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美人刀

    那抹柔软贴上来的那一刻,苏镜音整个人都懵了。

    她从来没想过,她从来光风霁月、冷静自持的兄长,有一日会受情绪支配,变成这般失控的模样。

    恍惚间,她觉得这场景太不真实,只觉大抵是又在做梦,她兄长行事从来都很有分寸,与心生歪念的她不同,他不该会是做出这种兄妹逆伦之事的人。

    然而,大概是觉得她不专心,他轻咬了她一下,唇瓣微微一痛,她陡然回过神来。

    这场景不真实,可是眼前的人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呼吸交缠间,她望进他眼中,里边情潮翻涌,几乎填满了她的影子。

    她怔怔地盯着那双眸子,脑袋里一片空白。

    当下就连挣扎都给忘了。

    窗幔飘飘摇摇,遮不住仲春浓烈的日光。

    苏梦枕眸光半阖,长睫微垂,一手扣住她的腰身,一手捧着她的侧脸,令她纤柔的身躯不得不紧紧贴着他,仰着脸,被动承受他那些隐藏已久的情意。

    她大抵是吓得怔住了,那双睁得圆圆的杏眼里,眸光清澈,像极了清晨之时,花间凝结成的露珠。

    眼前人是心上人。

    苏梦枕不得不承认,他此举的确有些过于冲动,原先他也曾想要慢慢的,一步一步来。可是她想要退却,想要远离他,所以他急了,他想要逼她,逼她认清他的情意,逼她承认她的动心。

    他从一个温柔的、步步为营的诱捕手,变成了一个强势进攻的猎食者,他的小猎物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三两下,便叫她失了心神,软了身躯,再也无从后退。

    她想要粉饰太平,继续与他做一对好兄妹,可是他偏偏要用实际行动,来戳破她辛苦维持的体面。

    他已经快要分不清,他到底是害怕她一时想不开而远离他,所以才想就此破釜沉舟,求得一个肯定的答案,还是要给自己缠绕多时的情思,一个彻底摊开在她眼前的机会。

    只是他仍然担心吓着她,不敢深入,只敢在唇瓣上慢慢厮磨,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轻轻地咬,重重地吮,辗转流连,来回试探。

    他沉迷其中,缓缓闭上了眼。

    “音音,音音……”

    语声缱绻,字字缠绵。

    是从未泄露出的执拗,与情深。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多久。

    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蓦然落下泪来。

    那滴泪慢慢滑落而下,落到眼下,颊侧,最后,洇湿了辗转相贴的唇角。

    身形一顿,苏梦枕倏地睁开了眼。

    对上那双微红的眼睛,他心头一恸,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瞬间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

    苏梦枕默默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逼她太过,只得抽身,离开了那抹柔软的嫣红。

    那只捧着脸的手,慢慢地移到了脸侧,指腹落在眼尾,似安抚一般,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却见她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大概是有些委屈了,顿时眼泪落得更凶了。

    苏梦枕手下微顿,沉默了下来。

    再开口时,嗓音倏然哑了几分。

    “音音可是怪我了?”

    她哭的说不出话来。

    分明仍在落着泪,却还是努力摇了摇头。

    她终究还是心软的。

    可是不怪他,却又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呢?

    他微微垂下眸,头抵着她的头。

    落在眼尾的指腹,慢慢往下,抚过洇湿的眼睫,抚过颊边的泪痕,最后落在了被吻得嫣红的唇角,轻轻抚着,比起方才的强势,又回到了过往的温柔。

    他的手指修长却消瘦,骨节分明,泛着冷白的色泽,指腹有些微凉,她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点一点地往后缩,避开了他指腹的触碰。

    苏梦枕心下一紧,脸色也变了几变。

    然而苏镜音什么都没发现,隔着眼里的朦胧泪光,眼前人的眉眼,早已逐渐被模糊。

    她只知道她害怕,惶惶不安,她不愿打破的那层兄妹关系,就这么被他毫不犹豫地撕开了表面的平静,露出了内里的汹涌。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

    更不知道她到底该怎么做,才算是对双方来说,最好最合适的选择。

    可是苏梦枕并不愿给她选择的机会。

    早在当初她折下那枝梅花,笑意盈盈地放在他手中之时,他想要的答案,想要的结果,从来都只能有一个。

    他叹了口气,指腹轻轻抚过她的唇角,一下一下,分明神色温柔,语气缱绻,可是自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让苏镜音心神更加震动。

    “这不是你我的第一次……上次,我在房里醉了酒,还有上上次,你在寻梦园里中了药……”

    他微微垂下首,再度轻轻贴了贴她的唇。

    “前两次,包括这一次,我都是清醒的。”

    他不是个圣人,他也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候。

    他只是清醒地放任自己沉沦,同时也带着她,诱着她,一起沉沦。

    原来最开始那一夜,并不是梦……

    苏镜音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懵然地看着他,只觉心头好像砰地一声,炸开了一簇又一簇的烟火,炸得她神思恍惚,目眩神迷。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已经先行崩溃,像是彻底决了堤。

    一滴一滴地,不断往下落。

    像是在哭,眼泪坠落,落得悄无声息。

    却让苏梦枕心下微颤,愈加发慌。

    他抬起手,指腹为她轻轻拭去泪,只是后来,再不忍看,便微微倾下身,一点一点地,为她吻去泪痕。

    他承认,他几次三番乘人之危,步步为营引诱她自投罗网。

    可是……

    他垂眸看她,眼底有心疼,有酸涩,却也有义无反顾的情深。

    “可是音音,我那么爱你啊……”

    声声念念,似叹似诉。

    终究是情难自控。

    ……

    自那日从京郊回到天泉山,苏镜音整个人都心神不定,跳下马车后,看也不看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直接跑路,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整整两日,夜叉白雪隔绝了房间与外界,不论谁来,苏镜音都不肯见,就连应一两句声,都不肯。

    苏梦枕拿她没办法,只能让茶花一日三餐地给她送饭,放在房门口,到了时间,夜叉白雪就会出来拿。

    然而,尽管当下她仍旧不肯见他,苏梦枕还是不由松了一口气。

    当日也的确是他太过着急,他只是不愿她因此而退缩,疏离了他,却不曾想,反而吓到了她。

    但至少,如今她还愿意留在玉峰塔,而不是就此远离了他。

    杨无邪在石观音那里待了两日,回来禀报赵佶的洗脑进度的时候,就发现玉峰塔的气氛有些古怪。

    他还没上去,就被端着晚膳的茶花给拦了下来。

    茶花鬼鬼祟祟地问他,“那日是你跟着公子他们出的门,后来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小姐回来之后好像和公子闹矛盾,把自己关房里了,而且公子也怪怪的?”

    杨无邪还没上塔,也还没见着自家公子的面,自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毕竟去时的路上都好好的,在庄子里地牢内也没发生什么事,那唯一的可能性,大概就是在回程路上了。

    但那兄妹二人之间,关系一向亲近,更别说什么闹矛盾了。除非……

    杨无邪脑壳一痛,大概猜到了什么。

    然而面对眼里亮晶晶,满是求知欲的茶花,他摇了摇头,一脸正直地装起傻,只作不知。

    杨无邪上了塔,见到苏梦枕,尽职尽责地汇报起这两日的进展,说到赵佶如今已成了个空有躯壳的傀儡,再配合王怜花给的秘药配方,足以在命令他行动之时,让常人看不出他的异样。

    这结果是早就料到的,如今只是确定不曾出现变故,接下来能够继续按着计划走。

    接下来,便是将傀儡赵佶放回皇宫,发挥他该有的作用的时候了。

    杨无邪说了半天,却见自家公子除了中间应了他几回之外,其余时候,都是望着右侧墙面怔怔出神。

    那道相邻的墙隅之后,是苏镜音的房间。

    杨无邪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情爱这种事情,真是万般不由人。

    就连一向冷静淡然的公子,竟也有为情爱所困的一天。

    而谁又能想到,他喜欢的,挂念的,在意的,竟会是他一手带大的妹妹。

    兄妹逆伦,也不知外界会如何谈论,哪怕不管外界,风雨楼内,估计也不会太过平静就是了。

    看如今这样子,大概是当日回程路上,果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那一向依赖亲近公子的大小姐,这般想不开,将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肯见。

    想到这儿,杨无邪又忍不住想要叹气了。

    他以为他是在心里悄悄叹气,却因为想得太过入神,而直接叹出声来。

    苏梦枕回过神来,掀眸看了他一眼。

    然而还不待他说话,便忽然咳嗽了起来。

    这次咳嗽,却不似往年春夏之时那般,只要缓缓便能好,而是接连不断,如同裹了细砂的猛烈风暴,嘶声连连,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消片刻,洁白的帕子上,便又染了星星点点的红。

    杨无邪大惊失色,连忙高声唤人,让人赶紧去将树大夫叫来。

    第82章 美人刀

    苏镜音躲在房间里,自闭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里,她整天心慌意又乱,什么事都不想做,蒙着被子翻来覆去,一闭上眼,要么想起寻梦园回来的那一晚,要么想起兄长醉酒的那一夜。

    又或者,耳边断断续续萦绕着的,是马车上的那一声一声,缠绵悱恻的倾诉话语。

    她不由得想起,兄长醉酒的那一夜,她明明并未醉酒,更不似先前那般中了药,当时若是换作别人,即便是醉了酒,她会让别人那样对她吗?

    不会的。

    答案是肯定的。

    如若换作旁人,大概还没碰到她,夜叉白雪就先冒出来了,她可好,跑路前竟还回头给他盖被子!

    结果现在才知道,原来兄长那都是装的。

    想到这个,苏镜音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来到头来,不是她先对兄长起了歪念,而是她傻傻的,被他一步步带进了沟里。

    可是虽说如此,若非她心底本就有意,又怎么会……

    但是……说到底,他们之间隔着那样敏感的关系,不论如何,终归都是不可能的。

    苏镜音的思绪乱糟糟的,几番纠结,几番反复,却又望而却步。

    每每脑子一乱,她就被子一蒙,整个身子蜷缩着,迷迷糊糊地,让自己睡过去。

    就这么乱糟糟地自闭了两日,这一日醒来,隔着半透的窗棂,能看到外头天色有些暗沉,想来恰是残阳方落,月色初升。

    然而,门外却不似以往的安静,反而喧嚣尘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明显透着几分焦急。

    苏镜音皱了下眉,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穿好衣衫鞋袜,正取出一枝簪子准备挽发,却不期然,听见外头传来杨无邪和树大夫谈话的声音。

    挽发的手一顿,她侧耳倾听了片刻。

    三两句话间,说的大概就是兄长咳疾复发,病得更重,当下正在昏睡中,如今已是不甚清醒,便是树大夫,也觉棘手至极。

    她心下一紧,手中玉簪啪嗒一下,倏地掉落在地,碎成两截。

    可是苏镜音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更不顾一头青丝尚未绾起,长长垂落腰后,她慌忙打开门,一眼便瞧见了眉头紧锁的树大夫。

    她连忙抓住老爷子的袖口,问他,“兄长怎么样了?”

    树大夫看着她,摇了摇头,沉沉叹了口气。

    她眼睫微微颤了颤,又看向杨无邪。

    “如今已快入夏,前些日子都还好好的,兄长怎会突然发病?”

    杨无邪别过脸,避开了她的目光,只低声回答道,“这些日子以来,京城内暗流涌动,时势紧张,公子夜里时常挑灯忙碌,不曾安眠,又因当日与元十三限一战,内伤一直不曾养好,近来咳疾本就严重了几分。”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这两日我虽不在,却听茶花说起,公子似乎心事重重,夜里总是独自一人,守着一盏残灯,孤坐到天亮。”

    听到这话,苏镜音不免想起前日之事,也大抵是明白了,他究竟因何事而挂念难眠。

    她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涩,忽然觉得有些自责。

    纵使这两日里她乱了心绪,也不该躲着他的,可她也是真的没想到,会因此而使他病得愈重。

    心有挂碍,内有隐伤,几日下来,身子自然就垮了。

    树大夫摇了摇头,挎着药箱,带着茶花下了塔,准备去煎药。

    玉峰塔上,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苏镜音沉默片刻,转身关上身后门扉,然后走到隔壁间的房门外。

    她抿了抿唇,迟疑一瞬,到底还是推开了门。

    这扇隔绝里外的门扉一开,立时便有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争先恐后地钻入鼻端。

    她心里发着慌,急忙踏入房中,径直便往内室里去。

    自然也没注意屋外的杨无邪,看着她匆匆奔去的背影,嘴角幅度往上扬了扬,然后退了一步,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掀开帘幔,进到内室,苏镜音一抬眼,当即便看见了床上那个阖着眼眸,病容惨白的人。

    他好像瘦了一些,脸色也差了许多,大抵是心怀挂碍,就连此刻昏睡之际,眉心也微微蹙着,呼吸更是浅的几不可闻。

    前日见他,分明还是那样强势,那样步步紧逼,让人无从后退,无从抵挡。

    可是分明不过短短两日,他便已深陷床衾,病气缠身,像是枝头将落未落的荼靡,又像是清晨将化未化的寒霜。

    可是荼靡终将凋落,寒霜也终会化去。

    苏镜音心头一酸,慢慢走近前去,尔后蹲下身,趴在床头看他。

    看着看着,不自觉伸出了手,想要触碰他。

    然而却在将要碰触到他的脸时,却被一只手倏然截住,再之后,手腕便落入了那只手的掌心里,牢牢扣紧,挣脱不得。

    “音音……”

    原本正阖目昏睡着的人,像是忽然醒了过来,明明意识似乎还未完全清醒,一开口唤的便是她的名字。

    苏镜音更是酸涩得不行,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兄长……”

    这一声轻唤,让苏梦枕彻底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侧眸看去,却见她倾身伏在床边,眼眸含泪,秀眉紧蹙,面色透出十分的忧心,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父亲过世不久,他受寒病倒那时,她也是这般,像是怕极了他扔下她,就此离去。

    清亮的月色透过窗棂,落在床前。

    她垂下眸子,不期然对上了他安静专注的目光,视线交缠间,像是连结了细细密密的丝线,缠啊缠,绕啊绕,剪不断,理还乱。

    随着方才的动作,他身上衾被有些滑落,苏镜音一手被他扣着,握得很紧,她抽了抽手,没抽出来,也只能随着他,不再挣扎,只是难免怕他受寒,便伸出另一只手来,为他拉了拉被子盖好。

    由始至终,苏梦枕都只是静静看着她,分明是病容消瘦的人,眼眸里却带着细碎的光采,像充满希冀的星火,一闪一闪的,微微发着亮。

    他握着她细瘦的腕子,拉着那只手,放到唇边,轻轻地贴了贴,目光缱绻又缠绵。

    虽然神色闪过一瞬的迟疑,但苏镜音还是任由他亲吻她的手背,不再像前日那般抗拒。

    苏梦枕不由莞尔,低低笑道,“原是要我病了,音音才不会再避着我。”

    苏镜音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我哪有避着你。”

