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狼人的荷尔蒙之夜导致了两个意外。

    一是狂欢中有人偷走随地乱滚的人们的衣服, 在电线柱子下点火烧了。火苗窜得老高,沿电线一路烧过去,导致整个王都区断电。

    王都区的电网规划十分混乱, 是几十年中东一点西一点做起来的,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生活用电没了,不少依赖电器的居民无法正常做饭喝水;商业用电断了, 许多铺子一夜之间遭遇洗劫。

    断电持续三天才陆陆续续恢复。

    二是狼人出格的集会和引发的断电让夏春暴怒。“荷尔蒙之夜”这种活动在她当上王都区狼人种族首领时已经严令禁止。但最近追查方虞和秦小灯的案子, 夏春精力分散, 为了协调特管委、危机办与王都区的关系,更是一直呆在王都区之外。她知道狼人们蠢蠢欲动,但没料到他们竟然伪造自己的许可书, 骗取黑兵的配合。

    没有人知道夏春做了什么, 总之那一晚上过后,王都区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诡异氛围。你在街上说一个夏字或一个春字,就像石头掉进水中, 角落里立刻激起好几个狼人, 惊慌逃窜。

    这些事儿跟向云来没啥关系, 他听过就罢,忙着温习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课程。

    精神调剂师在国内不算新鲜玩意,现在全国登记在册的精神调剂师已经有58位, 主要分布在全国各地的高校或特殊人类机构里。此类培训每年都有两次,由危机办的精神调剂科主办,目的是筛选出适合担任调剂师的向导。但参加培训班不一定能成为精神调剂师,培训结束之后的考试十分严格, 据说去年下半年的培训, 便没有任何人通过。

    课程资料发到了隋郁的邮箱里,隋郁又转给向云来。向云来打印出来看了两页, 连连打呵欠。

    他以为课程会让他了解海域和向导,不料第一课的资料,讲的竟然是大脑结构:哪个区域负责语言、哪个区域负责空间定位;小脑受损会造成运动失调,枕叶和颞叶受损会影响人的视觉处理和识别……总之,十二万分枯燥。

    虽然枯燥,但向云来还是支撑着做了许多笔记。他知道自己离开课堂太久,很难适应培训班的氛围,但他仍想努力试试。困了累了的时候,他就想一想什么都懂的隋郁:若是课堂上潜伴太过出色而巡弋者太过愚蠢,岂不丢人?

    但开课这日,隋郁爽约了。向云来联系不上他,只好带着遗憾出发。隋郁真的买车了?买的什么车?外国人……华人可以在咱们的路上随便开车?他心里许多问题,但答案最终都只有一个:如果是隋郁,那应该没问题吧。

    教育和就业中心在海淀区,向云来坐地铁坐得腰酸背痛。他给任东阳发信息,告诉他自己的行程安排。荷尔蒙之夜后任东阳忙得人影都不见,连向云来的信息都很少回复。这一日任东阳倒是反应很快:“跟隋郁一起?”

    向云来:“隋郁给我报的名,他跟我一起上课。我觉得我学点儿这些常识也不错,以后做事更加方便。而且你平时累了乏了,我还能帮你巡弋和疏导。以前那些不够用,你说得对,我得向上。”

    他连发几条,耐心又乖顺地详细说明原因。

    出地铁站才收到任东阳简短的回复:“去吧。”

    向云来有些沮丧。他察觉自己和任东阳之间出现了微妙的裂痕。怒气在他心里细细地盘绕。

    又或者,是早已存在的裂痕渐渐变得让他也难以忍受了。

    王都区停电的这几天,任东阳不在逍遥阁。他在城中还有别的住处,向云来知道但没去过。向云来很想跟任东阳谈一谈向榕的态度问题,但任东阳这个反应,让沟通的想法一瞬间烟消云散。

    上课地点是教育就业中心的大会议室,向云来到得早,会议室还未开门,他便在中心里随处溜达。路过办公室,他忽然站定:孙惠然的女朋友就在里面。

    秦小灯给这女孩起了“草莓挞”的外号,向云来认为实在太贴切。她长相甜美讲话温柔,身上有种轻快的闲适感,奶油一样轻盈。此时蓬松长发在头顶扎成丸子,束一个兔子形状的发带,随着她看书和做笔记一晃一晃,相当可爱。

    因为憎厌孙惠然,向云来看到草莓挞也觉得反感。转身走几步,却又想起那天在孙惠然家中幸好有她两次帮忙解围,否则他们三人不知道会被孙惠然怎么对待。

    办公室里只有草莓挞一个人,其余桌子都是空的。她看书看得十分认真,念念有词地在笔记本上摘抄着什么。向云来走过去敲了敲桌子。

    草莓挞抬头,又惊又喜:“是你!”

    她合上手里的书,封面上一个美丽的金发女人,书名是《如何俘虏美丽血族》。

    向云来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

    见他目光粘在书上,草莓挞很开心:“对了!我这儿还有一本,同系列的,但我用不上。”

    一本《如何吸引英俊血族》放在向云来面前。

    向云来:“……我也用不上。”

    草莓挞给向云来倒温热的花茶,拿出她抽屉里的小零食,圆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云来。向云来心想,如果她是哨兵,估计精神体会是小小的马尔济斯。

    “那天你们顺利回家了吗?我听说后来王都区大停电,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有点儿担心。那个姐姐呢?她安全吗?”草莓挞问。

    秦小灯仍住在原来的地方,柳川担心她,天天晚上都在楼下守着,但昨天不幸被人当作跟踪狂抓了。

    “太好了!”草莓挞眼睛笑成弯月亮,“她有很好的朋友。”

    向云来和隋郁讨论过秦小灯的状态。俩人都认为,孙惠然除了杀死那两个绑架者,可能还跟地下市场的人通了气。秦小灯回家之后没有再受到其他滋扰。想到孙惠然的所作所为,向云来忍不住说:“最危险的是你,你跟那样的人在一起。”

    草莓挞笑道:“哎呀,没事的。她对我很好”

    向云来:“她要跟别人分享你。”

    草莓挞:“逗我玩儿的,她就喜欢让我着急。”

    向云来:“……你难道想变成血族?”

    长寿的血族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他们都是包装自己的天才,很懂如何吸引大众的目光和喜爱。钱多得用不完后,他们开始把大量金钱投资在小说、游戏、影视等领域,全力打造充满魅力和痴情的血族形象。此举成效显著,拥趸数量惊人。向榕几年前沉迷一部名为《无穷尽的四百年》的吸血鬼题材小说,上课看睡觉看走路看吃饭看,还为了影视化后角色和剧情的改动,在网上拉帮结派跟人吵架。向云来头疼得很,甚至开始憎恨作者和演员。

    他担心草莓挞也是被蒙蔽的少女:“你当时没听到她怎么描述被植入羽毛的向导?她说她生活得很好,至少有漂亮衣服穿,笼子也好看。你真觉得这是正常脑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草莓挞:“这正是血族的有趣之处。”

    向云来愕然。

    草莓挞笑得愈发灿烂:“不用担心我,她很单纯的。”

    仿佛听见有人用“可爱”来形容一头刚吃了人的异形,向云来半天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你开心就好。”

    草莓挞约他下课一起吃饭,向云来敷衍着走了。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隋郁仍旧没亮相。向云来给他打电话,但隋郁关机了。

    一个哨兵在走廊上翻报到表格,问登记的人:“潜伴怎么少一个?”

    工作人员:“我们联系不上隋郁。”

    向云来走过去介绍自己。哨兵跟他握了握手:“我是给潜伴上课的。放心,今天不上课,主要是检查你们的海域情况。但明天的课堂,你的潜伴可不能逃。”

    向云来站定了:“什么?要巡弋海域?”

    那哨兵目光锐利,瞬间察觉他的不乐意。“你的海域不能让人看?今儿负责巡弋海域的可是我们危机办最优秀的调剂师,寻常向导可能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哨兵说完摸着下巴嘀咕,“等等,我这话是不是讲得不太合理?被他巡弋,一般意味着,你出了大问题。”

    向云来看一眼手上的课表——“秦戈”,这是精神调剂科科长,也是培训班主讲人的名字。

    原以为能当上科长的,必定是脑满肠肥的地中海老头,但秦戈显然太年轻了。他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利落爽脆,没有令人厌烦的场面话。简单介绍培训班的目的和讲师团队后,秦戈让学员们按照学号,逐个进入小房间进行巡弋。

    教室后面有人举手,语气很恶劣地问:“我们是来上课的,为什么不提前说要巡弋海域啊?你们危机办可以这样随便进入别人海域?”

    “不想参加巡弋,或者无法通过巡弋的人都可以回去,这门课程不适合你。”秦戈说,“你们回家后,如果在学习和工作上遇到问题,危机办有一个在线的巡弋指导平台,你们可以在上面咨询。”

    向云来看着秦戈无表情的脸,他举手问:“一定要巡弋吗?”

    秦戈看他一眼,点点头,直接开始点名。

    有的人巡弋时间很短,5分钟就出来了;有的人则可以耗费20分钟之久。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看起来轻松而惊奇,聚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秦戈的精神体、秦戈如何轻快地进入海域又轻快地退出。方才语气恶劣的哨兵也接受了巡弋,他呆坐片刻后问其他人:“秦老师的巡弋一次要多少钱啊?怎么预约?”

    “有个办法,不用钱。”有人说,“你把自己海域整得不正常,再犯点儿罪,秦老师就会主动上门找你。”

    他们哈哈大笑时,秦戈喊了向云来的名字。

    他走进小房间,发现这儿并不是想象中的小黑屋。房间里气流通透,杏色窗帘在风里轻轻拂动,清爽畅快。秦戈靠在窗边翻看资料,一张可以让人舒适躺下的椅子放在窗下,椅子上蹲着一团白毛。

    向云来抓起那只白兔子,象鼩忽然从他头顶冒出,黑豆眼怔怔看兔子。

    “这是什么动物?”秦戈笑着问。

    他们聊了会儿象鼩。秦戈看着爬到自己手臂的小东西,说:“那我们开始吧,请躺下。”

    向云来站定不动:“我不想做巡弋。”

    秦戈:“可以,你走的时候记得把学员证留下来。”

    向云来:“但我想上课。”

    秦戈指指椅子:“躺下。”

    向云来摇头。

    重新翻看资料,秦戈发现这个学员是特管委推荐过来的。特管委只推荐了两个人,一个隋郁,一个就是眼前的向云来,两人是巡弋者和潜伴的关系。但两个人的简历都极其简单,只有姓名、种族等基础信息。向云来的资料上还有一句“巡弋能力极强”。

    秦戈为这句话而皱眉:“你的巡弋能力强到什么程度?”

    向云来的心咚咚直跳,他决定放手一搏:“比如这样。”

    话音未落,秦戈手上的象鼩便化成一团轻雾,直接袭向窗台上晒太阳的长毛兔!

