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美人刀
这一日,石观音派遣手下传了口信来,说是从蔡京嘴里挖出了不少东西。
因为苏镜音早已长居汴京城,不可能离开此处,石观音便在京郊买了处庄子,作为石林洞府与青衣楼驻扎汴京城的临时联合办事处。
当夜出事之时,石观音离得较远,只知晓金风细雨楼的城东分舵爆炸失火,想着那是苏家小子该操心的事,与她并无干系,便也没出手多管闲事,仍旧兢兢业业地让人去查忽然失踪不见的李寻欢,究竟去了哪里。
直至后半夜,莫北神给她送去断了手脚筋的蔡京,她才知晓当晚发生了何事。
石观音立马就上了火。
她没想到,竟有人敢把那些腌臜恶心的心思,动到她家小姑娘头上,并且还与姐姐当年之事,似乎也有所牵连。
纵观石观音先后两辈子,唯有两大雷,蔡京就这么十分幸运的,踩了一雷又一雷。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连夜给蔡京量身定制了青衣楼一百零八道刑讯流程,不把他肚子里的存货掏空算她输。
说起来,蔡京也是真没想到,不过是做了一次逢迎拍马的日常工作,动了一个金风细雨楼的苏镜音,最后竟然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那时苏镜音持刀来势汹汹,周身几乎遍布杀意,蔡京看出米苍穹短时间内无法脱身救他,情急之下喊出那句话,其实只为保住性命。
赵佶对那副美人画像珍而重之,束之高阁,直至当夜事发之时,蔡京才见到赵佶口中所言的那位绝色美人。
可是她的那张绝色美人脸,与随她而来的夜叉白雪,却几乎让蔡京大惊失色,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关外的那个风雪之夜。
彼时他只是远远观望,而今他却是近距离地直面那股非人的可怕力量。
或许早在夜叉白雪出现的那一刹,他潜意识里就知道,米苍穹必败无疑,官家也不能幸免,他最多只能保全自身。
却没料想到,那年级轻轻的小姑娘,下手真是够快够狠,刀口划得极深,他的命虽说是保住了,手脚筋脉却彻底废了,即便神医华佗再试,都接不回来。
那时蔡京本以为,这应当已是最坏的结果了,为了他口中所说的秘密,对方怎么着,哪怕没有好吃好喝供着,也不该是如今这般的严刑逼供。
这座庄子地下是一座新建的牢房,蔡京是牢里的第一个新客,下手的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青衣杀手,各有各的狠辣,主使逼供的人,却是个甚为眼熟的青衣书生,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当下受着刑讯,蔡京自然是想不起来,当年由于出身贱籍,没有靠山,而被除名的小小探花郎。
蔡京自上位以来,穷奢极欲,极尽享乐,哪里能是什么硬骨头,让他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每时每刻都在受折磨,倒还不如直接给他个痛快。
所以他滑跪得很快,不过半日便彻底扛不住了,而后又用了整整两日,招供了一大堆东西,包括这些年来做的恶事,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掏了个干干净净,足足用了二十来页纸。
石观音不关心别的,她拣了那些想知道的看完,然后沉默地离开地牢,回到房间,整整一夜未眠。
但这一夜也不安生,她窝了一肚子气,后半夜让顾惜朝把跟蔡京勾结的人列了个名单,再按就近原则,大晚上的出去报复社会,挑拣着几个亲自动手,其他的让手下一个个找了过去。
仅仅一晚上时间,新修的山庄地牢就住满了人,生意甚是爆棚。
苏镜音收到石观音遣人传信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昏暮时分了。
她跟着石观音手下离开的时候,苏梦枕就站在塔上,凭栏而望,静静凝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似是病得重了些,面色比起前日还要苍白,半点血色也无,手上一张素白方帕,依稀可见几点殷红之色。
前几日的夜里,与元十三限一战过后,虽有玉罗刹及时相护,他确也受了不轻的内伤,这两日他不见她,一来的确是由于事务繁忙,二来也是因着那内伤激出了体内沉寂的恶疾,如今病毒伤全都翻涌上来,便病得更重了。
同在玉塔之上的杨无邪,看了看远处逐渐模糊的那道身影,又看了看身旁的自家公子,见他眼里带着些微怅然之色,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公子,让大小姐现在就知道那些事,当真没问题么?会不会太……”
他想说会不会太残忍,却又清楚地知道,不论或早或晚,她总会有知道的那一天。
昏暮的落日余晖映照玉塔之上,只余一丝抓不住的残存暖意,春风料峭,苏梦枕抬手拢了拢披风,眼里的神色隐有不忍,却也有决意。
他低声说道,“她总该知道的。”
杨无邪皱着眉头,“可是……”
“无邪,你知道的,她其实没那么软弱,她能受得住的。”
这话,不止是在劝解旁人,还是在说服自己。
只是话音刚落,苏梦枕便捂着嘴唇咳嗽了起来,脊背微微躬着,一声比一声嘶哑,像撕开的裂帛,又像粗砺的砂纸。
咳嗽与爱意,总是分外折磨人。
半晌,那折磨人的咳嗽终于平缓了下来。
手中的帕子已经沾染了大半血色,苏梦枕垂眸片刻,不知在想什么,缓缓将它折叠齐整,尔后,才复又开口说道,“音音其实很敏感,即便我们不曾提起,她自己应当也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只是她一直没敢往那方面想过,因为那于她而言,几乎是把她从小到大的身世认知全部推翻,再重新塑造。
杨无邪还想说什么,最后顿了顿,只沉沉叹息了一声,“唉……”
苏梦枕未再开口,手中染血的方帕越攥越紧,凝眸看向那道逐渐消失的身影时,眼里光影明灭,似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黯淡。
京郊的庄子里。
这庄子自修成后,苏镜音是第一次来,石观音在修建的时候,因着打算长住,所以很是大手笔,庭园里阶柳庭花,落错有致,景致极好。
但苏镜音此时却没什么心思观赏。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笺,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苏镜音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那是旁人的故事,不是她母亲的故事,更不是她的故事。
石观音说,她母亲出身另一个世界的杀手组织,无姓无名,唯有代号,一个月字。
她性情有些冷淡,但大多时候都很随性,行事更是极为果断利落,在执行一个任务时意外到了这方世界时,似乎年纪也变小了不少,只有不到十五岁,大概是懒得多思,便索性以明为姓,以月为名。
明月做事一向只随心而为,不问是非,因而行走江湖也交了不少好友,如峨眉掌门独孤一鹤,如水母阴姬,又如玉罗刹,几乎正邪皆有,但她做事并不高调,因而当年大多数人都只知其名,不见其人。
唯一较为轰动的一次,或许就是当年的应州之乱,在护卫苏家父子与众江湖义士杀出辽军重围时,她所展现出来的不俗武学,终究是遭了人眼红。
辽国派出的军队死伤大半,但仍然还剩一些残军败将仓惶逃回上京临潢府,复命时自是将那绝色的美人,与神女一般的可怕能力一一道出,更有甚者,形容得极为天花乱坠,以求活命。
佛家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绝色本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还有那样闻所未闻、厉害的绝世功法,能以内力化形,所过之处,无不溃败而逃,一人可抵千万军。
女真皇室听闻风声,也前来想分一杯羹。
宋廷当时已由赵佶登位,朝中奸佞当道,里通外敌,若非如此,苏家满门也不会落得那般结局。
但明月行迹不定,曾为顶级杀手的她,反侦察能力也极强,所有跟踪她的人,大多都轻而易举便被甩脱,直到几年后,由于某些原因,她远走关外,关外地广人稀,行踪总有泄露的一天。
那一夜,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知晓关外有个平原,周边流传了十几年闹鬼的传闻。
听闻那里埋葬了万千金辽军士的骸骨,平原之处,方圆百里无人烟,早就是个阴森之地,听闻夜里还有格外瘆人的鬼泣之声。
或许有人知晓,那人的身份,不论是石观音,还是苏梦枕,他们都查了许久,虽有所猜测,但现下蔡京已经如实招了出来。
但是那人如今早已销声敛迹,这些年来,皆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藏起来,实在难以追查到行踪。
这些事情,有的由蔡京招供得来,有的由石观音口诉,以及多日追查得来,逐渐连结成一个清晰却模糊的故事。
或许石观音还瞒了一小部分,但于苏镜音而言,信息量太大,已经大到她无法多加思考的地步。
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疲倦。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密密麻麻的字体,慢慢揉碎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情节,几乎要把她从前那十多年的过往全部击垮。
所以她母亲不是在她出生后不久病亡,她也并非苏家女儿,更非父亲亲生……那她到底是谁?
这个故事里,又为何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过她那位生身父亲?
苏镜音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夕之间,她的世界仿佛崩塌了。
但是奇怪的是,她好像对此并没有多震惊,好像一直以来,她潜意识里面,三岁之前忘却的那些记忆,大概是知晓这些事的。
或许就是因为那些记忆,足够可怕,足够难以忘却,她忘不掉,便只能将它们全部锁在角落里,让它随着一年一年,时日愈长,逐渐积满尘埃,彻底尘封。
她的脸色虽有些苍白,唇角也微微颤着,但容色竟是平静的。
苏镜音沉默地看完所有,半晌之后,忽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转身,似是要往大门走去。
在她到来之前,石观音原本想的是留下她,可是如今看来,此时此刻,她大概是很想离开这里的。
她退而求其次,想着亲自送苏镜音离开,看着她平安回到天泉山,却也被她摆手拒绝了。
石观音跟在身后,看着她沿着甬道,慢慢走向门口,跨过门栏,踏出门外。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乌云。
雨细细碎碎地落了下来。
一辆马车从街角徐徐行来,倏而停在庄门外。
只听一道轻咳声起。
病容凄寒的公子慢慢掀开车帘,尔后下了车来。
从来持刀杀人的手中,此刻持着一把伞,一把绘着红梅落雪的油纸伞。
容色绝艳的少女方才踏出檐下,头顶便有一把伞遮来。
她怔怔地,眼神里空洞而迷茫,微微抬起头来,看见头顶上的落雪红梅,似乎顿了一刻,又缓缓转过头,看向了为她撑着伞的那个人。
那人一身杏衣墨氅,从容风致,背后是夜色深深,细雨泠泠。
她像是才看到他。
可是分明他的马车,早已在街角处等着她。
她方才的眼神里,全是空茫之色,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他并未问她出了什么事。
因为他其实也都知道了。
那时他与杨无邪说,她并不是个软弱的姑娘,他知道她能够受得住。
然而,他还是跟着她来到这里,等了她许久。
从昏暮时分,等到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夜色浓重。
苏梦枕终究还是不忍心。
明知她受得住是一回事,可是他不忍心让她一个人承受,却又是另一回事。
苏镜音怔愣地看着他,良久,迷茫的眼睛里,才有了一丝细碎的光亮。
她迟钝地感觉到一丝难过。
而后,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连接交织,碰撞出铺天盖地而来的震荡,只是短短几个瞬息间,便撕裂了她过往的十几年,震碎了她原本简单纯粹的世界。
她忽然落下泪来。
悄无声息的一滴泪,却更让人觉得心疼。
雨越下越大了。
苏梦枕叹息了一声,抬手揽过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待她从来温柔轻缓的声音里,也不免掺上了一丝细微的沙哑,“音音,我们先回去,可好?”
