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旧案新案
“姑姑此言何意?”
姜离一脸茫然地望着薛兰时, 薛兰时拉着她的手轻笑道:“好孩子,这深宫内院,可不比咱们府里,你不必懂。”
姜离迟疑道:“因侄女听过一些传言, 说咱们与?宁家, 是因为皇太孙的事交恶, 说当年虽定了案,但宁家对旧事还多有怀疑——”
秋雯正在旁添茶,闻言忙道:“大小姐不可听信流言。”
薛兰时怀着身孕, 秋雯只怕姜离所言惹她不快,若是往日,此言真是触了薛兰时逆鳞,但眼?下姜离的地位非同寻常, 薛兰时倒是不恼。
“没事,她刚回长安半年,那些传言说的是鼻子是眼?的, 她自是会将信将疑的。”她宽容地替姜离开脱, 又语重心长道:“泠儿, 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 再不济来问姑姑, 可千万别在陛下和太子殿下面前多言——”
见姜离认真地点头, 薛兰时又道:“你没见过皇太孙,不知那孩子有多聪明, 甚至还有人说,他比当年的宁阳长公主?还要?灵慧, 不仅太子殿下喜爱他,陛下才是最?疼他的, 否则,也?不可能小小年纪便封他做皇太孙。”
“当年宁家没有因宁瑶而得宠,反而因为一个小娃娃鸡犬升天,但凡那孩子平安长大,可谓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储君,那孩子一过世,宁家没了指望,连太子殿下都受了冷待。非要?说起来,那孩子病逝对咱们薛家是有好处的,也?是因为这个,宁家一直怀疑我们也?施了手段,可天地良心,我怎么会去害小孩子?”
说着话?,她轻抚自己还平坦的腹部,“我一心求个皇孙,害了小孩子可是要?损儿女福泽的,我还不至于那般恶毒……”
她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小腹,仿佛已看到了未出世的孩儿,连话?语声都温柔下来。
若薛兰时是别的说辞,姜离定当存疑,可她求子之心尤切,神色又如此真挚,姜离心底由不得松了口气。
因为无?论?如何秉持医者之心,她本意上并不希望自己助仇敌如愿。
“李瑾是因何发病的?”薛兰时又问。
“说是想见宁珏未成。”
这么一说薛兰时便明白了,“原来如此,说来也?是可笑,我本还在为澈儿的事遗憾,如今宁珏又惹了祸,若是他——”
薛兰时话?未说尽,语气却?森冷起来,可以?想象,她是定不希望宁珏平安脱困。
又看了眼?小腹,她问道:“请你来的是常英?”
姜离应是,薛兰时秀眉便结成了一团,“倘若姑姑这一胎如愿,等他长大能为自己谋算,也?少说得个十四五年,你弟弟有了污名?,南下之后也?不知能不能长进,我们薛氏实在是太缺年轻一辈来助姑姑了,那个常英,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没两年便被?提拔成亲卫首领,凭白给了外?人好机会……”
说至此,她看向姜离道:“你和德王殿下有过交集?”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见过两面。”
薛兰时道:“德王自小被?教诲的极好,难得的是他母亲是个知情识趣的,德王长大之后只领了些闲差,不敢生那些妄念,不过去岁中秋之后,看得出来陛下对德王器重了几分,给了他两件兵部的差事,他也?办的不错。”
薛兰时一边说一边打量姜离,见她全无?反应,不由有些无?奈,“除了德王,满长安也?就只有裴国?公世子算世家子弟中最?得陛下看重的了,但恒亲王跟前的安阳属意于他多年,只怕不好开这个口——”
姜离听得眉尖蹙起,薛兰时欣然道,“此事我与?你父亲商议过,你父亲也?是此意,如今你在陛下跟前有了脸面,听说淑妃也?十分喜欢你,近日多事之秋,待宁珏这事消停了,姑姑想法?子让太子殿下为你安排。”
姜离下意识想回绝,但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了住,她唇角微弯,“那我便听姑姑和太子殿下的。”
薛兰时简直满意极了,待姜离为她请了平安脉,又赐了她一匣珍玩方才送她出宫-
“什么!真要?让姑娘嫁给德王殿下?”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心急如焚,姜离见她这模样,失笑道:“别着急,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先让他们安心,免得节外?生枝。”
怀夕隐隐不安,“可万一他们安排的急呢?”
“皇子大婚,一应礼数走下来少说得半年,何况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倒是今日见到了宁娘娘十分不易,我给李瑾看病到了明面,下一次再去景和宫便顺理成章了。”
怀夕撇撇嘴,只好道:“若是此番能顺顺利利就好了,姑娘说刚试探了两句宁娘娘便变了脸色,可见她也?是恨意难消的,若证明肃王才是旧案主?犯,也不知她能否帮忙给魏伯爷翻案……”
从太医署带走的药典就在姜离手边,姜离抚了抚药典道:“一步步来,为今之计,还是要?探明那佛珠有何异样。”
待回盈月楼,姜离直上二楼,见天边云霞似火,便将书案上一应物件移到了窗前的矮榻上,借着黄昏明光,再仔仔细细探看那异物来。
同一时间的白府之中,回春堂被?一通搜查,所有藏书的柜阁门皆被打了开。
白珉看着这番乱象苦涩道:“裴少卿这是做什么?我家老爷才是受害者,什么案卷小人真的不知道,府中所有的案卷书册此前都已经搜过了,我们还捐了许多给太医署,您做为大理寺主?官,如此空口诬人,小人真是无?处喊冤了。”
白珉说着跪倒在地,朝着灵堂院的方向哭喊道:“老爷,老爷您在天之灵看看吧,小人真的没办法?了,小人位卑言轻,实在不知道能为老爷做什么了,老爷,若小人不能为您伸冤,小人很快就随您而来——”
他如此一闹,引得几个白府下人匆匆赶了过来,看着这幅场面,几人面面相觑,都一脸畏怕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九思从西厢快步而出,对着裴晏摇了摇头,裴晏看着白敬之身死之地道:“你若真想替你老爷伸冤,那便将所知尽数道来,白敬之上月七进太医署,每一次都是你陪同在侧,若他从太医署带了什么,你不可能不知道。”
地上的血迹已经干结成猩红的一片,白珉闻言哭道:“大人说的不错,老爷若有何异动,小人不可能不知道,可老爷就是没偷过卷宗啊,老爷曾是堂堂的太医丞,做副官之时不偷,快离开长安之时才偷?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啊!太医署每日那么多人进出,为何不是他们衙门?里的人监守自盗呢?”
白珉越说越是委屈,一时掩面抽泣起来,裴晏看一眼?他,又目光森严地扫过屋内各处,甚至连头顶的房梁和天花板也?不曾放过,片刻之后,他语气缓和了些,“也?罢,你既然不知,那此事大理寺查便是了,你好好治丧吧。”
裴晏说完转身而出,他步伐疾快,刚走了两步,脚边忽然踢到了什么硬物,低头一看,只见当日狼藉之中,一把二尺长的药铲掉在了地上,因手柄太长,极易绊倒人,裴晏一眼?扫过未做停留,仍径直出了院子。
冯骥快步跟上来,“大人,不查了?”
“自然要?查,但白珉已经铁了心,大抵一个字也?不会说。让留在此的人好好守着,谁也?不准单独入回春堂——”
裴晏说完出府上马,直奔大理寺而去。
回大理寺已经是暮色初临,刚到东院值房,便见卢卓正在院中候着,见裴晏回来,立刻上前来道:“大人,有动静了——”
“进去说。”
裴晏利落进门?,待进了屋子,卢卓禀告道:“留在宝砚那边的人下午送来了消息,说宝砚的母亲这几日的确换了药方,就是在安仁坊买的药,不仅如此,他还请了松子巷赵老太医去给他母亲看病,这赵老太医看一次病就要?五两银子,按宝砚的月钱绝对负担不起,如今只是不知他何处得来的银钱。”
裴晏坐在书案之后若有所思,又问:“永茂堂呢?”
“永茂堂那钱老爷,这两日天天带着夫人往段国?公府跑,段国?公倒是没动,但那个姓汪的门?客一直在肃王府和段国?公府之间来回,应在传递消息。”
卢卓说完,裴晏道:“想法?子往宝砚家里探一探,看看他银子藏在何处,数目几何,永茂堂安排不变,但要?把所有有异动之人全部记下来,包括那钱夫人和跟随他们的侍婢随从,更?不能让永茂堂在这几日送人离京,段国?公府和肃王府也?是一样。”
“那他们若藏着人出城呢?”
裴晏道:“跟出城去,看看把人送去了何处,让大家手脚利落些。”
卢卓心中有数,领命而去。
他一走,九思道:“公子,看来真与?肃王有关,但不管是淮安郡王还是皇太孙的旧案,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咱们就算找到了物证都不一定能作数,更?别说如今还只有几个零散人证,十安去商州也?不知有无?收获——”
裴晏沉吟道,“不急,十三年前的淮安郡王,六年前的李翊之死,如今还有个白敬之和莲星,这几件案子我们得好好理一理……”
第202章 旧药疑云
“王爷, 汪先生来了——”
深夜的?肃王府中,肃王李昀和王妃段颜正一脸沉重地等在书房之?中。
汪仲琦披着墨色斗篷快步入门,行礼后道:“王爷,钱老爷下午又来了段国?公府, 说按王爷的?吩咐, 相关之?人会前后送出城, 然?后安排他们南下再也不回长安,让王爷放一万个心,那东西世上没几个人知道, 就算被查出来,也只影响眼下之?事,随便找个由头?便可推脱出去,无论如何也引不到王爷身上。”
肃王一脸不耐烦, “钱氏是越来越不争气了,这几年?进项越来越少?也就罢了,让安排这么一点儿小事也安排不好, 真不知他们是做什么吃的?!”
比起肃王的?暴躁, 段颜就要冷静的?多, “这几日裴鹤臣常去太医署走?动, 还老是让薛家那丫头?帮忙, 那丫头?医术过人, 又是江湖上来的?,只怕比那些掉书袋的?大夫见?识更?多, 若让她查个清清楚楚,少?不得给太子攀咬王爷的?机会, 那几个人若是不听话,我那位表姨夫应该知道怎么做——”
钱继礼的?夫人正是段国?公夫人魏氏的?同族妹妹, 钱家攀上段国?公府,正是为了肃王这根高枝,这些年?来,肃王也的?确让他们得了不少?好处。
汪仲琦连声应好,肃王见?状却站起身来,不住地来回踱步。
“不行,这么下去不行,醉欢楼那边呢?怎么让你们半点儿小事,没有一件事是能?办稳妥的?,父皇看重宁家,迟迟不定宁珏之?罪,这么下去,宁珏就快要被赦免了!”
段颜也起身道:“王爷莫急,越是这等关头?越不能?急躁,让汪先生和父亲筹谋,王爷只要未曾沾手,无论如何与王爷无关——”
汪仲琦本也想劝,一听此言喉头?梗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肃王恼道:“若只是宁珏这点儿事也就罢了,你明明知道我担心的?是当年?,白敬之?这厮,真是死的?太便宜了——”
话音落下,他又看向汪仲琦,“前日为白敬之?请命的?动静太小,你和段国?公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动静再大些,一定得把宁珏之?罪钉死。”
汪仲琦满心苦涩,见?肃王眼底尽是戾气,只得擦着冷汗道:“是,小人这就回去和国?公爷商议,请王爷放心。”
肃王冷哼一声,“手脚干净些。”
汪仲琦又躬身应是,待离开书房,便见?本来清月满空的?天穹已是一片乌云密布,汪仲琦走?的?急了些,待出了二门,自己?的?亲随迎了上来。
“老爷,王爷怎么说?”
汪仲琦轻咳了一声,“还不够,还得继续安排。”
亲随苦涩道:“王爷不出面,国?公爷自从没了大少?爷,如今也没了心气,就凭咱们,还能?怎么办?”
“想,想不出来,你我都安生不了几日了。”
亲随往王府四下了看了一眼,低声道:“老爷,您还记得那位程大夫吗?连他当年?都……咱们如今多想想后路吧……”
汪仲琦一个激灵,拢紧斗篷,加快步伐往王府侧门而去-
姜离连着翻了两日药典,又往长安城大小药铺走?访了一遍,却仍难辨识那佛珠异物,再见?识丰富的?老大夫看到那豆粒大小的?异物,也多是往云英和贝母上猜测。
这日姜离往太医署还药典,刚入衙门,便见?苏长淮和谭樯在帮几个师傅搬箱笼。
见?姜离过来,二人停下手中活儿问候。
姜离看着箱笼道:“这是何物?”
苏长淮看着身边几个师傅道:“这是城南药园送来的?药材,今年?的?何首乌和丹参产量极好,正好近日衙门缺这两味药材,便让他们送过来了。”
如今初夏时?节,正是何首乌和丹参成熟之?时?,而太医署除了禁中的?衙门,还在城南备有数十亩御用药园,其中的?药园师皆为大周最好的?药农,专门培植珍惜药材,以供太医署与药藏局取用。
苏长淮说着打?开手中箱笼,“姑娘瞧——”
箱笼内的?黑褐色块根摆放的?整整齐齐,皆为手掌大小的?长椭圆形状,的?确品相极佳,姜离赞叹两句,又道:“怎么是生的??在何处炮制呢?”
生何首乌有润肠解毒之?药性,但因有毒,极少?用作内服,待炮制后入药,则可祛除毒性,温补肝肾,与其相合的?配伍极多。
苏长淮便道:“姑娘有所不知,衙门东北方向有专门的?药房炮制,如今我们正要送过去呢——”
姜离疑惑道:“为何不在药园炮制好再送来?”
太医署面积虽是不小,但城南的?药园更?大,专门负责炮制的药师也极多。
苏长淮抱起箱笼,一边往北走?一边道:“早些年都是在药园炮制好才送来,但自从六年?前长安城生过一次瘟疫大乱,太医署也设了炮制所,听说当年城中药材短缺,好容易收到了药材,太医署的?小药房却无炮制之?处,耽误了不少?功夫,那时?临时?搭建了许多炮制药材之地,后来瘟疫过去,便被保留了下来。”
世上药材千千万万种?,是药三分毒,许多药材都得炮制祛毒后入药,太医署自备炮制所确是稳妥几分。
姜离便道:“那我随苏医师去看看。”
姜离既在太医署授医,往后少?不得有需要炮制药材之?时?,苏长淮和谭樯二人自然?乐得带她去看看,一行人一路往北面走?,过了济安堂又转向东,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太医署才到了制药房。
制药房内有几个药师留守,见?送了药材立刻来迎,待与药园的?药师们交接一番,便开始安排炮制之?量。
其中一个名叫张启春的药师与苏长淮相熟,又知道姜离身份,便近前来寒暄。
没说几句,张启春叹息道:“说起来当初这制药房设炮制所还是白太医的?建议,如今才过了不到七年?,他竟就这么去了。”
白敬之?遇害震惊朝野,太医署上下自然?也私下议论不休,姜离闻言心底微动道:“竟是白太医的?建议?”
张启春颔首道:“当初发瘟疫时?,白太医正负药监之?责,莫说长安城赈灾用药了,便是宫里的?药材都供应不够,药园那边炮制不及,白太医便带领我们在衙门里自设炮制所,他们府上世代擅药理,好些炮制之?法他当场改良,如此还节省了许多辅材。”
毒性药材的?炮制常需辅材祛毒,诸如生姜、甘草、米粮之?类的?辅材皆不便宜,一来二去耗费不菲,若能?改良配伍,自然?能?降低成本。
姜离便道:“不知白太医改良了哪些药材的?炮制之?法?”
张启春思索片刻,道:“若没记错,应该有附子、草乌、半夏之?类的?,当年?那瘟疫病邪尤其损伤心肺与脑,许多方子都要用这些药材,所需太多,我们没那么多辅材炮制,白太医为此费了不少?心思,有一阵子他几乎歇在炮制药材的?锅炉旁。”
苏长淮道:“我还记得当年?生瘟疫时?,许多人自己?用未经炮制的?药材,反而因中毒过世……”
张启春前后看了一眼,低声道:“莫说外?头?,当年?咱们衙门里赈灾忙的?兵荒马乱,也出了许多岔子,白太医是极负责之?人,把那几个年?轻的?小崽子骂得狗血淋头?,后来白太医把他们叫到病逝的?病患跟前看,好一通威胁才让他们长了记性。”
苏长淮当年?还未进太医署,惊道:“怎么?莫非用药有误害了人?”
张启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倒没有,就是太急了,四处都在求药,有些年?轻的?药工毛毛躁躁,要么药还未蒸透便起锅,要么药片还未晒够便送走?,但白太医严谨,每次出药总要查验,那些毒性未除尽的?他自然?一眼认得,便拦了下来。当时?还要往宫中送药,全靠白太医辨药准确,宫里的?药没出过任何岔子。”
张启春感叹连连,一转眸,却见?姜离不知怎么陷入了沉思,便问道:“怎么了薛姑娘?”
姜离醒过神来,平静地问:“这便是说,当时?往宫内送的?所有药材都要过白太医的?手?尤其是这些需要炮制的?药材?”
张启春应是,“是啊,怎么了?”
姜离摇头?,遗憾道:“没什么,就是有些感叹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道:“莫非是白敬之?在药材上动了手脚?”
姜离颔首,“确有此等可能?,但也说不通,因送入东宫的?药材必定要受重重检验,若是下毒,又或者毒性未除尽,宫里的?太医和义父一定能?查验出来。且适才你也听到了,太医署众人皆知所有药材都由他验过,若是药材上的?失误被发现,他也脱不了干系,当年?查了半晌,也无人提出过药材有误。”
怀夕郁闷起来,“那咱们怎么找出证据呢?”
姜离一颗心揪起,“还是要找到肃王府旧人,看看那两个孩子到底怎么病逝的?……”
第203章 回魂之光
研究药石无果, 姜离又走访了长安城大大小小数家佛宝古玩行,然而查问下来,无论是大师名匠,还是见识广博的商贾走卒, 不仅认不出那粉末为何物, 甚至都不曾听说有往佛珠中?填充异物之俗。
至四月十一, 距离白敬之遇害已过了七日,姜离仍然一筹莫展。
这?日午后?,她正坐在窗边对着药典一点点细分那白色晶末, 怀夕快步上楼道:“姑娘,虞姑娘来了,已经在楼下候着了——”
窗外艳阳高照,初夏的日头已有几分灼人, 虞梓桐此时来访,姜离莫名有些?心?紧,她连忙放下手边之物, 疾步下得?楼来。
虞梓桐正在一楼饮茶, 见她下来, 连忙道:“幸好你在府里!”
姜离近前来, “怎么了?出了何事不成?”
屋内并无外人, 虞梓桐道:“我来找你, 是为了醉欢楼的事,宁珏那案子大理寺可有什么眉目了?”
姜离一惊, “这?两日我未去大理寺,还不知进展, 你怎去了醉欢楼?”
虞梓桐无奈道:“上次听说了宁珏之事,我思来想去不信他会害那莲星姑娘, 且近日登仙极乐楼那遴选花魁的热闹如火如荼,醉欢楼虽不及仙楼,却也捧了两个?头牌参与,我一面为了看热闹,一面为了瞧瞧醉欢楼有何古怪,便?往那边跑了两次。”
姜离哭笑不得?,“虞大人可知你老往青楼跑?”
大周民风开化,长安城中?更常有女子扮作男儿出入烟花柳巷,但那地方多鱼龙混杂,家教严明的贵族人家还是颇多忌讳。
虞梓桐眨眨眼,“不让他知道便?好呀,去岁西北雪灾,年?后?梁国在北地蠢蠢欲动,兵部忙得?很呢,父亲管不到我。好了好了,你别担心?,咱们说正事,我去醉欢楼这?两次,专门好好打探了那位莲星姑娘,还真让我发现了些?怪异,首先,这?个?莲星姑娘当?年?是从登仙极乐楼出来的——”
姜离本还在为虞梓桐忧心?,一听此言骤然提起?心?弦,“她是登仙极乐楼旧人?”
虞梓桐道:“是啊,你也知道登仙极乐楼六年?之前起?了一场大火嘛,当?时那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楼都毁完了,仙楼背后?的大东家是广陵沈氏,这?么一烧,沈家也算是元气?大伤,当?时沈家没打算立刻重建仙楼,楼内的妓子伙计皆要重新?找生计啊,这?莲星就是在当?时去了醉欢楼的。”
这?是前情,虞梓桐说的语气?平平,又忽地凝声道:“她到醉欢楼被捧了两年?,也算是醉欢楼红人,直到两年?之前患了病,渐渐受了冷待,后?来和冯筝走得?近了,冯筝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客人,像你之前说的,冯铮出事之后?,她病重的很快,但和大理寺查到的不同,我这?两日从楼里的其他姑娘处得?知,她一早就知道冯筝已经疯了——”
姜离眼眶微缩,“怎么说?”
“是一个?叫香拂的姑娘说的,这?个?姑娘心?善,莲星搬去后?院之后?,也就她偶尔去照料一二,她说段霈那案子刚查明时,外头只知冯筝被抓,还不知冯筝已疯,她去看莲星,劝她说冯铮得?罪还没落定,万一还有转机呢。结果莲星脱口而出,说人都疯魔了,哪还有转机,香拂吓了一跳,问她如何知道,莲星却不说了,香拂心?想莲星看着可怜,却还是有自己门路的,后?来她病的越来越重,香拂也不敢去看了,就没了后?续。”
虞梓桐说完这?话?,道:“这?莲星多半对冯筝用情至深,一直在想法子打探冯筝的消息,知道冯筝脱罪无望之后?,便?也没了生念,不是说她是中?毒而亡吗?我与香拂聊了许多之后?,忽然有个?猜测,万一莲星是自尽而亡呢?”
姜离还真做过此等怀疑,“我也想过,但她服用之毒乃是月中?霜,并不好得?,她一个?病重的妓子去何处寻?”
虞梓桐道:“香拂说两年?多前莲星刚患病那会儿,因境地一落千丈,接待过许多并非显贵的客人,其中?便?有江湖中?人,或许是那时候被别人赠与的?”
姜离默然下来,月中?霜奇珍,在江湖上也价值千金,但用毒药做赠礼,怎么想都有些?古怪,“这?是一种可能,但如此一来,便?更没证据可寻了。”
虞梓桐道:“那若能证明那做人证的小厮有异,岂非能帮宁珏脱罪?香拂说,那个?叫宝砚的小厮在楼中?有个?相?好之人,乃是个?刚开了脸没两年?的,叫霜霓的姑娘,就在昨日,那姑娘偷偷告诉香拂,说宝砚要帮那姑娘赎身,但不许她声张,再想到那日我们瞧见宝砚去买药之事,这?岂非万分古怪?”
姜离听得?大受震动,“你说的不错,大理寺只怕还不知此事,我晚些?时候去知会一声,深查下去便?可——”
虞梓桐放下心?来,“如此也不算我白跑几趟!”
姜离这?时道:“你本不喜宁珏,如今为他涉险,我总有些?不放心?,此事大理寺会查,你还是不要卷入其中?。”
虞梓桐哼道:“我可不是为了宁珏,我是为了那白敬之!这?厮好端端死了,不管谁是凶手我都想知道真相?,是宁珏也就罢了,偏偏又有个莲星的案子来搅浑水,白敬之那头我顾不上,醉欢楼我可是想去便?去,哦,你可千万别说我做了这些啊!”
