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任东阳的记忆中, 向云来从来没有跟他吵过架。向云来比他收留的流浪狗更温顺乖巧,他也能轻易识别出向云来时时生怕激怒自己,总是揣着一份小心翼翼。

    于是这一瞬间, 任东阳心里先感到惊奇。

    他充满兴味地打量向云来,既不理解向云来的愤怒,也不理解他的爆发。

    “怎么了?”他靠在桌边, 笑着看向云来, “这是你新学来的东西?谁教你的?”

    象鼩比向云来更愤怒, 在头顶揪着向云来头发蹦来蹦去。水母从任东阳手心一只接一只窜出,包围了象鼩。这不是安慰,不是询问, 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嬉闹。任东阳正快乐地欣赏向云来的愤怒。

    按照俩人之前的约定, 或者说按照任东阳的要求,向云来是不可以进入他海域的,也因此两个精神体之间很少相互触碰。但此时象鼩忽然化作一团雾气, 朝身边最近的水母袭去。

    水母们立刻升高远离。

    “你果然怕我。”向云来笑出声, “你连靠近我的精神体都不敢, 你就这么害怕我进入你的海域?哦对,其实你只有一个进入别人海域的办法,那就是做.爱。你只有在达到高潮的时候才能窥见我的海域。你根本从来就没学过怎么正确的、合理地进入别人的海域!”

    向云来从没有这样跟任东阳表达过自己, 他异常紧张,头皮发麻,攥成拳头的手不自觉地发抖,每一句话都直接从喉咙里往外滚, 完全没有经过脑子思考。他知道只要自己思考, 哪怕只思考一秒钟,这场笨拙的反抗就会立刻中止。

    任东阳仍旧笑着:“不错啊, 去上过课就是不一样。讲话都比以前大声了。”

    像往虚空中发射炮弹,他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向云来的气势减弱了:“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

    任东阳:“那是浪费时间。”

    向云来愣住了:“跟我说话聊天,做别的事情是浪费时间?”

    任东阳:“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让你的海域恢复平静。”

    向云来:“可以的。我这一次就是……”

    “可能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任东阳坐回沙发上,右手拇指与中指捏了捏鼻梁,他流露出向云来很害怕见到的疲倦,疲倦意味着厌倦,“你不值得我浪费时间。”

    向云来脑子嗡的一响。他难以置信,直到象鼩把他的头发抓痛,他才回过神。他说:“你一直看轻我,是不是?”

    任东阳从地毯上捡起终端机,没有回答。

    “包括你的朋友,很多人都不会正眼看我。”向云来说,“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你的一个小宠物,我想的什么、做的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任东阳:“现在明明讨论的是我跟你之间的问题,为什么要扯上别人?在背后说我朋友的坏话,会让你显得更正确吗,向云来?”

    向云来狼狈极了,他失声道:“明明先跟我表白的是你!”

    这句话终于让任东阳的注意力从终端机转移到向云来身上。他刺耳地笑了。

    “当时不是你一直暗示我?你怕我离开,所以暗示我如果我丢下你,你会死去的。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三年前是可以到北美区工作的。”任东阳说,“我为你放弃了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向云来张口结舌:“我没有……”

    三年前,任东阳还住在王都区之外,偶尔才会到王都区探望向云来和向榕。那时候向榕对他的态度也并没有那么恶劣,见面还是能喊一句“任大哥”,不算很亲热,但绝对没有敌意。当时任东阳带来的消息让向云来吃惊:因为工作调动,他很快就要离开中国,前往北美区,在加拿大的一个城市里获得更高的职位和薪资。

    我曾表达过不舍吗?我有过这种暗示吗?任东阳的语气太过于笃定,向云来一时间竟然不能够从回忆中找到确证。他只记得三年前,他从011区的深处为一位客户找回了假牙,并因此知道了011区深处的斗兽场,甚至结识了胡令溪这位朋友。

    从011区回来的那天晚上,任东阳意外地出现在“百事可靠”门前,撑着伞站在雨中。伞是天蓝色的,任东阳伸长手臂,把他拉进伞里,问他: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当时出现在任东阳双眼中的,绝不是此时此刻的嘲讽。

    他听见任东阳说:“你我之间谁更依赖谁,你现在还分不清楚吗,向云来。”

    “你很卑鄙。”向云来吃力反驳。

    “你比我卑鄙。”任东阳不假思索,“你想跟我在一起,是为了享受我的好处。你讨好我,是想阻止我泄露关于你们兄妹的秘密。向云来,而我呢?我至少实实在在为你们做过事。让你们在王都区安家,鼓励你开那个无聊的铺子,帮你的妹妹安排学校正常上学,为你解决大大小小的问题,但这些在你看来都不算‘你喜欢的事’,对吗?而你连跟我走在外面,牵个手都要顾虑半天。我真的不想做贼,向云来。我们之间谁更勉强谁,你不清楚?你以为这么多事情,你跟我上几次床就能扯平?你没那么金贵。”

    他的态度和平时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被向云来的激动而影响。他走到向云来跟前,盯着向云来的眼睛:“指责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你不爱我,向云来,你只是怕我。我是因为察觉了你的不真心,才会变成这样的。”

    向云来:“我没有不真心。”

    任东阳:“那你告诉我,你跟隋郁现在是什么关系?”

    预料到向云来的哑口无言,任东阳轻轻笑了,像一箭击中靶心的猎人。

    向云来的手机响了,是胡令溪打来的电话。任东阳瞥一眼屏幕,低声说:“去吧,去找你那些朋友玩儿吧。你跟什么人来往我可以不在意,小云。但今天你对我的态度,我会记住的。下次再见面时,希望你道歉的诚意足够打动我。”

    远处的天空弥漫着一层脏兮兮的绿色烟雾,地底人或者半丧尸人又在焚烧什么奇特的东西。不上学的孩子在角落里交换香烟和令人兴奋上瘾的酒精,阳光照不透的巷子里,有人正在兜售十六根形状可疑的狼人手指。向云来走在他最熟悉的路上,脑子一片混沌。快走到前夜酒吧时他才回过神:他提出的所有问题,任东阳全都没有正面回答。

    任东阳用一种更高明的方法阻止了向云来的追问。

    火焰似乎又在向云来海域里烧起来了。他心跳加速,无法冷静,愤怒和委屈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很想回头再去追问任东阳,但胡令溪打开了门:“小云?”

    前夜酒吧里还是昨夜那几个人,赤须子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角落吃早餐,捆绑他的绳子丢在脚下。先行抵达的隋郁见到向云来,不热情的脸上瞬间有了光彩。向云来只得先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你说今天来商量什么新想法?”

    实际上,他现在对胡令溪的新想法不感兴趣,对赤须子也毫无执着,就连帮隋郁找特殊海域的事情也可以抛到一旁去——愤怒和委屈退潮后,和以往一样,激怒任东阳的恐惧比所有情绪都更强劲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但这一次和以往截然不同:任东阳说的话余烬一样不停复燃,向云来根本不知道下次见面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合适——不,难道真的还有下一次?下一次还要继续这样被他羞辱?

    他不由自主地抠手指,连隋郁坐到他身边都没察觉,直到胡令溪走过来敲他脑袋:“走吧。”

    向云来茫然:“去哪儿?”

    胡令溪:“去011区啊。你到底听没听到我说什么?我们去斗兽场玩玩。”

    向云来吓得一下站起来:“你疯了?你还要回去?”

    胡令溪:“邓老三搜我的店,还对柳川开枪。我不做点儿什么,她都忘了我是什么人。”

    向云来:“我不去。”

    胡令溪:“小云,我们要混进去,必须得依靠你的面子。”他拽着向云来从后门离开酒吧。

    地底人正在四处搜寻赤须子,胡令溪带着他们穿街过巷,不走正常的道路,尽从别人店铺里穿过。大早上的,店铺基本都没什么人,老板们打着呵欠给胡令溪和向云来开门。赤须子穿了件黑色的兜帽外套,火红色头发全都藏在帽子里,还戴了墨镜,乍看上去只是个太高太黑的男人。走到一半,向云来回过神来,忙对隋郁说:“你回去吧,这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他的海域是不是很特别?”隋郁无声指指赤须子。

    “我会告诉你答案。”向云来说,“但斗兽场真的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不能让向老板独自冒险。”隋郁说,“我是很关心乙方的甲方。”

    向云来:“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斗兽场很危险……”

    隋郁:“那胡令溪是怎么出来的?”

    走在前头的胡令溪听到了,回头说:“因为我很强。”

    隋郁:“……和我比呢?”

    胡令溪:“比你强,你做不到面不改色地杀人。”他笑道,“因为你的衣服太贵了。”

    他们最终抵达的是一间低矮的平房,两个地底人在门前的平地晒太阳。他俩见到胡令溪和向云来,已经开始岩化的脸上绽放灿烂笑容。

    三言两语,隋郁听懂了:生活在这一片平房区的地底人都是在011区负责各种杂务的工人。他们的头儿老葛是可以跟向云来勾肩搭背的好朋友:“好久不见啊,又去斗兽场找假牙?”他看见胡令溪,蓦地一惊,“老胡?!你还回来?!”

    胡令溪正色道:“我来找邓老三谈些事情。”

    老葛打量他们身后的赤须子,对向云来说:“我认得,邓老三在找这个人。”

    胡令溪:“所以我们专程把他送来。”

    老葛:“那你们怎么不从正门那边进?”

    胡令溪:“我仇人多,我不敢。”

    老葛和身边几个地底人爆发出大笑:“在011区和斗兽场,还会有你胡令溪不敢做的事情?!”

    他大手一扬,示意众人跟他走。穿过黑魆魆的房间,他们走入一条延伸到地下的通道。陡峭的楼梯长得不可思议,仿佛无限往下延伸,几乎直上直下的通道里,光线越来越明亮。他们经过了无数个平台,直到老葛站定。眼前是一扇沉重铁门,胡令溪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还真的没走过这扇门,有意思。”

    隋郁:“那你当时是怎么出来的?”

    老葛:“斗兽场经营了86年,老胡是唯一一个连胜100场,可以直接走出斗兽场的人。”

    隋郁这才重新打量胡令溪:“花园鳗这么厉害?”

    胡令溪也打量他:“你对我敌意这么大?”

    向云来懒得理他俩,催促老葛开门。老葛用口令卡刷开铁门,黑色隧道像巨兽深深的喉咙,袒露在他们眼前。

    老葛在门外道别,向云来等人踏入了隧道。铁门关闭时,向云来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热。

    火舌一般的红发从兜帽里钻出,末梢飞溅着火星。

    “赤须子!”向云来大喊,“你别把我们也烧了!”

    赤须子:“我当然不会。”他看着胡令溪,“这个人说我找的东西不在地面,而是在地下。你不能骗我。”

    胡令溪:“我打包票。”

    向云来不知他俩昨晚交流了什么,忙问:“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赤须子。”红发的青年双目亮得可怕,“剩下的半个赤须子。”

    第32章

    斗兽场位于011区深处, 面积广大,单是胡令溪和赤须子知道的兽笼就有13个。

    “兽”是指各式各样的特殊人类,“兽笼”是他们对抗斗殴的场地。兽笼都是篮球场大小的笼子, 足有10米高,铁丝密密地围着,周围是阶梯状分布的观众席。观看效果最好的包厢位于观众席顶部, 每个包厢都可以容纳十个左右的观众, 还会配备至少一名的护卫人员。

    邓老三是011区的管理者, 也是斗兽场的管理者——至少,明面上是。

    居住在王都区地上和地下的地底人,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夏春和黑兵熟悉的是地面的地底人, 他们的岩化病毒得到良好的控制, 可以在地面生存,当然也时常会到地底下去采购东西、探访朋友。常住在011区的地底人则更为复杂:他们身上的岩化病毒大都进展到中期,身体上各种奇特的改变让他们无法正常在地面生存。这其中的一些难以得到生活保障的人, 便开始依赖地底下的各种黑色渠道赚钱。

    地上和地下一直维持着相对的平衡, 地上的人管不了地下的事情, 地下的人则对地上的规矩毫无兴趣。但这个平衡被邓老三打破了——邓老三是011区的头儿,上一任的地底人首领离开王都区之后,一直对投票选首领不感兴趣的地下派忽然积极参与了选举, 最后邓老三以高票数胜出,成为王都区的地底人首领,也从此成为黑兵四首领之一。

    地上和地下开始了融合,这也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在邓老三的推动下, 一直位于地下的斗兽场, 名气越来越大。

    斗兽场里有5个会场,其中三个会场各有三个兽笼, 另外两个更隐秘的会场则只有两个和一个兽笼。那里会举行更残酷,同时也更精彩的比赛,不仅需要支付高昂的入场观战费,还需要足够有吸引力的对抗者。胡令溪曾是这两个隐秘会场的常胜将军。

    但今夜,这两个会场没有比赛。胡令溪带着他们往人流汇集的地方走去。赤须子跟在向云来身边,不停灌下冰凉的矿泉水,让自己的体温降低。向云来很担心他会爆发,但赤须子低声保证:“在找到另外半个赤须子之前,我会保持冷静的。”

    “兽”们经由各种各样的途径来到斗兽场。胡令溪是自己走进来的:他当时需要一大笔开店的资金;赤须子则跟大多数人一样,是被抓进来的。

    今夜的赤须子谈兴高涨。他需要谈论往事来分散注意力,也需要找一个人来倾听自己的故事。“如果我在这里死了,至少你还记得我和赤须子。”他对向云来说。

    隋郁跟胡令溪谈得热火朝天,已经开始根据人流量和入场费计算斗兽场一晚上能挣多少钱。向云来陪着赤须子站在角落里,赤须子蹲在地上,这让他令人瞩目的身高变得寻常。

    他想看向云来的精神体,象鼩便跳到了赤须子的手上。刚站定,立刻窜回向云来怀里。向云来:“你的身体很热。”

    “那算了。”赤须子托着下巴看象鼩,笑道,“还挺可爱。”

    向云来:“你精神体是什么?”他很紧张。赤须子现在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库。

    “……你想看看它吗?”赤须子胸口裂缝再次溢出一股雾气,它缠绕在向云来手心,围绕着象鼩滚动。

    因有上一次的经历,向云来记忆中被火焚烧的疼痛再次复苏。他皱了皱眉,象鼩也随之抓紧了他的手指,眯起眼睛,不理会周围的雾气。

    “上次是我错了。”赤须子说,“这一次没有防波堤,你可以直接进入我的浅层海域。”

    向云来决定相信他:“我说过会帮你找回你想要的东西,也答应了帮你离开王都区。那一万块钱你给我或不给我,都不重要。你就当我同情心泛滥,我确实是个滥好人,好吧?别烧我,别弄疼我,否则胡令溪会揍死你。”

    赤须子看起来并不怕死,他笑着点点头:“哎。”

    这一次他遵守了承诺,向云来直接越过防波堤,走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他的视野很高,高到有一瞬间他感到眩晕。目光可以越过眼前所有人的头顶,2米以上身高原来真的如同巨人。

    他听见赤须子的笑声:“我很高,对吧?”

    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像孩子一样。向云来应了声“是”之后,视野骤然变低。他离开了赤须子的记忆,但仍旧站在遍布海域的焦黑土地上。

    “你的海域是被烧毁的山林?”向云来朝着正弯腰在地上写字的青年走过去。

    地上有两个洒脱的汉字,青年用木棍点点地面:“这是我的名字,童醉。”

    眼前的童醉跟向云来看到的赤须子很不一样,五官是相同的,但仍旧是寻常人的黑眼睛,棕色的短发剪得很利落,肤色并不黝黑。他说自己在大学里是篮球队的前锋,技术不错。

    向云来说:“你的海域为什么是这样的?”

