住暴烈的剑意而崩溃,“我与他一起,借着当日紫气做了一次推演。”
“林郭先生与我同时叩问天门,他求问的是人间未来。”
“而我问的,是有关你的未来。”
“我们两人得到了相同的答案。”随着他的话语不断,蛇妖碧绿的蛇瞳痛苦地眯起,雪白的面皮上开始出现无数皲裂的伤痕,仿佛一张细密的蛛网,层层将他撕裂开来。
姚珍珍面色微变。
术士想要窥测天意定然消耗大量寿元与修为,若非借助天地利气,众人都轻易不肯开坛叩问。而往往叩问所得结果,也仅有卜卦者一人可知——泄露天机,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眼见对方此刻身形崩溃,连人身都要维持不住的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不用告诉我,”她深深吸气,向前半步,伸手想要阻拦对方,“我不信天命,从来都不——”
姚珍珍的话语没有说完。
她并非真的不信天命,只是不忍故友为此折损寿元,哀毁己身……
但葛胥显然心意已决。
“听我说。”
蛇妖美丽的人皮裂开了。
那鲜活的□□内部,血红的大蛇扭动着吐出信子,痛苦地嘶声开口。
“它告诉我……前路皆苦旅,晦极而生明。”
这句吉凶不明的预言一脱口,蛇妖体内顿时爆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无声无息的天谴在此刻化作了有形的刑罚,令这胆敢窥伺者受尽了苦楚。
不过片刻,红衣的僧侣便由内而外开始崩解,直至化作了一滩粘稠的血水,洇透了地面高低不平的青石砖面。
而与此同时,远在伽蓝满度的供佛堂中,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那具香火寥寥的王虺菩萨的金身佛像上,自额心间,缓缓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
姚珍珍没有告诉其他人来自蛇妖的不详预言。
但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大师姐与以往似乎有了些不同。
仙试的前期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中,但本应作为核心的姚珍珍却显得格外心不在焉。
她的走神是如此显眼,以至于那些只是与她惊鸿一面的来客都看出来了,更不用说日常与她形影不离的亲朋故友。
“珍珍?”青年伸出手指,轻轻在少女面前摆了摆,将她不知神游到何处的思绪唤了回来,“在想什么?”
姚珍珍缓缓地收回了放空的目光,眼神落在燕鸣臻仰头看向自己的脸颊上。
若从远处看,青年单膝着地,抬头仰视少女的姿态如此虔诚,而女孩垂眸,目光深深回望着对方,宛如一对亲密爱侣。
可姚珍珍垂落的目光只是穿透了青年妖冶无暇的皮囊,空荡荡地落在了不知何处。
……她还在回想着当日的幻境之旅。
“……晦极而生明。”蛇妖的谶语言犹在耳,让姚珍珍的心头一时生出无限犹疑。
她想起当日在伽蓝满度中,身披圆光的神佛们规劝她就此皈依。
“此世杀孽,皆由你而起,若愿释剑,则天下可平。”他们说。
姚珍珍曾对此嗤之以鼻。
“若生杀由我起,那自可由我平,何须皈依?”她质问道。
但前日的大班愿寺中,蛇妖与恶鬼皆皈依,她一剑斩开幻境,真的是正确的抉择么?
虽然口口声声不信天命,但对于这些玄之又玄的预言,姚珍珍从来不敢轻视。
晦极生明……是她的选择,导致了这世道向晦么?
还是说,此次仙试,她与应滕的争斗……
……她会输么?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姚珍珍的心头便不可抑制地涌起狂怒的焰火。
漆黑的心火从姚珍珍的灵魂深处涌出,永不止歇地燃烧着她所剩不多的理智。
只有握住剑柄时,她才能得到堪称吝啬的一点慰藉。
而只有将剑刃刺进仇敌的身体,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葬送在她的剑尖,她才能——
“师姐!”
“珍珍!”
“!”
姚珍珍猛然睁眼!