    苏梦枕但笑不语,只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苏镜音被他看得心慌意乱,眸光闪烁,不由嗫嚅着辩解起来,“我那只是……只是……”

    然而只是了半天,还是没能编出个恰当的理由来。

    “我知道,音音只是……”

    苏梦枕神色微松,唇角浮起一抹极轻极浅的笑意,浅淡得几乎难以察觉。

    他微微侧身,垂眸覆了上去,“……因为这个。”

    苏镜音呼吸一滞,心下更是慌乱。

    正犹豫着是否要避开,然而他只是轻轻一碰,如蜻蜓点水一般,很快便又退了回去。

    连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她慌得不行,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便要再度转身逃离。

    逃避虽可耻,但实在有用。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几许嘶哑的咳嗽声。

    一声一声,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怎么都停不下来。

    于是苏镜音抬起的那一步,便怎么都踏不出去了。

    仅仅迟疑了两息,她咬了咬唇,转过身来,看见他侧着身子,接连不断地咳着,连忙回到床边,抬手为他轻轻拍起了背。

    他闷闷地咳喘起来,不多时,手中白帕很快便沁出了一抹殷红。

    半晌之后,咳嗽声才渐渐止歇。

    尽管刚经历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喘,但苏梦枕的神色,依旧淡然而从容,只抬手慢慢拭去唇边血色。

    一抬眼,却见她眼睫微颤,含着眼泪,要落不落地,就这么看着他。

    他轻轻笑了笑。

    却在下一刹,蓦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稍微用力一拉。

    苏镜音猝不及防间,不由得向着他,往前趔趄一下,扑倒在他胸前。

    终究是习武之人,哪怕是病得这般重,气力却还是足以制住她。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扣在她颈后,抱得很紧,令她挣脱不得,只能乖顺地趴在他怀里。

    从头到尾,他的心思已不再掩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她面前。

    他想要她,不容置疑。

    苏镜音心里乱得要命,想挣扎却又怕伤了他,只得攥住他胸前衣襟,犹豫片刻,明知得不到其它答案,还是抬头看着他,低声劝说道。

    “哥哥……我们一直做兄妹不好么……”

    苏梦枕笑了一声,那只放在她颈后的手略一用力,顺势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到了他的心口处。

    他说,“音音,你听。”

    苏镜音:“……嗯?”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听见了么?”

    耳畔下的心跳,一声一声,犹如擂鼓。

    苏镜音抿了抿唇,轻轻点了下头。

    然后,便听他的声音在耳边闷闷响起,大抵是方才咳嗽得厉害,说话之时,显得有些沙哑,有些干涩。

    “音音,已经晚了。”

    他缓缓说道,“再与你做兄妹多半日,我会疯的。”

    第83章 美人刀

    地上月影斑驳,就像人心,让人怎么都看不分明。

    可是他说得那样情真,那样意切,苏镜音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见他面上的神色又是那样认真,认真到,隐隐透出几分偏执来。

    他将她困在怀中,挣脱不能,看似平静,实则执拗的,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可是他想要的答案,苏镜音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给得起。

    她伏在他的胸前,自耳畔边听到的,那一声一声,飞快跳动的心跳声,不止是他的,更还有她的。

    苏镜音当下已经不再挣扎,乖乖地趴在他怀里,大抵是也感觉到了她的乖顺,他困住她的拥抱,已经不再如此前那么用力,只是仍然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她的背,像是无声的安抚,又似是在给予她,勇于面对心底那份感情的力量。

    他垂眸看她的眼神,以及每一个安抚她的动作,皆是淡然而平静,像是一汪寂静幽深的湖水,仿佛能够将她所有的不安情绪,全部包容。

    眼眶里不期然淌出热意,苏镜音咬了咬唇,吸了吸鼻子,想将自己那不争气的眼泪收回去。

    他是懂的。

    他懂她的惶惶不安,踌躇不定,也懂她的怯懦胆小,明明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可还是望而却步。

    苏镜音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不争气地掉着眼泪,眼眶红红的,眸子里潋滟着层层水光。

    然而身下之人的拥抱,以及那一下一下的轻抚,终究还是慢慢地,抚平了她那些难以言说的惶恐与害怕。

    或许是他所做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举动,都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尽管她的心里,仍有些犹豫,对未来之事,也充满了未知的迷茫,却其实早已产生了些许动摇。

    她安静地伏在他怀里,他也留给她思忖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平复下酸涩的泪意,苏镜音微微抬起头来,仰着脸看他,似是犹豫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但还是开了口,问他道,“……兄长那么好,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他真的很好,这么多年来,自少年时期,便独立承担起了金风细雨楼的责任,统筹一方势力,扶弱锄强,即便后来知晓她并非苏家亲生,也仍然一手养大了她,对她极尽爱护,从来不曾缺过她什么,不论是外物,还是其它。

    她所拥有的一切,全是他给的,她所学会的所有,也都是源自于他手把手的教导。

    多年以来,如兄如父。

    所以哪怕是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后,苏镜音也从未想过,他会真的喜欢她。

    “这个问题,根本不算是问题。”

    苏梦枕轻笑了一声,垂眸看她,那双一贯清冷的凤眸里,温和柔软,映漾着一个小小的姑娘。

    他说,“于我而言,音音很好,比这世间上的所有人,都要好。”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她生出情意,起了那样的心思,可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那些情思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了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即便他竭力按捺,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剪断一条又一条不该生出的情根,却终究还是于事无补,情难自控,只要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一条生出两条,两条生出四条,生生不息,难以拔除,难以消解。

    自此之后,他满心满眼里,已经只剩下她,也全都只有她。

    他的手轻轻拂过她鬓边,低低说道,“我喜欢的,只有音音,也只能是音音。”

    仲春时节的夜晚,有风拂过窗外树梢,树影婆娑,不多时,荡起簌簌轻响。

    苏镜音望进他眼底,里边情意翻涌,缠绵不休,满得仿佛随时将要溢出来。

    她被他看得心里发酸,只能别开了脸,避开他那满是缱绻情意的目光。

    “可是,我们到底是兄妹,不该这样做,这样是错的……”

    苏梦枕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捏着她的下颌,捧着她的脸,神色十分认真地说道,“这世上的规矩,都是人定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错误,只要不伤天害理,不害人害己,便没有什么是不该做的。”

    “音音,我们不论其它,只要你问问你的心,问问它,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苏镜音怔怔地看着他。

    只是纠结了很久,她咬了咬唇,又问他,“若是……它说它不愿意呢?”

    轻抚发梢的手一顿,苏梦枕微微敛眸,低头看着她,看见她眼底的仓惶与茫然,便知晓,她这话,问得实在认真。

    苏梦枕唇角微微浮起的笑意,在这一刻,倏然之间,变得破碎不堪。

    “音音,你不能对我那么残忍。”

    他眼底有红意在迅速蔓延,低声说话时,一字一句,嗓音也带了些许干涩的哽意。

    “我懂你的不安,也明白突然让你给我答案,这令你十分为难,可是音音,我早就想清楚了,我无法看着你走向别人,也无法违心地,像个平常人家的兄长一般,笑着送你嫁与他人……”

    “光是想想,我的心就如刀割斧凿一般,怎么都无法接受。”

    苏镜音失措地看着他,听着他说,一句一句,字字入心。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泪已经落了下来。

    苏梦枕轻轻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心贴了贴,大概是想到他口中说的那副场景,幽深如墨的眼瞳里,尽是苦涩。

    “音音,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我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哪怕你再三否认,你也是瞒不过我的,你分明,心里也是有我的。”

    他说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聚起一团晦暗难明的光,“不论你怎么抉择,不管外界如何评断,我都只想要你。”

    他抬手,动作轻柔地拭去她眼下的泪水,然后再度扣紧她的腰,紧紧抱住她,像是怕她继续退缩,将人牢牢束缚在怀里。

    随后微微垂眸,再次低头欺去,轻轻吻住她,慢慢地,试探地,一点一点地深入唇舌。

    最后的最后,低沉沙哑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唇畔深处——

    “音音从来最心疼我,你不会让我孤身一人的,对么?”

    与前日马车上的唇瓣厮磨不同,这个吻,带着深深的悸动,情意缱绻又缠绵。

    月光透过窗棂,倾泄在床前,揉碎一地情愁,最后落在他的眼眸里。

    温润而柔软的触感,慢慢在唇齿间漾开,苏镜音怔怔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唇,任由他逐渐加深这个吻。

    似乎是察觉出了她对他的放任,他顿了顿,眼里那道清冷的月华,陡然亮起,下一瞬,犹如摧枯拉巧一般,势不可挡地深入唇舌,攻城掠地。

    她无法抗拒,也不想再抗拒。

    唇舌交缠间,带着微微干涩的血腥气,但更多的,却是自心间深处,泛起的细细绵绵的甜意。

    苏镜音问了自己千百遍。

    可是答案最终都只有一个。

    遇见这样好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原来她早就动了心。

    在他的攻势下,她软了身躯,像是渐渐消融的春水,漾起层层难捱的波澜。

    万籁俱寂的夜晚,是从未有过的温暖,揉在腰间的那只手,几乎滚烫得要命。

    她还没学会换气,不多时便已气喘吁吁,再也承受不得,忍不住想要退开。

    可是他实在太过了解她。

    他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她便又瘫软了下来,不得不仰起脸,承受他掩藏多时,终于得以倾泻的情意。

    那些情意太过浓重,按捺多时,一朝得以宣泄,便犹如大雨滂沱之后,开了闸口泄洪的水流一般,汹涌而出,只是片刻,便已浇透了这缠绵悱恻的夜色。

    烛火颤动,月色朦胧。

    屋内的喘息声交缠起伏。

    她不懂换气,身子软了下去,他的手便扣着她的腰,又将她捞回身前,修长如玉的手指落在她莹白的颈间,落在她纤细的腰上,一下一下地,抚着绕着,指尖缠绵于布料柔软的裙面上,晕开了一圈一圈细碎的褶皱。

    宛若春风拂过湖面,缓缓吹皱的涟漪。

    空气仿佛烧了起来,温度渐渐攀升而上。

    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开始哼哼唧唧地用力推他,将他的衣襟抓得皱巴巴,甚至因为过于难耐,而抓得太过用力,指尖在他颈侧和胸膛上,留下了几缕令人耳热的红痕……苏梦枕才慢慢地,从放肆的沉溺中,清醒过来。

    他停下亲吻,垂眸看她,眼里带着一丝餍足的笑意,指腹轻点,慢慢拭去她唇边的水渍。

    他呼吸微重,眼里再没有半分落寞,尽管神色看似平静,眼尾的一抹嫣红,却也暴露了他有多沉溺其中。

    苏梦枕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但却并不是像苏镜音之前那般,将现实当作虚幻的梦境。

    自他察觉出自己的心意以来,不止一次的梦见过,他的小姑娘,会像此刻一般,与他心意相通,主动向他走近,乖巧地投入他怀里。

    直至今日,那梦中的一切一切,终于照进了属于他的现实,再也不只是他的一夜幻梦。

    他的小姑娘,也再不会是他无法言说,求而不得,只能默默守护的天边月。

    “比起美梦,更胜美梦。”

    他低声喃喃着,嗓音有些暗哑,声音很轻很轻。

    苏镜音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她张了张口,刚想要问他,却见他忽然低头,带着温热滚烫的气息,埋进了她的颈间,两只手臂牢牢地禁锢着她,像是怕他一松开,这场美梦就会瞬间消散了一般。

    颈侧的温热呼吸,一下一下地扑打在肌肤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让她不由得颤栗起来。

    最后苏镜音实在忍不住,她觉得痒得受不了了,只得推了推他,轻声哼哼道,“兄长,痒……”

    苏梦枕闷闷笑了一声,又故意蹭了蹭,惹得苏镜音痒急了,更加用力地推他,终于在她快要生气时,才缓缓从她颈侧退开。

    时间拿捏得刚刚好。

    让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苏镜音咬了咬唇,似嗔似气地瞪了他一眼。

    若是换作从前,她不高兴了,大概也是只敢偷偷瞪他的,如今兴许是有了倚仗,知晓他一直都很放纵她,她气性也便大了起来。

    只是这一眼,波光流转,连带着唇瓣被吮得红红的,倒像极了娇嗔,哪有什么怒意可言。

    苏梦枕轻轻笑着,垂眸看着她,眼里渐渐泛起波澜,只觉心头软成了一滩水。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太过深情。

    苏镜音怔怔看着,恍惚间,忽觉天高地远,这世间万物,都变得分外渺小,即便是她一直担心的外界评断,也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唯独眼前的这个人,透过他幽深明亮的眼眸里,她能真真切切地看出,那些他不曾言说,藏于心底深处的情意。

    太多情愫,呼之欲出。

    苏镜音心头一动,忍不住微微抬头,亲了亲他的下颌。

    苏梦枕瞳孔微缩,拥着她的手臂,也紧了紧。

    她眨了眨眼,忽然缓缓地笑开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轻声开口。

    “兄长,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

    湮没于唇齿之间的那句话,终于等来的迟了些许的回答。

    …………

    屋内旖旎缠绵,屋外气氛焦灼。

    金风细雨楼天字第一号老实人茶花,正端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汤,和挡在门前的杨无邪大眼瞪小眼。

    想到公子他正病着,等着喝药呢,茶花就不免有些焦躁,皱眉说道,“你拦我做甚?!”

    杨无邪纹丝不动,只说道,“大小姐还在里边。”

    “大小姐在里边怎么了?原先公子病了,大小姐不也总是会来陪他么?”

    茶花盯着他,觉得杨无邪有点古怪,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古怪,只能再次瞪他,“快让开,我给公子送药呢!”