姜离苦笑,“好,但对大理寺我得?据实?相?告。”
虞梓桐叹了口气?,“你是说裴鹤臣吧?他也就罢了,想来他也不是个?多嘴的。对了,你还没说过呢,在太医署授医可有意思?”
一听虞梓桐又问起太医署,姜离忙打起?精神应对,所幸虞梓桐只是闲聊,末了难免的回忆了一番 魏阶与虞清苓当年如何行医问药,后?见日头西斜方提了告辞。
送走虞梓桐已近酉时,眼见暮云四合,姜离正打算派长恭往大理寺走一趟时,吉祥快步从外院而来,“大小姐,裴国公府来人了,说请您过府一趟。”
姜离忙问:“来的是谁?”
“就是裴世子身边的小厮。”
姜离心?中?有了猜测,立刻带着怀夕往外院来。
待见到九思,九思上前来,低声道:“姑娘,公子在城南相?候。”
既然是在秉笔巷私宅,那便?一定是肃王府旧人有了消息,姜离见天色不早,也不耽误,立刻备马车出府。
待马车走动起?来,九思才道:“姑娘,有一家人找到了,那孩子的父母同来了长安,十安今天早上回来的,如今人也在秉笔巷。”
姜离心?中?有了数,路上走了两炷香功夫,等马车到裴宅之时已是暮色时分。
进的府门,裴晏正在上房之外相?候,见她来了,迎来两步道:“马源说过的展跃和他夫人于氏来了,另一个?叫杨培的管事,家在陇州,十安也去找了,但那家人听说是和当?年?孩子的死有关,便?说都是陈年?旧事了,他们已不打算再追究,眼看耽误了三日功夫,十安便?先把展跃夫妻带了回来。”
姜离道:“无碍,展跃夫妻愿意配合?”
裴晏颔首,“他们多年?无子,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听说能追查当?年?真相?,配合度极高,他们还在后?院歇着,我让人带他们过来。”
姜离应好,二人先入上房等候,没多时,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妇面带拘谨地进了门。
十安在旁道:“展老爷,展夫人,这?位便?是我家公子,这?位薛姑娘是公子请来的名医,你们好好把你们记得?的说给公子和薛姑娘听,他们能帮你们判断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的药方,先给薛姑娘看看——”
二人闻言连忙做礼,展跃又听命地从怀中?掏出两张泛黄的纸页递给姜离。
他年?近不惑,长相?周正,夫人于氏也是模样清秀气?韵温婉,二人衣饰齐整,又有少?量金玉配饰,看得?出离开肃王府之后?尚算殷实?。
三张纸页上写着五个?方子,姜离一目十行看完,道:“这?是当?年?程大夫给孩子开的方子?”
展跃点头道:“是,当?年?我们永儿一开始病的不算重,后?来硬生生被拖累了,这?些?方子是我留了心?眼暗中?记下来的,应该不会出错。”
姜离颔首,“说说看吧,越详细越好。”
展跃应是,看了眼妻子,眼底又浮出几分痛楚,“当?年?长安城的瘟疫起?的怪异,肃王府防了没几日也被殃及,那时我是肃王府护卫,我夫人是王府绣娘,孩子平时跟在小世子身边做伴读和玩伴,瘟疫起?来之后?,王府上下都提心?吊胆,患病的和没患病的也都严格隔离,一开始永儿没有染病,是到了九月末永儿忽然不好了——”
“他和杨培家的茗儿几乎是同时染病,一开始就是寒战发热,昏沉无力,但那时我和杨培都不担心?,因为有程大夫在。程大夫平日里算好心?,下人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随手开个?方子也比外头的强,瘟疫起?来之后?,他也求王爷保了好些?人性命。”
展跃说着沉沉一叹,“我们信任程大夫,当?时他的院子尚有空屋,我们甚至把孩子送到了他院子里住着,每日去看望一次。起?先几日,两个?孩子的情况有所好转,程大夫还说,最多二十天,两个?孩子皆会恢复如初,我们听了更是心?安。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眼看到了十月中?,两个?孩子的病情却越发严重了。”
“当?年?十月已是天凉,中?旬之后?,外头的疫病已被控住,王府内染病的大人也都渐渐好了,可不知怎么,永儿和茗儿的病却越来越重,程大夫甚至说病邪已入二人心?肺,两个?孩子呼吸急促,一时发烧一时发冷,人都昏迷居多。”
“从那以?后?,便?是一日一日的用药,到了冬月初,两个?孩子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但就算这?样,我们也相?信程大夫一定能治好他们,直至冬月中?,王府里所有染病之人都痊愈了,就只剩下茗儿和永儿还病着。不仅如此,王爷当?时说这?瘟疫大不吉利,怕病邪再散开,已不许我们随时探看,连程大夫都隔在自己的小院内。”
展跃言及此满心?痛悔,“我当?时只想着遵守王爷之令,又见程大夫那院内整日炼药,便?肯定他绝不会放弃两个?孩子,我就那么傻傻的等,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从发热冷战,直到昏迷不醒,反复呕吐,食不下咽。我去看时,两个?孩子面庞青紫,呼吸紧促,摸一摸手腕,脉搏微弱的比垂危老者还不如,最后?那几日,我们已看出两个?孩子只怕活不久了,可程大夫做了王府府医多年?,医术比太医们还厉害,我们这?些?下人便?是怀疑,也请不来更好的大夫了,至孩子咽气?,程大夫自己也自责不已,说他没救的了。”
“程大夫在王府素有人望,又有王爷做靠山,出事后?,大家虽同情我们,可也只说是两个?孩子命苦,我们命苦,无人指责程大夫没尽力。我们悲痛交加,王爷彼时还给了银两安抚,又让我们把孩子安葬回老家,因老家不远,我们也照办了。待安葬完了,我们再回王府收拾孩子衣物之时,我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展跃看向姜离手中?医方,“我自小习武,因受过不少?外伤,便?也粗通些?药理,我收拾永儿遗物时,忽然想起?程大夫前前后?后?给永儿的用药有些?古怪,最明显的便?是,永儿见好之时,他会及时换药,本来这?也没什么,或许本就该换药方呢?但永儿病情恶化之时,他却一副药能用上十日不换,他是老大夫了,不可能似那些?庸医一条道走到黑。”
“我心?中?有了猜忌,本着对程大夫还有一丝相?信,自然要明明白白去问他,正是这?一问,愈发让我怀疑程大夫心?中?有鬼——”
裴晏和姜离听得?心?紧,裴晏道:“他心?虚了?”
展跃狠狠点头,“不错,他帮府里人治病时,并不会明着写药方,都是他抓什么药大家就用什么,他院子里药材极多,我去看时自己留了心?才记住了医方,他大抵没想过我竟然认得?药材,还记得?十分清楚,本想糊弄我也未糊弄过去,而他那些?糊弄之行,更是证明了我的怀疑无错——”
展跃一口气?说完,又重重咬牙道:“但两个?月的医治,那些?药渣早就销毁了,我们把孩子安葬了回来之后?,他院子里的药材也都撤走了,我就算记得?许多蛛丝马迹,但也找不到实?在的证据。王爷为他说话?,府里那些?受过他好处的人也都觉得?是孩子死了我失心?疯了,非要怪到程大夫身上,后?来王爷甚至发了火。我、我和夫人还要在王府过活,又被一众人议论纷纷,后?来连我都怀疑自己猜错了,杨培不比我通药理,他们也还有个?次子,一来二去,他被劝服下来,我也没了再追究的勇气?,两个?孩子的性命,就那么算了。”
裴晏又道:“但后?来程大夫死了。”
展跃冷笑一声,“不错,我和杨培是二月里偃旗息鼓的,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个?多月之后?,他便?忽然暴亡了。”
“他暴亡之时,你可觉得?古怪?”
裴晏话?语落定,展跃摇头道:“不,当?时我只觉得?是报应来了,害人性命之人枉称神医,现世报也是早晚之事,但直到一年?多之后?,我和我夫人确实?怀疑过他死的不寻常,但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了王府,也不敢再回来追查什么了。”
姜离便?道:“为何一年?多之后?有了怀疑?”
展跃无奈道:“程大夫死了之后?,我和杨培在府中?也不好过,甚至还有人说程大夫是被我们咒死的,期间颇多为难,王爷大抵是知道的,但他和大管家一心?放任,我和杨培愈发不好做人,到了冬天,我和杨培忍无可忍,也不想留在伤心?地,便?向王爷求了放身书?,王爷倒是利落,我们由此回了老家——”
展跃说到此处看向早已红了眼眶的于氏,于氏道:“当?年?程大夫死了,我们想着永儿的仇也算是报了,便?打算在老家安稳过活,可万万料不到,永儿在天之灵似乎觉得?仍然有冤屈未消,他竟然回来找我们了。”
姜离眼皮一跳,裴晏也听得?神色怪异,“找你们?”
于氏说着已泪眼朦胧,展跃便?接着道:“是在我们回老家一年?之后?的事了,那年?好端端的,老家忽然闹了盗墓贼的乱子,闹了也就罢了,我们那片儿墓园只有永儿的坟被掘了,掘了也就算了,却有我们村里人瞧见永儿的魂魄回来了,直被吓得?不轻。”
姜离可不信这?鬼神之说,“如何说是孩子的魂魄呢?”
展跃道:“是村里的表叔,他入夜没多久从墓园旁经过,说看到永儿墓穴之中?隐有光亮,他近前去看时,便?见那光亮附在永儿遗骸之上,分明就是永儿魂魄回来了,表叔吓得?不轻,连忙来叫我们,我们去时,便?见永儿墓穴被掘,尸骸仍在,里头陪葬的东西一点儿也没少?,我们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里头也放了两件金器的,金器一点儿没丢,我们只怀疑也是永儿在天之灵护佑自己的缘故——”
“墓穴之中?有光亮?你们来时可看到了?”
姜离忍不住发问,于氏哽咽道:“我们没看到,但我们那位表叔行事素来可靠,他断然不会胡言,彼时他也未饮酒也未抱恙,清清醒醒看到的。自古便?有人死后?魂魄生光之说,许多人死后?回魂也多如幽烛一抹,永儿定是泉下不宁,不曾转世投胎。这?事之后?,我们重新?修缮了坟墓,还请了高僧来看过,请来的师父也说逝者是否有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比含冤莫白更难了呢?从那以?后?,我时常梦见永儿哭泣,就和他当?年?病重时哭泣一模一样,后?来这?几年?,我和夫君没有一日睡得?安稳过。”
姜离和裴晏互视一眼,虽皆存疑,但见于氏哭得?伤心?,又不忍心?反驳于她,姜离便?道:“你们是在此事之后?开始怀疑程大夫之死有疑问的?”
展跃应是,“那时候,一开始我们悲痛欲绝,后?来又心?怀恨意,再加上奉王爷为主多年?,并不敢将质疑落去王爷身上,此事之后?,我们前前后?后?盘算了多遍,这?才觉得?当?年?的事是否还有别的缘故,但我们位卑言轻,实?在不敢想的太过。”
本是回忆旧事寻找证据,却扯上了鬼魂之说,裴晏瞧着夫妻二人伤心?模样,一时不知如何求证,遂看向姜离手中?医方道:“方子可有古怪?”
姜离又扫了一遍医方,“这?五方用药确是对疟疫之症——”
“这?第一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炙甘草、黄连片、瓜蒌、连翘、当?归、生石膏等十五味药,乃是小柴胡汤与生石膏汤合用之方①,对症发热寒战、身目俱黄、肝痛肺热、胆痛诸病,乃中?度温疟用药,若加针灸阳陵泉、丘墟、足三里等穴位效用更佳。”
姜离言辞沉定,展跃因浅痛药理,听得?格外认真。
她又道:“这?第二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等九味药未变,但加了桂枝、白芍、金银花三味,同样配生石膏、生姜、大枣,乃是柴胡桂枝汤加生石膏汤合用①,在第一方基础上还可改善昏迷不醒,持续高热,气?血亏损之症。”
“第三方加了茵陈、麸炒枳实?两味①,与第二方区别不大,多改善了肠胃不适,还可补肝通阳。”
姜离说至此目泽微冷,语声也格外沉重,“这?第四方用药大改,有附子黑顺片、茯苓、麸炒白术、麸炒苍术、龙骨、生石膏、猪苓等十七味药,乃真武汤、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苓甘五味姜辛汤、葶苈大枣泻肺汤合五苓散①之方,主温阳祛毒之效,此刻的病患发烧之状已缓,但病邪入侵肺与心?,不仅心?脉衰弱,肺脏多生肿大,呼吸极受制,乃疟疫并发之症,此刻才到了致命之时——”
“而这?第五方,有姜半夏、党参、茯苓、白术 、枳实?、生石膏等十五味药材,乃茯苓饮合五苓散加夏膏豆归草汤之方①,此刻患者当?已无发热,但胃肠受损,多有呃逆、心?悸、盗汗,心?脉衰微之状。”
姜离一边说展跃一边点头,待姜离话?语落定,他道:“姑娘说的不错,其实?后?来私下里我也拿了方子找别的大夫看过,其他大夫也说这?用药并无错,我到底不懂医理,这?两年?心?中?焦灼却不知如何探查,也是因大夫们的话?……”
裴晏听得?古怪道:“全然无错?”
姜离摇头,“不,只是展先生记下的这?些?药无错。这?些?药材是当?年?治疫常见用药,但一个?医方中?配伍剂量、药材品质皆对药效影响极大,好比附子、半夏还需炮制祛毒,若毒未除尽,便?等同服毒,更要紧的是,从这?方子用药顺序来看,患者的病况似乎在减轻,不像是越来越危重之人的医方,尤其这?最后?一道医方,明显用药谨慎许多。”
展跃忙道:“姑娘说的不错,那会否就是炮制药材上出了差错呢?”
姜离沉思片刻,又问:“先生与夫人可记得?孩子的死状?”
此问很是残忍,但姜离不得?不问,于氏哽咽道:“当?时是半夜唤我们过去的,程大夫白着脸,永儿身上都快凉了,两个?孩子是永儿先断的气?,我只看他嘴唇和面色皆是青紫,眼睛里血丝满布,分明瘦了许多,但四肢和胸腹处有些?发肿,程大夫当?时说孩子五脏被病邪所侵皆亏损过盛,又提了什么肺瘘、痰饮之名,说数症齐发才救不回来了。”
姜离又问道:“说孩子此前出现过呕吐等症,是何时?”
于氏看向展跃,展跃道:“呕吐最多的时候是在冬月初,冬月中?旬与下旬,虽是食难下咽,但吃下去之后?不怎么吐了。”
姜离便?道:“附子中?毒最明显的症状是呕吐、腹泻、腹痛——”
展跃闻言忙道:“那不像,两个?孩子病中?便?溺颇为不易,病逝之前甚至两日不曾出恭,程大夫为此还试了许多药膳法子,会不会是饮食的问题呢?”
姜离道:“若只看孩子死时模样,更像是心?肺有损、窒息衰亡,即便?是中?毒,也更像是慢性毒药,因此还不能完全排除附子、半夏之毒——”
此言还是太过保守笼统,展跃夫妻欲问又止,心?底自是焦灼,姜离明白他们着急,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裴晏便?安抚道:“你们别急,如今寻了你们回来便?是为了查个?明白,薛姑娘身为医家,不可能只凭推断便?下定论,这?药方先留在薛姑娘处,你们再想想有何处不妥,想到了随时来禀,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先回去歇下吧。”
事发已有六年?,姜离又不曾亲眼所见,自不可能贸然论断,展跃夫妻二人等了多年?,也不急在朝夕之间,便?从善如流告退而去。
二人刚走,裴晏便?道:“想到了什么?”
他一看姜离神色便?知有话?不能当?着展跃夫妻说,这?才屏退二人,果然,姜离立刻道:“我虽说不能完全排除,但程秋实?若是在试药,那便?不可能如此简单。当?年?东宫内会诊的太医有五六人,附子之毒若下的明显,连最低等的医工都能发现。而若是毒性轻微慢慢害人,那势必要服用月余带毒之药,如此,又如何确保这?几位太医一次都发现不了?何况东宫用药之时,还有宫女太监一同试药,李翊中?毒,他们也会生中?毒之状,这?太过显眼了。”
裴晏面色凝重起?来,忽然道:“你如此分析,我倒是想到了月中?霜的毒性,若有一种毒只对病患有用,对正常人效用甚微,方才可瞒天过海,只是月中?霜难以?化解,死者死后?也易露馅……”
姜离道:“道理不错,但这?样的毒天下少?有。”
话?音落下,姜离又看了两遍医方,“这?方子用药的确不见古怪,但只有药方还不够,那佛珠内的异物我研磨了这?几日,仍然无解,但我前日去太医署,倒是得?知当?年?疟疫爆发之时,白敬之负药监之责,所有送入宫中?的药材皆要过他之手——”
姜离沉叹一口气?,“几乎可以?确定用药上定然出了岔子,可偏偏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线索,按展夫人的描述,肃王府的两个?孩子更可能死于呼吸或心?脉衰微,与当?年?李翊之死也有相?似之处,待我再好好想想罢。”
裴晏应好,“你安心?,肃王府和钱氏这?几日皆不平静,即便?最终查不出那佛珠之异,也有别的法子举证——”
裴晏此言乃是宽慰,更何况姜离是医家,当?年?数人之死也多与医道有关,她容不得?自己对此稀里糊涂。
但听裴晏之言,她一下想到了虞梓桐今日来意,忙将虞梓桐所说道来。
“为霜霓赎身?”裴晏蹙眉,“宝砚确是有异,他近日凭白得?了数百两银子,定是有人让他来白府磕头,借此将莲星之死引到宁珏身上——”
姜离总算有些?惊喜,“确定了?”
裴晏应是,“但尚未拿人。”
姜离心?跳的快起?来,“我明白,宝砚只是棋子,要足够指证那幕后?之人了才能动手,如今证据还极不足够……”
见姜离面生懊恼,裴晏便?问:“你日前去了景和宫?”
姜离一愣,“你如何知道?”
裴晏语气?轻缓了些?,“今日午时在太极殿面圣时,正好遇到了淑妃娘娘,她来探望陛下时提起?的。”
“淑妃娘娘?”姜离心?底咯噔一下。
裴晏道:“听说太子妃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之时,也去了淑妃宫里。”
姜离一想便?知薛兰时目的为何,见裴晏一错不错看着自己,她眸光闪了闪道:“李瑾挂念宁珏,忽然发了病,宁娘娘便?向太子开口请我入宫,我给李瑾看病之事也算到了明面,我还去了含光殿——”
裴晏自知含光殿是什么地方,即刻忧心?起?来。
姜离唏嘘道:“未想到六年?多了,那含光殿并无分毫大变,李翊的物件都未变动过,李瑾本就有不足之症,多年?来饱受期望也颇为不易,我没忍住试探了两句,但宁娘娘显然不够信任我,未曾袒露什么,我这?薛氏身份在此,徐徐图之吧。”
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姜离将医方放入袖中?,道:“罢了,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府去想想这?些?医方用药之事,耽误不得?了——”
裴晏也看向窗外,见夜空如墨,遂应好陪她往院门去。
待走出上房,便?见初夏时节,这?宅中?花木愈发繁茂葱茏,姜离视线缓扫一圈,忽然道:“奇怪,我此前第一次过来,便?觉这?这?宅子颇为亲切……”
裴晏眼睫轻敛,“是吗?这?府中?建制在长安城十分常见。”
姜离扬眉,“我可未见过别家相?似。”
话?虽如此,正事当?前,姜离也懒得?深究,她径直出门上马车,又掀帘对站在门口送行之人道:“我尽快给你好消息——”
待裴晏应声,她落下帘络,长恭马鞭起?落之间,马车疾驰而去。
裴晏站在门口望着马车远去,不多时,问九思道:“薛兰时和淑妃此前关系如何?”
“啊?”九思一头雾水,“小人没听说她们来往多啊,不是都说薛兰时十分会察言观色,从来以?高贵妃马首是瞻嘛……”
裴晏脑海中?浮现出姜离片刻前的模样,锐利的眸子危险地轻眯了起?来-
“阿嚏——”
马车在长街上飞驰,姜离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尖,口中?还在默念程秋实?开的药方。
怀夕转身帘络掖严实?,道:“虽看着入了夏,但夜里还是凉,姑娘穿单薄了。”
姜离只摇了摇头,口中?仍念念有词,怀夕心?知她在苦思,便?也不敢打扰,一路上主仆二人无话?,只等回了薛府,姜离才紧锁着眉头往盈月楼而去。
怀夕跟在后?道:“姑娘不必着急,越急越想不出来。”
姜离又摇头,“如今我只担心?是我从未见过之物,若我听都未听过,又如何探明白那是什么,只凭大理寺找到的人证物证或许能为宁珏洗清冤屈,但一定无法证明当?年?皇太孙被‘误诊’之阴谋。”
怀夕也明白这?个?道理,却是不知如何帮上忙,待回盈月楼,姜离无心?用晚膳,令吉祥二人歇下之后?,带着怀夕直上二楼。
二楼尚是漆黑,姜离行在前,怀夕执灯在后?,姜离步伐疾快,踏入闺房的一刹,满室黑暗短暂地致盲了一刹,可也就是这?一刹,一抹细微的光亮在窗边一闪而逝。
姜离一愣,眨眼再看,身后?怀夕手中?的灯火却洒了过来。
她连忙道:“熄灯。”
怀夕有些?愕然,但还是利落地灭了灯烛。
呼吸之间,闺房内又陷入黑暗,但如此一来,窗边那抹幽光也愈发明显。
姜离定睛再看,这?时怀夕也瞧见了那异处,“姑娘,那是什么,这?个?季节便?有萤火虫了?”
片刻的怔愣后?,姜离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惊朝窗边案几走去,还未走到近前,姜离便?看到了她午后?下楼之时留下的一应器物。
那抹幽光,正十分微弱地盛放在青瓷盏之中?。
心?念电闪之间,姜离猛地驻足,她先仔仔细细看那青瓷盏,又忽然目光一移看向半掩的窗口。
窗口、青瓷盏,青瓷盏、窗口。
如此来回数次后?,姜离陡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第204章 害了裴家
“姑娘, 这真?能行吗?”
翌日正午时分,初夏的日头火一般灼人,盈月楼二楼窗沿外,姜离正将盛有白色晶末的青瓷盏放在阳光下?暴晒——
她一脸严肃地盯着瓷盏, “等傍晚时分就知?道了。”
怀夕看看青瓷盏, 再看看姜离, 虽有满心不确定,却也只能选择相信自家姑娘。
佛珠内取出的晶末并不多,午后?还有热风徐来?, 姜离和怀夕不敢大意,眼睛都不敢离瓷盏太久,如此半日未下?楼的等着,直至日头西斜, 炽光退去,姜离方才小心翼翼地将瓷盏收了回来?。
天边霞光万丈,天色还未昏黑, 绣房深处, 怀夕已打开了空置的衣柜门扇, 姜离捧着青瓷盏, 小心翼翼地和怀夕一起矮身走了进去
二人站好, 怀夕将门扇一合。
逼仄的衣柜内陷入黑暗, 下?一刻,怀夕惊叫道:“天啊, 姑娘说的是真?的!”
