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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食富鬼 你们看不起谁呢,他明明一股死……

    程岁晏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今晚泡在浴桶里,花香缭缭,水雾飘飘, 舒身展背,骨软筋酥, 整个人像是一堆在阳光下晾晒的蓬松鹅绒,舒服得连手指都懒得抬一下。

    略略美中不足的是, 浴桶太小, 他一双长腿不能完全伸展开。

    他仰着头,后脑勺轻轻抵在浴桶边缘, 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地, 就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有个女子在他耳边轻笑。

    那笑声极其柔媚,娇娇娆娆,如一把艳丽的丝线钻入人的耳朵,普通男人光是听一听都要血脉喷张。

    程岁晏迷迷糊糊地想, 是我平时太压抑了么, 怎么做这种梦……

    女子笑了一会儿, 忽然娇声说道:“呀, 你好香呀!”

    程岁晏:“……”原来我竟喜欢这种做作的类型吗?

    女子:“香香的,甜甜的,好喜欢。”

    接着又是一阵娇笑, 随后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臂。

    带着凉意的柔软指尖一点点往上攀爬,时不时地在他肌肤上轻轻打个圈,灵活又调皮。

    指尖划过鼓囊囊的胸肌、突出的锁骨,最后停留在血管跳动的脖子上。

    程岁晏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 意识好似被什么东西捆缚住了,连思考都费劲,也无法醒来。

    他努力了很久,艰难地张嘴,吃力地发出几个模糊的字眼:“救……云轻……救我……”

    嘭!

    房间门猛地被人从外面踹开。

    紧接着是打斗声,家具被噼里啪啦扫在地上的声音。程岁晏的意识缓缓松动,睁开眼睛。

    小小的房间(已经是整个客栈最大的了)里,此刻是相当的拥挤啊……

    云轻和浮雪正围着一个,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在打斗。

    那个东西看形状像个扫把,露在衣服外面的肢体类似于手脚,颜色接近煮熟的八爪鱼。再多就看不清楚了,它速度实在太快了,程岁晏的眼睛只能捕捉到残影。

    剑来剑往,房间里的东西已经被劈碎不少,程岁晏□□坐在浴桶里看人和妖怪打架,这真是他出生二十多年以来所经历的最尴尬的场面了。

    很快,更尴尬的场面来了。

    扫把章鱼怪朝他的方向跑来,程岁晏只觉面前一阵腥风掠过,紧随其后的是浮雪的剑光,啪啦,妖怪是没砍中,浴桶倒被她砍了个稀碎。

    哗——

    像个巨大的水球突然爆开,浴桶里的水乍然间四散流溢。坐在浴桶中的人自然也就一览无余。

    “啊啊啊啊啊!”程岁晏心想,让我死吧!

    这时,江白榆也提着剑走进房间。

    一进来就看到程岁晏正□□着从一地的浴桶碎片里爬起来,身上沾着花瓣,两手挡在前面,把一对水光漉漉的屁股正对着他。

    江白榆:“…………”瞎了算了。

    扫把章鱼怪寻到机会,撞开窗户跑了,云轻和浮雪接连追出去。

    江白榆穿过房间也要追上去,路过程岁晏的时候,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扯了架子上的衣服往他身上一丢,随后跳窗。

    程岁晏红着脸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提起北海剑也追出去,一边骂骂咧咧道:“站住!你个扫把精,你给老子死!死一万次!!!”

    ……

    妖怪跑到了镇子外的山林中。一番追逐,惊散林鸟无数。

    云轻紧紧地缀在妖怪后面,听那

    妖怪哀求道:“大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能不能别追了!”

    “大姐,我真的错了,你别这样,我害怕!”

    “大姐,你说句话啊,你不说话我更害怕!”

    云轻不耐烦道:“聒噪!”

    苍夜剑隔空飞出,纯黑色的剑刃在夜色下一丝光不反,几乎看不到影子。

    这妖怪听着剑刃带起的风声,险险避过,脚下一歪摔在地上,滚了几滚,正要爬起来继续跑。

    江白榆也到了。看到妖怪身影,他忽然跃起,单足向下虚点,停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

    风穿袖底,发丝拂面,眉目如霜,谪仙一般。

    他右手背在身后握着剑,左手剑指在虚空中飞快画了个符文,符文画成之后便在空中成形,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辉。

    江白榆双指夹住那道符文,在妖怪滚在地上时,抓住机会,对准妖怪的后背,轻轻一抛。

    符文有如一道流星拍下,那妖怪情知不妙,扑开闪避,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被金色符文打中肩膀。

    金色符文击中它后便化作碎光,渗入它的身体。

    云轻禁不住喝彩,“好俊俏的点符术!”

    江白榆弯了弯唇角。

    一般来说,画符时有媒介(纸笔朱砂血等)就是画符,无媒介的画符多称为点符,点符比画符要难得多,主要是难在修为要求上。

    这类功夫,乐尘子也教过,但云轻学得粗疏。

    一来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她大部分精力都用来研究羲皇无字书了,二来她的性子,一向喜欢真刀真枪的干,于点画符上头就不太有耐心。

    浮雪倒是学得认真,只是她认真的心思多半用在符文创新上。

    稍微正常点的创新比如帮助做饭的“旺火符”,帮助果子快速成熟的“催熟符”,比较离谱的创新是“狗叫符”。

    这个让乐尘子和云轻目瞪口呆的符文,效如其名,人贴上此符文之后说出来的话都会变成汪汪叫。

    云轻实在是想不明白,师妹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中想出来的发明“狗叫符”。

    眼下,浮雪和程岁晏相继赶到,后者脸上的愤怒还没消退。

    浮雪踢了一下地上的妖怪,妖怪没死,只是被禁锢住了,这会儿挨了一脚,吃痛呻吟。呻吟声不阴不阳的,不辨男女,与程岁晏在浴桶中听到的完全不同。

    程岁晏便明白,这妖怪定然是会一些幻术。

    浮雪指着妖怪对程岁晏说:“你看!”

    程岁晏于是去看那妖怪。

    今天是八月初二,天上只有一钩新月,光线不太好,程岁晏修为有限,这会儿视力不足,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那怪物黑糊糊的,穿着件不知从哪偷来的绸缎衣裳。

    他甚至看不明白这东西的脸在哪里。

    程岁晏只好模糊地点评道:“真丑。”

    “你以为在让你看美丑吗,”浮雪又踢了一脚妖怪,在妖怪的呻吟声中说道,“这就是食富鬼,看,我没有骗你!”

    程岁晏听的一呆,“不是,你言出法随啊?”

    “嗯哼。”

    程岁晏蹲下身拨弄了一下那怪物,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要吃我,我还以为……”要睡我。

    浮雪对妖怪说:“喂,告诉他,你是不是食富鬼。”

    妖怪问:“我说实话你们就能把我放了吗?”

    浮雪笑道:“不知道。但是你不说实话我可能会把你做成腊肉。你放心,我会加很多胡椒,让你成为最尊贵的腊肉。”

    “好好好,我说我说。按你们人族的说法,我确实是食富鬼,不过我不是鬼,我是妖啊,不知道人族干嘛称呼我们食富鬼。”

    云轻问道:“吃过多少人?”

    “我……不记得了!”

    “我捅你一剑你就记得了。”

    “喂喂喂我真的不记得了!我被人关了好久好久,最近才放出来!”

    “被谁关的?”

    “我怎么知道啊,反正是被人关的。你们人族实在太坏了!”似乎是说到伤心处,它忽然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又朝着程岁晏的方向拱了拱。

    托它的福,程岁晏因此可算是看清它的脸了。它长得也算是有鼻子有眼了,只是丑得有些过分,已经到了影响食欲的程度。

    食富鬼对着程岁晏的方向陶醉地吸鼻子,两个鼻孔兴奋大张,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喃喃说道:“好香啊……”

    把程岁晏恶心得不行,倒退好几步。

    云轻忽然心念一动。

    她指了指程岁晏,问道:“你觉得他很香,很想吃?”

    “是,他闻起来就很香甜。能不能让我死前啃他一口?那样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程岁晏打了个寒战,“你休想!”

    食富鬼:“不能啃的话,舔一口也行。”

    “我现在就杀了你!”说着仓啷一下抽出北海剑。

    “等一下,”云轻按住程岁晏的胳膊,之后指了指江白榆,问食富鬼:“他也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就不香吗?”

    食富鬼很是羞愤:“要杀就杀,干嘛侮辱人。你们看不起谁呢,他明明一股死人味儿!”

    一句话说得,四个人都愣住了。

    云轻最先打破沉默,一脚踩在食富鬼的脸上,“我看你是饿糊涂了。”

    脚下传来沉闷的哀嚎。

    云轻对程岁晏说:“现在可以杀它了。”

    程岁晏提着北海剑,低头看着妖怪挣扎扭曲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它是可恨的,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它也有点可怜。

    浮雪见他犹豫,抽剑说道:“我来。”

    程岁晏拦住她,“不,我来。”

    总不能,他自己不想做的事就让别人去做。没这样的道理。

    剑起,剑落。

    重剑北海携带着风雷之声,一剑将食富鬼斩成两段。

    一大片液体喷溅而出,随后,浓烈的腥气飘散开,气味有点像腐烂的鱼类扔进马桶里,闻之令人作呕。

    断成两截的食富鬼,肢体又扭动了几下,最后渐渐恢复平静。

    程岁晏一直觉得斩妖除魔应该是无比快意的事,可是现在杀完妖怪,他并没有感觉多么快乐,反而有点心情沉重。

    他毕竟是在摧毁一个生灵,看着一条生命瑟瑟发抖,苦苦求生,终止于陨落和宁静。就算明知自己是正义的,心里也还是会有遗憾和难过。

    浮雪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慰道:“第一次都这样。”

    “嗯。”

    几人挖了个坑把食富鬼埋了,之后一同往回走。

    天色太黑,周围安静得过分,浮雪总感觉林中有眼睛盯着他们,于是把曾经些许斩妖除魔的经历拿出来夸大十倍地去吹,滔滔不绝的,程岁晏听得一愣一愣的。

    走在路上时,云轻感觉到江白榆情绪有些低落,她落后一步走在他身边,忽然握了一下他的手。

    江白榆一怔。

    两人掌心相对,云轻感受着江白榆温暖干燥的手掌,笑道:“手这么暖,哪里像死人了。别听妖怪胡说八道。”

    江白榆轻轻“嗯”了一声。

    她说完这话便抽回手,他好似意犹未尽般地,握了握拳。

    脸在发烧。

    好在今夜月光轻浅,大家又在埋头赶路,没人注意他的脸红。

    他们路上经过一条河,远远地,还未看见河面,已经听到流水奔涌的声音。

    以及,夹在水声中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第32章 痴儿 “我不是那种人。”

    深夜, 荒凉的郊外,哭声显得异常突兀。

    程岁晏压低声音说道:“你们也听到了,对吗?”