苏镜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木然地跟着他,被他慢慢带着走,然后被他动作轻柔地抱上马车。
石观音站在檐下,从始至终不曾开口,面上神色虽有些冷然,却掩盖不住眼底的担忧与关切。
她并未阻止苏梦枕的举动。
不是为着别的,只是因为她知道,这种时候,小姑娘最需要的,或许只有这个自小到大护着她成长的兄长。
随着一道马鞭策风声,车架缓缓行了起来。
苏镜音怔怔地坐着,双手捧着一杯茶水。
那杯盏上方冒着袅袅烟气,在这样雨声不歇的夜里,显得暖意融融。
可是苏镜音还是觉得冷。
明明已经披上了温暖的披风,喝上了温热的茶水,可她却仍然觉得冷极了,仿佛冷到了骨头缝里。
如坠冰窟。
车厢中忽然想起一声轻叹,尔后,有一双手轻轻地,慢慢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熟悉的清冷气息,熟悉的淡淡药香,裹挟而来。
苏镜音脑子里绷了许久的那根弦,忽然就断了。
她呜呜泱泱地哭了起来。
像是不管不顾,像是要把她所有的迷茫与难过,全都一股脑儿哭出来。
尽管早知会有这一日,可是再多的早知道,还是全盘溃败在她的眼泪之下。
苏梦枕从未如此手足无措过。
再怎么孤高寒傲,智计天纵,苏公子终究还是难以招架心爱姑娘的眼泪。
心爱之人的眼泪,果真是这世间上,最烫人的东西。
他一手拿着帕子,为她擦了又擦,一手抱着她哭到颤抖的身躯,眼神中翻涌的情绪,有心疼,有不忍,也有几许看不分明的暗沉。
她不停落着泪,抬眸看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可是因为哭得厉害,一时间停不下来,连话都说不清楚。
苏梦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哄道,“不急不急,慢慢说,我听着。”
“我、我不想要别人……”她抽抽噎噎的,边哭边说着,“我只想……只想要父亲,想要兄长……”
苏梦枕继续哄着,“好,好。”
她哭得可怜极了,“兄长别不要我……”
“我不会不要音音的。”他柔声说着,不知想起什么,顿了下,又添了句,“永远不会。”
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的哭声逐渐小了起来,尽管还在哭,但只是抽抽噎噎地哭,比起刚刚那样撕心裂肺的哭泣,已然好了太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行回天泉山。
车架缓缓停下的时候,苏梦枕胸前的衣衫已经被泪水浸湿,他低头看她,见她似是哭得累了,这会儿已经累得睡了过去,虽然睡着了,可是那眼角眉梢间,却萦绕着无法消散的愁绪。
苏梦枕不忍将她唤醒,只得尽量放轻动作,将人抱下马车。
她睡得不大安稳,感觉到动静,眼睑稍稍动了动,整个人不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许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直到苏梦枕将她放到床上,她仍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开。
杨无邪与茶花一直在玉峰塔上等着。
茶花很快就打来了一盆热水放在床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杨无邪已经愁眉苦脸了一晚上,这会儿看到自家大小姐被公子抱回来,眼下泪痕犹在,更是一头雾水。
他脑子一根筋,这会儿张了张口,大概是有什么话想问,却被杨无邪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嘴,然后直接扯着胳膊拉拉扯扯地出了门,最后还记得回过头来把门关上。
苏梦枕没管两人那些眉眼官司,他伸手拿过面巾放入热水中,浸湿,拧干,然后动作轻柔地为苏镜音擦干脸上的泪痕。
他一点一点地为她擦拭着,从眉梢,到眼尾,再到眼下,颊边,眉宇间皆是一览无余的心疼之色。
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明显看得出来,她的眼眶已经哭得泛起了红,微微有些肿,此时明明是睡了过去,眉心却还微微蹙着,看起来越发令人揪心。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很柔。
可是苏镜音还是醒了。
她是惊醒过来的。
醒来的那一刻,眼里的迷茫无措,惶然不安,几乎瞬间揉碎了苏梦枕的心。
他觉得心里细细密密地疼,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觉得安心一些,只能缓缓将她揽入怀中,予她些微暖意。
她呜咽了一声,重新埋入了他怀里,然后无声地哭了起来。
苏梦枕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背。
“哭吧,哭过就好了……”
“没事的,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语声轻缓,一字一句,安抚着苏镜音几近破碎的世界。
她很快就重新陷入了沉睡。
她实在太累了。
苏梦枕静静看了她许久,倏而缓缓俯下身去,在她额上印下一记浅浅的轻吻。
似羽毛一般轻柔,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72章 美人刀
苏镜音已经数不清,这究竟是她第几次,不由自主地,堕入这光怪陆离的迷梦之中。
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再次感觉到了灵魂与躯体在一点一点的,慢慢撕裂,乃至逐渐分离。
她并不觉得痛苦,或许真如那些鬼怪传说所言,魂灵是没有任何痛觉的。
她只是觉得茫然。
无尽的茫然。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脑海中空空荡荡的,只余一片空虚的荒芜,令她无端觉得恐慌极了。
她只知道那是对她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记忆,她隐约感觉到了额上覆来的一点柔软的温热,也感觉到了她的身旁,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在静静地守着她,可是她却怎么都记不起来。
她的记忆与自我认知,都在逐渐消退。
甚至于,最后的最后。
她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凛冬,大雪。
广袤无垠的关外平原,千里冰雪封,万径人踪灭,一望无际。
也是,这样荒芜的北地,近乎寸草不生,哪里有人肯来呢。
尤其是一年到头风雪最盛的时节,即便是常年长居于此的百姓,也都提前在秋日里囤积好足够的粮食,然后躲在家里猫冬,直到安然度过这难捱的冬日。
所以在这种时候,哪怕是走上个十里二十里地,都不一定能遇上一个行路的人。
可是在这茫茫雪原中,偏偏就有这样一个身影,纤细而清傲,披着一袭雪青狐皮连帽斗篷,不疾不徐,踏雪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竟让她寻到了一处独立雪原之上的酒馆。
风雪太大,在这种地方开设的酒馆,为了挡风保暖,大多是平拉的木门,这种木门通常都是厚实又笨重的,哪怕是身材壮硕的威猛汉子,也要双手用力使劲,才能推拉开门。
但这个看起来年轻又纤瘦的姑娘,却仅仅只是伸出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拉开那道木门,尔后踏入屋来,又转过身去,轻易地随手关上。
这只是个小酒馆,堂中的座位不多,仅有一手之数,许是窗门禁闭,堂内光线较为昏暗,这会儿虽还不到夜幕降临时,但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一盏煤油灯,烛光有些昏黄,只作照明之用,酒馆的掌柜正坐在柜台边,围炉烧炭,烤火取暖。
能在这关外的寒冬腊月里,寻到这样一处隔绝风雪的地方,已经算是十分不容易,进来这里的,大多也都是为了饮酒取暖,暂作休憩的过路之客。
此时不大的酒馆里,五个位置有四个都已经坐满了人,大概皆是被风雪所阻的行路客,有的姿态落拓,大大咧咧地端着烧刀子在喝,时不时抓几颗花生米扔嘴里,有的只拿着干硬的白面饼子,就着盘中酱肉,低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与外边的冰天雪地不同,酒馆里头显得分外热闹,人气很足。若是见到有人进来,大多也只是抬头随意看一眼,便兀自低下头去,接着继续喝烧酒啃饼子。
许是这回进来的是个女子,再加上这女子身上所着的衣衫狐裘,看起来皆是极为矜贵秀丽之物,不似一般人物所能得,因而堂中之人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会儿的酒馆内,只余最里边的一套桌椅,桌面整洁,空无一人,那女子被众人盯着看也毫不在意,仍旧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
直到那女子弯腰坐下,掀开狐裘一角,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她鼓鼓囊囊的狐裘之下,竟是抱着个年纪更小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约莫只有两三岁的模样,先前被包裹在狐裘之下,大概是很暖和的,这会儿一出来,两边脸颊都红通通的,抬头看向那女子时,弯着眼睛甜甜地笑,然后软软糯糯地叫了声娘亲。
那女子低低嗯了一声,抬手掀了裘帽,露出一张倾城绝色、明若皎月的脸来。
堂中之人莫不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样的荒芜之地,能在半途遇到一个女子已算稀罕,更遑论是这样一个,好似江南烟雨般朦胧清灵的姑娘,简直与这北风萧瑟的关外格格不入。
然而那美貌女子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伸出手抱起那女娃娃,看似随意地将她放在靠近角落的那张椅子上。
那小娃娃应当是很习惯这样赶路,以及半途休憩,这会儿坐在木条椅子上,个子小小的,对着眼前的桌子,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两条小短腿也沾不着地,悠悠地悬空晃着,看着很是无忧无虑。
一看就是个平日被宠得很好的小姑娘。
看起来矜贵又脆弱。
酒馆里卖的除了酒,其余大多都是些秋日囤积的粮食、以及猎户卖的野货所做的食物,做的也都是一些比较容易储存的东西,像是白面饼子、酱肉卤肉之类的。
那貌美的女子却也不挑,只随意点了两个面饼,一盘卤肉,最后又要了壶温酒。
酒肉都是现成的,不一会儿就上了菜。
女子伸手取了张饼子,将其一分为二,然后极为耐心细致地,将小半张饼子掰成半个指节大小的小块,又用筷子将卤肉撕扯成软烂的细条儿,夹进放着饼块的小碗里,最后再浇了些汤汁进去。
小小的半碗卤肉泡饼子,对大人来说有点吃软饭的嫌疑,但对于一个刚长满嫩牙的小娃娃来说,倒是刚刚好。
小姑娘大概是刚学会用筷子,磕磕绊绊地夹了半天,就夹起一块小面饼,嚼吧嚼吧几下,尝了个味儿就没了,再夹,却怎么都夹不起来,又试着戳了戳,结果还是不行。
小姑娘没什么耐性,不一会儿就烦了,只得眼巴巴地瞅着自个儿娘亲看。
可惜娘亲只瞥了她一眼,甚至还故意夹了块卤肉,吃给她看,然后挑了挑眉,张口就是嘲笑她——“小菜鸡。”
小姑娘嘴角一瘪,差点就被这辣鸡亲妈给气哭了。
但小姑娘很坚强,大概从小就是这么被欺负过来的,不坚强都不行,很快就气哼哼地,继续和碗里的卤肉饼子作起了斗争。
小孩子虽胃口小小,但一口嫩牙,咀嚼的速度太慢,直到夜幕逐渐降临,那小半碗卤肉饼子才终于剩了个底。
漂亮娘亲早就吃好了,这会儿一手支着下颌,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小酒,姿态闲然自在,不似行路避雪,倒像是游玩至此。
一壶温酒没多久就见了底,女子晃了晃壶身,发现果真一滴也没有了,啪地放下酒壶,唤来掌柜结账。
尔后从腰间荷包随手掏出一片金叶子付账,出手很是阔绰,顿时就引来周遭各桌的侧目。
那掌柜的见状,表情像是有些为难,“姑娘,咱这就是个小本生意,您点的这些酒肉,实在不值当这么多钱,我这,当真是找不开啊……”
“没关系,不用找了,就当作今日这顿酒菜的钱,以及——”
“赔偿这打砸桌椅的钱!”她说着,漂亮明媚的眼睛一眯,反手重重一拍桌面,震起筷筒,数根木筷洋洋洒洒,瞬间甩向四面八方。
“砰砰砰——”只听数声重物落地之声,自堂内的梁上柱后,掉下十多个潜藏埋伏的黑衣蒙面人。
堂中众人一惊,纷纷拔出随身刀剑。
但那刀剑所向之处,却不是对准埋伏之人,而是齐齐对向了出手的美貌女子。
“唉,又来了……”
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候,角落里,却传来了一声软软糯糯的叹气声。
那女子轻笑了声,从腰间取出一把飞刀拿在手上把玩,目光流转间,笑瞥了自家小闺女一眼,“啧,小孩子家家的,别什么都想看,小心晚上做噩梦哦。”
“哦,明白了……”
谁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明白了什么,但那女子手中的飞刀之名,在场之人大都听过,谁也不敢率先动手,去当那个例无虚发的第一个倒霉蛋。
所以这会儿只能就这么干看着,那小女孩伸出小短手,从怀里掏呀掏,掏出一条雪青色锦锻,然后轻车熟路地在头上绕了一圈,遮住了眼睛。
见自家小闺女蒙上了眼睛,那女子才悠悠转过头来,扫视了一圈在场之人,包括此时已经卸下伪装的酒馆掌柜。
掌柜的自是不敢在酒菜中下毒,毕竟江湖人有传言称,她五感不似常人,十分灵敏,哪怕无色无味的毒药,她都能一眼察觉。
她手中把玩着飞刀,比起方才的悠然自在,此刻显得更为慵懒不羁,眼睛扫向哪里,飞刀的刀尖就幽幽对准哪里。
口中说出来的话,也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调调。
“教我这飞刀绝技的人,曾再三告诉过我,错而能改,善莫大焉,要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我却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生来为恶,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我与他原则相悖,他杀人大多是为了救人,而我杀人,一贯只看心情,不问缘由……”
她说到这儿,话音停住,顷刻间皓腕一转,甩手掷出飞刀。
“你们身上,血气太重,想来手上人命不少,如今死在我手里,倒也不算冤枉!”
电光火石间,飞刀如疾风骤雨般四散射开,一刀毙命,转瞬之间,又好似自动认主一般,倏地回到女子手中。
灯烛摇曳,细看之下,刀柄之上隐隐泛着微芒,似有透明的悬丝系在其上,辅以内力,操控飞刀……
苏镜音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
她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她的眼睛被遮住了,眼前隔着一条锦缎,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那道厚实的酒馆大门,忽被重重拍开,霎时间风声呼啸,屋外传来一阵阵不大齐整的脚步声,快而杂乱,更有刀剑嗡鸣之声。
大概是来了许许多多的人,一齐围住了这处小小的酒馆。
忽地,她听见一阵好像幽魂在凄厉哭泣般的声音,接着似有异常猛烈的罡风向她袭来,然后,她便听见娘亲唤出了夜叉白雪,下一刻,刀气猎猎扬起,罡风瞬间停了下来。
之后的一切,都变得混乱极了。
她听见酒馆外边,传来一阵阵有如排山倒海之势的轰掌之声,有人倒地死去,也有人在四散奔逃,唯一不为所动的,只有那出掌之人。
她知道是娘亲出的手。
更小的时候,娘亲时常会给她看许多从未见过的武功,她好像经历过很多,再加上又是个厉害的武学天才,学什么都极快,哪怕没有夜叉白雪在,这世上也没人能轻易伤得了她。
只有她像是娘亲说的,是个小菜鸡。
此时夜叉白雪也被娘亲唤出,留在她身边保护她。
她听到有人在她四周徘徊,大概是试图活捉她威胁娘亲,但都被夜叉白雪一刀斩杀。
风雪越盛了。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
冷冽的风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端,她忍不住捂起鼻子,心里却忽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周遭好像死了很多很多人。
以前似乎从未有过这么多。
娘亲性格虽然有时挺恶劣的,但从来不会主动招惹麻烦,这些来势汹汹的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周遭的求饶哀嚎声都小了不少,忽然在这一片嘈杂之中,响起了一阵似幽魂般空渺的古怪声音,说话之时,甚至短短一句话里,毫不间断地切换了四五种声音,或凄厉,或低沉,明明感觉离的很远,却像是响在耳边。
“明月!就算你杀了所有人,杀了我两个徒儿,又伤我甚重,我虽赢不过你,但你终究还不是百密一疏,中了我的秘药!”
听见此话,小姑娘心下一惊,却听娘亲声音不变,仿佛早有所察,只平静道,“是方才对掌之时。”
“这名为「押不卢」的秘药,是我耗费无数心血所得。”
那异常古怪的声音,又桀桀怪笑起来,“我将那「押不卢」与「三十三天九十九极乐神冰」掺和在一起,对掌时拼着重伤之险,一举打入你掌心,任你是大罗神仙,也得老老实实成为我的傀儡药人!”