她的剑尖斜斜下压,正险而又险地停在了身前人惊慌未定的眼珠前一寸。
“啪嗒”一声,一点残血从剑尖低落,晕开在少年颤抖的鼻尖上。
“师……师姐。”
陈谦双腿发软地跪坐在地,颤声唤道。
姚珍珍重重眨了一下眼睛。
“唰”一声,长剑归鞘,少女后退半步。
她抬头环顾四周,宽阔的试剑台上方,无数悬停的浮空平台上,人群皆沉默,望着场中二人。
直到姚珍珍放下剑,四周才轰然响起层层的欢呼声。
今日已是仙试的最后一场。
来自剑宗的陈谦胜过了天心阁的赵芮,获得了此次浣金仙试的魁首之名。
而后,在众目睽睽下,这位新任剑首将剑尖指向了同门的大师姐。
“师姐,自入门起,我便是临着你的剑帖,摹着你的剑痕修习的,”这个方才胜过一场的少年面颊上还带着细汗,双眼却十分明亮,满含期待地看向姚珍珍的方向,“借着今日剑试的光,不知我能否有幸,向师姐讨教一二?”
四周想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而剑宗的几个随行长辈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陈谦这孩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天赋、脾性与品格都是上乘,只是少年意气,总是争强好胜的。
让他去碰一碰壁,也是好的,他们心想。
所以姚珍珍拖着剑下场时,没有人阻拦。
只有站在姚珍珍身后的燕鸣臻徒劳地拽了一下少女的衣袖——朝夕相处,他实在是担心姚珍珍近日来的状态,不免要多忧虑几分。
而少女只是回头,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燕鸣臻被她难得如此温和的笑意安抚了。
他以为姚珍珍此刻是清醒的。
……他们都以为她是清醒的。
……谁也没想到只是同门之间的一次切磋,竟能如此惨烈。
姚珍珍在神志恍惚中连续出了四剑,而陈谦只能安全接下前两剑。
剩下一剑刺穿了他的右臂,连皮带肉地削下了一连串的血肉,狂喷而出的鲜血甚至溅湿了姚珍珍的衣袖。
而她竟然能眼睛也不眨地再出一剑!
即使对方依然弃了灵剑,跪坐在地。
……即使对方是她同宗同门的师弟。
第四剑刺出时,满场围观的人潮已然发觉了不妥,有不少人在观赛平台上发出低声的惊呼。
台下,林羽觞的腰间恨骨几乎与姚珍珍同时出剑。
但林羽觞本就是姚珍珍一手带大的师弟,武功路数与她几乎如出一辙。
……而这世上,除去极少数特例外,鲜少有弟子贤于师的情况出现。
他的剑没能赶上姚珍珍的剑光。
……
但好在,在真正酿成血案的前一秒,姚珍珍醒了过来。
围观的人群只当这是当世剑首点到为止的指教,在最初的心悸过后,便是轰然而起的欢呼声。
他们在呼喊着姚珍珍的名字。
而欢闹中心的姚珍珍的脸色却格外苍白。
她手中的苦禅此刻简直如同沸腾般滚烫,震颤着,烙铁一样要让她握不住。
——苦禅乃是佛前清供的灵剑,若遇邪灵恶鬼、魔头凶煞,则会发热来为持剑者预警。
……但此刻,这柄灵剑所预警的人,正是姚珍珍自己。
“当啷”一声,是少女手中灵剑脱了手。
姚珍珍向着跪坐在地的少年伸手。
她的面色苍白,脸颊上还溅着血迹,神色恍惚,宛如恶鬼。
“来,”她说,“我扶你起来。”
陈谦的瞳孔收紧,右臂空落落的疼痛还在叫嚣着恐惧,本能里对师姐的孺慕又让他忍不住抬起了未受伤的那只手。
可他一抬头,动作却再次僵住了。
少女垂眸看他,瞳孔中红光熠熠,宛若鲜血。
——那是即将入魔的征兆。
第93章 祭礼
举凡修士,持正守心、清明己身,方可修行。
若心生贪嗔,则灵压失守,风邪入体,就此逐渐入魔。
修士入魔,轻则性情大变、行为癫狂,重则形貌俱损,自此万劫不复。
由正道堕魔的修士与寻常魔修不同,他们的道统依然是正派的,只是心防失守,不能抵抗外力侵害,随便什么野神邪鬼都能肆意操纵,因此往往心行无度,宛若疯癫。
各仙门对门内子弟入魔之事一向所查甚严,外出修行弟子返回山门,皆要反复查问,并用试心石自叩心门,以证道心无暇。
……可是姚珍珍乃是剑宗首座,当今天下的武道魁首,剑宗上下都恨不能将她的一言一行奉作圭臬,只有顺从,但无违逆。
这位大师姐长年在外游历,甚至久居洛萍,常年不回山门复命,让剑宗上下颇为不安。
如今好容易借着仙试的由头将她请来,有谁会那么不长眼,提出要让她去试心石面前走一遭?