    杨无邪揉了揉额角,正要再劝劝这个死心眼子,却听屋内忽然传来自家公子的声音:“进来吧。”

    他叹了口气,侧开身子,让出了门前的位置。

    某死心眼子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一手推开门,端着药碗就进去了。

    茶花走进内室,一眼便瞧见了傍晚时分还在昏睡的公子,这会儿已经盖着被子靠在床头,能够坐起身来了。

    原先苏梦枕每回重病,从来不曾好得这么快过,但茶花和苏镜音差不多,都不是什么观察力细致入微的人,根本没察觉出其中有什么问题,反而更多的,是为自家公子病情的好转而高兴。

    只是他端着药碗,这药实在苦得厉害,屋内门窗紧闭,一拿进来,苦味瞬间充斥着整个房间,就连苏镜音,也被那味道苦的直皱眉头。

    苏梦枕接过药碗,不由顿了一下,抬眸望去,就看见她来不及收回的同情目光。

    他唇角微微扬了扬,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药碗。

    不过这药……看起来,的确是比以往的汤药,还要来得更加浓稠,更加黢黑。

    苏梦枕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这回的病,其实早有预兆,虽说因为内伤的缘故,而比往年春夏之际更为严重一些,却也并不是太过严重,至少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只是音音前两日,一直刻意避着他,不愿见他,所以他稍微拖了半日,树大夫与杨无邪在她门外说的那番对话,不过是经由他的示意,故意说给她听的而已。

    杨无邪不用他多说,约莫也猜到了此举是何缘由,但树大夫不同,老爷子向来最疼小姑娘,也压根不知道他那些心思,老爷子一问,他便只能说,是他不小心惹了她生气,所以她才关着房门,不肯见任何人。

    树大夫自然不愿意骗她,但一想到小姑娘闷在房里已经整整两日,那也确实不太好,于是便也配合着,将人哄骗了出来。

    只是,这老爷子大概还是有些生气的,气他明知身子有异,还刻意拖延了半日,也气他莫名惹了小姑娘不高兴。

    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苏梦枕看着手中泛着苦涩气味的药碗,不由心下轻叹。

    好在他最终还是求仁得仁,如愿以偿。

    他笑了笑,倏地仰头,饮下汤药。

    苏梦枕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想与她在一起,更想与她长长久久,哪怕多一年,多一月,多一日,也是好的。

    茶花虽然看着五大三粗,但手脚一向麻利,看见自家公子一喝完药,很快便将药碗收回,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只是在走到门前,回身关门的时候,远远的,依稀瞧见自家公子,好似伸手牵起了大小姐的手,将人拉到了身旁。

    掩上门扉,茶花抱着空了的药碗,看见杨无邪还站在不远处的白玉阑干前,忍不住凑了过去,也不管杨无邪乐不乐意听他说话,就这么兀自感慨道,“公子和大小姐兄妹感情真好啊……”

    杨无邪转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然后,默默地向外挪了几步。

    听说脑子傻是会传染的,他肩负着整座白楼的情报网络,还是离远点儿比较好。

    房门一关,屋里又剩二人独处,苏梦枕将人牵到床前坐下,被子一盖,靠在床头拥着她。

    丝丝情愫长久累积,曾以为这份感情,到头来只余下他一人独自辗转,却不曾想,终有这一日,他竟也能以爱之名,真正将她拥入了怀里。

    自此往后,他与她,仍是兄妹,却不仅仅只是兄妹。

    或许她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意,或许她只是习惯性地将依赖当作情爱,也或许她都懂,但是他所求不多,只要在他仅有的时光里,一直有她陪在身旁,如此就好。

    如若他有朝一日离去,他也不愿她沉溺过往,失去再次爱人的期望。

    他的一生,也许只余寥寥数年,也许哪日有所转机,时日延长,但此时此刻,他只愿珍惜当下,与她好好在一起。

    他抱着她,忽而微微低头,珍之重之地,在她额心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苏镜音原本闭着眼,靠在他怀里,感觉到眉间的温软湿润,也睁开了眼,抬眸看向他。

    却见他眉眼之间,唇畔边上,都含着温润的笑意,往日清冷孤傲的模样,在这一刻,似是沾染上了凡世烟火,惹得如今红尘缠身。

    她笑了笑,也伸直了腰,飞快地在他下颌亲了一记。

    那双含着笑意的凤眸,忽然之间,又变得幽邃漆黑,仿若深不见底的暗渊,牢牢盯住了她。

    大抵是察觉到了危险,她当即很有眼力见的,立马将自己缩回了他怀里。

    苏梦枕莞尔失笑。

    他轻轻揉了揉她头发,抬手将她更紧地揽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发顶,低声开口时,嗓音虽还有些干涩,却已不再沙哑。

    “既然说好了要陪着我,音音就再也不能反悔了。”

    他怀里的气息一向是清冽的,只不过适才刚喝了药,不免带了些微苦涩的药味,苏镜音窝在他怀里,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摇头说道,“我在兄长的眼里,难道就是一个会出尔反尔的人么?”

    他轻轻笑着,捻起她耳后的一缕发,在手中把玩起来,只说道,“我自然是相信音音的。”

    苏镜音哼了一声,似是不太满意他的回答。

    苏梦枕放下那缕发丝,垂眸看她,忽而抬手,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的唇角。

    然后,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却不曾想,下一刻,便被某个无情的小姑娘,十分嫌弃地推开了。

    苏梦枕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却见小姑娘漂亮的眉眼都皱了起来,捂着嘴,看着他,一脸的控诉与不满。

    “你不许再亲我了!”

    “唔,你的药好苦……”

    第84章 美人刀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里,顿顿要喝树大夫特制苦药的苏梦枕,再也没能光明正大地一亲芳泽。

    谁让苏镜音实在怕苦得很。

    哪怕苏梦枕喝完药已经过了一早上,她也觉得那股药味儿萦绕不去。

    尽管苏梦枕觉得,更多的,大抵是小姑娘后知后觉,感到羞恼了。

    为了不让她恼羞成怒,他也只作不知,只是难免就要等一等,等到夜色深深,小姑娘也恬然入梦时,再轻轻地于那抹柔软上,辗转几番。

    因着担心他病情反复,原本在第一晚的时候,苏镜音是睡在软榻上守着夜的,然而第二日醒来,睁眼一看,人却已到了床上,眼前的胸膛上呼吸起伏,腰上箍着一只手,令她翻身不得。

    再接着第二晚,凌晨忽然醒来,依旧还是如此。

    担心他半夜折腾再冻着了,她也索性放弃挣扎了,于是在这第三日夜里,亥时一过,苏镜音直接干脆利落地爬上床,翻到内侧躺好,拍拍身旁,示意他早点休息,不许再如此前那般,彻夜忙于事务。

    苏梦枕从顺如流地躺下,然后侧过身,伸手将人捞过来,揽入怀里。

    那动作熟练得,让苏镜音不得不怀疑,这人是早就在这等着了。

    一阵指风掠过,烛火随即熄灭。

    满室昏暗。

    借着微弱的月色,苏镜音下意识抬头看去,恰好对上了兄长的目光,一片昏暗之中,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似乎微微发着亮。

    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涨涨的,不由得低下头,脑袋埋进了他怀里,“兄长……”

    小姑娘的声音闷闷的,好似带着淡淡愁绪,苏梦枕低低嗯了一声,轻声问道,“怎么了?”

    苏镜音抿了抿唇,迟疑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看他。

    “……你我之间的关系,能不能就我们二人知道就好,不要让旁人知晓?”

    她手上攥着他的衣襟,大概是有些紧张,怕听到否定的答案,所以攥得很紧。

    苏梦枕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否定。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不论心里如何想,他面上看起来很是平静,直到苏镜音有些受不住这种古怪的沉默气氛,手上也攥着越来越紧时,他才以一种平和缓慢的姿态,问怀中的小姑娘,“为什么要隐瞒,是因你我之间的兄妹关系么?”

    苏镜音顿了顿,半晌,轻轻点了一下头。

    其实就算她不说,苏梦枕也能看得出来。

    毕竟他是那样了解她。

    在这几日里,只要有旁人在,她总是离他远远的,就连树大夫都不由觉得奇怪,甚至还偷偷在私底下拉着他,问他,是不是又惹小姑娘生气了。

    他能怎么办?小姑娘避嫌的态度都那样明显了,他当然是只能点头,背下这个锅。

    然后就喜得老爷子两个硕大的白眼。

    “为什么呢,音音。”

    苏梦枕沉沉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我并非亲生的兄妹,外界评断如何,于我而言也无甚干系,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苏镜音抿了抿唇,没说话。

    这件事于他而言无甚干系,可是对她来说,却很有关系。

    她知道这些年来,他为金风细雨楼付出了多少心力,如今国力衰微,内忧外患,江湖也并不平静,想要将他拉下江湖之巅的人,比比皆是。

    她终归还是不愿,因着这段感情,给旁人有任何指摘他,驳斥他的机会。

    她的心思,苏梦枕自然不会不懂,可是他只作不知,面上仍是一派平和,抬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良久,轻声开口,问道,“是我不够好么?”

    他语气低沉,短短一句话中,带着令人不容忽视的失落。

    满室昏暗,唯有一抹月华,自窗棂处倾泄而下,点点洒落床前。

    他侧着身,背对着清亮的月华,冷隽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下,苏镜音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依稀看到,他唇角的幅度,似乎渐渐被抹平。

    甚至还带着一丝轻微的颤动。

    苏镜音心里一跳,连忙在他怀里蹭了蹭脸,安抚他道,“不是的,兄长很好。”

    像是怕他不信,她又急忙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

    相比起她这样急切地再三强调,苏梦枕却没再多说其它,反倒像是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静静地抱着她不说话。

    他就这么拥着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摸着她长长的头发,就在苏镜音以为这事大概就这么过去了,然后被摸得昏昏欲睡时,却听眼前之人,缓缓地,低低地,轻声说起话来。

    说起他在许久之前,察觉到自己心意时的惶然与愁惘,彼时夜夜辗转,有多难寐。

    说起他也曾再三迟疑,也曾尝试过放手,却犹如撕下心头血肉一般,万分煎熬,苦痛难当。

    又说起他最后终究还是做不到,更不愿将她推与旁人,那样对他来说,有多残忍,又有多难捱。

    他就这么一句一句,娓娓道来,说得苏镜音泪眼盈盈,埋在他胸前呜呜泱泱地落泪。

    她大抵是懂的,尽管达不到他那样的深刻,但是这些天来,发现自己对兄长的感情并不清白,不仅限于兄妹之情时,她也曾辗转难眠,再三纠结,乃至否认自己的感情。

    苏梦枕低下头,抬手轻轻拭去她的泪痕。

    他神色平静,只定定地看着她,幽邃的目光如潮水一般,一寸一寸,慢慢从她脸上淌过,显得极为从容,也很有耐心。

    他说,“我总觉得,许是我不够好,才让音音有逃避的想法。”

    苏镜音连忙摇头,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他用食指抵住了唇。

    尔后,又听他缓缓开口,接着说道,“若是不愿让旁人知晓,也没关系,毕竟我的身子不好,尽管想要多陪你久一些,然而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至少,不要让我亲眼看着你走向旁人。”

    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带着一缕淡淡药味,将她包裹着,缠绕着,像是一张无形的、张开的网,正等待着小猎物的自投罗网。

    她总是心疼他的。

    越是心疼,她就越不会离开。

    他早已离不开她了,她也要舍不得离开他才好。

    果然,自投罗网的小猎物哭唧唧的,眨着泪眼,直摇头道,“不会有旁人的,我只有兄长。”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笑了,重新将人搂进怀里。

    只要她不会再退缩就好。

    至于其它的,不论是外界评断,还是亲友看法,他愿意给她时间,慢慢去接受。

    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兄长的柔声安抚下,很快就呜呜咽咽地睡着了。

    苏梦枕摸着她的头发,低低叹息了一声。

    “音音总是这样容易心软,若是往后没有我在,还不知要被多少人骗走……”

    余音萦萦袅袅,带着一缕浅浅的惆怅。

    渐渐的沉入如水夜色中。

    ……

    苏镜音起得晚,第二日醒来时,身旁已经没有人了,这两日常这样,她也习惯了,随便吃了几口早膳,便拐进了书房里。

    如今时至春末,天气已经暖了不少,书房里没烧炭火,但因苏梦枕身子畏寒,仍点起了一盏辟寒香,满室暖气翕然,苏镜音走进来,都觉有些热了。

    走近前去,便见桌上摆满了纸张,密密麻麻的,苏镜音略扫了两眼,发现不是楼中事务,就是当日情报。

    她皱了皱眉,一脸不赞同地看他。

    这两日来,他的身体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却总是放不下这些事务,每每她一觉醒来,都能抓到他又在操劳。

    苏梦枕轻笑了一声,把桌上的东西收到一旁,另外铺开一张宣纸,然后拉着她的手,将人拢在身前。

    她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他。

    却见他伸手取出一支笔,放在她手里握住,骨节修长的手掌跟着握过来,掌心覆在她手背,将她小小的手完全包裹住。

    然后就这么自身后拥着她,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的,慢慢写完了一个「苏」字。

    在她刚开始练字时,笔力不稳,写出来的字弯弯曲曲的,他便时常像这样教她,那时他仍是少年,她年纪也还尚小,个子也不高,娇娇小小的一小团,乖乖地跟着他的字,慢慢地描,慢慢地写。

    从前不觉如何,现今彼此两心相知,苏梦枕却很喜欢这样的亲昵。

    她早已长高了不少,只是身形纤瘦,仍旧娇娇小小的,恰恰与他十分契合,他只要稍稍倾下身,便能将她抱个满怀。

    耳边萦绕着的,是彼此轻浅的呼吸,温温热热地扑着,稍微一动,发丝相缠相绕,更显亲密无间,不容分割。

    苏梦枕下颌抵着她的肩,垂眸看向桌上的那副字。

    时人常言,以我之姓,冠你之名,早在十多年前,自她唤他兄长的那一刻起,她于他而言,已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屋中静静流淌着温暖气息,和煦宁静,令人分外安然。

    轩窗半掩,忽闻远处风声簌簌。

    苏梦枕眸光微微一动,倏而抬手,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头来。

    然后,轻轻地贴了贴她的唇。

    苏镜音眨了眨眼,没感觉到苦味,便也没推开他,温顺地窝着他怀里,感受着唇上的辗转厮磨。

    她被磨得晕晕乎乎的,早已不自觉侧过身,手也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扯得衣衫凌乱。

    然而就在这气氛旖旎之时,忽地,半掩的轩窗自外头被用力一推,重重响起啪的一声。

    苏镜音心头一惊,慌忙推开身旁之人。

    猛地转过头去,却什么人都没看见。

    她太慌张,因而根本没注意到,身旁之人在她转头之后,唇角微微勾起的幅度。

    玉罗刹从墙头摔了个底朝天。

    他捂着脑袋坐了起来,心说老是踢自家那臭小子下墙头,这次自己竟也摔了一回。

    他仍有些恍惚,还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就连平日里萦绕周身的烟雾,也忘了以内力运转维持,这会儿雾气都散了,露出容色昳丽的眉眼,以及整个一瞳孔地震的表情。

    直到重新纵身跃回阑干上,他还没能彻底缓过劲儿来。

    看向屋内,几人目光相撞之时,空气似有一瞬的凝滞。

    苏镜音默默躲到了兄长背后。

    第85章 美人刀

    苏镜音从没想过,掉马来得这么快。

    果然有些事,越是想遮瞒,就越是容易暴露,这才几天啊,就被抓到了。

    而且还是当场抓包。

    她心里发虚,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玉罗刹,脑袋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可是等了许久,房里依旧还是静悄悄的,近乎于落针可闻。

    静极思动,于是她悄咪咪抬了抬眼。

    然后。

    冷不防对上了一道幽幽的目光。

    玉罗刹难得露出真面目,这饱含怨念的一眼,却吓得苏镜音一抖,整个人都缩到了自家兄长身后。

    打破这诡异寂静的,是苏梦枕的一声低笑。

    苏镜音揪着他的衣角,偷偷在背后轻轻拉了拉,那意思,大概就是暗示他别笑了,收敛一点。

    苏梦枕收敛了吗?