    第25章

    那长毛兔身经百战, 岂是寻常之辈。它看着像是毫无防备地晒太阳,但雾气刚行动,它长腿一蹬, 从窗台跳到了秦戈头顶。

    向云来来不及感叹这兔子腿长得不可思议,白色毛团一扭头,朝他的脸蹦来。

    仿佛从极高山野卷来的旋风在瞬间穿过了向云来的发梢。他忘记了呼吸, 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温度适宜的水之中, 松涛声、砂石被虫子拱动之声, 水流潺潺声,无数分辨不清的声音在这刹那混杂成阳光一样令人愉悦的流动之风,从向云来头脑里轻巧地经过, 像春风经过一片草叶。

    兔子只在向云来脸上停了一秒钟, 长腿猛蹬,迅速跳开。向云来一口气还没舒出来,迎面就是一个拳头。

    拳势急骤有力, 径直朝向云来鼻尖砸来。向云来双目圆睁, 在震惊的时刻无法分神维持精神体的运动——他精神体的雾气消失了, 同时秦戈的拳头悬停在他的鼻梁上。

    “经验不足啊你。”秦戈收拳笑道,“每年想入侵我海域的向导,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惜了, 你算是还不错的。”

    向云来:“……有人成功过吗?”

    秦戈:“目前没有,你加油。对了,你是利用精神体来入侵别人海域的类型?”

    向云来一颗心咚咚狂跳。秦戈的气定神闲,让他有种被轻视的不快。他没有回答秦戈的问题。

    “其实我也是, 但我不会用你这种方式。”秦戈招招手, 兔子跳到他肩上,温柔地蹭蹭他的耳垂, “它很可爱。我会用它来降低对方的抵抗和怀疑,这样会让巡弋变得更顺利。海域巡弋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巡弋者和被巡弋者双方都应该了解对方的情况,在一种平缓、舒服、没有对抗的状态中进入和退出。”

    向云来不吭声。在他巡弋过的人之中,一半以上他都是强行入侵的,少数是彼此理解,而完全没有对抗的,大概只有儿童时期的向榕了。

    “看来你已经巡弋过别人的海域。”秦戈问,“你认为巡弋海域,最重要的是什么?”

    向云来:“……抵达深层海域,找出秘密。”

    秦戈:“是保护你自己。”

    这答案让向云来嗤地一笑。

    秦戈脾气很好,笑着收起兔子并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巡弋你的海域吗,向云来?”

    向云来犹豫了。

    除了任东阳,从未有人踏足过他的海域。他的海域里藏着能摧毁向榕与他自己生活的全部秘密,眼前的调剂师真的可信吗?他会不会擅自入侵深层海域,或是诱导自我意识说出一些可怕的话?……向云来最终摇头。

    “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向云来说,“我现在就走。”

    “来上课吧。”秦戈说,“但你不能参加精神调剂师的考核。这个考核有一个重要部分,是你必须向三位调剂师敞开你的海域。你现在做不到,对不对?”

    向云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秦戈:“你快乐的部分,恐惧的部分,不堪入目的部分,全都要敞开。调剂师是直接深入他人精神领域的职业,对职业道德要求非常高,你的秘密我们会尽力保守,但你显然无法接受这个要求。课程明天开始,你务必要过来。好好听课,好好完成作业吧。”

    他走出小房间,喊下一个人的名字时重新翻看向云来的资料。这份被他人填写的资料上,在“巡弋能力极强”下面还有填表人备注的另一句:他从未接受过正规的向导教育,甚至可能从未上过学,请允许他参与培训,我会作为他的潜伴始终陪伴。

    秦戈不由得盯着向云来低头离开的背影。他对向云来好奇,也对他的“潜伴”好奇。

    向云来在走廊上又碰到了方才的哨兵。他索要了哨兵手里的资料,默默记住隋郁的住址。

    “别忘了把潜伴也带过来。”哨兵打量他,“你接受秦戈巡弋了?是不是轻松很多?”

    并没有。那怎么能算是巡弋,只不过是精神体带过的风掠过发梢而已。向云来腹诽几句,扭头离开。他并不打算继续上课,他要去找隋郁,看看隋郁是生是死,再告诉隋郁,他决定退出。

    离开会议楼之后,他先看见蔷薇花丛下两只睡觉的小猫。花瓣像被子一样盖在她们身上。再走几步,柯基在树下扑蝶。那蝴蝶足有人的脑袋那么大,翅膀像扇子一样在柯基头上拍来拍去。阳光太好了,他路过的所有人和精神体都饱满愉快。他拍下小猫,又拍下柯基,日头照得他头顶发热,一个灿烂无比的春日。他以往是不会注意到这些角角落落的东西的。

    他想起向榕,又想起任东阳,但不再那么忧愁。一切都有办法可解决,他一路过来吃尽苦头,不也带着妹妹长大、在王都区立足了么?任东阳生气,至少他知道生气的原因,只要晓得原因,就能对症下药。

    向云来轻快地走出中心,远远看见草莓挞在门口跟别人讲话。她进入工作状态之后显得不那么天真稚气了,姿态手势颇有气势。向云来看着她,觉得她也很有趣。

    直到打车抵达隋郁住的地方,被司机说“小兄弟今天心情不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海域一派轻松畅快。

    隋郁住在一栋独栋的公寓楼里。向云来在楼下呼叫,很久才有人接听。

    “我知道你在家。”他凑近了摄像头说,“隋郁,别以为躲起来就万事大吉。”

    隋郁家里一阵乱响,人体砰地跌在地板上又爬起来似的:“向云来?!”

    “是我。”向云来说,“专程来参观你的豪宅。”

    隋郁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向云来很快乐地等待隋郁回答,即便听到隋郁说“抱歉,你不能上来,我下楼”,也没觉得不快。

    隋郁头发乱成鸟窝,勉强看出出门前草草洗过脸,大衣里套着家居服。

    “病了。”隋郁说,“对不起,我知道今天上课,但我起不来。”

    他的谎言十分拙劣。即便在社交距离上,向云来也能看到他脸颊和颈脖上有细小的伤痕,像是被许多锋利的刀片划破似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了,向云来却无法不想象它们淌血的样子。

    “巡弋者和潜伴应该保持坦诚。”向云来把隋郁说过的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隋郁生硬转移话题:“今天上课感觉怎样?”

    他们并排坐在公寓楼下的长椅上,向云来放出象鼩给隋郁玩。象鼩自然是兴高采烈的,隋郁看不出十分欢喜,手里托着象鼩,一下一下地轻轻抛起。向云来平时是绝对不会跟隋郁说这些话的,不知为何,今天他没有隐瞒:“我不喜欢别人巡弋我的海域,秦戈说不巡弋,就不能参加调剂师的考核,最多允许我上课。”

    隋郁:“嗯,我记得,你说过只有任东阳才能进入你的海域。”

    向云来:“你也觉得奇怪,对么?”

    隋郁:“不,我是觉得不妥。只有任东阳可以探索你的海域,你应该明白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向云来:“他没有做过不好的事情。……事实上,他只有在我巡弋过别人海域之后,才会为我疏导。”

    隋郁:“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危险,而任东阳不在你身边呢?我是哨兵,我没办法帮你疏导,但我至少可以为你寻找值得信任的向导帮你。”

    向云来脱口而出:“我的海域里有秘密。”

    隋郁:“我也有。”

    向云来:“……是你无法想象的秘密。”

    隋郁:“我的也是。”

    在向云来的沉默中,隋郁说:“但我允许你进入我的海域。”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向云来霎时间想起他为了不让象鼩的雾气碰到自己,火速收回银狐的场景。

    向云来笑道:“不要随便说这种话……你知道这种话的分量吗?你要把人生最隐秘、甚至最可怕的往事和记忆完全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他会笑你吧?他会嘲讽你吧?甚至他知道秘密之后,会憎恶和厌弃你。这就是风险啊隋郁,这就是让别人巡弋海域的风险。我们最深处的东西会彻底摊开,包括那些你永远都不想回忆起来的……”

    隋郁:“向云来,你可以进入我的海域。”

    这不是允许,而是行动的信号。隋郁释放了银狐,并且亲了亲手里的象鼩,把它塞到银狐怀中。

    向云来眼前一晃,随即被冷风吹得摇摇摆摆。

    他站在一座银白色的雪山之中,雪花啪啪地拍在他脸上。落光了树叶的冷酷乔木朝苍白的天空伸长树枝,像干枯的手指。积雪覆盖了岩石,小溪冻成了冰河,向云来冷得发抖,放声大喊:“隋郁!你个混账!你以为我对你的海域感兴趣吗!”

    打算立刻离开这里时,在雪花飘来的方向,传来很轻的应答:“我在这儿!”

    那是小孩的声音。

    向云来迈不动腿了:一个黄色的羽绒服团子从雪地里滚出来,走得踉踉跄跄。他是缩小版的隋郁,比向云来在电影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孩都要晶莹可爱。向云来看得呆住,半天才忍不住伸手去捏小孩的脸:“隋郁?”

    小隋郁:“是我。”

    向云来:“你现在二十多岁,怎么自我意识还是个小孩儿?”

    小隋郁:“你不喜欢这样的我?”

    向云来:“也不是不喜欢……”

    他忘记前一刻自己还想立刻离开,乖乖任由小隋郁牵着往前走。雪山很大,他想起隋郁拥有山和庄园,也许就是眼前的一片山林。小隋郁带着他往深处走,向云来渐渐听见前头有声。

    从白色的悬崖看下去,在山地弯凹的避风处,一头银狐带着两只狐狸崽子正在打闹。向云来忘记了这是海域之中,他大气不敢出,压低声音:“哪个是你的精神体?”

    小隋郁:“哪个都不是。但很快就是了。”

    他们在雪地里趴了很久。狐狸妈妈离开后,小隋郁从衣服里掏出攀山爪,从悬崖慢慢爬下去。两只小狐狸认得他,扑上去跟他玩在一起。向云来看得心头发软。

    但这样平静美好的海域,为什么隋郁会害怕被向云来看见?

    这念头刚起,向云来就看见白色的山坡上慢慢走来两个人影。他们呼喊着一个外国名字,向云来识别不出是什么。但回头忽然发现,成年的隋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该走了。”隋郁说,“我把我的海域给你看,你也应该把你的海域给调剂师看。”

    向云来:“我可没答应过你。”

    隋郁:“向老板这么赖皮,我怎么跟你做生意?”他轻笑着说,冲向云来挥挥手。

    山坡上的人影忽然滚动了起来,仿佛是朝着向云来和隋郁这边狂奔。他们大喊一个名字,向云来看隋郁:“他们找的人是你吗?”

    隋郁脸上的五官忽然扭曲,银狐的脸出现在人的身体上,把向云来吓了一大跳。“隋郁!”他牵着隋郁的手大喊,那只手还是人类的手。海域中卷起狂风,地面积雪漩涡一样包围向云来,他手中一空——隋郁消失了。雪和风遮蔽向云来的视线,他只看见远处的天际线上,一头巨大的银狐凭空出现,挥动爪子重重拍向山坡上渐渐接近向云来的人影。

    就像它第一次与象鼩见面,就直接出爪袭击它一样。

    脱离海域的向云来头晕目眩,他蜷起身体,又恨又怒:“隋郁……你脑子是真有病啊……让我进你的海域,又要用海啸驱赶我……”

    “……对不起。”隋郁紧张极了,“是我的错。刚刚是意外。”

    向云来开始委屈了:“你说过要当我的潜伴,不会让我遭受海啸的震荡。你们哨兵说话简直就是放屁!”