    云轻抱着剑, 悠悠叹了口气,“今晚可真是不太平。”

    “师姐, 那我们……?”

    “既然遇到就是缘分,走, 看看去。”

    四人在夜色中循声前往, 不一会儿来到河边。

    河岸边模糊立着个影子,看身形是个女子, 女子双手抱着个事物, 对着漆黑一片的河水放声哭诉,悲声振耳,哀痛欲绝。

    浮雪说道:“是个人。”

    程岁晏:“是啊,挺可怜的。”

    他们正要开口说话,忽见那人一边哭着, 一边一脚踏进河水, 接着往河心走去, 才不过几步, 水面便漫过了腰。

    浮雪大惊失色:“喂,你

    冷静一点!”

    她说这话时,云轻正好掐诀在那人面前立起一道气墙, 使她无法前进。她也确实没再前进——水流很快将她冲倒了。

    云轻狂奔过去,足尖踩上水面,轻盈如燕子戏水般,眨眼便至眼前。

    一招凤回首,弯腰捞起那人, 往身后用力一抛,浮雪和程岁晏在岸上稳稳接住了这人。

    浮雪接住人时惊叫道:“呀,还有个孩子!”

    原来这女子怀中抱着的竟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此刻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浮雪。

    女子冷不防被扔回岸边,一下子惊得愣神了许久,待反应过来后,复又嚎啕,一边哭一边喊:

    “让我死,让我死啊!我活不下去,还不能死吗?!呜呜呜……”

    云轻回到岸边,捏了个诀把大家身上都弄干,听着没完没了的哭声,有些心烦意乱。本来打一晚上麻将就累,现在接二连三的,心更累了。

    她往那女子的百会穴上轻轻一拍,世界立刻清净了。

    程岁晏见那女子昏睡过去,好奇道:“云轻,你是点了她的睡穴吗?能不能教教我?”

    “不是,我只是把她打晕。”

    “……”

    “走吧,先回去。”

    程岁晏扛起女子,江白榆抱起小孩,一行人回到客栈。

    好在这一路上总算没再遇到别的风波。

    到客栈时,那孩子趴在江白榆怀中,已经睡过去了。孩子穿着粗布衣服,打扮上是个男孩,皮肤白净,能看出来平常养得不错。

    孩子养大不容易,也不知那女子到底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竟然要带孩子跳河。

    云轻把女子安顿在自己和浮雪的房间,江白榆带着孩子回到自己房间。程岁晏鬼鬼祟祟的在外面转了几圈,最后敲响了江白榆的门。

    他自己的房间都打烂了,并且就算不烂他也不敢睡,谁知道会不会还有更多的食富鬼。

    江白榆开门见是程岁晏,问道:“有事?”

    “我看看那孩子。”

    他这样说,江白榆也不好拒绝,于是放他走进房间

    程岁晏坐在床头,装模作样地开始看孩子。

    小孩睡得踏踏实实的,小小的一只,脸蛋红扑扑的,还怪可爱的,程岁晏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蛋。

    看了会儿孩子,程岁晏大胆地提出他的想法:“我今晚能不能睡这里?你看这床也算宽敞。”

    江白榆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程岁晏被他盯得有些尴尬,“不行吗?”

    江白榆忽然说:“我不是那种人。”

    程岁晏一阵疑惑,“哪种?”

    “会和男人睡觉的那种。”

    “……”程岁晏仿佛被雷劈到一样呆愣了好一会儿,之后用一种几乎掀翻屋顶的声音怒吼道,“我也不是!!!!!”

    隔壁浮雪敲了敲墙壁,没好气道:“小声点!”

    程岁晏豁地站起身说:“我去找云轻,她肯定愿意收留我。”

    正所谓人无完人。在程岁晏看来,云轻这人哪里都好,唯一缺点就是好色。

    他相信她会看在脸的份上给他一个打地铺的机会。毕竟他自认为卖相还不错。

    江白榆却突然又拦住他,“床归你了。”

    这峰回路转并没有让程岁晏高兴,反而使他有些警惕。

    他问江白榆:“那你呢?”

    “我从不睡觉。”

    程岁晏一下子有些敬佩,这小子也太拼了吧。

    这一晚上,江白榆一直在地上打坐。天亮时,他睁开眼,站起身,往床上看了一眼。

    程岁晏还在睡,睡相倒是挺老实。小孩已经醒了,这会儿正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

    江白榆和他对视时,他朝江白榆“嘿嘿”笑了笑。

    江白榆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把被子一掀,果然,尿床了。

    江白榆嫌弃地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捏了个诀把床铺和小孩都弄干净,随后抱起孩子,去找云轻。

    云轻的房间也不太平。

    女子醒了。这女子身材消瘦,皮肤枯黄,五官秀气,颧骨附近有几点褐色的斑点。这会儿她正哭哭啼啼地要孩子。

    云轻说,你不是投河自尽了吗,这里是阴曹地府,哪里有孩子。

    江白榆来时,看到女子扑在床上放声痛哭。

    云轻和浮雪正在啃梨子。这梨子又大又黄,香气扑鼻,果肉雪白多汁,她胭脂般的嘴唇上沾着些梨汁,看起来水润润的。

    江白榆抿了下嘴角 ,移开视线。

    云轻一边啃梨子,一边对那女子说:“说说吧,到底为什么寻短见。说得好,我就跟阎王求求情,让你们下辈子还做母子。”

    浮雪在一旁帮腔,“就是,好好说。”

    江白榆摇摇头,他把孩子递给那个女子。

    女子见到孩子,眼里仿佛有了光,把孩子揉进怀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那孩子却一滴眼泪也无,时不时地嘿嘿一笑

    江白榆坐在云轻身边,拿起一颗梨子,云轻好奇地看他一眼:“你这是要破戒了?”

    他却默不作声,抽出精钢剑,嚓嚓嚓地几下把梨子皮削掉,削完皮的梨子雪白晶莹,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看着甚为可爱。

    偏偏他的手指又修长白皙,润泽如极品的玉雕,与梨子很是相得益彰。

    他把梨子递给她,一边说道:“怎么平白无故又装起了鬼差。”

    云轻无奈道:“问她她不说,只好出此下策。”她说着,接过梨子,啃了一口,这削完皮的梨子,果肉更加细致甘甜。

    过不多久,程岁晏也醒了,揉着眼睛拎着个凳子走进她们房间,小小的客栈房间里一下坐这么多人,显得很拥挤。

    程岁晏身形高大,江白榆为了给他腾位置,往云轻身旁挨了挨,两人于是靠得很近,大腿几乎贴到一起,云轻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勃勃热气。

    那个女子也终于冷静了些,搂着孩子,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的身世。

    她叫李四娘,山前镇人,今年二十六岁。家中有三兄一姐,都已成家,她是最小的孩子。

    七年前,李四娘嫁到玲珑城一户刘姓人家,丈夫沉默寡言,老实本分,上头有一对兄嫂,公婆俱在。

    刘家人有一手榨香油的手艺,凭此置办起家业,算是一户殷实人家。

    李四娘平时勤恳操持家务,侍奉公婆,闲来也会帮忙在油坊打打下手。一家子人住一起,虽免不了有些口角磕碰,日子大体上还算过得不错。

    李四娘与丈夫恩爱有加,婚后两年,生下一个儿子。本以为夫妻二人能这样和和美美天长地久下去,哪知天有不测风云。

    儿子三岁时,丈夫去乡下收芝麻,回来的路上遇到野兽被咬死分食了,找到他时只剩下一条残缺的腿脚。

    李四娘带着儿子在夫家守了两年孝,如今孝满,兄嫂一家狼心狗肺,想要独占家业,撺掇公婆以她不祥为由,将她与儿子赶回了娘家。

    程岁晏听到这里,愤怒至极,重重地一拍桌子。他天生神力,桌子被他拍得剧烈震动,桌上茶壶茶杯跳起一寸有余,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四娘吓得肩膀颤了一颤。

    “岂有此理!”程岁晏骂道,“简直是狼心狗肺,连自己儿子唯一的血脉都不要了?!”

    李四娘擦了擦眼睛,接着说道:“我回到娘家后……”

    娘家早已不是她出嫁前的那个娘家。父母俱在,三个兄长各自成家,最大的侄子都到说亲年纪了。

    一大家子人,各怀心思,她一个小姑子,在娘家多吃一口饭都要被嫂嫂们冷言冷语指桑骂槐。

    母亲托亲戚给她说亲,有几个男人对她有意,也愿意出聘礼,但是都有一个条件。

    浮雪问道:“什么条件?”

    “他们,他们要我溺死我的三郎!”

    “啊?!”

    几人万万没想到成亲条件竟然是这样,面面相觑,最后一同看向那个可怜的刘三郎。

    刘三郎和母亲脸贴着脸,母亲满脸泪痕,他却木木呆呆的,

    见众人看他,他又“嘿嘿”笑了两声。

    “这孩子……”

    李四娘闭着眼睛任由泪水滑落,神色悲戚地答道:“这孩子,是个痴儿。”

    果然……

    云轻皱眉问道:“有看过大夫吗?”

    李四娘摇了摇头,“治不好的。”

    “天生的吗?”

    “不是,我们三郎是三个月前才变傻的。他以前很聪明很伶俐的!他——”

    李四娘还要说说她的三郎以前是何等的聪明伶俐,可是突然发觉说这一切都没了意义,于是止住话头,苦笑道:“算了。”

    她一下下地轻抚孩子的后背,说道:“公婆正是以此为由,说我不祥。将我赶回娘家。说亲的男人都不想白养个别人的傻儿子,我娘家更是不可能收留他,所有人都让我把他溺死。

    可是,三郎就是我的命啊,他死了,我也活不成,那我不如和他一起死。我特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了河边,我想和三郎走得安安静静,死得干干净净的,哪成想会遇到你们……”

    浮雪擦了擦眼睛,程岁晏叹息着摇了摇头。

    云轻摩挲着下巴沉思,想了一会儿,禁不住看了眼身旁的江白榆,发现江白榆也在看她。

    “白榆,你也觉得有问题?”她问。

    “嗯。”

    浮雪问道:“师姐,有什么问题?”

    云轻答道:“第三个。”

    “什么意思?”

    “从昨晚到现在,不到一天时间,我们已经遇到三个从玲珑城来的傻子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玲珑城的土特产是傻子?”

    “……”

    第33章 地魂 人有三魂

    浮雪一句话把其他人都说沉默了。

    片刻后, 李四娘说道:“这位小娘子说得也不算错,玲珑城的傻子确实比旁的地方多一些。”

    程岁晏问道:“为什么?”