姜离盯着瓷盏内的幽光,气息也有些?紧促。
“我要?去秉笔巷!”
她捧着瓷盏出柜门, 带着怀夕到府门口时,正撞上?薛沁母女送薛琦出府。
自从薛澈急急离开长安, 薛沁母女不比先前?招摇,近些?日子与姜离照面不多,此刻见她也要?出府,薛沁阴阳怪气道:“长姐整日外出,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姜离不理会,只福了福身问薛琦,“这个时辰了,父亲要?去衙门?”
薛琦苦着脸道:“陛下?有诏,是为了宁珏的事,一个时辰之前?,朱雀门外又有人为白敬之请命,禁军去驱赶时和人群生了争执,混乱之间?不知?怎么有人血溅当场了,虽性命是保住了,但差一点就又闹出了人命,陛下?大为震怒。”
姜离听得一阵心紧,薛琦却没功夫耽误了,出门上?马车疾驰而去。
薛琦一走,姜离也上?马车直奔城南,马车上?,怀夕道:“前?两日才闹了一场,后?来?被禁军劝回去了,还没生出什么事端,如今差点闹出人命来?,这是何意?”
“若再出人命,宁珏就罪孽深重了,自然是肃王的手笔。”
姜离说完眼底也浮起忧色,不住地催促长恭策马行快些?,两炷香的功夫之后?,马车到了秉笔巷裴宅之外。
姜离自己叫门,开门的老伯见是她来?有些?意外。
姜离强笑一下?,“打扰了,我有几句话想问问展先生和展夫人,还没来?得及知?会裴少卿,不知?能否——”
“姑娘请进来?吧。”守在此的老伯姓韩,他笑着道:“若是旁人老奴是不敢放的,但世?子一早就有交代?,姑娘进来?便是——”
姜离第一次自己来?访,还有些?吃不准能否见到人,不料韩老伯如此亲切,直令她微微松了口气。
“请姑娘入厅中落座,老奴先去备茶水了。”
姜离闻言忙道:“事从紧急,您不必麻烦了,烦请您请展先生和展夫人来?,我问两句话就走——”
韩老伯闻言便知?确是着急,便道:“那?姑娘稍后?,老奴这就去喊人。”
他快步而走,姜离便站在前?院中庭等候,此刻晚霞漫天,目之所及的白墙碧瓦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姜离越看,心底越有种怪异之感。
怀夕见她面色有异,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纳闷道:“也不知?是不是来?了多次,总觉得这院子愈发亲近可人,像许久之前?就见过似的……”
怀夕眨了眨眼,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还待再问,韩老伯已领着展跃夫妻快步而来?。
“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有何要?问的?”
姜离道:“昨夜你们提过永儿回魂生光之事,但只有你们表叔瞧见,你们仔细说说,当时是何时?你们去时那?墓穴何种模样?”
展跃和于氏面面相觑一瞬,展跃道:“那?是景德三十?五年八月,永儿过世?快两年了,表叔看到生光回魂,是那?日夜幕初临之时,因墓园到我家中还有半个时辰路程,他来?我家喊了人,我们再去,便已是二更天了,当时墓穴被挖开,永儿……棺椁已经腐烂,顶上?的木板黄土都已经被盗墓贼移开,只永儿的尸骨袒露在外——”
姜离闻言又问:“那?几日可是日日晴天?”
展跃有些?意外,“姑娘如何知?晓?那?几日正值中秋,秋老虎十?分骇人,日日暴晒。”
姜离继续问:“盗墓贼盗墓之时,应该不是当夜吧?”
“不错,从墓穴土质来?看,永儿的坟应该被挖开一两天了,里头的黄土都被晒干了。”展跃答完,有些?迟疑道:“怎么了薛姑娘,为何问这个?”
姜离瞳底光彩明灭,很快看着两人问道:“倘若想要?查明永儿之死?,需得掘坟验骨,你们可愿意?”
展跃和于氏皆是心惊,此前?墓穴便已被破坏过一次,令二人痛彻心扉,如今怎还要再开墓穴?二人对?视一眼,展跃正不知?如何是好,反是于氏一咬牙先定了决心,“姑娘,我们愿意,无论如何不能让永儿死不瞑目。”
见于氏如此,展跃也重重点头,“不错,这是最紧要的。”
姜离颔首,“好,你们先在此等消息,我去见裴少卿。”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见时辰不早,姜离也不耽误,与几人辞别之后?径直出门,又吩咐长恭道:“去大理寺,快——”
长恭马鞭急落,一路风驰电掣,至顺义门外时天色已经黑透。
她入禁中直奔大理寺衙门,到了衙门外一问,却听值守说裴晏一个多时辰之前?被传召入宫,此刻并不在衙中。
怀夕一时作难,“姑娘,怎么办?这么久了,说不定裴大人已经出宫回府了。”
姜离摇头,“他被传入宫怕也是因宁珏的案子,如今情?势紧急,他不可能兀自回宫,在这里等等吧。”
裴晏不在,姜离也不好入衙中候着,便立在禁中宫墙之下?,目光不时往北面甬道看去。
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一队人马自北面而来?,怀夕目力更佳,激动?道:“姑娘,是裴大人——”
裴晏老远便见衙门之外站着二人,他心下?一惊快步迎来?,“怎会在此?”
姜离心中着急,已等不及入衙内说话,当下?便道:“我猜到那?两个孩子当年如何过世?了,但未曾验尸还无法肯定,我适才去秉笔巷见了展跃夫妻,他们是愿意开棺验骨的,因此我想自己去商州一趟——”
“去开棺验骨?”裴晏很是意外。
见姜离点头,裴晏却有些?不赞同,“去商州来?回少说得两日,宋亦安尚可信任,让他去便可。”
姜离摇头,“不,此事至关重要?,非我亲自去不可。”
裴晏眉心拧蹙着,似有何为难之处,姜离看得分明,“我带着长恭和怀夕走一趟,再让展先生随我快马回去,你不必同行——”
裴晏 片刻前?被传召入宫,正是因白敬之的案子,他道:“今日朱雀门前?又生了一场动?乱,陛下?令我五日之内交出凶手,否则便要?将宁珏当做凶犯打入天牢。片刻前?太子与肃王当堂争执,他二人也盯紧了刑部与大理寺,我实?不好在此时离开长安。”
他解释一番,又低下?声气,“让宋亦安去吧,他是可信之人,该如何验骨,你尽数交代?给他便好——”
裴晏语气轻似夜风,仔细一听,似乎还带了两分请求意味,二人所站之处虽光线昏暗,但姜离也看得出裴晏眼底多有担忧,她唇角轻抿起来?,心底那?股子情?急的焦灼之感亦莫名?平静了些?。
她语气轻快了些?,“你如此担心做什么?此去商州皆是官道,有怀夕在,还能遇见盗匪不成?再不济还有展先生,我瞧他也并未荒废武艺。”
裴晏有理有据道:“你如今身份不同,贸然离开长安数日,当以何种理由?更何况此案牵连甚广,你若涉入太深少不得要?引起怀疑。”
姜离坦然道:“我会告诉薛琦我此行是为了帮宁珏,事情?到了这一步,或许便是最后?一搏,不管会不会引起怀疑,我都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姜离言辞切切,裴晏知?她心意已决,自己也两难起来?,“肃王如今已有了防备,此行或会遇阻,除非我与你——”
“不可——”
姜离干脆地打断裴晏。
她盯着裴晏的眼睛,“你留在长安是应当,无论是肃王,还是醉欢楼之事都需有人坐镇追查,如今这两件案子要?破解之处甚多,哪怕我找到了尸骨上?的证据,也只算查明了旧事,尚不够为宁珏洗冤。”
裴晏自明此理,但他仍迟疑着。
姜离莞然道:“我能再回长安这点儿难处算什么?你这些?年少在江湖上?行走,便也不知?外头乱象,我可没那?般不堪一击。”
姜离死?里逃生,又在江湖上?打响名?号,期间?艰危苦痛不足道也,如今回了长安这锦绣堆里反是安逸了许多。
她神色泰然,想着裴晏这下?应放心了吧,可不料裴晏听见此言,目光反而沉重了几分,直看的姜离心底分外怪异起来?。
“让十?安和九思随你去。”
默然片刻,裴晏总算赞成。
姜离想了想,道:“你身边两亲信都不见了,难道不奇怪吗?就让十?安跟着吧,他正好去过一趟还可带路,那?杨培虽不曾配合,但此行若来?得及,我还想去杨家一趟,两个孩子的死?因最好都探个明白,今夜准备一番,明日卯时便出发。”
裴晏欲言又止,“去了商州再去陇州,少说也得四五日——”
“四五日而已。”姜离见裴晏这担忧模样有些?诧异,又道:“轻车简从反而不引人瞩目,你这是怎么了?”
裴晏一默,“你回长安之后?,还未出行过远路。”
姜离道:“那?可不是,上?个月我还去城外上?香耽搁了三日,不也没事吗?”
姜离言辞含糊,因她一旦明说去了明华山,裴晏不用想便知?高晖之事出自她之手,她心中发虚,视线也闪了闪。
而裴晏听闻此言,唇角微动?,颇有些?欲言又止之意。
在他开口之前?,姜离一锤定音道:“就这般定了,展先生那?边你着人知?会一声,明日卯时在城门口见。”
姜离说完自要?回府,裴晏看了眼天色,送她出顺义门。
大理寺衙门距顺义门不过百步之距,二人并肩而行,裴晏不知?在想什么,虽是无话,那?股子低沉怪异的气韵却是分明。
姜离道:“莫不是今日入宫还有何事?”
禁中甬道里光线昏黑,远处衙前?的风灯将二人的影子拉的纤长,裴晏看着二人剪影,忽然语声沉沉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六年前?——”
“什么?”姜离脚步微缓。
裴晏望着高高的宫阙楼头道:“六年前?长安疫病初定,我于冬月回师门之时有过犹豫,当时心里不知?怎么有些?不宁——”
姜离不知?他要?说什么,心腔却跳的紧促了些?。
裴晏继续道:“那?时你每日给皇后?娘娘看诊,申时入宫,酉时过半出宫,魏氏的仆从等候在广运门以西,你从广运门出来?,自禁中出朱雀门,路上?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姜离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停下?脚步,诧异地望着他。
她怎么不记得当年遇见过他?合着他在偷偷注视她不成?
裴晏的视线落在她白净的面颊上?,“那?时我不会想到,魏氏会出那?样的灾祸。”
姜离喉头滞涩起来?,强笑一下?,“你这是怎么了?当年……当年就算你人在长安,那?样大的祸乱,岂是你一人之力可更改?”
“如果我在长安,你至少不会在登仙极乐楼出事。”裴晏站在原地,笔挺的身量在这暗光之中像一把封鞘的剑,“这是我此生第二件憾事。”
姜离心疑道:“第二件?”
“第一件是当年沈家含冤,我求母亲未成,沈伯母自戕在了天牢之外,待师兄遁走江湖,其后?种种一发不可收拾——”
姜离明白过来?,不由道:“但你当年尚且年幼,你母亲也是为了裴氏。”
微微一顿,她又道:“沈家的旧案并非没有方向,哪怕此番了了义父之冤,我也会在长安城多留些?时日探一探沈家的冤屈。”
裴晏深深看着姜离,颔首道:“好,如此再好不过。”-
只等上?了马车,姜离纳闷道:“真?是奇怪,今日裴晏总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太好说出车口——”
怀夕道:“连奴婢都瞧的出裴大人很不放心。”
姜离默然片刻,摇头道:“不止如此,我说出城上?香小住了几日,本以为他要?追问两句,可他却一点儿都不问,早先我因兄长之事对?他有些?芥蒂,但如今已说开了,他却从来?不问我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这岂不怪异?”
怀夕歪头想了想,“是啊,若是奴婢,奴婢定会细问,适才裴大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沈家的旧事,他不会知?道咱们的来?处了吧?”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这如何可能?”
言及此,她摇了摇头道:“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等此事了断了再议罢。”
回薛府已是二更天,姜离直奔前?院向薛琦道明翌日打算,一听她要?出门几日,薛琦立刻站了起来?,“为了宁珏?你这孩子,为了他何至于此?”
姜离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他。”
“是为了东宫?”薛琦恍然大悟,又感叹道:“你小小年纪都知?道为薛氏为东宫筹谋了,为父实?在欣慰至极——”
姜离:“……”
姜离心觉好笑,自然不做反驳。
又听薛琦唏嘘道:“今日太子和肃王殿下?又在太极殿吵起来?了,比前?几日更激烈,两个年近不惑的天之骄子,与坊间?百姓也无差别,当着陛下?的面,我们谁都不好开口相劝,偏偏陛下?也不知?怎么,就看着二人越争越难听,连为父都听不下?去……”
薛琦语气沧桑起来?,“且为父看着那?场景,忽然就有些?不祥之感。”
姜离不解地看着他,薛琦道:“坊间?都最忌讳兄弟阋墙之祸,更何况是天家?这一下?让为父想到了当年的三王之乱,当年陛下?若能手下?留情?——”
他瞟眼姜离,蓦地缄默下?来?,姜离眼珠儿转了转,“女儿倒是听说过,但不知?三王之乱因何而起的,何以让父亲想到了?”
今时不同往日,薛琦想到如今家中竟只有姜离能出力,便也直言道:“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年三王之乱是肃亲王李骞领头,根源是陛下?登基日久,看不惯封王们拥兵自重想要?削藩,只是陛下?手段雷霆,肃亲王太慌了,慌忙之下?,便选择了最不该走的路,他同豫章王玉清河王一拍即合,这才有了后?来?的乱局,哪怕那?内乱平定之后?的那?几年,也牵连了不少人,连那?昭亲王都未能幸免——”
昭亲王正是高阳郡主之父,裴晏的外祖父,姜离眼皮一跳,忍不住问道:“昭亲王怎会受牵连?他不是病逝的吗?”
薛琦似笑非笑一瞬,“哪有那?么多病逝?昭亲王与肃亲王幼时一同长大,哪能清清白白?他们府上?倒也罢了,就是害了裴家。”
姜离心腔揪紧,面上?紧张都未藏住,薛琦瞥她一眼,“你与裴鹤臣多有交集,他如今在陛下?跟前?多受爱重,但他父亲就可惜了,那?样的人物,连为父都不堪比之,但就那?么折在了岭南……”
似意识到不可多言,薛琦止了话头,待姜离从前?院出来?,心底便似压了重石一般憋闷,回了盈月楼,姜离方打起精神准备翌日行装。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姜离带上?长恭与怀夕,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第205章 验骨访证
姜离至明德门时正值卯时过?半。
初夏的?晨光熹微, 灰青色的?天边几颗星子将?灭欲灭。
城门内外早已排起了入城出?城的?队伍,姜离的?马车隐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地出?了长安城。
城外半里处的?长亭边,裴晏带着十?安等人正在相候。
马车停驻, 姜离掀帘看?着裴晏道:“你怎么来了?”
裴晏披着月白斗篷近前来, “十?安商州和陇州都去过?多回, 展夫人也想?一同回去,展跃骑马,展夫人便与你同车吧。”
展跃和于氏背着包袱站在一旁, 姜离忙应了,“自然好,展夫人上来吧。”
待于氏爬上马车,展跃和十?安也上了马背, 姜离看?着裴晏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城吧,快则三日、慢则五日我?定回来。”
裴晏点?了点?头, 又看?向十?安, 十?安也道:“公?子放心, 属下明白。”
天际最?后一丝云霾散去, 长恭扬鞭策马, 一行人沿着官道直往西北方向驰去。
裴晏站在长亭外目送队伍走远, 九思近前道:“公?子放心吧,不会出?什?么事, 那怀夕姑娘的?身手小人见过?,不逊十?安。”
虽是如此, 只等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裴晏才策马回城。
马车上于氏还有些拘谨,姜离拿出?备下的?茶点?分与她, 又说了一会儿?话于氏才放开了些,此去商州要?走大半日,姜离不时掀开帘络朝外看?,见日头始终隐在云层之后,不免有些担忧。
行至午时,姜离一行找了个茶铺用膳歇息,前后两刻钟的?功夫不到,又上马车赶路,如此直至日头西斜时进?了商州地界。
展家?在商州利阳县东,等长恭快马加鞭赶到之时,天际霞光万丈,已到了酉时初刻,心知今日是来不及了,姜离先在墓园不远处的?小镇上定下了一家?客栈。
至酉时过?半,一行人前往展家?墓园。
姜离不想?打眼,展跃夫妻归家?也未张扬,到了墓园,姜离道:“今夜先来看?看?,眼下还不知明日天色如何,待明日清晨天再来起棺吧。”
展跃狐疑道:“明日天色?姑娘要?如何验骨?”
姜离指了指天穹,“晒骨。”
姜离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展跃夫妻也一头雾水,至天黑时分,他们夫妻二人归家?,姜离一行人则回了客栈用晚膳。
今日赶路,十?安所言不超过?十?句,到了晚膳时分,四?人同坐一桌,姜离便打量着他问道:“十?安,你家?公?子可还有何交代?”
“公?子只说护好姑娘。”十?安面无表情道。
十?安人虽木讷,可这一路行来他的?表现太过?平静,与九思那股子恭敬中又带有几分疏离之感大为不同,再想?到当日怀夕遇险,裴晏竟令十?安出?手相救,姜离不由睨着他问,“你家?公?子是何时知道我?的??”
赶了整日路的?长恭累极,此刻只埋头扒饭,闻言抬眸看?了眼十?安,一时不知姜离在问什?么。
十?安眼光闪了闪,避着姜离视线,显然不愿作答。
姜离见状轻哼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快用饭吧,待会儿?早些歇下。”
用完晚膳,姜离与怀夕同住,十?安则与长恭住在一处,临睡之前,姜离看?着窗外月色忧心忡忡,暗祈明日最?好是个晴天-
翌日清晨,一行人天色微明时起身,与展跃夫妻汇合后至展家?墓园。
此时正值天光破晓,十?安带着众人起坟,姜离一边帮忙一边抬头看?天色,直等到云翳尽散,旭日东升,姜离终于长出?一口气。
到底是起亲子骸骨,展跃和于氏颇不忍心,姜离几人也神容肃穆,待将?骸骨掘出?置干净草席之上,姜离先简单验骨,而后便只将?骸骨露在日头之下。
其余几人从未见过?此法,多有忧心,姜离则一点?儿?也不着急,所幸这日日头炽烈,只知申时过?半,姜离道:“不等了,去寻帷帐来,我?们在此搭个遮棚。”
要?等太阳落山还有多时,姜离有心再去陇州,自然不愿耽搁时辰,展跃虽不知是何道理,但搭棚子并不难,当即去寻来竹架帷帐,前后两刻钟的?功夫,永儿?的?骸骨便被围了起来,姜离独自矮身钻入大半人高的?遮棚之下,很快又钻了出?来。
她目光灼灼,展跃急急道:“姑娘,如何?”
姜离定然道:“与我?猜测的?相差无几,永儿?的?确是被人毒害身亡。”
展跃眼瞳巨震,于氏也立刻红了眼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永儿?不会救不活,姑娘,是程大夫开错了药?还是故意毒害他呢?”
于氏心善,到了此刻,也猜测程秋实或许是开错了药,姜离默了默,看?着二人道:“不是开错药,若我?推测无措,程秋实应该是得了肃王之令,拿两个孩子施药了,真论元凶,元凶当是肃王——”
“什?么?!”展跃大惊失色,“肃、肃王?当年我?们怀疑过?程秋实之用心,思来想?去,也只想?着他虽然行医多年,可到底无法避免错漏,害死了人命便不可能会承认,可若是肃王……为什?么呢?”
姜离看着二人道:“事到如今不该瞒你们,肃王此行极可能与当年皇太孙出?事有关,你们要?为永儿?讨公?道,那矛头就当是肃王,甚至还是揭发肃王害死皇太孙的?重要?人证,当然,肃王位高权重,谁也无法预料事情走向,你们眼下也要想清楚。”
当年皇太孙之死牵连了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和东宫近百内侍,如今要?重审旧案,谁也无法预料结果?,姜离自己不畏生死,但对展跃夫妻自要?说明利害关系。
展跃在王府做武卫多年,比于氏更明白姜离所言,他正焦灼着,于氏抹了抹眼眶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但我?们不怕,这么多年我?和夫君始终无法释怀,不管是谁害了永儿?,只要?证据确凿,我?们都不怕涉险,否则永儿?在九泉之下也难安——”
展跃见妻子如此坚决,也道:“我们知道什么说什么,不栽赃不冤枉,只要?能为永儿?讨还公?道,我们听姑娘和裴大人吩咐。”
姜离眸生动?容,“你们放心,大理寺有裴大人做主,定不会冤枉任何一人,也会尽力保全人证,但此事确是非同小可,我?有一请求请你们答应——”
微微一顿,她看?向那遮阳的?矮帐道:“为了证据确凿,为了一击即中不容狡辩,能否将?永儿?的?骸骨装殓后送往长安?”
起出?已下葬的?骸骨本就不吉,还要?带着骸骨行远路,这自然更是难为。
于氏看?向展跃,展跃一锤定音道:“姑娘说的?不错,要?做就要?一击即中,那便听姑娘的?安排——”
姜离松了口气,又道:“除了此事,我?还想?去陇州寻杨培,展先生和那位杨管事是故旧,可否请展先生随我?一同去说服他们?”
展跃忙道:“在下从命——”
姜离抬眸看?一眼天色,道:“事不宜迟,只怕今夜我?们得连夜赶路了。”-
子时二刻,九思从外快步而来,“公?子,飞鸽传书——”
裴晏蓦地抬头,待接过?信纸打开,紧绷的?背脊微微一松。
九思问道:“公?子,如何?”
“商州一切顺利,今天下午已经出?发去往陇州了,按时辰推算,只怕明天天亮之后会到杨家?。”
九思闻言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肃王忙着清理京中之人,根本想?不到咱们找到了当年旧人,那两个孩子乃是‘病逝’,他只怕也想?不到我?们会注意到这件事上。”
裴晏又看?了两遍信纸,跟着问道:“冯骥那边如何?”
“已经找到了落脚地,但不好动?手。”
“先按兵不动?罢。”
裴晏剑眉紧拧,又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夜色,九思便道:“按宁公?子的?说法,那个莲星姑娘是有古怪的?,只是咱们现在分身乏术,光是白敬之和肃王就够我?们查的?,段国公?府那边也不平顺……”
裴晏忽地起身来,抄起斗篷便朝外走,九思一愣,“公?子,去何处?”
“去白氏,查了这么多都无所获,这案子的?关窍一定就在白府。”
裴晏步履如风,九思看?一眼天色,“不是吧公?子,都子时了,咱们应该回府歇着,也不用这个时候去白府吧……”
“十?安都未歇着,你如何好歇?”