    隋郁:“我保证下一次绝对……”

    向云来嚷嚷:“没有下次了!那两个什么东西?是人吗?喊你的那两个?”

    隋郁:“是我的兄弟。”

    向云来:“不对吧?他们脸上那是什么?不像人脸啊,像是……”他形容不出来,看清楚的那一瞬间太过短暂了,他只能确定那两张棕黑色的、五官错乱的脸庞绝对不是人类。

    隋郁半天都没有说话。向云来好不容易把呕吐的欲望忍耐下来:“看来你的海域也不正常。”

    他靠在长椅上,开始感激秦戈。秦戈的精神体只是掠过向云来的身体和海域,像海风吹动海面,甚至没有沉入海水之中——但带来的轻快感久久不去。遭遇海啸之后不到十分钟立刻恢复如常,这在以往是绝对不可能的。向云来忽然不迷茫了。

    “我要参加培训!”他跳起来说,“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你必须到,这是你成为我潜伴之前的第一个考验。”

    隋郁忽然牵着他的手。向云来被他手指的冰冷温度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你果然是病了。”

    “我的海域怎么样?”隋郁问。

    “普普通通。”向云来说,“你小时候一定看很多恐怖电影,还在海域里放那种怪物。”

    隋郁笑了:“是啊,我特别喜欢看B级恐怖片,果然被你发现了。”他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无限惆怅,“明天见,向云来。”

    调剂师培训班的课程很紧张,第一堂课讲的是向导如何保护自己,第二堂课讲的是潜伴的意义,第三、四、五堂课直接请来新希望学院的老师,讲解人体的大脑结构和自我意识在海域里呈现出的不同状态。大量新名词强行塞进脑子里的感觉让人头晕目眩。向云来准备不足,幸好隋郁带了录音笔,他每一堂课的笔都停不下来,笔记本上密密麻麻。

    秦戈让学员提交一份最近的海域巡弋记录,向云来交的是方虞的巡弋记录。但他涂掉了和方虞个人信息相关的所有内容,还故意把记录写得唠唠叨叨,名词也全都乱用。他没想到秦戈批改得如此认真仔细,不仅指出他用错的名词概念,还要求他重写一份上交。但秦戈也夸了他:“格式很正确,你是不是见过正式的巡弋档案?”

    向云来挠挠头,嘿嘿笑。

    秦戈不深究,微笑提醒:“下次交作业再故意写砸,给我把《向导通识》从头到尾抄三遍哟。”

    向云来顾不上思考向榕和任东阳的事情了。每个周末上两天课,每一节课都是不同的老师,每一位老师都会布置大量作业。对于有基础的人来说,这些作业十分轻松,但向云来连大脑分区都搞不懂,更别提分区的作用。秦戈给他两本旧的教科书,《哨兵通识》和《向导通识》,让他回家好好恶补基础。向云来学得昏天黑地,连铺子的活儿都不接了。

    用向榕的话来说:你拼命的样子,好像我们班上那个总分400但是想考清华物理系的同学。

    向云来连“闭嘴”都忘了说,抬头嘀咕:“清华……哦,国内的海域心理动力研究室就在清华。”

    上了两周课之后的一晚,向云来正在家里挑灯夜读,灯光忽然熄灭了。

    眼前一片漆黑,向云来被便携式终端机的屏幕照亮,双目炯炯:“漆黑!无光的漆黑!Ⅰ型海域撕裂的典型特征,无法探索也无法……停电了?”

    周围房子都亮着,便利店还在举行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月度回馈大抽奖,唯独“百事可靠”没电。

    向云来下楼去检查电路。这房子陈旧,改过好几次,电闸在后门外头。向云来钻出去用电筒一照:电闸居然被烧了。

    墙面一片乌黑,火星子还在闪动。他吓得破口大骂,连忙抓过扫把杆子拉下电闸。

    “谁啊!”无法继续学习的向云来急得大汗淋漓,明天就要给老师交不少于3000字的海域学课程作业,他大吼,“在你爷爷头上点火,不要命了!被我找到你就……”

    他忽然看见,在后门对过去的巷口有一团火正在燃烧。

    那条巷子原本是有灯的,不知被谁打破,大半年都暗着。向云来朝那团火走过去。火焰居然是悬空的,像在缝隙中透出热和光。

    电筒的光渐渐照到那团火上——向云来一愣,拿着电筒往地面一扫。

    两条光裸的长腿。

    电筒再次照在那团火上。向云来吓得大叫——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正站在他面前,低垂着双眼看他。

    青年胸口有数道裂缝,一团真正的火正在他胸膛里滚动燃烧。

    第26章

    联合国人口司的世界人口调查报告显示, 每一亿人口中就有0.16%的特殊人类,而其中能顺利生存下来的,不到一半。

    有的特殊人类因为模样怪异, 在降生后很快遭到扼杀;有的特殊人类由于自身身体条件受限,无法存活。

    直觉告诉向云来,眼前的青年大概属于后者。

    胸口那团火嵌在他的皮肤里, 但看不清是否在肋骨深处。皮肤的裂缝像伤口, 又像被烧出的孔洞。他不声不响的时候, 仿佛一棵阴燃的树扎在地上。向云来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艺术品,一座雕塑,但和青年的目光对上时, 那人居然说话了——“我饿。”

    向云来:“……”

    青年声音十分嘶哑, 声带仿佛被长时间磨蚀,每一个字都艰涩无比。

    “给我吃的。”青年又说。

    向云来:“……你是谁?”发出声音的同时,他的脑子开始转动, “不是, 你烧了我家电闸, 怎么还有脸让我给你东西吃?”

    青年不语,眉头在手电筒光线里缓缓皱起。他瞳孔很特别:两颗鎏金的珠子被眼皮包住,露出的一半闪动亮光, 含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妖艳。

    他开始移动,绕过向云来往前走。因个子接近两米,向云来跟在他后面手电筒平平一扫,恰好照亮他两瓣屁股:“……你那儿来的?怎么不穿衣服?流氓!”

    青年:“穿不了, 会烧掉。”

    向云来:“等等, 你走哪儿去?你干什么?!”

    青年居然径直走向百事可靠的后门。后门一层木一层铁,他抬起手贴在木门上, 才几秒钟,烟就从木门冒出来。

    “想敲门,但敲不了。”青年说,“喊人,但你听不见。”

    那扇门是过年前新装的,向云来心疼得两手乱舞:“别碰!”

    一个黑魆魆的掌印留在了门上,青年甩甩手:“收留我,否则我烧死你。”

    向云来骂骂咧咧往屋里走。按照青年的说法,他先接了两桶冷水浇在青年身上,嗤啦几声,青年身上冒出浓烟,像烧红的铁器淬了火。向云来担心他被自己浇死,但湿淋淋的人体皮肤却飞快褪去火烧的焦黑,露出那人相当明朗的五官。

    他头发火红,黑得枯焦翻卷的发尾乱糟糟堆在肩膀上,一双眼睛仍是鎏金般夺目,浑身皮肤已经变作比较正常的小麦色。只有胸口那团火仍旧困锁于皮肤之内,炽热地燃烧。

    “好啦!”他像是变了个人,咧嘴一笑,抓住向云来的手。

    向云来吓得不轻:这人体温仍旧很高,比流感四五天的向榕烧得还猛:“你这体温正常吗?”

    “对我来说是正常的。”青年解释,刚刚的高温和异常状态是因为他一路狂奔导致,现在才是他平时的样子,“你确实是个糊涂的好人,他们没骗我。”

    这话听起来又好听,又难听。

    向云来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骂:“谁们啊?!”他想起秦小灯来找自己的时候也提过“他们”,实在满头雾水。

    那人走进铺子,正要在沙发上坐下,向云来发出扭曲的吼叫:“不穿裤子不能坐!!!”

    “我没有裤子。”青年抓起沙发巾在腰间围一圈,施施然坐下,“不要生气,我来找你做生意的。听人说,你在王都区神通广大,什么都做得到。”

    这话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奉承,平时向云来能够笑眯眯点头,今日怎么听都是嘲讽。他在室内左右走了几步,恢复冷静,强迫自己先忘记还未动笔的课程作业:“你先告诉我你的身份。我没见过你这样的特殊人类。”

    青年悠悠点头:“我是赤须子。”

    向云来眼睛睁圆了:“噢!”

    赤须子很吃惊:“你知道我?”

    向云来:“不知道。”

    赤须子:“……”

    向云来:“赤老板找我干啥?”

    赤须子:“帮我离开王都区。”

    向云来:“你走着就能离开啊,不必找我。我可以借你衣服,夏装行吗?现在温度是不太高,但你体温高,应该不怕。”

    赤须子:“我要带走一个重要的东西,那东西我现在还找不到。”

    向云来:“我给你画个地图,你可以自己去找。”

    赤须子:“我们一起找。拿到那东西之后,我给你1万块。”

    今时不同往日,向云来面对巨额诱惑,内心已经波澜不惊,他想起的是自己卧室里那只月相表。随即,他想起了隋郁,和隋郁说过的那些游历于世界各地的往事。隋郁是个经历非常丰富的人,他见过许多中国本土没有的特殊人类,每一种单拎出来都能讲成故事,这些故事对一直困守王都区的向云来而言,吸引力十分强大。眼前的赤须子就是向云来从未见过的特殊人类。说不定,连隋郁也没有见过。

    向云来对赤须子的生意无感,但他忽然对赤须子本人产生了强烈兴趣。

    赤须子:“不帮的话,我……”

    向云来:“烧死我是吧。烧烧烧,请便。”

    他嘀嘀咕咕,修好电闸之后,把家里仅剩的两包三鲜饺子都下锅煮了,跟赤须子分食。

    “你平时就这么说话?没被人打过?”向云来说,“你知道什么叫狗屎运吗?狗屎,走运了,说的就是你,你遇到的都是菩萨。”

    赤须子吃得顾不上吭声,三十个饺子三分钟消灭。

    当晚,向云来让这个怪人在楼下睡觉。赤须子本想披着沙发巾走人,却忽然得到了一夜安眠,吃惊得金色眼睛瞪得滚圆。、

    向云来上楼写了会儿作业,忍不住检索“赤须子”。

    赤须子是国内原生的特殊人类,数量极其稀少,全国共发现三人,全都在甘肃出生。赤须子出生的时候和正常小孩没什么差别,只是皮肤特别黝黑。随着年纪增长,他们大多在5岁左右,发色渐渐变得火红,胸口皮肤出现裂缝。

    调查发现,他们的脏器被一层流动的、岩浆般的高温物质包围,胸口裂缝里能看到的“火光”,其实是肋骨之下的肺、心脏等器官发出的亮光。

    三位赤须子的寿命都不长,分别于6岁、11岁和13岁死去。

    但向云来眼前的赤须子,看起来有二十多岁。

    向云来开始搜索“罕见特殊人类如何上交国家”和“发现罕见特殊人类有奖金吗”。还没仔细看答案,隋郁发来信息:我写完了,要帮你写吗?