    海域虽然足够广阔,但天上笼罩着迷雾,植地面被被烧光了,枯枝是瘦伶伶的木刺,扎在无限延伸的黑色土地上。远处有一片连绵的低矮山坡。他们往山坡走去,童醉说:“接下来无论你看到什么,都要为我保密。我的海域里有我的朋友。”

    他先跑了几步,弯腰往一个山洞里喊:“赤须子!”

    很快,一个浑身黝黑的男孩从山洞里钻了出来,声音嘶哑:“你回来了,童醉。”

    他跟向云来了解的赤须子倒是很一致:火红色的头发,发尾是枯焦的黑色,鎏金般的眼睛。但又很不一样:眼前的赤须子身上横七竖八布满了裂痕,金红色的火焰在他的皮肤下缓慢燃烧,他从洞口钻出,站立在向云来面前时,像一个精雕细琢、在裂缝里镀了金的雕塑品。

    这一刻向云来还未来得及感到惊讶,他忽然想起赤须子的年纪:最年长的赤须子死于13岁。但眼前的赤须子绝对不止这个年纪。

    在赤须子身后,一个黑色的动物也从洞中缓缓走出,它很像猫,耳朵上一撮长毛,亮眼睛盯着向云来,十分戒备。

    “是猞猁。”童醉说,“但现在已经变成黑色,看不出原本的毛色了。”

    向云来心中一沉:精神体的变异意味着童醉海域的某种异变。“猞猁什么时候变黑的?”

    童醉指指赤须子:“从我们合二为一开始。”

    他说话时,赤须子仿佛看不见向云来一般,只是静静地、快乐地注视童醉。向云来不知道这是因为在童醉的海域里,一切海域原生物都被童醉操纵,还是因为童醉的记忆中,赤须子的确如此。

    “他的一部分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童醉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个很大的圈,“我胸前的皮肤下有赤须子身体里的组织。具体是什么组织,我不知道,为我动手术的人没有告诉我。”

    向云来愣了很久才问:“你是说,有人切割了赤须子的一部分,移植到你的身体里?”

    童醉:“更准确地说,是他身体里能够安全燃烧的一部分。可能是肌肉,可能是神经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总之移植成功了。它们跟我融合得很好。”

    听到这句话,赤须子笑道:“太好了。”

    眼前的这个赤须子,是15岁的童醉偶然在山中发现的神秘伙伴。赤须子从甘肃一路流浪,四处躲藏,最后在童醉老家的山林里住了下来。这片潮湿的、到处都是水脉的山林给了他栖息的机会:虽然他的诞生需要一个极其干燥的环境,然而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水分才是他真正迫切的东西。他和爬山抓蛇的童醉相遇,童醉给他找到了适合躲藏的山洞,不时给他带来食物。

    他们相识了四年。四年间,赤须子从未引起过山火。他每天都会在溪水里浸泡自己,好让高温的身体尽量恢复寻常温度。水分大量蒸发,他所在的山洞周围总是弥漫着大雾,大雾让人们更少涉足此处,他因此而更加安全。

    但这些只能延缓他的衰弱,不能阻止他的死亡。

    童醉离开家乡去上大学的那一年,正是赤须子加速死亡的时期。童醉把自己的压岁钱全都给了他,但在一次意外的小火中,山洞里储存的食物、衣服和钱全都烧光了。赤须子偷了村里人的衣服,但他无法获取更好的食物,只能靠捕食鱼虾、采摘野果为生。偶尔也进村里偷几只鸡,但村人的防范渐渐严密,他害怕暴露自己。

    他迅速地消瘦了,火每时每刻都炙烤他的身体。他无法呆在闷热的洞穴里,开始更久地泡在冬季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并不封冻,但从某天开始,水流渐渐减少,最后干涸。

    为了开发山区,河水被人为改道了。河水不再流经他的身体,那天,赤须子第一次在这个宁静的、他喜爱的山谷中引发了一场无法挽回的火灾。

    火灾让赤须子暴露在人们面前。人们没见过他这样的特殊人类,惊恐而愤怒。他们迅速联系了当地的危机办,危机办又迅速上报到更高级别的特管委。

    但比他们更早出现的,是一队特殊的人。

    得知家乡山火烧足一周才扑灭,童醉连课都不上了,立刻买票回家。他甚至来不及回家放下行李,从长途客车上下来之后,背着书包就往山里跑。山中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扑灭余火,他躲过人们的视线,绕了好大一个弯,才找到蜷缩在山洞深处的赤须子。

    “我们没有走很远,他们出现了。”童醉说,“5个人,还有一辆很大的房车。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她说她是二六七医院的医生,她说她可以救赤须子,让我们相信她。”

    向云来:“是她给你们做的手术?”

    童醉:“对,在那辆房车上。”

    向云来:“然后呢?”

    童醉:“手术结束之后,我就出现在011区了。赤须子的一部分已经在……”他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向云来:“那个女医生有问题。”

    童醉:“我原本也以为她是医生,但后来我发现,她绝对不是。吸血鬼不是我们国家的公民,不可能在二六七医院担任医生。”

    他在斗兽场里生活了三年,期间遇到过血族。他因此察觉了那个女医生的种族。

    “高高瘦瘦,头发很短,态度非常冷漠,但医术很好。”童醉说,“有个血族想吸我的血,我答应了,他告诉我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事情。这个所谓的医生,跟地底人关系很密切,因为她最擅长的,就是帮地底人修复他们残缺的尸体……”

    向云来说出了那个名字:“孙惠然。”

    他话音刚落,一股热浪忽然在身边爆发。

    流溢火焰的并不是童醉,而是童醉身边的赤须子。一瞬间,他整个人变得火红,头发被气流鼓动而起,发出长而尖利的嚎叫。童醉消失了,猞猁也消失了,只有赤须子的身躯越来越大、越来越膨胀,仿佛愤怒的火焰就要从他身体内部爆发。向云来拔腿狂奔。然而天地都飞速变红,黑烟滚滚。脚下越来越烫,岩浆在黑土地里滚动,冲破地层喷射而出。

    他手腕忽然狠狠一痛,随即神智恢复,踉跄着坐倒在地。手腕上一个黑色手印,眼前的童醉正把手缩回去,不断往身体上浇冰水。

    “原来你海啸的源头是这样的。”向云来揉捏自己的手腕。被烫伤的地方很敏感,象鼩趴在他手背上,眼泪汪汪,一口口地往黑印上吹气。

    “你认识孙惠然?”童醉问。

    “上次见面时,我和她都想弄死对方。”向云来面无表情地说,“我今年生日打算许‘孙惠然恶有恶报’这样的愿望。”

    走廊的另一边,人们越来越稠密,胡令溪和隋郁靠墙而立,仍在交流。对于隋郁终于能够正眼看自己,胡令溪感到十分愉快。但他并不知道,他那张文质彬彬的脸,落在隋郁眼里,是一团青灰色面团般的混沌,嘴巴眼睛全都歪斜。隋郁是凭着对向云来朋友的尊重,以及对胡令溪本人的尊重,才偶尔鼓足勇气瞅他一眼。

    有人与胡令溪擦肩而过,低声道歉:“不好意思。”

    甜蜜而轻快的声音,但瞬间令隋郁皱起眉头。

    他看着眼前忽然站定的两个人。同样的混沌面庞,但这不妨碍他辨识:他是根据发型、声音、气味和姿态来记忆他人的。此时他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被香水气味近乎完美掩盖的血腥气。

    胡令溪看看隋郁,又看看身边的两个陌生人,笑着问:“隋郁,你的朋友?”

    “这位是孙惠然,血族。”隋郁介绍道,“这位是她的女朋友。”他差点就说出了“草莓挞”。

    第33章

    孙惠然发现自己的女友邢天意总是抱着一本书不放。

    这本名为《如何俘虏美丽血族》的书被邢天意来回看了好几遍, 书里贴了许多作书签用的半透明小便条。

    孙惠然翻了几页:“……你看这个做什么?”

    邢天意正把自己的头发扎起,饱满地露出圆润脸庞。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孙惠然喜欢抱着她, 年轻女孩的身体像足够成熟的水果,散发诱人甜气,毫无保留也毫无秘密。她嗅邢天意的颈脖, 还有颈脖和肩膀连接的那一块肌肉。起初这里总会留下她的咬痕, 两颗针脚大的伤疤, 挤不出血,但嫩红色。最近邢天意的伤口愈合得越来越快,孙惠然心想这是一种同化吗?可她没有想过要转化邢天意。

    即便是喝过无数种血液的孙惠然也不得不承认, 邢天意的血液对她有出乎意料的吸引力。那是超脱了“美味”的醇厚与复杂, 让她不止一次凝视着邢天意的睡脸,猜测她短暂的一生里究竟经历过什么,才酝酿出这样特别的味道。

    “你不是已经俘虏我了么?”孙惠然说, “难道你还想俘虏其他血族?”

    邢天意靠得很近, 鼻尖和鼻尖厮磨, 嘴唇和嘴唇温存。她的话像唱歌一样轻快:“可我还是觉得不够了解你。”

    偶尔装作屈服没什么不好,孙惠然问:“你想知道什么?”

    邢天意翻开某一页:“这里说血族喜欢折磨猎物,因为恐惧会让血液变得更加美味。但你没有折磨过我。”

    孙惠然:“编的。”

    邢天意:“可是写得特别详细。那后面讲的两个故事也是编的?”

    孙惠然:“嗯。”

    邢天意:“写书的人真坏。”

    孙惠然决定不告诉她, 这一套两本的血族攻略是一百多年前的自己写的。

    那时候她一头金发,在伦敦的面包街上有一间小小的写作间,从早到晚,面包的香气不断从窗户灌进来。血族的生命太过漫长, 所以总有尝试新生活方式的充足时间, 比如那时候她就尝试以人类的方式度过50年,最后依靠编写英俊血族与英格兰少女的爱情故事挣了不少钱。

    《如何俘虏美丽血族》和《如何吸引英俊血族》是闲得无聊的时候, 应女友要求而写的。这两本书让女友挣了许多钱,也最终导致她们分裂。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她用银刀刺穿了女孩的心脏。

    一百多年足够她的记忆更替两次,她已经想不起那个女孩的模样,但写书总用女孩为她起的名字:艾达。

    封面上隆重写着“再版67次”,但出版社并不是孙惠然印象中的那一家。

    “这本书非常有名。”邢天意说,“全世界有二十几种语言的译本,很受欢迎。”

    我还没死,按道理说,我应该还能拿版权费。孙惠然一边在心里盘算怎么去找出版社讨债,一边捏着邢天意的脸庞:“你怎么这么清楚?这破书你看了多少遍?”

    “艾达,绿眼睛的艾达。”邢天意说,“我很喜欢她的书。”她跪坐在沙发上,眼睛明亮如星,一本本地给孙惠然讲述艾达的作品:小德古拉伯爵系列,安基庄园系列,蔷薇蕾丝系列,绿河系列……无论角色名字还是剧情,甚至连庄园角落一丛被提起过六次的银色蔷薇,她都如数家珍。

    孙惠然起初笑着,像看自己饲养的小孩兴致勃勃聊自己已经烂熟于心的世界;但渐渐的,她听得入神。自己写过这个可笑的剧情吗?银色蔷薇真的存在吗?是春夜骑马闯入庄园的少女先俘虏了伯爵的心吗?她早已遗忘。但邢天意却记住了。

    “你也想看吗?”邢天意牵着她的手,“我家里有全系列,不过都是很旧的原版,花了好久好久才收集齐的。你如果想看,可以去我家……嗯,但你不喜欢去别人家里,那我借给你吧……”

    孙惠然用吻遏止她的喋喋不休:“怎么只看她的书?”

    “我在研究她。”邢天意眼睛弯弯,“她写的东西全都好有趣。”

    对昔日的自己竟然产生如此强烈的妒意,孙惠然很不适应。她让邢天意换衣服,打算带邢天意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邢天意以为要去血族的秘密基地,兴奋得眉毛扬起。孙惠然忽然开始怀疑,眼前人恋慕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任何一个让她产生兴趣的血族。

    孙惠然不会因为这种瞬间的怀疑而失落。她无心追溯邢天意的喜欢是仅针对自己,还是针对血族,反正邢天意离不开她。她有足够自信,今夜的斗兽场之旅也一定会让这个喜欢奇特事物的年轻女孩双眼发亮。

    只是遇到隋郁的时候,她心中掠过了一丝不悦。隋郁身边不是向云来,孙惠然一眼认出眼前的斗兽场传奇:“胡令溪。”

    胡令溪不认得她,但知道自己在斗兽场声名远扬,笑笑与他握手。

    邢天意对胡令溪充满兴趣:“你是怎么连胜一百场的?”

    比赛即将开始,孙惠然只好邀请隋郁和胡令溪一起走进她专属的包厢。隋郁回头去找向云来,但向云来一听到孙惠然的名字,立刻摆手拒绝:“我不见这个人。”

    隋郁:“那我也……”

    向云来:“不,你要去。”他把童醉的事情告诉隋郁,“孙惠然说不定知道童醉想找的‘半个赤须子’在什么地方。”

    隋郁:“我去打听。”临走时看见向云来手腕上的痕迹,他回头威胁童醉两句。

    童醉看着隋郁离开的背影:“他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啊?”

    向云来胡扯:“追求者。”

    童醉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你?哈?”

    面对无法理解自己魅力的火药桶,向云来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转身去买了几瓶冰水,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兽笼关闭、比赛开始,走道上的人仿佛被漏斗吸入一般迅速消失在几个会场的入口。普通观众只需要支付入场费即可观赛,但若要参与竞猜,则要另外购买每个“兽”的专属票。曾有一段时间,童醉只要上场,不到三分钟票仓立刻爆满。他长得不错,身材漂亮,还能放火,观众喜欢这样的“兽”。

    “你根本无法想象一场比赛下来,斗兽场能挣多少钱。”童醉说,“越是像我这样正常又不正常的家伙,越受欢迎。所以我能保证,今晚9个兽笼里,一半以上都是改造过的特殊人类。”

    在斗兽场生活的时候,童醉和其他兽都住在库房里。他们是库房里的“物资”,有各自的代号。库房里也是密密麻麻的笼子,一个接一个地叠起来,他们就蜷缩在这样的笼中。唯有童醉这种受欢迎的,或者极度危险的,能够享有自己的独立房间——当然处于更严密的看管之中。

    “想过死,但我还没有找到剩下的赤须子,我不能死。”童醉说,“如果我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去找他了。”

    在手术台上醒来的童醉先是经历了烧灼的剧痛。他全身的脏器都如同被火炙烤,痛得昏迷又苏醒,哭着抓住孙惠然的衣袖,恳求她给自己一刀。

    但你的朋友还在噢。孙惠然低头柔声说:赤须子的一部分在你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部分,我们保管起来了,你如果想要拿回去,那就争取在斗兽场里连胜一百场吧。

    “我以为胡令溪也是帮凶。因为他们总是把连胜一百场挂在嘴边,很多兽都以这个为目标。没见到胡令溪之前,我以为他是捏造出来的传奇。”偶然闯入前夜酒吧,偶然发现店里只有拖地的年轻哨兵,他偷钱时没想到会遇上胡令溪。至于为什么偷钱,童醉说:“我说过要给你一万块。”

    向云来:“……原来你身无分文?”