裴晏说着话人已出?了东院,九思哀呼一声,也只好跟了上去-
彻夜赶路,所幸十?安早就来过?陇州,路上倒也顺遂,至天明时分,一行人入了陇州地界,十?安轻骑在前,直往启明县杨家?而去。
与展家?不同,管事杨培当年病逝的?孩儿?为其次子,自离开肃王府,杨家?在老家?行商,五年来已有了气象,其长子杨章颇具行商之才,如今已能支撑门庭。
因有杨章,杨培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更不愿为此再冒风险,这才拒了十?安此前所请。
姜离听十?安说了当日经过?,心底虽然有了预料,但真的?到了启明县见到杨培后,还是有些意外。
他们在巳时初到达杨府外,展跃与门童表明身份,一行人被请入杨宅。
杨培自后院迎出?来时,只以为是旧友来访,可见到十?安的?一刹,便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杨培不假掩饰地冷下了脸来。
展跃为子报仇心切,便先开口道:“杨培,你我?之间想?来不必多说了,当初你我?二人是为何被赶出?府的?,你必定也记得,当年我?们只以为是数次与程秋实理论,得罪了王爷,却未敢想?两个孩子病故大有阴谋,如今有大理寺相助,若能为孩子们报仇伸冤?你真能甘心试都不试一下吗?”
杨培板着脸道:“茗儿?就是病逝的?,都五年了,现在还来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好端端的?在陇州过?日子,平白去趟这些浑水?”
杨培年过?半百,鬓边已生华发,因行商颇顺,此刻锦衣金玉加身,颇显威势。
姜离这时近前半步,“杨老爷,此前并未找到确凿证据,但此番来,我?已有了明证,只要?杨老爷准许我?帮杨茗验骨,真相不攻自破,街市杨老爷若还不愿为杨茗伸冤,那我?们也无话可说。”
“验骨?”杨培怒道,“真是闻所未闻,茗儿?已安葬多年,哪有掘坟的?道理?”
展跃道:“杨兄,为了给孩子伸冤,哪还顾得上这些?你就不怕茗儿?九泉之下不安难已轮回转世吗?这位姑娘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请来的?长安名医,她已找到了永儿?遇害的?证据,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连夜走这一趟来劝你。”
杨培面色愈白,拂袖道:“行了,不必多说了,若你们来陇州游玩,我?乐得行东道之谊,但若是为了说服我?,那就一个字也不必多说了,来人,送客——”
杨培一声令下,府中管家?和护卫都到了厅前,竟真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展跃见状压低声道:“杨兄,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这几年我?也惴惴不安,可如果?我?说,咱们孩儿?遇害之事,或许还和六年前皇太孙遇害有关呢?”
杨培眼瞳巨震,“你……你们快走,我?今日没见过?你们,你们也没入过?我?府中,快,把他们请出?去——”
眼看?护卫进?了门,展跃急道:“裴大人和薛姑娘已证实程秋实也是被谋害,加上咱们孩儿?,便是有三人死于非命,比起提心吊胆一辈子,何不放手一搏?也对得起咱们孩子!”
“快请他们出?去——”
杨培大声下令,眼看?着十?安和怀夕要?被迫动?手,姜离忙道:“杨老爷息怒,我?们并无恶意,此来也是私访,现在我?们可以走,我?们住在城南常福客栈,杨老爷若是改了主意,可来找我?们,但我?们最?多只留两日。”
叹了口气,姜离拉住怀夕,“我?们先走。”-
回客栈时辰尚早,众人用了些饭食才入客房。
几人聚在姜离房中,展跃叹道:“当年我?们几次三番去找程秋实对峙,王爷为此生了两回大气,当时我?们只觉得王爷一心回护程秋实,并未多想?,后来不敢深究,也是怕惹得王爷不快,却也不敢视王爷为仇人,杨培大抵是怕伸冤不成,反为自己招来灾祸,届时连眼下的?富足日子都没了……”
姜离道:“今日怎未见杨夫人?”
展跃叹道:“他夫人身体不好,这几年一直卧床养病,我?两年前来陇州办事,曾见过?他一回,当时便说他夫人卧床一年多了……”
姜离心底微动?,“可知是何病?”
展跃看?向于氏,于氏道:“似是什?么痹症,那年拜访时她双膝肿大结石,痛不能动?,身上大抵还有别的?病痛,是常年卧床不起的?。”
姜离看?了眼外头天色,“眼下时辰尚早,我?们先歇两个时辰,待傍晚时分再走一趟,我?知道如何让杨培转念。”
第206章 扶棺回京
“我们?老爷说谁也不见?, 诸位请回吧!”
暮云四合,姜离与展跃几人站在?杨府正?门之前,果然又被杨培拒见?。
眼见?小厮要关门,展跃一把?抵住门扇, 道:“先别急, 我们?此来并非为?了清晨之事, 这张医方你拿去给你家老爷看看,等他看完了再来回话。”
展跃将一张叠起来的白宣交给门童,门童犹豫片刻, 还是拿着?信快步入了内府。
前后半炷香的时辰不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童刷地打开府门——
“几位请进,我们?老爷请几位入府相见?。”
展跃惊喜地看向姜离, 待入了前院,便见?杨培气?喘吁吁地迎了出来,他视线扫过几人, 猛地定在?姜离身上, “姑娘, 敢问姑娘, 可是真的能治拙荆之症?”
姜离近前来, “让我一试便知?。”
杨培看看姜离, 再看看展跃,心一横道:“罢了, 你们?随我来吧——”
杨培疾行在?前,姜离几人一路穿廊过院, 没多时便到了杨夫人所在?院阁,待至上房, 便见?阔达的屋子里光线昏暗,一股子药味沉闷又压抑。
杨培在?前道:“夫人,那位薛姑娘来了,咱们?再试试吧——”
西窗下的罗汉榻上靠坐着?个中年妇人,因抱病多年,颇显老态,听闻杨培所言,杨夫人有气?无力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别折腾我了……”
“嫂夫人,这位姑娘是长安城最有名望的女医,还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看诊呢,您就试一试吧。”
随着?展跃之言,几人进了西厢暖阁,杨夫人见?人都来了,面上尴尬地挤出两?分?笑意。
姜离不以?为?意,近前道:“夫人且让我一试,若半个时辰未见?成效,我们?自请出府去,绝不多叨扰夫人。”
话已至此,杨夫人也只好?配合,姜离挽起袖子诊脉查验,便见?如于氏所言,杨夫人双膝肿大,右小腿至脚踝脚趾也显浮肿。
姜离略作沉吟,吩咐道:“请扶起夫人,令她安坐,双足平落于地,再拿灯盏、白酒与草纸来。”
一旁的侍婢看一眼杨培,见?并无阻止之意,便依令行事。
待杨夫人靠坐起,姜离将草纸垫在?她裸足下,再取出两?枚毫针于灯盏之上炙烤,烤至发红后,以?白酒擦拭其?行间、太冲、内庭、陷谷四穴位处,而后看了一眼侍婢道:“此针灸颇痛,请扶好?夫人——”
待侍婢应声,姜离半蹲于地,快准狠地刺了下去。
“哎哟——”
杨夫人猛地痛叫出声,但姜离手按着?她右足脚踝,接连针刺,三针过后,一抹乌黑血色溢了出来。
“不扎了不扎了,好?痛——”
杨夫人大为?不满,姜离道:“夫人别怕,剩下三针不会痛了。”
杨夫人片刻间溢出一抹冷汗来,待要拒绝,却见?姜离轻快地落下三针,果然不比先前之痛,她长出一口气?,仿若逃过一劫。
此三针需留针,姜离这时抬眸道:“还有几处穴位需针灸,留下展夫人帮忙,其?余人等先退出去罢——”
这便是要更衣针灸了,杨夫人面露怯色,杨培见?事已至此,也道:“夫人忍耐些,展兄弟不会哄骗咱们?,且试一试吧。”
杨培说着?退出暖阁之外,一时看向展跃,一时又看向十安,片刻后,又凝神静听暖阁内的动静,听杨夫人似有倒吸冷气?之声,他愈发担忧起来,“展兄,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还能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看病?”
展跃在?裴宅多日,早已知?晓姜离身份,便道:“不瞒杨兄,其?实这位姑娘是当今御史?中丞薛大人的掌上明珠——”
“薛中丞?那便是太子妃……”
杨培震惊万分?,见?展跃点头,忙又转身看向暖阁,这一看,他便似入了定一般一动不动,直到一炷香的时辰后姜离出声,他方才如梦初醒进了阁中。
杨夫人已穿好?衣衫,右足血色被侍婢擦净,已穿上了绣鞋。
姜离这时道:“把?夫人扶起来试着?走?动走?动,看双膝双足是否缓了痛?”
侍婢和于氏一同帮忙,杨培道:“这怕是不成,已经几个月没怎么走?动了,站都站不起来……”
话虽如此,杨夫人还是被于氏二人给架了起来。
杨夫人本还忌怕,可刚试着?迈出一步,面上便显出奇异神色,再走?出两?步,眼底惊色更甚,“天啊,我似能走?了,没那么痛了,膝上也能使力了——”
杨夫人起初全凭于氏和婢女相托,待走?出五六步后,便只扶着?二人手臂自己迈步,看她走?的摇摇晃晃却并未喊痛,杨培也惊喜不已,“姑娘这是如何治的?姑娘有所不知,陇州的神医被我们?请遍了,最厉害的大夫也只能拖着?病情不再恶化,如今姑娘刚治了一回拙荆便好了这许多!姑娘适才写?的医案也尽数点名了拙荆之症,像面对面看过病似的。”
姜离自无隔空料定病况之能,她一笑道:“不瞒您说,关于夫人之病,乃是我白日里往城中医馆做过打探之故,大夫们?言辞模糊,但据此我方也能猜个大概。”
杨培一愣,未想到她如此坦诚,姜离又道:“此症难在施针手法复杂,眼下夫人病痛虽缓,但至少还要治上三月才可行走如常,我待会儿详细写?下施针之方,你们?请城中的大夫便可医治,再开汤液方配合作用,便可事半功倍。”
行云流水写?好?方案,窗外天色已昏暗下来,展跃欲言又止,还想再开口说服杨培,姜离却径直提了告辞。
杨培神色复杂地将一行人送出府门,站了片刻,吩咐道:“快去铺子里,把?大公?子请回来……”-
“姑娘,刚才在?杨家我们?何不再劝劝呢?”
回了客栈,展跃还有些遗憾,姜离摇头道:“此事利害关系他们?能想到,我们?说得越多,他们?反而越是害怕。”
展跃看着?外头夜色道:“那如何是好??我们?也没太多时间等了。”
姜离叹道:“等到明天傍晚吧,若他们?还未回转心意,我们?连夜赶回长安,陛下给裴大人下了重令,我们?不能耽误太久。”
仅仅等到明天傍晚,杨培能那么快回心转意吗?
展跃心中发沉,已不报太大希望,十安眉眼沉肃,显然也做最坏打算。
姜离安慰众人两?句,只令众人先去歇下。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姜离尽了力,便也不做无畏担忧,二更时分?上榻,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
翌日清晨,姜离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下一刻,震耳的拍门声响了起来。
“姑娘!姑娘快起身——”
姜离与怀夕齐齐惊醒,待匆匆更衣开门,便见?展跃在?外一脸惊喜道:“姑娘,杨家大公?子来了,说即刻带我们?去墓园……”-
“公?子,来消息了——”
午后时分?,九思捧着?信卷快步而入。
裴晏起身接过,打开后一目扫尽,剑眉登时拧了起来。
九思急急道: “如何?”
“他们?已到陇州,见?到了杨培,但杨培态度坚决,并不打算为?孩子伸冤,薛姑娘为?杨夫人看了病,但杨培还是未松口,他们?要等到今日傍晚,若傍晚再无消息,便连夜赶回长安,最晚明日天明时分?便可归来。”
九思一愕,“不为?孩子伸冤?薛姑娘已找到了证据,天底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裴晏沉声道:“他们?多半忌惮肃王。”
九思叹道:“虽说展家十分?配合,可人证物证自是越多越好?的,公?子,明日便是最后一日了,肃王不死心,明日的早朝只怕不好?应付。”
裴晏看向窗外天色,“不等了,今夜连夜出城布控,明晨拿人,去唤冯骥、卢卓二人来。”
九思应是而去,不多时,冯骥与卢卓齐齐到了跟前,几人一番商议,小半个时辰之后,冯骥二人才快步离去。
一切皆已安排妥当,裴晏这时有些遗憾道:“可惜,明晨不能出城接他们?了。”
九思失笑,“公?子不必担心,又不会出事。”
裴晏正?兀自摇头,值房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武卫扬声道:“大人,小郡王和李世子来访了——”
裴晏今日忙于查案,已有多日没见?过李同尘和李策,只见?门扇被推开,李策一袭宝蓝蜀锦直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李同尘手中拿着?几个人形小玩意儿,一边走?一边把?玩着?,面上笑意盎然。
九思去奉茶,裴晏近前来道:“你们?怎么来了?”
李策道:“前次提了那潘家的事,我只知?潘家被查抄了,还不知?后续,今日得闲了便来瞧瞧进展——”
裴晏道:“邪道的案子是拱卫司在?查,宁珏入狱之后我也不知?进展。”
李同尘将手中的小玩意儿放在?桌案上,又忽地拉出个线头来,裴晏这才看清他手中乃是一套巴掌大小的傀儡玩偶,他一边摆弄玩偶一边道:“正?是要问问宁游之那案子如何了呢?他虽说与我们?不对付,但看他身陷囹圄也令人唏嘘。”
“他自是不认罪,如今有了些线索,但还缺关键证据。”裴晏不欲多言,只看向他手中玩偶,“你这是又起了新?志趣?”
李同尘笑起来,“近日长安城来了几个厉害的偃师,演的傀儡戏十分?有趣,这不,我找人做了一套拿来赏玩两?日,此物活灵活现,但十分?看傀儡师手法,还能做灯影戏般演法,过两?日我要去匠作坊和寄舟学营造之法,也没几日好?逍遥了。”
李同尘素日无所事事,如今要学营造建筑之术,自是极好?,李策道:“万寿楼还未建成,凌云楼也要重建,他日日见?我作图丈木竟也起了兴,就是不知?能坚持几日。”
随着?李策之言,裴晏的视线却落在?李同尘手中的五彩人偶上,李策又道:“我听闻陛下定在?明日让你交出凶手,否则便要给宁珏定罪?”
裴晏收回视线,“确是如此。”
李策道:“肃王巴不得把?宁珏罪责钉死,若找不到谋害白敬之的真凶,你只怕不好?过这一关……”
裴晏看了眼公?案上的案卷,“待会儿还要去白府走?一趟,若能寻到关键证据,便有希望。”
李策闻言站起身来,“既如此,那我们?也不多耽误你功夫了,庆阳殿下在?府中办夜宴,请了不少人,你不去是有正?事,我和同尘不去可要让她叱骂。”
李同尘见?状有些意犹未尽地收起傀儡人偶,“走?走?走?,我也给公?主殿下瞧瞧这小玩意。”
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裴晏站在?窗边看着?二人背影消失在?院门处,面上却换上了一副沉凝之色,九思进门来瞧见?,诧异道:“怎么了公?子?”
裴晏道:“白敬之死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只看到凶手的影子,并没有人看到凶手的真身——”
九思颔首,“对呀,凶手跑的太快了。”
裴晏缓缓摇头,又森然道:“若那个凶手根本不存在?呢?”-
赶到白府之时,已是暮色初临。
裴晏直奔回春堂,到了院中,便见?两?个守卫仍然守在?正?堂之外。
“白珉来过吗?”
裴晏开门见?山,两?个守卫道:“来过,说白敬之头七已过,但怕他魂未归天,想来案发现场祭拜,后来还去二楼拿了香烛——”
裴晏猝然拧眉,守卫忙道:“大人放心,我们?一路跟着?,寸步不离,他的确只去取了香烛,没动过别的。”
裴晏微微放了心,这才进门敞开屋阁细看,地上狼藉分?毫未动,无论是倾倒的敞椅,断裂的假山摆件,还是北面地上的医书笔墨,皆是分?明,目光一晃,裴晏又看到了那把?手柄尖锐的药铲。
他眼瞳微微一缩,又看向西侧窗扇,待视线来回数次后,面上露出了一模难以?置信的神色,“来人,把?厚朴唤来。”-
厚朴来时面色仍颓然着?,他为?白敬之守灵多日,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不等见?礼,裴晏问道:“你说出事那日,白珉犯了心悸的老毛病?仔细说说当夜的情形,从他进门开始说,越详细越好?。”
厚朴虽不明所以?,但在?裴晏严厉目光下,还是仔细回忆道:“那夜小人在?厨房帮忙,岷叔来的时候,厨房那边准备的也差不多了,本来当日宴客,大家高高兴兴的,但岷叔进门的时候,小人便觉得他有些不适——”
“他额上似有冷汗,呼吸急促,和小人说话的时候有些神思不属,面色也发白,小人当时便问他是不是发了病,他说是,语气?也怪怪的,小人便去盛了鸡汤给他,他喝了两?口,捧着?汤碗的手都有些发抖,并且……”
厚朴忽地拧眉,“并且他一直朝门外看,像是再看什么人,或者……在?计算时辰似的,而后鸡汤没喝完,他便让大家准备上菜,说他去找老爷,我们?听了自作准备,但没一会儿,便听说老爷遇刺了。”
“他朝门外看?哪个方向?”
裴晏问的仔细,厚朴便道:“应是西北方向,就是回春堂和望舒阁的方向——”
白府的厨房在?府中西南,厨房西北,的确是望舒阁和回春堂的方向,裴晏点了点头,又打量起屋内各处,他一边看,一边苦苦思索,某一刻,他忽然抬头看向了屋顶。
这回春堂一楼的顶板是木制平闇天花,乃是一个个小而密集的内凹方格组成,因年代久远,平闇上的彩漆斑驳,因灰腻堆积,显得灰败发黑,那一个个小小的方格,也变得黑洞洞的不可细观。
裴晏运极目力,先看向白敬之尸体处,再看向头顶那密集的孔洞,忽然,他眼底寒芒簇闪,严声道:“把?白珉唤来——”
前后不过十日,白珉已瘦了一大圈,他恹恹进回春堂时,正?见?裴晏盯着?那平闇方格探看,白珉眼皮急跳一下,连忙躬身行礼。
裴晏看也不看他,只冷沉地问:“白珉,你该当何罪?!”-
翌日四月十七,乃景德帝给裴晏的最后一日。
这日为?大朝会,卯时未至,承天门前便陆陆续续到了数十文武官员。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太子和肃王的仪驾姗姗来迟。
肃王先挑眉看了眼太子,又将目光落在?人群中逡巡,待瞧见?了裴晏,方才嘲弄地笑了一下,又眉眼一正?,到太子跟前道:“兄长,今日便是父皇开恩的最后一日,看样子东宫和大理?寺都帮不了宁珏了。”
太子轻哼道:“东宫哪里帮宁珏了?你也不必着?急,就算还没找到别的凶手,也不一定能证明宁珏便是凶手。”
肃王莞然,“难道兄长非要看着?更多人在?朱雀门外血溅当场,让父皇落个昏庸枉法之名吗?”
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已往宣政殿行去,肃王见?状闭了口,眉眼间得色却分?明。
太子也噤声不语,却忍不住看向人群之中的裴晏,见?他眼观鼻鼻观心辨不出阴晴,太子一颗心也往下沉去。
待百官入殿站定,御驾在?内侍护拥下缓缓而来,山呼万岁后,众人刚刚起身,侍御史?张乾便抬步出列,“启禀陛下,昨日御史?台又得弹劾宁珏的奏状七封,白敬之案已发十三日,若今日再无决断,只恐长安城民怨沸反。天子之言,信于四海,请陛下明察秋毫,朱雀门血溅请命之事再不能生了陛下——”
张乾此言一出,堂中私语鹊起,几乎是同时,数十道目光重重落在?了裴晏身上。
景德帝略显混浊的眸子也朝裴晏看来,“裴卿——”
裴晏出列半步,“陛下,臣正?要奏明白敬之之案——”
景德帝沉声问:“如何?你找到真凶了?”
“不错,臣已破白敬之之案,凶手并非宁珏。”
裴晏字字铮然,话音刚落,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太子面露惊喜,肃王则很是不信道:“真凶并非宁珏?裴少卿,众所周知?你和宁珏有同门之情,当着?陛下之面,你若有一字虚言便是欺君罔上,那可是要抄灭九族的大罪!”
太子冷横肃王一眼,急声道:“真凶不是宁珏,那该是谁?裴少卿,你速速禀明!”
裴晏一脸肃重地看着?景德帝,道:“陛下,此案牵连甚广,甚至内含三案,要道明一切真相,还需诸多人证物证,眼下请陛下先传宁珏自己上殿陈情——”
明明死的是白敬之,却如何内含三案?!
明堂之上轻哗再起,景德帝盯着?裴晏片刻,断然道:“也好?,传宁珏入殿,朕倒要看看怎含三案了。”-
同一时刻的长安城外,九思站在?长亭处,正?翘首望向西南官道。
深蓝的天穹月杳星稀,直等到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时,一辆熟悉的朱漆车架终于映入了九思眼帘。
然而下一刻,他惊喜神色一断,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因他瞧见?那马车之后,竟还跟着?两?辆牛车,破晓的阴暗天光下,两?辆牛车上黑漆漆的棺椁显得格外诡异……
第207章 御殿对峙
“微臣拜见陛下——”
殿外天色已明, 清透晨曦洒入殿中,愈发衬的被囚多日的宁珏鬓发散乱,胡茬满布,狼狈又颓唐。
他?正伏地行礼, 肃王斥道:“大胆宁珏, 你身负命案, 竟不称‘罪臣’?!”
宁珏直起身来,“陛下,微臣无罪, 微臣没有杀白?敬之。”
景德帝扫过殿上众人神色,沉问道:“朕还记得你此前不肯说为?何夜入白?府,你如今可能说了?”
宁珏背脊笔挺道:“启禀陛下,其实案发当夜并非微臣第一次潜入白?府——”
宁珏一语落定, 似水入油锅,惊得殿中一片低议。
景德帝也露诧色,“你说什?么?”
“其实自从得知白?敬之要辞官回乡, 微臣便一直关注他?的动向, 并且, 微臣一度想找出他?的把柄把他?留在长安。事?发当夜是白?敬之饯行夜宴, 我想着?宾客那么多, 或许有何勾当, 便一早打算在那晚潜入白?府,当夜潜入后?, 我先往白?敬之书房寻去,后?差点被人发现才回到了后?院, 回后?院时窗户上已经出现了刺客的身影,微臣前次已经交代过。”
宁珏说的诚恳, 众人一边惊讶,一边听得云里雾里。
景德帝又问:“你去白?敬之书房做什?么?”
宁珏默了默,道:“微臣想去找白?敬之这?些年?来行医的医案记载,想看?看?他?进太医署之后?,有没有见不得光之事?——”
满殿朝官不甚明白?,肃王却?忽地眼?皮一跳,他?快速往御座之上扫一眼?,连忙道:“宁珏,你可真是越扯越远了,你出现在案发现场被抓个现行,如今东拉西扯是非要编个理由为?自己脱罪吗?”