    大致可以算是收敛了。

    他的确没再扬唇笑了,然而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都遮不住,更让玉罗刹觉得可气的是,他还十分光明正大地,反手拉下了小姑娘攥着衣角的手,而后手指张开钻入指缝,紧紧扣住。

    这样十指相扣的亲密无间,让玉罗刹心头哽住,喉头哽住,一口老血差点当场喷出来。

    以往包裹周身的灰白色雾气,这会儿已然不再显现,那张艳丽得看不出任何岁月痕迹,完全称得上风韵犹存,宛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般的脸上,此时纠结得都快抽抽了。

    “你你你……你们……”

    玉罗刹那叫一个气啊。

    十几年前的时候,他就是晚了一步,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乖乖巧巧小小一团的小姑娘,软软糯糯地叫那苏遮幕父亲。

    而今好不容易揪着个好大儿,想着虽然那臭小子成日只知练剑,不解风情了一点,冰雕脸了一点,但是好歹长得还不错,而且还……嗯,还什么优点来着?哦对了,还有胳膊有腿的,努努力把小姑娘拐回家去,好让她也能叫他几声父亲,气死哦不对,是气活那地底下的老家伙。

    结果呢??

    玉罗刹目光幽幽地盯着两人十指紧握的手,片刻又抬头,幽幽盯起了苏梦枕的脸。

    你老子撬我墙角,你丫的也撬我儿砸墙角??

    他那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苏梦枕的手又牵得很紧,苏镜音挣了几下,没挣开被扣住的手,索性也就抬头望天,破罐破摔了。

    算了,反正都被抓包了,这会儿再避嫌那也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济于事了。

    她挪了挪脚步,整个人都藏到了兄长背后,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衣角都不露。

    “咳咳,玉叔。”苏梦枕低低咳了几声,说道,“你别吓着她了。”

    玉罗刹:“……”我那是吓她吗?我那是在吓唬你!!

    玉罗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下暴躁的心情,然后才硬邦邦地开了口,“……我有事找你。”

    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是想支开小姑娘,与苏梦枕单独谈一谈。

    他说着,又尽量放轻了声音,放柔了语气,对躲在后头的小姑娘说道,“音音先出去玩会儿,我和你兄长有事要谈。”

    苏镜音顿了下,犹犹豫豫地看向自家兄长。

    苏梦枕将人牵到身旁,然后放开手,摸了摸她的头,轻轻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是我之前托玉叔办的事,都是一些朝堂争斗之事,你大约是懒怠听的,若是想要听,也可以留下来。”

    玉罗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小子,以退为进,好话都让他说完了。

    苏镜音有些犹疑,但见兄长神色平静,仍是一如往常的从容不迫,便放下心来,又看向了玉罗刹。

    “玉叔,兄长还病着,你们记得别谈太久了……”

    小姑娘语气软软的,这短短一句话里,几乎全是对她家兄长的关切与维护。

    玉罗刹的心啊,顿时更堵得慌了。

    他忽然觉得牙根痒,手也痒,想打人。

    特别是姓苏的、使刀的、成日病得只剩一口气的人。

    但是他还不能打。

    他要是敢动手,约莫小姑娘就要跟他急了。

    玉罗刹只能扯出笑来,点了点头,那张容色艳丽的脸上,像是僵住了一样,满脸写着高兴。

    淡淡紫色的百迭裙随着步伐行走,摇摇曳曳,不多时便跨过门槛,缓缓消失在了门扉之外。

    玉罗刹一向我行我素,从来很少有心生惘然的时候,可是这会儿看着那姑娘,慢吞吞挪着步子,三步一回头地离去,像是怕他会欺负她兄长似的,竟也难得生出些怅然若失之感来。

    此情此景,心境疏阔如玉罗刹,也不禁叹起了气来,“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苏梦枕在桌边坐下,抬手提壶斟茶,唇角浅浅勾着,笑着递了一盏过去,“玉叔,此话差矣。”

    “怎么?”

    玉罗刹跟着坐过去,随手接了过来,刚低头吹了吹烟气,正要饮下,就听苏梦枕又接着说道,“音音不论怎么留,都是留在我家。”

    “……”玉罗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真的,论气人你是会的。

    玉罗刹瞪着眼睛看他,喉头更觉梗得慌,手上的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看着那张病容略白的脸,觉得泼上去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但他敢保证,最后遭殃的大概还是他,索性啪地一下,放回了桌面上。

    “你是认真的?”玉罗刹难得摆起了一副认真面孔。

    称霸西方多年,统率魔教的罗刹教主,即便平日不显,一旦利用周身浑厚功力,释放出那种极具威慑力的强势气息,压迫感也不是盖的。

    即便是如今江湖成名的许多一流高手,在这种近乎于碾压的威慑下,大多都很难维持平常的镇定。

    但苏梦枕不止是个简单的高手,他身上还有年少之时便独立统筹金风细雨楼,以及在皇城脚下与一群虎狼争权多年,所打磨沉淀出来的领袖气势。

    他回答得十分镇定,也十分坦然。

    “我对音音,一向认真。”

    或许是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暖,眼底寒火微跃,似有冰河消融。

    又或许是他的这番态度,坦然自若到让玉罗刹恍惚觉得,好像本该如此,从来如此。

    显然他来得晚了些,哪怕想阻拦几番,恐怕此事也早已成了定局,既然如此,玉罗刹也不再多问,更不会做那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只是不管怎样,他总归还是真心疼爱小姑娘的,哪怕当下已经探出了苏梦枕的心思,但这世上最不可测的,偏偏就是人心。

    玉罗刹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道,“如今你们感情正浓,自然是什么动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但是……”

    “若你哪一日待她不好,我也不会因着你父亲而有所留情,我会带她回罗刹教去,到时隔着雪山天险,要你从此见不着她!”

    玉罗刹的话说得笃定,然而他也的确是有那样的本事。

    尽管知道这话只是玉罗刹的一个告诫,他也不可能会待她不好,但苏梦枕还是不由得想象着,若是再也见不到她,那会是怎样难捱的一种光景。

    光是想想而已,就觉心头之处,像是陡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瞬间裂痕斑驳,剐掠起寒意彻骨的风刀。

    “不会有那一天的。”

    苏梦枕垂下眸子,低低说道。

    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日里,绝不会有那一天的。

    玉罗刹冷哼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至于二人之间一直以来的兄妹关系,对玉罗刹而言,那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向我行我素,亦正亦邪,从来不喜按规矩行事,做事总是由着自己心意来,说起来,他倒是和明月是完全相似的一类人,所以自然不会对此有多大反应。

    之所以方才那样震惊,一方面是没想到,毕竟从前见苏梦枕,大概是因着自小重病缠身,体质孱弱,所以总是年少老成的模样,玉罗刹也从不曾在他身上,看到什么儿女情长的感情,眼里除了家国情义,就是楼中事务,即便是对苏镜音,那时也都是切切实实的兄妹之情。

    说来也是,那会儿小姑娘年纪还小,又不是什么口味独特的变态,哪能对那样一个小丫头动感情呢?

    而另一方面,则是后悔不迭,早知明确绑定的兄妹关系,也能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他当年就该直接跟苏遮幕抢人,害得他等小姑娘长大等了那么多年,结果等了个寂寞!

    当年他不过只是晚了一步,结果如今什么都晚了。

    玉罗刹悔得猛灌了一盏茶。

    苏梦枕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替他添了茶,然而微扬的眉眼之间,难免泄露出几分愉悦之感。

    看得玉罗刹越发不爽。

    他觉得心好累,也不想在这事上再作纠缠了,反正不管再多说什么,左不过结果就是多被对方再刺上几番,玉罗刹自问没有那种受虐的爱好,因而只得转移了话题,说起正事来。

    “诸葛神侯昨日已带着赵佶回到皇宫,大约是他风评太好,倒是没有任何人怀疑,随行的还有他那个大弟子。”

    说到这儿,玉罗刹顿了一下,又问道,“那就是你说的,最合适的人选?”

    苏梦枕在楼里静心养病的这几日,外面的世界已是翻天覆地。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改换天地这一遭,最开始因着下药之事,是有想过直接把赵佶杀了,然后换个易容的替代品上去。

    但这样的话,后续要查漏补缺的地方实在太多,赵佶毕竟是个文弱皇帝,那这易容替代的人,就必须与他一样,没有武功,没有内力,毕竟朝堂之上会武功的官员并不少,哪怕大多都达不到一二流水准,有着大内第一高手之称的米苍穹,也在寻梦园那一夜里,死在了夜叉白雪刀下,但也还有黑光上人、舒无戏以及一爷等人。

    而且计划不够严谨,贸贸然杀了赵佶的话,也更难以劝服一向忠君爱国的诸葛神侯,将神侯府拉到他们这一阵营来。

    这样一来,李代桃僵这条路自然就走不通了。

    也就恰好在这个时候,苏镜音恢复记忆后,说起的那些旧事,给了苏梦枕一些启发。

    极乐玄冰与押不卢之毒,他们确实没有,但先前也说了,赵佶毕竟只是个文弱皇帝,没有半点武功,平日里耽于享乐,夜夜笙歌,更加没有什么坚定的意志力可言,那么王怜花的西域摄心术,用来对付这样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了。

    于是在杨无邪努力了两日,在确认完全洗透了赵佶的脑子,将人变成一个只会听从指令的傀儡之后,就直接将人送到了神侯府。

    至于诸葛神侯在看见那样一个赵佶后,究竟会有多大反应,这就不在苏梦枕的关注范围之内了,之所以在无情前来风雨楼密谈之前,没有提前告知这件事,要的就是一个让诸葛神侯无法驳回,不得不为之的保险。

    毕竟如今赵佶人都已经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想另谋它路也不成了。

    而且一直以来诸葛神侯最担心的,不过就是皇帝一死,朝堂无主,必生内乱,即便皇子成年的不在少数,但龙生龙凤生凤,赵佶生的儿子,大概就属于打洞那一类的,哪一个都没有明君之相,扶持哪个上去,都是大差不差,和赵佶在位不会有太大差别。

    如今不死皇帝,不换皇帝,更不会有什么内乱一说,这已经是当下最好最合适的路子了。

    至于玉罗刹方才所问的什么人选,指的就是控制赵佶的最合适之人。

    苏梦枕与无情知己相交多年,自然相互了解对方,就像那日苏梦枕一个看似平静的眼神,无情都能从中看出,他对苏镜音有着不同于兄妹的感情,更何况是长久以来,对彼此人品才能的肯定。

    若说在这世上,有谁能够在把持那个位置后,仍旧一直保持为民请命的初心,行正道之事,不危害江山社稷的……大概只有一个无情,能让苏梦枕百分百确信了。

    更别提作为神侯府四大名捕中,头脑领袖一般的存在,无情足够聪明冷静,深谋远虑,更能在恰当的时机,做出最合适的决策。

    而且无情本来就是官身,更有御赐的「平乱玦」在手,本就深受朝廷重用,即便忽然被官家看中在侧辅佐,对于向来十分有想法,总是心血来潮、说一出是一出的赵佶来说,也并非是什么奇怪之事。

    但是让玉罗刹觉得奇怪的是,一开始在见到傀儡赵佶的时候,原本诸葛正我的反应还是很大的,脸色也难看得不行,要不是这几日,玉罗刹一直留在神侯府里,为了不让诸葛正我在听到赵佶失踪的消息后,贸然出府行动,而与诸葛正我打了几场,双方皆知短时间内谁也胜不过谁,所以才致使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听听风雨楼来人如何说。

    然而当杨无邪说明了,由无情担任那个控制赵佶的人选后,诸葛正我的反应很明显缓和了不少。

    玉罗刹能够叱咤西方多年,自然也不是仅仅凭借一身武学的,尽管不比这京师里一个个的,全都是玩弄阴谋的一把好手,但几月前仅凭着一块罗刹牌,也着实耍得半个江湖团团转。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问题,但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一向忠君的诸葛正我,就因着一个徒弟,那么容易就妥协了?

    玉罗刹想不明白,也就直接问了苏梦枕。

    对此,苏梦枕的回答,倒是有些似是而非:“大概……这就是另一桩皇家秘闻了。”

    只是短短一句话,里头包含的消息已然不少,玉罗刹顿时就听明白了。

    不过,与其说是诸葛神侯因着无情而妥协,还不如说诸葛神侯虽然忠于朝廷,却也并非什么不通情理的愚忠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联合凤郁岗等人发动政变。

    只是如今年纪上去了,没有了年轻时的一腔孤勇,生怕朝野动荡,只想着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改革,慢慢推进,教导弟子成为四大名捕,也是秉承着维持公道秩序,惩恶锄奸,能除一恶便少一恶。

    然而这样的缩手缩脚,瞻前顾后,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看看那只知饮酒作乐,沉迷求仙问道之法,罔顾百姓疾苦的昏聩官家,再看看这奸佞当道,早已变得乌烟瘴气的朝政,更有那犹如虎狼一般的辽金,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随时会扑上来狠咬一口……

    这些种种,早就已经不是神侯府办几个案子,杀几个恶人,所能挽救得了的了。

    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罢了。

    所以如今既有这样的机会,能够一举扫清朝堂之上的蛀虫与硕鼠,还不会引起朝堂内乱,动摇国本,诸葛神侯自然也不是什么顽固之人,最开始几日时间下来,他也早就有所动摇,否则也不会让无情无诏出府,暗中前往金风细雨楼见苏梦枕。

    毕竟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朝政内部早已腐朽不堪,唯今之计,只有不破不立,方是出路。

    玉塔之上谈的是家国大事,玉塔之下的苏镜音,自认没有兄长那样正气凛然的情怀,也没什么兴趣听那些事,正一个人蹲在天泉池边,怏怏地捏着一碟点心喂鱼。

    苏镜音这会儿是有些懊恼的,明明昨夜才跟兄长说了,要对二人之间的关系保密,可是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就被玉叔给撞破了,她都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运气,怎么偏偏这么倒霉催的?

    时值春夏之际,天泉山上花木葳蕤,连同池边的一株海棠也开了满树,周遭花香萦绕,惠风和畅,慢慢的,苏镜音倒也静下心来,没方才那样郁闷了。

    只是明明当下日头高挂,天气也早已转暖,不知怎的,忽然之间,周边竟一下子冷了不少。

    这样熟悉的、完全不顾人死活的冷气,让苏镜音忽然想起了一些十分不美妙的回忆。

    第86章 美人刀

    大概是那种带着丝丝凛冽剑意的寒气,若有似无的飘荡在周边,实在冷得慌,苏镜音忍无可忍,终于站起身来,转头看去。

    就见墙隅之上,站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那个人更像是一把剑,一把锋锐无匹的、冷硬的剑。

    “你刚杀过人?”苏镜音皱了皱鼻子,看起来像是对他带进来的血腥气,有些不满。

    至于西门吹雪为什么在这里,她没问,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大概又是被玉叔给强行拉来的。

    西门吹雪仍旧绷着一张万年冰雕脸,就连回句话,也都是一如既往的简洁,“是。”

    苏镜音不由在心里感慨,分明玉叔是个心眼又多话又密的,可偏偏作为亲生父子,大概是因着习练剑道的缘故,西门吹雪的性格却与玉罗刹完全不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南辕北辙。

    看看这问一句答一句的,从来不多说半句废话,简洁到让人没脾气。

    要不是两人面容轮廓上还有些相似,苏镜音都不免觉得,根本看不出那是一双父子。

    她刚这么想着,然而下一刻,西门吹雪就立即打破了她的想法。

    见她一直没说话,西门吹雪反倒是开了口,“你不问我杀了什么人?”