只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这女人武功竟如此深不可测,他虽早知这一击会重伤,却不曾想,竟能将他伤至这般程度,内腑震裂,连起身都要耗费不小的心力。
明月并未搭理他,只低声喃喃,似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与什么人说话,“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终要离去之时。”
小姑娘越发觉得不安,她的手动了动,想起娘亲的嘱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抬起手来,想要拉开脸上那条遮眼的锦缎。
明月的意识似已开始涣散。
那古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被重伤至修为倒退的不甘,以及浓重的怨毒。
“杀了她……我要你,亲手杀了你的女儿……”
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
小姑娘遮眼的锦缎恰在此时,飘然掉落。
苏镜音重见光明的第一眼,对上了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眸。
那双眼里,有眷恋,有不舍,也有决绝。
她看见娘亲的唇角微微动了动。
她大概是听见了她说的话,可她不愿,她嘶声哭着,使劲摇头,可是娘亲却扯了扯嘴角,竭力朝她露出了一个,最美,也最温柔的笑容。
然而她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伸入袖中,而后颤抖着,拿出了一把飞刀。
刀尖寒光凛凛,似有杀意在逐渐蔓延。
小姑娘愣在原地,似被吓坏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双常常抱着她的、温暖的手,此刻手持飞刀,缓缓抬了起来。
然后——
事情实在发生得太快。
她年纪尚幼,眼力并不好,只觉额心一疼,似有什么强悍的能量,正在争先恐后地一点点钻入脑中,而后忽然眼前一晃,下一刹,她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只依稀记得。
那时道道刀光如急雨。
骤然而落。
鲜红的浓艳血色,瞬间绽开。
最后,她只能听到,娘亲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道声音。
有些嘶哑,带着轻微的颤栗。
却温柔至极,也决绝至极——
“夜叉白雪,保护我的女儿!”
第73章 美人刀
星子点点,夜色微寒。
玉塔之上,燃着安神香的房间内,静谧得落针可闻,只余轻浅的两道呼吸声,交织其中。
床上的姑娘双眸紧闭,坠落梦中,苏梦枕静静倚在床头,不时地抬手,轻揉她额心蹙起的褶皱,似在为她抚平一切不安。
“不要——”
忽地,姑娘睁开了眼睛,猛然坐起身,大喊着惊醒过来。
“音音?”
苏梦枕倏然一惊,连忙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直到将人抱在怀里,他才陡然发觉,此刻她的肩膀正不住地颤动着,后背更是冷汗涔涔,哪怕当下依偎在他怀中,也好似在恐惧着什么,重重喘着气,每一口呼吸,似也带着一种难言的颤抖。
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般,他不由得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目光恍惚而仓惶,像是彻底迷失在梦中。
苏镜音此刻的记忆,极为凌乱。
不论苏梦枕问什么,她都好像没听到一般,一直不言不语,只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背,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般,纤弱的身躯不住颤栗着,尔后静静地,无声落着泪。
“没事,没事的。”
苏梦枕不再问了,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柔声安抚着她,“音音,我在这儿,你不要怕……”
她身上仍颤得不行,秀气的额头上,也渐渐渗出冷汗,一头如瀑青丝披散而下,不过片刻,冷汗就浸湿了脸侧的发丝,一缕一缕,凌乱地贴在额间与颊边,黏在莹白的肌肤上。
像极了一尊精致脆弱的玉瓷,从高处被猝然摔落,瞬间碎裂出一道道斑驳的裂纹。
她看起来如此脆弱而易碎。
那双眼睛泪盈于睫,如水洗一般澄澈,可是此刻又是那般空洞茫然。
可是那一声一声的我在,却仍旧难以安抚,一个迷失在记忆深处的姑娘。
窗外风声簌簌,好似梦中最后,那被丢下独自一人的小姑娘,嘶声喊着娘亲的阵阵哀鸣,惶然而无助。
她觉得害怕不安,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翻涌着一种难言的痛苦与悲楚。
苏梦枕的眼底泛着心疼,抬手轻轻拨了拨她额前浸湿的发丝,微微低下头,嘴唇在她发顶轻轻贴了贴。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姑娘,对此毫无所觉。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仓惶与不安,夜叉白雪竟也自动现了身形。
苏梦枕明显觉察出,夜叉那双没有瞳孔的浅色眼睛,好像看了他一眼。
然后苏镜音就感觉到,像是想要安慰她似的,从未擅自行动过的夜叉白雪,学着不知从哪哪看到的动作,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尔后,好像犹豫了一下,又俯下身来,明明下半张脸上,只有两条自眼眶流下的殷红血线,却还是凑了过来,贴了贴她的发顶。
苏梦枕:“……”
尽管有些无语,但苏梦枕并未阻止。
他明显地感觉到,夜叉白雪身上时刻萦绕的那股杀缪之意,在此刻竟似是消退了下去。
那双向来无神无感情的眼睛里,竟也微微透出一丝温柔的暖意。
苏梦枕知道,它绝不会伤害她的。
苏镜音怔怔地,双眸含泪,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飘浮在床前的夜叉白雪。
她的眼神终于不再恍惚,瞳孔也逐渐有了聚焦的光点。
可是她的眼泪,却是更汹涌地滚落下来。
她哽咽着,口中不住地呢喃着。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得不承认,自从得知夜叉白雪的存在以来,她心底里,实际上是害怕乃至恐惧它的。
因为曾经在她那些只闪过一两个场景的梦里,她不止一次地看见,夜叉白雪一闪而过的凛冽刀光,道道皆是杀意,而在那无可抵挡的刀光之下,是瞬间绽开的血色之花。
漫天纷扬的浓烈血色之中,缓缓倒下的那个女子,长着一张与她相似的面容。
美到极致,却也痛到极致。
夜叉白雪,明明是独属于娘亲,只听命于娘亲的异能,可是最后的最后,亲手杀了她娘亲的,却也是夜叉白雪。
可是那却也是娘亲她……
亲口下的命令。
娘亲是为了保护她。
她隐约知晓真相,可是潜意识里,却还是忍不住,怨责上了夜叉白雪。
异能力其实有办法转移给血脉至亲,只是,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意外,致使转移得不完全,也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隐隐排斥着杀害娘亲的夜叉白雪……
所以从小到大,因为娘亲死去的那一幕,在她脑海中留下了太过深刻的痛楚,她的生理本能,为了自我保护,而主动忘记了三岁之前的记忆,最后,就连夜叉白雪的存在,也一并忘记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利用夜叉白雪扫除威胁,可是实际上,若非对手太强,她也不会主动去动用这份力量。
可是夜叉白雪又有什么错呢?
它只是由始至终,都在努力遵循着娘亲最后留下的那条命令,即便主动出现,也都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对不起,我不该害怕你的。
谢谢你,一直以来都在保护我。
……
这一夜寒风萧瑟,经久不息,持续了许久。
苏镜音醒了又睡,睡了又惊醒,哪怕是睡着了,也很不安稳,额间冷汗不断,时常低低梦呓着,有时唤着娘亲,有时喊着父亲,有时醒来,紧紧攥着兄长不放。
苏梦枕一夜没睡,不停为她擦着冷汗,几乎就没放下过手中的面巾,连茶花都进来换了好几趟热水。
苏镜音陆陆续续又梦见了不少事情。
与其说梦见,倒不如说是想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娘亲好像早就那天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要离开了,她记得,那段日子,她曾提前写过几封信,寄往各处。
她曾从娘亲口中得知,娘亲其实是有许多江湖朋友的,但是不知为何,她那个时候,却仅仅只寄出了三封信。
其中两封,毋庸置疑,是寄给玉叔叔和父亲的,那最后一封,收信人又是谁呢?
那一夜的兵荒马乱,闹出的动静很大,那处平原上,死了成百上千的金辽军士,再加上大雪封山,也没几人会去那里,苏遮幕提前收到信件,快马加鞭赶到关外,由于带的手下不少,找到那处酒馆并未耗费太多时间。
苏遮幕到的时候,酒馆已经不复原先的模样,因为几番对战,显得有些残破,他甫一踏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守在昏迷的小姑娘身前,傻傻挡着风的夜叉白雪。
夜叉白雪没有嘴巴,也不会说话,但根据事实现场,大致也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但奇怪的是,苏遮幕带人寻遍了整座酒馆内外,都没能找到明月的踪迹,哪怕最坏的结果,是她已经出了事,却连尸身也寻不见,留下的,只有堂中斑驳的暗红血迹。
酒馆内外,除了金辽军士的尸体,倒是还找到了几十个江湖人恶名昭彰的人物,还有九幽神君的两个徒弟,鲜于仇和冷呼儿的尸体。
但是九幽神君并未在场,只能看见地上落下一件十分有名,却甚少有人亲眼得见的歹毒兵刃。
那兵刃似戟非戟,似铗非铗,通体约有三尺长短,顶上一个矛峰,下面托着血挡,血挡下边,又带着两排锋利无比的钢刺。
那是……阴阳三才夺!
虽然地上只留下一个阳夺,但很显然,这歹毒的东西能出现在这里,定然和九幽神君脱不了干系。
但九幽神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月究竟出了何事,彼时除了小姑娘,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只是彼时的苏镜音,太过年幼,再加上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在她眼前,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大,只记得当时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后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已被安顿在一间客栈的客房里。
那时她睁开眼睛,只感觉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忘了个干净,而当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担忧心疼的父亲。
或许是雏鸟情结,也或许是隐约记得,好像有谁曾告诉过她,父亲会来看她,她几乎第一眼,就认定了那是她的父亲。
之后的事情,苏镜音依稀都记得。
她跟着父亲回到汴京城,回到天泉山,见到了看似孤冷寒傲,实则最是护短的兄长,从此以后,金风细雨楼就成了她的家。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竟已是黄昏之时。
许是睡得不甚安稳,明明睡了许久,醒来后却仍觉得有些疲惫,苏镜音一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身来。
苏梦枕披着大氅立在窗前,扶栏远眺,不知在想什么,许是听到动静,当即回过身来,看见靠在床头的姑娘时,神色顿时柔和下来,只是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暗芒。
透过半开的窗户,落日余晖倾洒在房中,照得屋内暖光荧荧,倒映在她眼瞳之中,漾起一片柔软的水光,恰似瞬间洗尽了一切阴霾。
苏梦枕徐徐踱步走近,不曾多言其它,只抬手拢了拢她耳边碎发,轻声问道,“醒了?还睡么?”
苏镜音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他笑了下,又问,“饿不饿?”