    童醉:“对,都怪你,收费太贵。”

    向云来:“好好好,是我错。”

    童醉:“我身上确实没有钱。比赛如果赢了,我能得到我的奖池内10%的奖金,但这些钱全都扣在斗兽场这儿。只要连胜一百场,就能离开斗兽场,还能带走在这里赢得的钱。这是个很大的诱惑。”

    向云来:“所以你熬下来了。童醉,你做的事情超乎想象。”

    童醉:“这里的一切都超乎想象。库房里左右上下都是兽,他们彼此之间还会互相监视。如果有一个兽自杀,那左右上下的四个兽都要丧命。他们把想活着的和想死的分隔看管,让大家彼此警惕。即便想死,也根本没有筹划的时间。”他顿了顿,“所以最好的机会是,在兽笼中死。”

    死在童醉手里的人,有的会跟他道谢。在火焰中,他们放弃抵抗和战斗,站立着、蜷缩着,但没有忘记感谢他。有人焚烧得特别慢,童醉记得那是个覆盖了地底人岩化皮肤的向导,他像运动员一样健壮,牵着童醉的手亲吻。兽笼里回荡着胜利的乐曲,观众振臂欢呼,童醉看见他嘴唇蠕动,低头时听见他说:谢谢你,谢谢你解放我。

    童醉从此知道,谢意也会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在3号会场的一个兽笼中,一团火从笼中窜起。观众惊呼,但火转瞬既逝。

    “不够完美。”高处的包厢里,孙惠然不无遗憾,“很奇怪,赤须子的脏器也好,肌肉和神经也好,全都无法完美地契合其他人的身体。只有一个人除外。”

    她谈起几年前的一次手术。她带着伙伴前往异地山谷,带走了一名寿命很长的赤须子和一个哨兵。

    经验丰富的孙惠然发现,那位赤须子已经濒临死亡,而即便他活着,他们也无法顺利把他带回王都区。一个能随时放火的特殊人类,绝无可能进入首都。

    于是她执行了一次奇特的手术。即便她漫长的生命中做过无数次非同一般的手术,她也难以忘记把两个种族合二为一的艰难设计——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认为哨兵必死无疑。她是以哨兵可能死亡为前提,才剖开他胸口的。

    但哨兵竟然活下来了。他醒来后不断哭嚎、恳求一死,孙惠然善意地告诉他一个谎言:他的朋友仍有一半保存着,他若能在斗兽场连胜百场,则可以带着朋友离开。

    胡令溪忽然站了起来。他在宽敞、豪华的包厢里来回走动,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怒气。

    孙惠然:“如果不是你的体能太强,你也会成为我的病人。”

    胡令溪:“你才是病得最严重的。”

    孙惠然:“我也救过人。有些特殊人类的身体构造很奇特,如果不能拿到尸体去进行研究,对应的医学怎么进步呢?”

    隋郁:“你不是研究。你在取乐。”

    孙惠然指着场下无数喧闹的观众:“这里不就是取乐的地方?来这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自己会看到什么,自己会参与什么。你们不想取乐,为什么来这里?性命,道德,都是生意而已。你觉得那个哨兵藏起赤须子,难道没有一丝私欲?一个完整的、活着的赤须子,至少能卖出200万。”

    隋郁:“你也是斗兽场的负责人。”

    他终于直视孙惠然,孙惠然却很不喜欢他的目光。“我是。”她坦然承认了,“很吃惊吗?”

    隋郁:“意料之中。但我不明白,你难道很缺钱?”

    孙惠然:“血族缺钱,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胡令溪:“那斗兽场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的?”

    孙惠然却忽然不回答这个问题了。她扭头饶有兴致地看比赛,眼角余光瞥见邢天意沉默地坐在一旁。

    “我可怕吗?”她问邢天意。

    邢天意摇头。

    孙惠然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是很爱她的。她揽着邢天意说话,隋郁在一旁又问:“你之后又制作了多少个赤须子?”

    孙惠然乐意聊这个问题:“三个,死了两个,现在在下面比赛的是最后一个。”

    隋郁:“看来是全都用完了。”

    孙惠然:“还没有,还剩一部分,最麻烦的一部分。”

    隋郁诧异:“难道你把这部分……保存在斗兽场里?”

    他的提问仿佛在追寻着什么。孙惠然很喜欢隋郁表现出的好奇和震惊,她欣然回答:“当然。保存在只有我能打开的地方。”

    兽笼中,那位无法释放火焰的赤须子被击倒了,地底人沉重的脚掌踩在他的胸口上,随观众的欢呼而高举双臂。

    “他输了。”场边的童醉喃喃道,“除了我之外,所有的赤须子都输了。”

    那个人倒地后再也没有起来。把他拖走时,地面上留下一两点燃烧的火星,很快熄灭。观众的欢呼异常高亢:这场爆冷的比赛让一些人赢了几十甚至上百倍。

    沉默的童醉比欢呼的、沮丧的人们更像一个观众。他垂下眼皮,一尊沉静的黑色佛像。

    “我想喝水。”他对向云来说,“我要喝跟熊猫基地联名的千岁山矿泉水,冰的,我还要那个联名的熊猫头瓶盖。”

    向云来:“很贵,32块钱一瓶,除了熊猫头瓶盖之外跟普通的矿泉水没有任何区别。”

    童醉:“好渴啊。好难受。”

    向云来:“……你不要走开,我很快回来。”

    这种联名瓶装水只在二层的售卖机上卖。目送向云来跑上楼梯,童醉翻过栏杆,落在了会场的通道里。

    他的举动引起了巡视者的注意。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他太高了,所以引人注目,但观众们仍在喧闹,周围没有多少人发现场中多了个人。他沿着狭窄的过道往会场中心走。

    胡令溪说他要找的东西应该就在斗兽场,因为童醉提起过,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改造得很不成功的“赤须子”。赤须子运输来回并不安全,童醉也同意胡令溪的推测。但他不知道除了库房,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存放东西。

    童醉不想思考了。

    巡视者终于走到他面前。童醉一把抓住眼前这个地底人的手,摘下兜帽。

    火红的头发映亮了地底人的眼睛,他要呼喊同伴,但立刻——火焰席卷了他的身体。

    一团人形的火离开童醉的手,踉踉跄跄砸在观众席上。观众们惊呼四散,童醉双手高高扬起。他想象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宏大的演出,他是舞台上唯一的指挥者。衣服被烧成了灰烬,他抓破胸口的裂缝,金红色的火焰盛在他的手心里,又顺着他的身体流到地面。

    “我是赤须子。”他高声喊,“记住了,我是赤须子!”

    他不停往前走,火焰像流水一样,四下蔓延。

    第34章

    观众席瞬间陷入混乱。地毯、木质椅子和墙上垂挂的帷幔全都是绝佳的引火材料, 大火飞快扩散。

    没有人来阻拦童醉。他边走边四处洒落火点,即便直接引燃惊叫观众的身体也毫不怜悯。有人打开了安全通道的门,一口风猛地吹进来, 火势再次加大。童醉刚刚站立的地方烧得最为严重,火舌甚至燎上了穹顶天花板。

    “童醉!!!”

    怒吼从身后传来,随即冰水浇到童醉身上。一瓶, 两瓶, 三瓶。熊猫头塑料瓶盖在地上嗒嗒乱滚, 童醉没想到抠门的向云来竟然一口气买了三瓶这么贵的水,但随即又想起,自己口渴的时候总是一口气喝三瓶。

    向云来把手上的冰水浇光, 翻过栏杆追上童醉, 但在抓住童醉胳膊的时候,童醉飞快地缩回了手。向云来惊讶地看着他的胸膛和皮肤:往常用冰水浇过之后,童醉的身体总能降低温度, 皮肤颜色变作较为寻常的小麦色, 但今天不行。

    童醉胸前的裂缝已经被他抓开了, 金红色的火充盈了他的胸腔,还在不断地往下淌。他非常滚烫,只是站在他面前, 向云来就已经感到热浪扑面。

    “你走吧,不用管我。”童醉说,“我做完这件事再去找你。”

    “你疯了!你想死是不是?”向云来气得口不择言,“你想死你就自己去死!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放火?这里全都是人!”

    “不是人, 是帮凶。”童醉答, “所有人在场的人都不无辜,他们知道自己走进的是什么地方, 知道自己买票进来看的是什么,知道自己在为什么事情下注。”一个人连滚带爬从楼梯上滚下,跌进一潭火里,童醉静静看着,“他们希望我赢,更希望我死。多有趣啊,你怜悯他们?如果是你……”

    话音刚落,向云来兜头扇了他一巴掌。

    滚烫的皮肤让向云来的掌心发痛,童醉也懵了。向云来没有他高,是跳上座椅才扇他的。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是你站在兽笼里,他们也一样下注赌你赢,或者赌你死。”

    又是一个耳光。向云来脱下外套甩到童醉脖子上,外套像绳索短暂地困住了童醉的行动,向云来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童醉没见过他这么狠的样子:“你杀人,童醉,你现在在杀人!”

    童醉:“斗兽场就是这种地方!别人杀我,我杀别人!一直都是这样,我只不过遵从了这里的规矩而已!现在我没有死,那我就……”

    向云来:“你在用赤须子的火杀人!”

    童醉愣了。他喘着气,片刻才说:“他不会怪我。”

    向云来:“杀光了,然后呢?你怎么走出这里?你怎么活下去?”

    童醉不答。向云来:“我知道你求死,但你死了,赤须子怎么办?你不是还要去找剩下的半个他吗?”

    童醉:“他就在这里,我跟他一起。”

    他看起来异常平静,几百条人命也好,赤须子的存续也好,此时此刻都不能够动摇他赴死的心。

    场中的兽笼忽然发出巨响。在获胜的地底人离开兽笼时,童醉开始放火,火势吸引了看守者的注意,兽笼的门就这样敞开着来不及关上。地底人拧断看守者的脖子,走出兽笼,嚎叫着拍打巨大的铁制囚笼。他呼号的声音响亮如同汽笛。周围一片混乱,人们往没有火的那一侧狂奔、推挤,哭叫声不绝。他看着逃跑的观众,转身从兽笼中拖过还未来得及搬离这里的“赤须子”的身体。

    这个赤须子也很年轻,黝黑的身体,口鼻涂满淌出来的血,是地底人刚刚踩中他胸膛时流出来的。他的眼睛闭不上,且永远闭不上了。

    地底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珍重得像抱起一个仍活着的人。赤须子胸口裂缝中仍有星点火光闪动,是他最后的呼吸。

    地底人喃喃地对昔日的伙伴道别,抱着赤须子,爬山一样踏过观众席的椅子,站在高处。他站得笔直,高高举起赤须子的身体,投掷炮弹一样用足力气扔向包厢!

    包厢中还在慌忙寻路的人惊声尖叫,尸体扭曲地落在包厢的地面上。黑色胸膛里剩余的火星四溅,随即他的身体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爆炸,更多的火喷溅出来,包厢里瞬间被火海包围。

    地底人高举双手尖声大笑,他又一次获胜了。他跳回场中穿过火焰,从看守者尸体上拿走钥匙,打开了剩余兽笼的门。

    向云来分神时,童醉把他撞开,自己转身跃进了火场。今夜有三个会场举行比赛,而童醉点火的只是其中一个。向云来心知不妙,连忙追上去。童醉果然翻上过道跑向另外的会场。

    最高层的包厢里,隋郁和胡令溪都在起火时起身寻找同伴。这里只剩孙惠然和邢天意,两个人都没打算离开。

    她跟我一样异常,孙惠然看着邢天意被火光映亮的脸庞想。她很喜欢邢天意这样的人,初看起来甜美天真,相处下去却时有惊喜。即便看到寻常人会觉得不对劲的东西,邢天意也不会流露惊讶,她总是保持着兴致勃勃的、不分善恶的探究欲,就像现在一样。

    孙惠然:“你不怕吗?”

    邢天意反问:“你会看着我死吗?”

    孙惠然:“不会。”

    她答得很快,敷衍、随意,没多少真心。但邢天意笑了:“我就知道。所以我不怕呀。”

    孙惠然有一丝茫然。她有时候也分不清邢天意的话是真是假。怔忪中,火舌从临近包厢烧到了这里。孙惠然揽着邢天意,让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腰:“我带你飞出去。”

    她踩上窗台,腾身一跃。背后的皮肤破裂了,随即一双黑色的肉膜翅膀刺破衬衣,在她身后蓬然展开!

    邢天意圆睁着眼睛。这是孙惠然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毫不防备的惊愕。她吃惊得说不出话,孙惠然不得不更紧地揽着她:“抱着我,乖。”

    邢天意把头埋在孙惠然的胸膛,仰起脸注视她。孙惠然被邢天意脸上那种完全诚恳的钦佩击中,她居然在自己的恋人身上品尝到了迟来的一见钟情。她们从火海上空像大鹰一样飞过,孙惠然低头吻她——右侧翅膀忽然一阵剧痛。

    孙惠然差点失去平衡。翅膀被什么击中了,出现一个渗血的空洞。

    在会场中,兽笼上,一个枯瘦的半丧尸人轻轻弹跳。她手里抓着一个熊猫头形状的塑料瓶盖,这玩意儿装在矿泉水瓶子上,水能从3块变成32块,落在她的手上,则是最精准的子弹。

    孙惠然认出来了:她给这个半丧尸人移植过猎隼——一种生活在中东地区、没有得到国际特殊人类认证的怪人,拥有绝佳的视力——的眼睛。

    地底人从地上给半丧尸人又扔了个:“还有一个。谁他妈买的这玩意儿,这么有钱!”

    左右手各持一个熊猫头,半丧尸人双足屈曲,猛地弹起。她跳得好高,比半空中的孙惠然和邢天意还要高。两颗黑白色的子弹从她手中激射而出,一颗击破孙惠然的左翅,一颗瞄准孙惠然的胸口,但是被邢天意抓住了。

    孙惠然根本没注意到邢天意做了什么,在左翅被击穿的瞬间,她彻底失去平衡,打着旋从空中重重落下。落地的瞬间,她翻了个身,把邢天意垫在身下。

    一声巨响!在孙惠然落地的时候,斗兽场的穹顶也终于被烧破了。劣质的建筑材料纷纷落下,轻巧的半丧尸人左跳右跳,躲过下落的砖瓦,最后站在灰尘之中,呆呆仰望。

    这个位于011区深处的牢笼裂开了一个口子,她在深渊中看见丝绸一样泛光的蓝天。

    黑烟很快遮蔽她的视线。身后传来锐响,一根钢条朝她袭来。地底人抱着她的双脚把她拉下来,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那根尖锐的暗器。

    孙惠然从瓦砾中站起来,头破血流的感受非常令人怀念,她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隔着黑烟和尘灰,她看见从更多的人站了起来。她很熟悉,她都记得,毕竟都曾是她的“病人”。

    另外两个会场的火也越来越大。滚滚烟雾中,一个高而瘦的青年站在高处俯视孙惠然。火红色的头发腾腾地燃烧,像他正飞快消逝的生命。

    没有约定,没有交流,但所有从兽笼中走出来的特殊人类,同时向孙惠然发起了冲击!

    在瓦砾的角落,向云来被隋郁护在怀中。他们躲在了一个三角位置,没有被落下的瓦砾砸中。胡令溪从另一个方向矮身跑来:“快走。上面就是011区的深坑,烟已经冒出去了,无论黑兵还是邓老三,很快都会过来。我们只有这一点时间去找赤须子。找到赤须子,说不定能让那个发疯的家伙恢复正常。”

    向云来:“你们打听出赤须子藏在哪儿了?是……是还活着吗?”