……所以,师姐有多久没有做过道心叩问了?
陈谦望着少女素白的面孔,顿时感觉浑身发冷,全身的温度好似都从右臂的伤口处流失了,少年的牙关忍不住上下咬紧,发出咯咯的颤抖声。
“师姐、师姐你的眼睛……”他一时心头巨震,声音低低地开口说道。
姚珍珍低下了头,被她弃置在地的苦禅已自动将剑身上的残血涤净,雪亮剑锋闪烁寒光,映照出她血红的双目。
她后退了一步,重重闭了闭眼睛。
此刻,一切被刻意忽视的嘈杂声响才终于重新进入她的耳中。
姗姗来迟的医修步履匆匆地从她身边掠过,将因为失血而晕厥的陈谦团团围坐了起来。
凌乱的脚步声与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一股脑地塞进了姚珍珍空荡荡的脑海里,她抬头环顾四周,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我做了什么?
炫目的日光从头顶苍穹中洒下,姚珍珍心头翻涌的黑潮随着阳光逐渐消融,作为人的理智部分终于重新开始占据高地。
但懊悔与后怕如影随形,阴翳般笼罩了她的内心。
姚珍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围观的人群还在欢呼着她的名字,层层人流将受伤的陈谦带离了试剑台,只留下她一人孤独地站在瞩目中。
有细碎的叮铃声响从她身后传来。
那声音掩盖在层层人流喧闹的响动下,本该是十分难以听清的,可叮铃叮铃的响声由远及近,十分规律地地落进了姚珍珍的耳中。
少女循着铃声回过头,看见了缓步走来的燕鸣臻。
浣金仙试结束后,姚珍珍将要借用此次的试剑台举办飨月宴,更是点了燕鸣臻为她做此次的祭宴月神,因此对方早早便换上了繁重华丽的祭祀礼服。
层叠交错的银绣礼服勾勒出月神欣长的身影,宽大的衣摆松垮垮地垂落在身后,最外层的淡青衣料上用银线绣着丝缕云纹的法阵图案,宛如杳霭流玉,幽幽不绝,让人只是盯着瞧上一会儿,便要心神动荡,魂思摇曳。
姚珍珍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挪开,落在了来人的脸颊上。
青年后脑束着样式繁复的桂枝头冠,前披发被银色的蝶形夹拢在耳后,露出一张白瓷烧制的贴肤假面来。
假面轻薄,釉质莹润,唇线上晕起一线殷红,宛若含笑。
“珍珍,”燕鸣臻的声音从瓷质的面具背后传来,隔着面具,姚珍珍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炯炯目光满含关切,落在了姚珍珍的脸上,“……还好吗?”
她的失神与异常是如此明显,以至于燕鸣臻忍不住要从候场处直接走上来询问一二。
“我……”姚珍珍望着对方脸上覆盖的面具,一时失语。
我感觉很不对。
我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需要……我需要什么呢?
佛前久久清供的灵剑都止不住她的杀心与煞气,还有什么能帮到她?