说着?他?又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裴晏,裴晏惯常不形于色,可此刻瞧着?他?,一股子不安之感漫上肃王心头。
肃王一咬牙,看?向适才的侍御史张乾,张乾见状连忙道:“命案当前,裴少卿既然?说命案已破,何不拿出证据指明凶手?若大理寺证据不足,宁珏所言皆是狡辩。”
宁珏欲言又止,裴晏这?时略一颔首,“也好,此案说来话长,从白?敬之之死论起倒也合情合理,陛下,微臣已查明,谋害白?敬之的凶手,正是——”
他?蓦地沉声,“正是白?敬之自己!”
“你说什?么?!”
景德帝震惊地坐直了身子,殿中更是一片哗然?。
肃王一呆后?愕然?道:“裴鹤臣,你为?了替宁珏脱罪,竟然?连如此荒唐的理由也能想出来?!白?敬之乃是背后?中刀,他?如何杀死自己?还有,白?敬之好端端的,又为?何杀死自己?!”
裴晏目光一转,先从袖中掏出一份案卷来,“请陛下亲启——”
大太监于世忠连忙接过案卷递给景德帝,裴晏便道:“也请肃王殿下稍安勿躁,微臣有人证物?证在广运门外相候,请陛下相传——”
这?份案卷极为?详尽,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是要当堂审案了,虽是多年?没有过的事?,但因牵扯宁珏,景德帝也格外开恩,他?摆了摆手,自有小太监前去宣召。
裴晏这?时继续道:“陛下,当日案发之时,宁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个现行,微臣接手此案之后?,也一直在想,若宁珏所言为?真,凶手到底是如何逃脱的?若无法破解凶手如何逃脱,那宁珏的嫌疑便永远不可能减轻。”
“本着?此念,这?十三日大理寺走访了白?府附近百多人,又走访了所有和白?敬之有来往的故旧亲朋,可仔细探查下来,却?未发现任何有嫌疑之人,尤其案发现场,除了宁珏的脚印,更是毫无凶手留下的踪迹——”
裴晏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微臣百思难解,也疑过宁珏在为?自己开脱,但就在昨日,李策与同尘来衙门探访,彼时同尘手中拿了一套傀儡玩偶,说近日长安城来了个厉害的偃师,做的人偶栩栩如生?,演的傀儡戏也颇为?有趣,与此前长安盛行的灯影戏不相上下,当微臣看?到他?操纵人偶,又提起灯影戏时,微臣忽然?有了猜测——”
李策今日也在朝上,闻言他?面生?讶色,显然?没想到裴晏是从他?们昨日的拜访中得了灵感。
景德帝在看?卷宗,太子等不及道:“有何猜测?”
“案发当日,所有人都说白?敬之曾与凶手对峙,凶手还拿着?剑指着?白?敬之,但其实,所有人看?到的‘凶手’,都不过是映在窗户上的模糊剪影,并非真人。”
裴晏定然?道:“于是微臣便想,凶手之所以?没留下痕迹,会不会那剪影本就是障眼?法,而从未存在过其他?刺客呢?”
太子也听得奇怪,“可为?何设下障眼?法?是白?敬之所设?”
裴晏点头,“说到此处,就不得不再提到宁珏,宁珏说他并非第一次潜入白?府,且我们调查下来,发现宁珏还曾偷偷跟踪过白?敬之,不巧的是,还被白?敬之察觉了。而正是这份察觉,让白?敬之设下了夜宴遇刺之局——”
裴晏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太子见他?如此胸有成竹,心也落回腹中,又问:“你是说,白?敬之提前便猜到宁珏那天晚上会去白?府?他?是故意引宁珏现身?”
“正是,那夜夜宴,白?敬之所见之人颇多,他知道宁珏要追查什么,也猜到宁珏定然?会行监视之行,于是,他?以?身做饵,让宁珏成了杀人凶手——”
裴晏语声铮然?,可众人仍没听明白?,肃王冷冷道:“好可笑的托词,白?敬之为何以身做饵?他本就病重,还自己杀了自己?他?若是自己杀自己,凭何你们没看出来?那凶手的影子又如何解释?”
“白?敬之的回春堂乃是习医炼药之处,里头布置十分典雅,当日案发之后?,众人只看?到了满地狼藉,连我也未看?出端倪,而昨日我听到了那灯影戏与傀儡戏的说法后?,我忽然?想到,有一把药铲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那药铲应该在东厢的药炉附近才是,可它竟然?掉在了正堂之中,除了药铲,还有一个长圆形的假山摆件,以?及十多本坠地的医经,那些医经大小并不相同,若按照大小垒起便似个人身形状,而那假山形状,更似人脑侧面,那把手柄尖锐的药铲便是众人所见的那把‘长剑’,白?敬之只需按次摆好这?几件物?件,再将北面的灯盏点亮,其在窗上的投影便似拿剑的刺客。”
不等肃王发问,他?又道:“这?幅场景其实是给宁珏看?的,他?设下此局,便是让身为?‘凶手’的宁珏也替他?作?证,宁珏说看?到了凶手,可其他?人看?到的却?是他?跳窗而逃,如此成个死局,白?敬之也知道,无论是宁家还是太子还是我,都会竭力替宁珏洗冤,如此,大理寺和刑部?定会深挖他?的死因,方可——”
“你慢着?!”肃王打断裴晏,“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你有人证物?证吗?”
裴晏看?向肃王,“起初我并不确定,但实际上,白?敬之设下此局并非独自安排,他?的心腹管家白珉便是配合他布局之人——”
“案发当夜,白?珉先陪着?白?敬之去回春堂二楼上香,而后?他?先走一步到了厨房,到厨房时神色怪异,像旧病复发似的。据白?府小厮说,他?那时很惶恐,甚至不时看?向回春堂方向,手抖面白?,很是不适。但其实这?不是旧病复发,而是他?知道,他?家老爷即将死在他?们所设的机关下,而做为?知晓这?一切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这?一刻来临。”
“机关?什?么机关?”太子情急地问。
裴晏道:“按宁珏所言,白?珉当夜离开之后?,白?敬之后?下了楼,又与人在一楼争执,等他?看?到那刺客身影之后?,一楼发生?冲突,灯灭了不说,还有重物?倒地之声,外人一听便当是生?了争执。但其实,这?不过是白?敬之毁掉‘剪影’障眼?法的手段罢了。那么当时回春堂只有他?一人,要造成后?背中刀的死状,定有机关辅助——”
“前几日在白?府探查时,一个叫厚朴的小厮提起了一件怪事?,他?说在回春堂二楼帮白?敬之打理小佛堂时曾见过菩萨泣血的怪像,当时他?吓得急奔下楼,等找到白?珉再回去看?时那泣血之象又不见了,当时白?珉说他?看?错了,厚朴也只当做不吉幻象未曾深究,可当昨夜微臣破解了白?敬之的自戕手法后?,白?珉只能老老实实招了。”
肃王眼?皮一跳,“什?么手法?白?敬之人都死了,还把证据留给你?!这?个白?珉难道没有销毁证据之行吗?还是你大理寺屈打成招?”
肃王揣测不善,裴晏凉声道:“殿下猜得不错,白?珉的确想毁掉证据,但可惜这?几日案发现场被我们严密看?守,他?并无机会。”
微微一顿,他?道:“回春堂二楼有一座木雕药王菩萨,这?几年?一直被白?敬之仔细供奉,而微臣陡然?间发现,白?敬之中刀之处,似乎就在那药王菩萨正下方,而回春堂一楼的天花为?平闇样式——”
李策听至此处,忍不住道:“平闇天花为?寸宽方格密布——”
“不错,那天花年?久,又因白?敬之常在房内炼药,其方格已被烟灰尘腻染黑,如今看?起来彩漆不显,反而是一个个黑黢黢的方孔,而其中一个药王菩萨坐下的方格早被穿透,更无人想到,那座药王菩萨像内乃是中空,那把刺死白?敬之的匕首,正是被白?敬之提前安放在了菩萨像内。他?用了一个以?蜡延时的机关卡主匕首,待楼上点燃的香烛熏化了机关内的红蜡,那把匕首便可落下来,那楼有两丈来高,匕首下坠之力正可刺穿白?敬之后?心。”
殿中议论更甚,裴晏又道:“如此,才有了厚朴所见的菩萨泣血之象,只因当日红蜡在菩萨眼?角凝积,被他?走下而上瞧见,而他?们再回来时,那眼?角红蜡已经化去,这?才并无任何发现。连日来白?珉一直以?收拾遗物?之由,欲把药王菩萨移走,但未得机会,昨夜我勘破了他?们的把戏,菩萨像内机关已被我们拆出,白?珉也已然?招供。”
随着?他?所言,外头有小太监禀告道:“陛下,人证带来了。”
景德帝看?向殿门处,“带进来——”
脚步声响起,白?珉和厚朴先被冯骥带了进来,三人进殿礼拜,厚朴战战兢兢骇然?不已,白?珉虽有些不安,却?还能强撑着?礼数。
“你就是白?珉?按裴少卿所言,你家老爷乃是自戕?且是你们故意设局陷害宁珏?你老实招来——”
白?珉打了个冷战,伏地道:“陛下明鉴,裴大人所言的确属实,我们老爷身患重病,已没几年?好活了,本来还抱有侥幸之心,想要回乡和夫人团聚,可……世事?难料,我们老爷也信善恶有报之言,这?才做了此局。”
见白?珉认得干脆,肃王大失所望,正要开口,景德帝沉声道:“世事?难料?何为?世事?难料?善恶有报又做何解?”
他?看?向裴晏,“你刚才说白?敬之以?身做饵陷害宁珏,是为?了让人深查?他?为?何如此?”
裴晏面色一肃,拱手道:“陛下,这?便是微臣适才说的牵连甚广了,要说明这?一切真相,还要从十三年?前一桩疑案说起——”
“十三年?前的疑案?”景德帝惊疑起来。
裴晏定声道:“要从十三年?前的淮安郡王案论起——”
“你说什?么?你说李炀当年?……?”
淮安郡王李炀当年?极得圣宠,他?过世已有十三年?,谁也没想到他?的案子会被翻出,景德帝震惊不已,殿内也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一众臣子忍不住议论纷纷,而站在队伍最前的肃王则面色大变。
“正是李炀殿下——”
裴晏严声道:“当年?郡王殿下身怀肾痨之疾,后?病情急转直下,最后?一个给他?治病的太医叫明肃清,刚到太医署不过两载,殿下过世之后?,陛下您派人核查过殿下死因,最终,给明肃清定了救治不力之罪判其斩刑。”
“但陛下有所不知,当年?明肃清给郡王殿下看?病之前,乃是白?敬之为?殿下看?诊,而害殿下病情恶化的罪魁祸首当是白?敬之!”
举殿皆惊,在场朝官多为?资历极深者,不少人还对当年?之事?存有印象,时隔十三年?,白?敬之之死,竟然?和淮安郡王之死有关?!
景德帝眼?眶轻缩,“李炀是被白?敬之害死?!你如何得知?”
若被景德帝知晓他?们一早便开始暗查淮安郡王之死,姜离牵涉其中,自要横生?枝节。
于是裴晏谨慎道:“此事?,要从我们发现白?敬之这?几年?外任时,一直在研究肾痨之疾说起。”
“白?敬之死后?,我们在他?书房内发现了一本医案记载,其上全是其外任时二十至二十五岁年?轻男子的肾痨病案,其所用医方乃改后?的金液丹方,颇为?凶险。他?本擅妇人病与小儿病,此行本就怪异,更遑论七日前,我们发现他?利用故旧之便,偷走了留存在太医署的,淮安郡王当年?的医案。这?不得不让我们想到了淮安郡王之死另有蹊跷,而这?时微臣调查得知,原来尚药局内有位医女?的叔父,正是当年?因淮安郡王之死被判斩刑之人,从她那里,我们查到了当年?之事?的些许线索——”
前情过于曲折,裴晏按此前所获,省去姜离暗中调查淮安郡王之死,只将明卉与明肃清的渊源道来。
“……按明肃清给明家之信所言,他?刚给淮安郡王看?诊便发现了不妥,但他?初来乍到,又升为?侍御医不久,没有证据之事?并不敢明言,只一门心思救郡王性命。可不料,白?敬之用的金液丹方毒性已深,明肃清用药再猛再烈也救不得他?性命,不仅如此,后?来核查死因的御医也是白?敬之,他?正好替自己遮掩了罪过。”
到底遇害者是从前疼爱过的小辈,景德帝剑眉冷横,半晌未言语,殿中众人见帝王色变,也噤若寒蝉不敢再议。
好一会儿,景德帝才道:“这?白?敬之此时自戕,便是故意牵出了当年?之事??朕若记得没错,当年?负责核查此事?的还有旁人——”
“父皇!”肃王连忙开了口,“父皇,当年?核查死因者还有儿臣,李炀的丧事?也是儿臣主持,但儿臣当年?不懂医道,实在没瞧出白?敬之在此事?上做了手脚,如今事?情已过了多年?,他?们的证据也不足啊——”
裴晏道:“陛下,时隔十三年?,郡王殿下遗体早成白?骨,金液丹的毒性也无从考证,但诸多线索皆指向白?敬之,再加上微臣破解了白?敬之自戕之局,白?珉于昨夜,已经招认了当年?的经过——”
景德帝倏地看?向白?珉,白?珉伏地磕头道:“陛下,请陛下明鉴,我家老爷此番,正是为?了以?死谢罪,当年?……当年?的确是我家老爷改了金液丹方,加了诸如石英等几味药材,为?了掩人耳目,老爷并未记录在案……”
景德帝眯起眸子,“白?敬之怎敢如此?!”
“启禀陛下,当年?老爷也初为?侍御医不久,众所周知小郡王已病入膏肓,他?想冒险一试,若救活了小郡王,功德是其一,其二,也好为?白?氏挣个声名,可万万没想到小郡王心肾俱损,老爷再如何用猛药也是回天乏术。”
白?珉哽咽道:“后?来明肃清出事?,老爷一念之差,求了彼时的太医令魏伯爷前去核查,后?又行差踏错掩了自己之失,将罪责栽到了明肃清身上,后?来明肃清被斩,老爷为?此愧疚不已,哪怕到了如今也是心结一桩,此番老爷以?死明志,便是想有朝一日或许能让陈年?旧事?真相大白?,如此到了九泉之下,老爷也少些愧惭。”
景德帝眼?底浮起怒色,肃王见状不妙忙跪下来,“父皇,儿臣有罪,那白?敬之是医家,儿臣当年?轻信了他?,父皇,儿臣也是被他?蒙蔽了。”
肃王反应极快,先自己告罪,可这?时白?珉倏地抬头,豁出去似的道:“请陛下明鉴,此事?当年?肃王殿下便知,他?并非被蒙蔽——”
“什?么?”景德帝不敢置信。
“父皇!莫听信这?贱奴之言,当年?儿臣是真的被骗过去了……”
白?珉咬牙,猛地以?额触地,“请陛下明鉴,当年?肃王殿下身边有一府医,名唤程秋实,此人医道不弱于老爷,就是他?看?出了罪责在老爷。但肃王殿下为?了令我家老爷屈从依附,选择了包庇老爷……老爷在天之灵未安,小人句句属实,更不敢欺君罔上。”
白?珉这?一磕额间霎时见血,说至此悲恸涌上心头,更落下泪来。
“陛下,老爷此番以?命做局,其实正是发现肃王殿下对他?起了杀心,肃王殿下位高权重,威势泼天,老爷深知此还乡之行或难活命,不想连累妻女?,亦想赎罪,这?才生?赴死之心!请陛下明鉴!”
白?珉字字呕心,句句沥血,话音落定,朝堂之上翁声不断,大抵文?武百官谁也未想到这?白?太医自戕惨死,竟是为?了拉肃王下马!
“父皇!无凭无据,休要听信这?贱奴之言,儿臣这?些年?来与白?敬之并无私交,儿臣想请什?么样的太医没有,何必包庇一个他??!”
肃王哀声辩解,也是情真意切模样,太子看?看?肃王,再看?看?白?珉,早前郁闷之气一扫而空,道:“裴少卿,此事?你们可查到实证?”
裴晏拱手道:“启禀陛下,此事?确有实证,但——”
“陛下!薛大小姐在承天门外求见——”
裴晏话未说完,殿门外忽有内侍来禀,殿内众臣一惊,皆不明一个小姑娘怎敢在早朝之时请求觐见。
然?而裴晏却?是喜出望外,他?忙道:“陛下,请召薛姑娘入殿罢,此番诸多旧案皆与医道有关,为?了避嫌,微臣不敢请太医署相助,便请托了薛姑娘帮微臣探查一件尤为?要紧之事?,请陛下请她入殿陈情作?证!”
殿上众臣里,薛琦也满眸期待之色,景德帝目光扫过薛琦,眉头微扬,还是允道:“宣她进来吧——”
内侍快步而去,景德帝又问:“有何事?需要薛泠相助?”
裴晏道:“请陛下稍安勿躁,等薛姑娘来了一便禀明。”
他?卖起关子,群臣愈发好奇,而一听裴晏有薛泠相助,肃王尤为?不安起来,与肃王交好的臣工们也都面面相觑颇为?无措。
所幸承天门就在不远处,半炷香的时辰不到,姜离沐着?清晨的曦光疾步而来。
迎着?数十道 视线,姜离不卑不亢地入殿见礼,待与裴晏四目相对,虽只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裴晏也瞧出姜离成竹在胸。
景德帝道:“好了,薛泠来了,你到底让她替你查了什?么事??”
此言一出,姜离先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小的锦盒来,裴晏本还发愁证物?不在手中,此时一看?,顿觉姜离行事?周全。
他?道:“陛下,微臣请托之事?,正是薛姑娘手中这?串佛珠,白?珉,你自己说罢——”
白?珉凄然?道:“陛下,适才说了,当年?肃王殿下包庇了我们老爷,后?来我们老爷明面上虽与他?并无交集,但却?与段国公府的汪先生?来往颇多,许多事?由,也是经由此人转达。而就在上月,我们老爷定了回乡之策,京中多有故旧送来饯行之礼,这?其中便有永茂堂钱氏,众所周知,钱氏乃段国公府殷勤,也为?肃王殿下之人——”
“彼时他?们送来的就是这?串佛珠,老爷信佛多年?,那一众礼物?之中,这?串佛珠十分得老爷喜爱,他?也日日戴在腕上把玩,可就在上月中旬,老爷一次意外滑倒竟令佛珠碎了一粒,这?一碎,老爷才知佛珠内竟大有乾坤!”
姜离这?时打开锦盒,于世忠忙将锦盒呈给景德帝。
景德帝仔细一看?,疑道:“佛珠之内填了异物??”
白?珉悲怆道:“正是,起初老爷不知这?是何物?,待翻了两日药典,老爷似弄明白?了此物?有毒害,从那日开始,老爷便知肃王殿下不可能让他?活命,后?来的几日老爷整日惶惶,不知如何逃脱,直到有一日,老爷发现宁公子在跟踪他?,也是从那时候起,老爷萌生?了以?命做局的念头……”
一听有毒害,于世忠忙将锦盒离远了些,景德帝也微微色变,姜离见状道:“陛下不必担心,此物?虽有毒害,但短时接触伤害甚微。”
“丫头,你已知道此物?是什?么了?”
景德帝问的深沉,姜离正要作?答,还跪在地上的肃王忽然?疯了一般往前膝行几步,又哀求道:“父皇!儿臣冤枉!儿臣不可能包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医,更不可能在这?时杀他?,什?么佛珠儿臣都不知,那是永茂堂送的,儿臣怎会管给一个太医的赠礼?!太可笑了,一定是皇兄!一定是皇兄为?了宁珏想要栽赃儿臣——”
肃王若泰然?自若也就罢了,见他?如此攀咬自己,太子恼道:“你杀人定是为?了灭口!这?白?敬之可是从前的太医丞,你定是利用他?做了十恶不赦之事?,如今他?要回乡了,你便颇不放心,这?才用了狠毒手段!”
太子怒斥完,姜离温文?沉静的目光骤然?寒刃一般雪亮。
回长安半年?,她仿佛就为?等这?一刻,于是她凛然?道:“陛下,太子殿下说的不错,肃王之所以?对白?敬之起了杀心,正是为?了杀人灭口,因为?,他?与白?敬之之间藏着?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这?个秘密——”
稍稍一顿,她语气铿锵道:“这?个秘密,便是当年?被广安伯误治身亡的皇太孙殿下,其实是被他?肃王毒害而死!!”
第208章 真相大白
姜离所言似平地惊雷, 殿中诡异一默后,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不绝于耳,群臣骇然地望着姜离,很快, 又转头去看?景德帝和太子李霂。
李翊之?死为景德帝和太子心头之?痛, 这些年更是宫中禁忌, 无人想到一个太医之?死,竟牵出前前后后这样多旧事,更牵连出这桩血染东宫的大案!
震惊至极点, 在位近四十年的景德帝反而平静下来,“丫头,你是说——”
他语气无波无澜,却有种风雨欲来的威慑, 姜离冷静地重?复,“陛下,您没有听错, 肃王之?所以要杀白?敬之?, 乃是因为当?年皇太孙病危之?时, 他经白?敬之?的手毒害了皇太孙殿下, 后又做人证, 将罪责栽赃到了广安伯魏阶的身?上——”
景德帝呼吸紧促了些, “有何凭证?”
他眼底阴云密布,殿下群臣见状皆噤若寒蝉, 很快,又神?色各异地盯紧了姜离和裴晏, 众所周知,皇太孙之?死乃帝王逆鳞, 若姜离二人在此事上闹了误会,那便不止是冤枉了肃王那般简单了。
“父皇!莫要听信这些谗言啊——”
肃王从听到白?珉自述开?始便心生不祥,待闻姜离之?言,更似五雷轰顶。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谋害李翊是何等大罪了,他又膝行两步到了御阶之?下,“父皇,真是太荒唐了,儿臣在李炀的事上的确被蒙蔽了,是儿臣失察,但后来的事儿臣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案子扯着扯着,竟然全扯到了儿臣身?上?!翊儿当?年走的苦痛,儿臣这做二叔的最是心疼他的,更何况当?年宫内宫外管控甚严,那白?敬之?也并非给翊儿治病的御医,白?敬之?难道能?隔空投毒不成?!”
肃王言辞切切,屈辱与?恼怒交加,眼眶都泛红,景德帝低头看?他,“你与?白?敬之?当?真无私交?那你府上是否有个府医名唤程秋实?他如今人在何处?”
景德帝目若悬剑,肃王心中发怵,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真无私交,儿臣不敢哄骗父皇,那程秋实儿臣府上确有此人,但他在五年前就已经病逝了,这么几年过?去,王府的府医早就换了人,儿臣怎么也想不到有人拿一个病逝的故人做文章!”
“王爷说程秋实是病逝,敢问是何病?”
裴晏倏地开?口,他神?容冷沉,与?慌忙的肃王相比显得颇为迫人。
肃王扭身?回头,“当?年是因一场伤寒,他身?子不好,算是暴病而亡的,他跟着我?多年,我?还为他办了风光的丧礼,这些我?府中之?人都知道!”