这回苏镜音倒是眨了眨眼,然后点了下头,十分乖巧地回答,“饿了。”
那双漂亮的眼瞳,此刻已不再空洞,也不再迷茫,在暖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干净又明媚的琥珀色。
苏梦枕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微微弯起的眉眼,唇角也跟着向上扬了扬。
“一起吃?”他说。
苏镜音点了点头,只抬眸定定地盯着他看,直到苏梦枕出门吩咐完茶花送晚膳,走回床前,她还在看着他。
那么明显的目光,苏梦枕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他躬身在床边坐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苏镜音摇头。
话虽这么说,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感觉到寒凉的温度,不由担心地问道,“兄长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手也很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我没事,只是有些没睡好,休息一下就好了。”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身子一倾,将她揽进怀里,说道,“只要音音好好的,兄长也会好好的。”
他的语声温柔轻缓,仿佛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半分不同,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让苏镜音仍觉不安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她倚在他怀里,半晌后,闷闷地开了口。
“娘亲已经不在了,父亲也离开了……”
“兄长,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第74章 美人刀
苏梦枕没有回答。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下来。
他沉默了多久,苏镜音也就等了多久,直到片刻后,她的小性子上来了,忍不住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却不开口,只凝着眸,定定盯着他,像是执拗着,非要求得一个答案。
此刻苏镜音看着他,蓦然间,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短短几天,恍如隔世。
她觉得,她好像……
越来越看不懂兄长了。
安静宁谧的房间里,掩藏于无声对峙之下,是苏梦枕无处安放的情思。
他会陪着她,却不能保证一直陪着她。
幼年曾有大夫,断定他余寿不过三十,苏梦枕撑着一身支离病骨至今,靠着自身体内真气,维持一息命脉,如今已剩不到几载年岁,即便往后他武功越练越高,真气越练越深厚,再多也不过添上数十载。
心犹豫而狐疑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他无法对她承诺什么,只能尽力而为,在有限的年月里,将一切一切,都安排妥当。
直到苏镜音脸色微变,眼眶也开始隐隐泛红之前,苏梦枕才叹了一口气,将人重新拥入怀里。
他轻声说道,“我会陪着你。”
他说的是他会陪着她,没有“一直”二字,也没有“兄长”一词。
苏梦枕的心思,其实昭然若揭。
然而苏镜音贯来迟钝,从来都搞不清他们这些人心里的九曲十八弯,自然也听不懂他的话里有话。
但他说了,他会陪着她,她便信他。
苏镜音忽然就觉得安心了许多。
她靠在他怀里,忍不住亲昵地往上蹭了蹭,像是父亲刚逝世时,刚从幼崽过渡到小少女的姑娘,将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当作唯一的救赎一般,信任又依赖。
只是这种依赖之情,仍夹杂着一丝害怕失去的惶然,以至于接下来的几日里,苏梦枕走到哪儿,苏镜音就跟到哪儿。
像个小尾巴似的。
最开始的时候,苏梦枕对此倒是乐见其成,但随着这条小尾巴越来越得寸进尺,不仅吃饭睡觉,连他沐浴更衣都要守在门口的一系列操作之后……
苏梦枕不由得沉默了。
他婉转地劝说过几回,可是每次话才说到一半,看见她眼睛红红,委委屈屈地看他,从来说一不二的苏楼主,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也不是没试过在劝说之时,偏过头去不看她,但临了临了,最后不得不割地赔款,轻声细语哄了半天的,也还是他。
他一贯是拿她没办法的。
哄了一晚上小姑娘的苏梦枕,躺在软榻上,看着旁边床上睡得喷香的某人,无奈地想道。
这几日,若说金风细雨楼里还算是有一种另类的岁月静好,那汴京城内,就没那么天下太平了。
起因在于,从皇宫大内中流出一条消息,官家已经失踪了好几日。
此条传言,至今不知真假。
但官家身边的两大红人,自某日起,米苍穹米公公,以及蔡京蔡太师二人,确也销声匿迹,没了具体消息。
说起来,最开始那两日,宫里人也好,朝臣也罢,大多是没注意到赵佶不见了的。
毕竟赵佶这届官家当的,实在槽点众多,他不是什么勤勉圣明的君主,并非每日上朝,又热衷于微服私访,访的还都不是什么正经事,不是往那小甜水巷里寻欢作乐,就是跟着蔡京四处游戏狎玩。
君臣二人狎私忘公,早已成了常态,平时偶尔发生一些要事,朝臣们想要找人,也大多是找不到的。
所以哪怕官家偶尔消失个两三天,对文武百官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紧张的大事,已经都见惯不惯了。
可是这回官家出宫微服,却已经不止两三天了。
那夜在八爷庄寻梦园里发生的事,金风细雨楼上下处理的速度很快,也将消息瞒得很好,半点风声都不曾传出去。
然而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却不是一向尽忠职守的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诸葛正我,也不是颇负盛名的四大名捕,毕竟神侯府在这之前,已被赵佶自己下令圈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这样一来,神侯府收到消息的效率,就比原先慢上了许多。
因而最先发现赵佶离奇失踪的,反倒是他身边宠信的另一个红人,傅宗书傅相爷。
若是平常,或许傅宗书还没能那么快发现,但凑巧的是,在赵佶失踪之前,他们君臣二人之间,私下里才偷偷开了个小会,就“如何剿灭连云寨,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回太子血书”一事,做了十分详细的提案。
然而,就在刚要开始进行方案的实施时,偏偏赵佶这个提案主使人,还没来得及盖章下令,就先不翼而飞了。
傅宗书找遍了皇宫大内,不仅没找到赵佶的人影,就连大内红人米公公都寻不见,他懵逼了小半天,才想起来,去找他多年的合作伙伴蔡太师,问一问究竟怎么个情况。
为了让想要制衡朝臣势力的赵佶,相信二人之间相互不和,也为了稳固势力,傅宗书与蔡京平日里在朝堂上,时常装得政见相左,谁也不肯让谁,但实际上,两人在暗地里狼狈为奸已有多年。
说起傅宗书这个丞相之位的来历,追根究底,其实还与蔡京息息相关。
当年花石纲应奉局一事,惹得民怨沸腾,赵佶不得不暂时罢黜蔡京相爷之位,然而蔡京为了稳固势力,在被贬斥之时,暗中操控扶持傅宗书上位,因而傅宗书的相爷之位,看似风光,实际上,也不过只是蔡党的一个傀儡罢了。
但随着时日渐久,傅宗书陆续收集了属于自己的高手班底,其中以九幽神君为代表。
如今傅宗书野心已经渐渐膨胀,虽然暗地里看似依旧听命于蔡京,但蔡京心里也暗暗担心他势力越坐越大,恐怕将来难以制衡。
尽管二人各怀异心,相互算计,并且彼此对此都心知肚明,但在那层薄得不堪一击的窗户纸尚未捅破之前,两人还是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遇到紧要之事,也会看情况,互相商量着来。
因而在发现赵佶失踪的当下,傅宗书并未考虑多久,就找上了太师府。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据太师府门人所言,蔡京也同样已经失踪了好几日。
傅宗书满腹疑虑地回到相府,一路都在埋头思忖,不曾注意其它,直到坐到正堂主座上,习惯性地往桌上伸手一捞,端了个空,这才缓过神来,也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府中一向很有眼力劲儿的下人,自他回来后还不曾上茶来。
整个相爷府邸,静得落针可闻。
傅宗书顿时悚然大惊,惊慌地呼喊了几声,却发现就连跟随他出府的随从,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也消失不见了。
傅宗书终究没能叫来半个属下。
失去意识之前,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疾掠而过的一道光影。
那是一柄,闪着幽幽寒光的飞刀。
李寻欢是今日回的京师。
自李寻欢辗转来到汴京城,于上元节那日,在酒楼内见到苏镜音起,他就开始对明月当年之事有所怀疑,继而陆续传信给以前的老朋友,想要找到当年之事的真相。
其实他本不需离京,只不过石观音日日骚扰,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他猜测到她与明月有所关联,并不愿意与她多做冲突。
他只想要专心探查真相。
但李寻欢也并未离京太远,他还有一个挂念的小姑娘就在京城里,因而最终也只出了京城不到十里地,在楚河镇里寻了个客栈,为了避开石观音手下的追寻,稍作伪装,用了假名。
在离京之前,李寻欢特意提醒过苏梦枕,赵佶那日在茶楼之上见到了小姑娘,心思大概并不干净,让他多加防备。
但想来苏梦枕也不需要他的提醒,纵使李寻欢再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世上,或许没有其他人,能比苏梦枕更加看重她。
消失十数来载,一朝归来,李寻欢仍旧还是那个知交遍天下的六如公子。
关外那处平原上发生的事,残留的所有痕迹,皆被苏遮幕和晚了两日赶到的玉罗刹抹去,除了始作俑者的金辽皇室与宋廷奸佞,由始至终并未传出半点风声,所以这些年来,李寻欢虽在关外半追寻半隐居多年,却也一直没能探听到明月的消息。
当年明月寄出的第三封信,收信人恰是自家闺女的亲爹李寻欢。
自明月因故离去后,李寻欢那两年其实都在寻她,只不过那时他找人都在中原找,不曾想过关外之地,毕竟明月性情偏爱自在,当年也时常在江湖上到处潇洒到处浪。
比李寻欢还要浪。
那两年李寻欢归处不定,后来收到明月来信,尽管第一时间动身,却也已经迟了半个多月,才赶往关外。
半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掩埋一切痕迹了。
可是在知晓了苏镜音的存在后,李寻欢追寻真相的思路,才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着手点。
一旦有了开口,再以抚养小姑娘长大的苏遮幕为切入点,循着他当年的行踪去探查,一环扣一环,大致就能推测出过往真相来。
再加上苏遮幕已逝,苏梦枕并不会阻止他寻求真相,唯一可能插上两手的玉罗刹,又因为那夜迟了半日,险些误事,而被苏梦枕用小姑娘当借口,支使着潜入神侯府替他办些事,成了个风雨楼的临时在编人员,整日忙得团团转,无心关注其它。
所以李寻欢几乎没什么阻碍,就逐渐探查到了当年之事。
也或许那里头,有不少是苏梦枕故意漏出的消息。
蔡京一党已经不成气候,其他像童贯高俅之流,比起手下高手众多的蔡京傅宗书党羽,并不算太难对付。
而九幽神君自关外一役后,潜深伏隩,藏匿多年,江湖上难以觅其踪迹,唯有控制住他为之效命的傅宗书,才能引蛇出洞。
苏梦枕大概是想利用他的。
但李寻欢已经没有心思去追究其它了。
他不知道知晓过往之事后,自他心中愤然而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悲吗?痛吗?恨吗?悔吗?
也或许皆而有之。
李寻欢几乎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让自己不住颤抖的手,稍微止歇下来片刻。
直到他的手终于不再颤抖。
直到他能再次稳稳地拿起飞刀。
李寻欢出了客栈,离了楚河镇,进了汴京城。
最后,入了相爷府。
第75章 美人刀
在李寻欢回京的当口,另有一道人影,自神侯府角门一侧的院墙上,落了下来。
御林军大多都是诸葛正我训练出来的,没人能比他更清楚侍卫换班的时辰,及可以把握的时间漏洞。
避人耳目抗旨出府的人,是无情。
论起轻功身法,一出生便身受内伤,又因药物副作用导致上身不着力,专注腿上功夫的追命,或许也不输于无情,但此番外出,不为逃离神侯府,而是为了前往金风细雨楼。
“世叔要我来与你谈谈。”
无情这话是作为朋友的委婉。
实际上,从玉罗刹带着青龙剑进入神侯府,嚣张到如入无人之境,再到得知官家失踪一事,也与苏梦枕有关,诸葛神侯的原话意思更为不客气,直指苏梦枕的所作所为,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主要还是玉罗刹武力值够高,从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不然也不会直接抢了戚少商的青龙剑。
这事,此时已进了京,上了天泉山的某位苦主最有发言权。
谁让玉罗刹把戚少商随身佩剑都给抢来了,那人家可不得追来么。
好在玉罗刹脑子好使,在去神侯府之前,顺手捞了个狄飞惊当说客。
为了掩人耳目,无情一路疾掠而来,恰是夜幕初临,月色尚未升起之时。
许是春日的夜里,湿气浓重,连带着此刻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掀眸看过来时,俊美的脸庞上,也似是带了些许寒意。
然而苏梦枕并不为所动,只语气淡淡,说道,“想来,神侯是有所决策了。”
玉塔上灯盏高挂,明若白昼,然而无情看着他,恍惚间却觉得,苏梦枕眼中轻跃的两簇寒焰,比起满楼灯火,更像是点燃暗夜的一束光。
无情是四大名捕中的头脑一般的存在,他是极聪明的一个人,同时也与苏梦枕互为知己,他早知苏梦枕对如今奸佞当道、党派林立的朝廷有所不满,却没想到他比他想象中,赌的更大。
但这大概……也是因着赵佶自己犯的蠢。
无情侧眸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安静听他们谈话的苏镜音,脸上的寒意倏而有所回暖。
小姑娘许是觉得无聊了,这会儿正漫不经心地绕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自己发尾玩。
先撩者贱,谁让赵佶昏聩好色惯了,竟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
无情忽然就想通了。
也或许,相比起更重视朝堂安稳、内部稳固的诸葛神侯,较为年轻气盛,却看遍了政治腐败的无情,早在此之前,本就对这混乱不堪的朝廷感到失望透顶了。
但他还是不由多问了一句,“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苏梦枕神色淡然,微微摇头。
无情顿了一下,又问,“能有几分把握?”
“今日之前,六分。”
然而对苏梦枕来说,只要成事机率能有六分把握,就可以干了。
无情:“今日之后?”
苏梦枕:“……八分。”
“……”
苏镜音对这些事情一向不感兴趣,她听了一会就悄悄溜了,这会儿她更感兴趣的是,自塔下传来的动静。
那日夜里,王怜花能够那么顺利地在城门外拦截下快活王的人头,作为京城东道主的风雨楼出了不少力气,虽说快活王也是苏梦枕当日要解决的麻烦之一,但这借人的人情,王怜花仍然记了下来。
此时玉塔之下的天泉池边,王怜花正在给杨无邪教授西域摄心术。
王怜花自小天赋异禀,因而所学甚杂,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丝竹弹唱、琴棋书画、蹴鞠射覆,几乎文武皆精,更别说还有苗疆蛊术,以及他的千面易容之术。
他母亲的摄心术,不过是他所精通的技能之一罢了。
然而,这摄心之术,却是当下苏梦枕恰恰需要的。
王怜花来天泉山并不需要避人耳目,因而比无情来得更早,苏镜音走到天泉池边的时候,王怜花已经将摄心术教得差不多了。
听到脚步声,王怜花回头望去,看到她的时候,那双风采动人的眼睛瞬间亮了亮,映着池中月影,漾起道道波光。
经过蝙蝠岛一行,苏镜音已不再计较初次见面时的绑架行为,对王怜花的态度也显然不再那么冷淡,这会儿见着他,唇角仍带着一缕笑意。
王怜花也弯着眼睛笑。
杨无邪本来都学完了摄心术,正要回白楼去消化消化,看到这场景,顿时放下了抬步的脚,默不作声地留了下来。
然而王怜花淡定地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来,对苏镜音说道,“我要走了。”
苏镜音看向他,有些不解。
他教完了摄心术,不是本来就要走吗?
“我要离开汴京了。”王怜花向她解释道。
苏镜音疑惑,“离京?去哪儿?”
“回洛阳。”
王怜花的唇畔噙着一抹笑意,虽浅淡,却无端让人觉得诡异,“将仇人的脑袋,送给我娘。”
“……”苏镜音沉默了。
倏尔,又见这亲手为生父送终的大孝子笑容愈深,表情愉悦地说道,“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和白飞飞的母亲白静一样,云梦仙子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因为一个柴玉关,让自己几乎日日夜夜都生活在仇恨之中,连同儿女也在仇恨里长大,被培养成了复仇的工具。
如今快活王一死,解脱的不止是王云梦,更有白飞飞和王怜花。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执着多年的仇恨忽然了结,压在心口的大石也骤然消失,这几日以来,王怜花却觉得,心底反而有些空荡荡的。
直到此刻再次见到她,那种空虚的感觉,才好像瞬间消散了一般。
苏镜音并不理解他那种纠结的情感,毕竟大仇得报也算好事一桩,她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哦,那你一路顺风。”
王怜花却倏然笑出了声,“苏姑娘可真是无情啊……”
苏镜音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却见王怜花忽然俯下身,略微凑近了些许,眼里虽然含着笑意,神情却显得认真不少。
“所以,苏姑娘送送我吧?”