    隋郁摇摇头。

    向云来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们可能救不了童醉了。

    “孙惠然说赤须子还剩下‘一部分’,而且听她的意思,是她没有办法处理的一部分。她放在‘只有她’能打开的地方。”胡令溪说得飞快,“我知道斗兽场的库房里有一个隐蔽的二层,那里是斗兽场的手术室,也是存放特殊人类关键物品的地方。我打赢第100场的时候,去过那里。”

    向云来和隋郁跟着胡令溪走。他们离开了坍塌的会场和打得混乱不堪的人们,从仍旧保持完整的楼梯往上走去。周围热得惊人,向云来看见隋郁的外套被火和瓦砾划破了,渗出血来。但隋郁示意他不必担心。向云来怎么都回忆不起穹顶塌下来的时候,隋郁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冲过来的。但他确实又被隋郁保护了一次。

    “那个地方只有孙惠然能打开,我们能进去吗?”向云来问。

    胡令溪:“车到山前必有路。”

    隋郁:“……你信心十足,我以为你知道进去的办法。”

    胡令溪随手从地上的一具看守者尸体上摘下工牌:“试试这个。”

    向云来:“你比我更不靠谱。”

    胡令溪:“骂自己可以,怎么还骂我呢?”

    穿过漆黑的甬道,胡令溪带他们来到了一扇紧闭的青灰色铁门前。门前有读卡器和密码锁。胡令溪把工牌放在读卡器上,滴滴一响,“无权限”。

    胡令溪:“隋郁,小云,我们打破它。”

    隋郁看他像看个傻子。

    向云来无心应和他们,心急如焚。童醉抱着必死的决心,如果找出赤须子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所谓的“最后一部分”,那算是人类的残骸,还是一种边角料呢?向云来趴在密码锁上寻找缝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密码是010401,她最习惯用的英文名‘艾达’的字母排序。”

    向云来回头:“草莓挞?!”

    邢天意正用一把小刀绞断头发被烧焦的部分:“什么草莓挞?你给我起的外号?这么可爱呀!”

    她脸上沾了不少灰尘,但笑起来仍旧眼睛明亮,讨人喜欢。向云来和胡令溪面面相觑,都很迟疑。隋郁直接输入了密码。

    铁门果真震动着,缓缓打开。

    第35章

    从011区深坑冒出来的黑烟引起了王都区里许多人的注意。夏春接到报告, 抵达011区时,在地上看到了邓老三。

    从斗兽场离开的人们还没有走到地面,深坑之中的道路曲折难行, 但地底人们已经开始议论:是斗兽场出了事。

    夏春问邓老三怎么回事,邓老三只说是011区自己的问题。夏春想进去,但不出意料:她遭到了阻拦。

    平时夏春进出011区, 基本是没有阻碍的, 除了深层的某些地方不欢迎她, 这里的地底人对她仍能保持一种客气的友好。夏春直接问:“斗兽场怎么了?”

    她没有进入过斗兽场,但听离任的前地底人首领提过这个地方。夏春不去,是因为她要保持置身事外, 她一旦出现在斗兽场并被人发现, 黑兵与地底人隐秘生意之间水火不容的立场将立刻丧失。斗兽场一直是夏春心里的一根刺,离任的地底人首领叮嘱她要控制好自己,更要把握好分寸:011区是王都区的源头, 而地底人是011区的把控者。

    “这是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邓老三说, “011区保留地底人自治的功能, 黑兵不能干涉。你别忘了这也是特管委默许的。”

    邓老三这样的地底人极其厌恶特管委。夏春一听她搬出特管委来压自己,立即意识到,下面发生的事情必定很严重:“你等一下, 我打个电话。”

    邓老三警惕:“你要联系谁?姓雷的那个?”

    夏春拨通电话后走到一旁说了几句,很快回到邓老三面前:“老邓,你还是让我进去比较好。特管委早在我来之前已经察觉到011区的火灾,危机办的人正在赶来。我们还有机会补救。”

    邓老三:“补救什么?这是地底人的事情, 我们可以解……”

    夏春压低声音:“如果事情闹大, 特管委认为黑兵没有办法管理好王都区,他们必然要强硬插入和破坏王都区的自治。王都区的安全和稳定, 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若真到了那时候,地底人,尤其是你,老邓,可就成了整个王都区的罪人。”

    王都区之所以能游离在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的管辖之外,而且在官方语境中默认它的自治性,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最近十几年来黑兵的出色运作。“黑兵”是王都区的自治管理组织,在王都区居民心中分量很重。在黑兵不成体系之前,无论地上地下,王都区的黑暗和混乱都不堪想象。

    近几年随着大量未登记、未归类的特殊人类涌入王都区,黑兵的管理也受到了大量质疑:其中最受诟病的一点,是其他族群认为,这些大族群推举出来的“首领”不能完全代表所有特殊人类,尤其是小族群的利益。这样的议论在王都区声量不小。无论是夏春,还是邓老三这样的种族首领,都能感受到这种压力。小族群无法撼动哨兵向导、地底人、半丧尸人和狼人这四大种族在王都区的势力,他们退而求其次,开始密切与特管委来往,期望由特管委接管王都区。

    黑兵,或者说四大种族此时犯的错,必然会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

    “你不想让特管委的人介入,我也一样。”夏春说,“让黑兵进去吧。黑兵不会妨碍地底人的生活,我也承诺不追究斗兽场发生的事情,但我们要把人救出来。”

    邓老三最终让开了。夏春立刻安排人手去拿工具,分批进入011区。她手底下的几位半丧尸人十分犹豫:生活在011区底部的,尤其是信任邓老三的地底人,对半丧尸人怀有强烈的敌意。夏春安排他们与黑兵中的地底人一同进入,末了她问面前的几个地底人黑兵:“你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救人。”他们低声回答,“收集斗兽场和邓老三的情报。”

    众人分散去做事。夏春看见地底人老葛在一旁徘徊,走过去问:“老葛,我记得你在斗兽场干活,里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老葛告诉她向云来带了几个人下去,夏春大吃一惊。她先联系向云来,但手机无人接听,随即又联系任东阳。任东阳一听向云来在斗兽场,立刻说:“我马上到。”夏春仍不放心,再次拨打向云来手机。

    向云来的手机在穹顶倒塌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丢到了哪儿去。但他目前还没有发现这件事。踏入“库房”之后,他就被眼前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们进入的是“库房”的第二层,这里没有关押特殊人类,库房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异样的兽笼。

    “这个就是斗兽场最特殊的兽笼。”胡令溪说,“里面的战斗已经持续了20年。”

    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什么战斗?”

    眼前的兽笼里没有人类,在兽笼中纠缠的是一株或者说好几株拧在一起的植物。向云来能分辨出树干、树枝,但没有树叶,枝条缠绕在兽笼的铁条上,虬结地扭动,像无数条凝固的蛇。库房光线森冷,且因火灾造成的电压不稳而频频闪动。兽笼顶上的灯每每亮起,笼中植物仿佛在黑色的浊流中猛然探出。铁制的笼具无法束缚它的生长,壮硕的树干已经把一侧的铁枝挤压变形,树枝则已经长得比兽笼本身还要高,张牙舞爪,从笼中爆炸般疯狂伸展。

    “里面有三个人。”胡令溪指点着让他们细看,“底座是一个地底人,踩在他头顶的是一个半丧尸人。而包围他们两个的,是树英。”

    向云来和隋郁从未听过“树英”,邢天意倒是恍然大悟:“噢……在贵州、湖南和广西交界处发现的特殊人类。”

    树英生活在深山之中,活动速度极其缓慢,皮肤苍绿色,被人称为森林的幽魂。特管委并不认可树英为特殊人类。90年代末期曾在三省交界处发现过两名树英,运送过程中先后死去。隔年又发现了一个,很幼小,发现它的人只留下了影像记录,它奔跑的速度比前面两位树英快很多,像小动物一样,潜入森林后消失。

    眼前的兽笼进行的正是一场特殊的比试:地底人、半丧尸人和树英,三位“兽”,在进行只有一人能存活的殊死搏斗。这场比赛开始于20年前,是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斗兽场重新招徕客人时想出的新办法。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而活下来的那个人将和为他下注的观众共享近亿元的奖金。

    树英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几乎没人知道他,比赛开始后他也只是缩在兽笼边缘,根本没有参与比赛的意欲。

    突变发生在地底人亮出脚底藏着的刀片,踩上地底人头顶的瞬间。在分胜负的刹那,树英忽然朝着两个人铺了上去。他张开自己的双手,抱住了缠斗的两个人。树英的身体像真正的树干一样展开,紧紧地裹死了地底人和半丧尸人。

    被转移到库房里的兽笼连同里面的三个人,成为了斗兽场里最昂贵的“商品”。

    树英没有死去,他——或者说它,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像植物一样活着。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被树干包围,但他们也没有死去,仍有缓慢的心跳、缓慢的呼吸。三个人纠缠着在无光的库房里生存了20年。树叶全部凋零,而枝干的姿态永恒保留了下来。

    “我不是亲历者。”胡令溪说,“这是我连胜百场、即将离开斗兽场的那天,邓老三把我带进来,跟我说的故事。”

    是隋郁先质疑:“不可能。人类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存活20年。”

    邢天意:“而且树英不会变成树。国内的特殊人类并不具有这种匪夷所思的超能力。”

    向云来:“这会不会是孙惠然改造出来的怪东西?”

    胡令溪打了个响指:“很好,你们果然都不是斗兽场的目标。”

    奇特兽笼的故事,胡令溪第一次听的时候就察觉了破绽。邓老三最后不得不承认,兽笼里的东西,是某个血族医生用几个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制作而成的“艺术品”。他们称它为艺术品,再附加上一个乱七八糟的神奇故事,兽笼与尸体的标价竟高达八位数。

    想购买的人当然有,但孙惠然不肯卖。她兴致盎然地往这东西上不断添加新的“枝干”和细节,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创作的乐趣——邢天意回忆,孙惠然确实是这样说的,她把每一次改造都称为“创作”。

    向云来不得不问了:“孙惠然不是不缺钱吗?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她搞这种……”欲呕的感觉袭上向云来喉咙,他不得不停止说话。

    胡令溪耸耸肩,这个问题很关键,它直接指向了斗兽场的资金流向。但孙惠然守口如瓶。

    “你想要把平平无奇的东西卖出高价,那你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讲故事。”胡令溪说,“这个兽笼就是故事,目的是引起来访者对所谓‘艺术品’的兴趣。真正存放东西的库房,在这后面。”

    她转入兽笼后方。狭长的、不断往下延伸的阶梯充斥着黑暗,而在阶梯两侧的墙面上,摆满了无数个展示柜,圆柱形的、方形的、三角形的……为了盛装其中的东西,邓老三们精心选择了合适的容器。

    向云来几乎无法迈步。他看到了半丧尸人被固定在底座上的手指、地底人散发幽光的岩化心脏、拥有熊猫精神体的向导的颅骨、完整无缺的茶姥标本……他扭头冲出去,趴在兽笼旁吐了出来。

    隋郁也在楼梯上站定。他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能看到比自己所见之物更恐怖的东西。

    只有邢天意跟着胡令溪往下走。她脸上那面具般熨帖可爱的笑容不见了,眼神幽静,一直沉默。

    “向云来,别吐了!”胡令溪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赶紧找到赤须子的最后一部分,我们都不知道她说的最后一部分是什么,这里至少有几千个特殊人类的躯体残骸。”

    邢天意:“胡老三为什么会带你来看这种地方?这不是他们的秘密么?”

    胡令溪:“她想拉我入伙,但我拒绝了。”

    邢天意:“你拒绝了还能走出这个库房?”

    胡令溪:“我死了,确实可以保守秘密。但这个秘密需要保守吗?是你搞错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里保存的是罪恶的秘密,但对于他们,这些都是来钱的生意。你看,有些展示柜上甚至还有标价,五十万,八十万……这就是个市场。我活着,我招待客人,我经营自己的酒吧,我就永远都是斗兽场的活招牌。”

    邢天意打量他,似有所悟:“你也跟邓老三有交易。”

    胡令溪:“各取所需罢了。但她若是踩在我头顶上,我不会善罢甘休。”

    静了片刻后,邢天意问:“你今天之前没见过孙惠然?”

    她此时的询问并不像孙惠然的女友,但也不似探查信息的人。胡令溪对她没有好感,于是不打算回答,继续往下寻找。

    向云来吐完了,嘴巴里又苦又干。从踏入库房开始,他们全都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现在兽笼和地面上有不少随着光线轻轻摇摆身体的花园鳗,而他的象鼩紧紧地缩在他肩膀上,不敢睁眼看周围。

    银狐倒是伶俐,在隋郁和向云来之间跑来跑去,观察向云来的情况。

    “你不走下去吗?”向云来问隋郁,“一起找赤须子的最后一部分吧。”

    他说完朝隋郁伸出手:“牵着我。”

    隋郁听话地牵着,牵完了才问:“你怕黑?还是怕这些东西?”

    向云来:“我猜是你比较怕。”

    隋郁点头:“对,我怕。”他抓紧向云来的手,当先走在了前面。

    没走几步,便听见胡令溪的喊声:“找到了!”

    他不仅找到,甚至还把展示柜取了下来。金字塔形状的透明容器里,正悬浮着一颗金红色的心脏。

    第36章

    悬浮在液体中的心脏确实像真正的艺术品。通体金红色, 薄薄的心膜内部似乎还有血液流动,随着轻微的摇晃,它仿佛仍旧搏动着, 维持着生命。

    孙惠然做不了心脏移植,或者她尚未找到跟童醉一样可以完美容纳赤须子器官的特殊人类。这颗心脏在库房里放了很久,标本上尽是灰尘。

    胡令溪想赶紧拿回去给童醉, 但向云来提醒:“他一直以为剩下的半个赤须子是活着的。或者说, 他是这样留着希望的。”

    话音刚落, 灯光忽然全部熄灭。隋郁拿过标本箱:“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赤须子没了,这是事实。他必须接受。先把心脏交给他吧。”

    向云来跟着他跑出库房:“给我吧, 我来交给他。”

    在向云来伸出手的时候, 又一块穹顶掉落!隋郁把他拖到一旁,向云来还未来得及惊讶,先看到的是隋郁和自己身上瞬间密密麻麻窜出的花园鳗。

    “……胡令溪!你的鳗鱼!”向云来怒骂, “很吓人!”

    “我紧张你们呀。”胡令溪跑了上来, 左右一看, “吸血鬼的女朋友呢?”

    邢天意居然没有离开。她仍在库房里,仍在那条往下延伸的楼梯上,充满兴致地研究周围的残骸。回想起来, 邢天意其实并不是来帮他们的。只是她与向云来等人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套问出孙惠然放东西的这个秘密场所而已。

    “不要管她。”向云来夺过标本箱,当先跑了出去。

    象鼩在地上追着他狂奔,隋郁顺手捞起放在肩头。银狐跑得最快, 不停在瓦砾之间跳跃, 向身后的向云来指示安全的道路。

    斗兽场中随处可见被压在瓦砾下的人,一只手一只脚, 半个脑袋一滩血。呼救、呻.吟声不绝,四周烟尘滚滚,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

    激斗仍在继续,半空中一个人影砸向胡令溪,胡令溪迅速躲开,落地的是失去了一根手臂的半丧尸人。她的右手还能用,落地后立刻抓起半颗砖块,双足站定,狠狠投掷出去——砖头撞破烟尘,准确砸在飞在半空的孙惠然头上。

    孙惠然厉声尖叫,重重跌落地上。

    她现在的模样跟秦小灯被救走那条视频中的怪人一模一样:竖立的双眼,血红的瞳孔,伤疤遍布她的脸庞,旧伤上又覆盖新伤,是被袭击她的“兽”们抓挠出来的。翅膀上被击穿的孔洞已经愈合,就连刚刚被砸伤的头部也不再流血。但她脸上的伤,即便愈合了,伤疤也无法消除。

    更令向云来悚然的是,孙惠然正在枯萎。她像半丧尸人一样,浑身皮肤皲皱,血管像黑红色的斑纹在她的皮肤上蔓延。

    和眼前被改造过的几个人相比,她更像怪物。

    向云来想起隋郁说过的:孙惠然不是普通的血族。

    她更擅长伪装,更习惯融入人类社会,且更难以击倒。

    但向云来忽然明白了:她正变得衰弱!