    “啊??”苏镜音眨了眨眼,有些懵逼。

    西门吹雪没再出声,就这么无声地看着她。

    方才问他是不是杀了人,不过是因着苏镜音闻到了血腥气,觉得不大好闻,这才顺嘴一说,她也并不是真想问他什么杀人细节。

    可是这会儿他忽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苏镜音就有些懵了,毕竟平日里周围的聪明人太多,遇事也不需要她去思考对策,久而久之,她就养成了懒得动脑子的习惯。

    再加上她本就不是什么擅长动脑子的人,头顶长的脑子用到现在,崭新程度至少九成新。

    苏镜音忽然觉得好心累,谁能告诉她,一把剑究竟在想什么?

    但她还是抬头看他,从顺如流地问了,“你杀的谁?”

    兴许是看她总是仰着头说话,一直站在墙隅之上的西门吹雪,倏然轻跃而下,落定之后,他才开口回答她的话。

    仍是一贯的简洁明了,只有一个名字。

    “白愁飞。”

    苏镜音:“?”那又是谁?

    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但她就是没想起来。

    大概是看她表情太过困惑,西门吹雪又多解释了一句,“六分半堂。”

    这下苏镜音总算想起来了。

    前几天自京郊回来的时候,彼时她问起那位地牢中的雷小姐,兄长说起六分半堂内部不太安稳,有内奸与她、与蔡京相互勾结在一起。

    这样看来,那个内奸大概就是白愁飞了。

    当初雷损死后,雷纯表面上看似安分的留在六分半堂内,大概就是在那时候结交的白愁飞。当日那致使城东分舵爆炸起火的火药,杨无邪也一直在追查,只是之后查来查去,细碎的证据连结在一起,也全都指向了六分半堂。

    雷媚如今已收回了六分半堂的权力,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些对自己有害无益的事情来,那么问题,大概就出在那些手上各执权限的堂主里了。

    这几日以来,苏梦枕也不是当真有多静心在养病,苏镜音在书房里陪着他时,偶然也曾翻看过一些卷册,又因着曾经在鄂州城一行中,与白愁飞有过几面之缘,所以随手翻了关于他的案卷中,留下了一些印象。

    与他表面上一身白衣、潇洒逸雅的形象不同,白愁飞的身份履历可以称得上跌宕起伏,而且更加算不上清白无辜,有过默默无名之时,也有过风光无限之时,更有过心黑手辣的时候。

    在白楼的档案之中,他曾化名为白幽梦,在洛阳沁春园唱曲子;化名白鹰扬,在金花镖局里当镖师;化名白游今,在市肆沽画代书;化名白金龙,其时正受赫连将军府重用;亦化名白高唐,在三江三湘群雄大比武中夺得魁首……「注一」

    还有白明、白一呈等等,诸如此类的名号,实在太多太多。

    此人曾经所用名号之多,早已不止五指之数,这茫茫江湖之中,虽然成名高手众多,但是颠沛流离、怀才不遇的人也有不少,原本白愁飞并没有什么好值得怀疑的。

    但偏偏在六分半堂出现内奸的敏感时期,他又恰恰主理了不少事务,而且他有野心,野心还不小,而如今的六分半堂,却早已撑不住他的野心,更别提上头还有一个软硬不吃的雷媚压着。

    这样一来,已足够让人产生不小的怀疑,更足以让杨无邪更加仔细地,完完全全地去深挖出他的所有过去。

    白愁飞有套指法绝学,名为「惊神指」,但他在初入江湖的时候,武功一般,也并不会这项指法。然而在化名白一呈那段时日里,他加入了长空万里帮,后来与文雪岸设计杀害了梅剑花帮主,又趁帮内聚会时,下毒屠杀了一概帮众,这才夺取了「万古神指」的指诀。

    他所谓的「惊神指」,便是为了掩盖杀人毁帮,以及夺取功法的恶行,而将万古神指改创而成。

    但是这一件事,自文雪岸死在夜叉白雪刀下之后,已能算得上完全被掩埋在地底,若非当初文雪岸为了以防万一,留下了一个指认白愁飞的活口,约莫这长空万里帮的灭门血案,也不会有这重见天日的一天。

    这样的一个人,足以够得上西门吹雪的必杀名单了。

    遇上了剑一出鞘就必杀之的西门吹雪,白愁飞自然怎么都逃不过一死的结局,他并没有如他所求的那样闻名江湖,而是成了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西门吹雪所追杀名单上的恶徒,之一。

    至于他那些机关算尽只为一飞冲天的野望,更是再也无法实现,只能跟着他一道埋入地底下了。

    然而话说回来,若是没有苏梦枕让人刻意送给他的消息,大概西门吹雪也不会主动去杀白愁飞。

    想到这一点的苏镜音,倒是忽然觉得,西门吹雪和玉叔其实还是挺像的,毕竟俩人都是个十分好用的大杀器,重点是还免费。

    自墙头轻跃而下的西门吹雪,这会儿与苏镜音离得不算远,因而那股子血腥气也越发重了不少。

    苏镜音自然不可能没闻到,但是这样浓重的血气,根本就不是一柄早就擦干血迹的乌鞘剑,所能散发出来的了。

    她适才并未注意,这会儿察觉不对,上上下下地仔细端详了他几眼,这才发现他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唇上血色也有些淡,而且左臂上方的白色袖子上,还洇染开了一团殷红的血色。

    苏镜音吃了一惊,“你受伤了?!”

    她一直都知道西门吹雪武功很高,但没想到白愁飞的惊神指也不遑多让,虽然最后还是死在了西门吹雪的剑下,却也利用指诀重伤了他。

    西门吹雪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想着人家还是因着兄长给的消息,被利用充当了一回免费的杀手,苏镜音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连忙抬步就要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先到塔上休息会儿,我去帮你叫大夫过来。”

    然而西门吹雪并未听她的,只是在她即将越过他之时,伸手拉住了她胳膊。

    苏镜音只能停下脚步,疑惑地转头看他。

    西门吹雪淡声道,“我就是大夫。”

    “我的伤在上臂后侧。”不等苏镜音多说什么,他又抬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来,然后递给了她,“这是我自配的金疮药,比起一般的药,药效更好。”

    他一向寡言少语,能够多说这几句话已是少见,苏镜音也大致摸透了他的语言逻辑,这会儿他的大概意思,很明显就是让她帮忙撒下金疮药。

    她有些愣愣地接过药瓶,还没点头答应,就见他已经随手将带着一点灼烧痕迹的衣袖,撕开了一道两指长的口子。

    苏镜音:“……”

    这就是剑客吗?这行动力也太快了吧??

    原本苏镜音只是觉得,她和西门吹雪好像不是太熟,所以才有些迟疑,但这会儿对方都已经在等着上药了,她再犹豫也说不过去了。

    大概那惊神指也确实厉害,苏镜音拿着药瓶撒药的时候,明显发现西门吹雪手臂皮肤上的灼烧痕迹,比起衣袖外头的更为严重不少。

    她动作轻慢地仔细撒完了药,从头到尾没敢碰触到一点,那药粉逐渐溶于伤口处时,能看到他上臂的青筋都绷紧了,光是看着就觉得疼得不行。

    苏镜音自己就很怕疼,看着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由得问了一句,“疼不疼啊?”

    不知怎的,听到她问话的西门吹雪,忽然缓缓地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这一回,他的笑不再如第一次破庙见面时那般,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讽刺意味。

    而是真真正正的,浅浅淡淡的一个微笑。

    原本锋锐冷厉的五官,看着竟也柔和了不少。

    这还是苏镜音第一次见着他这般神情,大约是被他的愉悦感染到了,在微微讶异之后,也不由露出了一缕笑意。

    接着不知怎的,便感觉后颈一凉。

    似有一道冷意倏地传来,瞬间感觉如芒在背。

    她下意识回过头,抬眼望去。

    然后就对上了一双黑沉如墨的眸子。

    那双漆黑眼眸的主人,正站在高高的玉峰塔上,身披一件暗纹刺绣的浅色披风,风姿凛然,扶栏垂首,遥遥望着她。

    玉罗刹走在他身旁,循着他的目光,见到塔下的场景,忍不住挑了挑眉,摸着下巴笑了起来。

    上边的气氛虽然有些古怪,但苏镜音什么都没察觉出来,见他们走了出来,就知晓已经谈完了事,于是便将手上的金疮药盖好封口,随手递还给了西门吹雪,“玉叔估计要下来找你了,那我也先走了。”

    西门吹雪唇角的笑已经隐了下去,神色又恢复了平日的孤高冷然,见状也只是淡淡颌了下首,应了一声,“嗯。”

    苏镜音笑了笑,尔后转身,脚尖轻轻一点,像是一只随风飘起的蝴蝶一样,轻巧地跃上了玉峰塔上,欢快地扑向了她最眷恋的归处。

    苏梦枕从始至终,目光都不曾离开过她的身上。

    原本一片暗沉沉的眼底,在她毫不犹豫地回头向他而来时,也瞬间燃起了点点光影,犹如久旱忽逢甘霖一般,只是一刹,就生出了无数的芳草萋萋。

    跟着玉罗刹一同离去之时,西门吹雪似有所感,倏然回了头。

    他的神色冷寂又漠然,唯有眼底微微掠起一丝波动。

    但很快,就重新归于平静。

    …………

    时值春夏,梅雨不歇。

    江湖一派平静,京师朝堂之上,却是风波又起。

    自官家失踪回归后,性情变得越发难测,以往他就很有想法,特别容易想一出来一出,有时一高兴,就能够因为对方踢蹴鞠踢得不错,心血来潮地随口一说,就将人官职接连擢升好几级。

    也曾听着那上清宝箓宫的方士们忽悠几句,仅仅只因害怕步哲宗皇帝的后尘,担心自己子嗣不丰的问题,就立即下诏征集工役,运土填洼,搞出一个怨声载道的花石纲来,更将皇城西北角的地势生生填高出数尺。

    赵佶在位这二十年来,诸如此类荒唐无比的事件,数不胜数,多如牛毛,又何止这一两桩而已。

    因而这会儿“失踪”一趟,回到皇宫的官家,因着后怕而心有余悸,所以做事越发不按常理出牌,自然也是情有可原的。

    无情利用操控赵佶,颁布各项指令一事,比诸葛神侯以及所有人想的,做得还要更好。

    刚回到宫里的当天,他便让赵佶把这次莫名失踪的黑锅,扣在了早已下了黄泉的米苍穹头上,更是下诏斥责他狼子野心,勾结江湖高手,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然而真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无情,又接着控制赵佶沉痛反思,说起蔡太师是因他之故,如今还失踪不见人影。

    之所以没把黑锅扣到蔡京头上,主要还是防止打草惊蛇,毕竟已在进京路上紧赶慢赶的九幽神君,这十几年来实在能藏,若是又被他躲回洞里缩个一二十年的,那就不知道该怎么找去了,而他的顶头上司傅宗书,又和蔡京一向关系紧密,有所勾结。

    随后不过两日,又借口说因着这次大难,心里越发不安,想要效仿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让上清宝箓宫的林灵素求得天命,大夸特夸高俅和童贯二人,是为当代徐福,让他们出海去寻一寻那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这操作很有赵佶一贯的风格。

    然而,这还不是最骚的。

    最骚的是赵佶压根钱也不给,人也不给,出海的船呢?不好意思,更是没有。

    夸了一大溜儿,最后只扔下一句,朕相信两位爱卿,然后就把他心爱的爱卿们,给发配到偏远海上去了。

    顺带一提,临走之前倒是给了几个人,不过那几个人,看似正规的军士兵甲底下,都穿着某杀手组织的特色青色制服。

    至此朝堂六贼去了四个,尽管奸佞当道多年,奸党之下关系盘根错节,还需一点点地慢慢肃清,但至少,在众多真正想要为民请命的忠臣良将的头顶上,长年遮蔽的那层厚厚的阴云,已逐渐被掀开一角,露出了一缕隐约的明亮天光。

    就在朝堂政治逐渐走上正轨的时候,白楼麾下的情报人员,紧急传回了一则消息。

    ——九幽神君及其弟子们,已经暗中进入了汴京城。

    杨无邪收到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出了白楼,来往玉峰塔见苏梦枕,将消息告知与他。

    蔡京早已在青衣楼杀手的严刑下,承受不住踏入了鬼门关,而傅宗书则还留下了一条命,如今又被关回了自家相府的地牢里,毕竟他是个用来钓九幽神君这条大鱼的饵,在九幽神君尚未真正现身之前,自然得保证他的命还留着。

    尽管石观音十分不爽,但还是忍住了取他狗命的想法。

    只要九幽神君及其弟子现身入了相爷府,那其它的事,其实也不需要苏梦枕多计划了。

    毕竟在石观音、李寻欢、以及玉罗刹这些叱咤江湖多年的顶级高手,人均争着砍一刀的情形下,九幽神君根本就是瓮中的鳖,哪里还翻得过身来。

    只是唯一能让苏梦枕觉得担心的,是自家小姑娘的情绪。

    苏镜音之前特地说过,她想要亲自动手杀九幽神君。

    若是换成元十三限,哪怕他不曾重伤逃脱,有夜叉白雪在,苏梦枕也不会有多担心。

    但九幽神君不同,他身怀一种名为「空劫神功」的功法,遇强则强,遇抗则厉,虽然这点在多人围殴之下,根本不算什么,但更重要的是,他最擅长布施妖诡奇术与阵法,轻易不会现出身形来。

    如此想要捉住他的真身,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他竟有种诡异的直觉,此事或许不会那么简单地解决。

    苏镜音睡了一场长长的午觉,醒来后洗了把脸,便习惯性地慢吞吞走到了书房。

    然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兄长眉头紧锁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值入夏,天气逐渐转暖,纠缠多时的寒症也潜伏回了他的体内深处,还是因着如今二人心意相通,他心境比之从前,更为舒朗开阔,再加上近来苏镜音日日故意拖着他,不许他熬夜处理公务的缘故,苏梦枕脸上的气色,如今居然好了许多,就连曾经极为瘦削的身形,竟也略微丰润了一些。

    苏镜音走近前去,正想问问出什么事了,就被他伸出手拉入了怀里。

    大抵是刚刚睡醒不久,她的脸颊上还微微晕着浅浅的粉,一双眼睛湿润润的,有点儿亮,顺势窝进他怀里,抬眸看向他时,像是带着淡淡的水光。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苏梦枕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然而怀里的小姑娘并不安分,她就这么抬头看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忽然伸出手来,点了点他微微皱起的眉心。

    “怎么了?”她目光担忧地问,“兄长看起来好像有些烦恼,是不是楼子里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要紧事。”

    苏梦枕眸光微微闪了闪,抬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却不曾明说九幽神君之事,毕竟当下他还没思忖清楚,该如何安排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她的安全。

    但苏镜音还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思及近来,楼中并未发生什么要事,江湖上更是平静无虞,唯一发生动荡的,就只有朝堂之事了。

    但在赵佶,准确来说,是在无情的不定期搞事下,朝廷如今已经日趋安稳,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想来想去,苏镜音还是想不通,便直接问道,“兄长还在担心什么?”