裴晏等的便是他如此作答,随即拱手道:“陛下,肃王此言后一半为真,前一半为假,其实在我?们发现白?敬之?和段国公府来往甚密,和肃王也脱不开?干系之?后,微臣在日前便已经查到了这名府医墓穴所在,当?时也是请薛姑娘帮忙,同去了程大夫的墓穴,将其尸骨掘出验骨后,薛姑娘发现这程秋实其余骸骨完好,舌骨却被折断过?,很明显,他乃是被人扼断喉咙而死,根本不是肃王说的因伤寒而亡。”
肃王惊惶地瞪眸,“你、你们怎敢私自去掘坟!什么舌骨折断?他死去多年,早就化为白?骨了,万一是你们掘坟的时候弄断的呢?!”
裴晏不理会,只道:“陛下,程秋实的骸骨仍在城外墓园之?中,陛下若存疑,可派遣其他仵作再去验骨,骨头的折痕能?看?出新旧,届时仔细验看?便可,微臣以性命担保,此事绝无虚言——”
景德帝眼底阴霾愈发浓重?,裴晏从不弄虚作假,如今能?将这样大一桩罪状指在肃王身?上,便绝不是草率为之?,他剑眸半狭,危险地道:“即便这个府医是死于非命,又如何证明肃王与?翊儿之?死有关?呢?”
裴晏道:“其一,是因程大夫死于景德三十四年三月下旬——”
景德帝眉心一跳,“三月——”
裴晏颔首:“不错,程秋实病逝之?时,距离皇太孙过?世也就三个多月,当?时微臣便有了怀疑,后来,微臣只是存了广撒网之?心,派人暗查了当?年疟疫出现后肃王府有何异动,本来不曾抱太大希望,可这一查却查出这个程秋实当?真医术高明,且当?初肃王之?所以能?成事,全靠这个程秋实从旁协助。”
“父皇,这都是栽赃陷——”
肃王辩驳刚出口,景德帝冷眼瞪了过?来,肃王喉头一窒,剩下的话?再不敢说,只缩着肩背,着急地转着眼珠儿苦思破局之?法。
景德帝又问裴晏,“程秋实也有参与?”
裴晏应道,“不错,当?年城中疫病蔓延开?来,肃王府也有不少人染病,起初,程秋实在肃王府救了不少人,但就在疫病即将得到控制之?时,肃王府两个七岁多的孩子忽然染疫重?病,当?时肃王府其他人都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程秋实便将两个孩子接到了自己?院中医治,他医术不比御医们差,所有人都以为那两个孩子定能?平安无事,可没想到,到了腊月中旬,两个孩子前后病逝……”
景德帝惊疑难定,裴晏继续道:“这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是肃王府的管家?杨培,一个是王府的武卫展跃,孩子们病故之?后,他们也曾生过?怀疑,还去找程秋实对峙过?,但程秋实得肃王宠爱,他们并未问出什么,几次争端之?后,程秋实却死了,而在程秋实死后半年,他二人也先后被赶出了王府,后来都回了老家?。”
“微臣知晓此事后,派人去商州与?陇州找到了这二人,起初只有展跃十分配合,他们夫妻来了长?安,微臣又请了薛姑娘前来帮忙分析孩子们的死因,前后一对,薛姑娘发现这两个孩子的确死的十分怪异——”
裴晏说至此看?向姜离,姜离道:“陛下,根据展先生的说法,当初两个孩子之病不算重?,按程秋实的医术不应治不好,彼时臣女又详细问了孩子们的死状与?用药,发现疑点有二,其一,程秋实用药与?其他大夫治疟疫的用药并无太大差别,但他的方?子配伍成效在减轻,与?两个孩子从轻到危重的病情根本对不上,也就是说,他明知两个孩子病情在加重?,却开了治疗轻症的药。”
“其二,两个孩子的死状很像心肺有损、窒息衰亡,与?程秋实后续用药也对不上,由此,臣女推断程秋实给两个孩子看诊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试药,试一种极罕见,普通大夫根本不认得的一种毒药——”
话?说至此,姜离看?向于世忠手中的锦盒,“十分巧合的是,这种毒药,极可能?与?永茂堂送给白?敬之?佛珠中的异物是同一种毒药。”
于世忠闻言只觉锦盒烫手,连忙交还给了姜离,景德帝这时道:“同一种毒药?你如何确定?你们连翊儿当?年的医案都没看?过?,如何确定他中了什么毒呢?”
肃王闻声忙道:“是啊,翊儿这么多年也已经化为……你们根本找不到证据,将这脏水泼给我?,我?也无法自证,你们明明就是栽赃!!”
姜离手握锦盒,道:“若是别的毒药,如今时过?境迁,的确再难找证据,但偏偏此种毒药极其罕见,尚存找到证据的可能?——”
她扫了眼锦盒中的白?色晶末,道:“这种毒物本是一种矿石,名唤流萤石,因其晶莹剔透色彩明丽,三百年前曾是西蜀国珍宝。当?时的西蜀贵族会将此物制成饰物佩戴在身?,但几十年过?去,他们渐渐发现此物极是不吉,那些格外喜爱此珍宝的贵族夫人,总是比其他人更短命,尤其那些本就患病之?人,分明患同一种病,佩戴了流萤石的人总是病的更重?,甚至失去性命,于是此物一度在西蜀国中成为受诅咒之?物——”
大周立朝两百多年,西蜀国早已成为历史,再加上西蜀从立国之?初便国力衰微,还真没有几人对西蜀了解颇深的。
裴晏没来得及和姜离碰面,至今也不知这毒物到底是什么,见姜离说的确切,他便尤其专注地听着姜离一词一句讲述,此时他反应极快道:“其实并非什么诅咒,而是此物本就有毒?”
姜离应是,“这流萤石的毒性无形,其他的毒石要服下后才可中毒,但这流萤石却只需佩戴在身?上便对咽喉与?五脏损伤巨大,大部分病患的病根都与?五脏有关?,许多病症至最后亦会气机不畅窒息而亡,若此时戴了流萤石,自然是雪上加霜。”
宁珏听了这半晌,面上颓败已一扫而空,他忍不住道:“白?敬之?就是发现佛珠里有流萤石,知道肃王要无声无息地杀死他,所以才设下死局引我?入彀?他的胃疾已是危重?,若再日日戴着那佛珠,恐怕真只有三五月好活了。”
姜离颔首,又接着道:“但同时,此物内服的毒性更大,再加上此物晶莹剔透,一旦研磨成粉末之?后比石英粉、珍珠粉颜色更浅淡,尤其附着在深色物件上时几乎看?不出来,想来也是程秋实试药良久,研究出了这神?不知鬼不觉之?法。”
太子李霂也没想到时隔六年李翊的案子还有内情,他沉脸半晌,此刻严声道:“可是白?敬之?当?年连东宫都未进过?,他如何动的手脚?所有送入东宫的药材都有查验,还有太监试药,如何下的毒呢?”
“白?敬之?当?年乃太医署药监,他可在炮制药材之?时下手。”
姜离答得笃定,“当?年疟疫用药中,有一味药名唤‘黑顺片’,乃是附子炮制而成,先将生附子洗净,泡胆五日捞出,再大火沸煮,煮透后不剥皮,纵切成厚片,而后用清水浸泡三日,捞出后用红糖装至缸中浸染,成黄黑色时取出,最后加硫熏干。最终的成品为黑褐色药片,炮制此药工序复杂,尤其用红糖浸染这一节最可下流萤石粉之?毒,最终的成药附带此物,少有人能?察觉。”
太子又问:“你说如今还能?找出证据,如何找?”
此言一出,肃王先不甘道:“即便永茂堂给白?敬之?送了此物,那也是他们之?间有何仇怨,又与?我?何干?什么西蜀国,什么流萤石,我?可不懂这些古时玩意儿!可笑,我?不仅见都没见过?,甚至闻所未闻……”
姜离等的就是此言,她肃声道:“那倘若我?能?证明当?年程秋实是拿这流萤石粉给肃王府的两个孩子试药,那王爷此谎,是否不攻自破呢?”
肃王冷笑一声,“自然!当?初那两个孩子命苦,病逝之?后遗体都被带回了他们老家?安葬,过?了这么几年早就是白?骨黄土了,我?倒要看?看?薛大小姐如何证明。”
见肃王如此说,群臣们也低低议论?起来,景德帝阴沉沉地看?着姜离,“丫头,此事事关?重?大,若凭据不足,连朕也宽容不了你们。”
此言一出,宁珏担心不已,薛琦也暗中着急,但姜离定然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流萤石之?毒与?其他毒不同,此毒粉入五脏后不会消融,而会似跗骨之?蛆般附着沉积在五脏之?中,中毒者死后遗体腐烂,这毒粉便会附在骨骼之?上,而这宝石之?所以唤‘流萤’之?名,乃是因其有一种特性,此物但凡被日光暴晒,至夜间便会发出流萤一般的微光——”
众人听得称奇,姜离继续道:“五日之?前,臣女已亲赴陇州与?商州,此时此刻,两个孩子的骸骨棺椁就在朱雀门外,请陛下传两个孩子的骸骨入宫!”
说着话?,她看?了一眼窗外,便见晨云尽散,一轮红彤彤的金乌正爬上半空,她道:“今日正巧是个晴天,臣女可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之?面开?棺晒骨,让陛下亲眼看?看?流萤石粉是如何害死了那两个孩子!”
姜离说至此,想到因李翊暴亡而死的那些旧人,语声也带上了悲切,“陛下,这两个孩子当?年都只有七岁过?半,与?皇太孙是一样的年岁,肃王专门让程秋实用这样两个孩子试药,实是其心可诛,只要证明这两个孩子中了流萤石之?毒,谁要辩解都无话?可说!”
姜离一字一句声声震耳,肃王听到此处,好容易找回来的侥幸又化为了泡影,他忙道:“父皇,请父皇明鉴,当?年是程秋实给那两个孩子治病,儿臣什么也不知,倘若是程秋实自己?做主害人,又与?儿臣有何干系?!”
人死灯灭,再无对证,肃王显然是要将一切罪责全部推至旁人之?身?,然而景德帝虽年至花甲,神?智却并不糊涂,“若是程秋实自作主张,那他何以死于非命?”
不等肃王反应,景德帝挥手道:“去传罢——”
肃王恐惧地看?着殿外武卫疾步而去,他胸膛起伏几瞬,忽然道:“不,父皇,这些都只是薛泠的推测罢了,她……她是薛氏女,自然会想着东宫,父皇,就算、就算儿臣知道当?年的事,又如何证明翊儿是中了那流萤石之?毒而亡呢?当?年案子是定了的啊父皇,是您亲自定下的,是那广安伯,是他施针有误害死了翊儿啊!”
姜离听见此言,眉眼陡然生寒,她轻狭秀眸,决然地跪下地来,“陛下,不是没有办法证明,请陛下开?皇太孙棺椁晒骨验毒——”
“不可——”
“不可——”
姜离严词请求,可话?音刚落,竟是肃王与?太子李霂一同开?了口。
肃王一愣,太子李霂皱起眉头道:“泠儿,翊儿早已经葬入皇陵,他的陵穴也已封堵,李氏皇陵事关?国运,要重?开?他的陵墓,你知道这是多耸人听闻之?事吗?!连翊儿的魂灵也难得安息,这可不是掘寻常百姓的坟墓那般简单。”
薛琦也没想到姜离竟有此言,立刻出来告罪,“陛下,小女回长?安不过?半岁,还不懂这些规矩,请陛下恕罪,莫听她胡言乱语——”
御座之?上,景德帝面色阴晴难辨,看?着姜离的目光也少了些包容,姜离见状继续请求,“陛下,这是最简单的法子,请陛下——”
“请陛下恕罪,这本是微臣分内事,因微臣请托之?故,薛姑娘才起了为两个孩子和皇太孙伸冤昭雪之?心,她是医者仁心,请陛下宽恕。”
连裴晏也跪了下来,见他如此,姜离眼底那点儿希望迅速湮灭,生怕她还要再说,宁珏也道:“陛下,薛大小姐乃是局外之?人,她如此并非因为私心,请陛下莫要当?真,总能?找到别的法子论?证的——”
太子这时也道:“父皇,泠儿到底是在江湖长?大,请怜她无心之?言罢。”
一下子这么多人为姜离求情,景德帝还未做声,却反令肃王又生希望,他连忙道:“父皇,其实儿臣并不怕开?启翊儿陵寝,若父皇愿意,儿臣也乐见如此,好证明儿臣清白?!当?年翊儿去后,儿臣痛心疾首,儿臣便是再如何狠毒,也不至于对一个小孩子下手,父皇,那可是儿臣的亲侄子啊,大理寺和刑部查到现在,不错,儿臣的确有过?错,可非要说儿臣害了翊儿,那一定是天大的误会,请父皇明鉴——”
景德帝看?向肃王,父子二人四目相对,肃王额上虽尽是冷汗,却仍不闪不避地,卑微乞怜地望着景德帝,景德帝看?着这个年过?而立的第三子,心底深处闪过?一抹迟疑,此案最紧要处还是谋害李翊之?罪,但若无法证明,那是否他真的没有那般心狠呢?
“肃王觉得是我?们误会了你,那便是说,这有毒流萤石,可能?出现在肃王府,可能?出现在永茂堂的赠礼之?中,但绝不会出现在东宫,可对?”
冷不防地,姜离笔挺着背脊,又开?了口。
肃王利落道:“那是自然!当?年翊儿是被那广安伯害死,就算、就算流萤石有毒,也跑不进东宫去,那什么炮制之?法更尽是你的猜想!没有真凭实据,这样的话?也敢说?若非看?在你此前救治了父皇的份上,我?定要请父皇当?堂治罪于你!”
未得景德帝准允,姜离适才本一副失望不安之?色,但听见肃王此言,她落在膝头的指节狠狠一攥,似祈盼已久的猎物终于落入了自己?设下的陷阱,她凌然道:“既如此,那便请陛下派人去东宫,将皇太孙殿下亲手所种的龙游梅搬来此地——”
“龙游梅?!”景德帝大为意外。
太子也道:“搬龙游梅做什么?那盆梅花多年没移动过?地方?了。”
姜离笃定道:“现在还不能?告知殿下,陛下若信臣女,便请按臣女所请照做吧,臣女……臣女虽是局外之?人,但查到了这一步,臣女也想为当?年的太孙殿下尽一份力,若最终是臣女错了,陛下如何责罚臣女,臣女都甘之?如饴。”
她昂着下颌,本是纤瘦之?躯,此刻却有几分大义无畏之?感,薛琦见此简直要急坏了,但在殿上,又不好直言劝阻,不远处的宁珏也眸生动容,正要再替她求情,御座之?上的景德帝沉沉道:“世忠,你带人走一趟吧。”
于世忠领命而去,景德帝又看?向跪地几人,“都起来吧,既要查证,那便查个明明白?白?,也好过?再留遗憾——”
姜离面上镇定,但见景德帝准许,终还是暗松了口气。
阶下的肃王也惶恐地站起身?来,他盯着姜离的脸,又被巨大的不安笼罩,开?皇陵乃是天方?夜谭,自家?父皇便是再如何疼爱李翊也下不了开?皇陵之?令,只要找不到流萤石的直接证据,那他便立于不败之?地,可他万万没想到,求开?皇陵未成,姜离竟然还有一个龙游梅等着他……龙游梅能?证明什么?
要等人证物证齐全,殿中一时沉默下来,但很快,展跃与?杨培的身?影出现在了承天门内的广场上,待看?清他们领着的那两口漆黑棺椁时,殿中群臣的呼吸声轻弱下来,景德帝见此景自是想到李翊,眼底也浮出两分痛色。
又得片刻,于世忠带着龙游梅返回,在他身?后,宁瑶与?薛兰时也一并跟了过?来,大抵于世忠解释了今日之?事,宁瑶来的匆忙急切,薛兰时则安然的多。
如今要追查李翊死因,宁瑶这个做母亲的在场最合适不过?,景德帝允了二人留在殿中,又问姜离道:“丫头,龙游梅来了,你要如何?”
姜离看?向宁瑶道:“请娘娘准许,这龙游梅的花土多年未翻动过?了,我?想把这花土也一并晒一晒——”
这龙游梅是李翊亲手种下,宁瑶犹豫一瞬,点头道:“听姑娘安排。”
姜离放下心来,便请于世忠寻来一张干净的竹席,裴晏又近前帮忙,小心翼翼将花土腾了出来,后一并搬去了殿外丹墀之?下,待杨培与?展跃跪地行礼之?后,再请禁军武卫开?了两口棺材,如此,便有两棺材一席土同时于烈日下暴晒。
见布置好了一切,姜离方?进殿禀告道:“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臣女曾为宣城郡王诊病,当?日去过?含光殿,亦听宁娘娘回忆了些许往事。臣女还记得,宁娘娘说当?年太孙殿下病中仍记挂着自己?种下的梅花,每次都要把自己?剩下的药汁浇灌给这龙游梅,若臣女推测无错,那殿下的所余汤药之?中必有流萤石粉——”
众人恍然大悟,宁珏还不知有此一节,当?即道:“若这花土晒后也显流萤之?光,便足可证明此前推演处处皆对!!”
肃王大为恼怒,“谁、谁知道这花盆里头浇灌了什么,都这么多年了,凭什么说与?肃王府有关??不,这不可作数——”
“王爷若问心无愧,何必如此情急?”
裴晏冷不防地开?口,肃王一愕,强自道:“我?、我?只是怕你们故意栽赃,届时我?百口莫辩罢——”
“了”字未出,景德帝已冷冷看?来,肃王急忙闭嘴,又胆战心惊地盯着外头的动静。
景德帝这时也问:“丫头,需晒多久?”
时近午时,一股子灼热之?气自殿外涌了进来,今日的太阳极为炽烈。
姜离便道:“回陛下,至少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需遮住所有门窗,于黑暗中观骸骨与?花土,届时便可知臣女所言是对是错——”
景德帝狭眸,“好,那就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并不算短,但因此案实在太过?重?大,在场众人无一敢露不耐之?色,而这宣政殿大抵百多年未出现过?这等诡异情形,满殿君臣不议朝政,只鸦雀无声地盯着殿外日光下的骸骨与?黄土……
等待总是磨人,众人几乎是生生熬过?了一个时辰。
眼看?着时辰将至,于世忠连忙吩咐内侍们围上窗户,不多时,又吩咐禁军武卫将两口棺材和那一席花土抬进了殿内,再将厚重?的殿门一合,霎时间,这阔达的宣政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若入夜。
起初,所有人都屏息盯着棺材和花土,但没一会儿,薛琦先发出了一声轻呼,“光,真的有光——”
很快,宁珏也惊叫起来,“在发光!真的在发光!骸骨在发光,花土也在发光,陛下,您看?到了吗?!太子殿下,阿姐,你们看?到了吗?!陛下,不是我?杀的白?敬之?,那青楼女子之?死都是肃王陷害的我?——”
接连不断的议论?响了起来,在一片嗡声里,姜离立身?于黑暗之?中,冷冷地发问,“肃王殿下,请问你还有何话?说?!”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做!这龙游梅这么多年了,东宫那么多人照顾,不知往里头浇灌了多少花肥,怎么能?证明就是儿臣所为呢?这根本不算什么证据啊!”
肃王的哀叫响彻大殿,这时,宁瑶语声颤抖地道:“父皇,这些年来,龙游梅从未移过?地方?,平日里三四月才浇一回清水,含光殿父皇也会去,因此从没有让外人进去照看?过?,不可能?存在肃王说的情状——”
宁瑶说至最后已哽咽起来,话?音刚落,太子李霂怒喝道:“李昀!竟是你!竟是你害死了翊儿?!你竟然骗了我?们这么多年!”
“不,父皇,不是儿臣,这不算实证啊父皇——”
随着“扑通”一声,肃王又跪在了地上,于世忠轻声吩咐一句,内侍们撤下了帷幔,午后的炽阳洒入殿中,照出肃王惊慌恐惧的脸。
这时裴晏拱手道:“陛下,为了周全起见,除这些医道毒理上的证据之?外,微臣已于昨夜捉拿了两个永茂堂偷偷送出长?安城的匠人,这些人如今都关?在大理寺监牢之?中。其中一人是制作古玩仿品的师傅,凭他交代?,那串送给白?敬之?的佛珠正是出自他之?手,也是他亲手填入了那白?石粉,但他并不知那是何物。”
“还有一人是永茂堂这些年的玉行大当?家?,此人极善寻矿采金,他交代?,这流萤石是十二年前他们在茂安北面的深山中挖玉石所得,他们起先并不知是何物,只当?做宝石献给了钱氏家?主,后为钱继礼所用。适才薛姑娘说此宝石是当?年西蜀国之?物,倒令微臣想起来,如今的茂安府所在,正是当?年西蜀国故土。”
随着裴晏之?语,肃王面上绝望更甚,眼角甚至闪出了恐惧的泪光。
见景德帝并未应声,裴晏又道:“宁珏所言也不错,那醉欢楼的小厮近日得了数百两银钱,被我?们拿住后,他交代?,乃是有人专门让他攀咬宁珏。除了这几人,永茂堂的家?主钱继礼、段国公和汪仲琦等人也已被微臣监视,只要这毒石得证,微臣便可立即拿人,即便肃王不认,微臣猜想他们一定知道当?年的事情经过?,更莫要说,白?珉也是人证之?一,他有一份白?敬之?生前的手书献给陛下……”
白?珉再度跪倒,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文卷,待于世忠接过?,他哽道:“陛下,老爷生前为此事提心吊胆,如今以死谢罪,为的便是让这一切真相大白?,小人知道老爷罪不可赦,但当?年老爷也是被胁迫,肃王府派人来转交那毒物之?时,老爷也并不知是什么,他一个小小太医,根本没有反抗肃王的手段。”
景德帝高坐御座,身?形笔挺,离得丈远,众人也能?瞧出他眼底怒色汹涌,待文卷到了跟前,他颤颤巍巍地接了过?去,于世忠见状,忙替他翻开?,待景德帝一目十行的看?完案卷,他眼底已现杀机,“李昀,你好大的胆子——”
肃王哭腔道:“父皇,真的不是我?——”
“如此多实证旁证,你还敢狡辩?!”景德帝厉喝出口,只骇得满殿臣工跪了下来,他万分失望地看?着肃王,“你口口声声不忍谋害侄儿,却是句句都在欺君罔上,六年,朕竟然被你蒙骗了六年,事已至此你还不认罪?!”
肃王本就是百口莫辩,见景德帝如此动怒,骨子里对父亲对帝王的恐惧,使得他一时哑口,好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父皇……父皇您有没有想过?,儿臣、儿臣也是被逼的,您明明有儿有女,可您实在太宠李翊了,只要李翊在一日便能?保全东宫上下,儿臣当?年也才刚过?而立,儿臣害怕往后没有一点儿机会啊——”
肃王心防溃败,竟真的悲哭起来,见他如此不知悔改,景德帝喝道:“那是你的亲侄子!他才八岁,要怎样狠毒的心肠你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你这孽障!”
肃王心知大势已去,随着叱骂,面皮都诡异抽动起来,他边哭边笑道:“父皇,什么叫狠毒?咱们这样的人家?什么叫狠毒?论?起狠毒,儿臣也是向父皇 您学的啊,您那般宠爱李翊,不就是因为他像宁阳姐姐一样聪敏吗?那您可还记得宁阳姐姐是因何而死?!”