    李四娘:“我听人说,是因为很久以前, 玲珑城的人得罪了山神,这是山神降下的惩罚。许多人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坏了脑子, 我的三郎也……”

    “怎么得罪的山神?说说。”

    李四娘为难地摇了摇头,“再多的, 我也不清楚。”

    云轻站起身, 走到床边,朝刘三郎伸手, 说道:“让我摸摸这个孩子。”

    李四娘以为她是想和孩子亲近亲近, 于是将刘三郎放在腿上,往前推了推。

    然而云轻却是双手环上他的额头,两个拇指轮流在他额头正中间按了按。

    随后,拇指按压着皮肤,沿着眉毛边缘, 往两边缓慢地抹开, 停留在太阳穴处, 挤压揉按。

    再之后, 右手绕到后脑,一路往上捏到头顶。

    刘三郎安静地任她施为。

    李四娘只觉这一套手法极为古怪又极为神秘,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摸完之后, 云轻说道:“你的孩子,脑子并未受伤。”

    李四娘惊喜道:“真、真的吗?”

    浮雪说道:“你放心,我们龙首派的摸骨术,从没失手过。”

    云轻解释道:“如果脑子受伤,那么他的识海会相应破损。我方才看了, 你儿子的识海是正常的。”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李四娘高兴得不停抚摸刘三郎的胳膊,眼里焕发了一些光彩,她喃喃自语了两句,又问,“可是三郎他——”

    “我话没说完,”云轻打断她,说道,“他身体不曾受伤,但是丢了一魂。”

    “啊?!”

    “人有三魂七魄,其中天地人三魂,也称胎光、爽灵、幽精。天魂主生命,地魂主灵智,人魂主欲望。

    三郎丢失的,正是地魂爽灵。失去灵智之魂,人自然就会变得痴傻。”

    李四娘嘴唇动了动,有些不敢相信。鬼魂之说她以前只当传闻听的,现在第一次有人清楚直白地给她剖析开来。

    她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娘子是对的。

    李四娘跌下床,噗通跪倒在地,“仙姑!”

    云轻无奈地一扶额,又来。

    李四娘想扯云轻裤脚,又怕冒犯,拘谨地捏了捏手指,流泪说道:“仙姑,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云轻把她拉起来,说道:“要救他,除非找回那丢失的一魂。”

    “那,那去哪里找?”

    云轻皱眉答道:“我不知道。不过,如果能知道他丢魂的原因,或许就能找回那枚地魂。”

    程岁晏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玲珑城看看吧,你看他们多可怜。”

    浮雪点头称是。

    云轻却摸着下巴沉默不语。

    江白榆问道:“云轻,可是有什么顾虑?”

    云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太多了。走吧,去玲珑城。”

    ——

    玲珑城坐落在玲珑山下。

    玲珑山群峰绵延,据说山体中有无数洞窟交错相连,巧夺天工,蔚为壮观,故名玲珑山。

    在玲珑山的南侧有一条大河蜿蜒流过,此河原叫作望清江,后来因着玲珑山的名字,世人都叫它玲珑河。

    玲珑河于玲珑山脚下冲刷出一片良田,玲珑城便依山傍河在此而建,坐拥山河之壮丽,鱼米之丰饶,其城市极为繁华富庶。

    倘若站在玲珑山最高峰上往下望,整座玲珑山有如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头朝南侧卧着,玲珑河便是美人颈子下缠绕的项链。

    自然,玲珑城就是这项链上缀着的灿灿明珠。

    在整个王朝的疆域中,玲珑城是个很独特的存在。

    据传,三百年前有个叫楚向之的人,与开国皇帝一起南征北战、定鼎中原后,担心功高震主被皇帝猜疑,于是自请退隐山林。

    皇帝不想落个鸟尽弓藏的名声,就下旨把玲珑城赐给了他,封他做异姓王。

    这楚向之也是个识时务的人,皇帝虽然封了他做异姓王,他却不肯称王,只以玲珑城主自居,几次声称自己只是皇帝家奴,帮皇帝代管玲珑城,并且向朝廷请派军队与地方官协管玲珑城。

    皇帝喜他识时务,自然是顺水推舟地派了。

    于是双方达成了一种平衡。

    楚向之作为玲珑城主,是玲珑城最有威望的人,每年留下玲珑城的一半税收进自己腰包,剩下一半上缴朝廷。

    并且楚家对玲珑城的官员任免有很大的权力,可以说掌握着玲珑城的官场。

    而朝廷把控着玲珑城的军队,对玲珑城始终有着监督和掌控的能力,考虑到这一点,在政权稳定之后,皇帝也并没有急着削藩。

    据说,三百年来,朝廷不是没想过除掉楚家、完全收拢玲珑城,奇怪的是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楚家人渐渐地在玲珑城扎根繁衍,如今三百年过去,支系子弟极多。所以玲珑城又有一个名字叫“楚家城”。

    ……

    他们租了辆马车,顺着大河一直往西走。

    彼时正是初秋时分,秋水长天,层林染醉,行雁排空,芦飘橘坠。

    几人站在河边,对着河上红日弹剑而歌,夕阳把少年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

    马车载着李四娘母子,走了三天走到玲珑城。

    远远地看到一座城池巍峨高耸,不少挑担的赶车的,在城门前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浮雪很是兴奋,自从离开广陵城,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这样大的城池了。她扯着云轻的衣角,指着前方城门前勘验身份的士兵:“师姐,你看!”

    云轻立在城池前放眼观看,倒是没看出这座城池有什么异常。

    验过身份,顺顺当当地入了城。

    玲珑城又比广陵城不同。广陵城水陆两便,交通发达,商贾云集,百姓们受着商业影响,头脑也比较活泛。

    玲珑城有着得天独厚的良田,老百姓看天吃饭,生活富足,便少了些“闯劲”,生活悠闲恬适。

    远处的商贾来玲珑城,都是带

    来外地各色特产如布匹瓷器珍玩香料等等,到玲珑城换回粮食美酒。

    玲珑城出产一种美酒,传言为楚向之发明的,楚向之喝过后曾经一醉三年,醒来问家人如今年号,是以此酒获名“不知年”。

    云轻几人自然是要尝尝这不知年酒的,只不过现下他们要先陪李四娘回刘家看看。

    刘家住在玲珑城的东南角,几人要去刘家,需要沿着朱雀街一直往东走。

    这朱雀街宽有十余丈,街上甚是繁华热闹,云轻细心观察街边,果然,这里也有看起来傻乎乎的乞丐,且还不少。

    朱雀街边一座高大秀丽的酒楼上,在二楼靠窗的雅间里,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两人身边又立着四五个人侍奉着。

    坐着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白净俊秀,斯斯文文的,天生一双笑眼。

    女子也极为俊俏,柳眉凤眼,眼角微微上挑,一双红唇一张一合地说着话,男子安静听着,时不时地点头附和一下。

    远远地,看到几个十分打眼的男女走在朱雀街上,身旁还跟着一辆马车,因为大街上人多,他们走得并不快。

    那几人男的俊女的美,路上行人看见纷纷侧目。

    “爱哥,你看!”凤眼女子指了指他们几个,对面前男子说道。

    笑眼男子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在看到那几人时,眼里划过惊艳,“咦,玲珑城里还有这样的人物吗,我怎么不知,想必是外来的。”

    凤眼女子抬手招来身旁侍奉的、其中一个五官深刻凌厉的男子,说道:“楚星,你来看。”

    名唤楚星的男子恭恭敬敬道了声“是”,走到窗边看了看,随后满脸真诚地评价道:

    “那两个女子确实很美,但是远不如大小姐你美。那两个男子也确实有几分倜傥,但是远不如二公子气质出尘。”

    凤眼女子翻了个白眼:“我是让你们看脸吗,看他们的剑!”

    楚星赶紧说道:“那把巨剑,与那个红衣女子的玄剑,当真不凡。”

    凤眼女子便有些满意:“楚星,你觉得,他们四个人,谁的剑法最好?”

    “依属下之见,那红衣女子剑法最好。”

    笑眼男子便有些意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竟然是她吗,一个女孩子?”

    嗖——

    他话音刚落,面前一个粉色身影飞出窗外。

    笑眼男子急道:“喂,小妹!”

    楚星解释道:“大小姐去找她切磋剑法了。”

    “我知道!还不快去拦住她!”

    第34章 狗腿 “是有那么一点侮辱人。”……

    云轻好端端地走在路上, 突然神色一凛。

    前头有个人提着剑跳窗而下,直朝她袭来。

    云轻早怀疑有人要害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她仓啷啷拔剑迎敌。

    江白榆第二个拔剑, 其次是浮雪和程岁晏。

    那人想必有些功底,一纵一跃, 几下便跳到他们面前。一边将剑光递向云轻,一边说道:“你们都闪开, 我和她呃——”

    云轻只用了一剑。

    一剑, 拨弄了对方剑刃,看似轻飘飘的, 却震得那女子虎口发麻, 宝剑飞脱出手,钉在路旁一根门柱上。

    随后,云轻习惯性地补了一脚。因察觉到对方剑法极其普通,她这一脚倒是没用多少力道。

    女子被当胸踹到,身体纸片一样飞了出去, 在空中吐出一口鲜血。

    直到飞出去两丈远, 她才落地。

    云轻实在没想到这女子不仅剑法稀松平常, 还这么不经踹。

    方才交手, 她感觉到对方一点修为也无,这种水准也来偷袭她,真是太侮辱人了。

    路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得尖叫, 抱头散开,云轻一行人周围眨眼间便空了。

    有一伙男子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身后乌泱泱缀着一群人,其中一个男子蹲下身抱起女子。

    女子在他怀里睁眼,抹了一把嘴边鲜血, 一指云轻诸人,俏声说道:“可恶,把他们都抓起来!”

    仓啷啷——集体亮了兵器。

    大街上的人跑得远远的,不少人又按捺不住好奇心,驻足往这边看。

    就连李四娘也掀开窗户往外看,见到一群人人持着明晃晃的兵器,凶恶得很,她吓得赶紧缩回马车。

    车夫更是直接绕到马车后面躲着。

    对方抄刀子的约莫有二十来人,一拥而上时,云轻左手握住剑鞘往他们身上一丢。

    三尺剑鞘携带着千钧之力,撞上人群时,仿佛有一个巨大且无形的手掌轰到他们身上,二十多人被轰得踉跄倒退,摔倒一片,连连呻吟。

    剑鞘一击命中,宛如有神智的宠物一般,随即回到云轻手中。

    江白榆禁不住暗暗喝彩。

    云轻长身玉立,红衣飒飒,眉目凛冽,玄剑一指女子,冷冷说道:“我剑不斩无名,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女子一身粉衣,穿着一双红色的小皮靴,首饰不多,但衣饰全部耀彩夺目,这会儿白着一张小脸,闭口不言。

    扶着女子的男子衣着矜贵,举止典雅,见状说道:“误会,误会一场!娘子还请冷静。”

    浮雪阴阳怪气道:“剑架在脖子上知道要冷静了?”