苏镜音迟疑了一下,这两日虽已缓过精神来,但其实她还不是很想离玉塔太远,离兄长太远。
然而,就在杨无邪想要开口替她送的时候,苏镜音还是点了点头,应下了王怜花。
看在他特地将摄魂术教出来,帮了他们大忙的份上,她就送一送他好了。
王怜花又笑了起来。
月光之下,红衣公子面容俊美又妖冶,眼瞳倒映池中波光,光影粼粼,明若星河。
玉塔之上,苏梦枕与无情的事情已快谈完,这会儿恰巧走到塔边阑干前,扶栏而立,远远看到这番场景。
无情微微蹙了下眉,却在下一刻,猝然听见“咔嚓”一声崩裂轻响。
他不由转头看去,却见原本由坚硬的汉白玉石雕制而成的阑干之上,陡然出现了几道斑驳的裂纹。
然而苏梦枕的脸色,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无情心头一跳,眼里闪过一瞬的凝重,但很快就垂落眸子,敛入睫下。
无情与苏梦枕相交多年,又是至交知己,有些细微的表情,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无情不可能看不明白。
那不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会有的眼神,而更像是……
无情忽然就不敢想下去了。
为了以防万一,无情不能离开神侯府太久,自然也不能在天泉山上久待,因而在将后续的所有事情都问清楚,确定操作可行后,他便立即告辞离去。
看着那道操控着轮椅逐渐远去的身影,苏梦枕立在夜色之中,眼底光影几经明灭,片刻后,拢袖转身,提步向西边别院走去。
将王怜花送下天泉山后,苏镜音想了想,转了个道去看望狄飞惊。
那会儿她在塔上听兄长他们谈话,好像听到那天夜里狄飞惊受了伤,还被玉叔给顺道救了。
虽然有玉叔在,大概是没什么事,但她还是觉得该去看看。
然而苏镜音到的时候,却发现受了伤的狄飞惊,并未在房中休息,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桌上一盏灯火,手执一册书卷,静静垂眸看着。
院内有一株海棠,恰逢花期,绽满枝头。
春风悠悠拂过之时,落花翩跹,拥红堆雪,只是夜色渐浓,月影婆娑,却反衬得树下之人,满身孤寂与落寞。
然而在听到脚步声时,那人微微抬了抬眸,只是一眼,刹那之间,孤寂散去,落寞不再。
他好看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不再如适才那般孤冷,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唇上并无多少血色。
苏镜音仔细看了他几眼,眉心不由微微蹙了起来,忍不住说道,“我听说你受伤了?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狄飞惊轻咳了一声,说道,“只是小伤,不碍事。”
“小伤?”苏镜音才不信他,“都几天了,你的脸色还那么不好,这怎么可能是小伤?”
狄飞惊默然。
她确实也没猜错。
当夜情况紧急,几经波折,他被罗睡觉偷袭所受的伤,伤势本就不算轻,受伤后他还数次动用内息,与西门吹雪合作一齐对付七绝神剑和原东园,解决之后,又擅自提气,以最快速度赶往寻梦园……
尽管最后还是晚了一步,但狄飞惊的伤势,却也因此而加重不少。
他微微笑了下,并未多说其它,只道,“再休养几日就好。”
苏镜音也不再多劝,谁让他们这些聪明人,各有各的执拗,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有数,别人怎么说都没用。
她只是走了过去,将人扶了起来,就要往房里推,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不满。
哪有受了伤的人,大晚上的还跑院里吹冷风的,也不怕伤势再度加重?
狄飞惊从顺如流地站起身来,看起来倒是十分配合。
只是才刚踏入房门,他又忽然驻足停下,尔后转过身来,垂眸看她。
苏镜音顿了下,抬眸,疑惑地看向他。
却见他眼眸闪了闪,蓦然俯下身来,越离越近,甚至微微侧了侧头,逐渐靠近她的耳畔。
苏镜音怔了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怎、怎么了?”
然而他却回揽了下她的肩膀,使得她微微踉跄一下,不由得往前进了一步,“别动。”
苏镜音顿时就不动了。
只是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此刻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近到她几乎都能感觉到他微热的呼吸,一下一下的,打在她颈侧之上。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片刻。
直到他那双略显秀气的手,像是从她耳后摘下了什么,然后握在手心里,在她眼前慢慢摊开,她才跟着松了一口气。
那是一片柔软粉嫩的海棠花瓣,带着淡淡的香气。
苏镜音微微一怔,蓦地,弯了眉眼。
狄飞惊看着她,那双清秀好看的眼眸里,也渐渐泛起了分外柔和的艳丽眼波。
此时此刻,至少在旁观之人的眼里,二人之间的融洽氛围,竟似无人能插入其中。
甚至能称得上一句。
过于扎眼。
第76章 美人刀
苏镜音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然而转身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她一头雾水,紧了紧披风,觉得这阳春三月的天,变得也太快了,不久前分明还是温度正好,这会儿又突然间凉了下来。
眼看夜色渐晚,她也不耽误狄飞惊休息了,只叮嘱了几句要他好好养伤,便要离去。
狄飞惊静静伫立在门内。
看着她背影纤细亭亭,孤身穿过满树海棠,又看着她蓦然回过身来,笑靥弯弯,朝他挥了挥手,尔后,才匆匆离去。
直到那抹明媚的身影渐渐消失,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垂首,低眸,慢慢张开了手。
手心里,静静卧着一枚海棠落花。
苏镜音回到玉峰塔的时候,房内空无一人,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见着自家兄长。
她前几日心下不安,黏人得厉害,但在苏梦枕的各种迁就下,已经逐渐接受了那些繁乱的记忆,再加上今夜出去吹了风,这会儿也有些累了,当下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想着兄长大概有急事出去忙了,便也不再干等,直接习惯性地摸上了床,倒头就睡。
许是兄长不在的原因,苏镜音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不知怎的,半梦半醒之间,总有种有人在看着她的错觉。
等到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窗外一片暗沉,夜色大概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悄无人声。
苏镜音揉了揉眼,下意识看向床边软榻,却发现兄长他竟然还没回来。
她愣了片刻,突然,自外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大概是兄长忙完回来了吧?
她想着,随即起身披上外衣,掀开遮挡的帘幔,缓缓走出了内室。
果不其然,确是兄长无疑,只是……
“兄长,你喝酒了?”
苏镜音拧眉看着他,面露十分的不满,“树大夫都说了,不让你喝酒的!”
地毯上全是酒壶,虽不大,却也三三两两倒成一片,也不知这一晚上究竟喝了多少,苏镜音有些生气,一向情绪十分稳定的人,语气上难得带了些凶恼。
苏梦枕斜倚在塌上,衣衫微乱,听到她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来。
那双黑沉沉的瞳眸里,带着一丝难得一见的醉酒时的迷离,就这么蓦然撞进她的眼中。
许是因着夜深,外间只燃了一盏灯烛,烛光昏黄,忽明忽暗,映照在他冷隽苍白的脸上,竟也因此而平添了几分绯色。
“音音……”烛火轻轻颤动,他的眼神也随之明暗变换,“过来。”
见他看起来好像还挺清醒的样子,苏镜音也没想太多,只看了一眼他伸出来的手,仍像平常一般,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下意识将她的手放了上去。
“作什么?”她疑惑地问。
话音未落,就感觉手背上,也跟着传来一阵暖意。
苏镜音愣了愣,低头一看,他的手缓缓包裹住了她的。
大抵是喝了稍烈的酒,他的手心不似从前那般寒凉,反而带着些微微的暖意,虎口间还有些许长年练刀才有的薄茧,慢慢握紧她的手时,动作虽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样的感觉,好似从未有过……
她略有怔忪。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怔然,手上忽然被一股力道扯住,猛然一拽,她猝不及防之间,踉跄一下,瞬间跌落在塌上。
不,准确来说,是跌落在塌上的兄长身上。
她一头扎进他胸膛,下意识抬手撑起,摸到身下看似瘦削却结实有力的躯体时,她懵了懵,竟还抽空走了会儿神。
她想着,大抵是春夏时节兄长的病情稍微稳定一些,摸着都没有先前那般瘦骨嶙峋了……
“摸够了么?”
发顶忽然响起的声音,低沉暗哑,气息拂过耳畔,麻麻痒痒的,苏镜音还在上下其手的爪子一抖,猛然回过神来。
她她她,她刚才干了什么?!
反应过来后,苏镜音手忙脚乱地,就要从他身上爬起来,然而就在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又是一股力道袭来,更比适才还要用力,她再度不防,骤然跌落了回去。
苏梦枕抬手揽过她的腰,二人瞬间抱在一处。
近到鼻尖相贴,呼吸相闻。
苏镜音完全愣住了。
那双熟悉的黑色瞳眸里,幽邃如墨,晦暗难明,像是一汪幽深而沉寂的湖水,在昏暗的烛火之中,闪着更为诡谲难言的光影。
像是被蛊惑一般,她的眼里在这一刻,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得见那双黑沉沉的眼眸。
脑子里近乎一片空白。
直到感觉到,有一只带着些微暖意的手,缓缓抚上了她的侧脸,抚向她的耳畔。
却并无半分停顿,掌心微微张开,骨节修长的手指就这么爬上她的脑后,轻轻一拨,便抽出了她挽发的碧玉簪。
原本只是虚虚绾住的一头青丝,随着他的动作,熙熙攘攘垂落而下。
有的落在他的胸膛,有的扫过他的颈侧,有的散在他的肩头。
甚至有那么几缕,飘然落在他脸颊与眼尾之下,好似斑驳纹痕,衬得他面容越发冷白如玉,黑白分明。
苏镜音心头颤了颤。
她直觉不对,心慌意乱极了,当下更是紧张地想要挣扎起身,可是倏然间,却觉后颈一重,眼前也骤然暗了一瞬。
然后。
似乎有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就这么毫不迟疑地——
贴上了她的唇。
苏镜音错愕得睁大了眼。
只感觉脑子嗡地一声,而后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近在咫尺之间的,是一双漆黑暗沉的,宛如永夜一般的眼眸。
脑后那只手的力度稍稍将她压下,手指继而慢慢穿过她柔顺的发丝,指腹一圈一圈地,揉着她的发根,虽轻缓,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
于是她抗拒不得,也动弹不得。
只能仍由他叩着她的腰身,翻身将她带入身下,任由那只带着些微薄茧的手,在她耳畔边一下、一下地轻轻摩挲,拇指抵着她的耳垂,捧着她的脸,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仰起精致的下颌。
她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那双从来澄澈干净的杏眼,此刻睁圆了眼睛,像是在看着他,却又仿佛不是在看他。
她的眼神迷茫而懵懂。
下意识唤了一声。
“兄、兄长……”
语声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惶然。
苏镜音觉得自己大概又在做梦了。
她可能并没有半夜醒来,兄长也没有半夜独自饮酒,更没有这一幕醉酒的迷乱……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
梦醒来,就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这场梦,却怎么都醒不来。
梦中的兄长和往日里都不一样,眼里幽深一片,像是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渊,听见她唤他的时候,并不应她,只垂着眸定定看着她。
只在缓缓贴近的时候,似乎有过那么一瞬的停滞。
可是最后,他还是倾身覆了上去。
酒意醉人心。
和刚开始那个轻贴轻蹭的吻不同,许是方才没觉出她的排斥之意,这次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撬开了她的牙关。
那抹柔软的温度,就这么在她唇上反复辗转,轻捻慢咬着,可是渐渐的,仿佛再也无法满足于唇瓣的厮磨,他忽然探入口中,一下一下地,缠着她,绕着她,轻而柔地吮着。
唇齿间满是让人迷乱的酒气。
迷迷糊糊间,已然化作一团浆糊的脑子里,隐约残存着一缕模糊的理智,在告诫着她,这样不行,这样做是不对的。
可是那点儿理智,实在太少太少,脆弱得一击就碎。
思路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连结,更无法自控。
她几乎已然彻底忘了,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分明仍是温柔的,可是亲吻之时,却又带着难以忽视的汹涌,唇齿厮磨间,她整个人都好似软成了一滩水,理智溃不成军,呼吸也越来越滚烫。
她的手抵在他胸膛,原本向外推拒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尖刮过衣下肌肤,划起一道道斑驳的红痕。
他的衣衫比起方才更加凌乱,领口微微敞着,褶皱横生,宛如湖中骤然投入一粒石子,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呼吸越来越重,再也没有从前的清冷禁欲,就连一贯淡然冷静的眼眸里,竟也像是醉得微微发红,染上了浓烈的情欲之色。
夜色清寂,烛泪微颤。
静谧无人的玉塔上,紧紧缠着最为亲密的两个人。
一个因醉酒而失控,刻意放纵自己,一个懵懵懂懂地被引诱着,根本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
空气中满是缱绻旖旎的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
苏镜音始终学不会换气,微微仰着下颌,喘息间开始轻轻地哼,带着些微快要窒息的难受。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骤然惊醒。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兄长,苏镜音吓得周身一冷,理智瞬间回笼。
兄长是醉了,可是她没醉,她怎么可以任由事情就那么发生下去……
突然而至的心慌,在她心里迅速蔓延。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苏镜音一把推开了身上的人,迅速从塌上翻身而起,也不再往内室去了,直接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去,当即就要跑路。
只是她才走到门边,脚步却是一顿。
迟疑片刻,苏镜音咬了咬牙,又回过头去,转身进了内室,抱了床被子出来,跑去给阖眼倚在塌上,看起来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兄长盖上。
然后才迅速往门口去,毫不拖泥带水地开门关门,悄悄跑回了自己房里。
直到关门的动静传来。
躺在塌上的那人,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眼里一片清明,仍是一贯从容的冷静。
哪里有半分的醉意。
第77章 美人刀
苏镜音彻底睡不着了。
分明已经过去了有一个时辰,可是唇瓣上那种辗转厮磨的感觉,竟似还残留着,麻麻的,痒痒的,还有些滚烫,烫得她心里慌乱极了,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安生睡去。
只要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便都只剩下,那双近在呼吸相闻之间,醉得微微泛红的眼眸。
她心里慌得不行,可是藏在那慌乱之下,竟然有一丝苏镜音自己都无法忽视,无法否认的……
她忽然就不敢想下去了。
她大抵是魔怔了,竟对爱护养大她的兄长,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苏镜音只能推脱于,大概是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她才会如此心悸。
在床上蒙着被子,翻来覆去了许久的苏镜音,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被子,小声地唤了一声,“夜叉白雪……”
夜叉白雪听到召唤,立马现出身形来。
苏镜音坐了起来,随意地用被子裹住身体,看向了悬空飘浮在床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的夜叉白雪,迟疑了一下,又小声吩咐它,将房间与外界隔一下音。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人都快憋坏了,实在想找个人聊聊,于是没有嘴巴,又完全听从她命令,绝不会将她的话说出去的夜叉白雪,就正好成了个最好用的树洞。
江湖高手耳聪目又明,尽管住在隔壁的兄长已经醉了睡着了,但苏镜音还是不放心,以防万一他醒来会不小心听到,所以让夜叉白雪将房间与外界隔绝起来,是最稳妥的法子。
毕竟那些乱七八糟,自己都还理不清头绪的心思,她是真的很怕被听到,被发现了。
“夜叉白雪,你说,兄长是不是醉糊涂了?”