    战胜了赤须子的那个地底人,已经四分五裂。童醉正站在他的尸体上,双手熊熊燃烧。然而不行,不够,他即便击伤孙惠然,孙惠然只要一振翅膀、高高飞起,就能换来几分钟的回复时间。

    或许是被这些人激怒了,孙惠然没有选择直接从011区的空洞离开,而是一直与他们缠斗。能站在孙惠然面前的“兽”越来越少,但更致命的,是这几个人身怀绝技的人,实则并不是一条心。他们都想杀死孙惠然,但他们各有各的战斗习惯和思维,年轻的童醉更不可能说服他们,听自己的话。

    孙惠然落地的巨响惊动了角落的几个人。那几个头破血流的观众,在看见孙惠然朝她们爬来时,尖叫着往角落里挤。

    “救命!救命!!!”她们不知道孙惠然是什么东西,或许把她也看作兽笼之中被改造过的某种特殊人类,但她们很清楚孙惠然那双嗜血的、饥饿的眼睛还有口中獠牙的意义。

    孙惠然先抓住了一个女人,一口咬上她的后颈。

    童醉和其他“兽”无动于衷。胡令溪与隋郁同时跳下瓦砾,往前狂奔。花园鳗比他们两个的速度都更快,自胡令溪脚下迅速往前蔓延,无数手指粗细的小小鳗鱼钻出孙惠然的身体——然而血族看不到精神体。这些东西对她毫无震慑力。

    她叼着那个女人回头,头上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枯皱的双眼重新焕发神采。丢掉无生气的女人,她略过了发抖的男人,从男人怀中扯出一个少女。男人抓住死去女人的尸体挡在少女面前,少女紧紧抱着尸体呼喊“妈妈”,孙惠然不为所动。她折断男人的手臂,捏着少女的颈脖,像捏一只兔子般把她拽到自己嘴巴前。

    银狐化作数十把短刀,就要扎向孙惠然;胡令溪的手已经拽住孙惠然的翅膀,他相信自己可以扯断这两个丑陋的赘生物——但破损的穹顶上空忽然传来呼啸之声!

    有什么正在下落,巨大的,沉重的。胡令溪和隋郁就在下落之处!两个人不得不立刻后撤。在他们双足离开那处地面的同时,两头巨兽砰地落在了孙惠然身后!

    烟雾四溢,向云来此时正好抱着心脏跑到了童醉身边,一个“兽”在童醉身后大喊:“夏春!!!”

    在他喊出声的同时,孙惠然察觉身后异样,振翅起飞,并把怀中惊颤的少女甩到身后;雾中的巨兽一头窜出,奔袭孙惠然;另一头伸长双臂,抱住了飞出的少女,翻滚两圈,稳稳落在向云来和童醉身前。

    她正是完全化为狼人形态的夏春。

    站立在向云来眼前的女性狼人身高超过两米,微微弓着腰。她浑身上下覆盖浓密毛发,头顶两只粗野的狼耳朵,连脸庞也彻底化作狼的形态。但她仍直立着,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人,并立刻观察场中的情况。

    而烟雾之中,袭向孙惠然的是一头更为巨大凶猛的男性狼人。他一声不吭,直接扯碎了孙惠然的翅膀,在孙惠然的惨叫声中,从背后掐紧了孙惠然的脖子。他力气极大,抓着孙惠然脖子把她甩到地面,就像拎着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鸡。

    孙惠然蜷成一团,忽然伸长双足挠向那狼人的脸。她脚上也有利甲,但狼人反手捏紧她的脚踝,把她头朝下提了起来。

    向云来看呆了:眼前的狼人非常熟悉如何跟血族战斗。

    “我是外国人!”孙惠然尖叫,“你没有权利……”

    “我是危机办刑侦科的雷迟。”那狼人声如洪钟,沉稳老练,“我的工号是003414,你可以拨打1010710投诉。”

    话音未落,他再度把孙惠然甩到地面!

    孙惠然在落地瞬间忽然抓住了那个手臂被折断的男人,把他丢向雷迟。雷迟接住男人,不得不放开孙惠然。孙惠然立刻后跳几步,与雷迟拉开距离。

    就在两个狼人占据上风的时候,夏春身后的童醉忽然动了起来。一股火焰从他手中窜出,袭向孙惠然。雷迟抓起一块木板挡下了火:“别动,危机办在办事。”

    童醉根本不听。他先在夏春胳膊上烧了一道火,随即从胸口挖出一团流动的火丢向雷迟。雷迟歪头躲过,那团火差点砸在一旁的胡令溪和隋郁身上。

    “赤须子?”雷迟打量童醉,“不对,你不是。别靠近。”

    他的喝止十分威严,童醉顿了顿,没有停步。“我要杀了这个人……我要杀了……”

    他的肩膀上,一团形迹不清的雾气萦绕着。雷迟看到了那团雾气,正诧异时,一个毛团从夏春身后跳了起来。

    隋郁一凛:“向云来!”

    象鼩扑到了童醉精神体的雾气中。

    隋郁飞快窜到夏春身后,抱住了倒地的向云来。向云来立刻在他怀中抽搐起来。

    此时进入童醉海域的向云来,正被无边无垠的烈火炙烤着。

    情绪极度激动的童醉无法维持自己的防波堤,然而无论是防波堤还是浅层海域,全都是火、火、火。

    向云来穿行在火海之中,连他自己也变成了一根人形的火柱。

    “童醉……童醉!”他艰难地边走边喊,火灌进他的口腔和鼻腔,他要用最大的毅力去不断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只是脑海中发生的事情,你感受到的所有疼痛都不会伤害你的肉.体,只不过在海域中造成震荡而已。忍耐,再忍耐,向云来,你可以救一个人。

    可以救人的念头,一次次将向云来无法控制的、濒临涣散的意识拉紧,拼凑出可以继续巡弋的能量。

    他只是短暂涉入,已经这样痛苦,童醉却在这样的火海里呆了好几年。向云来拨开火焰像拨开一丛又一丛过分繁茂的芦苇,他嘶哑的声音比热风还要固执,回荡在这片火红的海域里:“童醉!我找到了赤须子!我把他带到你身边了!”

    火焰终于开始收束。像水逆流到起源,火焰缩回了向云来曾见过的山洞。山洞中传来呜咽,他爬进洞里,看见蜷缩在山洞深处的童醉。

    周围没有见到赤须子的踪迹。童醉现在的状态已经无力在自己海域中再留存一个“赤须子”了。他问向云来:“找到了?他怎样?他在哪里?”

    向云来犹豫了。他先问童醉:“你愿意相信我吗?我不会伤害你。”

    童醉点头。

    向云来:“我说的话都是事实,我也不会骗你。但事实可能会让你伤心。如果你不能够承受,我会在这里陪你,好吗?”

    眼前的童醉是寻常的童醉,黑眼睛黑头发,眼泪从他发红双眼中流下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料到:“……他没了,是吗?他死了,他早就死了,我没死的那天他已经死了……”

    山洞中,火焰再一次盛放,彻底把向云来和童醉包围。向云来紧紧抓住童醉的手,疼痛令他面孔扭曲,牙关格格打战。童醉抱着向云来,把他压在自己的胸膛上,向云来没入他的身体。

    像滑过火热的千万刃刀片,向云来跌落在一条小溪里。

    有人立刻把他拎起来,嗔怪又心疼:“童童!”

    溪边有人洗衣,老妪把他牵到岸边,低声用方言责骂。幼童时期的童醉有圆滚滚的肚子,老人家轻轻拍他:“都是你喝下去的水!”

    向云来透过童醉的眼睛穿梭他的记忆。从孩童时代,到少年时代,无数记忆混乱地流淌。他有时哭,有时笑,带着猞猁精神体翻山越岭,骑着父亲的旧单车在镇上穿行。

    秋日的一个午后,爬山捉蛇的童醉在山脚发现了一个冒烟的草堆。他立刻提水浇灭未烧起来的火电点,却在草堆下发现了一个湿漉漉的男孩。

    记忆变得愈发动荡。把赤须子安置在山洞里的那天傍晚下着小雨,带食物来给赤须子吃的那个周末艳阳高照。更多时候,山洞不止一个,天顶的太阳不止一个,好几位赤须子晃动在向云来面前,有时候笑着,更多时候坐在山洞前沉默。

    你考上大学就会离开这里是吗?

    我只是出去读书,我会回来的,寒假暑假,毕业了也会回来。

    四年。

    四年很快的。

    四年很久。

    那我每个月都回来,或者每一周!我会去打工挣路费,我静悄悄地回来,爸妈不会知道的。

    为什么?那多麻烦。

    我想……

    童醉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剧跳,他对着赤须子挠头,突然口讷了,紧张了,双手双脚不知往哪里摆。“我们出去转转,现在山里没人。”他说。

    我想见你。我放心不下你。我惦记你。向云来反刍他没说出口的话。

    夕阳穿过山岭和绿树梢,金色流洇在溪水里。他坐在溪边看赤须子在水中泡着,蒸汽统辖了这片秘密的溪湾。

    他的心脏始终不安分。

    赤须子在溪水里游动,往童醉脚边丢一条接一条的小鱼。溪水让赤须子的身体降温,发尾枯焦的部分散在了水中,火红色的头发变作一种更凝重的红,沉沉地压在肩头。他从溪中走出,一丝.不挂的躯体比塑像还要光润漂亮。

    童醉的胸口里像囚着一头狂怒的猞猁,左冲右突,让他又激动,又昏沉。他的视线收不回来,直到赤须子坐在他身边,抓起已经被烫熟的小鱼放进嘴巴里。

    你吃吗?赤须子问,小鱼的尾巴在他的嘴巴上摇晃。挺好吃的,刺很细。

    童醉像小狗一样咬过去,把整条鱼尾吃进嘴里。赤须子嘴唇的温度果然也很高,烫得他嘴巴有点儿痛。

    但这痛像兴奋剂。耳朵热了,脸热了,烟腾腾地从七窍往外冒,他囫囵吞了那条鱼尾,食不知味。

    赤须子忽然起身冲进溪水里,很快又湿淋淋地跑回来。他站在童醉面前,伸出了手,声音颤抖:你,你要抱一抱我吗?

    童醉立刻抱住了他。很紧地,很急切地。赤须子的体温迅速回升,他在童醉怀中挣扎,童醉直到热得无法忍耐才放手,他们气喘吁吁地倒在溪边。他听见赤须子说:很烫吗?难受吗?

    一点儿也不烫。童醉说。

    你是世界上第二个抱我的人。赤须子说。

    童醉一下翻起身来,看着赤须子鎏金般的眼睛。赤须子大概是哭了,但眼泪很快被蒸发。他坐起来说:再来一次吧。说完起身冲向小溪。

    这次童醉紧随着他跳进了溪水里,在温热的水中抱紧了他。他们小声地说话,小声地笑,在溪水里打滚。童醉的衣服湿透了,他脱掉它们,又一次跳进水里。

    童醉被省城的一所医科大学录取了,那所学校里有全国为数不多的特殊人类医学专业。父母为他高兴,问他怎么改了志愿,以前明明想当律师的。童醉答:想当医生,想救人。

    救一个特别的,具体的人。

    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赤须子,赤须子为他高兴,但难免忧愁。他们总爱坐在溪水里,坐在山洞前,童醉热烈地聊未来的事情,赤须子听得很认真。

    我会治好你。我还要治好所有的赤须子。

    治好我之后,我们要离开这里吗?

    当然。我们去城里住,我要挣钱买一间很高的、能看到日出和日落的房子。我们可以一整晚都抱在一起。

    赤须子看着自己的双手。他黝黑的皮肤上布满裂纹,裂纹中是流动的火焰。他问:治好我,等于让我变得和你一样。为什么不是你变得和我一样呢?我们都变作赤须子,我们找一个山坳,就这样生活。死也一起死,变成灰了,我们都葬在山里。

    说完这句话,赤须子忽然燃烧起来。向云来猛地惊叫,随即发现眼前的海域开始剧烈晃动。

    童醉的回忆因为赤须子的这句话而开始动摇和痛苦,他连深层海域的稳定都无法维持了。

    向云来必须立刻撤离深层海域,他一直在抵抗海域中的震荡,但深层的海啸引发的震荡将是他无法承受的。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的是秦戈在课堂上分享的例子:曾有调剂师因为在深层海域中承受海啸且无法撤离,最后大脑受损,痴呆了许多年。

    “……童醉!不,不是……”向云来大吼,“隋郁!隋郁!!!”

    他在海域中经历了漫长的时光,然而放在现实之中,他不过在隋郁怀中不间断地抽搐了几分钟而已。他扭动身体,眉头紧皱,始终和痛苦顽抗。隋郁呼唤他的名字、拍打他的脸,全都不奏效。

    “太冒险了!”胡令溪也是向导,紧张得脸都白了,“他一直都习惯这样入侵别人的海域,可他不是去参加了什么培训吗?没有用吗?”

    斗兽场中,夏春、雷迟与孙惠然对峙,童醉已经倒地,但身上冒着黑烟,没人敢去移动他。

    银狐扑过来咬向云来的手指,又跳到他脸上咬他的鼻子。但向云来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他抓住隋郁的衣襟,手指关节用力得发白,腰不自觉地往上挺,眼皮微微张开,完全失去意识。

    “警标呢!”胡令溪厉声问,“你不是他的潜伴吗?”

    “我们还没有设立警标……”隋郁忽然想起了一些不必要的知识。

    他一瞬间都没有犹豫,立刻扳过向云来的脸,吻上了他的嘴唇。

    第37章

    吻落在向云来的嘴唇上, 像亲吻一座僵硬的雕像。向云来的抽搐没有停止,胡令溪在一旁已经愣住了。隋郁按着向云来的下巴,擅自加深这个吻。

    他知道向云来应该熟悉如何与人唇舌交缠。舌尖识得挑逗, 也懂得反应。呻.吟声细碎,难以分辨是因痛苦还是受到抚慰之后的愉悦。直到隋郁咬上他的嘴唇,咬得很重, 向云来才喘着气猛然睁眼。

    他大汗淋漓, 意识还在海域中萦回分散, 一时间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但一般都是那个人,他最熟悉的那个人。在混沌的时候,感激和反感同时涌上来, 他还记得自己和任东阳的争执:“放开我, 任东……”

    “是我。”隋郁拨开他汗湿的额发,“看清楚,是隋郁。”

    隋郁讲话的时候还带一丝不悦, 但看到向云来眼中的抗拒变作松一口气的安心, 他忽然满是喜悦。各样的喜悦, 能帮助向云来的喜悦,被向云来信赖的喜悦。

    这种喜悦,比他意识到自己能看清向云来的那一刻还要强烈。

    大雨从天而降。他抖开外套挡在向云来面前。斗兽场中的情况已经一边倒:一场鏖战后, 双方都伤痕累累,但孙惠然终于被两个狼人逼到角落。翅膀虽然已经恢复,但她体能还没有彻底复原,双方正在谨慎地对峙。

    “没事了。”隋郁说。

    向云来来不及分辨清楚方才隋郁是怎么唤回自己的, 舌尖先尝到嘴唇上的血腥味。他狐疑、犹豫, 舔着嘴唇看隋郁。隋郁正在观察场中情况。

    从消防龙头中喷出来的水很快压制了斗兽场中的火焰。数条粗大绳索从地面垂落到斗兽场,不断有人从绳索上滑下来。隋郁甚至看见了培训班上那个不靠谱的哨兵老师, 谢子京。

    他正要搀扶起向云来,向云来忽然窜了出去,顺手从胡令溪怀中夺过标本箱,跑到倒地的童醉身边。

    “童醉,醒醒!”水让童醉身体的温度骤降,向云来抱起童醉的肩膀,扇他的脸,“别睡着!赤须子的心脏,你不要了吗?”