    男子被她说得脸讪讪的。

    地上人群纷纷爬起来,男子将受伤女子交给身旁一个五官深刻的劲装男子,走到云轻面前,朝他们深深作了个揖,说道:

    “在下楚言川,这是舍妹楚言禾,小孩家有眼无珠,冒犯诸位,还请见谅。不过,我妹妹确实不是有意偷袭这位娘子,她只是想和你切磋一下剑法。”

    四人俱是一愣。

    浮雪奇怪道:“她剑法这么烂,还想找个最厉害的切磋?疯了吧?”

    楚言禾脸“腾”的一下红了,捂着胸口说道:“爱哥,你还跟他们废什么话?”

    云轻问道:“你不是姓楚吗,她怎么又叫你’艾哥’?”

    一句话把楚言川也问得红了脸,“我在家中行二。”

    “原来是’二’哥啊,”浮雪憋不住笑了一声,“还是个大舌头。”

    楚言禾气的吱哇乱叫,又要上前,被那个面貌深刻的男子拦住了。

    云轻说道:“既然是误会一场,那就散了吧,我们还要赶路。”

    楚言川于是又朝她拱了拱手,笑道:“今日多有得罪,改日几位得空,我们一定登门道歉。现下就不耽误你们的事情了。”说着侧身让开路。

    “不必那么客气。”云轻说罢,几人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路过一扇门,见门柱上插着一把剑。

    云轻拔下剑,嗖地一下往楚言禾身上一抛。

    剑柄对着楚言禾飞回去,楚言禾扬手便接住。

    “你剑法也不差的,不必妄自菲薄。”云轻安慰她。

    楚言禾哇的一声哭了。

    云轻:“???”不懂了。

    她摸了摸鼻子,问另外三人,“我说得不好吗?她怎么还哭了?”

    江白榆眼睛里带着点笑意,说:“嗯,语气是有点生硬。”

    程岁晏:“表情还有点虚伪。”

    浮雪:“是有那么一点侮辱人。”

    总结:不如不说!

    最后程岁晏又安慰云轻:“没关系,你可是云仙姑,愿意纡尊降贵地安慰她,她就烧高香吧!”

    浮雪:“程大少爷,我警告你,别抢我位置。我师姐身边最好的狗腿子永远是我,也只能是我。”

    “切,浮雪,你能不能出息点。”

    “那你说,我把这位置让给你,你要不要?”

    “要!落子无悔,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云轻身边最棒的狗腿子了!”

    “好你个程岁晏,吃我一剑!”

    江白榆看着他们打闹,摇头道:“如此幼稚。”

    ——

    刘家是殷实人家,住着青砖垒的房子,房前植着桑树和榆树,还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看样子树龄至少也有两百岁了。

    这时节桂花开得正好,到处是浓郁的甜香,空气中好像有金色的蜜糖在静静流动。

    几人走进刘家,云轻谎称买香油走错路,开了天眼,在刘家转了一圈,不出意料地

    ,没找到任何游离的地魂。

    倒是在桂花树下看到一个红衣女鬼,女鬼看起来木木呆呆的。

    云轻问李四娘这附近可闹过鬼,或是发生过什么邪门事件。

    李四娘摇头,指着桂花树说道:“唯一可以称奇的,是每到夏天,这棵桂树下格外凉快,街坊们都喜欢在这乘凉。”

    云轻心想,能不凉快吗。

    得知女鬼不曾作恶后,她又拷问了女鬼几句。

    这女鬼是个迷地鬼,一直说自己是在这里等人,对周围的事情竟一无所知,云轻也就放了女鬼。

    李四娘还有些侥幸,觉得有贵人护送,也许婆家人看在贵人的面上不会再赶走她,于是牵着刘三郎走进院子。

    哪知刚一露面,就被婆婆挥着扫把轰出去了。

    云轻见李四娘抱着孩子默默垂泪,感觉这也不是个事儿。他们不可能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一来不方便,二来于李四娘也危险。

    想到这里,云轻伸手摸到钱袋,想给李四娘些银两,让她先自己安顿下。

    哪知程岁晏比她动作还快,直接拍出一张银票,说道:“你拿这钱去置办点产业,足够你母子花用一辈子了。”

    李四娘不肯接,“贵人,你们救了我,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报答了,怎么还能拿钱呢。”

    “拿着吧,就当是给孩子的。”

    李四娘颤抖着手接过银票,又跪下磕头。

    程岁晏一把扶起她。

    云轻说道:“我们怀疑丢魂的不止你儿子,所以打算在玲珑城待一段时间,好好调查这件事。

    如果你要找我们,就去……就去玲珑城最大最好的客栈找吧。”不用想也知道程岁晏的品味。

    浮雪说道:“你也不要忧愁,我们龙首派可是很厉害的,兴许就能找到你儿子的地魂呢。”

    李四娘激动地点头。

    告别李四娘后,云轻几人果然去了玲珑城最大最好的客栈。

    路上时云轻找了几个看起来傻乎乎的乞丐,和浮雪一同摸骨,顺便教程岁晏摸骨术,最后发现,确如他们所料,这几个人都丢了地魂。

    ……

    玲珑城最大的客栈名为“复盛居”,这里不仅房间舒适气派,酒菜也是一绝,更有楚家后代酿造的不经年酒售卖。

    几人在客堂点了一桌子酒菜,边吃边聊。

    程岁晏问道:“那些人的地魂,会不会是被什么妖怪吃了?就像有的妖怪喜欢吃有钱人,保不齐就有的妖怪爱吃地魂。”

    云轻答道:“现在还不好说,你说的那种妖怪确实存在。但是人丢魂的原因有很多种,有的是被惊吓,有的是中了幻术,还有的被摄走魂魄祭炼法宝。

    现在我们唯一掌握的线索是玲珑城得罪了山神,也不知这山神是什么样子的,在哪里,能不能找到。”

    他们在客栈的客堂里谈论这些,也没有避讳旁人。

    邻桌有四个男子在吃饭,其中一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胖胖的,一张圆脸,稀疏的胡须,听到这话,便回过头插嘴道:“山神当然是在山上。”

    第35章 送亲 “别说了,再说我道心都不稳了。……

    云轻听闻此言, 问道:“什么山?”

    “玲珑山啊。”

    “你确定?”

    “当然确定,每年给山神送亲都是送到玲珑山。我外甥去年就送过亲,据说那地方阴森得很啊……啧啧啧。”

    胖子一边说一边摇头, 同桌的人都吓得“噫”一声。

    云轻眯了眯眼,“送亲?”

    胖子点头道:“是啊, 我们玲珑城每年八月十五都给山神送亲。几位娘子郎君是外地来的吧?”

    云轻笑道:“嗯。倒是第一次听说给山神送亲的习俗。”

    胖子笑,“你们来得巧啊, 今年的送亲也快开始了, 届时可以看看,送亲时在码头唱三天大戏, 还有杂耍表演, 热闹得很呐。”

    说到这里,他脸上绽放出自豪的笑,摇头晃脑的,肥胖的手指捋着胡须。

    “是吗,多谢……我还想知道, 玲珑城到底怎么得罪的山神?”

    “这个, 说法有挺多的。有人说是因为玲珑城的人偷了山神的宝贝, 也有人说是因为某某猎户打猎时不小心射中了山神的腿。

    还有人说是因为玲珑城的人辱骂了山神——天可怜见, 谁敢辱骂山神哟!啧啧啧……”

    同桌的另一个瘦男子说道:“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谁会记得。”

    程岁晏问道:“给山神送亲是什么意思,送新娘吗?”

    “正解。”胖子可能是因为亲人参与过送亲, 知道得比较详细,唾沫横飞地给大家描述选新娘的一些细节。

    生辰八字儿要选,长相脾气要选,要提前一年养起来,锦衣玉食, 脚不能沾地……等等。

    浮雪问道:“那这些新娘,嫁给山神之后还会回来看望父母家人吗?”

    那一桌男人,一下子都被这个问题问得沉默了。

    过了一片刻,胖男人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当然不会。做了山神的娘子,就是山神夫人啦。”

    浮雪追问道:“做了山神夫人,更应该想去哪里去哪里。玲珑山离玲珑城也不算远,为什么不回家看看呢?”

    “呃……”胖子便有些气急败坏,“人家不想回就不回,你个小丫头片子瞎操什么心。”

    云轻问道:“那些山神新娘,都是自愿做新娘的吗?”

    “当然了,谁不想当山神夫人啊?”

    “哦?如果让你当山神夫人,你也很愿意吧?”

    胖子彻底急眼了,“你胡说什么啊你?神经病,找茬啊?!”

    那一桌四个人,呼啦全站起身。其中更有一个铁塔一般的黑壮汉子。

    江白榆单手托着下巴,看也不看他们,另一手拇指按着剑格,轻轻一推。

    精钢剑刃“铮”的一声,露出两寸长的一截白刃,亮晃晃的反着凛冽的光。

    那几人脸色一变,若无其事地坐下,挥手叫来伙计给他们换了一桌,换到离这群神经病最远。

    伙计赔着笑脸安抚客人,殷勤地给换了桌,又分别给两桌送了盘果子。

    程岁晏阴沉着脸,问道:“云轻,这事我们得管吧?”

    伙计正把一盘果子摆在他们桌上,听到这话,忍不住插嘴道:“几位贵客,莫怪小人多嘴。”

    “嗯?”

    “玲珑山上那位……厉害着呢!往常也有侠客想管,上了山,后来一个都没回来。

    玲珑城送亲送了几百年,诸位贵客只是路过此地,没必要为这事儿搭上性命。依小人之见,还是别管的好。”

    “是么,”云轻食指摩挲着酒杯的杯沿,笑了,“多谢你提醒。不过,我们慈悲道没别的,就一句话:多管闲事。”

    程岁晏听到这话,一下子热血沸腾,目光炯亮,“对,我们管定了!”

    ——

    胖子吃完饭后,又去听曲。走在去戏楼的路上,忽然发现自己被尾随了。

    尾随他的,正是客栈遇到的那四个神经病男女。

    胖子脸色一变,噔噔噔地小跑起来,跑得身上肥肉直颤。那几个人却三两步追上来,一把薅住他,拖进旁边的巷子里。

    胖子连连求饶,一边很上道地掏出身上钱财递上去。

    云轻笑道:“我们不要钱,问你点事儿。”

    “几位好汉、侠女,请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几人便问了一些与送亲相关的问题,新娘在哪里出嫁,送亲的仪式都有哪些,有什么注意事项,送亲队伍有多少人,这次选了谁做新娘,等等。

    胖子都答了。

    其中一个细节引起了云轻的注意。

    选新娘有一个环节,在选定新娘时要拿着新娘的生辰八字儿去山神庙请问,只有经过山神同意,才能正式把新娘送到崇神会。

    这就很有意思了。

    云轻最后给了胖子几个铜板,说道:“谢了,请你喝酒。”

    说完,四人扬长而去。

    胖子看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再看看手心里几个铜板。那铜板黄澄澄的锃亮,就仿佛新铸的一般。

    闪亮的吝啬,夺目的寒酸。

    胖子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自言自语道:“有病吧?”