    苏梦枕低头看她,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时全然只映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心头软成了一滩水。

    苏梦枕从来冷静自持,心性强大,不论遇着多难的困境,也很少会被人影响判断,可是偏偏就遇到这么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每每总是能轻易左右他的心绪。

    他一贯淡然的情绪,实在很容易被她牵动。

    与此同时,也更容易被那些有意无意靠近她身边的人,所影响。

    他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滋味,有点酸,有点涩。

    分明他已经与她两心相知,彼此相悦,却仍会因为她的身边出现其它人,而觉得十分嫉妒。

    苏梦枕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究竟在嫉妒什么。

    曾几何时,他自认为自己能够看得开,放得下,却终究还是贪心不足,不甘心也不情愿,只与她相守这短短几年,更加不愿在故去之时,将她交到旁人手上。

    光是想到会有其他的人,陪着她一路走到迟暮之年,他的心里就控制不住地刮起冷风,只觉比那凛冬之时的风刀霜剑,还要来得彻骨冰寒。

    看着她略带担忧的眉眼,苏梦枕心头微动,像是想要就此证明什么一般,他捏着她的下颌,倏然低下了头。

    然后,在她唇角轻轻印下一个吻。

    自前几日被玉罗刹撞破之后,她就怎么都不肯让他亲近了,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情绪不对,也没推开他,就这么乖乖顺顺地仰着头。

    然而这一次,他只是轻轻贴了一下,就克制地退了回去。

    苏镜音慢吞吞地眨了下眼,抬头看着他,目光清凌凌的,像是有些疑惑的模样。

    苏梦枕唇角微微一动,正要开口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怀里的小姑娘却忽然抬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眉眼一弯,笑着将他往下带。

    第87章 美人刀

    这是几日以来,小姑娘少有的主动。

    她坐在他腿上,轻撩眼睫,抬眸看他,眼中似有光采湛湛,像一潭柔静的湖水,水中倒映几许点缀夜空的星子,干净又澄澈,涤荡着点点细碎的光影。

    苏梦枕垂着眼眸,低头凝视着她,在这一刻,竟难得有一瞬的晃神。

    他不曾深究自己心中那微微涨满的情绪,是因何而起,极为顺从地低下头,慢慢地,缓缓地,覆身而下,最后轻轻落在那抹柔软的嫣红上。

    对外从来都是孤高清傲、不可一世的苏梦枕,在面对自家的小姑娘时,总是温润的,沉静的,像是寒凉冬日的暖阳,温柔得让人毫无防备,以至于慢慢沦陷,完全敞开心扉。

    连同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诱捕,他的亲吻,也都是几乎相似的步调,他总是很有耐心,又势在必得的,将他想要的小猎物,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慢慢诱入他布置多时的陷阱之中。

    然而这次,唇瓣厮磨间,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小猎物既已被完全收入怀中,他便不再竭力掩藏,逐渐露出了真面目,露出了内里的强势,他变了,他不再是一个温柔的捕猎者,而是一个对心上人有着强烈占有欲的男人。

    苏梦枕所求不多,他只想守着他的小姑娘,不愿让任何人有半点窥伺的机会。

    可是他的小姑娘实在太好,也太受欢迎了,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她的好,喜欢她的人,有太多太多。

    明明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是如今将人拥入怀里,苏梦枕还是感觉到极度的不真实。

    他担心,他忧惧,他怕她只是因为长年的习惯依赖,而将其误以为是爱,然后哪一天,等到她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会永远永远的失去她。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一旦想到那样的可能性,苏梦枕就觉心头刺痛得犹如刀割一般,眉眼间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可是她什么都没察觉到,仍然闭着眼眸,抱着他的脖子,柔顺地承受他越来越深的汲取,显出十分的依赖与信任。

    看着这样的她,即便是此时心绪纷乱的苏梦枕,也不由在心底喟叹了一声,慢慢压下了鸦羽似的乌黑睫毛,掩盖住眼中那些阴翳的情绪。

    他紧紧地拥着她,像是怀抱着什么贵重的宝物般,一手捧起她的脸颊,又重又深地吻着,贪婪地缠着,仿佛亳不餍足一般,缠得她快要窒息,快要喘不过气,眼角溢出泪来,倏地滑落而下。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找寻到相互爱着的证据。

    静谧无人的书房之中,缠着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

    苏镜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的兄长,也有这般彻底失控的时候。

    他来势汹汹,宛如黑云压城,风摧雨折,折了她的腰,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其中。

    苏镜音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她已经快要承受不住,只觉浑身软得像是一滩水,脑袋直往后仰,睁开了迷蒙水润的双眼,两只手抵在他胸前,呜咽着想要推开他。

    透过泪水朦胧的眼帘,她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冷隽面容上,几乎全是不容抵抗的欲念,连同那双素来沉静幽深的黑瞳,也沾染上了点点沉迷之色。

    对上那双晦暗莫测的眼眸,苏镜音心头一跳,直觉好似有哪里不对劲,可是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只是越发后悔不迭,就不该主动自投罗网,结果现下害得自己退无可退,毫无抵抗之力。

    就在苏镜音以为自己快要报废在这里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几下沉闷的敲门声。

    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简直犹如天籁之音。

    可惜这天籁之音,还伴随着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是树大夫!

    几乎在老爷子推门而进的那一刻,苏镜音吓得一激灵,瞬间像兔子一样窜了起来。

    她躲得很快,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莫名有一种诡异的偷情之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不能让人看到。

    直到躲在某个罪魁祸首身后的披风下,苏镜音还有些恍恍惚惚,连树大夫走进来说了些什么,也都没听清楚。

    老爷子只是来例行公事的把个脉,发现苏梦枕的病情已经逐渐趋于稳定,他松了口气,只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以及药汤暂时可以停了,不用再喝了,然后就挎着药箱子离开了。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苏梦枕。

    玉塔之外的墙角处,茶花紧紧拽着杨无邪的袖子,死活不让他离开。

    “你不跟我说个明白,我就不让你走!”

    作为自家公子贴身伺候的护卫,茶花平日待在玉塔的时间,比起杨无邪还要多得多,这几日里,虽然天天都被自家公子赶了出来,但苏梦枕其实也没想瞒他,所以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茶花还是看到了一些。

    他只是老实,并不是傻,谁家好兄妹会亲亲抱抱,夜里躺一张床塌上睡觉啊??

    可是公子和大小姐,究竟是什么时候关系开始变了的?现在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茶花脑子里有一堆疑问想不通,他不敢问自家公子,于是只能拉着杨无邪追着问,他知道这厮最是八卦,江湖上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就连京城里头,哪户高官夜里和小妾厮混时说的私房话都能记录在册的人,绝对不可能不清楚这事。

    更别提他最是懂公子的心思。

    杨无邪被他缠得烦了,只好停下来,面无表情地扯回自己的袖子,说道,“你先放开我,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真的?”茶花不太信他,“我放开你,你不能再跑了。”

    “真的。”杨无邪没好气地说道,“不跑。”

    茶花犹豫了一下,想着他应该不至于骗他,于是放开了手,问道,“公子和大小姐,现在是什么关系?”

    杨无邪收回袖子,看着皱成一团的布料,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才说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公子和大小姐真的在一起了?!”茶花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公子病情加重的那个时候。”

    杨无邪一边抚平着袖口的褶皱,一边甚是感慨地说道,“但是在此之前,公子早就对大小姐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只是小姐一向迟钝,一直不曾察觉……后来小姐倒是发现了,但也顾虑良多,甚至还刻意避开公子。”

    茶花挠了挠后脑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大小姐前些天一直躲房间里,不肯见人,我还以为真是公子惹了小姐生气呢!”

    杨无邪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直到前几日公子病了,大小姐才终于点了头答应……”

    “你说谁?音音和梦枕?!”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杨无邪心下一惊,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

    他慢慢地转过身,然后对上了一脸表情龟裂的老爷子。

    茶花:“……”

    杨无邪:“……”

    江湖人大多耳聪目明,换作平时,杨无邪与茶花早该听出了树大夫走近的脚步声,然而适才二人几番拉扯,又谈得入神,于是便都不曾注意到,老爷子已在院墙拐角处听了好一会儿。

    玉塔之上,苏镜音掀开披风,方才站起身来,就被某人再度拉着坐到了腿上。

    小姑娘身上衣衫有些凌乱,脸颊绯红,也不知道是被厚重的披风闷的,还是因着适才的亲近而羞赧,所以才这般……惹人心怜。

    苏梦枕垂眸看她,眸色渐渐晦暗。

    那些欲念原已悉数褪去,此刻却忽然卷土重来。

    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逐渐趋于灼热,只觉喉咙发干,揽着她腰身的手,也渐渐渗出了细汗。

    然而对上小姑娘警惕的目光,他也只能暗自喟叹一声,不能太过着急,只抬起另一只手,将她微微散乱的衣襟理了理,却也没有放开腰间的那只手,甚至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扣得更紧了些。

    有点克制,但不多。

    当下对着他的时候,苏镜音总觉得心头惴惴,特别是兄长的眼神,带着十足十的侵略性,几乎毫不掩饰,他从未用那样的目光看过她,让她感觉危险极了,只想着赶紧逃离这方危险地带。

    可是她挣了几下,没挣开。

    她心惊胆战地再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苏梦枕也正微微低头,凝视着她。

    他眼中的情绪太过幽深,太过浓重,眼底的情意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遮掩,让苏镜音越发心慌不已,她忍不住侧过头去,颤着嗓子道:“兄、兄长,太近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倾下身子的幅度,好似越来越低,苏镜音原本只是微微后仰,此时却变得退无可退,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才能让自己保持平衡,不往下掉。

    也恰因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然近乎于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隙,苏镜音几乎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以及眼前人的心跳声,相互交织着,混杂在一起。

    然而兄长好似还不肯放过她,他微沉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扑洒在她的耳畔,她的颈间,霎时激起阵阵令她不能自已的颤栗。

    感觉到身子人儿的紧张,苏梦枕不由低低笑出了声。

    他唇角轻轻勾了勾,扶着她的腰身,缓缓倾身而下。

    大概也是因着心慌意乱,小姑娘那一双浓而密的睫羽,此刻也犹如蝶翼一般,扑闪扑闪,轻轻颤动着。

    “时间过得真快……”

    他手臂的力道越拥越紧,最后伏在她耳边,缓缓开口,带着些许喟叹,“转眼之间,音音,已经长大了……”

    他的语气低缓而轻浅,说到最后的几个字,吐息之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缱绻意味。

    苏镜音:“……”

    什么长大了?长大了什么??

    许是此刻二人贴得太近,苏镜音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他骤然加快的心跳,给一下跳懵了。

    要不然,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语气,她为何却听出了十分不正经的意味呢……

    第88章 美人刀

    苏镜音整个人都麻了。

    耳边是麻的,头皮是麻的,就连心跳也都快震到发麻了。

    她觉得自从前几日答应了开始,她家兄长就有些变了。

    刚开始她是因着兄长病了,担心他,所以守了他两三日,后面眼见着他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已经逐渐趋向好转,虽然白日里还是陪着他,但夜里她更想要回自己房里睡。

    毕竟她与他之间,到底还挂着个兄妹名头,纵然如今两心相许了,过于亲密终究还是不妥。

    然而只是一夜,第二日醒来,就见他咳嗽得越发厉害,眼瞳几许血丝蔓延,脸色也不是很好,问他,刚开始摇头不语,再问就是没有她在,一夜难眠,需要音音照顾才能好起来。

    苏镜音原本想着,兴许是前些天她的退避,以及她不愿向外透露二人的关系,让他少了些安全感,大抵那些病了的人,总是会想得多一些,也需要身边的人多迁就几分。

    也恰是因为她的这个想法,刚开始迁就了一分,接着就是两分三分,某人得了一寸,还想再进一尺。

    颈窝处一点细碎的痒意,带着柔软湿润的触感,苏镜音忍不住颤了颤,抬手薅了一把眼前人的头发,忙不迭拉开距离。

    苏梦枕面不改色地看着她。

    苏镜音也抬眸看他,只是不过须臾,便败下阵来。

    面前这个人,手上明明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偏偏面上却是一脸的泰然自若,甚至还端着一副清肃凛然的君子姿态。

    苏镜音不由得沉默了。

    如果能回到前几日,她绝对绝对,要拍醒那个时候脑抽心软的自己。

    就她兄长现在这个诡异的掌控欲,再这样下去,在楼子里还好,她更担心出个门都得变成人形挂件,时刻不离才行。

    太黏人了啊。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黏人。

    苏镜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苏梦枕笑了一声,低下头,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说道,“怎么叹气了?”

    苏镜音扯了扯嘴角,呵了一声。

    我为什么叹气你心里真的没点哔数吗?

    大概是没有的,因为他又埋首在她颈窝蹭了蹭,甚至还在她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不疼,就是更加痒得慌。

    苏镜音磨了磨牙,气得想咬死他。

    结果她刚一动,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是去而复返的树大夫。

    苏镜音一慌,立马就要跳下来,却被某人坏心眼地扣住了腰。

    她气得瞪他,啪地一下拍掉了他的爪子,又慌忙躲回了披风后。

    树大夫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神色如常,苏梦枕也没在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是否落下了什么东西。

    “没别的事。”树大夫走到一旁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喉,然后才说道,“只是方才还有一些事情,我忘了说。”

    “还有何事?”苏梦枕问道。

    树大夫放下杯盏,说道,“你这场病虽说来得突然,却并不怎么严重,那日……”

    这话说到一半,树大夫顿了下,侧目睨了他一眼。

    苏梦枕心里咯噔了一声。

    一抬眼,就对上了老爷子的死亡凝视。

    躲在披风后的苏镜音听到这里,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指,挠了挠兄长放在身侧的手掌心。

    她觉得有些奇怪,明明那时候树大夫和杨无邪说的是,兄长病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她见到的也是那样。

    可是现在为什么老爷子又说,兄长这场病并不很重呢?