    向云来发出惨叫,连忙关闭网页,埋头苦写。

    次日又要上课,向云来苦苦写到凌晨4点。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学得太过头,人会变得脆弱想哭。他想到向榕,百感交集,下楼看到呼呼大睡的赤须子,不禁烦躁。

    赤须子问向云来怎么这么放心让自己睡在铺子里,不怕自己偷东西跑路么。向云来说我门都锁死了,你变成鬼都逃不出去。赤须子又是那句:万一我用火烧……

    向云来指指头顶,天花板上赫然是烟雾报警器和喷淋灭火器。

    赤须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向云来叹气:“原来你知道自己是敌啊。”

    他出门上课,赤须子也打算出门找他的那个“重要东西”。向云来借给他几件衣服,但他实在太高了,穿上衣服后手腕脚踝都露出一节,整个人像被束缚一样别扭。他最后干脆把沙发巾当作披肩,戴上帽子和墨镜,看起来像王都区少见的潮人。

    “为什么这样帮我呢?”赤须子问,“收留我,又给我衣服穿,还给我零花钱吃早餐。你才是菩萨,向云来。”他双手合十朝向云来拜了拜。

    向云来心里想着这周特殊人类发展史的课程小论文正好拿赤须子作参考,嘴上答:“我是好人。”

    赤须子笑了:“王都区居然有好人?”

    向云来:“你在我家睡了一晚上,你觉得我不算好?”

    赤须子:“我猜你收留我,是为了用我换钱。”

    向云来汗流浃背,以为自己的浏览记录被赤须子看到。

    上课之前,向云来问隋郁是否知道赤须子。隋郁听他重复两遍读音,又让他写下这三个字给自己,最后还是摇头。向云来终于找到一个他知道隋郁却不晓得的话题,兴奋得眉毛乱飞。倒是给他们上课的哨兵凑过来:“很罕见啊,赤须子,寿命都不长,可怜。”

    今天上午是潜伴课程,下午是新希望学院老师上的特殊人类发展史。跟他俩说话的哨兵正是向云来第一天在走廊上见到的那位,胸口的讲师证上写着他的名字:谢子京。

    向云来:“谢老师,你熟悉赤须子吗?”

    谢子京:“熟悉啊,上个月刚去甘肃查过一个跟赤须子相关的案子。那个镇挺有意思,一年有三个赤须子出生。”

    向云来愣住了:“全国的赤须子不是都……都没了?”

    谢子京:“你看的是旧资料,从五年前开始,陆续有赤须子出生,现在国内登记在案的有二十多个。说来奇怪,没见过突然这么多同类型小孩出生的,有人说这几年是赤须子的井喷期。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向云来:“我在王都区遇到了一个赤须子。”

    谢子京一愣,随即笑出声:“怎么可能!北京这么多年从来没出现赤须子。你应该能理解,这里是首都,首都,懂么?一个无法控制自身能力、随时会引燃周围物体的特殊人类,是绝对不能抵达这里的。”

    向云来:“……随时会引燃周围物体?我遇到的那个赤须子,他可以冷却,可以恢复到寻常的人类体温。”

    谢子京:“那只能说明,他是假的赤须子。”

    他说完起身,示意众人坐好,准备上课。谢子京打开的课程界面上赫然是兔子,下一页,兔子,再下一页,还是兔子。

    他仿佛只是为了展示兔子,讲课全凭嘴巴。“我们都知道,潜伴和巡弋者之间应该订立一个‘警标’,也就是双方都认可的、可以立刻将巡弋者拉出海域的安全词。警标由潜伴掌握,但有谁能告诉我,除了警标之外,还有哪些能够帮助巡弋者,也就是你的向导脱离恶劣海域的办法?”谢子京看了一圈,无人举手,个个都回避他的眼神,只有隋郁目光明亮,“你来回答,隋郁。”

    隋郁:“……接吻。”

    教室陷入寂静。

    谢子京:“谁,谁说的?谁教你的这些怪东西!哈哈,我的课堂上可不允许……”

    隋郁:“你说的。刚刚,进门之前。你说你用过,很好用,建议我也试试。”

    教室后排,传来旁听的讲师秦戈掰断铅笔的脆响。

    第27章

    “警标”是潜伴和巡弋者之间最重要的约定。

    巡弋者深入海域的时候, 精神体仍会以气雾状态弥漫在自身和被巡弋者周围。潜伴一旦察觉精神体的波动不寻常,就要使用“警标”。

    使用警标意味着暂停一切,这也是警标被称作安全词的原因。

    警标一般都是一句话, 或者是巡弋者能够感知的动作。向榕在没学过潜伴相关知识的时候,让萨摩耶咬向云来的手,这就是一种类似于警标的作用。实际上, 谢子京所说的“接吻”, 在某些时候也确实是有效的。

    但这显然不是应该交给潜伴初学者的内容。

    被主讲人训斥之后, 谢子京的课堂恢复了秩序。好几位上课的向导都带来了自己的潜伴,有的是亲人,有的是好友, 自然也有情侣。这些已经形成合作关系的伙伴中, 只有向云来和隋郁还没有确定警标。

    他俩的课后作业多了一项:在下周实操课之前确定好警标,否则不能参与实际的巡弋操作。

    向云来跟同学们请教怎样设置警标。有人用自己最喜欢的水果和食物,有人用定情的地点或时间, 这些警标一般简短而清晰, 不会造成歧义, 在自己的潜伴无法陪伴时,陌生的哨兵也能即刻理解,临时充当巡弋者的潜伴。

    据说危机办有一个向导, 使用一句英文诗歌作为自己的警标,但没有任何一个潜伴遵从。所有人唤醒他的方式都是直接上手:拍脸、拍手、捏耳朵捏鼻子。他对潜伴的筛选标准就是能否流利快速地讲出那句诗,以至于直到现在,他都没有配合默契的潜伴。

    这个案例让向云来放弃了用家里的地址作为警标。

    隋郁问他喜欢吃什么水果, 向云来说了7种。隋郁又问他喜欢吃什么食物, 向云来列举了14种,还要继续往下说, 隋郁:“够了,打住。”

    两人在中心食堂里发愁。草莓挞端着午饭坐到他俩面前:“课上得不顺利吗?”

    听完向云来说的话,草莓挞明亮眼睛眨了眨:“你们不是一对?”

    向云来:“不是。”

    草莓挞大吃一惊:“什么!但那天,这个帅哥说你俩之间有关系?”

    隋郁:“我们之间有几百万的生意。”

    草莓挞:“哦,生意伙伴……那就用你们认识的地点做警标。”

    向云来心想,“任东阳的家”?隋郁立刻:“不行。”

    向云来收拾餐具放到一旁,草莓挞笑眯眯看隋郁。隋郁:“警标的事情,我们自己会思考,谢谢你。”

    草莓挞:“警标很重要。尤其向云来可以巡弋深层海域,一个不够合适的警标,不仅没办法唤回他,甚至有可能让他陷得更深。其实你们可以发展更深一层的关系,我觉得这对你们的合作会很有帮助。你为什么不……”她冲隋郁挤眼,语气充满暗示。

    隋郁起身:“因为我还不够好。”他淡然说完,颔首道别。

    两人离开食堂,向云来问隋郁是不是不喜欢草莓挞。隋郁点头:“这个女的不简单。”

    向云来:“她那天晚上太镇定了,是不是?”

    隋郁:“她朝我丢的那把刀,无论是出手时机还是轨迹,都没有一点犹豫。她本来就没打算扎中我。”

    向云来:“可她是普通人。”

    隋郁:“我担心她已经开始被孙惠然转化。”

    两人回头,只看到草莓挞和同事在食堂门口说话,两个女孩挽着手脚步轻快地往办公楼走,跟周围来来往往的同龄女孩没任何差别。

    结束下午的课程,向云来赶着回王都区,今晚向榕要回家吃饭。隋郁说好要买的车不见踪影,向云来嘲讽了他一路。一起坐地铁还有班上的同学,向云来跟他们聊天,又谈起警标来。

    无论哨兵和巡弋者,确定警标之后,他们都需要做一件事:共同生活,并且不断地重复警标。他们要下意识地去做一些能使用到警标的事情,对调剂师来说,便是反复多次地练习进入他人深层海域,并通过警标退出。

    警标为“芒果绵绵冰”的向导最后跟自己的潜伴结成了伴侣,警标为“螺蛳粉加虎皮鸭脚”的向导的潜伴是亲生弟弟,关系一直非常好。

    “潜伴和巡弋者是不会轻易反目的。”同学说,“警标是救人的绳索,它意义非凡。”

    同学们陆续下车,地铁里渐渐空旷。隋郁基本没说话,也不怎么看人。他的目光有时候落在向云来脸上,有时候落在车窗上向云来的影子上。不仅是草莓挞,就连班上同学和最为八卦的谢子京老师,也误以为他俩是一对——隋郁的目光就像追踪器,无论向云来在什么地方,被多少人淹没,他总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

    向云来心中忽然有了奇特的波动:除了向榕和任东阳,他还未曾和什么人一同拥有过意义非凡的东西。向榕是最亲的妹妹,任东阳则保管了他们兄妹的秘密,那隋郁呢?隋郁会抓住什么,他又会把什么样的救命绳索放进隋郁手里。

    走在浓艳的霞光里,经过了渐渐热闹的王都区,向云来和隋郁都没怎么说话。他们都在思考警标的事情,还有一些难以析清的情绪。

    每逢周末就变得热闹的王都区,今日也不例外。向云来带隋郁绕了点儿路,躲开拥堵的路段。刚拐过街角,向云来忽然看见柳川。

    柳川还是留着遮住眼睛的浓密头发,灰狼立在他的面前,毛发竖立。一人一狼都冲着一条狭窄的巷口,浑身戒备。

    “出来!”柳川冲巷口吼道,“把你偷的东西还给我们!”

    巷子里是柳川打工的前夜酒吧的后门,后门附近站着一个人,极高,瘦长,黑魆魆的皮肤,胸口裂缝闪动火光。

    向云来先认出赤须子,随即看见他手上拿着的居然是燃烧着的纸币:“等等!别烧!”

    赤须子的衣服已经被烧得精光,此时又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他认出向云来的声音,抬头时立刻松手。然而从前夜酒吧里偷出来的几百块已经成了灰烬。

    灰狼暴怒,纵身朝赤须子袭去。它速度飞快,眨眼来到赤须子面前,跃起、爪袭——赤须子闪开了。但柳川紧随灰狼之后,一拳砸上赤须子的脸。赤须子比柳川高,仰头躲过这一击,猛地抓住了柳川的衣领。

    黑烟立刻从手和衣物接触的地方冒出。

    向云来:“别伤害他!”说着正要跑去劝架,隋郁却拉住了他。

    “等等!”隋郁吃惊地打量瘦长一条的赤须子,“他怎么看得见灰狼?”

    向云来:“别管这些了,柳川会死的!”

    火苗果真从柳川衣襟上窜起!赤须子松了手,木然地看柳川跌在自己脚下。向云来边跑边脱下外套要为柳川灭火,然而前夜酒吧的后门忽然砰地打开了,一个人从门中飞跃而出,抱着柳川就地一滚,把火生生压灭。

    他按住柳川,先察看柳川是否受伤,随即立刻转头朝向赤须子。浓雾从他身上如波涛一般涌起,向云来和柳川同时大喊:“别!”