苏镜音的心,这会儿是真的很乱,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还前言不搭后语。
“你说他就算是喝醉了,可是怎么能……怎么能……那样对我呢?”
若是正常人听了,大概也是摸不着头脑的,更别提一个生来只知杀缪的夜叉了。
夜叉白雪歪了歪脑袋,看起来好像听不太懂,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苏镜音也不在意,只是抬手扯了扯夜叉白雪的一侧衣角,又自顾自地接着嘀咕起来,“我从来没看过兄长喝那么醉过,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呢?”
“可是风雨楼最近也没什么要事,之前那件事,兄长也有了详尽稳妥的计划了,而且公务上若是出了事,他那样冷静的一个人,是不会放任自己喝醉的……那就只能是私事了。”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越想越觉得是,但是一转念又想,兄长会有什么私事值得他烦心呢?而且还烦到不顾树大夫嘱咐,偷偷喝了那么多酒。
喝酒就算了,还喝得那么醉。
喝醉就算了,还……还那样对她?
想到这里,苏镜音顿了顿,不知怎的,脑中忽然闪过了兄长唇角含笑,抬手拿下她簪子的那个画面……
那个时候,他漆黑幽邃的眼睛里,分明翻涌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似有几许情深,又有几许怅惘。
“难道……”
苏镜音心头一跳,猛然抬头,“那个时候,兄长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吗?”
夜叉白雪仍然睁着一双淡黄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它不会说话,自然也不能回应她,当然,苏镜音也不是很需要夜叉白雪回应就是了。
“可是不对啊……”她拧着眉头,仔细想了又想,接着自言自语道,“兄长一贯性情冷清,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曾跟哪个姑娘走的近些。”
“那个姑娘,会是谁呢……”
那样一个好似皑皑雪山云巅之上的人,会为了什么样的姑娘,而就此踏下云巅呢?
苏镜音心里酸酸的,几乎纠结到天亮。
直到破晓之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着之后,眉头仍然微微蹙着,嘴里还时不时的纠结地嘟囔几声。
杵在床头,当了大半夜树洞的夜叉白雪:“……”
它呆呆的,即便小主人已经睡了过去,它还是听话地继续干杵了小半日,直到门外传来几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苏镜音恍恍惚惚地醒来,才将异能收了回去。
穿好衣衫鞋袜,苏镜音下意识摸向枕下,摸了个空,才恍然想起来,昨日她用来挽发的那枝碧玉簪,好像落在了隔壁房间里。
她心头一跳,这时才忽然想到,万一兄长醉酒醒来后没断片,那他会不会记得他对她做了什么……
然而不待她多想,门外已经传来了兄长的声音,“音音?我听到你醒来了,怎么不开门?”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事,我马上就来!”她家兄长太过敏锐,看人观事又过于厉害,苏镜音生怕他本来都忘了,却因为她的纠结而想起来,也没时间多思忖其它,只得连忙急步走去开门。
只是毕竟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她全都记得,更因梦中反复,一觉醒来,竟是记得更清晰了,她心里不自在,打开门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难免有些不自然。
这会儿已是日正中天,苏梦枕垂眸看向她,神色平静,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好似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轻声问道,“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晚?”
见她一头青丝披散而下,并未绾发,他眼神微凝,不由得伸出手,拂向她散落在侧脸的几缕碎发。
苏镜音自己都未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堪堪避过了他的手。
苏梦枕微微一怔,伸出的手也跟着一顿,僵在半空。
他眯了眯眼,看向她,却见她也是一愣,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苏镜音的确是懊恼的,兄长的样子看起来,大概是酒醉后彻底断片了,应当是忘了昨夜那些事的,她这样子不自在,万一他心下一怀疑,忽然就想起来了怎么办……
苏梦枕唇角微微勾了勾,复又抬手,抚过她颊边的发丝,轻轻拨向耳后。
这一回,苏镜音没再避开。
苏梦枕放下手,指尖掩在袖中,不由自主地蜷了蜷,分明心里的情意不住翻涌着,已经满到快到溢出来,然而他面上的神色,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平静。
“音音。”他垂眸看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昨日夜里,怎么忽然回自己屋里睡了?”
“……啊?”
听到这话,苏镜音心下一惊,下意识抬起头,可是下一刻,望进他那双深邃得像是能看穿一切的眼眸里,心里一慌,嘴也不由跟着瓢了,“就、就是想着不能再打扰兄长了……”
“音音怎么会这样觉得?”
苏梦枕微微一笑,又如以往一般,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然后俯下身来,稍稍靠近她,与她平视,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轻声开口,语气温柔而坚定。
“不论音音做什么,于我而言,都不算打扰。”
他这话说得认真,眼神更是认真得不行,实在太具有蛊惑性,苏镜音不由恍惚了一瞬。
然而下一刻,她立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兄长身体不好,也不能总是在塌上睡,而且从前那些记忆,虽然难免有些难过,但我已经逐渐能接受了,兄长可以放心的。”
苏梦枕目光微闪,只道,“是么?”
苏镜音连忙点了点头。
然而眼神却控制不住地飘了飘。
苏梦枕轻笑了一声,不再多言,然而,就在苏镜音彻底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的目光却忽然一下变得探究,并且转而开口,又问道,“音音今日……好像脸色不太好?”
苏镜音那口气当即又提了起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
然而不等她回应,苏梦枕又抬起手来,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动作十分自然,语气也仍是惯常的关切,“是不是昨夜回自己屋里睡,又踢被子着凉了?”
和她这个人一样,苏镜音睡觉时还是很乖的,就是不知怎么的,容易踢被子,从小到大的老毛病了,改不了,好在父亲和兄长总是习惯忙公务忙到半夜,若是天气稍微寒凉一些,熄灯前总要先来她屋里看看,帮她盖好被子。
苏镜音那口气提到一半,又松了下去,“可、可能是吧……”
怎么说呢?感谢兄长倾情提供的借口。
然后下一刻,就听见他说道,“既然如此,今晚还是搬回来睡,我好看着你。”
苏镜音一口气就这么堵住了:“……”
不好意思,她申请收回刚才那句感谢。
最后,因为苏梦枕边咳嗽边说的一句“我近来习惯了音音在身边,音音不在,怕是会睡得不好……”,于是这天晚上,苏镜音还是被打包着带了回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明明他看上去像是并未记得昨夜醉酒后的那些事,苏镜音还是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好几次,最后才终于确认,他确实是不记得了。
她顿时放下心来,可是不知为何,心头之上,却又有那么一丝不由自己的失落感。
对此,苏镜音其实是不愿多想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努力告诫自己,也该早日彻底忘了昨夜那件事。
毕竟说到底,他和她,终究是做了十几年的兄妹。
那些本就不该有的感情,便都应当理智处理,趁着只燃起一丝苗头的时候,早点连根拔起,才是上策。
否则,若是任由它如同春日野草般疯长,或许从此往后,便再无回头路。
这是她不愿看到,也不愿去做的。
更不愿因为那点不确定的情思,而去撕下她与他在那些相依相靠、亲昵无间的漫长年岁里,早就变得不容分割的兄妹情意。
死皮撕下尚且会痛,更何况是生长了数年,犹如相连血肉一般的兄妹之情。
更别说,兄长他……
大抵是有一个真正放在心上的意中人的。
第78章 美人刀
心里揣了那么多事,苏镜音原本以为,今夜她还是会辗转反侧睡不着,却不曾想,躺下不过半柱香时间,她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然后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日醒来,穿衣时,苏镜音无意中看见案上摆着的青釉香炉,大概是熏香刚熄,只残余着一缕淡淡的袅袅轻烟。
闻着这极为熟悉的香气,苏镜音这才想起,前几日她因着梦魇而惶恐入睡,兄长就是点的这安神香,才令她夜里好睡些,昨夜她之所以一夜无梦,大概也是这安神香起的效用了。
慢吞吞吃过早膳,茶花进来说已经备好车马,随时可以动身,苏镜音愣了一愣,随即转过头,看向端坐在书案后,手执一卷书册的兄长。
她疑惑地问道,“这么早,兄长是要动身去哪里?”
“我去趟京郊。”苏梦枕放下书册,站起身来。
刚绕过书案,就被苏镜音给拉住了袖角。
“我也要去。”她眼巴巴地看着他。
在朝堂上官家、蔡太师、米公公三人一同失踪的情形下,汴京城这种暗流涌动的局面中,特意走一趟京郊,是为了找谁,做什么,不言而喻。
苏镜音对那些朝堂争斗之事,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她只是恰好有些事情,想去找石观音问一问。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街道上。
车厢内保暖又舒适,苏梦枕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密而黑的长睫如鸦羽般轻轻垂落,在眼下映出淡淡的影子。
苏镜音倚靠在另一侧,看着看着,竟不自觉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原本闭目休憩的人,忽然掀睫,直直看了过来。
那目光极为清醒,并未有一丝睡醒之时的迷离。
被那样像是在看猎物一般的目光看着,苏镜音心下一跳,猝然回过神来。
然而她下一刻又觉得不对,再定睛看去,却只能看见他已然柔和下来的眼神。
她就说,刚刚大抵是她不小心看错了,兄长怎么可能会用那么凛冽的目光看她。
“到京郊还有大半路程,音音今日起得早,若是觉得累了,可以在车上再睡会儿。”苏梦枕说道。
“不用了。”苏镜音摇了摇头,“我不累,也不困。”
她说着,掀开窗幔看了一眼,这会儿正走到东三北大街上,街边热闹喧嚣声不断,前边不远处就是挂着个酒旗的三合楼。
放下帘幔,隔绝了外头的热闹氛围,苏镜音半靠在窗边,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苏梦枕轻咳了几声,问道,“可是有话想问我?”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她绞尽脑汁想了一天一夜,还没想到答案的问题:“兄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苏梦枕眉目微动,眸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少顷,轻轻颌了下首。
苏镜音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原来真的有?
所以前日夜里,兄长果真是将她错当作了什么人……是么?
苏镜音垂下眸子,抿了抿唇,努力忽略掉心头那一丝酸涩之感,又出声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见过吗?”
闻言,苏梦枕不由沉默了下来。
他实在沉默了良久。
半晌后,马车内才再次响起了他略显低沉的声音,“……见过。”
他说着,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又接着道,“于我而言,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苏镜音微微一怔。
提起那个姑娘的时候,兄长眼里的光芒和喜欢,是那样真切,藏都藏不住。
苏镜音的心忽然就落了下去,像是一下落在了冰镇的酸水里,让她不由得全身发冷,心头发酸。
她忽然就连这马车都待不下去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好像……有点儿嫉妒那姑娘了。
可是她不能,更不可以露出一点端倪,兄长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妹一般爱护养大,她那些不该有的情思,是万万不能让他发现半分的。
苏镜音努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如以往没什么差别的微笑来,说道,“能让兄长那么喜欢的人,肯定是很好很好的。”
苏梦枕笑了一声,微微摇了下头。
而后稍稍倾身,与她逐渐靠近,垂下眸子,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直看得苏镜音心下越来越慌,生怕会被他看出些什么来。
就在苏镜音实在忍不住,想要别过脸去的时候,却看见苏梦枕的唇角,忽然轻轻勾了勾,笑得有些宠溺,有些招人。
“她确实很好,不过……”
他轻声开口,笑道,“大概还有点儿傻。”
有点儿傻??