    ……

    云轻几人回到客栈时,发现有人在等他们。

    那人自称是城主府的下人,恭恭敬敬地送上拜帖,云轻展开一看,是楚言川、楚言禾兄妹送的,原来这二位是城主府的人。

    云轻想到这对兄妹的举止气度,这倒也不意外。

    难怪能够这么快找到他们,想必连他们与食客争执的事也得知了,毕竟这玲珑城本来就姓楚。

    楚氏兄妹问他们这几日是否有空,他兄妹二人想要前来拜访致歉,顺便带他们游览玲珑城。

    几人一商量,反正距离给山神送亲的日子还有好几天,那就先在玲珑城逛逛吧。

    于是云轻回了帖子,说明天有空。

    下人得了回帖恭敬离开,自不必提。

    ——

    到次日,楚氏兄妹果然如约前来。他两人都骑着马,楚言川骑的是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楚言禾骑的则是一匹纯白色的小马。

    两匹马的马头都装饰着镂空纯金当卢,黑马的当卢是二龙抢珠形制,白马的当卢是金鱼戏莲。

    今日兄妹二人没带护卫,只带了些随从,用来牵马捧礼品。

    这对兄妹本就生得俊采风流,加之衣饰耀眼,排场十足,街上人纷纷侧目,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注视,浑不在意。

    楚言禾一直耷拉着个小脸,楚言川嘴角则挂着春风般的微笑,有些路过的女子看一眼这郎君,便红了脸。

    到了客栈,各自厮见,楚氏兄妹也是此刻才知道云轻这一行人的姓名。

    楚言川因他们人材俊雅,气质不凡,早有结交之心,这会儿笑意盈盈地攀谈,仿佛故交。

    楚言禾还有些别扭。她今日盛装打扮一番,水蓝色的衣裙,胸前佩戴着金锁与璎珞,发上簪着红宝石头饰,光彩夺目。

    她一直沉默不言,直到楚言川唤她:“小妹,你在家是怎么答应我的?”

    楚言禾这才不甘不愿地站起身,走到云轻面前,福了福身,硬邦邦说道:“昨天的事,对不起。”

    云轻又怎会和她计较,微笑答道:“无妨,你身体怎么样?”

    楚言川连忙说道:“已经看了大夫,并无大碍。”

    云轻心想,还挺皮实。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纸折的仙鹤,递给楚言禾,笑道:“昨日也是我太鲁莽,这个给你做赔礼。”

    楚言禾翘着嘴角接过仙鹤,眼里写满了不屑。这种哄小孩子的东西,也太没有诚意了!而且纸张还那么粗糙,更显得敷衍了!

    云轻知她眼浊不识货,解释道:“你对它说一句,’仙鹤有灵,听我一言’。”

    楚言禾半信半疑地如言照做。

    随着她最后一个字脱口,白纸折成的仙鹤忽然震动一下,紧接着缓缓扇动翅膀,竟飞了起来。

    楚言禾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盯着仙鹤。

    楚言川也是满眼惊艳。

    云轻笑道:“你可以对它说一些话,说完之后说一句’仙鹤有灵,送我所言’,说这话的时候想着一个人,它就会把你的话带给那个人。”

    楚言禾兴奋得脸色发红,对着仙鹤说道:“大哥,我今天遇到神仙姐姐啦!”说完照着云轻的嘱咐,将仙鹤送走。

    仙鹤扇动着翅膀,飞出窗外。楚言禾扒着窗户探头张望,高声说道:“真的飞走了,飞去找大哥了!”

    云轻笑道:“它传完话会飞回来,一只鹤总共能飞一千里。”

    “哇!”

    至此,楚言禾与云轻算是彻底和解,她坐回椅子,开始叽叽喳喳,问云轻的师门,怎么能成为神仙。

    云轻只好和她解释,我们不是神仙,那只是一些小把戏。

    楚言禾有些失望,但是听浮雪说了一些妖怪的趣闻,很快又振奋起来。

    她的话比她哥哥可多太多了。

    几人略坐了一会儿,楚言川提议带云轻他们在玲珑城走走。

    楚言禾问道:“你们想玩什么?”

    浮雪笑道:“你先说说,这玲珑城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那可太多了,斗鸡斗狗斗蟋蟀,听琴听歌听话本,看花看灯看园子,打球打牌打猎,品茶品酒品香,还有——”

    浮雪连忙打断她:“别说了,再说我道心都不稳了。”

    楚言川笑道:“不如我们先去品茶听琴,然后再去湖上泛舟,旁的等以后再玩,左右你们又不急着走。我还想等中秋请你们来家中赏月呢。”

    一提中秋,云轻心中沉了沉。

    不过,她面上不显,只是微笑说“好”。

    第36章 花海 她感觉自己这个想法略有些,呃,……

    茶楼离客栈不远, 楚氏兄妹将马留在客栈,与云轻几人一同步行去茶楼。

    此间茶楼修得古朴典雅,院中开了一片池塘, 周围种了许多翠竹。

    正值秋日,又摆了不少盆栽的各种菊花, 争奇斗艳。有的如龙爪般瑰奇,有的如雪团般可爱, 还有的一株竟开出三种颜色。

    早有小厮提前来茶楼通禀, 这会儿有个温柔优雅的女子,领着两个女孩子殷勤地招待他们, 楚言川唤她“琴娘”。

    云轻心想, 这名字却不太好,一不小心就唤成“亲娘”,被她占了便宜去。

    琴娘带他们进了雅间。雅间里也摆着松柏与兰花盆栽,花瓶里插着鲜花,乌木架子上摆着各式古董, 墙上挂着四幅画。

    画中女子头戴金冠, 衣带飞舞, 体态丰腴, 眉目端庄,手里托着一颗浑圆洁白的宝珠,正低头俯瞰着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大地, 神态悲悯。

    这是圣曦。

    圣曦是中原一代百姓最常供奉的神祇。寻常老百姓发誓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对圣曦娘娘起誓”。

    眼前这四幅画,画的是一整套的圣曦治水图,讲的是圣曦娘娘二十年前显圣治水的故事。

    传闻那年连续下了两个月暴雨,天下四十八条主要河流水位暴涨,整个中原即将变成一片泽国。关键时刻圣曦显圣, 托住了洪水。

    为什么说是“托”住呢,因为据一些见过当时情况的人称,河水眼看着早已经高过河岸许多,却如水墙一般立着,并不发泄成洪水。

    圣曦一直托着它们,直到这些水流入大海,避免了一场浩劫。

    江白榆立在画前仔仔细细地欣赏,赞道:“好笔法。”

    楚言禾笑得一挺胸膛,“那是我大哥画的。”

    “你大哥?”

    “嗯!我大哥就是现任玲珑城城主。”

    楚言川说道:“等会儿我们去湖上饮酒泛舟,还能看到当年暴涨的水位记号,还有圣曦娘娘治水时留下的墨宝,我敢说,这是天下独一份儿的。”

    浮雪眼睛一亮:“真的?我还没见过神明写的字呢!”

    楚言川笑,“今日便可见一见了。”

    他真的很爱笑。

    那琴娘察言观色,见楚家两个祖宗对这几个俊俏男女多有亲和之意,便笑道:

    “二公子,大小姐,今日小女子可要怠慢你们了。我不问你们想喝什么,我只问这几位贵客——”

    说着,她笑吟吟地看向云轻几人:“请问贵客,想喝什么茶?”

    云轻笑问:“你们这有什么好茶?”

    “说到这里,我前些日子得了半斤伏龙雪珠茶,藏在家里一直舍不得喝,今早起床时那装茶叶的瓷瓶竟然无风自动,叮咚作响,就如敲磐一般。

    丫鬟唬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来禀告我知。我告诉她们,莫要慌,那是有贵客要登门了,我这茶叶啊,藏不住了!”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楚言禾说:“那你还不快点拿来。”

    琴娘便招呼小丫鬟拿来伏龙雪珠,她亲自为众人泡茶,又有小丫鬟流水似的端上来十几样点心。

    琴娘泡完茶,识趣地退下,放下玉隔帘,领着几个女子在隔帘后面弹琴吹箫。

    伏龙雪珠是十大名茶之一,产自伏龙山一个陡峭的小山坡上,制好后的茶叶呈黄豆粒那般大的小圆团,表面有薄薄的一层

    白色,故名“雪珠”。

    伏龙雪珠清香扑鼻,入口微苦回甘,至喉中又觉清冽无比,喝上几口,神清气爽,再配一口细甜绵密的茶点,听着悠扬的乐声……

    浮雪舒服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有这好日子,还修个什么道。”

    几人吃着茶聊着天,不自觉便聊起十大名茶。十大名茶里,楚言川只尝过五六种,说起另外几种没喝过的,难免心生向往。

    程岁晏说道:“我都喝过,就那样吧。喝茶嘛,重要的不是茶好不好喝,而是喝茶时的心境,以及,和谁一起喝。”

    他说完这话,发现众人都在沉默地看他。

    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

    程岁晏问道:“我说错了么?”

    楚言禾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十大名茶,你都喝过?”

    “嗯,怎么了?”

    “十大名茶里有好多是皇家贡品,旁的人根本连看都没机会看到。”

    “这个,其实就算是皇家贡茶,只要你舍得花钱,也还是有门路搞到的。”

    程岁晏说这话时,面上有些不自在,飞快地转移话题:“这世上倒是有一种茶,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尽管他话题转的很生硬,楚言禾还是好奇道:“什么茶?你说说看?”

    程岁晏笑了笑,“《四时茶戏》上记载了春夏秋冬四样时茶。春日清桃茶,夏日抱莲茶,秋日戏菊茶,冬日雪梅茶。

    其中清桃、戏菊、雪梅这三样,茶材皆可存贮,就算不在当季也能喝到。

    唯有抱莲茶,只在夏天荷花开的时候才有。如果你在秋天想喝,花多少钱都买不到,你们说,这算不算千金难求?”

    浮雪问道:“什么是抱莲茶?”

    “傍晚把茶叶置于荷花的花蕊中,夜晚荷花含苞,茶叶被花香熏染一夜,至次日清晨取出。

    饮之,茶香与花香交织齐并,仿佛穿梭于荷田之中、抱莲而眠,故称之为抱莲茶。

    也有人说取的是夜晚莲瓣合抱之意。抱莲茶最好是当日取当日喝,时间一过便失了味道。”

    云轻想象了一下花香与茶香并举的感受,有些神往。

    不知道把江白榆埋进茶瓮会不会有这效果。

    她感觉自己这个想法略有些,呃,下流?