    被他打得两颊肿起,童醉才睁开眼。向云来把标本箱塞到他怀中:“你做到了,童醉。你找回了赤须子。”

    童醉吃力坐起,怔怔看着眼前的标本箱。水冲走了箱上的灰尘,水滴落在透明的外箱,像连绵不绝的眼泪。童醉把标本箱抱在怀里,怔怔的,目光始终无法聚焦。

    “你清醒了吗?童醉?”向云来知道他的海域正掀起狂烈的火焰的风暴,但自己没办法再帮助他了。

    童醉呜咽着,他滚烫的嘴唇贴在标本箱上,忽然仰头长啸。似哭声,似嘶吼,他的声音冲破了烟尘和水雾,震动了所有人的耳朵。

    大火导致库房断电,储藏“艺术品”的二层无人看守,关押“兽”的一层失去了警卫措施。特殊人类们掰开断电的笼子,纷纷走了出来。他们在水雾中发愣,看向孙惠然,有的人认出了她,有的人没有。但一个个的,在面对废墟和无数尸体时,都露出了狂人一般的笑容。

    “走了!”他们相互呼喊,“走咯!”

    黑兵和赶来的危机办人员一边救援,一边还要阻止这些人离开。连向云来都看见不少人循着还未掩埋的出口钻走,头也不回。

    夏春和雷迟以目光交流。雷迟是国内狼人协会的会长,斗兽场的特殊人类里有不少狼人,他们身材高大脾气暴躁,一遇到阻拦立刻化成人狼形态,威胁黑兵。雷迟正要去阻止,孙惠然忽然对眼前的两个狼人开口:“你们没有权力对我采取任何措施,我有外交豁免权。”

    雷迟:“外交豁免权只适用于外事人员,你不是。”

    孙惠然:“我是国际血族联合同盟的亚太区副理事长。”

    夏春:“中国没有血盟的分盟,也不承认血盟在我们境内的活动……”

    雷迟转头低声说:“前年承认了。特管委的蔡秘书长主持通过了决议。”

    夏春:“哪个蔡?跟吸血鬼谈恋爱那个?我操了这孙子……”她一点儿也没控制自己,大声地用许多生动的言辞问候这位秘书长。

    向云来担心童醉又会被孙惠然刺激,但得到了赤须子心脏的童醉对周围的事情已经全不在意。他只是抱着标本箱,沉默地发愣。

    人群开始疏散,狼人和地底人闹闹嚷嚷,邓老三和她的人也落到斗兽场帮忙。看见胡令溪,她远远冲她点头,胡令溪只是冷笑。

    救援在又热又闷的蒸汽中进行,童醉和孙惠然被夏春带到了地面。让向云来诧异的是,邢天意竟然也跟着队伍走了上来。她脸上脏兮兮的,腰间挎了个小包。向云来记得很清楚:他们在库房遇到邢天意的时候,她身上根本没有这个包。

    “然姐!”她冲向孙惠然,被夏春拦下了。

    “她是国际血盟亚太区……”邢天意话还没说完,夏春打断了:“知道了,不用重复,什么狗屎机构。”

    邢天意:“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外事人员。今年下半年我们还要搞国际特殊人类论坛,影响很不好。”

    雷迟:“你怎么知道论坛的事情?”

    邢天意:“我是就业教育中心办公室的,我叫邢天意。论坛下发的通知文件全都由我来处理。”

    夏春:“那你还跟这种东西混一块儿?”

    回到地面的孙惠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容貌,翅膀也消失了。她披着一条毛毯,隔着人群注视邢天意。身边是摇摇晃晃的童醉,童醉身边则是一队说话比鞭炮还响的狼人。狼人们盯着孙惠然,议论她的外貌和年纪,下流的笑话一个接一个。

    孙惠然作势欲呕,又捏着鼻子,手掌在脸前轻轻地扇风。

    狼人们嚷起来,质问她是什么意思。孙惠然言简意赅:“臭。”

    她憎厌狼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为憎厌,斗兽场中的狼人很少被她改造——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在孙惠然手中变作“艺术品”的价值。而那几个珍贵的、可让孙惠然赐刀的,手术结果也异常丑陋。

    夏春看看孙惠然,又看看邢天意,鼻子动了动:“你是她什么人?”

    邢天意眼泪汪汪:“我是她女朋友。”

    夏春:“她参与了斗兽场的运营,你应该晓得吧?雷迟,这姑娘一块儿带走调查。”

    雷迟:“我确认过了,我们没有权力管理和处罚血族。就连把她回到危机办审讯都不行,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她参与了斗兽场的事务,她今天只是一个观众。”

    雷迟的目光是一种暗示:除非能找到孙惠然直接参与某些不法事情的证据。

    夏春牙关咬得格格响。

    邢天意拉着雷迟:“那你们应该立刻释放她!”

    她头发被火烧焦了一些,又被她自己绞断了一些,原本垂到腰间的卷发,如今左侧只剩刚到肩膀的一截。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左侧颈脖和肩膀暴露在雷迟眼前。

    雷迟看到了两个清晰的、已经愈合的咬痕。

    他立刻转向孙惠然:“中国禁止血族活体取血。你要跟我们回危机办配合调查。”

    孙惠然:“豁免……”

    雷迟:“你们血盟和特管委有过约定,血盟同样不允许在中国境内活体取血。”

    邢天意愣了片刻:“不,不是的,这是……蚊子,蚊子的咬痕……”

    她的话让一旁的狼人哄堂大笑:“没错没错,吸血鬼就是蚊子嘛!”

    邢天意:“让你们叫了吗,臭狗!”

    场面一时又混乱起来。雷迟不得不亮出獠牙,喝止了想作乱的狼人。他分身乏术,安排谢子京和夏春先把邢天意与受伤的人们送去二六七医院做检查。夏春的货车能坐下不少人,邢天意跟在谢子京后面继续强烈地抗议他们不公正对待孙惠然的行为,夏春朝她勾勾手指:“喂,你,过来。”

    走到她面前的邢天意眨眨眼睛:“干什么?”

    夏春移动位置,挡住了不远处孙惠然的目光。她再次嗅闻邢天意身上的气味,带一丝不确定:“你是……狼人?”

    邢天意眼睛一弯,笑意浓厚:“不要污蔑我。”

    方才那据理力争、面红耳赤、为爱人愤怒的模样仿佛出现在另一个人脸上,现在的邢天意一副悠然。

    夏春确认了:“你是狼人。”

    邢天意侧了侧头,仍微笑着。

    夏春:“她知道吗?”

    邢天意凑近了才说:“你是第一个仅凭气味就辨识出我种族的人。”

    其实夏春也仍旧不能确定。她每天都要和狼人接触,十分熟悉同种族之人身上散发的气味。但邢天意身上的狼人气息淡薄得几乎没有。她询问邢天意时,靠的是直觉:被咬伤的地方,她是故意展示给雷迟的。

    “孙惠然不知道你是狼人?”夏春难以置信,“不可能吧,她寿命这么长,跟狼人打过这么多次交道,怎么会辨识不出来?”

    “我携带的狼的基因,比吸血蚊子的历史长太多太多了。”邢天意平静道,“就凭她,根本不可能识别出我的来历。”

    夏春还要再问,孙惠然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天意。”

    邢天意变脸比呼吸还顺畅,她立刻转头奔向孙惠然:“然姐!”

    孙惠然:“你们在说什么?”

    邢天意:“恶心死了,她问我一堆你的事情。”

    孙惠然揉揉她头发:“回家把头发理一理。可不能变丑了。”

    邢天意:“好。我收拾点儿衣服拿去危机办给你,好吗?我联系弗朗西斯科,他应该能帮上你的……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哪儿……我,我去哪里找他?”

    她含着眼泪,惹人心疼的一张委屈的脸。说着说着,她竟开始擦眼泪。

    夏春:“……”她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做戏的狼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但这一招孙惠然很受用:“你进我房间吧,我写在记事本上了。”

    两拨人分开了,邢天意追着被雷迟带走的孙惠然,一路眼泪涟涟。夏春:“有点过了,姐,收一收好吗?”

    “她就喜欢这种的。”邢天意眼里含泪,语气冰冷,“她的书,我研究了很久。”

    她说完,转头看见坐在路边抬头呆望自己的向云来,便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向云来其实根本没注意到她和夏春说些什么,也什么都听不见。他耳朵现在仍旧是嗡嗡的,全是大脑血液疯狂奔流的声音。注意力全放在隋郁身上了:隋郁埋头在瓦砾里翻找,隋郁拎出一个被砸得粉碎的手机,隋郁带着银狐跟在自己身边,隋郁跟老葛要来外套和水,走近向云来。

    向云来这次看得很真切:隋郁确实谁都不仔细看。就连问老葛要饮用水的时候,明明老葛就站在他左前方不到两米的距离,他却左右乱瞅,找了很久。仿佛认不出老葛似的,就连胡令溪喊他搭把手,他都盯着胡令溪的脸辨识了几秒。

    青年痴呆症?向云来脑子乱糟糟的,拼命想让自己想些别的,但不行——隋郁把水递到他手里时,他脱口而出:“你也会亲别人吗?”

    隋郁:“……什么?”

    反正都问了,向云来破罐子破摔:“如果胡令溪巡弋海域时出了差错,回不来,你也会亲他吗?”

    隋郁斩钉截铁:“不可能。”

    向云来:“胡令溪不丑啊。”

    隋郁无语坐下,把外套披在浑身湿透的向云来身上。他半天才答:“除了你,别人都很恐怖。”

    向云来没听懂这句话,但不妨碍他曲解:“这是我比较好看的意思?”

    隋郁:“谢子京老师教的原来没错。”

    向云来:“不行吧!”

    隋郁:“什么?”

    向云来:“不能用这个当警标吧……”他越说越小声,咬着一次性杯子的边缘嘀咕。

    隋郁:“我不介意。”

    向云来踟蹰很久,继续小声地:“你技术挺差的。”

    隋郁:“……”

    向云来说完了,耳朵红,脖子也红,干巴巴地笑两声。他好像拼命地在找一些笨拙的、可笑的话题来化解这种尴尬——可是这算什么尴尬?这不是为了帮他、救他吗?如果吻他的是胡令溪,或者是柳川,甚至夏春,他心里都只会感激。

    不能细想。杂质预示着不纯,他要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剔除出去。

    向云来站起来了:“还是想个别的警标吧。接吻,呃……接吻真的不行。咱们都是正经人,不是谢老师那种接吻狂魔。这一次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看到了在不远处刹住脚步的、诧异的任东阳。

    第38章

    在任东阳认识的人之中, 向云来属于最乖的那一种,很少愤怒,总是听话, 对任东阳的任何决定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即便有时听话得以至于无趣,但任东阳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恋人很省心。

    旁人需要百分之百, 或者至少百分之八十的爱才能安稳度日, 向云来要的却很少:百分之十就够了。他的心是一个小小的酒杯, 轻易就能注满,再多就没必要了,会浪费的。

    任东阳甚至能感觉到, 向云来正在用幻觉和毅力来维持这段关系:他们做恋人该做的事情, 说恋人该说的话,向云来扮演着一个任东阳可能会喜欢的男朋——他认为任东阳中意这种。

    双方都很清楚,在这段关系里更依赖任东阳的是向云来。基于这个共识, 向云来努力去乖巧, 而任东阳努力去尽责。双方的真心都有限, 但也能维持基本的平衡。

    隋郁是打破这一平衡的人。

    朝向云来走去的时候,任东阳心头雀跃着一种卑鄙的愉悦:他猜到向云来会被隋郁吸引,他也制造各种机会让向云来心猿意马;但当一切真的如他所料, 他又开始期待向云来新的反应了。

    无趣的恋人身上终于有了新鲜的可能。他诧异于向云来迟来的、破壳而出的反叛欲望,心头腾然地生出兴奋来。和向云来争执的时候,他不明白向云来为何突然选择在那个时刻暴怒,但现在他有自己的结论了:原因果然是隋郁。

    这种兴奋当然不能让向云来知道。他牵着向云来的手, 把他拉到一旁:“你受伤了。”

    向云来身上布满烟尘, 又是灰又是黑。他用衣袖擦净向云来脸上的脏东西,语气很心疼:“我接到夏春电话立刻就赶过来, 担心你出事。”

    向云来不由自主地盯着擦拭脸部的衣袖。这件衣服很昂贵,贵到他不敢随便碰。现在袖口沾了灰土,还有向云来脸上的、不知属于谁的血迹。向云来因各种意义的吃惊而呆愣着,直到任东阳把他抱在怀中:“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吵架。”

    向云来听见他的心跳,有力而平稳。他总是这样没有波澜。

    “我们走吧。”任东阳说,“夏春呢?我跟夏春说一声,你跟我走。”

    他没有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向云来经历了什么,对刚刚听到的那些话更是只字不提。向云来拉住他:“我巡弋别人的海域,深层海域,遇到海啸了。为了唤醒我,隋郁亲了我。”

    任东阳端详他受伤的嘴唇,片刻后才问:“你喜欢吗?”

    向云来脑中一片空白:“什么?”

    任东阳斟酌着话语。他要谨慎地选择分寸,才能把向云来往前推,却又不至于太过火。“你喜欢隋郁亲你吗?”

    他们在乱哄哄的011区入口,讨论着这种问题。向云来的脑子根本转不过弯,过于荒唐了,他设想了任东阳的无数反应,没料到迎接的却是这种问句。

    他咬牙切齿:“喜欢。”

    连他的挑衅都让任东阳感到有趣:“好。”

    向云来:“任东阳,你真的有病。”

    任东阳:“没什么可生气的。”

    他越是好声好气,向云来的愤怒就越发强烈。

    任东阳知道有一句话能让向云来冷却,他靠近向云来的耳边:“你喜欢一个,一百个,一千个隋郁,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和你才是最密不可分的。我们共享你最珍贵的秘密,你忘了吗?这个秘密,你能跟隋郁分享吗?你敢吗?”

    他耐心等待,向云来果然说不出一句话。他又胜利了。他继续说:“你还没有给我道歉,小云。但我决定原谅你。你今天吃苦了,我们……”

    他忽然停口。

    危机办派过来的消防车浇灭了大部分的火苗,一台吊机正从011区的深坑中吊起一个兽笼。是库房二层里那个特殊的、用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制作而成的兽笼。

    在夕阳的余晖里,兽笼中怪异的、伸张的肢干如同死亡的植物一般保持着它们最后的姿态。这东西太过于震撼,大灯和夕照令它闪闪发光,笼子顶上的说明标牌随着震动,掉落在雷迟的脚下。

    雷迟正押着童醉,试图说服童醉把怀中的标本箱和心脏交给自己。童醉非常固执,什么话都不说,他的体温正逐步上升,雷迟不得不一边说话,一边往他身上浇水。

    在雷迟弯腰捡起标牌的时候,童醉忽然有了动作。

    他一跃而起,才跨出两步,拷在他脚踝的铁索便立刻限制了他的动作。他抱着标本箱,要冲向011区的深坑。

    铁索的另一头系在雷迟的车上,雷迟立刻抓住铁索,怒吼着把童醉往回拉。童醉不仅皮肤滚烫,头发也是热乎乎的。湿发很滑,雷迟抓不紧,童醉又往前蹿了一步。但无法再往前了。

    他干脆后退半步,双脚并拢、起跳。

    标本箱在他的手中像篮球一样轻巧。他曾是校篮球队的前锋,擅长投球和得分。手腕一弹,指尖轻推,标本箱从他手中飞了起来。一道完美的弧线。

    赤须子的心脏在夕照里翻飞,它看起来比原本大了一倍,不停在标本箱里滚动。所有人都抬起头,注视这金红色的滚烫篮球跃过灿烂的天空。它是此时此刻最自由的一个。

    标本箱落在高悬的兽笼上,清脆地破碎了。

    心脏随之崩裂。兽笼中的雕像被心脏中的液体洗礼,立刻窜起了熊熊大火!