苏镜音眨了眨眼,不由有些茫然。
她想着,兄长的眼光,感觉听起来,好像不怎么好的样子嘛……
就在这辆马车行驶在前往京郊的路上之时,有一个人,已经先他们一步,到了石观音的庄子里。
李寻欢是拎着傅宗书来的。
他在相爷府搜了两天,将什么密室暗格都搜了个空,除了搜到一大堆罪证,也没能搜到太多关于九幽神君的信息。
傅宗书怕死怕得骨头软,让他写封信飞鸽传书引来九幽神君,这并不难,但要让他无法在信中留下任何手脚,引得九幽神君有所警觉,这李寻欢就不能确定了。
因此,在问过那位名号「童叟无欺」的杨总管后,他便回了相爷府,又避开旁人耳目,将傅宗书拎到了石观音跟前来。
杨无邪说,只要李寻欢及时开口,说清楚九幽神君是杀死明月的主要凶手,石观音非但不会拒绝此事,更会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此事。
于是李寻欢来了,石观音也如杨无邪所言,周身虽杀气甚重,但仍然耐着性子与李寻欢多说了几句话。
这是先前所不曾有过的,之前的石观音,大多都是秉承着动手不动口的原则,每每出招,就是要制李寻欢于死地。
在石观音吩咐完手下,让人将傅宗书带下去整治一番后,李寻欢才出声,拱手向她道了声谢。
然而石观音并不领情,甚至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烦,只不客气地说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姐姐,你没必要谢我。”
通过这些日子的交手,李寻欢也大致摸清了石观音的性子,只道,“你我有共同在意的人,此番亦算是目标一致,在这件事上,在下也确实是承了石姑娘的情。”
看到李寻欢那张人到中年依旧俊美的脸,石观音分分钟就要忍不住动手砍人,她觉得李寻欢实在烦死了,可是如今音音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世,大概用不了多久,也会知晓,李寻欢其实是她生身父亲。
如今石观音要动手,也得偷偷动手,绝对不能让音音在之后发现,是她干掉了李寻欢。
所以哪怕李寻欢没带着傅宗书过来,她这会儿也没法动手杀他。
石观音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却只能抬手拂袖,厉声吩咐道,“来人,送客!”
然而话音刚落,门外手下便过来禀报,说是苏梦枕与苏镜音二人,一同前来到访。
于是李寻欢转身离开的脚步,就这么十分丝滑地止住了。
石观音:“……”
石观音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前来禀报的手下,真特么会挑时候!
然而气归气,正事还是要干的。
石观音吩咐了几声,让人去给苏梦枕引路,直接带他前往地牢之处。
地牢里面关满了人,有些是那日夜里石观音随手捞回来的,有些是青衣楼根据蔡京党羽的名单,一个个抓回来的。
若是从前的苏镜音,到了这样血腥的地方,大概是会有些害怕的,然而从前毕竟已是从前,人也总是会变的。
如今的她,已然想起了那些久远的记忆,而且死于她手中刀锋下的人命,死于她的夜叉白雪刀下的人命,已经太多太多,多得她都有些习惯了,甚至这种习惯中,还带着一种奇异的本该如此的感觉。
这个地牢中,不止关着已经完全废了的蔡京,还关着另一个人。
另一个在京城传闻中,已经失踪了好几日的人。
金风细雨楼的目标太大,在赵佶失踪的当夜,城东分舵爆炸失火,使得风雨楼弟子当夜行动太多,这是在太过容易引人猜测,为了以策万全,苏梦枕便让人将赵佶转移到了庄园地牢这里。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其二,自然是为了更好的施展摄心术。
为了不破坏与神侯府之间的合作,赵佶不能受伤,也没必要对他用什么刑,但蔡京等人做的那些恶事,大多也有赵佶在背后撑腰支持的影子,为了大局,赵佶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饶,给他来上一些精神攻击,还是可以有的。
所谓的西域摄心术,说得再天花乱坠,究其根本,其实不过就是用各种心理暗示,去控制一个人的身心,慢慢地给人洗脑,最后成为手中可控的傀儡。
前日苏梦枕对无情所说的,由只有六分的把握,变成八分,多加的那两分,其一是李寻欢控制了傅宗书,其二便是王怜花交给杨无邪的摄心术。
这些时日以来,每每对蔡京党羽用刑,青衣楼的杀手便会将赵佶按在一旁,让他睁大眼睛盯着看,使他惶恐,使他骇然,使他夜夜噩梦连连。
摄心术对意志坚定之人不起作用,但赵佶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更别提这几天里,已被接连不断的精神攻击,折磨得不似人样,不过短短几日,睁眼看人的时候,眼睛都已经聚集不了焦点。
这恰恰是施展摄心术的最好时机。
既然贸贸然改换皇帝,会引得内政动乱,外敌有机可乘,那不如就干脆利落一点,不换皇帝,只换脑子。
反正赵佶的猪脑子也没什么用,换条狗扔到皇位上坐着,估计都比赵佶这个皇帝当得好。
赵佶的牢房在最里间。
一路走过去,苏梦枕与杨无邪走在前头,而苏镜音目不斜视,只紧紧攥着自家兄长的衣袖,像条小尾巴似的,牢牢缀在身后。
然而就在走过拐角之时,却忽然从一侧关押的牢房内,传出了一道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极为婉转娇柔,听起来,竟似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情意。
只听她唤道。
“苏公子——”
第79章 美人刀
苏镜音身形一顿,当即侧眸,循着那道声音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间牢房内,关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容貌秀美,姿态娇柔,虽然处于血腥脏乱的地牢中,却独独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
然而,让苏镜音觉得不舒服的,是那女子看向她兄长的眼神。
尽管有些矫揉,却分明含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情意。
她忍不住攥紧了兄长的袖角,轻轻拉了拉,低声问道,“那位姑娘是谁?”
“大小姐应当是听说过的,那位就是从前曾与公子有过婚约的雷纯,雷小姐。”
杨无邪低声解释道,“就是不知为何,竟会被关押在这里。”
苏镜音微微一愣,不由抬头看向兄长。
却见他似是皱着眉头,看着那间牢房的雷小姐,不知在想什么。
苏镜音心下一跳,忽然想起,若是真说起来,与兄长有过关联的姑娘,大概这位雷小姐,算是牵扯最深的一个。
即便从前,她并不曾听说过二人私下里有什么关系,但兄长不也是忽然之间,就凭空多出了一个心上人的么……
苏镜音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然而就在此时,地牢过道的不远处,恰好传来了几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脸上写满不爽的石观音,以及跟在石观音身后走来的李寻欢。
见了她,石观音脸上的神色瞬间由阴转晴,也不再管身后的李寻欢了,随即快走几步,走到了苏镜音的身旁。
“关在这地牢里头的,全都是蔡京等人的党羽,没有一个例外。”
显然石观音方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因着是苏镜音问的问题,她也乐得耐心地多解释了两句,“那女人我先前不曾注意到,大概是手下们按名单抓来的。”
李寻欢缓缓走近,从头到尾不曾出声,只静静站在一旁,停留在苏镜音身侧。
此时的李寻欢,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平静。
石观音这座庄子,修建得很是用心,古朴典雅,清幽秀丽,可是这种用心不止体现在这上面,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将这里修建得,至少与保定府的李园像了足足九分。
当然,石观音做出这事,肯定不会是因为对李寻欢生出了什么心思,她将庄子修建成李园的样子,原因其实很简单,不过只是因为她想要,住一住姐姐曾住过的地方罢了。
但李寻欢的李园她是不可能住的,死都不可能住的,膈应得慌,那便干脆自己请人,将庄子修建成了和李园相似的模样。
然而李寻欢此次入关后,只在保定李园待了短短几日,还是在石观音手下的骚扰下待了几日,根本不得半日安生。因而他方才一路走来,看着与李园相似的景色,心里本就觉得万分怀念,当下一走入地牢过道中,不多时,又见着了苏镜音。
几缕日光自天窗处洒落,映在小姑娘漂亮得惊人的脸上,恍惚间,李寻欢有一瞬的错觉,以为自己再一次见到了当年的明月。
李寻欢心神剧震,却怕吓着与他不甚熟悉的小姑娘,于是只得攥紧手心,竭力不在面上表露出来。
只是气息不稳,难免泄露出几分。
苏梦枕低声对杨无邪交待完一些事,杨无邪领命离开,转过身,继续沿着过道往地牢深处走去。
苏梦枕回过身来,眸光中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幽锐,淡淡看了李寻欢一眼。
那一眼只是淡淡掠过,仿佛只是不经意一般,很快他便转过头去,目光也瞬间变得柔和下来,垂眸看向了苏镜音。
“地牢里潮湿脏乱,我们先出去。”苏梦枕说道。
苏镜音怔了下,看了一眼不远处牢房里眼含期待的雷纯,又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兄长,愣愣地点了点头,“……好。”
出了地牢,因着苏镜音在来之前,说过有事想问石观音,很快便被苏梦枕以此为理由支开,同时也被乐见其成的石观音,半揽半拉地,带离了李寻欢所在的地方。
苏镜音乖乖地被带走,然而就在拐角之时,忽然回过头来,目光中闪过一丝难辨的光影,远远看了李寻欢一眼。
直到苏镜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苏梦枕才与李寻欢低声交谈起来,说起了关于傅宗书与九幽神君的事来。
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大致的部署,苏梦枕也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只是坐等九幽神君送上门来,瓮中捉鳖。
但让李寻欢觉得奇怪的是,苏梦枕对这件事的态度,比起前段日子的有条不紊,眼下似乎显得更为迫切了不少。
李寻欢这样想着,便也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当下已是人间四月,春日和煦,暖风拂面,白日里并不寒凉,然而苏梦枕病容苍白,仍旧披着一身偏厚的披风,有风徐徐吹来,时不时还要捂唇咳嗽几声。
李寻欢也有病,也咳嗽,也畏寒,但却不像他这般严重,严重到几乎时时都得靠着运转真气,才能维持自身命脉。
李寻欢适才问的问题,直到苏梦枕的咳嗽稍稍止歇下来,才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苏梦枕说,“音音幼时的记忆,已经恢复了。”
他的语气淡然而平静,可偏偏就是这短短一句话,却让李寻欢心头一惊,瞬间变了脸色。
然而李寻欢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又听苏梦枕说道,“她这几日,几乎夜夜梦魇。”
李寻欢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难怪苏梦枕实施计划的步调忽然加快,难怪他忽然那么急着利用他,让他去控制傅宗书,从而引出九幽神君。
“她那时才不到三岁,她还那么小,就亲眼看着明月死在她眼前……”
李寻欢低声呢喃着,嗓音里渐渐带了些许苦涩的意味。
“那音音她知道,我……”李寻欢犹豫了片刻,看向苏梦枕,话说到一半,却欲言又止。
他虽不曾将话说透,但苏梦枕何许人也,几乎一眼就看出了,此时的李寻欢最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苏梦枕沉默不语,只抬眸望向了那道纤细身影最后消失的拐角,半晌后,才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李寻欢。
他说,“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与这边站在地牢外干巴巴吹风的二人不同,庄子的另一边,石观音将苏镜音带到了庭园的水榭内,又吩咐下人上了瓜果点心,将一切安排得舒适又自在,才屏退所有下人,悠悠然说起话来。
苏镜音将恢复的记忆都说了出来,最后提起当年关外那一役时,石观音听得差点没控制住手下力道,一把震碎面前的石桌,幸好被苏镜音抬手拦了下来。
那些记忆已经恢复了好些天,又因为有兄长耐心的照顾与陪伴,苏镜音提起那件事的时候,已经能够稍微冷静一些了,尽管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以及无从消解的恨意。
但是这恨意却也不难消除,只要杀了九幽神君,再杀了金辽皇室,以及与金辽勾结的那些人,那股恨意,大概也就能够稍微平复一些了。
只是苏镜音还有个疑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想不明白,问了兄长,他也无法说清楚怎么回事。
“当日,娘亲确实是死在了夜叉白雪刀下。”
苏镜音微微蹙着眉,说道,“可是后来,父亲找了许久,也派人在周边搜索了几日,都不曾寻到娘亲的尸首……”
她说着,倏而抬眸看向石观音,接着问道,“小姨,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么?”
石观音低头拧眉,思忖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当初姐姐死去之时,也是怎么都找不到尸体,或许……”
苏镜音连忙问,“或许什么?”
“或许,姐姐只是在这个世界死了……”石观音迟疑片刻,状似不确定地说道。
苏镜音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石观音道,“或许,姐姐还活着,只是现如今,尚且无法活在这个世界而已。”
苏镜音听得有些茫然,她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却又好像不怎么懂。
石观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没关系,听不懂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你在这里,姐姐她就一定会回来的。”
苏镜音怔怔地点了点头。
石观音笑了笑,在她手中塞了颗水灵灵的桃子,她乖乖接过,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小口吃了起来。
结果啃了半天,才啃破了一层薄薄的桃皮。
石观音挑了下眉,说道,“怎么,还有事想问我?”
苏镜音轻轻点了下头。
“小姨,我……”
她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唇,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她、她有一个关系很亲近的哥哥,一天晚上喝醉后,那个哥哥亲了她……”
“什么?!”石观音猛地一拍桌面,站了起来,“他竟敢亲你!!”
苏镜音吓得睁大眼睛,连忙摆手解释起来,“不是不是!”
“不是我!是我朋友!”
“……”石观音喉头一梗,低头看着她,目光显得特别一言难尽。
傻姑娘,这叫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苏镜音连忙拉了拉她的手。
石观音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坐了下来,缓和下语气说道,“好,是你朋友,然后呢?你接着说。”
“就是我……”
苏镜音顿了下,连忙再次改口,“我朋友,她后来发现,她好像有点喜欢那个哥哥,可是那个哥哥,好像有喜欢的姑娘了。”
“而且那天晚上,他好像把我、我朋友,当成了那个姑娘。”
听到这话,石观音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好在及时抬起手,抹了把脸,又恢复住了肃然的表情。
她问道,“所以你……你朋友,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苏镜音咬了咬唇,颊边却不自觉飘起两抹淡淡的红云,“我、我朋友也不知道。”
石观音:“……”
好样的苏梦枕,究竟在她不注意的这些日子里,耍了多少心机手段,害得她家这小姑娘,彻底栽了一颗心,却还半点都不自知。
石观音心累极了,但还是得保持微笑。
她磨着后槽牙,转而开口,问出了一个苏镜音一直不敢,也不愿细想的问题:“如果你……不是,如果你朋友的那个哥哥,喜欢的姑娘不是别人,而是她的话,她会怎么做?”