    浓雾瞬间炸开,从巷子里滚滚地涌出去,甚至淹没了巷子外头的隋郁。

    隋郁很少见这样浓郁的雾气,眼前是向导,而且显然是一个精神力量极强的向导。等雾气稍稍散去,隋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巷中,赤须子发出惊叫:“啊——!!!这什么!这是什么!!!”

    浓雾覆盖的地方,无论是地面、墙壁、电线、广告牌、卷闸门,还是人体,全都长出了手指般细长的无数条东西。那些东西还在缓慢摇摆、伸缩,仿佛一种有节奏的、快乐的舞蹈。

    赤须子尖叫不停,那向导放下柳川,炮弹一样跃向赤须子,用手里的一块毡布蒙住赤须子的头,重重把他摔倒在地。

    隋郁的胳膊和手上也长出了怪东西,但细看并不恐怖,这些小玩意儿像细长的鳗鱼,多看两眼反而有点儿可爱。他走到向云来和柳川身边,戳戳向云来头顶的几根天线般的小鱼。

    “……花园鳗。”向云来说,“那位是前夜酒吧老板,胡令溪。他精神体是花园鳗,数不清,根本数不清。老胡!收起来啊!”

    他吼一声,周围墙上地上的花园鳗就抖一下。

    隋郁如在梦中,他被成千上百条花园鳗包围。这些左摇右摆的小鳗鱼长在陌生人狰狞的脸上,反倒显得滑稽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着他人怪物般的脸笑出声。

    向云来看他像看怪物:“你对象鼩冷冷淡淡,原来喜欢这个啊?!”

    柳川提来两桶水浇在赤须子身上,总算给他降了温。

    “小云,你认识这个人?”胡令溪问。

    向云来:“昨晚来找我,还烧了我的电闸。我见他无家可归,收留了一晚。”

    胡令溪用绳索及老道手法捆好赤须子,把他推进酒吧,回头低声对向云来说:“这几天王都区不太平,地底人正在挖地三尺找人。狼人乱搞的那晚大停电,听说有个人从011区的斗兽场逃出来,一路上烧死了好几个地底人。”

    第28章

    011区是王都区的地底人聚居区域, 同时也是王都区的前身。

    上世纪七十年代,地底人群体中出现了一个鼎鼎有名的诈骗犯。他创立了名为“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机构,声称将会以机构名义, 呼吁首都开辟出一块专用于特殊人类生活的区域。他拿出来的证据包括与领导的合影、文件、自己显赫身世的证明、财产证明、知名报刊杂志的采访等等。在一个资讯不发达的时代,这些在报章杂志上辗转传播开的文章,轻易博得了特殊人类的信任。

    当时国内数量最多的特殊人类是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 信任这个协会的人们带着攒下来的钱, 渐渐聚集到协会周围——因为那块“区域”一旦开辟, 将按照人们贡献的多寡,来分配各人应得的住所。

    协会负责人在一个雨夜带着所有的钱消失无踪。据说他连夜南下,途径香港并潜逃到日本。之后再往何处去, 不晓得, 现在在哪里,也不晓得。

    滞留在首都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相互埋怨,半丧尸人称地底人都是骗子, 地底人嫌弃半丧尸人没脑子。于是接二连三打群架, 隔三差五进局子。

    当时的公安局不像现在这样, 会开辟出特殊人类专属的报案渠道,且当时对丧尸病毒和岩化病毒的控制也并不到位。在引发了几起群体性的感染事件后,针对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的敌视情绪空前激涨, 甚至引发了相当恶劣的刑事案件。

    特殊人类的聚居区作为一个严峻问题,被正式呈上大会讨论。经过了大约一年的调研和考察,011区出现了——那是一个已经不适宜居住的巨大坑洞,地底人被允许住在地表以下, 也就是坑洞之中;半丧尸人则居住在地表以上。

    这个远离市区的地方, 是王都区的雏形。

    多年之后,即便王都区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 但仍有大量的地底人居住在011区的原始位置。特殊的温度和压力能延缓岩化病毒的进展,而现在的011区经过多年经营,地下已经是一片广阔的生活区域,地底人把它看作避难所。

    然而无论多么洁净,长期生活的家也总会有藏污纳垢之处,这个避难所的深处便存在着一些常人无法涉足的地方。

    “斗兽场”就是其中之一。

    胡令溪把赤须子拖进酒吧,让柳川挂出今日停业的招牌。赤须子坐在酒吧中央,仰头眯眼,被酒吧里不够明亮的灯光包围。他胸前的裂口中,金红色的火焰缓慢流动。

    “你是哨兵还是向导?”胡令溪问。

    “我是赤须子。”他答。

    话音刚落,胡令溪给了他一耳光。

    “你是哨兵还是向导?”胡令溪重复问。

    “……我是赤须子!”赤须子更大声地回答。

    又是一记耳光。鼻血从赤须子鼻腔中流下,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柳川和向云来笑了。“一屋子人,居然没有人看出我究竟是什么种族?”

    向云来和隋郁对了个眼神。哨兵和向导都拥有发达的犁鼻器,这个在普通人身上已经显著退化的器官,能让哨兵向导敏锐地察觉同种族人的信息素,也就是所谓的“气息”。赤须子身上的哨兵或者向导气息非常淡薄,淡薄到向云来和他昨夜近距离说话,都没有察觉他的真实身份。

    这种异样的淡薄,更像是有人刻意地使用某种手段消除了他身上的信息素。

    胡令溪活动手腕,平静地再问:“你是哨兵还是向导?”

    赤须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耳朵仍是嗡嗡的,脑袋眩晕得厉害。胡令溪的那两记耳光非常重,他不由得看向眼前人。

    胡令溪身材高大,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年轻脸庞,鼻梁上夹着细细的银框眼镜,长发束在脑后。他不像在王都区经营酒吧的老板,反而像研究院里不善言辞的学者,文质彬彬,态度温和——但那双眼睛仿佛含了冰。

    赤须子:“你想杀我吗?”

    胡令溪:“有来有往。你刚刚不是也想烧死我的店员?”

    在柳川衣襟上烧起来的火已经被扑灭,但仍在柳川的脖子上留下了烟熏的痕迹。柳川从柜台里翻出酒精和棉签自己处理,闻言抬起头,和胡令溪目光对上。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胡令溪低头对赤须子说:“如果你伤到他,我现在已经剥了你的皮。”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赤须子忍不住蓦地一寒。

    “告诉我,你究竟是……”

    话未说完,向云来忽然打断:“老胡,我来吧。我只要进入他的海域,就能知道他是哨兵还是向导。”

    赤须子猛地抬头,惊恐掠过他的双眼。

    这种慌乱让本打算拒绝向云来提议的胡令溪点了点头:“你来。”

    隋郁拉住向云来,低声说:“警标还没有确定。”

    向云来:“我只是进他的浅层海域,又不是深层海域。”

    隋郁:“浅层海域也会发生海啸。他现在并不配合,你如果强行侵入……”

    向云来:“没事的,我一直都这样做。”

    隋郁非常坚决,并不放手:“不行。”

    他只看向云来。那种目光专注得让人难以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隋郁继续说:“你必须要潜伴,而且必须按照秦戈上课说的那些方式去接触他。你如果乱来,那我们这段时间的学习,不就完全没意义了吗?”

    向云来被说服了。也可能是有人这样关心他的安危,让他感到新鲜。新鲜带来不忍,他答应了隋郁的要求。

    “先不用警标。如果你察觉我遭遇了海啸,你就让银狐咬我的手指。”向云来说,“不许跟秦老师打小报告。”

    他搬张凳子坐在赤须子面前。

    按照秦戈的说法,巡弋应该在一个平静且双方不受束缚的场所进行。巡弋者进入他人海域,最危险的就是遭遇海啸,而双方心境和精神上的稳定能够极大地减少海啸的可能性。

    向云来不知道这个酒吧算不算平静:赤须子想烧死的人和想把赤须子打死的人都在这里,银狐站在向云来膝盖上怒气冲冲看着赤须子,而吧台、桌椅上三三两两的花园鳗伸缩点头,还会随着酒吧里低沉的音乐缓慢摇摆。

    身处这个仿佛迪士尼动画电影一般的环境,向云来脸上一派平静,显然已经得到导师秦戈的部分真传:“你说过我是好人。”

    赤须子:“现在不是了。”

    向云来:“如果我进入你的海域,能够帮你更快地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东西,你会允许吗?”

    赤须子终于正眼看他。

    向云来继续说:“知道你是哨兵和向导,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这位老板不喜欢你的态度,想给你点儿教训而已。对我来说,重点是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要找什么,还有,我应该怎么帮你。”

    他回忆秦戈说话的语气、交谈的动作,尽力模仿他那游刃有余又令人信任的气质。

    赤须子反问:“你能保密吗?在我海域里看到的一切东西,不能告诉任何人。”

    模仿秦戈居然这么有效!向云来尽力控制自己的狂喜,仍旧稳定地说:“我保证。”

    赤须子沉吟片刻,终于松口:“我要怎么做?”

    向云来:“释放你的精神体。”

    一团很淡、很淡的雾气,从赤须子胸口的裂缝溢出。那雾气淡得像火烧尽之后的一缕烟,它甚至无法凝成完整可见的动物形状。象鼩从向云来手心里钻出来,化作雾气,大手一般包围了赤须子的精神体。

    向云来先感受到的是炙热——他仿佛站在一个火场里,四周都是火焰和被火焰烧焦之后的树木,天地猩红,脚下滚烫。

    “赤须子!”他大喊着迈步,但动不了。

    低头时才发现,自己的下半截身体长在一截枯黑的树干里,完全无法动弹。

    向云来脑袋嗡的一下:这不是海域,他甚至没能进入海域。信息量稀少的狭窄空间,对巡弋者显而易见的限制,怀有明显敌意的、令人恐慌的环境,传达着被巡弋者强烈的抵抗和拒绝——这是防波堤!

    “赤须子!”向云来破口大骂,“你这狗屎!你骗我?!”

    火从四面八方烧来,淹没了向云来。

    在海域里,能感受到痛苦的只有巡弋者的意识。那是一种从大脑深处承受鞭笞的剧痛,难以形容,难以摆脱。在向云来打算抵抗这种痛苦、强行突破防波堤的时候,他的腹部忽然痛起来。

    疼痛从腹部开始,像被点燃的烟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发出自己都听不见的嘶吼,在金红色的烈火中张大了双瞳和嘴巴。

    火烧透了皮肉,往骨头里钻,他的神经在蜷缩,他的血管在爆裂,整个人成了火本身,正在消融。

    好痛……好痛……向云来的意识仿佛麻痹了,他在这瞬间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来历,死亡的裂痛抓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痛得哭出声,眼泪瞬间被烈火烤干。他痛得伸长双手呼救,但双手如同枯枝,只有左腕一个银色手镯在火光里闪动。

    不对。

    我不戴手镯。

    我的手不应该这么瘦。

    他在痛苦中短暂回神,听见自己喉咙里振动着另一个人的哭声。

    下一瞬间,他被人紧紧抱着,摔在地上。

    银狐咬了他的手指,但无法把他从赤须子的意识中拉回来。在防波堤经受的痛苦太过强烈了,银狐又不敢咬重,向云来在椅子上抽搐发抖的时候,隋郁给了赤须子一拳。

    那一拳直接把赤须子打飞,连同椅子一起摔在吧台上。柳川从吧台里跳出来揪住赤须子,赤须子正仰头放声大笑。柳川给了他一拳,又一拳。年轻哨兵的力气本来就大,拳头很重,沉默地,一下接一下,仿佛要把赤须子头骨打穿。

    向云来从隋郁怀里爬起,干呕着奔向赤须子。他推开柳川,把赤须子扶起靠在墙上。赤须子一张脸被打得血肉模糊,柳川的拳头甚至砸到了他的锁骨,胸口里的火,或者说液体般的火溅出来,灼伤了柳川的手,也烫穿了赤须子自己的皮肤。

    “那个人是谁?”向云来抓过一杯冰水浇在赤须子脸上,“我在防波堤看到的那个人是谁。不是你,那不是你的声音,也不是你的骨架。可你为什么拥有那个人的视野?他……他是谁?”