“殿下不可胡言——”
肃王癫狂无状,说至此,急得于世忠喝止起来!
而景德帝听见他此言,亦是剑眉倒竖,怒意勃然,“来人!即刻除去皇三子李昀冕服冠带,将其打入天牢候审——”
话?音刚落,禁军武卫已冲了进来,肃王顶冠被一把除去,又被利落地拖了起来,眼看?着自己?要被拖出去,肃王奋力地回身?道:“父皇,其实当?时翊儿本就快死了,我?不动手他也会死的,您还记得宁阳姐姐吗?那可是您最宠爱的孩子啊,连女儿都舍得,侄子又算什——”
癫狂之?声骤然一断,但只这几句话?,已惊得满殿诸人大气儿也不敢出。
这个当?口,裴晏近前半步道:“陛下,太孙殿下之?案既现谬误,微臣请命重?审殿下旧案,微臣必查清一切内情令殿下在天之?灵安息。”
裴晏言辞决然,景德帝点着头道:“查,给朕查个清——”
“楚”字未出,景德帝笔挺的身?形一晃,满殿惊呼声中,重?重?地朝后仰倒下去……
第209章 罪责难定
“陛下, 您怎么样了??”
太极殿中守了?满屋人,高贵妃和淑妃站在龙榻近前,皆紧张地看着虚虚睁开眼睛的景德帝。
见景德帝不做声,高贵妃又?看向一旁的姜离, “陛下分明醒了?, 怎还昏沉着?”
姜离敛眸道:“陛下怒急攻心, 并无性命之危,眼下是未缓过精神?来。”
“娘娘,贤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事发突然, 肃王前脚被?打入天牢,后脚景德帝便昏倒在宣政殿上,满殿群臣惊骇不已,幸而有姜离在场施救, 把景德帝抬回太极殿的途中,消息已经四散开来,内侍们?皆是人精, 只朝着高贵妃和淑妃处报信, 殷贤妃便来晚了?半刻。
高贵妃一听横眉道:“陛下正是被?李昀气得, 她来做什么?让她回去思过罢!”
“陛下!臣妾请陛下开恩, 臣妾就?跪在殿外等陛下息怒!”
高贵妃话?音刚落, 殿外响起了?殷贤妃嘶哑的哭喊, 姜离抬眸,隔着一道屏风, 依稀瞧见有人跪在了?殿门口,她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愿意跪就?让他跪吧, 李昀心肠如此歹毒,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教养的不好, 瑶儿,这几年你和太子心中都?颇多苦楚,母亲也明白,如今查出了?谋害翊儿的罪魁祸首,母亲这就?派人往皇陵走一趟,好好给翊儿做几场法事。”
太子李霂和宁瑶也跟了?过来,薛兰时因?身怀有孕,已被?劝了?回去,此刻宁瑶眼眶微红,哑声道:“多谢母妃。”
“来、来人——”
虚睁着眸子的景德帝忽然开口,高贵妃忙回身握住他的手,“陛下有何吩咐?”
“传、传令下去,立刻封锁肃王府、段国公府,让裴晏去,其他臣工,不得、不得宣扬此事……”
景德帝言辞断续,高贵妃一听便道:“陛下放心,臣妾明白,虽说肃王罪大恶极,可此事到底给皇家面上抹了?黑,不宜张扬,裴少卿知道如何做,其他大人也明白此事事关重大,您安心养身子才最要紧。”
景德帝混浊的目光朝屋内众人扫去,又?倏地闭眸,疲惫道:“都?退下罢。”
高贵妃欲言又?止,但她陪伴帝王多年最知其心,于是从善如流道:“臣妾就?在偏殿守着,待会儿再来照看陛下。”
言毕摆摆手,令所有人一并退出殿外。
太极殿门口,年过半百的殷贤妃果然跪着请罪,她出身高贵,又?诞下皇子,多年来养尊处优,一张少许细纹的面庞珠圆玉润,但此刻,她面色青白交加,因?来的太急,鬓发都?散下来一缕,看着格外狼狈。
高贵妃跨出殿门,睨着殷贤妃道:“妹妹,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事到如今,也不知你跪多久才抵得上翊儿的性命呢?”
殷贤妃眼中含泪,唇角颤抖,却只死死盯着殿内并不应答。
高贵妃嘲弄的一笑,扬起下颌经过她,往不远处的回廊下走去。
廊下正站着裴晏和宁珏在内的十多个外臣,一旁亦有德王李尧和李策几人,这其中,李同尘今日本在匠作坊点卯当差,听闻宫中传了?两口棺材,久等未见散朝,竟是比殷贤妃来的更早,见高贵妃一行出来,众人忙屏息静待吩咐。
高贵妃重复一遍景德帝的话?,裴晏立刻颔首,“微臣这就?去办。”
裴晏拱手而去,临走之际只深深看了?眼姜离。
高贵妃继续道:“陛下今日抱恙,诸位大人也请各去衙门吧,今日之事还未完,诸位想来也明白陛下的脾性,一切等大理寺查个清楚便好。”
薛琦等人齐齐领命,待他们?退走,一旁的宁瑶忽然对着姜离拱手作揖,又?真切道:“此番多谢姑娘——”
“娘娘不必多礼。”
姜离忙扶住宁瑶,便见她红着眼道:“那日请姑娘看诊,未想几句闲言,竟成?了?给翊儿伸冤的关键,多亏姑娘兰心蕙质。”
别人都?走了?,宁珏和李策几人却还没走,这时宁珏目光灼灼上前来,“阿姐,薛姑娘是医家,心地最是仁善了?,我能?洗脱冤屈,太孙殿下的案子能?真相?大白,全靠师兄和薛姑娘,等师兄把前前后后查个一清二?楚,陛下定会为太孙殿下报仇的!”
一个是从前最疼爱的孙儿,可另一个也是亲生之子。
宁瑶看一眼太子和高贵妃,实在不知如何接这话?。
高贵妃这时也欣慰道:“此番若没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帮大理寺,只怕他们?也难找出那般厉害的奇毒,泠儿,你实在是极好。”
姜离低眉道,“臣女只是尽了医者本分。”
高贵妃越发满意,又?意味深长道:“游之此言也无错,事到如今,难道还能?峰回路转吗?本宫和太子都?不会答应——”
说至最后一句,高贵妃已有了几分切齿意味,姜离不敢插言,太子语气和煦道:“听你们?适才的说法,泠儿你今晨刚从陇州回来?此番你实在居功至伟,本宫派人送你回去,待会儿自有赏赐送去你府上。”
宁珏忙道:“那我送她回府罢——”
他在牢中多日,眼下正是一副狼狈模样,太子无奈道:“也好,你也该回去向你父亲报平安了?,他还不知此事。”
宁珏喜滋滋应好,又?与姜离一同行礼告退。
旁里?李策和李同尘本就?好奇此案内情,也与他们?一道出宫。
刚出第一道仪门,宁珏便忍不住道:“薛泠!你实在太神?通广大了?!那样的奇毒你都?能?辨出来,你还去了?陇州和商州,天啊,短短几日跑了?这么远的路,我该如何谢你才好?”
今日御殿对峙并不轻松,看着肃王被?拖出大殿,姜离甚至有种脱力之感?,此时心中虽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可她乃是“局外人”,自不敢表现半分,“此事事关重大,裴少卿既然开了?口,我自要尽力而为。”
李同尘也忍不住道:“死了?一个太医,却扯出了?这么多旧案,鹤臣那日竟然一点儿都?没提起,你们?此番可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眼下朝野内外不敢议论,一旦肃王之罪定下来,只怕你今日的英勇要传遍长安呢!”
李策跟在一旁,也道:“肃王适才已经承认了?谋害太孙殿下之行,那岂不是说当年的广安伯并没有误医呢?”
姜离心头微跳,一旁的宁珏斜了?李策一眼,倒也不意外他有此言,毕竟众所周知,李策当年可是求过与魏氏义女的指婚,早前与广安伯府也颇多来往。
宁珏默了?默道,“适才还真没论此事,若是肃王下毒,那凶手便是肃王,那如此一来,广安伯府上下便——”
如此一来,广安伯府众人便是被?冤杀了?。
宁珏心头微沉,面上雀跃都?散去大半,“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府上上下有四十多口?”
李策道:“所有仆从加起来四十三口。”
宁珏恨了?魏阶多年,如今忽然有恨错了?人的可能?,而若真是冤杀了?四十多口人,那便是天大的罪孽,这实令他难以承受,“万、万一当年广安伯也的确施针出错了?呢?那白敬之的手书是怎么说的?哎,师兄去拿人了?,看来我待会儿还得去大理寺跑一趟才行。”
姜离不仅要找出真凶,将真相?昭告天下,最紧要的,还是要洗去魏阶身上污名还广安伯府清白,因?此一听这话?她眉头便拧了?起来。
正要开口时,姜离却觉一道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她下意识转头,正好对上李策探究的眼神?。
见她看来,李策莞然道:“姑娘实在医者仁心,今日但凡没有实证,这栽赃亲王的罪名可是不轻,如今令肃王认了?罪,姑娘的功德或许不止为太孙殿下和那两个孩子伸冤,当年被?判斩刑的广安伯府四十三口,或许也要在九泉之下感?激姑娘。”
二?人正对视着,姜离不敢露分毫情绪,“若论功德,也是裴大人第一。”
宁珏本就?不喜李策,此时更道:“罢了?,无论如何,肃王之罪逃脱不了?,等师兄查个清清楚楚就?是了?——”
说话?间出了?承天门,而这时,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见着他们?,庆阳公主疾步而来,扬声问道:“父皇如何了??”
几人驻足行礼,李策在前道:“陛下晕倒了?,但适才已经醒了?,几位娘娘守在跟前,殿下不必担心。”
庆阳公主松了?口气,又?问:“肃王谋害翊儿之事可是真的?”
此刻段国公府与肃王府多半已经被?围,庆阳公主收到消息也不足为奇,李策颔首道:“是真,殿下见了?于公公便知经过了?。”
庆阳公主颔首,急匆匆往承天门赶去。
众人一默,直往朱雀门行去,走至半途,忽闻身后脚步声嘈杂,待回头,便见拱卫司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姚璋与陆承泽打头,一看也是急往宫内去。
气氛骤然严肃起来,直出了?朱雀门,姜离才道:“宁公子不必送了?,今日事多,一切以公事为重,我自先回府便可。”
宁珏不好意思道:“可是,你为此事做了?这么多,我……”
姜离摇头,“不必客气,不过是医家的本分罢了?,小郡王,世子,我便先告辞了?。”
宁珏欲言又?止,却挡不住姜离决然往马车行去,他又?低头看一眼多日未换洗的衣袍,鼻息微动?时,更似嗅到了?一股子馊味儿,当下俊脸一红也不好再跟。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既不必送姜离,宁珏也迅速往府中赶,待他一走,李策盯着远去的薛氏马车轻喃:“医家本分是替人申冤吗……”-
“姑娘!终于成?了?!!”
马车上,怀夕眼见走远了?才忍不住激动?地欢呼起来。
姜离这时松出口气,虽露出丝笑意,却有些勉强,道:“肃王定难脱罪,但我不知怎么,听见适才李策和宁珏所言,心中又?生出些不安来。”
怀夕收了?雀跃,“姑娘担心什么?”
姜离道:“李翊当年的医案已经被?毁,只怕没几个人记得住当年详细的用?药,肃王虽是指使者,但李翊中毒多深并无明确佐证。”
怀夕了?然,“姑娘是怕肃王认罪不老实,魏伯爷的冤屈不好洗清?”
姜离拧起秀眉,末了?叹了?口气,“罢了?,此行已算顺利,且看裴晏所查吧,若钱氏和段氏皆知情,又?交代仔细,想来并不算太难。”
昨夜连夜赶路,今晨回长安又?是这几个时辰的对峙,主仆几人皆是累极,姜离也不再多言,只先回薛府歇下。
沐浴更衣用?过午膳,姜离刚歇了?两个时辰,虞梓桐和付云慈便相?携而来。
景德帝虽不欲事情太过张扬,但封锁王府的动?静不小,权门贵胄们?想知道内情还是太过容易,更何况今日早朝,虞槐安也在朝堂之上。
“所以你当真去了?陇州和商州?!”
虞梓桐惊诧极了?,待姜离点头,她便豁然起身,也朝姜离拱手而拜,姜离忙扶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你是知道的!我们?全家都?盼着皇太孙的案子有重审的那日,如今证明了?肃王才是谋害皇太孙的真凶,岂非能?为我姑姑、姑父沉冤得雪了??”
虞梓桐说着后退两步,非要对着姜离一拜到底,“你虽说受了?裴鹤臣之托,可这份恩情我不能?视而不见,怪道我前日来府上时,她们?说你出城了?,却并不说住处,阿泠,这么远的路,你该唤我同行才是。”
姜离拉着她落座,“此事裴少卿交代过需得守密,我便只好自己去了?。”
虞梓桐道:“那如今怎么说呢?”
“肃王已经被?打入天牢,余下的陛下交给了?裴少卿,他这几日想必会很?忙,所有段国公府和钱氏知情的不知情的,都?要拿了?审问。”
姜离说的自然,虞梓桐轻嘶道:“你适才说前后经过时,便时时将‘裴少卿’挂在嘴上,如今听你说他,倒是越来越顺耳了?。”
姜离心头一跳,“此事是他相?托——”
“这可是指证亲王的差事,他却如此信任你,你们?二?人之间……”
虞梓桐狐疑地看着她,一转眸,付云慈的目光也意味深长,姜离失笑道:“这是正经差事,你们?道编排起我来!”
虞梓桐心思纯直,倒也并不深究,只一口一个恩情,万分感?激姜离,待说起裴晏的不易,她默了?默道:“自然也是要谢他的,我父亲不便出面,等此事了?了?,不若你再陪我去大理寺走一趟?”
姜离莞尔,“那自然好。”
早朝上的争端已不胫而走,虞梓桐二?人也不过好奇此中曲折,三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虞梓桐着急与父亲商议此事,至黄昏时分便提了?告辞。
待送走二?人,怀夕道:“姑娘,咱们?也要明日便去见裴大人?”
姜离摇头道:“他们?要捉拿之人百数,定没有这样快审问清楚的,等内情查尽之后再去吧。”-
姜离预料到大理寺忙碌,却也没想到此番动?静如此之大,当天晚上,长安城大街小巷便议论起来,连如意二?人都?听到不少动?静。
至深夜薛琦归来,喜气洋洋地把姜离叫到了?跟前。
“乖女儿,你实在争气,你可不知,肃王这几年从未放下过争储的心思,如今这事一出,别说他了?,便是段国公和勋国公两府,从此往后都?要销声匿迹,这一下太子殿下便可高枕无忧了?,今日父亲去东宫,太子殿下和你姑姑,还有宁娘娘都?对你赞不绝口,我们?宁氏和薛氏如今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薛琦自顾自说着,这时又?正色道:“你去给宣城郡王看病,可是瞧着他比常人呆笨许多?”
姜离迟疑地点头,薛琦顿时两眼放光道:“只要你姑姑此番一举得皇孙,那我们?便当真万事不愁了?,好孩子,明日便进宫给你姑姑诊个平安脉吧。”
薛琦太过高兴,又?将今日殷贤妃如何久跪却未得见景德帝,勋国公白衣请罪却被?捉拿下狱的情形说来,端的是一网打尽、彻查到底的模样,姜离也听得心潮难定。
翌日午后,姜离入东宫给薛兰时请脉。
薛兰时身孕已近四月,小腹已微有隆起,比起薛琦的喜悦,她则显得淡然许多。
“的确是高兴的事,不过这几年为了?李翊,姑姑我可是吃了?不少亏,真是有苦说不出,那宁家还记恨了?我们?多年,到头来,竟是你帮他们?找到了?真凶!”
薛兰时有些不忿,末了?又?道:“不过没了?肃王,太子殿下可稳坐储君之位了?,你是不知道,贤妃娘娘昨日跪得晕了?过去,被?抬回长秋宫之时,口中还念着陛下,天下父母心,她只怕没想到肃王这样大胆。”
姜离请完脉忍不住问:“那贤妃娘娘会如何呢?”
薛兰时叹道:“若她当真不知情,多半会被?褫夺妃位,剩下这些年只能?在冷宫度过了?。”
薛兰时还需安胎,姜离一边写方子,一边想起了?昨日肃王之言,便道:“昨日肃王说,陛下疼爱太孙,乃是因?宁阳长公主之故?”
说起此事,薛兰时都?唏嘘起来,“他说的不错,李翊不仅聪明劲儿和长公主十分相?似,他那双眼睛和长公主生得也十分像,当年私底下也有不少老宫人如此议论,只是……长公主当年在北境死的不清不楚的,后来也的确生出不少流言。”
姜离不解,“长公主不是病逝的吗?”
薛兰时摇头,语气悠远道:“我到现在还记得长公主当年出征之时的模样,那样风华绝代的女子,连我也生出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永昌帝的念头。开战之后北面大雪,军中还生过伤寒,那时听闻连长公主都?病倒了?,长安城紧急筹措药材送去北面,差点儿就?打不赢了?,但后来还是胜了?,战胜之后药材并不短缺,我实在想不通长公主如何病逝的。”
“有说她受伤的,但当年先是如今的安国公萧律受伤被?送回来养病,他回来的时候,并未提起长公主负伤,后来边境议和整兵耽误了?两月,皆是长公主在北境主持,就?在议和结束之时,她的死讯被?一道送了?回来……”
姜离越听越觉得古怪,“似乎还有别的流言?”
薛兰时瞥她一眼,“此事问姑姑便可,别的地方少说……当年有说她是被?战败的梁国人刺伤的,也有说她是被?关外那古越族之人刺杀的,更有甚者,说她在与梁国议和之时提了?别的条件,有徇私通敌之嫌,真相?,或许只有太子殿下和陛下知晓了?。”
姜离微讶,“太子殿下?”
薛兰时颔首,“当年议和国书先送回了?长安,等再北上时,父皇便令殿下同去,当时殿下还是齐王呢,长公主的棺椁便是殿下带回来的。听闻死讯,安国公一脉和长安城与长公主交好的老臣故旧们?皆是义愤填膺,待最终殿下与父皇交代一番后,父皇只以病逝昭告天下,那她便也只能?是病逝了?。在我看来,只怕长公主当时真有些不合时宜之行,父皇如此也是全了?她的身后名……”
“那皇后娘娘怎会——”
“哎,皇后娘娘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此不清不楚的没了?,她自然不依,她也是个刚烈的性子,大抵伤心透顶,便与陛下决裂了?,陛下念在结发之情,这么多年已经算是宽容大量了?,历代皇后可没有这——”
“样”字未出,明夏忽然从外快步而来,“娘娘,承香殿那位今日又?非让宋师傅去给她掌厨了?。”
薛兰时蹙起眉头,“真是得寸进尺了?!”
见姜离不解,薛兰时道:“是那郑良媛,她是永州人,东宫的御厨之中只有这个宋师傅会永州菜,她借着得宠之势,竟把御膳房当成?自己家了?。”
明夏补充道:“我们?娘娘近日午间喜欢用?一盏莲子乳鸽羹,也是那宋师傅的拿手好菜,今日奴婢晚去了?半步,宋师傅竟被?她招去了?。”
姜离忙道:“姑姑万不可动?气,只当为了?腹中孩儿。”
薛兰时抚着小腹深吸口气,“你说得对,如今没什么比孩儿更要紧了?,罢了?,今日先放过她,待哪日抓到了?她的错处,本宫再好好教训她!”
这一打断,姜离再不好追问宁阳长公主之事,只心底疑问却越来越重。
待从东宫出来,姜离带着怀夕行走在禁中,只见武卫们?披坚执锐来回不断,竟是比前日戒严了?不少,悠长的宫道上寂寂无声,偶有当差的宫人们?行走间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副草木皆兵之象。
出朱雀门时,姜离往大理寺方向看了?两眼,仍先回薛府等候消息-
连着两日,姜离只闻段国公府与勋国公府被?捉拿者百数,朝堂之上,肃王一脉亦是树倒猢狲散之态,同时受牵连的还有太医署,当年白敬之治下的大小医工、御医皆入大理寺监牢走了?一遭。
裴晏的严谨她不必怀疑,只要能?查清当年用?毒之量,自然能?证明害死李翊的罪魁祸首并非魏阶。
至四月二?十一这日,姜离刚起身不久,府外便来了?宫中的车架,姜离迎出之时,便见又?是淑妃娘娘身边的于公公来访,竟是景德帝旧疾复发,宣姜离入宫看诊。
今日并非大朝会,抱恙在身的景德帝于太极殿问政。
姜离赶到殿门之外时,殿内已有多人,于公公谨慎道:“姑娘稍安勿躁,裴大人和龚大人他们?正在殿内回话?——”
姜离应是,虽隔着老远,但她依稀听见了?裴晏之声,此刻站在殿外栏杆处,只忍不住看向殿内,想瞧见裴晏在何处。
正探看着,于世忠快步走了?出来,“姑娘来了?,姑娘进来吧,陛下今日清晨起身便觉后腰发痛,现在都?未见好——”
姜离忙收敛心神?,低眉垂眼走了?进去,行了?礼,景德帝招手道:“就?这般看吧,你们?继续说……”
姜离目不斜视地近前请脉,裴晏视线扫过她,道:“肃王仍是说见了?陛下才肯开口,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们?也不好用?刑,因?此还请陛下定夺。”
龚铭在旁道:“目前审下来,钱家那几个掌事的都?招了?,当初就?是他们?负责供药材,程秋实负责炼药,最终的用?药配比也是程秋实来定,后来只将药粉和炮制药材的法子全部交给了?白敬之,起初白敬之并不知是何物,但他私下里?应仔细研究过,等他发现不妥去见肃王之时,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他只能?继续下毒,前后用?毒足有二?十天。”
裴晏接着道:“段国公一直说不知此事,只交代了?肃王于户部贪腐之行。”
姜离正在给景德帝问脉,说至此,明显听见景德帝呼吸粗重了?些,待问完了?脉,景德帝道:“去写方子吧,可需施针?”
姜离应是,自去一旁写此番医方,这边厢龚铭继续道:“不问不知,如今审下来还真问出这般多腌臜事,这桩桩件件论起来令人咋舌,陛下您看——”
姜离一半心思用?在医方,另一半心思自在听裴晏二?人禀告,连她也未想到除了?谋害李翊,肃王竟还有诸多罪状,若数罪并罚便只能?重不能?轻。
思及此,她心中愈发笃定了?些。
“那便把人带来吧,朕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景德帝沉默片刻忽地开了?口,姜离笔尖轻顿,登时在纸页之上氤下一滴墨迹,她忙打起精神?,写下最后一味药起身递给于世忠。
龚铭领命而去,景德帝摆了?摆手,“朕先施针,裴卿也退下吧。”
当着景德帝的面,姜离神?色沉静,只当与裴晏并不相?熟,裴晏也不敢放肆,只得从善如流退了?出去。
姜离今日施针的动?作格外缓慢,她有些心神?不宁,便愈发不敢求快,景德帝连日来劳顿,此刻也安心接受诊治,阔达的太极殿内一时只有众人的呼吸声。
前后两刻钟的功夫后,姜离起针,收拾针囊之时,叮嘱景德帝不得辛劳,亦不得动?怒,一席话?还未说完,殿外龚铭已将肃王带了?回来。
“父皇!儿臣冤枉啊父皇——”
“儿臣那日失心疯了?——”
入天牢四日,肃王已似老了?十岁,此刻一路膝行至龙榻跟前,开口便是喊冤,景德帝和衣坐在龙榻之上,闻言面上立刻生出厌恶,“你若是来对朕说这些,那便大可不必,你可以不认,但钱氏、段氏,却不会拼死护你!”