    ……

    茶饮够了,中午他们在玉环湖泛舟,顺便吃午饭。

    玉环湖中间有个岛,从上方看湖水呈环形,因此得名。

    画舫是楚家自己的,有两层,很大一条。云轻他们来时,画舫里一应酒菜已经备齐,还有一群跳舞和弹唱的女孩子,都生得极为水灵,歌喉婉转,舞姿婀娜。

    浮雪说,她突然能理解昏君们为什么不喜欢上朝了,要她她也不喜欢。

    云轻在黄莺般的歌喉里一杯又一杯的没少喝,喝到后来,脸上一阵阵热燥,她起身走到船舱外,扶着红色的栏杆,看岸边的行人。

    今日天气晴爽,不少人携家带口的出来游玩。玉环湖面铺着许多残败的秋荷,荷叶下时不时地露出一两只野鸭子或者鸳鸯的身影。

    岸边有人朝鸭子丢东西逗弄,在鸭子受惊时,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也有拖着小木车卖糖葫芦和炒瓜子的,周围总是围着一群孩子。

    光看这一幕,感觉这真是一座安宁的城池。

    江白榆走到她身边,单手扶着栏杆,面朝她,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云轻注视着湖面上的荷叶与没扯干净的莲蓬,幽幽叹了口气,“今年没来得及品尝抱莲茶,有点可惜。明年一定要试试。”

    “你想要?”他轻声问道。

    “嗯?”云轻不解其意,扭头看他。

    他喝得有些迷离,目光带了点笑意,静静地看着她,好似真的在认真询问她,这让她有点莫名其妙。

    “想要又怎样。”她说,心想总不可能真把人埋进茶瓮里吧。

    “想要啊……”他又笑。

    云轻无奈地摇了摇头,“白榆,你跟我说老实话,你喝了多少?”

    江白榆却没回答。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目光盯着掌心,缓缓凝聚力量。

    少顷,掌心的纹路里慢慢升起一些光点,光点越来越多,最终汇聚成一颗拇指大小的、发光的弹丸。

    弹丸灵活地跳到指尖上,他曲起手指,把弹丸往湖水里一弹。

    好像一颗白色的小星星坠入大海。

    弹丸悄无声息地没入水面,并未激起任何水花。

    片刻之后,一种无形的力量扩散开。

    “爱哥,你快看!”甲板另一头传来楚言禾的尖叫。

    湖面上,本来已经残败的荷叶,仿佛重新焕发了生命力,更有新的荷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张开。

    再然后,花苞飞快地生长,成形,绽放,摇曳。

    红的如美人,粉的如少女,白的如仙子。

    一朵挨着一朵,一片连着一片。

    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结成了一大片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海。

    秋风送来荷花独有的香气,岸上与船上的人都在赞叹这一神迹。

    惊呼、尖叫、吵闹,因未知而恐慌,因虔诚而跪拜,因感动而哭泣,各种复杂的反应交织在一起。

    云轻呆呆地看着湖面。她从未见过如此旺盛的荷花,旺盛到甚至可以用“拥挤”来形容它们。

    耳边,是江白榆带笑的声音:“希望你喜欢。”

    第37章 狂喜 极致的狂喜,又极致的孤独。……

    云轻自然喜欢。

    谁会不喜欢花呢, 尤其是这么漂亮的。

    不过,她觉得江白榆应该是喝醉了,要不然以他的性格, 不会做出这么招摇的事。

    船身晃了晃,江白榆的身体随着船体的摇摆而摇摆, 云轻怕他一头扎下去,于是伸手扶他。

    恰好他这时候也抬了下手臂, 她于是没有如预期那样抓住他的胳膊, 倒是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江白榆一下子就不动了。

    “走吧,回去。”云轻拉着他往回走, 怕他东摇西晃地翻下船, 终究是没放手。

    跳舞唱歌的女孩子们正在船边看荷花,叽叽喳喳的像是一群胎毛没褪的小鸭子;

    程岁晏正和楚言川勾肩搭背的哥俩好,楚言川笑着听他说了会儿话,忽然问道:

    “岁晏,当今丞相也姓程, 你这一’程’与丞相家那一’程’, 是否同出一枝?”

    “啊, 算是吧, 我们是……远房亲戚,嗯,远房亲戚。”

    楚言川笑道:“难怪你见多识广呢。”

    画舫的另一边, 浮雪和楚言禾在争执。

    浮雪:“这荷花是为我师姐开的!我师姐就在这船上!”

    楚言禾:“这花是为我大哥开的!我大哥是玲珑城城主,整个城都是他的,荷花也得听他的话!”

    浮雪:“胡扯,我师姐比你大哥厉害多了!”

    “我大哥厉害,我大哥文武双全!”

    “我师姐厉害, 我师姐内外兼修!”

    “我大哥风姿冠天下!”

    “我师姐容颜世无双!”

    “我大哥单刀赴国难!”

    “我师姐一剑荡群魔!”

    云轻尴尬得想捂脸。

    她假装不认识她们,赶紧把江白榆扶进船舱,躲了她们。

    栏杆边,小鸭子一样的女孩子们在笑闹:“呀,你看那有个并蒂莲!”

    “那也有那也有!”

    “我也看到了!”

    “并蒂莲不是很稀罕吗,以前从来不曾见过。今日却有这么多。”

    “神仙思凡了!”

    “快许愿快许愿,嘻嘻!”

    ……

    云轻觉得江白榆的酒品真的很好。他也不闹,就安安静静地被她拉着,她让他坐他就坐,坐下后仰着脸看她。

    一双眼睛不复平时的温润,此刻变得波光粼粼的,瞳仁儿随着她的动作而转动,视线一直追着她。

    云轻被他盯得头皮发紧。

    她自问还没修到圣人那个境界,他生得又好看,还香香的,现在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让她有点招架不住。

    她给他倒了碗醒酒茶,送到

    手里,便转身离开。

    云轻出舱后在甲板看到楚言川,后者一脸歉意地对她说:“实在没想到,二十年的不经年酒,后劲这么大。”

    “无妨,醒酒也快。”

    “我正和岁晏兄商量,客栈总归是不方便,不如你们几位住到我们府上?城主府很大,房子管够。你们在城主府,也好有个照应。”

    他没说照应什么,云轻却因此想到另一事:“确实有个人,需要你们关照一下。”

    随后她说了李四娘的事。

    孤儿寡母有钱,就如同小儿在闹市中抱金行走,很容易被人觊觎。倘若有城主府撑个腰,日子应该会好过些。

    楚言川听罢,笑道:“小事一桩。”

    “如此便多谢了。”

    “该我谢你。她是玲珑城的子民,我们楚家人是被玲珑城的子民供养的,理应提供庇护。”

    他这话让云轻有些意外,她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楚言川便红着脸转开头,视线落在湖面上的一棵并蒂莲上。

    云轻感觉到身后有目光注视,回头看去。

    江白榆斜斜靠在窗前,胳膊抵在镂空雕花的船窗边沿,手托着下巴,隔着花窗看他们。

    他发带有些松散,浓密的乌发在肩头斜着铺开一片黑色的瀑布。

    月白色的柔软发带拂在脸侧,被微风吹得轻轻颤动,像是一根手指在抚弄他如玉的脸庞。

    云轻转回头时心想,这套衣服有点普通,配不上他的脸。

    她没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湖心岛上景色。

    湖心岛上盖着成片的房子,粉墙黛瓦,高低错落,岛上种着菜,养着家禽,还有许多果树。

    其中一棵柿子树尤其高大,这时节树上挂满了火红的柿子,像成千上万的小灯笼,温柔地笼罩着树下的房屋。

    画舫路过湖心岛时并未停留,而是去了玉环湖的另一边。

    另一边是一道高约百来丈的石崖。崖上悬挂着茂盛的薜荔,崖底覆盖着大片的青苔。

    在石崖中间,有一条红色的刻痕,约莫五六寸宽,十几丈长,刻痕旁边是一片红色铭文。

    楚言川指着刻痕解释道:“那便是二十年前大洪水时玉环湖涨水的高度。”

    程岁晏看得啧啧称奇,问道:“旁边铭文想必记述的是圣曦治水的始末?”

    “嗯,等会船走近些就能看清。”楚言川笑着点了点头,“岁晏,云轻,你们再看那石崖的东南角。”

    程岁晏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笑道:“我看到了,想必那就是圣曦的墨宝?”

    说着,他指了指石崖东南角接近崖顶的地方,那里刻着两个大字,染着朱砂。

    笔画飘逸潇洒,刻痕锋利均匀,一气呵成,像是有人用剑直接在石崖上一口气写就的,与常见的摩崖石刻颇有不同。

    云轻顺着他手指的放眼看去。

    只一眼,她脑中便如惊雷般炸开,呆立不动,身上竟不自觉起了层鸡皮疙瘩。

    程岁晏没注意到云轻的沉默,事实上他自己也感觉很不对劲。

    ——他发觉圣曦的墨宝总共才两个字,而他竟然有一个不认识,这实在是尴尬。他确实不爱读书,可也不至于到文盲的程度吧!

    “什么……天?言川,那个字读什么?”程岁晏问。

    楚言川笑道:“是’胜天’。这个字的写法确实特别,若不是玲珑城的人,估计都不认识。

    当年仓颉大神造字,字体流传到现在几经演变,最初的字体如何,现在也无人得知了。圣曦娘娘是远古大神,用的想必就是最初的字体。”

    胜天,胜……

    原来羲皇无字书里的那个字是胜!

    云轻死死地盯着那个“胜”字,心绪翻涌。长久以来的困扰得到解答,她想仰天大笑,又想放声大哭。

    她多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师父,告诉浮雪,告诉白榆和岁晏。

    可是她不能,她什么都不能做。

    这个巨大的秘密陪伴了她十几年,往常不说还只是怕遭天谴,现在它更是牵涉到师父的生死,她甚至连异常都不该表现出来。

    极致的兴奋,又极致的压抑。

    极致的狂喜,又极致的孤独。

    心里像是住着一片深海,狂风滚滚,怒浪涛涛。脸色又极为平静,平静得像是一尊慈悲的雕塑。

    程岁晏还想就这个摩崖石刻点评几句,顺便写首诗以洗刷关于文盲的耻辱,他刚要开口,忽然发现云轻转身进船舱了。

    “云轻?云轻?”

    “累了,休息一下。”云轻硬邦邦答道。

    “哦。”

    云轻路过浮雪和楚言禾时,她们俩已经不吵架了,也在肩并肩看圣曦娘娘的墨宝。

    楚言禾绘声绘色地给浮雪讲圣曦写这俩字时的情形,仿佛她亲眼看到过似的。

    云轻揉了一把浮雪的脑袋,接着便走进船舱。

    ……

    江白榆感觉云轻不对劲。

    她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睛亮得过分,呼吸也比平常快了几分。

    江白榆倒了杯茶水递给她。

    云轻的心口还在隆隆狂跳,她接过茶水,仰头吨吨吨,一口喝光。

    因为喝得太过豪放,一点茶水溢出嘴角,顺着嘴角往下,流过下巴,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划过一道细细的水痕。

    江白榆视线扫过那道反着光泽的水痕,伸手接住她喝空的茶碗,哪怕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透着一股子矜贵与优雅。

    “怎么了?”他轻轻放下茶碗,问道。

    “白榆。”

    “嗯。”

    “我今天很开心。”

    江白榆笑道:“开心就很好。”

    “白榆。”

    “嗯?”