    苏梦枕收了掌心,握住了她的手指,苏镜音扯了扯,没扯回来,怕被树大夫发现,只得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的手指,钻入她的指缝,十指紧握。

    树大夫目光微眯,若有若无地掠过苏梦枕。

    随即又垂下眼,瞥了一眼书案边的地板。

    墨色披风垂坠着落在地板上,露出一小片浅浅的紫色衣角。

    老爷子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才接着方才的话,语气幽幽的说道,“那日你说,因你惹了音音生气,音音不肯出房间,也不肯见任何人,我担心她闷在屋里闷坏了,所以才配合着你,将你这场病说得十分严重,才将她哄骗了出来……”

    躲在后边的苏镜音震惊了:“???”

    等等?!

    什么叫配合?什么叫哄骗?

    所以最近兄长看起来病得那样严重,竟然全都是装的?!

    手上十指相扣的温度还在,苏镜音稍稍挣扎着想要撤回手,结果被苏梦枕扣得更紧了。

    她气得挥着小拳头,用另一只手戳他腰子。

    气死人了!

    骗子!全都是骗子!

    害她那么担心,连着几天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她气坏了,连树大夫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心思听了,直到老爷子出了门,她还抱着腿,蹲在苏梦枕身后气鼓鼓的不理人。

    老爷子背着手,慢悠悠踱着步子下了塔。

    杨无邪和茶花守在院墙边上,狗狗祟祟地探着头看过来。

    见着老爷子,又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

    刚踏下最后一步石阶,树大夫捋了捋胡子,看着二人,笑着摇了摇头。

    那笑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杨无邪与茶花相互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还不待他们问些什么,就听玉塔上传来啪嗒一下重重的推门声。

    几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抬头望去。

    就见苏镜音气得跳脚,叉着腰站在房间门外,手指着里头直骂人:

    “苏梦枕,王八蛋你骗我!!”

    生平第一次,被指着脸骂王八蛋的苏公子:“……”

    院墙边上的杨无邪和茶花瞪大了眼,二脸震惊,满脸的不敢相信。

    毕竟自家大小姐平日性子很好,从来都很少发脾气,更别提是对公子发脾气了。

    苏镜音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她气坏了,骂完就跑,连房间也不回了,咻地一下飞身跳下塔,噌噌噌的就跑了。

    路过愣在一旁的目瞪狗呆二人组时,还恶狠狠地剜了两人一眼。

    啧,这下是真的惹小姑娘生气了。

    老爷子捋着胡子笑出了声。

    然后心情甚好地哼着小曲儿,悠悠然地踱着步子离开了。

    …………

    房间里的苏梦枕撑着头,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觉得脑壳一抽一抽的疼。

    小姑娘生起气来,是真不好哄。

    方才他也不是不想追,但气头上的小姑娘,竟召出了夜叉白雪拦他的路,看起来是暂时不想见着他的样子。

    杨无邪和茶花一脸心虚地上了塔来,主动招认了树大夫是怎么听到两人对话,然后才去而复返的回来,故意提起那一番装病的话。

    苏梦枕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只道没关系,又交待杨无邪,让他多加注意下,小姑娘出天泉山后去了哪里。

    有夜叉白雪在,她的安全苏梦枕并不担心,她会去的地方,无非就是那几处,但这会儿,大概率应该是去了京郊庄园。

    苏梦枕猜测得没错,苏镜音的确是去了京郊。

    石观音早就下了死命令,在她管辖的势力之内,给了苏镜音最大的权力,不论是石林洞府的弟子,还是青衣一百零八楼的杀手,苏镜音都可以随意调动。

    所以苏镜音一到庄门外,就有人巴巴地迎了出来,同时也有人连忙赶去报给石观音。

    苏镜音气坏了,最近几天不想看见某人,见着石观音,也没说别的,只说想来小姨这里住几天。

    她不曾掩饰脸色,又不想回金风细雨楼,石观音自然不可能看不出,小姑娘大概是和苏梦枕闹了脾气,所以才跑出来的。

    而且这种闹脾气,不似兄妹之间的矛盾,反倒是有种旁人插不进去的亲近。

    石观音眼底闪过一道精光,转瞬即逝。

    但石观音没说什么,从头到尾也没多问其它,小姑娘想住下来,她高兴都还来不及,这个庄园里,自建成之初,本就特意留了个风景独好的院落给她,日日都有下人清扫,衣物鞋袜,珠环首饰,样样俱全,这会儿也无须准备什么,想住的时候,随时都能住下。

    苏镜音就这么留了下来,陪着石观音吃过午膳,聊了一会儿天,然后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的时候,透过窗棂,能看到窗外映照一片残阳如血。

    她也不着急起来,卷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脑子里头乱糟糟的。

    明明苏镜音觉得,自己还是很生气的,气兄长骗她,也气他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但是偏偏脑子不受控制,梦里是他,醒来还是他。

    她觉得好气好气,但又好烦好烦。

    见到他还是会生气,但是这会儿没见着他吧,又烦恼着那人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她不在,会不会好好休息。

    她就这么揪着被子,烦躁得在床上卷成一团翻来翻去,直到霞光消褪,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石观音亲自过来敲门,叫她起来吃饭。

    她哦了一声,穿好衣服起身出门,跟着石观音一路慢慢散步,穿过回廊,走到正厅。

    晚上的膳食比中午丰富得多,一桌子菜式,荤素各占一半,苏镜音没什么胃口,只略略看了一圈,随手夹了一块锅贴豆腐。

    豆腐一入口,只觉鲜香无比,外焦里嫩,比起春华楼的招牌豆腐,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这味道,好似有那么一点熟悉……

    仿佛是为了验证什么,她又连着夹了几道素菜,味道皆是极好,石观音本就是个会享受的,庄里雇佣的厨子皆是大厨,但是晚上这些素菜,比起午膳,味道着实好了不少。

    不由得让苏镜音想起一年以前,她好似也在洞庭君山上,尝过十分相似的味道。

    石观音也夹了几筷子试了下,见她一副拧眉思忖着什么的样子,不由笑了笑,问道,“音音觉得今晚的菜色味道如何?可是不合胃口?”

    “不是,味道很好。”

    闻言,苏镜音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味道有些熟悉,这些……”

    她刚想问石观音,这些素菜是不是出自你家好大儿之手,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几许动静。

    她回头望去,首先入目的,便是一袭素净出尘的月白僧衣。

    第89章 美人刀

    看到来人,苏镜音就知自己果真猜得没错。

    一身普通的素衣白袜,都能穿得出尘风致,还能将清淡的素斋做得那样美味可口,除了七绝妙僧,大概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更别提,还有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檀香气。

    苏镜音礼貌的打了声招呼,“无花大师。”

    “苏姑娘。”无花微微颌了下首,手上佛珠轻捻,缓步走近前来。

    而后似是无意般,撂袍坐在了她身旁的位子上。

    苏镜音下意识看向石观音,结果就见她暗示性地挑了挑眉,又对她眨了眨眼。

    苏镜音:“……”

    她忽然想起,午间时候,石观音同她说的那些话。

    她说了很多,苏镜音听得含糊,但简而言之,就是石观音觉得,人不能,至少不可以,在一棵树上吊死,一辈子那么短,还是要多找几棵才够本。

    所以……石观音刚刚那个眼神,如果她没会错意的话,她好大儿就是多选的那一棵树。

    但是,先不说她并不想要多种什么树,前提你家好大儿是个出家人啊小姨!!

    苏镜音无语凝噎,只能默默埋头吃菜,假装没看懂她的暗示。

    一顿饭吃得她差点噎坏,好在最后无花大师慈悲为怀,帮她盛了碗汤。

    她接过汤,小小声说了句谢谢。

    石观音是石观音,无花是无花,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她觉得无花作为有名的少林高僧,大概是不会跟着石观音胡闹的。

    但其实这回苏镜音想错了,无花从来都不似她表面上看得那般,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许是幼年多舛,自东瀛漂泊而至中土,后又失怙,无花心思甚为诡谲,就连七岁那年皈依佛门,也是抱了一些别有用心的目的,才剃度出的家。

    佛言五毒心,贪嗔痴慢疑,他几乎全占了个遍,其中贪欲最重,他贪爱,贪恋,贪名,抛不开五欲六尘,名闻利养,更放不下那自少年而起的一道执念。

    若非石观音察觉到无花的心思,她也不会想到这茬上,无花是很危险没错,但在她面前一向乖觉,她比原本的石观音多了一道牵挂,却也更下得了狠手,因而绝对压制得住他。

    但其实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着无花有一张俊美姣好的脸。

    她实在担心,就苏梦枕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日日吊着一口气,若哪日归了西,要是小姑娘太过认死理,那可不得伤心死。

    还不如一开始,就多养几条鱼来得稳当。

    因着石观音最开始那个暗示的眼神,一顿饭吃到最后,苏镜音简直如坐针毡,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就要跑路。

    然后就被石观音拦了一下,说什么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谴着无花带她在园子里逛一逛。

    苏镜音:“……”该说不说,小姨这事做得实在明显,毫不掩饰,几乎就是司马昭之心了。

    时值春夏时节,这座依山傍水的庄园里,处处可见繁花似锦,草木葳蕤,纵使此时夜色渐深,也抵不过月色皎皎,满目宫灯映照,更有一派秀丽风光。

    但苏镜音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她一路前行的方向很明确,穿着回廊,只往那住处的院落而去。

    大约是看出了苏镜音的不自在,无花捻弄佛珠的手指微顿,忽而开口,语声温雅轻缓,只问道,“苏姑娘,可是贫僧做错了什么?”

    无花在江湖上名气不小,除了他自身佛法高深,以及那些堪称七绝的才艺之外,更是因为他那张眉目如画、出尘绝世的脸。

    即便是个出家的和尚,那也抵不住江湖上看脸的颜狗一堆,多少江湖女侠,贵族少女,纵然明知事不可为,还是一捧芳心错付。

    月色之下,一袭素净僧衣的俊美僧人,这般眉头微蹙,眼眸清清润润,含带一丝歉意地看着人,若是换作平常姑娘,大概就遭不住这等漫不经心、有意无意的撩拨蛊惑,可惜无花遇上的,是木头疙瘩一样的苏镜音。

    她单纯的以为,无花大师六根清净,且并未看到石观音对她的暗示眼色,这会儿问出那话,兴许是她的避让太过明显,担心他误会什么,苏镜音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与无花大师无关,我只是在思忖一些事情。”

    她这话倒也不假,适才一顿饭吃到尾声时,有手下来给石观音禀报要事,尽管贴耳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隐约听到了“九幽神君”的字眼。

    这也是为何石观音急着将她支走,还故意谴无花送她的主要原因。

    按时日算算,从九幽神君被傅宗书信件引出,一路赶往汴京城,入京大概也就是这几天了。

    她不知道石观音为何要瞒她,但既然刻意瞒着,就算她开口问了,大概她也是不会说的,因而苏镜音并未多问。

    不过石观音能收到的消息,约莫白楼也早就查到了,所以苏镜音这会儿想的是,要不要回趟天泉山,上白楼找杨无邪查一查,九幽神君是否已经入了京……

    入京的,可不止九幽神君一行人。

    苏镜音所住的院落,距离正厅不算远,穿过两道回廊,不多时便到了。

    与无花礼貌道了别,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院墙之后,苏镜音松了口气,转身一推开房门,踏进内室,一眼就瞧见了软榻上的一滩红衣。

    于是她刚松下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

    “……”苏镜音懵了一瞬,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就黑了。

    她想也不想,立即召出夜叉白雪,锃光瓦亮的刀锋之上,映照出一张玉面朱唇、俊美不羁的面容来。

    不久前才见过,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番场景,让苏镜音忍不住想起了,她人生中第一次被绑票的那场经历……

    “王怜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镜音站在屏风旁边,眉间轻轻打了个结,有些疑惑,又略带不满地问道,“你不是已经回洛阳了?”

    王怜花并未立即回答,他手握折扇,小心翼翼地挑开刀锋,刚要松一口气,夜叉白雪的刀锋,又瞬间抵回了他的颈下。

    王怜花:“……”

    该说不说,这只夜叉未免太听话了一些,小姑娘怎么指示,它就怎么做,再贴近个半寸,他的脖子就得报废,真是一点都不含糊。

    命在刀下,王怜花幽幽叹了口气,只得答道,“洛阳与汴京离得不远,几日来回,已是足够。”

    苏镜音:“……”所以前些日子在天泉山上,离京之前他说的那样伤感,还让她送他下山,搞得好像再也不回来了,都是蒙人的?

    最近一直被骗的苏镜音,瞬间脸色更不好了。

    这些聪明人,脑子那么灵光,能不能干点正经事,不要老逮着她一个人忽悠啊!!

    苏镜音原本都快消了气,这会儿火气又噌噌噌的冒了上来。

    随手倒了杯冷茶,三两口她便灌了下去,啪地一声重重放下杯子,才再度问了一遍,“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闻言,王怜花勾唇一笑,又用扇柄抵了抵刀刃,说道,“你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不过……你先让夜叉白雪把刀挪开。”

    苏镜音挥了挥手,夜叉白雪立即收起长刀,轻轻幽幽地飘了回来。

    王怜花:“……”

    哪怕看了好几次,也见过夜叉白雪在蝙蝠岛上大开杀戒的样子,但再看这飘来飘去的鬼魅之影,还是觉得十分奇异。

    “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苏镜音没好气地问道。

    “我来……”

    原本半倚在软榻上的王怜花,施施然坐了起来,璨然一笑间,唇角微微上翘,眼眸光影流转。

    再开口时,语声婉转缠绵,好似带着一缕微醺的淡淡酒香气。

    他说,“我来……自荐枕席。”

    苏镜音:“……”

    等等?

    什么鬼玩意儿??

    自荐什么?什么枕席??

    苏镜音一脸错愕,懵懵地看着他,浑然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究竟是她耳朵不好使了,还是他脑壳被撞坏了??

    然而王怜花这人,戴得了钗环,装得了女郎,一向是没有半点羞耻心的。

    他只是眉头微挑,悠悠然撩了撩衣角,随后站起身来,低眉凝眸,笑看着她,一头墨发微乱,长长垂坠在脊背之后。

    传闻中的千面公子,当下毫无遮掩地用着自己那张极为秀美的原生脸,眼波脉脉,含情凝睇,眸色渐渐深幽,越发显得勾人心弦。

    “!!!”

    苏镜音整个人都木在原地。

    九命!这里有个男狐狸精!!

    直到这男狐狸精悠悠闲闲,一步一摇地走到近前,抬手轻轻拂过苏镜音鬓边碎发,微微俯下身来时,她才猛然回过神。

    “……”苏镜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她满头黑线,咻地一下迅速闪到一旁。

    然后一手按着抽痛的脑壳,一手指着门口——

    “夜叉白雪,把他给我扔出去!”