苏镜音低着头,盯着手中咬破皮的桃子看,像是要将那桃子盯出一个洞来。
她想,她大概也是不愿的。
毕竟一直以来,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和她的关系,都仅限于较为亲近的兄妹。
或许早在更早之前,那些她误以为突如其来的情愫,其实早已出现了一缕苗头,那样好的一个人,喜欢他好像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却也正因如此,她也不曾想过,将那份对兄长的喜欢,变成另一种为世人所不容的感情。
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也不愿因此而让兄长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旁人口中的议论对象,借以指责他不该做出兄妹逆伦的错事。
他应该是不可一世的、意气风发的苏梦枕,不该因此而被拉下云峰之巅。
也许是凑巧,也许是二人各自眼中的情愫,如今已然变得越发分明,此时此刻的另一边,李寻欢也问出了一个类似的问题。
说到底,他也同样不看好这段感情。
尽管他从未对苏镜音尽过半日的养育之情,但这并不影响李寻欢在看到苏梦枕的时候,下意识以一个老丈人的眼光,将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细细衡量了一番。
平心而论,苏梦枕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年纪虽轻了些,却早已是统筹一方势力多年的江湖霸主,冷静自持,行事稳重,尽管偶尔也能明显看出,这个年轻人在江湖上表现出来的性子,孤高而寒傲,身上也确实是有一种旁人所没有的,睥睨江湖的凛然傲气在的。
尽管如此,然而在小姑娘的身边时,他的孤高就变成了温柔,寒傲也变成了耐心,他对她也的确是很好的。
比起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还要好。
可是世事多变,并不能一概而论。
即便不提苏梦枕与苏镜音二人之间,那段众所周知的兄妹关系,也还有苏梦枕那重病缠身多年的身体,纵使二人摒除一切反对的声音在一起了,可是在那之后呢?
苏梦枕又还能剩下多少个年头好活呢?
李寻欢终究是个柔软的性子,他话说出口时,并不如心里想的那样直白,相反,还很是委婉。
然而苏梦枕静静听完,面上表情不变,神色也仍旧冷静而从容。
他咳了几声,而后缓缓开口,语声虽轻缓,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曾几何时,在察觉到自己对音音的感情的时候,我也曾犹豫过,退缩过,一度努力将自己摆正在兄长的位置上,固执地想将那些情思全部剪断……”
“然而,直到我努力过了,才更清晰地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我放不下她,放不开她,不论将她放在何处,不论把她交给何人,我都无法安心,无法放下。”
“甚至,哪怕是她与旁人,有上那么一点点较为亲近的接触,我都会嫉妒得要命。”
说到此处,苏梦枕的语声越显低缓,眸光却渐渐变得温柔起来,“所以,还不如就让她一直留在我身边。”
“即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人说,世间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贫穷,咳嗽,以及爱意。
苏梦枕的爱意,几乎从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字眼里,一丝一缕地表露了出来,纵使这些,或许压根不及他心底情意的万分之一。
李寻欢毫不怀疑他的真心。
然而却还是目光隐忧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苏梦枕并非不能理解李寻欢的隐忧,但他对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之事,自有自己的考量,并不打算多言其它。
不远处传来几声响动,苏梦枕拢了拢披风,转头就看见了自拐角处缓缓走来的小姑娘。
他的唇角微微一动,不知是勾是敛,然而眼神里的温柔笑意,却似满到快到溢出来。
直到她渐渐走到跟前,他微微垂眸,凝视着她的时候,眼底隐有几缕炙热,神情柔和而专注,仿佛再也容不下旁人的存在。
近乎偏执。
苏镜音心底挂着事,一直低着头,不曾察觉到他的眼神,然而一旁的石观音和李寻欢,却全都注意到了。
石观音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她家这小姑娘,傻呆呆的,怎么可能斗得过这种城府极深的大尾巴狼?看这样子,这次回去,估计没几天,就要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
杨无邪这两日,还需留在此处施展摄心术,以及观察赵佶被洗脑的控制情况,苏梦枕与石观音说明此事,得到石观音的点头同意之后,也不再多留,又如以往一般,伸手牵起身旁小姑娘的手,就要告辞离去。
这些小动作藏在平淡的日常里,经过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之下,苏镜音从前并不曾在意过。
然而这一次。
她却像是下意识般,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
第80章 美人刀
仲春的微风清而不燥,徐徐拂过满园的柳绿花红,沙沙声起,打破了这园中忽然静下来的气氛。
一道幽深如墨的目光,落在苏镜音的身上。
苏镜音下意识抬起头,接收到身旁兄长微凉的眼神,心下一跳,又连忙低下头去,只当做没看到,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她忽然就不敢再对上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唯恐被看破一丝掩藏的心思。
适才石观音说起那句假设后,她虽然不曾回答,却想了许多,也自知如今她已长大,如若想要了断那些不该有的情思,便不能再如从前年纪尚小时那般,与兄长相处过于亲近。
毕竟他们二人之间,到底只能是兄妹,不该有其它。
她好不容易才想清楚,下定了决心,便不愿再在面对他时,生出多余的动摇。
然而她不肯看他,却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发顶那道直直盯着她,明锐得有如实质般的目光。
看着身旁那低头敛眸,不敢看他的小姑娘,苏梦枕眼底的光影闪了闪,不由微微黯淡了一些。
这是她从前从未有过的疏离。
虽不知适才,石观音究竟与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当下对他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但大概对他来说,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就是了。
然而此处毕竟不是只有他二人在,苏梦枕的手落了个空,表面上却神色不变,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端方。
他知道不能急,更不能在此逼她,因而只得暂时掩下眼底的波澜,以待之后。
苏梦枕敛了眉目,拱手告辞,恰好李寻欢也要离去,便沾了苏镜音的光,由石观音一道送了出来,一路同行至庄门外。
门口已有两架马车在等着。
一架是有着金风细雨楼标识的马车,另一架的车辕上,坐着一个看起来比茶花长得还要壮硕,像是铁塔一般威猛的汉子。
那汉子,便是一直跟在李寻欢身边的仆从铁传甲。
他向来忠心耿耿,一见李寻欢出来,就连忙跳下车来,在旁掀起厚实的车帘,等着他上车。
然而李寻欢却身形不动,神色像是有些迟疑。
就在苏镜音踏下最后一级台阶之时,迟疑再三的李寻欢终于出声,叫住了她。
苏镜音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抬眸看向石阶之上的李寻欢。
他那双早已不再年轻,却如春日湖水般平静的眼眸,此刻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像是再也藏不住那些静水流深,波涛汹涌的情绪。
更因心绪不稳,抬步踏下石阶时,免不了有些踉跄。
直到走到苏镜音面前,他才像是忍不住般轻咳了几声,心绪稍稍有所平复后,伸手从袖中取出了一样物件。
——那是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暗器囊,准确来说,是个装满飞刀的飞刀囊,并且显然是有人时时带在身上,常常拿在手中摩挲,以至于缎面上有些褪色。
苏镜音愣了愣,不由抬眸看向李寻欢。
然后便听见他说,“这是明月……你娘亲从前用过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说出这话时,他大概是有些忐忑的,拿着飞刀囊的手指略微用力,隐隐泛着白。
李寻欢的眼里,有着苏镜音看不懂的悔意和复杂。
也或许她是懂的。
尽管没人告诉她,她也不曾多问,但她其实早就猜了出来。
记忆里的娘亲曾说过,曾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教给了她例无虚发的飞刀绝技,只是因处事原则相悖,后来免不了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还有石观音与李寻欢从前不曾有过交集,明明无冤无仇,却那么不对付,乃至每每出手,皆是道道杀招。
以及李寻欢每次见着她,总是目光闪烁,欲言又止,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却说不出口……
然而苏镜音却也什么都没点破。
她抿了抿唇,伸手接过了飞刀囊。
“谢谢。”她说。
李寻欢蓦然松了口气。
她肯收下,便表示她或许是知道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也许她并不是多么排斥他的靠近。
尽管她大概并不亲近他这个生身父亲,但许是因着血脉相连无可否认的关系,她的态度已然比他先前想的,更要好上许多了。
她实在是个心肠柔软的姑娘。
上了马车,苏镜音就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飞刀囊,不言也不语,怔怔发着愣。
李寻欢不曾说破,苏镜音也同样还没想好,往后该怎么面对他,毕竟对她来说,她的亲人一直都只有父亲与兄长二人,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她也不曾有过动摇。
她实在不知道,在面对李寻欢的时候,该将他摆在什么位置上。
车厢内忽而响起一声叹息。
随后,苏镜音便被揽入了一个微暖的怀抱中。
她身子一僵,瞬间什么思绪都放在了一旁。
迟疑了片刻,她终究还是挣脱了那微暖的怀抱。
苏梦枕垂眸看她,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
像是要遮掩什么,苏镜音连忙开口,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方才在地牢中,兄长似乎对那位雷小姐十分关注的样子……”
苏梦枕神色微沉,看了她好一会儿。
少顷,才淡淡颌了下首。
“先前我便有所怀疑,一个不通武艺的弱质女子,即便手下还留有一些雷损留下的残部,若没有倚仗,蔡京不可能会如此重用她。”
“如今一看,或许我的怀疑没错,也该着重查一查,她身后还有何人。”
大概,要先从六分半堂内部查起。
当初雷损死后,为了安定六分半堂,雷媚暂时将雷纯留了下来,并未动她,也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六分半堂中,出现了一些不安分的因素。
苏梦枕并未多说,也知道她对这些江湖争斗并不感兴趣,只是却不期然想起,她忽然问起这件事,除了转移话题,大概也是因着有些挂在心上的。
“音音忽然问起这个,是因为在意我么?”
他敛去眼底的暗色,唇角勾起的笑意,倏而越发温柔。
苏镜音闻言一顿,蓦然抬眸看向他。
或许是他的眼神过于专注,她心头微跳,口中不由得说道,“我当然是在意兄长的。”
话音刚落,苏梦枕唇角扬起的幅度,越发深刻起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却又听她说道,“当然了,毕竟那位雷小姐是兄长的前未婚妻,也可能是兄长之前说的那位喜欢的姑娘,既如此,以后还可能会是我的嫂嫂……。”
“我自然……不免要在意几分。”
苏梦枕的神色蓦然压了下来。
“嫂嫂……”他几乎被气笑了,冷冷地开口道,“你很希望有个嫂嫂?”
苏镜音缓缓抬眸,扯了扯嘴角。
目光认真地看着他,轻声说道,“……总会有的。”
她依然笑意盈盈,好似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但其实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就如同她一向纯澈干净的笑意里,终究还是带了一丝勉强。
苏梦枕冷笑了一声,忽而抬起手,轻轻拂过她眼尾下的泪痣,指腹浅浅摩挲了一下。
“苏镜音,你再说一遍。”
他甚少连名带姓地叫她,大概是有些生气了,尽管语气看似平静,可是脸上的神色,却是在面对她之时从未有过的冷然,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神,更是显露出十分的幽深暗沉,若是换成旁人面对此刻的他,大概会骇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镜音心底里是有些慌的。
毕竟他从未用过那样的眼神看过她。
那暗沉沉的目光里,已明显透出了几分无可掩藏,也不愿再掩藏的深重情愫。
他图穷匕见,不再掩藏,所以苏镜音终究还是看懂了。
可是她闭了闭眼,忽然就不敢再看下去。
那夜兄长醉了酒,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一直觉得,只要他不记得,她也可以全忘了,只要把那些亲密无间的醉酒乱性之事,全都看做无关紧要的梦境,梦过了无痕,便能继续维持着兄妹最后的体面。
直到此时,苏镜音仍然还是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
她睁开了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只是片刻,忽然又缓缓笑开了。
她笑得很轻很轻,语声很浅很浅。
“兄长一直都会是兄长。”
他只能是她的兄长,她也只能当他的妹妹。
车厢内的空气,好像瞬间凝滞住了。
苏梦枕眸光越发幽深。
然而沉寂半晌后,他却忽然笑了一声。
苏镜音抬眸看他,却蓦然撞进了他分明唇角噙笑,却不达笑意的眼底。
苏梦枕的指腹仍旧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尾。
谁说他家音音最是心软的。
她分明与那位明月姑娘是一样的,说放下就要放下,不愿给自己留退路,也不愿给二人之间留下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从来都是拿她没办法的。
可是这一回,他大抵是不能如她所愿了。
她跑不了的,他也不可能会放她远离。
他的眼眸幽深得让人害怕,犹如沉寂而幽邃的深渊,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底。
落在眼尾的那抹指尖,慢慢地往下滑落,落在她淡粉的唇角,轻轻摩挲几下,带着些微让人轻颤的痒意。
苏镜音忍不住别开了脸。
却又被他捏着下颌,不得不仰起脸来。
苏梦枕微微倾身,与她离得更近了些,近乎于呼吸相闻。
苏镜音忽然感到背后一冷,觉出了一丝令人惶然的危险。
她想往后退开,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了腰身。
然后,再度听见他开了口。
那声音好似浸了冷意,透骨寒凉。
“音音,你说……”
他语声飘渺,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却也仍旧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若是这样,还是兄长么……”
话音将落未落时。
他微微垂眸,倾身覆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