    赤须子低垂着头,半天才出声:“你都被我烧死了,你还能看到他?”

    向云来现在浑身不对劲,那种席卷躯体的痛还没完全消退,脑子也混混沌沌的,但他还是坚持着问:“老子不仅是好人,还是很牛逼的好人。总之即便你把我挡在防波堤外面,我也看到了足够多的信息。他是谁?……他是那个,真正的赤须子吗?”

    赤须子不吭声。

    向云来抓紧了赤须子的肩膀:“哥们,听我说,你的海域非常特别。我确认我刚刚遭受了海啸,但你的海啸居然能够蔓延到防波堤,这从未有人做得到。”

    听到“海域特别”这句话,隋郁忽然看着向云来。向云沉默地与他交换目光,示意他仔细听。

    “你认识那个真正的赤须子,对吗?”向云来放轻了声音,“我看到的,是赤须子所看到的,当然也是他经历的,对吗?”

    眼泪从一塌糊涂的脸上滴落,刚落在他赤.裸的胸膛,立刻蒸发了。

    向云来凑得很近很近,才听得清赤须子的呓语:“他在……他在我……我的身体里……”

    眼泪决堤一般汹涌。他嘶哑地哭着,眼泪混着血滴落下来,连柳川都手忙脚乱,抓起擦柜台的抹布给他吸干泪水。

    沉重的敲门声忽然响起。砰砰砰、砰砰砰,有节奏的,不容置疑的。

    胡令溪一个眼神,柳川立刻捂住了赤须子的嘴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花园鳗也僵着,只有音乐声回荡。

    “老胡,是我。”外头的人说话声音相当凝滞粗哑,“听人说,你的店来了个不速之客,好像是我们011区在找的人。”

    投在窗上影子十分粗壮。不知何时,地底人包围了前夜酒吧。

    第29章

    “你们到地下仓库去。”胡令溪示意柳川带众人下去。

    赤须子抓着血糊糊的抹布正要说话, 胡令溪指着他的鼻尖:“他们是来找你的,你心里清楚。如果你还想活着走出这里,不要出声, 不要作怪。”

    赤须子:“……我只是想告诉你,记得擦擦地上的血。地底人嗅觉退化,但眼睛还能用。”

    仓库入口在吧台内侧地面的拉门下, 众人鱼贯而入。柳川进入之前, 按下了吧台和地下仓库之间的通讯器。

    “单向模式, 我们能听见上面的声音,但上面听不见地下的动静。”柳川说。

    地下仓库的面积跟地上的前夜酒吧差不多大,分成前后两个部分, 后部放着一个大冰柜, 冻了不少肉。

    拉门关上了,先传来擦拭地面的声音,随即是胡令溪打开酒吧大门的声音。

    “老邓。”胡令溪说, “黑兵的事儿不挺忙的么, 今天怎么过来了?”

    那位地底人答:“紧要事, 我必须亲自来。”说着走进了门。

    仓库里,认出其声音的向云来低声说:“我知道了,上面那位是王都区的地底人首领邓老三, 是任东阳朋友,我见过。”

    王都区的地底人首领曾由一个年轻的男人担任,后来他因结婚离开王都区,在地底人的推选下, 邓老三成了继任者。邓老三很好认:光头, 右侧脸部有明显的岩化痕迹,且右眼是义眼, 无论何时都在骨碌碌地转动。病毒让邓老三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不少先听其声音、后见到其真面目的人都会吃惊:能控制住王都区这么多地底人的,居然是一个矮小的女人。

    沉重的脚步声压得地板吱嘎作响。几个地底人走入酒吧,其余的仍在外头等候。

    邓老三没有寒暄客套:“那个逃走的人,是你收留了?”

    胡令溪:“荷尔蒙之夜从斗兽场逃出来的那个?”

    邓老三:“把他交给我。”

    胡令溪:“我听说那是个能随处放火的怪人。”

    邓老三:“对。所以干脆点儿,老胡。”

    胡令溪:“对,我见过他。”

    地下仓库温度陡然升高,赤须子鎏金的瞳孔随着他的怪笑变得异常明亮,头发尾端燃起了火星子。向云来和柳川立刻从冰柜里掏出冰块往赤须子身上倒。于此同时,银狐化作数十支箭矢,悬空对准了赤须子。

    胡令溪继续说:“偷走酒吧的钱,烧伤我的店员之后跑了。”他走进吧台,踩在覆盖拉门的地毯上,向邓老三展示被赤须子烧得焦黑的收银器。

    邓老三站在吧台前面:“……他不是正常人。停电之后斗兽场的库房大概断电半小时,他在这半小时里逃出库房,而且烧死了我们的三个人,极其危险。你如果见到了,不要靠近,也不要跟他说话。他很会骗人。”

    赤须子垂下眼皮,用抹布擦眼泪和脸上的血,吐出一颗掉落的牙齿,说:“怎么把我说得这么坏。”

    他身上的杀气收敛了,冰块已经全都融化成水,在地下汪了浅浅一潭。

    “我确实是从斗兽场逃出来的。我也确实烧死了三个地底人。”他想了想,又说,“但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

    他讲得十分平静:“我在斗兽场呆了三年,至少有十个人死在我手里。只不过那些死了的,在他们看来大概不算人。是兽,野兽,或者某种像人的东西,所以死了也就死了。”

    银狐从箭矢恢复成兽形,挤在向云来脚边,隋郁问:“斗兽场是什么地方?”

    赤须子这时才正眼打量他。天气渐渐热了,隋郁今天穿了薄毛衣和薄外套,整齐干净。

    赤须子:“是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走进去的地方。……哦不对,你也可能走进去,只不过你只会坐在最高的观众席上,那些花大价钱才能进入的包厢里。你吃着牛排或者一些来源不明的肉,喝着红酒或者同样来源不明的液体,以最佳角度观赏野兽的殴斗。”

    能进入斗兽场高层包厢的人有两类:用高昂价格购买观战席位的,或者本身拥有一个或者多个“野兽”的所有权。前者是贵客,后者则是斗兽场和011区的核心人物。

    而“野兽”,指的就是赤须子这样的人:拥有奇异能力的特殊人类。他们被人从各地搜刮而来,为了一顿食物或者一些奖励,在严密围起来的斗兽场中,与同伴生死相搏。

    回忆起斗兽场的事情,赤须子的愤怒不加掩饰,火红的头发再次激发火星,散出烧焦的气味。地下仓库的气温陡然升高,墙上的警报器忽然鸣响!

    胡令溪与邓老三同时扭头,柜台边上一颗拇指大小的橙红色警示灯不停闪动,警报声正从地下隐约传来。

    酒吧内气氛一变,邓老三开口:“你脚下是什么?”

    胡令溪:“仓库。”

    邓老三:“让开。”

    胡令溪笑道:“老邓,下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邓老三:“再不让开,就是敌人。”

    胡令溪:“要搜查我的店,先拿出证据来。”

    砰的一声巨响,邓老三的右臂把木制吧台砸了个坑。岩石一样坚硬的手臂还未脆化,恰好保持了一种具有威慑力的怪异状态。邓老三身后,甚至有两位地底人从腰间掏出了枪。

    胡令溪:“你如果下去了,我们的交情可就不在了。”

    邓老三毫不犹豫:“让开。”

    地下忽然传来敲打拉门的声音,柳川正在大喊:“老板!”

    胡令溪不情不愿地让开。邓老三的人立刻踢开地毯,胡令溪大吼:“柳川!退后!”他话音刚落,邓老三便用枪砰地打碎了拉门的锁。

    胡令溪的目光如同利刃。皮糙肉厚的邓老三并不在意,示意手下拉开拉门。

    地下仓库温度很高,地上是冰融化之后形成的水,冰柜敞开着。柳川看见枪只,僵在楼梯上不敢动弹,对胡令溪说:“老板,控温器坏了,警报才响的。”

    室内只有三个人,并不见身材高大的赤须子。手下探头去看冰柜,冰柜里堆满冻肉,随着温度急剧升高而变得湿淋淋的。他正要去翻,邓老三忽然怪声怪气:“向云来?”

    她掏枪击中开关时,隋郁把向云来护在了身后,他们靠得很近。邓老三走下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躲在隋郁身后的向云来。

    她接着说:“任东阳知道你在这里吗?”她打量隋郁,“……向云来,你胆子不小,学人玩劈腿?”

    向云来不知她为什么立刻这样误会,正要解释,隋郁说:“是又怎么样?”

    向云来:“……”

    邓老三扫一眼柳川,立刻瞪回向云来:“三个人?!”

    向云来干脆破罐子破摔:“是又怎么样?”

    胡令溪和柳川:“……”

    邓老三呸了一声:“难怪别人都说你们哨兵向导乱,玩得真花。”她扭头看胡令溪,眼神怪异。

    胡令溪只能配合:“我告诉过你了,下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只是给朋友行个方便罢了。”

    又是一声巨响,邓老三砸碎了墙上还在闪烁的警示灯。

    这些地底人全部离开后,赤须子才从冰柜里坐起。他全身上下挂满了肉和香肠,目光复杂地看向云来。向云来脑子一片空白,正愁着不知怎么跟任东阳解释,胃部忽然一阵抽搐,哇地吐了出来。

    余怒未消的胡令溪继续捆着赤须子,丢进大冰柜。向云来浑浑噩噩的,象鼩在他肩上站都站不稳。隋郁把向云来放在椅子上,顺手抓起象鼩。胡令溪正好端了杯温水走过来,看了象鼩一眼:“这个就是向云来的精神体?怎么跟个老鼠似的。”

    象鼩最恨别人误会它的身份,怒气冲冲跳到桌子上,抓起牙签朝胡令溪挥舞。胡令溪正弯腰跟向云来说话,眼角余光看见一个毛团冲自己击剑,饶有兴味地盯着象鼩轻笑。

    象鼩愣住了,缓缓收起牙签。

    那双愤怒的黑豆眼逐渐变得闪亮、丰盈,炯炯有神。

    在象鼩朝胡令溪跳起来的瞬间,隋郁顺手一捞,把它抓在手里。象鼩不死心,在隋郁手里一窜一窜地挣扎。隋郁沉默两秒,低头胡乱亲它一口:“别闹。”

    象鼩混乱了。它看看对面的胡令溪,笑意盈盈;又看看抓住自己的隋郁,熟悉且英俊。它左看,右看,最后盯着向云来。

    啪的一声,向云来把它收了起来,干巴巴地圆场:“嗨,小朋友,不清醒。”

    胡令溪对向云来说:“你们先回家。我有个初步想法,今晚再琢磨琢磨,明天一起讨论。”他说完把向云来拉到一旁,“那人是你的朋友?”