“不,父皇,他们?就?算知道的再多,也不过知道那毒石来处罢了?。父皇,当年儿臣是猪油蒙了?心,的确不满您对翊儿的喜爱,但、但那是儿臣身为父皇的儿子,不满您只疼爱孙儿却不曾那般疼爱过儿子啊父皇……”
肃王抹了?一把眼泪,急声道:“并且,儿臣当年的初衷只是想让翊儿病的重些,留下两分遗症,让您对他的宠爱少一些罢了?!儿臣没想杀人!”
“事到如今你还在此强辩?!来人——”
景德帝哪容得他狡辩,可他话?音刚落,肃王便竹筒倒豆一般道:“不不,父皇,儿臣说的是真的,儿臣让程秋实炼出来的药,最起码要用?两月才能?害死人,可那时候我们?只给翊儿用?了?二?十天啊,二?十天是不可能?毒死翊儿的,罪魁祸首不是儿臣,还是那广安伯啊父皇,父皇若不信,父皇可以问裴鹤臣——”
肃王急切地看向裴晏,见姜离在此,他又?指着姜离道:“陛下还可以问薛泠啊,他们?不是查了?那两个孩子的事吗?那两孩子前后用?药两月才过世的,为了?稳妥起见,儿臣给白敬之配方时,用?量再减过,当时我们?预计翊儿要到二?月才会病危,怎可能?只二?十天便害死翊儿呢?!”
肃王膝行到景德帝跟前,“父皇,行赏尚且□□,如今定罚难道不看罪责轻重吗?儿臣已经悔过了?父皇,儿臣真的没有狠毒到下死手!!”
肃王悲哭声刺耳,景德帝这时看向裴晏和姜离,“他说的可有道理?”
姜离拼尽全力维持着沉静模样,可胸口与喉头却似梗了?一块硬铁,在景德帝严厉的目光之下,一字也答不出来……
第210章 出事了
“启禀陛下, 肃王府那?两?个孩子,确是前?后用药两?月病逝。”
本以为肃王数罪并罚已是板上钉钉,但万万想不到,他此刻又提出这般证供, 偏偏中毒是否能致死, 关键便在剂量多少, 见姜离神色凝重,裴晏自能想象到她此刻必定煎熬,便先开了口答话。
他又接着道:“但程秋实已死, 剂量轻重无从?考证,白敬之也未明确说明当时?那?般用药多久会致死。是以,第一,是否减轻过剂量之事无从?考证, 第二,是想令皇太?孙留下遗症还是想害死皇太?孙,也只是肃王殿下自说自话, 并无人证。”
“不, 父皇, 父皇信我, 事到如今, 儿臣说这些?, 不是为了请父皇饶命,儿臣可以丢掉性命, 但儿臣便是死也不愿多受一分冤枉!当年翊儿忽然?病危,儿臣在府中还吓了一跳, 还在怀疑,是不是白敬之多用了药量了, 正担忧之时?,便知他们已经查出了古怪所在,父皇,难道只因为儿臣动了些?手脚,那?广安伯的罪孽便可尽数抵消吗?若论罪魁祸首,那?是广安伯而非儿臣啊——”
肃王不住哭诉着,景德帝沉声道:“前?些?年药藏局起过一场火,翊儿的医案都被损毁了,已经没办法仔细分辨了,白敬之那?手书之中的言辞也十分模糊,他虽有心为自己遮掩,但似乎也真的认为魏阶施针出了错……”
姜离眉心一跳,欲要启口,裴晏抢先道:“白敬之当年处惊慌之中,如今以命做局,也是他被迫的选择,臣以为,他对广安伯的指控还有待商榷,并且,这两?日臣又仔细审问了白珉诸多细节,还发现了一件与广安伯有关之事。”
景德帝朝他看来,裴晏道:“其实当年白敬之给淮安郡王用的金液丹丹方,乃是他去广安伯府拜访魏伯爷之时?,从?魏伯爷处偷窃而来。”
景德帝听得挑眉,姜离一愣之后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白敬之医案的药方十分熟悉,原来真是白敬之偷窃所得!
裴晏继续道:“白敬之与广安伯乃少年旧识,后来广安伯升任太?医令,白敬之却只是个普通的侍御医,他一边敬佩广安伯的医术,心中却也有些?嫉妒和不平。当时?他想借淮安郡王之病扬名,用了两?个自创医方却效果甚微,于是,他前?去找广安伯请教。彼时?广安伯给他的说法与其他御医相差无几,建议他保守治疗。”
“白敬之听来很?是失望,但也是那?一次,他在广安伯的书房发现了广安伯那?几日弃用的废医方,他发现广安伯自己也在尝试改良金液丹,但似乎并不满意,便将医方丢弃在了纸篓之中……”
“所以他捡来了废医方,用在了李炀身上?”景德帝忍不住接言。
裴晏颔首,“不错,他本着侥幸之心想试试,却也没想过如此一来,竟然?催发的淮安郡王病情?恶化?,那?时?的他心境十分不稳,为此还暗自嫉恨过广安伯。”
姜离在旁听得咬牙切齿,景德帝也冷冷道:“医方是他自己偷窃而来,他有何脸面记恨他人?此人心志实不在正道。”
裴晏闻言便道:“臣也做此想,后来他被肃王殿下包庇,待到了皇太?孙出事之时?,指证广安伯的这份用心便更难断了。”
先嫉妒魏阶,后偷窃魏阶弃方害死了人,便更怨恨上了魏阶,待到了李翊出事,他一方面要找替罪羔羊,一方面对魏阶仍有遗恨,这份指控怎能作数?
裴晏之意分明,但景德 帝沉吟一刻后道:“其实这两?日朕也在想当年的判罚,但朕思来想去,都觉魏阶并不清白,彼时?除了白敬之,还有多人一同指证他,他们总不可能和魏阶又有仇怨吧?”
“陛下,臣女听闻魏伯爷的家传绝学本就?与他人医道不同,旁人是如何看懂了他的行针之法呢?”
姜离冷静半晌,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幸而她是医家,有此问倒也不足为奇。
景德帝道:“白敬之和魏阶相熟,对那?伏羲九针略知一二,当年一开始主要是他在旁作证,除了他,还有魏阶的一个义女,朕当年给了同样的医案,但那?义女的施针之法和魏阶全不相同,她乃是最有力的人证。”
提起当年作证之行,姜离心腔又揪痛起来,“只听陈述和当面面诊大?为不同,再者若那?义女若所学不精,所言之法不同也是有可能的。此毒药性乃是恶化?病患之症,太?医们也难发现端倪,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子找出当年经过此事的人证物?证,看看那?时?小殿下的病情?如何变化?,此间又用药如何,以此来研判中毒是否为最重死因。”
龚铭不懂医道,听了半晌道:“陛下,那?广安伯也许确是施针有误,但若太?孙殿下不曾中毒,或许也不会令太?孙殿下丧命?如今真是说不清了。”
龚铭是局外之人,他所言乃旁观者最正常看法,姜离即便想为魏阶说话,此刻也确实缺了实证,她双手绞在身前?,一时?心若油煎。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当年真的没有那般狠心——”
肃王见景德帝不易,这最后机会他自然不可能轻放,但这时?,景德帝冷冷地看着他泪泗横流的脸,眼底慢慢被阴翳笼罩,“你为了给翊儿下毒害了三条人命,翊儿之死,无论轻重皆有你一份力,如此伤天害理,就?不要说你没有对翊儿下死手了,还有你在朝堂内外之种种,不论是为君还是为父,朕都不可能宽恕你,来人——”
殿外武卫立刻冲了进来,肃王一听此言,面容惊恐地扭曲起来,“不,父皇!不能这样算!这样算儿臣冤枉啊父皇——”
武卫架起肃王,将他往殿外拖去,肃王挣扎不得,又大?吼道:“父皇!是广安伯害死了翊儿,儿臣只是走错了一步而已啊,父皇!您以为在这宫里就?只有儿臣想让翊儿出事吗?翊儿死了不知有多少人高兴哈哈哈……”
在癫狂的笑声中,肃王消失在了殿门口,龚铭看着众人面露尴尬,轻咳一声道:“陛下,您看如何办——”
景德帝沉声道:“按如今的人证物?证办,他已经承认了下毒之行,那?便按照律法,一桩桩一件件给朕查个明明白白。”
裴晏这时?道:“那?广安伯……”
裴晏替广安伯说话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景德帝略有不悦道:“除非你们大?理寺查出了明证,否则,朕御令钉死的案子岂能轻易反复?”
此言已是直接,裴晏正欲言又止,龚铭连忙拱手道:“陛下的意思微臣和裴少卿都明白,请陛下放心,无论是太?孙殿下的案子,还是此番牵扯出的其他案子,半月之内,大?理寺和刑部必定给陛下一个万全交代。”
姜离也怕裴晏惹恼景德帝,忙也道:“陛下尚在病中,请您安养精神勿要操劳。”
景德帝呼出口气,“都去罢。”-
“裴少卿刚才怎么那?般执拗?”
刚出承天门,龚铭便一脸奇怪地开了口,“太?孙殿下是陛下逆鳞,这是众所周知的,如今又多了凶手,竟是儿子害孙子,陛下心里自不好过,裴少卿适才话意分明,陛下哪能认同?且若是为广安伯翻案,岂不是说陛下当年错了?”
几人一同告退出内宫,姜离也跟在二人身后,听闻此言,她袖中双手绞的更紧,面色都青白起来。
龚铭又接着道:“依我看,咱们就?稳稳办妥肃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广安伯的事就?莫提了,光这些?案子半个月也难妥当呢。”
裴晏道:“龚大?人所言有理,但若当真找到了广安伯受冤的证据,大?理寺也会直言直谏。”
龚铭失笑,“自然?,那?是自然?。”
两?处衙门并不在一起,龚铭很?快与二人告辞往刑部去,待他一走,裴晏沉沉道:“肃王四?日来不愿开口,我也未想到他会有此证。”
这半晌功夫,姜离心底纵然?万般失望,此刻也接受了这结果,更何况禁中人多眼杂,她也不好表露不甘,便道:“是我没想周全,中毒若无剂量佐证,能钻的空子太?多,肃王也并非傻子——”
说着话,她道:“白敬之留下的手书可能让我看看?”
若裴晏所言,如今需得找到与广安伯有关的实证,姜离很?想知道白敬之的手书说了什么。
裴晏道:“去衙门看罢,他交代的还算详细。”
时?辰尚早,姜离便与裴晏一道往禁中以西的大?理寺衙门行去。
没走两?步,裴晏道:“展跃夫妻和杨培如今都在秉笔巷安顿着,他们两?家的人证物?证都已审定完了,再过三两?日便会返回商州与陇州。”
姜离念着今日之事,心中憋闷,面上也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只轻应了一声。
裴晏眼底生出两?分忧心来,便低声道:“李翊的医案虽被毁,但你如今能接触宁娘娘,她身边的侍婢当年也照顾了李翊,她们算是最直接的人证。此外,当年几个给皇太?孙看诊的太?医之中,还有个周瓒在长安城,他应还记得细节,只是如今陛下意思分明,你绝不可意图明显去探查——”
姜离抿紧唇角,也轻声道:“伏羲九针变化?万千,我当年才学了四?年,还远不及义父之功,到如今,若能看到详细医案,我应能勘破义父当年施针之法,真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得不让他们知道我是谁了。”
只有会伏羲九针之人,才能证明魏阶施针无错,但如此一来,姜离便要先自明身份。
逼仄的甬道狭长,二人并肩行走其间,姜离耳后的发缕甚至摩挲着裴晏的臂膀,他闻言脚步微缓,沉声道:“若只是冒薛氏大?小姐之名便罢,如今你得陛下爱重,一旦表明身份,陛下若不愿宽恕,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因此还远不到那?一步。”
默了默,他又道:“此番追查肃王之过已算顺遂,我近日也会往太?医署详查,你不必太?过着急,如今虽是为了给肃王定罪重审旧案,可但凡有蛛丝马迹,我必请陛下为魏氏正名,刑狱上的章程,总还有我。”
这一席话落定,姜离强撑许久的镇静生出一丝裂痕,那?份失望与不甘,总算隐隐显露了出来。悠长的宫道似看不到尽头,但这一刹那?间,她心底生出庆幸,当她决定抱着复仇之志孤身回长安时?,早已料想到了这条路是如何艰危坎坷,但一路走到如今,因有裴晏,其实远没有想象的那?般苦痛,她已是何其有幸,眼前?的波折又算什么?
“裴晏——”
姜离沉默一下,忽然?直呼他名。
当年在白鹭山书院,裴晏是讲学的夫子,无人敢唤他名讳,表字都少称,后来姜离离开长安,重逢这么多日,她也未当面叫过他,然?而这头一次喊他,竟也是意料之外的自然?轻易,就?好似这名字在她心中口中盘桓多年。
见她如此,裴晏心底浮起两?分怪异,像预感到了她要说些?不寻常之言,一时?竟生出一瞬莫名的紧张,“怎么?”
姜离侧首看他,四?目相对,裴晏一双眸子黑漆漆的,分明看不到底,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却总是十分专注,似乎在当年,他就?是这样的目光看她。
“龚大?人说的不错。”她收回视线,又定定道:“此案牵扯甚广,你不好太?过激进,你也说过陛下最是多疑,你在朝为官之路还长,不能惹陛下生厌。”
裴晏未想到是此言,默了默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姜离一愣,脚步加快了些?,“不想连累裴少卿罢了。”
裴晏听得挑眉,姜离却是疾步如飞,待转过一道拐角,眼看着大?理寺衙门近在眼前?了,另一道身影却也映入了她的眼帘。
与此同时?,翘首以盼的宁珏也看到了她,“薛泠?!”
宁珏很?惊喜,正要迎上来,又见裴晏从?姜离身后走了出来,他于是喜色更甚,“师兄!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薛姑娘去给陛下看诊,我也刚见完陛下,你怎在此?”
裴晏先一步答话,宁珏道:“我听说肃王要求见陛下,陛下允了,我只怕事情?生变,便来找师兄问问,如何?”
待到了东院值房,裴晏才将肃王在太?极殿所言道来。
宁珏听得横眉冷对,“我才不信什么本就?不打算下死手之语!能冒险下毒,又怎么可能只是满足让太?孙殿下变成?个病秧子?但若按你们所查,那?两?个孩子确是两?个月才病逝,那?在这一点上,肃王或许没有撒谎,这样就?说得通了,毕竟当年广安伯施针有误也是前?后仔细调查了的!”
想到广安伯府的案子无错,宁珏骤然?轻松了不少,裴晏和姜离闻言都不接话,不多时?,裴晏将白敬之那?份手书文卷寻了出来。
姜离接在手细看,宁珏道:“怎么了?还有何疑问吗?”
裴晏便只能道:“今日肃王喊冤,虽有替自己脱罪之嫌,但因小殿下医案被毁,还是难断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薛泠想弄个明明白白?”宁珏眼神灼灼道:“不愧你医道高深,在这治病中毒上是含糊不得,如何?可能瞧出端倪?”
白敬之的手书乃是罪己书,其上详细自述了如何用药害了淮安郡王,又是如何对明肃清愧疚,待到了六年之前?,虽记载了肃王指使他的经过,但用毒的分量记载并不明确,在指证魏阶之行上更是并无悔意,可见在他看来,魏阶那?般施针确是过失。
姜离心底发堵,摇头道:“他不知程秋实如何试药的,于毒石剂量记载的并不详细,在他看来,皇太?孙之死确是肃王和广安伯一同为之。”
裴晏在旁道:“其他人证如钱继礼之流,虽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用药上只有程秋实一人明确知道剂量与毒性轻重,他一死,用毒剂量上便无人说的清。”
宁珏坦然?道:“那?岂不是正好?如今陛下并未对肃王心软,只等大?理寺和刑部查清楚,把一干人等全部按律处置了便可。”
姜离一默,道:“确是如此,不过他们一个存心下毒,一个施针有误,即便都伤害了太?孙殿下,但罪责应有主次之分才是。”
宁珏有些?动容,“你放心,当年广安伯府已付出了代价,肃王如今想脱罪绝不可能,我们宁氏,还有东宫,都会想法子令陛下严惩肃王的,本来谋害太?孙便是诛三族的大?罪,只要两?方都严惩,便也算替太?孙殿下报仇了。”
宁珏显然?误会了姜离之意,而如今并无实证,姜离连广安伯并未误诊的假设都难启口,一旁裴晏道:“行了,你也知道经过了,自去当差罢。”
宁珏笑道:“师兄你别说,如今我在拱卫司还是负责追查那?莲星姑娘的案子,我非得查清楚那?月中霜哪来的不可——”
此事姜离和裴晏皆在挂怀,裴晏忙问:“可有进展了?”
宁珏道:“这两?日查到了几个莲星的旧交,皆是青楼女子,我们还在走访呢,罢了,天色不早了,我也得先回拱卫司去。”
宁珏说完便要走,可待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身问:“薛泠,你后日可有空闲?”
姜离愣住,“后日只怕要给陛下复诊,何事?”
宁珏尴尬地抓了抓脑袋,“那?就?罢了,无事,无事——”
他轻咳一声告辞而去,姜离扬了扬眉头,一转身,便见裴晏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见她看来,裴晏忍着性子道:“看来宁氏和薛氏如今已化?敌为友了。”
这话意味深长,姜离眨了眨眼,先正色道:“我适才忽然?想到了肃王今日最后一句话。”
裴晏略一回忆,立时?肃容,“你是说——”
姜离颔首,“若肃王减轻剂量之事为真,而我义父施针不曾出错,那?会否像肃王说的那?般,皇宫之中还有其他人也想让小殿下出事?”-
因肃王之案,已入夏的长安城却是一派风声鹤唳的肃杀之象。
至四?月二十七这日,褫夺肃王亲王封号的御令在早朝上宣读,其王妃、其子皆被贬为庶人,终生圈进王府替肃王忏悔恕罪,肃王府上下但凡涉入几桩命案与贪腐案者,多被判了斩刑和流放,对肃王本人的处置,景德帝迟迟未下决心。
与此同时?,段氏被褫夺国?公?爵位,段冕和府中涉案者同被下狱,勋国?公?虽未直接卷入谋害皇太?孙之案,但因与肃王过从?甚密,在几桩贪腐案上也被牵连,爵位从?国?公?将至县公?,除吏部世袭罔替,亦除了吏部主事之权。
宫中的殷贤妃求情?不成?,被降为婕妤移居清秋殿。
连日来姜离只两?次出入太?极殿与东宫看诊,其余时?候皆留在府中。
天气炎热起来,又近端午,是简娴每一年最为平静之时?,她一边为简娴治病,一边征用了府中厨房院一处偏房,又令薛泰采买百十斤生附子,勤勤恳恳地制起药材来,府中众人不知她何有此行,但想到神医们也多自己炼药,便也不足为奇。
姜离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只在府中围着药炉锅灶打转,但凭下人们来报,也能想象外头是怎样一片兵荒马乱。
肃王落败十分迅速,除了谋害李翊之罪被坐实令景德帝厌弃之外,太?子一脉在期间亦出了不少力。薛琦每日下值回府都一脸的喜气洋洋,连对姚氏和薛沁都宠爱了许多,当然?,如今在薛府举足轻重者为姜离。
至五月初六过了端午节后,一条白绫被悄无声息地送入了肃王府。
至此,肃王之案暂时?落下帷幕。
三法司忙的脚不沾地,仍剩下颇多细枝末节还需收尾。
肃王虽是墙倒众人推,可到底是帝王亲生之子,他的死对景德帝的打击并不小,连着好几日宫墙之内阴云密布,长安坊市间的繁华热闹也仿佛收敛了许多。
至五月初十这日,姜离再入东宫为薛兰时?请平安脉。
“其实没想到父皇会狠下心来。”
“消息传来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在我跟前?,连他都黯然?沉默了一会儿,那?李昀也是个不安生的,说临死之前?都在鬼哭狼嚎的喊冤枉……”
薛兰时?抚着小腹,有些?恹恹地说着,姜离道:“肃王手上的人命只怕还不止此番牵扯出来的几人,按律法,便是斩刑也得行好几回了,陛下是明君。”
薛兰时?失笑,“你这孩子,是不是信了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姑姑告诉你,自古以来这话便是对寻常百姓说的,父皇若有心保下李昀多的是法子,可他年岁见长,脾性也愈发古怪,心也是越发硬的,我甚至都不觉他是为了王法,自然?,惩治李昀是好事,但仔细想来又令人有些?……罢了,总归对咱们来说是好的。”
姜离指尖下是薛兰时?跳动的脉搏,她绝不会同情?肃王,但此刻经薛兰时?一言,心头莫名凉了一瞬,她忙道:“姑姑不必担心,陛下只有对手上染血之人才会如此,姑姑如今怀有身孕,陛下看重姑姑还来不及。”
薛兰时?强笑一下,“那?是自然?。”
薛兰时?身子有过虚寒亏损,如今月份越大?,身上不适之处也不少,姜离细细开好方子,薛兰时?看也不看便让秋雯去药藏局拿药。
这时?姜离迟疑道:“肃王临死之前?还在喊冤……他虽已认罪,但当年下毒的细节却并未理清,再加上他半月前?最后见陛下之时?说的话,只怕陛下心底还有疙瘩。”
薛兰时?拧眉道:“他人都死了,也无需如何理清了,无论罪责轻重,反正拿性命来赔了。莫说陛下,便是宁瑶都觉得如此已是不易,前?几日还去皇陵住了两?日。”
见姜离忧心忡忡的,薛兰时?叮咛道:“你这孩子可别再去掺和这些?事了,此事了了,我们和宁氏的关系有所缓和,可说到底难一条心,等将来太?子殿下登基,更是……万一她们拿你作筏子,你可要着了道。”
薛兰时?似觉晦气,语气颇为严肃,姜离面上应下,心底疑云却越来越重。
初回长安之时?,她是连薛氏一并怀疑在内的,而若李昀之言是真的,那?薛兰时?会否在当年之事上推波助澜呢?
姜离正暗忖着,殿外忽然?响起一道沉重脚步声——
“娘娘!出事了!承香殿出事了!”
随着话音明夏急奔而入,薛兰时?蹙眉道:“何事这般惊慌?!本宫不是说过,为了小皇孙也不得在殿内高声喧哗吗?”
明夏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吓得面白如纸,又手足无措道:“是郑良媛,郑良媛出事了,她……好多血,娘娘,她流了好多血——”
薛兰时?猛地坐起身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