道心腐溃……她其实早有预警的,只是一直心存侥幸罢了。
她的身体是绷紧的一张硬弓,弓弦抻得到了极限,一旦松懈,顷刻就要断裂。
可箭已在弦上,应滕没有选在方才出手,那么仅剩的机会就是之后的飨月祭典……她没有后退的余裕了。
“……是我失手了。”最后,她只是这么说道。
***
浣金仙试的武试就此落下帷幕,即使最后出现了一些出乎预料的情况,但对于昭华城的父母官来说,总算是了却了心事一桩。
汤旻总算能稍微喘出一口气来。
他安排了医官将新出炉的剑首送去修养,转身满脸堆笑地迎上了走出来的姚珍珍与燕鸣臻。
“恭喜今日剑宗再添一位剑首!”他先是惯例地恭维了一句,随即搓了搓手,低声道,“师姐,现在开始清场么?”
飨月宴的时间是在夜间新月升起时,而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昏沉。
姚珍珍冲着他点了点头,随即便被剑宗的一干人等迎了回去。
姚淼淼亲自为她更换祭典的礼服。
与月神极尽华美的神袍不同,作为祭典的主持者,那位代表先民之主的祭司所穿的服饰倒是十分简单,并没有华丽的配饰或者繁杂的形制。
真要形容的话,这套礼服倒是更像是一件猎装。
无论是利落的窄袖束腕,还是深红纹绣着缠枝云纹的贴里,都是为了穿着者能够更方便的行动而设计出的。
唯一稍显累赘的是下半身类似曳撒的外裙,前襟与后身也是裁断的,两侧开叉,扣着深褐色的牛皮带子,腰间缀着蜜色的玛瑙挂坠,压住了层层深红裙摆。姚珍珍试着动了动腿,发觉这裙摆虽然宽大,但因着使用了特殊的灵布,穿上时格外轻飘,完全不影响她运起步法,左右腾挪的灵巧。
祭祀礼装的整体色系偏暗,将一层层衣料裹上身体后,姚淼淼扶着她的肩膀仔细打量了片刻,最终从妆奁中选出了一支熟悉的白梅玉钗,簪进姚珍珍的发间。
“师姐,”她缓缓舒出一口气,捏着姚珍珍胸前两枚系扣,低声道,“祭坛已经备妥……万事小心。”
姚珍珍将最后一张漆彩描金的铁制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对着她微微点头。
“我知道了。”
沉重的面具上,带着金属制品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冰冷而带着腥气,不算非常好闻,却很奇异地给姚珍珍带来了几分熟悉感。
——与她腰间的灵剑相似的、来自兵刃的味道。
新月将升,宜动刀兵。
***
因着前日姚珍珍在鲤乐馆前夸下的海口,今日的试剑台简直是空前的热闹。即使武试已经结束,聚集的人流却依然只增不减。
穿着各色不同服制的修者们三两成群的互相攀谈着,交换着彼此对今日武试的各色心得,气氛一派和乐。
汤旻派人疏散了那些前来凑热闹或是想做些小生意的商贩百姓们,又特意前往玄机处在场外的驻守点走了一趟,与面色紧绷的李尧交换了一下信息,堪堪赶在月升前回到了试剑台中。
祭礼的篝火已然点起,掺入了特殊的材料,摇曳的苍白火焰安静地燃烧着。
姚珍珍单手搭着腰间长剑的剑柄,站在苍白的焰火前,垂眸注视着火焰的中心。
飨月祭典的第一捧火种,自然是要她这个祭司亲自为众人施予。
透过火焰扭曲的气浪,姚珍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试剑台下无数的来者。
她知道应滕此刻就在这些人当中,等待着一个时机。
……一个她放松警惕、得意忘形的时机。
她踏前了一步。
一身深红礼服的少女祭司忽而伸手拔剑,动作快得令人瞠目。