    向云来:“隋郁?算是吧,怎么了?”

    胡令溪:“他有点奇怪。”

    向云来:“不看人是吧?”

    胡令溪笑了:“你也发现了?”

    向云来:“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他就那样,怪里怪气的。说害羞吧,也不是,人倒是挺能说的。你别在意啊,他不是没礼貌,也不是忽略你,可能刚从外国回来,不太适应。”

    胡令溪:“他只看你。看得可认真,比你盯着钱的时候还认真。”

    向云来:“我好看啊,不看我看你啊。”

    胡令溪咧嘴乐了半天:“他给我的感觉比任东阳好。”

    他说完拍拍向云来肩膀:“好,我知道你不喜欢聊这个。我改天找你妹聊。”

    向云来很无力:“你俩的任东阳批斗大会开到第几届了?”

    胡令溪耸肩:“好像是二十三届?我得翻翻会议记录。”

    向云来潦草挥手:“明天见。你别把赤须子折磨死了,他是我客户。”

    胡令溪笑道:“不折磨。他是我的路标。”

    这话听起来奇怪得很,向云来狐疑打量他。胡令溪把他和隋郁推出门外。

    隋郁致意要送向云来回家,开口闭口都是“潜伴该做的”“路上再商量下警标”。但他没聊潜伴,也没聊警标,问的反而是:“你要怎么跟任东阳解释?”

    向云来希望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想好。”

    隋郁:“任东阳怎么连地底人首领也认识?”

    向云来:“他认识可多人了,王都区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他很急促地停口,希望隋郁不要抓住这个漏洞,但隋郁很没眼色:“眼线?”

    向云来不言不语,继续往前走。路边蔷薇都开了,在陈旧的、废墟般的墙壁上张牙舞爪。无论什么颜色的花都在路灯下染成一团熏黄,风里昏昏地摇摆。糊糊涂涂的,像向云来现在的心事。

    赤须子海域里的情况出乎向云来预料。海啸居然能跃过防波堤,他不能想象赤须子的海域已经变成什么样子。那里永恒燃烧着大火吗?赤须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火中,一次次被烧死又复活吗?想起赤须子胸口的裂缝和他的眼泪,向云来喘不过气。

    他走不了了,干脆坐在路边,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回忆秦戈教的海啸平复方法,他不停深呼吸,不停地试图从自己的海域里寻找一些快乐的碎片,抵抗火的阴霾。然而碎片太少、太少了。随即他想到一件更加沮丧的事情:今晚如果睡觉,他必然会做噩梦,这噩梦必然跟赤须子的海域相关。

    他呻.吟起来:“今晚不能睡了。”

    隋郁坐在他身边,银狐乖乖趴在向云来头顶,蓬松大尾巴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脑袋,像谨慎的抚摸。象鼩也从向云来肩头钻出,左右一看,只有隋郁,竟露骨地叹气。

    隋郁:“……”

    看着象鼩爬到银狐头顶,抓住银狐毛发打辫子,隋郁控制着银狐不要发怒。

    “它没见过胡令溪?”隋郁问。

    “没有。”向云来闷声闷气地答,“我跟胡令溪认识三年了。他很喜欢花园鳗,一进他的店,就会看到很多……”他举手,用手指模仿花园鳗的扭动,“我的象鼩如果碰到花园鳗,很容易就会误入胡令溪海域。我不想冒犯他。”

    隋郁看着象鼩:“但它现在接触我的银狐,什么事都没发生。”

    向云来:“因为我学习了啊。我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也学会不要乱踩别人的海域。你无法想象我从全班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九,付出了什么。”

    隋郁:“我知道。”

    向云来:“你不知道。”

    隋郁:“我那天凌晨四点给你发信息,你秒回。”

    向云来扭头看他。隋郁忽然变得啰嗦了:向云来的笔记总是做两套,一套乱七八糟,听到什么就记什么,一套整整齐齐,是上课当晚回家后重新整理誊抄的;向云来在课堂上很少回答问题,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在听,但最近的几堂课,他居然敢举手了;向云来的巡弋报告总是丢三落四,课程作业也常常需要隋郁帮忙更正概念错误,但格式总是很规范,也总会按时交……

    向云来听得耳朵红:“这些算什么啊。”

    隋郁也像他一样把头搭在膝盖上,两个人的目光平平地交汇。“说明向云来很努力。”他说,“也说明你狠可靠。能做你的潜伴,是我的运气。”

    向云来嘀咕:“刚刚在酒吧还被你教训了一顿。”

    隋郁立刻接上:“那是我多事,该做什么,向老板肯定心里有数。”

    向云来憋着笑,咬了咬嘴唇:“隋老板属熊的?”

    隋郁:“属……什么意思?”

    向云来:“你吃蜂蜜长大的啊,嘴巴这么甜!”

    隋郁:“不,我喜欢吃……”

    向云来:“谁问你了?”

    隋郁继续说:“我喜欢吃你煮的速冻饺子。”他真诚地讲完,居然还回味片刻,连银狐也一起缓缓摇头,无限向往。

    向云来的脚尖在地面轻轻拍打,这节奏是什么乐曲吗?是什么歌儿吗?向云来说不清楚,但人心里高兴得轻飘飘的时候,总要手舞足蹈,做些不由自主的事情

    “都没了。”向云来说,“昨天都被赤须子吃光咯。”

    “……”隋郁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恨他了。”

    向云来忍不住大笑。他跳了起来,一手抓住银狐一手抓住象鼩,像拎着鸡鸭一样:“走,去便利店买,哥给你煮。”

    他告诉隋郁,今晚自己并不打算睡觉,既然抓住了隋郁这个倒霉鬼,那隋郁就要陪他说话聊天直到天亮。隋郁笑眯眯跟着他,拎着两大袋饺子烧麦站在“百事可靠”门口,终于问了个憋足一路的问题:“对了,你怎么跟胡令溪认识的?”

    此时前夜酒吧里,胡令溪扭头连打几个喷嚏。

    柳川正坐在胡令溪面前,胡令溪解释:“有人想我。”

    他揭开了柳川脖子上的纱布,仔细察看他的烧伤。尽管只是皮外伤,但留下了一些灼烫的黑色伤痕,不容易恢复。胡令溪对赤须子的恨意又翻了一番。

    “今天做得很好。”他称赞柳川,“藏好赤须子才给我信号,我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伤痕就在柳川的喉结下方,胡令溪用手指蘸取药膏轻轻涂抹,随即便见到青年的皮肤绷紧,细小的疙瘩从颈脖和锁骨冒起。

    手指悬空,他的呼吸掠过柳川的伤痕,那里因为受了伤,更加敏感和脆弱。青年正昂头露出脆弱的颈脖。一个适合啃咬的姿势。

    胡令溪用纱布绕了柳川的脖子一圈。柳川皮肤颜色深,白色医用纱布显眼得像颈环。

    胡令溪收手后,柳川低头道谢,顺便擦擦发红的鼻尖。但胡令溪很快地凑近,这次拨开了他密实地遮住双眼的刘海。柳川吃了一惊:他没来得及收回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闪缩、羞涩的眼神。

    “……店长。”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喉结滑动,被颈环束缚的伤口与纱布摩擦,一丝钝痛。

    “头发太长了。”胡令溪说,“上次也是我给你剪的。都多久了?”

    “五十二天。”柳川答。

    胡令溪笑了,揉揉柳川的头发:“明天回来再给你剪。”

    柳川拨动刘海,继续掩盖自己的眼睛:“明天你要去哪里?”

    胡令溪收拾医疗箱,随口答:“斗兽场。”

    柳川吓得不轻,忙抓住胡令溪的手:“那个地方,很危险!”

    “没事的,乖。”胡令溪笑了笑,“其实,我也是斗兽场出来的人。”

    第30章

    向云来在终端机前醒来时, 闹钟还差10分钟才到6点半。他按停闹钟,伸了个懒腰。

    精神很好,他不仅没有受到海啸和震荡的影响, 甚至还小睡了一会儿,没有做梦,尤其是跟赤须子海域相关的梦。

    隋郁在沙发睡觉, 长腿搭在茶几上, 盖着一张有七种萨摩耶表情的白色绒毯。向云来蹲在沙发前看他宁静的睡脸, 想起几天前和秦戈在首都图书馆的偶遇。

    他去找课程作业的资料,秦戈则是一场讲座的讲师。讲座结束后秦戈请他吃了顿饭,散步消食时, 秦戈聊起了精神调剂科建立的过程。

    向云来听得出秦戈仍试图说服他接受海域的巡弋。为了转换话题, 向云来决定提问:“虽然还没有具体地讲到海啸和震荡,但你能提前跟我说说怎么处理它们吗?”

    敏锐的秦戈从问题中察觉到向云来的困扰:“你又入侵别人的海域了?这次遭遇了海啸?”

    向云来决定直白:“你认为用性来平复震荡的影响是可行的吗?”

    秦戈:“可以的。”

    向云来怔怔看秦戈,这不是他预想的答案。

    秦戈接着说:“但我不建议用它。”

    向云来:“为什么?”

    秦戈:“你知道为什么性可以平复震荡吗?”

    向云来:“……快乐?”

    秦戈:“我们坐下聊。”

    他们坐在路旁的长椅上, 柳树细细的枝条又绿又软地垂在肩头。这是向云来第二次与秦戈单独相处, 面对面地接受他的指导。

    “那你还记得为什么向导可以进入别人海域, 而其中一些人甚至能够进入深层海域吗?”秦戈问。

    向云来精神一振,这是课程上教过的内容:“因为向导与生俱来的强大的精神力,能够很快跟同种族的人在脑电信号上达成一种‘共振’, 这是我们进入浅层海域的基础。某些向导‘共振’的能力比其他人更强大,可以引发‘共鸣’。巡弋者和被巡弋者之间如果有‘共鸣’,我们就可以踏入他们的深层海域。”

    这种共振和共鸣,即便离开海域也不能立刻消失。有的向导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受到被巡弋者海域中弥漫的情绪影响, 或是变得亢奋愉悦, 或是持续地悲伤忧愁。“巡弋”是向导主动跟被巡弋者达成共振,而“海啸”正好相反, 它是被巡弋者强行与向导进行过量的情绪共鸣而引发的。

    因此海啸的影响才会令向导难以忍受。

    “这种共鸣往往是负面的,你心境会变得低沉抑郁,会有躯体化症状。因此调节海啸,我们会尝试使用一些药物,其中主要的就是多巴胺受体激动剂。”秦戈说,“但不同的人对药物的耐受力不一样,而你在一生中可能会进行无数次巡弋。我们都鼓励向导不要急于使用药物,而是寻找自己适用的、能促进多巴胺分泌的活动来自行调整。也就是我在课堂上说的,回忆快乐的碎片,这也是一种方式。”

    向云来:“性也是。”

    秦戈:“当然是。它确实可以促进多巴胺的分泌,尤其对男性。”

    向云来:“那你为什么不建议?”