    这场只在兽笼中燃烧的火难以扑灭。等兽笼被泡沫彻底覆盖时,里头的东西也已经烧得一干二净。湿漉漉的灰烬沉积在兽笼底部,地底人、半丧尸人全都混合在一起。

    在兽笼燃烧起来的时候,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兽笼和标本箱上,孙惠然忽然起飞了。刑侦科的人没有权力给她上手铐,她只是被两个人看守着,忽然间砰地展开已经复原的肉膜翅膀,一左一右抓起两个看守的人,飞了起来。

    她抓走的两个人是给她供给血液的,翅膀扑腾,她扭头去咬其中一个人的脖子。

    牙齿刚要贴上皮肤,她的喉咙忽然一紧——一根黑色的长鞭绕上她的脖子,狠狠勒紧。

    “——夏春!!!”孙惠然厉声尖叫,猝然坠地。她的背脊重重摔在地上,她甚至听见了骨头裂开的声音。她忍耐着剧烈的疼痛蠕动,但骨头的错位让她无法顺利移动。即便血族有卓越的复原能力,她也得先在地上躺个几分钟。

    夏春的鞭子仍旧绕在孙惠然脖子上,她把孙惠然拖到自己身边,像拖一条狗。

    孙惠然仰躺着,正好看见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在大火中化作灰烬。她已经没有了愤怒的力气,只是瞪着夏春。

    “被你最讨厌的狼人抓住,感觉怎么样?”夏春问。

    孙惠然细细地描述自己将来要如何处理夏春的尸体,用刀子,用剪子,用锅用火用铲子,用泥土里的虫子,用臭水沟里的细菌。夏春听得津津有味:“你女朋友知道你这么变态吗?”

    “……她是普通人,跟你我不一样。”孙惠然说,“别靠近她。”

    “普通人?”夏春顿了片刻,笑笑,“我是说,能跟你混在一起,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童醉再次被雷迟等人控制。他不再反抗,乖乖坐进车里,还贴心地提醒雷迟,自己的体温很高,可能会让车子的内饰释出有害物质,最好开窗行驶。

    向云来往前跑了几步,想起任东阳时回头,却发现任东阳不见了。他跑到雷迟身边问他们会把童醉押到什么地方,得知目的地是二六七医院之后,他转身朝正在工作的谢子京跑去。

    他把童醉的事情大略告诉了谢子京,尤其说明童醉海域的问题。“他的海域很不正常,请你务必告诉秦老师。”向云来恳求,“童醉是我认识的人……好吧,他是我的朋友。”

    谢子京给秦戈打去电话,三言两语说明情况,转头道:“秦老师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这个人的海域如果不正常,危机办里只有秦戈能给他巡弋,你放心吧。”

    向云来刚松一口气,谢子京接着说:“秦老师让你交一份童醉的海域巡弋报告。”

    向云来:“……”

    谢子京:“额外的作业,你可以自愿选择做或者不做。”

    向云来没得选:“我自愿,我做。”

    011区的清理和救援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才结束。危机办原本打算暂时封闭011区,但地底人不同意。这个全国最大的地底人聚居地一旦被封禁,大量地底人无家可归,王都区也没有那么多地方可以收留他们。

    最后危机办屈服了。夏春把伤者和邢天意送到医院,又马不停蹄赶回来维持秩序。黑兵们肉眼可见的紧张:这几乎算是王都区近年以来最严重、最恶劣的事件。

    胡令溪也忙了一晚上,天亮了才摇摇晃晃离开。向云来和隋郁穿过巷子往家里走,他一路都很沉默,隋郁陪着他沉默。

    “隋郁。”向云来说,“我请你吃个早餐吧。”

    他们在包子铺里吃了点儿东西,隋郁说:“童醉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他看向云来的时候,目光总是很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在他的视野里,仿佛只有眼前的向云来最有趣,最吸引。向云来心想,很难有人抗拒这样的目光,他也一样。

    他确实冷却了,不愤怒,也不再心猿意马。

    “秘密”是维系他和任东阳的最紧密绳索。但这绳索渐渐让他喘不上气。

    他想亲手斩断它。

    “隋郁,”他说,“我要跟你说一个秘密。”

    两个人正沿街行走。王都区的人大都跑011区那边看热闹了,长而翠的柳枝在身旁的破墙里头晃呀晃呀,没有章法。向云来目光坚毅决绝,隋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说。”他站定了。

    向云来:“我杀过人。”

    他说完了,等待隋郁的反应。这比等待任东阳的责备还要煎熬。向云来开始懊悔:隋郁吓坏了吗?会震惊吗?还是会因此恐惧自己?分享秘密意味着分担人生,他太草率了。

    隋郁点了点头:“几个?”

    向云来:“……什么?”

    “你杀了几个?”隋郁平静反问,“看看你多还是我多。”

    第39章

    来王都区之前, 向云来一直生活在表妹向榕的家里。

    他随母亲姓,从记事的时候起就被寄养在舅舅家中。父母后来因意外走了,留了些遗产, 他年纪太小管不了,全都被舅舅攥在手里。他不知道遗产具体有什么,也不知道遗产有多少。他吃穿都一般, 偶尔在心里头难过的时候, 会怀疑舅舅吞了父母留下来的一大笔钱。

    舅舅原本是做生意的, 多年前偶然发了财,一家人都住在别墅里。向云来常在别墅里玩,只是当时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住进来——但住的时间并不长。随着生意失败, 房子从大换小, 辗转几年后,一家四口蜗居在40平米的一房一厅里。

    房子小到向榕和向云来都没有床铺,他俩晚上睡在厅里, 行军床和椅子拼在一起, 就是兄妹俩的睡床。向云来渐渐懂事, 拉了帘子把自己和妹妹隔开。他往左翻身,是廉价的布帘,往右翻身, 是放了碗碟的灶台,朝头顶看,唯一的窗户上堆满瓶瓶罐罐,往脚底看, 木门外头是铁门, 铁门外头就是楼梯。走上那截楼梯,才能从住的地下室来到地面上。

    他没读过几年书, 普通的小学里也没有特殊人类课程,直到结识了任东阳,才晓得什么是特殊人类,也才晓得自己是向导,而向榕是哨兵。

    舅舅也是向导,精神体是最寻常普通的黄狗。舅妈是普通人,年轻时气质高贵,是向云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夫妻俩落魄了也丢不下打扮和排场,一块钱要挤出八毛去烫头买烟。他们的生意似乎跟特殊人类有关,具体是什么内容,向云来并不清楚。

    他清楚的是,夫妻俩都很喜欢赌钱。

    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晚才听舅舅说什么东西顺利脱手、大挣一笔,加餐的饭菜还没消化完,那钱便在牌桌上输得精光,要窘迫到砸碎向榕的储钱罐去买米买菜。

    因为没钱,向云来小学毕业之后就没有继续读。学校的老师上门来也被舅舅赶走好几次,之后便不了了之。向云来在附近的饭馆后厨里端盘子洗碗,好在他个子高,嘴巴油滑,没人细究他的年纪,甚至还按天给他算工钱。他一天能挣八十块,手头算宽裕,能给向榕买吃的和衣服文具。

    向榕倒是能一直读。她成绩很好,小学和初中都跳过级,每当父母流露不想让她继续念书的苗头,向榕就搬出师长的话:若是考上了重点大学,本地的特殊人类助学项目会给学生奖励20万。

    只有向云来知道,向榕擅自往这数字上加了两个0。但她的父母信了,为了未来的20万,他们愿意让向榕一直读下去。

    事情发生在向榕中考那年。向云来白天在网吧里打工,晚上去饭馆打杂,他接了下晚自习的向榕回家时,发现家里多了两个客人。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不是寻常客人上门拜访的时间,况且已经没有亲戚朋友乐意造访两条赌狗的家。那两条汉子大咧咧坐在椅子上,舅舅和舅妈则缩手缩脚站着,看到和向云来一同回家的向榕,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这就是我女儿!”

    他们把向榕拉到逼仄的客厅中央,兴高采烈地介绍她:智商高,性格好,长得漂亮,身材窈窕……卖货的人才会这样说话,与其说是夸赞,不如说是推销。舅妈把向榕的头发摆来摆去,做出漂亮形状,让她完整露出圆润饱满的少女脸庞。

    他们催促向榕释放精神体让两位客人看看。萨摩耶敌意很大,一落地就汪汪大吼。向云来看得清楚,两个大汉一个是地底人,另一个肩膀上盘着绿色的竹叶青。“不错。”竹叶青说,“女的可以扮狗,和精神体一起演出,很相配。”

    夫妻俩千恩万谢地送走客人,扭头便被向榕砸了个杯子。捂住额头伤口,舅舅并不隐瞒:他们又赌输了,欠账80万,这房子是租来的,俩人身上也没有钱了,只能仰赖向榕。

    向榕年纪小,又是特殊人类,有人就喜欢她这样的,青涩幼嫩,干干净净。把她交出去就能抵消80万,舅妈说,他们——那些提议用向榕来抵债的“他们”,愿意给向榕找一个合适的人,绝对让向榕过上比现在还要好几百倍的生活。

    向榕和妈妈扭打在一起,尖叫着跺脚:你们疯了!你们疯了!!!

    舅妈给女儿跪下磕头:“榕榕救救妈妈,好吗?妈妈爱你的,你也心疼心疼妈妈,好吗?”

    舅舅亮出被砍掉的小拇指:“你不帮爸爸,他们要的就是我的命。”

    和迫在眉睫的灾厄相比,向榕未来能带回来的20万实在太过虚幻了。十二岁的向榕在客厅里发抖。她听懂了,又并不太懂,只能看着向云来哗哗地流眼泪。

    出逃的计划已经在向云来心中酝酿了很多遍。面对隋郁时,他想过要不要把自己吃过的苦全都数一遍,但那就太长太无聊了。他只用一句话带过:“我不想再过那么苦那么累的生活,被打,被骂,被拖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来还债……我当时只想逃跑。”

    隋郁把一罐温热的咖啡放在向云来手中:“嗯。然后呢?”

    为了逃离,向云来默默攒钱,耐心等待向榕考上大学离家的那一天,兄妹俩偷偷约定过:一个要挑离家乡特别远的城市,一个带着钱去她读书的地方租房子打工,他们已经决定要这样相互扶持着生活。

    那天晚上,向榕问他:我们可以现在逃跑吗,哥哥?

    跑,明天就跑。向云来的银行卡里有他攒下来的五千块钱,至少足够买两个人的火车票,以及在任何一个城市短暂落脚。

    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

    我们能活下来吗?

    不知道。

    他们还会找到我吗?向榕说得很小声,牙关格格发颤。她被自己还不能理解的噩梦吓坏了。

    “我们藏起来,榕榕。”向云来说,“你还记得王都区吗?任哥说过,王都区是最适合特殊人类生活的地方。我们去王都区,你继续读书,我继续打工,我打赌,王都区那么大,一定谁都找不着我们。”

    他们住在街尾的民房里,任东阳住在街头的小区,从任东阳家的阳台能看到破积木一样乱七八糟的街巷,包括向云来的家。

    任东阳比向云来大七八岁,他解救过小学时被初中生讹诈的向云来。年幼的向云来对任东阳这样神气、豪爽的高中生充满憧憬和向往,跟屁虫一样跟在任东阳身后。任东阳脾气温和,很照顾向云来兄妹俩。他一个人住在那个高档小区的高层住宅中,还会邀请向榕和向云来到家里来玩。

    他的家是向云来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他们会释放精神体一同玩耍,虽然在得知向云来可以轻易入侵他人海域之后,任东阳收走了银币水母。他父母都在外国定居,自己则留在国内上学,到后来,他甚至把自己房子的钥匙也交给向云来:向云来和向榕在家里待不下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到他家避难。

    他是向云来憧憬的兄长,向云来决定逃离之前跟任东阳告别。那天晚上,他以网吧要人顶班为借口,离开家足足三个小时。

    第二天,舅妈问向榕是否答应,向榕依照向云来的叮嘱,哭着服软,并且提出了要求:“我可以去,但你可以给我买一个礼物吗,妈妈?我舍不得你,我看着礼物的时候,我就能想起你。”

    舅妈的心软了十秒钟。听到礼物是“新手机”之后,她把手中的手机交给向榕。手机用了两三年,屏幕布满裂痕,机子的反应也很慢。向榕抽泣着收下了,反正他们的目的是拿到一个通讯工具。

    向云来依旧出门上班,向榕在屋里呆坐,夫妻俩给别人打电话,“肯了,她肯了”。挂了电话又都哭起来,抱着向榕道歉。向榕提出想吃炸鸡翅膀和鱼汤,舅舅出门去买,反锁了房门,留舅妈在家看着她。

    趁着舅妈上厕所,一直蹲在窗下的向云来打开窗户,向榕拎着装满书本的书包,小心地蹿了出去。

    大雪从清晨下到中午,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兄妹俩在雪里逆着风吃力地往前走。在背风的地方歇脚时,向云来告诉向榕:任东阳会帮助他们逃跑。

    此时正是寒假,大学生任东阳天天在家里上网打游戏。昨夜他接待了深夜来访的向云来,两个人立刻拟定了从家中到高速路口的逃跑计划。

    刚拿到驾驶证没多久的任东阳就在路口等他们,但雪太大了,行走艰难。还没走出这条街,迎面便碰上了回家的舅舅。

    向云来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拉着向榕气喘吁吁往前跑的时候,雪里躺着头破血流的舅舅。舅妈也追上来了,顾不上自己的丈夫,先一把抓住向榕的头发。向榕痛得大叫,被她拉扯着往后跌倒。一旦跌倒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她只能由着母亲拖动自己。哥哥!哥哥——!!!她嘶声大喊。

    周围的房屋沉默无声。雪太大了,这种事情太常见了。是那对滥赌的夫妻又在教训儿子或女儿,很寻常,不值得探问。雪也是沉默的,向云来只听见自己把舅妈推下路边台阶时她发出的惊叫。

    台阶下面是一个被撬开的防空洞,堆满了垃圾,如今被雪完全覆盖,看不清位置。舅妈滚到防空洞旁,向榕抓住台阶的扶手没有掉下去,手忙脚乱地往上爬。

    榕榕!榕榕!救救妈妈!小云!救救妈妈!