弯月般的银色流光自白色焰火中横切而过,剑锋所到之处,点点流光随之逸散开来。
无数细小的焰火随着她的一剑而纷洋流散,自高处祭坛向下滑落,宛如万千星雨划过,又好似霜天落雪,层叠不绝。
“开始了!”这是无数人的第一反应。
这些来自仙门百家的弟子们几乎是齐齐抬头,仰望着天空中滑落的点点星火。
陆哲同样坐在了某个宴席的桌边,抬头仰望着天边的流光火雨。
他的左手边坐着沉默不语的白郁湄,右边则是几个剑宗的新弟子——为着先前白郁湄与姚珍珍的缘故,他在剑宗住了很是不短的一段日子,与这些弟子倒是熟识了,因此飨月宴安排座次时,姚淼淼直接将这夫妻二人的位置放在了本门弟子的中间。
陆哲对此安排倒是并无意义,倒不如说他对此求之不得。
——若在平时,他们这样出身海外的偏门小派,还不知要被打发到怎样的嘎达犄角里去了。
白郁湄对此安排同样不置可否。
她自从与姚珍珍分离后,便一直是寂静寡言的姿态,陆哲倒是想了各种方法想让她开心些,可都是无用功。
便是此刻众人欢聚,喜气飞扬,白郁湄也只是动作慢半拍地随着响动抬头,黝黑眼瞳涣散,映照出点点星光。
“说来惭愧,楠九岛荒僻,我又甚少离家,这还是第一次参加飨月祭典……”陆哲还在一边开口与人攀谈,却见身边众人忽然纷纷起身。
“月神……”
“来了!”
“喂,谁借我一片流影石?”
特意搭高的祭坛上,身披银光的月神终于苏醒,注视着双手执剑,盗取了火种的人类祭司。
燕鸣臻全身本就厚重的礼服上亮起无数层叠的光晕,飘飘摇摇地托举着他的衣摆,无风自动般缓缓散开,令他即使只是平地行走,也有仿若仙人般的飘逸之感。
那些坠在衣角腰带上的细碎银铃也随之摆动,发出阵阵悦耳的音浪来。
“祭者……为何盗取吾之月华?”月神轻轻歪头,额边长发如瀑滑落,露出一张精致的白瓷面具。
来了。所有人心中同时划过这个念头。
飨祭月神当日,人间的祭司盗取神祇灵火,散落人间,仙门自此而兴。
而作为悦神的祈礼,根据祭司的回答不同,又有分为几种不同的祭祀仪式。
“为求苍生明悟,请借月华一用。”若是如此回答,则祭司与月神将共燃神火,以文祝祷——此为文祭。
“为清世间晦暗。”若是如此回答,那么月神将与祭司同起剑舞——此为武祭。
……当然,民间还有一种祭祀方式。
只需祭司回答“仰慕月神风姿,心向往之。”即可,扮演月神的祭者则将与祭司贴面垂吻,个别风气开放的地方,还会有些更僭越的礼仪——仙门百家断断是不愿承认此等渎神之举的,但百姓们倒是很爱这一出,私下管这个叫“淫|祭”。
此刻,大家便都抬着头,望着举剑的少女。
虽然大概都能猜到姚珍珍会选择哪一种祭礼,但此刻凝视着少女脸上深黑的铁面,众人依然不由得满含期待。
……能如此近距离地观大师姐的一场剑舞,想来也是不虚此行的!
白郁湄同样仰起了头。
女人深黑的瞳孔中终于汇聚起了一点光芒,像是长梦初醒的旅人酣然睁眼。
“为了……”她喃喃开口,声音与祭台上的姚珍珍完全同步。
“为了……”
她的话音掩盖在此起彼伏地抽气声里。
“嗤——”地一声响,神台上安静燃烧的火焰忽然猛地窜起,焰色由白转青,燎烧的焰火狂舞如蛇,森冷光芒映照在少女黑沉的铁面上。
火焰中,传来一道低哑的男声。
“盗取神火,当然是为了——”
一支苍白的手臂从摇曳的青色火焰中伸了出来,姿态妖娆地舒展了一下手腕,随后,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取而代之啊。”应滕带着笑意的脸庞从火焰中穿出,站在了姚珍珍与燕鸣臻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