    秦戈注视他:“向云来,你说的这种‘性’,是你一个人完成的,还是有别人一起?”

    向云来踟蹰了。或许是秦戈谈论这件事的口吻太过学术,或者是他把秦戈看作现在唯一能够解答他困惑的人,在踟蹰片刻后,他老实回答:“和别人一起。”

    秦戈:“每一次都是?”

    向云来点头。

    秦戈:“那你认为,是你自己在解决海啸问题,还是他帮助你解决海啸问题?”

    向云来:“他帮我。”

    秦戈:“这方法是你提议的?”

    向云来:“是他教我的。一直都是这个办法。你也知道我习惯入侵别人的海域。我的工作是帮人找各种各样的东西,跑腿、干活,什么都做。我知道自己很会巡弋,所以在路上无聊的时候,就会随意找个哨兵或者向导,入侵他们的海域。所以我经常会被别人的海啸影响,然后就……”

    他边说边挠鬓角,很不好意思。秦戈倒没流露谴责,他平静地倾听,这让向云来感到难得的安心。

    秦戈:“你有没有别的□□?”

    向云来:“不,我只有他。”

    秦戈:“每个向导都会有自己习惯的、排解震荡的方法。这个方法是否合适、是否舒适,只有本人最清楚。其实你问我的时候,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向云来明白秦戈为什么不建议——因为这等于把解决自身问题的唯一钥匙交到了他人手上。性成为一种控制的手段,一种促成依赖的方法。

    向云来的耳朵和脸霎时间热了起来。不是因为害羞,是突如其来的不安。隐隐约约意识到的东西,秦戈给他点破了。

    秦戈继续说:“我认为你应该跟隋郁好好谈谈,如果性是你们之间唯一能……”

    “……什么?”向云来吃惊,“不,不不不……秦老师,我说的不是隋郁……他不是我的恋人。”

    秦戈:“噢!”

    他先脸红,向云来随之脸红。两个人看看对方,笑一声,又笑一声,气氛在沉默中变得越来越尴尬。

    最后还是秦戈先开口。

    “呃咳,我还想说我可以跟隋郁聊聊,帮你一把。”他说,“向云来,我建议你去找更多的、能让你愉悦的办法。性是其中一个,但不能成为你的唯一一个。如果他——我是说你的恋人,如果他只允许你用他许可的那种方法,你应该……先考虑自己,再为对方着想。”

    向云来挠挠鼻子。他认为秦戈也能在任东阳批斗大会上占一个席位。

    “潜伴也好,朋友也好,和他们一起创造快乐的回忆吧。”告别时秦戈说,“你的潜伴很可靠。这个班的课程和潜伴相关的只有两三门,但是无论什么课,只要你来,他也一定来。我能感觉到,他很想保护你。”

    “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秦戈说着挤挤眼睛,“当然,如果震荡确实让你太过难受,我随时都乐意帮你清扫海域的垃圾。我对你严防死守的海域很好奇。”

    怎样才能成为秦戈那样的人?向云来不晓得。秦戈让他看到了一种此前没有想象过的可能性。同样的话,胡令溪和向榕说一百次,都没有秦戈说一次更有力。

    仿佛是觉察到向云来的目光,隋郁在睡梦中微微皱眉。

    昨夜他吃完向云来煮的饺子,自告奋勇要给向云来煮点儿。但他不擅长处理这种速冻过的面食,端着一锅饺子汤出来的时候,向云来的笑声震得天花板都簌簌响。

    当时象鼩和银狐在房子里疯狂追逐,一个比一个能跑。向云来起初试图阻止,后来直接放弃:银狐快追上象鼩的时候就会挥动前爪把象鼩打飞,这种比小学生玩闹还要幼稚的游戏激怒了象鼩,它直接跑上二楼,把向榕的萨摩耶带了下来,围殴银狐。一楼狐飞狗跳,隋郁在一片混乱中优雅地以品茶的架势喝饺子汤,向云来则偷偷抱着终端机给隋郁新建了名为“00528”的档案,记录在隋郁海域里看到的银狐母子和怪人。

    打破这怪异的沉默,或者说混乱的,是揉着眼睛从二楼走下来的向榕倒吸的一口凉气。

    向云来给她介绍隋郁,想半天,直接了当:“这位是月相表。”

    萨摩耶是个太过诚实的精神体,瞬间放弃银狐和忠实伙伴象鼩,当先奔到隋郁面前,前爪小心翼翼搭在隋郁膝盖上,狗嘴一咧,憨憨地笑。

    向榕比向云来健谈,加之次日上午仍旧放假,她跟隋郁天上地下地乱聊。向云来写完隋郁的档案,保存并加密,端着凉了的饺子汤加入他们。还没坐稳,隋郁就接过他的碗起身,去厨房加热了。

    “又不好吃,别热了。”向云来喊。

    “我吃。”隋郁端着碗边喝边走出来,仿佛“百事可靠”是他自己家一般随意自然,“好吃的啊,你太挑食。”

    向榕看看大哥,又看看隋郁,看看给银狐打了三百根辫子的象鼩,又看看忍气吞声的银狐,恍然大悟,双目明亮。但被向云来一个眼神熄灭。

    聊完天了,开始打牌。输了的人把开心果的壳子夹在耳朵和脸上,向云来和隋郁各夹了一耳朵。打完牌,又一起看向榕和向云来小时候的相册。相机是十几岁的向云来打工买回来的,照片的主角总是向榕和她的萨摩耶,偶尔的,会有少年向云来的一张笑脸。

    很美好的夜晚,最终结束在向榕昏昏欲睡、萨摩耶形态开始模糊的瞬间。象鼩今晚太过兴奋,四处乱窜的时候,跳进了萨摩耶的雾气中。同样因为困倦而失去防备的向云来在向榕的海域里只停了三秒钟,立刻撤离,一拍桌子:“向榕,跟你牵手那男的是谁?你早恋?!”

    向榕抓起水杯往楼上走:“那是我推。”

    向云来声音都变了:“腿?”

    向榕:“我推!我喜欢的偶像!在海域里跟我的偶像谈恋爱不行吗?海域不就是这样用的吗?”边说边啪啪跑了上去。

    向云来和隋郁面面相觑:“海域是这样用的?”

    隋郁:“她跑得很快,我认为可疑。但现在太晚了,不合适追问,给她一点儿时间吧。教育小孩不能太心急。”

    向云来:“……你很擅长教育小孩吗?”

    隋郁耸耸肩,笑了。

    此时蹲在沙发前,看隋郁熟睡的脸,向云来忽然想起昨夜向榕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问的问题:隋郁打牌输了,但已经没有可夹的果壳,向榕启动真心话程序,直接问隋郁谈过几个对象。

    隋郁答一个都没有。兄妹俩盯着隋郁那张完全不适合出现在杂乱小铺子的脸,狐疑不已。

    向云来记得,隋郁的回答是:因为很可怕。

    恋人,或者说爱,怎么会是可怕的?向云来不明白。他还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隋郁的目光扫过向榕,又一次温柔地、带着轻快的愉悦,落在了自己脸上。

    眼前的隋郁仍睡着。向云来的手指悬在空气里,虚空中描画隋郁的轮廓。睡着的时候看不见那双不热情的眼睛,他像沉静的雕塑,光洁润泽,供人无限想象。他习惯在思考时抿嘴,他眼珠灵活,他说“向老板”的时候嘴角总是先翘一点儿,眼尾再收一点儿,仿佛这三个字是最让人愉悦的音符。

    “施的什么咒语?”隋郁忽然开口。

    向云来手还没收回来,已经被他抓住。他把向云来往身上拽,笑着说:“抓住了。”

    向云来从隋郁身上跳起:“骚扰乙方,你完蛋了。”

    隋郁:“乙方先骚扰我,我以牙还牙。对不对?”

    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向榕:“对。”

    向云来:“啥时候来的?起这么早。”

    向榕:“刚到,什么都没看见,您放心。”

    沙发上的隋郁胸口趴着银狐,垂下的右手轻轻抚摸刚奔到的萨摩耶,左手给象鼩抓毛,无暇顾及向云来。向云来把向榕拉进厨房:“榕榕,我还是得问清楚,你海域里那推……那男的叫什么?你怎么认识他的?学校的?同学?学长?还是老师?认识多久了?怎么就牵手了?”

    向榕一个都不想回答,忙抓起向云来的手机:“有人找你!”

    振动的手机屏幕上,是“任东阳”。

    向云来并没想好怎么跟任东阳解释前夜酒吧发生的事情。包括邓老三在内,好几个地底人都听见了他、隋郁和胡令溪承认他们在仓库里幽会的事儿,要澄清误会,就必须把赤须子公开。向云来不能说,他知道任东阳会告诉邓老三赤须子的下落。

    任东阳同意他开“百事可靠”自食其力,但从来都不赞成向云来涉入王都区的黑暗面。向云来跟隋郁参加调剂师培训班,而不是遵从任东阳的想法去“上学”镀金,他察觉到,任东阳已经有一丝不悦。紧接着是向榕和任东阳的争执,再到现在难以解释的误会,向云来站在电梯里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挎包的带子被他抓成一股麻绳。

    象鼩乖乖趴在向云来头顶。向云来没有收回它,有它在,紧张和胆怯可以少一些。

    “先考虑自己……先考虑自己……”他默念秦戈的叮咛。

    任东阳在家里处理工作。数日不见,他眉目间多了焦灼,见到向云来也不打招呼,继续看着便携终端机上的内容,随手在沙发上轻拍。

    这是让向云来坐到他身边的意思。向云来坐下了:“任大哥。”

    任东阳靠近了吻向云来。轻雾从他身上窜起,笼罩了象鼩。向云来视线被遮挡,直到察觉海域被入侵,才知道任东阳越过了防波堤。

    他立刻推开任东阳站起,把象鼩护在怀中。

    动作太激烈,任东阳膝盖上的终端机落到地毯上,一声闷响。

    “……那是什么?”任东阳问,“你又进入了谁的海域?火是怎么回事?”

    向云来无法回答。

    “那是海啸,对不对。”任东阳起身走向他,“你又遭遇了海啸,小云。”他语气变得温柔,“怎么不来找我?我们不是说好的么?你难受了,就过来,我随时都会帮你的。”

    他握住了向云来的手,低头吻他的额头、鼻尖、脸颊。手从衣服底下伸进去,紧贴向云来的皮肤。那是预示着情事的抚摸。

    “任大哥,听我说……”向云来试图阻止他,“我们说说话,好吗?我不想……”

    “不要浪费时间。”任东阳把他抱得更紧,轻抓他的头发,令他昂起头来。向云来无法抵抗热烈的吻,他十分清楚这一点,同时也十分清楚如何在向云来还不够顺从的情况下令他失去抵抗,变得听话。

    向云来从来都温顺,所以任东阳从没想过他会把自己推开。

    更没想到向云来居然用这样高亢的声音、这样激愤的面容,声嘶力竭地说话:“为什么每次都要上床?为什么你只跟我做这件事?我说了我不想,我不愿意,我不喜欢这样!为什么你不能多跟我聊聊天,说说话,做点儿别的让我开心起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