    向云来把向榕拉上路面,舅妈已经落入防空洞之中。洞口结了冰,根本抓不稳,她的声音在洞里传来,带着痛苦的哼声。

    向云来松开向榕的手,扭头去拖舅舅。昏迷的舅舅十分沉重,他半拖半抱,滚麻袋一样把人从台阶上滚下去。随着物体落地的沉重声音,呼救声随之中断。向云来趴在洞旁,他其实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但舅妈还在呻.吟。

    他抓起路旁用来铲雪的铲子,把脚下的、台阶上的雪,一铲铲地铲进防空洞里。

    “然后我们就继续走,走啊走,任东阳果然在路口接我们。他一晚上没睡,收拾了好多行李,他说我们不坐火车,他要直接开车把我们载到王都区。”向云来说,“他做到了。在这件事上,我是一辈子都会感激他的。”

    关于防空洞的细节,向云来没有多说。隋郁理解他不想回忆,沉默地听着。

    “我们经常在那个防空洞里玩,有楼梯可以爬上爬下的。但元旦那天,铁梯忽然断了。也没人来修,大家只是相互提醒,不让小孩到那边去而已。没多久就下了大雪。”向云来说,“怎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像预谋已久的杀人事件?”

    他语气轻松,隋郁却阴沉沉地接话:“如果我在场,我会帮你铲雪。”

    向云来:“那你就是杀人帮凶。”

    “我不当帮凶。”隋郁说,“我当凶手。我来做这件事,它会成为我的秘密,但不会困扰你。”

    向云来:“你讲话真的……真的很那个。”

    隋郁:“哪个?”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这种无用的假设只是为了讨人欢心,谁都能随口说上几句,向云来心里清楚。不一样的是,隋郁讲得太认真了。

    他在意的并不是“向云来杀了人”,而是“向云来被这件事困扰了很多年”。他凝视向云来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怜悯,被这种目光笼罩着,会让人的心瞬间变得幼小、脆弱,甚至赤.裸裸。仿佛扒开旧伤口,把肮脏的痕迹、狰狞的血肉都袒露在对方面前,你以为他会厌弃,但他问的却是:现在呢,还痛不痛?

    向云来忽然抓住隋郁的衣襟,咬牙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啊!那是养了我很多年的亲人,是榕榕的爸妈!我其实可以不那么做的,但我……这是杀人,我杀人了。来这里的一路上榕榕是怎么看我的,任东阳是怎么看我的,我又是怎么恨我自己的,你根本不懂!”

    隋郁忽然抓起他的手往前跑。他一直把向云来带到“百事可靠”门口,催促向云来开门。两个人钻进卷闸门,隋郁把门锁紧,按着向云来的肩膀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则盘腿坐在向云来面前的地板上。地毯很旧,他浑不在意,银狐从他胸口里跑出来,两步跳到向云来膝盖上。

    “象鼩。”隋郁让向云来释放象鼩。

    “……不,我不想了解你杀了几个人。”向云来烦躁极了,“我现在说的是我的……喂!”

    他嘴上顽抗,但象鼩又极为亲近隋郁,从肩头冒出来之后立刻跳进隋郁手心。向云来完全来不及阻止,象鼩嗷呜张口,咬上了银狐的尾巴。

    他又一次站在雪山之中,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要走了。”向云来头很疼,“我刚刚巡弋完童醉的……”他想起了隋郁的吻,嘴唇的伤痕微弱地痛。“隋郁!”他大吼,“混账!你在哪儿?”

    年幼的隋郁正在大风雪中穿过摇晃的吊桥。

    “怎么也是雪,你故意的吗?你专门制造这种海域来安慰我是不是?”向云来三步两步踏上吊桥。桥在风里疯狂打晃,他完全不怕,冲过去拎起隋郁就往前走:“杀人现场呢?我来看看隋老板的……”

    童年的隋郁在他怀中嘘了一声。向云来低头看他,很艰难才能移走目光,小声道:“犯规。”

    小隋郁:“我可爱吗?”

    向云来:“不可爱。”

    小隋郁:“抱紧我,往前跑。”

    向云来:“我很难受,隋郁。我必须要走了……”

    小隋郁:“很快了,我的秘密就在前面。你跟我分享了你的,我也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他说得可怜巴巴,红润脸蛋依偎在向云来胸口,“向云来,你会讨厌我吗?”

    向云来没有招架之力。他抱着小隋郁往前跑,很快就看到了跟第一次进入隋郁海域一模一样的场景:远处的雪坡上有两个人正朝这边狂奔。他们喊着一个名字——Garrett。

    他们越来越近了,但向云来仍旧看不清他们的脸。“是你的英文名吗?这么拗口。”向云来往前走,“谁啊?专门来找你的?你的家里人……”

    他站定了,恶寒爬上后颈。越发紧地抱着小隋郁,他扭头往来时的路跑。但刚跑出两步,怀中就空了。

    小隋郁跌落在雪里,跟刚才的打扮不一样了:他浑身都脏兮兮的,脸庞挂彩,四脚着地往前爬。身后是那两个已经逼近的人。

    或者说,并不是人——他们有人类的形态,但脸部完全是拼凑出来的怪物:单只眼睛,两层鼻子,头发支棱得像鹰爪且不停张合,仿佛造人者稀里糊涂地堆出一张脸,全然不管是否协调好看。Garrett!他们大声地喊,张口的时候从口中伸出的不是舌头,而是细小的手。嘴巴越张越大,比脸还要大了,猛地往地上的隋郁扑去。

    砰地一响!

    年幼的隋郁吃力地扣响了手里的一柄小枪。他没有力气瞄准,子弹朝着天空飞去。但枪声让眼前的怪物愣住了。隋郁翻身朝一个怪物扑过去,怪物没有防备,惊叫着连连后退。他跌入了吊桥下的深渊之中。

    另一个怪物冲上来抢夺小隋郁的枪。小孩无法与他的力气匹敌,然而在隋郁松手跌落雪地的瞬间,枪走火了。怪物颈上嗤地窜出一行血,他倒在地上抽搐,银白色雪地上多了一笔猩红。

    “第一次是两个。”声音从向云来身边传来,小隋郁消失了,成年的隋郁站在他旁边,“但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有人死了,有人受伤,直到我知道错在自己为止。”

    向云来没有听懂:“这些是什么?你臆想的怪物?还是新的特殊人类?”

    隋郁:“都是人。被我推下去的那一个,是我的表哥,走火死去的这个,是我的伯父。他们来找迷路的我,想把我带回家。”

    向云来:“……你亲戚都,都长那样?”

    隋郁:“我眼里的每一个人都长那样,除了你。”

    向云来一个激灵。他坐在铺子的沙发上,眼前是真实的隋郁。隋郁双手按在他的膝盖上,正仰头殷切地注视他。

    向云来:“也就是说,你平时用那种眼光看我……就像我看到钱一样,是因为你……”心头蠢动的热潮平息了,冷却了,他想起隋郁说过的话,“因为你只能看清我。”

    第40章

    隋郁的面部识别障碍症是后天的, 在三岁之前他都能清晰地认出家里的亲人。

    隋家人口多,隋郁和父母兄长住在山中的别墅里,时常有亲戚朋友造访。他小时候调皮, 总喜欢一个人出门溜达玩耍,甚至偷了哥哥抽屉里的枪随身带着。可惜家人们津津乐道的狩猎故事从来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他唯一见过的凶猛动物, 是一头带着幼崽的银狐。

    遇见银狐那天, 他一直跟在银狐后面追着它们跑, 最后迷失了方向。在山中转悠的时候,他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家人找到他时, 他头上鼓起一个包, 正在哇哇大哭。在医院一番检查,没查出什么大问题。

    但一周之后的生日宴会上,隋郁面前出现了无数个人形的怪物。

    从睁眼开始, 他看到的就是顶着母亲发型、用母亲的声音说话的怪物。

    跑出卧房去寻找父亲, 他先听到父亲和哥哥的谈话, 冲到楼下还未来得及扑到他们怀中,隋郁生生刹住了脚: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刚刚铲雪归来, 他们晃动着混沌一团的脸庞,笑着朝发呆的隋郁弯下腰。

    “我吓尿了。”隋郁说。

    向云来不觉得这好笑。他听得糊糊涂涂的:“是头上那个包引起的吗?”

    “我脑子里头还有些淤血,医生说,淤血散了就好了。”隋郁揉捏掌中的象鼩, “但淤血散去之后, 情况更严重了。他们的脸除了一片混沌,还长出了别的东西。”

    象鼩在他的手心里蹭了又蹭, 很依恋。它的小耳朵抖动,细长的尾巴挂在隋郁指缝里轻轻地甩,尖鼻子一下下地戳着隋郁的指腹。这好像是它表达安慰的方式,因为隋郁从向云来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安和难过。

    “不是你的错。”向云来想来想去,也只能说出这样无力的话来。

    他甚至有点恼恨自己了:油嘴滑舌也好,甜言蜜语也好,说啊,哪怕只说一句好听的话——可喉咙像打了死结,他称量不出隋郁二十多年来怎样沉重地度过,所有的安慰都轻飘飘的。

    对父母和兄长的印象,就像方虞一样,只在隋郁的海域里留下形迹不清晰的碎片。年纪很小的他在恐惧中首先学会了开枪和挥舞斧头,被他推下山的、被他砍伤的,都是想亲近他、保护他的人。就连父母也是一样: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所见之物并不真实,举着餐刀和叉子往母亲胸口招呼。他们不舍得责备他,总会更紧地抱住他,在呜咽里亲吻他的额头。

    隋郁每一次都怕得发抖。

    眼前所见并不真实吗?万一这些怪物才是真实的呢?那些落在纸上的、五官端正的东西,也许才是怪物对自己的美化?

    他因此喜欢上了徒步旅行。在山林之中很少会遇到人,即便遇到了,也不必和他们攀谈太多。有时候他会戴上墨镜,看不清对方脸庞之后,对话才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他说得越多,向云来就越愧疚。他怎么会认为隋郁喜欢自己?回忆起这个念头,向云来耳朵都热辣辣的:隋郁看他只是看浓雾里一盏灯,污泥里一块白瓷片,是因为他醒目、独特,不会有其他。

    “这就是我的秘密。”隋郁牵着他的手,“你看,我们都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因为看不清,你比我更正当,你是为了保护向榕。虽然是秘密,但并不可耻,好吗?”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向云来点点头:“我的秘密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意义。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找那个海域很特殊的人。”

    隋郁:“那我岂不是掌握了一个可以用来要挟你的把柄?”

    向云来:“……”

    隋郁:“我们相互要挟吧,向云来。”

    向云来捏着象鼩:“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外国人说话。”

    “是华人。”隋郁说,“我用你的秘密要挟你尽全力帮我,你也可以用我的秘密来命令我,使唤我。”

    向云来:“不行,那太卑鄙了。”

    隋郁笑了一会儿,轻声说:“你就是这种地方最可爱。”

    向云来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招架不了隋郁这种人,能面不改色说出令人面红耳热的话,也懂得利用自己的长相优势,来引诱喜欢他这张脸的人——是引诱吗?是引诱吧?向云来在心底骂骂咧咧地给隋郁安罪名。脑子仿佛还是热的,全是童醉海域里的火,但又凉飕飕,堆满隋郁海域中的暴雪。向云来没有精力去应付隋郁,他说出杀人秘密后,因为过分紧张和之后的骤然放松,头竟然晕乎乎的。他打算跨过隋郁去倒水,但抬腿的时候,直接歪倒了下来。

    隋郁接住他,两个人一块儿倒在地上。向云来最后的印象,是隋郁抱着他,蹭了蹭他的头发。

    这动作很像象鼩。隋郁一定也被象鼩影响了。向云来迷迷糊糊地想。他走在自己的梦中,脚下是赤红的火焰,头顶是飘雪的天空。

    每次巡弋别人的海域,他总会在当天晚上做一堆与他人海域相关的梦。有时候海域的影响太过难熬,他要借助任东阳的帮助。一场激烈的情事能让他平息,也能清除他海域之中属于他人的碎屑。

    现实中任东阳不在身边,梦境里隋郁正牵着他的手。他们踏进火里,踏进雪里,风吹得头发打卷,隋郁用外套裹着向云来的脑袋,狠狠吻他的嘴唇。向云来还在发晕,他想抗议,亲吻一盏灯、一块白瓷片,是不是太过分了?但开口只会让舌头寻到缝隙,钻得更深。

    手在他衣服里游动。向云来悚然:他跟隋郁没做过这种事,这些是任东阳和他的回忆碎片。

    他奋力推开眼前人。但一转眼又发现他们栖身在暗巷之中,狼人在篝火旁起舞,精神体像雾气萦绕,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对方,用亲吻确认轮廓。

    太多了,太浓了。向云来喘着气,浑身上下都燥热。隋郁的手很冰凉,金属一样在他的颈脖摩擦,并继续向下滑动,开垦衣服之下的位置。冰冷的触感抵达胸口,凉水一样顺着肚腹往下滑。向云来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抓紧隋郁的头发。

    隋郁跪在他面前,无限贴近的姿势。他抬起眼睛看向云来。

    向云来喉咙闷闷地喊了一声,腾地坐起来。他正在卧室的床上,象鼩从他身上像个毛球一样滚下来。房间里没有隋郁,向云来换了一身睡衣,但纽扣被解开了,隋郁送的月相表从胸口落到被面上。

    抓起象鼩,向云来咬牙切齿:“你干什么?刚刚是你亲我?”

    象鼩点头,邀功般爬到被面上吃力拖动月相表,把表盘贴在向云来裸露的胸口皮肤上,摩擦,再摩擦。熟悉的冰凉的触感。

    向云来动用了此生最大的想象力:“你在……听诊?”

    毛团疯狂点头,把月相表甩开后在被子上不停蹦跶。向云来心跳都要停止了,猫儿一样扑到地上抓住了差点落地的月相表。摔到地上的时候,卧室门打开了,隋郁端着一碗饺子站在门口。向云来差点滚到他脚下,隋郁低头看他片刻:“我可以再抱你一次。”

    昏睡的向云来是隋郁抱上楼的,但给他换衣服擦脸的是向榕。王都区出事的消息传遍全城,向榕跟学校请了半天假,回到铺子的时候,向云来正歪在沙发上发烧。隋郁想带他去医院,但向榕拒绝了。她一直照顾向云来,直到向云来体温恢复正常,才匆匆赶回学校。

    一看时间,向云来居然从上午一直睡到了午夜11点。

    隋郁道别离开,向云来把他送到门口,告诉他自己已经整理出一些海域比较特殊的人,他们可以从这些人找起,也许事半功倍。两人约定了再见面的时间,隋郁轻快地往前走。他走几步,回头看向云来一眼,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

    向云来很想笑:“你小学生啊?演什么依依不舍,回家吧。”

    隋郁这才说:“任东阳找过你。”

    手机上有任东阳打来的电话,晚上七点多。向云来不想回复,但又想起任东阳今天中途消失,而孙惠然和邓老三都是他的朋友,或许他在为朋友担忧?向云来回拨过去,无人接听。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惴惴不安,抓起外套往外走。

    逍遥阁,1901。向云来用指纹打开房门,门才开了一条缝,风力瞬间大得差点把向云来吸进房子里。

    他连忙钻进屋内关上房门,风渐渐平息了,但室内一片凌乱。墙壁、天花板上都是巨大的抓痕,地上散落血迹,家具被砸得一塌糊涂。而最醒目的,是正对着房门的客厅中,那扇原本可以俯瞰整个王都区的落地窗。

    窗户不知被什么东西从外部击碎,室内遍地都是碎玻璃,窗帘从窗户的破洞里往外飘,一截白色的长舌头。

    向云来一颗心咚咚乱跳。任东阳被袭击了?有什么东西从室外攻入?任东阳人呢?他抓起门边的长柄雨伞,弓腰往前走。

    “任大哥……任东阳?”

    他走遍了每一个房间和角落。没有巨兽的影子,也没有任东阳的影子。

    任东阳的两个手机落在客厅上,全都被踩得粉碎。他向来不离身的便携终端机断成两半,书房的门也被砸坏了,但书房里的保险柜仍旧安好。

    房子虽然一塌糊涂,但唯一消失的,只有任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