    “我送你套新衣服吧。”

    江白榆奇怪道:“为什么突然要送衣服?”

    “都说了,我今天开心。”

    江白榆很有些哭笑不得。她表达开心的方式就是给人买东西吗?难怪她总是囊中羞涩,看来是经常开心的。

    他笑,“好啊。”

    第38章 打扮 云轻挑了挑眉,毫不掩饰眼中的惊……

    后来他们笑笑闹闹地玩了投壶和双陆, 楚言禾又使人放下小舟去摘荷花。

    几人一直玩到傍晚才回去。

    彼时残阳铺水,秋风瑟瑟,画舫在密布的荷花丛中穿行, 回到岸边,船上人的酒也已经醒了。

    回去的路上, 江白榆状似无意地提到路边的痴傻乞丐。

    楚言禾大大咧咧地说道:“玲珑城的傻子确实很多,每年都要多出几百个, 我怀疑——每天都会有一个。”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每年约莫就会多出三百多个, 平摊下来不就是一天一个嘛。”

    程岁晏问道:“你怎么知道每年会多出三百多个?”

    “因为我爱哥开了尽善堂啊。”

    楚言川出声道:“小妹,提这个做什么。”

    楚言禾吐了吐舌头, 接着又笑:“爱哥, 你是不是害羞啦?”

    楚言川的脸果然红了。

    浮雪追问道:“尽善堂是什么?善堂吗?”

    “嗯!”楚言禾于是解释了一番。

    尽善堂是楚言川用自己的私房钱开的善堂,家里有傻子的可以带傻子去尽善堂登记,每月可领一份粮食,且每年都要带傻子去验身一次。

    只要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就会有钻空子的人。

    几乎每天都有人为了骗粮食来装傻子, 尽善堂的伙计们, 每天都在想尽办法分辨前来登记的哪个是真傻, 哪个是装傻。

    为此, 楚言禾还帮爱哥收集了不少笑话,装傻的人经常在听到笑话后忍不住笑,从而露馅。

    一开始, 尽善堂提供的粮食成色都很好,并且足以养活一个傻子,但是很快楚言川发现不行。

    有的人为贪图这点粮食,竟然丧心病狂地把自己的家人弄傻。还有人从外地买来人口,登记在自己户籍下, 然后想办法弄傻后来领粮食。

    这些人领走粮食之后,通常会直接卖掉,得来的钱大部分自己挥霍掉,少部分买点便宜的粗粮,喂养家里的傻子,但求饿不死,饱是不可能吃

    饱的。

    这些傻子活得甚至不如猪,毕竟人为了得到一头肥猪,是不会让猪挨饿的。

    楚言川知道之后很痛苦,但是并没有关掉尽善堂。他只是把这份粮食减半供应,且在米里掺了一些沙子。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能帮那些真正需要的人减少一点负担。

    云轻听罢,笑着看向楚言川,目露欣赏。

    楚言川的脸更红了。

    程岁晏说道:“楚兄,我佩服你,你做到了真正的仁义。”

    楚言川摇头叹息道,“可惜,有一些人家,发现家人痴傻之后竟然直接扔到山里喂野兽,或是沉入玲珑河里。”

    云轻两眼发直,不知想到什么。

    江白榆问道:“玲珑城的人从没想过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吗?”

    楚言川一怔,“怎么解决?”

    “找到他们变傻的原因。”

    “你说山神吗?”楚言川苦笑着摇头,“实不相瞒,祖宗们有过几次,找了有修行的道人前去玲珑山一探究竟,后来,全都没回来。”

    云轻回过神,问道:“那你的祖宗们有没有试过,如果不给山神送亲会怎样?”

    楚言禾插嘴道:“给山神送亲不是我们祖宗决定的。楚氏来到玲珑城之前,这里就已经有送亲习俗,具体起始于何时已经不可考了。

    楚氏先祖曾劝阻过崇神会,哦,崇神会就是组织送亲活动的那些人……结果崇神会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偷偷地送,楚氏先祖也没奈何。”

    楚言川接口道:“不过,你方才问如果不给山神送亲会怎样,历史上确实有过一次。我在楚氏家藏的典籍中读到过一件事。

    两百七十多年前,有个女子被选中为山神新娘,但是她不愿意嫁给山神,在送亲的前一天晚上自缢了。那一年送亲就没能成行。结果你们也看到了。”

    程岁晏奇怪道:“什么结果,我没看到。”

    “得罪山神啊。”

    “你是说玲珑城得罪山神的原因是由于那次送亲失败?”

    “嗯。从那之后,玲珑城渐渐地开始有人变得痴傻。玲珑城的人更不敢怠慢山神,崇神会每年除了选一个新娘,还要选两个伴娘。

    这两个伴娘名义上是伴娘,实际上是为了在新娘出意外时顶替上去的。”

    “我听说啊,”楚言禾补充道,“不知道谁传的,山神要惩罚玲珑城三百年,也就是说,只要再过三十年左右,玲珑城人就不会变傻了。”

    云轻陷入沉思。

    ……

    次日,楚言川有事,楚言禾独自来找他们玩,云轻果然提议去成衣铺逛逛。

    她想着,要给江白榆买衣服,就不能不给师妹买,而假如给他们两人买了却不给程岁晏买,倒显得好像在孤立程岁晏似的。

    所以,干脆全买吧。

    楚言禾家里有绣娘供着四时衣裳,平常从不穿外面买的,这会儿看他们试衣服试得欢快,禁不住也跟着凑了热闹。

    最后云轻自己选了一套红白相间的衣裙并发饰,她生得高挑挺拔,柔软细腻的面料在腰间收拢,整个人如同一株雪中怒放的红梅。

    浮雪选了跟她一样款式的,只不过是浅绿色。她本就生得茸眉荔眼,雪肤花貌,灵气逼人,此刻穿这一身衣裙,如同春草茵茵,柔嫩可爱。

    程岁晏选了一套岩青色刺绣衣袍,并一根同色的玉发簪,跟他意气风发的气质倒也般配得很,更显风骨峭峻,棱角峥嵘。

    江白榆不知道选什么,让云轻帮他选,云轻让他把她觉得不错的衣服都试了一下,最后选了整个成衣铺最贵的一款男子成衣。

    上等的绸缎,晕染成黑白相间如泼墨山水,上头用金线绣着浅浅的纹路,走动之间若隐若现,浮光掠金。

    这套衣服的剪裁像是为他量身定制,非常合身,衬得他气质更加夺目,清冷孤标如云间之苍松,高贵灿烂如天边之烟霞。

    发饰是江白榆自己选的,一条暗红色的丝绸发带。

    云轻本来偏好那件墨玉掐金丝的发箍,但是江白榆的头发比寻常人多,他不习惯戴发箍,最后还是选了简单的发带,依旧扎了个半马尾。

    红色的发带随着浓密的乌发垂下,在清贵中点缀了一丝冷艳,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云轻挑了挑眉,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

    江白榆勾了勾唇角。

    楚言禾试了半天,最后都不喜欢,也就随便买了几样首饰打算回去送人。

    “你们在我家住下,我让绣娘为你们做衣服,时兴款式她们都会做,比外面买的好,只是少说要等十天半个月,有些衣服要提前半年做呢。”

    云轻笑道:“多谢你的美意,我们行走江湖皮糙肉厚,可别浪费好衣服了。”

    “那你们到底住不住我家嘛,浮雪,你劝劝你师姐。我家厨子可是全玲珑城最好的。

    他的拿手菜呢,有水晶虾糕,玫瑰鸭子,香糟鲥鱼,还有桂花糖角,还有牡丹馒头……好多好多,你在外面绝对吃不到。”

    浮雪眼巴巴地看向云轻。

    云轻有些好笑。昨天俩人还吵得斗眼鸡一样,现在又这么好了。

    她看向江白榆和程岁晏,问道:“白榆,岁晏,你们觉得呢?”

    程岁晏觉得客栈不甚舒适,也确实想去城主府看看,江白榆无所谓。

    于是几人就这么住进了城主府。

    楚言禾招呼了一大群人帮他们搬东西,这让云轻哭笑不得,他们东西很少,实在不需要人帮忙般。

    最后这些家丁大部分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的。

    城主府比云轻见过的所有宅子都大,其中雕梁画栋,林苑仙池,奇花异木,飞禽走兽,自不必多说。就连程岁晏都说:“这也不比王府差了。”

    浮雪问道:“你见过王府吗?”

    “何止王府,我连皇宫都见过。”

    “你就吹吧!”

    搬进城主府当晚,楚言川设宴款待了他们,席间楚言川对云轻讲了关于李四娘的安排。

    因着是云轻拜托,这件事是楚言川亲自盯的。他帮李四娘盘下朱雀街上一个位置不错的铺子,母子俩靠着租金可以过活。

    并且他让城主府的大管家认了刘三郎做义子,明着告诉所有人,城主府是他们的靠山。

    李四娘初开始还很惶恐,不知城主府的人有何目的,在得知是云仙姑托人照看时,这才接受。

    云轻觉得这个楚二公子做事实在妥帖周到,作为报答,她答应住在城主府的这段时间,会传授他们兄妹一些剑法。

    楚言川并不喜欢舞刀弄棒,倒是把楚言禾给高兴坏了。

    楚言禾:“云轻姐姐,以后有机会你和我大哥切磋一下吧!我大哥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世上难逢敌手。就连皇帝都嘉赏过他呢!”