    王怜花:“……”

    在夜叉白雪的雪亮刀锋下,毫无抵抗之力的男狐狸精,瞬间就被丢了出去。

    像个沙袋一样被丢出去的男狐狸精,倒是没有一点狼狈的模样,仍旧一脸的泰然自如,就是不免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随手捋了捋褶皱的袖口,抬步走出了院子。

    院门之外,有一月下僧人,缓缓回过身来。

    王怜花与无花二人,本就都是极为聪明的人,四目相对之间,只一刹那,就同时看懂了对方眼里的势在必得。

    当日王怜花是由白飞飞的一句提醒,才恍然觉出了苏梦枕的心思,无花则是本就有所察觉,又因石观音今日的古怪态度,从而觉出那二人之间的关系,大抵已不是兄妹那样简单。

    感情之事,哪怕只是晚了一步,便是什么都晚了,毕竟说起来,苏梦枕与小姑娘的关系实在太有优势,不止天时地利,连人和都占了先机。

    近水楼台,终是先得了月。

    但偏偏,苏梦枕却是那一副病容羸弱的样子,这倒又给了旁人一点希望,以及可趁之机。

    谁说近水楼台先得了月,最后也能守得住月呢?

    王怜花对此很有自信,挖红袖第一刀苏楼主的墙脚嘛,不寒碜,纵然最开始不行,熬一熬,熬个三年五年的,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无花的想法,该说不说,与王怜花完全不谋而合,也是大差不差。

    想要挤掉前任上位,拼的可不止是耐心。

    还得有一副绝佳的体格子。

    第90章 美人刀

    苏镜音觉得,整个脑瓜子嗡嗡的。

    都是那个不走寻常路的男狐狸精吓的。

    她没心思去探究王怜花怎么进来的,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大概率是她家那个不拘一格的小姨,给这棵小树苗故意放的水。

    难怪能把石林洞府做大做强,说一出就是一出,这行动力也是没谁了。

    然而今晚的惊吓,却是一波接着一波。

    召回夜叉白雪,苏镜音刚刚关好门,插紧门栓,一转身,余光中就见斜对着门的那道墙上,窗户半开着,夏夜的清风携着一缕花木的香气,徐徐钻入屋内。

    苏镜音有些疑惑,微微敛了敛眉。

    她明明记得,方才屋子里的窗户全是紧闭着的……是没关好被风吹开了吗?

    虽然觉得奇怪,但她还是下意识走过去,抬手关上了窗。

    少了那一缕清风,屋中却多出了另一道轻浅的呼吸声,而且离得极近,近到就连耳力不太好的苏镜音,也能立时察觉到不对劲。

    “夜……唔!”

    她正要将夜叉白雪重新召出来,只一瞬的工夫,身后立时覆来一抹温度,嘴巴已经被捂了起来。

    那人的手掌骨节修长,有些微凉,但身后的那抹温度,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隐隐裹挟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气。

    一只手臂试探着伸出来,环住她的腰,下颌抵在她肩头,半拥着她。

    屋中静了下来,苏镜音微微垂下眸子,好似能听见脊背后的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一下,仿佛回响在耳边。

    耳畔悄悄浮起一丝热度。

    然后就听见一声短促的轻笑。

    听在苏镜音耳里,仿佛是在笑她太过好哄。

    苏镜音沉默了一瞬,忽然抬手,按着那只捂嘴的手,张口就咬了下去。

    而后倏然转身,踏起某人手把手教会她的瞬息千里,转瞬间拉开了距离。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火,苏镜音远远看着他,那人仍站在窗前,低头看着手上的牙印,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烛光幽微,他的神色隐在阴影之下,影影绰绰的,让人怎么都看不清晰。

    静默半晌后,只听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沉寂的屋内蓦然响起。

    “音音这一口咬的,真是一点都没心疼我。”

    苏梦枕微微抬起手,给她看拇指下溢出的几点血色,语气中竟带了一丝淡淡的委屈意味,仔细一听,却又仿佛错觉。

    他问,“……消气了么?”

    苏镜音看了一眼,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没有。”

    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是行动却很诚实。

    不过片刻工夫,苏镜音一边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不争气,一边翻箱倒柜的找起了金疮药。

    屋内很快又多燃起了一盏灯,一下亮堂了许多。

    灯烛之下,苏镜音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漂亮脸蛋,拉着某人的手,一点一点地仔细上着药。

    苏梦枕低头凝着她,唇角轻勾着一点浅浅的幅度,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那时她虽重重咬了下去,但其实明显是留了些力的,他手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破了皮,出了一点点血,江湖人内力外泄,伤口一贯比常人好得更快,这点小伤,轻得不能再轻了,若是不管,大概就是再不上药就要愈合的程度。

    小姑娘明明还在气头上,但终究对他还是心软的。

    苏镜音只顾埋头为他上药,上完了药,又立马站起身,扭头就走,直接进了内室,从始至终,再不肯看他一眼。

    苏梦枕无奈地叹了口气。

    走进内室,就见小姑娘已经把自己裹成了一团蝉蛹,只有几缕柔顺的发丝,不听话地露了出来。

    苏梦枕坐在床边,弯腰脱了鞋袜,在床榻上躺下,一翻身,连人带被子抱了个满怀。

    苏镜音挣了几下,发现怎么都挣脱不开,没一会儿就感觉快要憋坏了,才终于肯钻出被子,露出脑袋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扭头,就看见诡计得逞的某人,眉眼微微弯起,含笑看着她。

    苏镜音:“……”有时候真的好想打人!

    “你笑什么?”

    苏镜音撅着嘴,眯着眸子盯着他,一脸‘你要是敢嘲笑我你就死定了’的表情。

    “不是笑你。”苏梦枕唇角笑意更深,忽而伸手,覆在她的面颊上,拇指轻轻蹭了蹭,语带爱怜地说道,“我是觉得,音音未免太过可爱了些。”

    也太过招人了些。

    当然,这句话苏梦枕没有说出来。

    只是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两个人,他的眸色,倏然深沉了不少。

    闻言苏镜音却是一噎,这话都给她整不会了,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最后只能又瞪了他一眼。

    苏梦枕对此毫不在意,只温声说道,“快出来罢,再这么下去,就要闷坏了。”

    他话说得温和,却也没等她的意见,立马就上手要把被子从她身上扒下来。

    如今这天气,入了夏后就渐渐热了起来,即便当下是温度有所下降的夜里,也没几个人受得住闷头裹着被子。

    苏镜音也确实是觉得闷了,便也不再挣扎,十分乖顺的,任由兄长帮她拉下被子。

    然而被子刚一掀开来,苏镜音方才松出一口气,就又被抱了个结结实实。

    苏镜音气得抬脚想踹他,却反倒被他一把握住了脚脖子。

    常年练刀的手掌,虎口处的薄茧最重,扣在脚踝之上,轻轻摩挲几下,瞬间带起一阵颤栗的痒意。

    苏镜音被痒得不行,抽了抽脚,怎么都抽不回来,气得磨起了牙,蓦地凑上前去,一口咬在了他颈间滚动的喉结上。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停滞住了。

    电光火石间,苏梦枕低头凝住了她。

    那只覆在脚踝上的手,已然松开,可与此同时,他方才还清清润润的眸光,却也瞬间暗沉了下来。

    苏镜音心里一咯噔,直觉十分的不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忙不迭往后退去。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刀法迅疾,手速更快,转而反手掐住了她的腰肢,一双墨瞳晦暗难明,犹如深不见底的幽潭,就这么直直盯住了她。

    那双眼眸里,仿佛燃着两簇荧荧幽火,像极了盯着猎物、势在必得的凶兽。

    两人之间贴得极近,苏镜音能明显感觉到,他全身上下的肌骨几乎都绷紧了。

    苏镜音抬眸看向他,眼里带着丝许警惕,又似在审视着他的危险性,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一般。

    慢慢的,那双眼里的火光渐渐熄了下去,睫羽垂落,细细密密的,遮住了深邃如墨的瞳孔,在苍白的面容上,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

    良久,苏梦枕抬起手,慢慢环住了她的腰,将人严严实实地带入怀中。

    许是感觉到了危险性的消除,也或许是直觉告诉她,若是挣扎,可能会引发不太妙的后果,苏镜音十分温顺地任他抱着。

    “音音……”苏梦枕埋头在她耳畔,轻轻蹭了蹭,嗓音带着一丝暗哑,轻声哄着她道,“不生气了,可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来气了,可是一开口,语气却显得有些委屈,“兄长原来还知道我生气了。”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道,“我自是知道的。”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么?”苏镜音闷闷地问。

    苏梦枕微微颌首,“我知道。”

    苏镜音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音音生气是对的。”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说道,“是兄长不好,是我不该佯装病重,害得音音那般担心。”

    苏镜音问,“只是这样?”

    “还有……”苏梦枕接着说道,“我不该故意拖延诊治时间,就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一些,更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做筹码。”

    苏镜音瘪了瘪嘴,气得眼泪快要掉下来,抬手打他脊背,“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还拿身体骗我!”

    苏梦枕心里一紧,喉咙有些微涩,“可是音音,我也是人,也会有忧惧的时候,我只是怕啊……”

    苏镜音吸了吸鼻子,问他,“……你怕什么?”

    “音音那时一直躲着我。”苏梦枕轻轻拂过她眼尾,拭去一抹泪痕,叹道,“若是不骗你,我怕音音再不肯见我了。”

    苏镜音沉默不语。

    半晌,忽然又埋回了他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不会的。”

    她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不论如何,兄长都是我在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人,我不会不见兄长的。”

    闻言,苏梦枕唇角倏而牵起,抬手轻抚她腰后的发梢,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时,苏镜音又问道,“那兄长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故意瞒着我的?”

    苏梦枕唇角的幅度才扬起一半,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苏镜音脸色微变,又要生气了,他才缓缓开了口,“那日夜里,我没醉……”

    苏镜音皱了皱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这事之前不是说过了么?不对,先前他好像说的是,他虽然醉了,但是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是记得的。

    不待她开口问,苏梦枕又接着说道,“我也没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只喝了小半壶酒,让自己染上些许酒气,想着才好骗过你……而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本就都是空的酒壶。”

    苏镜音:“……”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

    所以他不止装了病,还装醉,装断片,装无辜。

    然后一觉醒来,只有她被亲得心惊胆战。

    苏镜音磨了磨牙,忍不住伸手,用力拧了一把他腰上的软肉。

    她瞪着他,继续审问,“还有呢?”

    苏梦枕轻轻嘶了一声,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苏镜音眯了眯眸子,凉凉地斜睨了他一眼。

    然后说道,“九幽神君是不是早就入了京。”

    苏梦枕眸光微微闪了闪。

    他将这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三两遍,确定了她用的是十分笃定的语气,而非询问,不由叹息了一声,颌首道,“……是,今日一早入的京。”

    “晨时我还在楼里,可是从头到尾,你都不曾多提一言半语,要不是我自己无意中知晓,方才又多问了一句,你还不肯告诉我。”

    苏镜音拧起眉头,面带不满地盯着他,“……所以为什么要瞒着我?”

    知道瞒不过去了,苏梦枕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叹道,“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九幽神君并不仅仅只有武功高而已,他所擅长的有毒功,有阵法,还有遁术,大多数奇诡而邪气,江湖成名数十年来,此前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苏梦枕顿了一下,又道,“夜叉白雪的确很强大,很厉害,几乎可以说是世无敌手,但追根究底,仍是基于你的命令而行动。而那些五行遁甲、诡秘奇术一类的东西,你并不懂。”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不是要瞒着你,只是想先行查探清楚他的底细,才好保证你的安全。”

    苏梦枕没说的是,当年的明月不仅身怀夜叉白雪,武功更是一等一的难逢敌手,却也因着一时疏忽,而栽在了那押不卢的剧毒上。

    更别提江湖经验并不丰富的小姑娘。

    所以他才如此担心,怕她为了报仇而冲动,也怕她出手时,只要有一刹那的不防,或许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而且……当日重伤的元十三限,至今还逃离在外,这也是一个重大的隐患。

    九幽神君虽入了京,却并未立即进入傅宗书的相府,他一向十分惜命,惜命的人,大多谨慎且能苟,大概是听说了蔡京失踪的事,现下已经先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吩咐弟子外出探听情况,再行决策。

    所以他们还有一点时间,查探清楚九幽神君及其弟子的古怪。

    安安静静地听完之后,苏镜音不吭声了。

    他说的很清楚,她大致都听明白了,也理解了他的确是为了她好,并非故意瞒着她。

    但是她沉默不语,苏梦枕以为她还在生气,低头亲了亲她眉心,然后轻言细语的,温声哄起人来,“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该说不说,一贯性情清冷的人哄起人来,温情得像是一滩柔软的水,实在令人无从抵抗。

    苏镜音咬了咬唇,装得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轻轻点了下头。

    只是耳尖处,悄咪咪的红了起来。

    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她忽然低下了头,将脸往他胸前埋得更深。

    苏梦枕轻轻笑了一声。

    苏镜音被他笑得羞赧,恼羞成怒地抬起头,忍不住啊呜一下,顺嘴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然后就感觉到,腰间环着的那只手臂,瞬间就绷紧了起来。

    那种极度危险的直觉,立时又激了上来,只是一刹,后颈瞬间便泛起了细细密密的寒毛。

    余光中,苏镜音隐约瞥见,在他颈侧原本苍白的肌肤之下,脉络交织,青筋突起。

    她下意识扭头看过去,却不曾注意,柔软的唇轻轻擦过滚动的喉结。

    腰间的那只手,霎时扣得更是用力。

    苏镜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捏着下颌抬起头,不得不仰着脸看他。

    然后她便看到,在她抬眸与他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里,一点点破碎开来。

    苏梦枕倾身覆了上去。

    身体里的凶兽,仿佛再也压制不住,终于脱笼而出。

    他的吻来得汹汹,又深又重。

    辗转流连,反复厮磨。

    苏镜音反应不及,几乎快要难以招架。

    她软了下去,直往后缩,却被他托着腰肢捉了回来,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吮,慢慢地咬,一点一点,好似要将她彻底吞吃入腹。

    他的喘息越来越沉,那只捧着面颊的手掌,缓缓穿过耳后,指腹轻揉发根,而后又慢慢地往下滑去,微凉的手指摸到了她的衣襟。

    然后一点点拉开衣襟,手掌轻覆一掬玲珑小巧的雪白。

    苏镜音毫无所觉,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只觉快要喘不过气来。

    然而下一刻,新鲜的空气就争先恐后地钻入鼻端。

    还不待她缓一口气,细细密密的亲吻,很快又被衔到了唇角、耳畔,随后慢慢的,一寸一寸的,往下铺展开来,渐渐蔓延到了颈窝,锁骨之下。

    不知什么时候起,两人的身上都只剩一袭凌乱的素白里衣。

    持刀的指腹处一层薄薄的茧,衣衫之下缓缓游走,轻拢慢捻,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颤栗。

    长夜漫漫,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个遍。

    但仍旧始终坚守着一道底线。

    苏镜音早已挣扎不能,不由自主地仰起脸,难耐地轻哼。

    她被欺负到哭,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眼神也越来越涣散。

    整个人都快要无法呼吸,指甲透过薄薄的衣衫,几乎扣入了他的脊背。

    两心相许,紧密交缠。

    到底还是情难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