    云轻笑道:“好。”

    楚言川摇头笑。他这妹妹简直像个跳蚤一样,一刻也安定不下来。他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没风也能搅起三分浪。”

    同一时间,在玲珑城的西南角,一片民居附近。

    李四娘下了马车,之后将刘三郎从马车上抱下来,紧了紧身上衣服。

    秋风已经很凉了。

    她有些拘谨地同车夫道了谢。

    车夫点了点头,客气地与她作别。

    在车厢的前面挂着一站浅红色的灯笼,灯光下,车厢上城主府的标志格外显眼。

    李四娘目送着马车离开,直到它消失在巷口。

    小巷重新陷入漆黑。

    李四娘把儿子放下,一手牵着他,一手摸了摸胸口,那里面贴身放着房契和租约,那是她的身家性命。

    今天的惊喜来得太突然,她到现在都还没消化完全。

    在掏钥匙开门时,门边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回来了。”

    “啊!”李四娘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随后她发现门边立着个人,只是因为夜色太黑看不清。她一把将刘三郎扯到身后,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是你。”

    对方似乎叹息了一声,“是我。”刻意压低的声音,甚至分不清男女。

    “我已经照着你说的做了!”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那人往前走了几步,李四娘继续后退,在终于退无可退时,这人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这是给你的报酬。”

    李四娘壮着胆子说道:“你能不能放过云仙姑,她,她是好人啊。”

    又是一声叹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你弱小的时候,最该学会的是装糊涂。”说完这话,那人便离开了。

    李四娘回到她现下租住的这个小房子里,房子虽然小小的但她收拾得很干净,她甚至觉得比往常在刘家的房间还要温馨。

    她把院门栓的死死的,随后进了屋,点上油灯,小小的房间里填满了微弱的光亮。

    她借着灯光一看,手里塞着的竟是一块金子,光耀耀的晃人眼睛。

    李四娘捧着金子,头埋得低低的,禁不住流下了愧疚的泪水。

    “仙姑……对不起……”

    刘三郎歪头沉默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嘿”地笑了一声。

    第39章 家庙 “晦气!”

    浮雪今晚吃了个心满意足, 夜里睡得十分香甜。

    虽说住进了绝对安全的城主府,但云轻依旧改不了守夜的习惯。照旧是浮雪守前半夜,她守后半夜。

    花梨木做的床极为宽大, 床上有配套的小桌子和箱屉,床铺和床帐都是银红色的绫纱, 边缘垂着浅粉色的流苏,帐顶上还沉甸甸地缀着一圈东珠。

    云轻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么奢华的床。也不怪有些道友修着修着道就跑去红尘中醉生梦死了, 实在是太诱人了。

    云轻坐在浮雪身边, 闭目养神,表面是在打坐, 实际是在参悟羲皇无字书, 脸上时不时地露出一些或疑惑或恍然的神情。

    她早早地把羲皇无字书都记在了脑海,是以这会儿并不需要翻看。

    夜深人静,窗外有秋虫不厌其烦的嘶鸣声,头上有秋风卷着树叶落在屋顶的声音。

    突然,云轻猛地睁眼。

    有妖气。

    尽管对方刻意隐藏了气息, 但云轻天生对此格外敏感, 此刻她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妖气正在向北方移动。

    她在浮雪身边飞快地布了个阵法, 防止后者在睡梦中被攻击, 随后便悄悄下床,走到窗前,推开窗, 轻盈地翻了出去。

    天空挂着半个月亮,向人间洒下洁白的光辉,星子稀稀落落,府中各处均点着灯火,放眼望去, 天上与地上都是星星。

    云轻在屋顶上飞奔,黑色的树影飞快从身旁掠过。

    她已经看到了那个妖怪,看身形是个男妖,扎着个丸子头,身量约莫比她高上两寸。

    那妖怪手脚灵活,动作很快,脚步几乎是完全寂静无声的。

    一边奔跑着,云轻拔出苍夜剑,运起灵力,剑飞出手,如一缕纯黑色的夜风,直拂向妖怪的背心。

    妖怪猛地往前一扑,躲开这剑,随后在瓦片上弹了一下,灵巧地飞上另一片屋顶。

    云轻接住返回的苍夜剑,同样跳上那片屋顶,一边说道:“何方小妖,报上名来。”

    妖怪身影扭动了一下,扬手向她的方向一抛。

    一颗弹丸弹向云轻,云轻脚步丝毫未作停留,只横剑挡了一下。

    “当”的一声脆响,弹丸被剑刃弹开,掉到屋顶上。

    “你夤夜来此,是何贵干?”她又问。

    妖怪似乎是不耐烦了,嗖嗖嗖一次性打来五颗弹丸,云轻听声辨位,剑挡下两颗,袖子兜住两颗,嘴里叼住一颗。

    她吐掉嘴里的弹丸,笑道:“雕虫小技。”

    妖怪却已经不见了。

    云轻猜它并未走远,仔细找了一番没找到,便跳下屋顶。

    跳下后发现,她正站在一座家庙前。

    她方才虽一路狂奔,却尚未跑出城主府,这座家庙自然是楚家的了。

    家庙门口挂着两排红纱灯笼,窄小的门房里,两个看门的家丁睡得正酣,东倒西歪地打着呼噜,小桌子上摆着酒杯酒壶和吃剩下的点心。

    云轻穿过门房,走进家庙。

    进去后,先看到的是一个小天井,天井中摆着两个黄铜做的大水缸,面前有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均点着灯。

    周围极为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桐油和香火混杂的气味。

    云轻先走入正殿。

    刚进门便看到一尊彩色泥塑,塑的是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头戴星冠手摇羽扇,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质,若是放到外面恐怕会有人以为这是哪个道观供奉的天师。

    实际上这是楚氏那位传奇的先祖楚向之。

    泥塑前摆着个大香炉,里头插着许多香火。旁边两个房间里放的都是历代城主的牌位,也各个摆着香炉,墙上还挂着多位城主的画像。

    云轻转了一圈没看到可疑的东西,于是转身出去,又进了偏殿。

    两个偏殿也都摆着牌位、供着香火,唯一特别的是,东偏殿有个小小的神龛。

    神龛前点着蜡烛,摆放着供果与香炉。

    云轻好奇地走过去。

    神龛里有个半尺多高的塑像。

    塑像是个盘腿坐着的男人,衣饰朴素,坐姿慵懒,一手握成拳拄着下巴,一手闲闲地搭在膝盖上,手中捻着一根盛开的桂花枝。

    视线往上,借着跳动的烛光,云轻看到神像的脸,愣住了。

    这张脸,是惨白平整的一整块,没有任何五官。

    幽深的祠堂,跳动的烛火,无数黑色的牌位。云轻立在其中,看着神像空白的脸,莫名地,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突然,她心头一凛,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玄剑出鞘!

    在她身后,一条锃亮的银枪有如游蛇般逼近,枪尖似毒蛇吐露的白色尖牙,猛地咬向她的肩胛骨。

    云轻来不及转身,只拔了苍夜剑往背后一送,剑刃稳稳地顶住枪尖儿。

    叮!

    云轻只觉握剑的手腕重重沉了一下,心想此人好刚猛的力道!

    她手腕一抖格开枪尖儿,随后转身往旁边一跳,与对方拉开距离。

    然后才去看那人。

    那是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男子,身形高大,穿一身玄色衣袍,头发规规整整地束着,发顶之上戴着个金丝冠。

    金丝冠上错落点缀着十数颗洁白的小珍珠,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中间一颗大珍珠,大珍珠浑圆洁白,大如龙眼。

    他生得浓眉凤目,容颜甚是俊美,嘴角向下撇着,面如寒霜。

    他被云轻一剑挡住,这会儿似乎也有点意外,银枪往后撤了撤,说道:“出来打!”随后退出殿外。

    云轻提剑迎上,笑道:“好啊。”

    半夜出现在城主府、衣饰华贵、使银枪、还有一双与楚言禾相似的凤眼。

    云轻已经猜到此人是谁,不过她这会儿也被激起了斗兴,确实想领教一下这位城主的枪法。

    是以云轻只用了外门功法与他比斗。

    一时间枪如游龙,剑如寒钉。

    对方一条银枪使得大开大合,浑厚有力,耳边全是他舞枪带起的风声,云轻灵巧如猿猱,辗转腾挪,试探了几回合,卖了个破绽。

    眼见他枪尖挑过来时,她把剑尖往地面上戳了一下,随后借力凌空,整个身体几乎横起来,脚尖踢向他腰间。

    哪知他却也是在卖破绽,她横过身体时,他瞬息间已经变招,枪尖同样往地上一戳,整个人扶着枪尖翻到空中,躲开她的袭击,同时一掌拍下。

    云轻坠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滚,速度快如车轮。躲开他这一掌后,她翻身站起来。

    男子从空中潇洒落下,站定,挽了个枪花,冷冷地看着她。

    云轻收剑入鞘,笑眯眯的朝他一伸手,“你掉东西了。”

    她掌心间,赫然躺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

    男子面色一变。

    江白榆立在西偏殿的屋顶上,抱剑看着天井里的比斗。

    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发丝狂舞,他看到云轻递还珍珠的这一幕时,忽然嗤地一声冷笑。

    家庙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许多

    人举着火把朝这边跑动,一边跑一边喊道:

    “进贼了!快抓起来别让他跑了!哪个狗娘养的敢进咱们城主府偷东西!”喊得很大声,可以起到互相壮胆的效果。

    原来他们的打斗声早已惊动了城主府的家丁。

    不止家丁,楚言川与楚言禾也听说了,大半夜的跑来看热闹。

    楚言川穿得比较随意,楚言禾则披着个披风,裹得像个粽子,身后追着四五个丫鬟。

    楚言川还在唠叨说她不该来。

    楚言禾满不在乎道:“来都来了。”

    说着掩嘴打了个哈欠,走进家庙,看到家庙内情形,楚言禾呆了一下,“爱哥,我是没睡醒吗?大哥在家庙偷东西啊?”

    楚言川扶了扶额,心想你宁愿怀疑大哥都不怀疑云轻吗……

    他走过去说道:“大哥,云轻,你们在这做什么?”

    男子愣了一下,“她就是你们说的那位修道的朋友?”

    楚言禾点头,“是啊,云轻姐姐都已经答应教我剑法了。”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男子沉默片刻,走过去从云轻手中拿回珍珠,有些别扭地说道:“在下楚言章。”

    云轻笑道:“楚城主,久仰大名。”

    “云轻娘子,你的剑法之高深是我平生所仅见。”

    “过奖了,楚城主的枪法也很高明。”

    楚言章唇角压了压,没说话。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他在兵器上本就讨了便宜,还被人摘了顶上珠,到底哪里高明了?她说这话听来更像是嘲讽。

    楚言禾一下又不困了,“你们打过了?”

    “嗯。”

    “啊,我都没看到!能不能再当我面打一次?”

    楚言章皱了皱眉,“胡闹。”

    楚言川问道:“云轻,你怎么半夜跑到家庙来?这里可是有什么问题?”

    云轻点了点头,说道,“出去说,”她抬头朝西偏殿的屋顶上望去,眉眼弯了弯,“白榆,走了。”

    江白榆纵身跃下,面如白玉,姿容冠绝,仿佛神仙临世。

    楚言川掩着嘴悄悄在楚言禾耳边说了句话,楚言禾凤眼微眯,目光在江白榆身上定了定。

    一行人于是离开家庙。

    他们离开后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在家庙正殿的房梁后,无声地探出一只毛绒绒的猫爪。

    猫腿是黑色的,只有小爪子是圆滚滚的一溜白毛,像是戴着个白色的手套。

    柔软毛绒的白色小猫爪重重地一拍红色的梁木,随后一道少年的声音愤愤响起。

    “晦气!”

    第40章 愤怒 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委屈,酸酸……

    “云轻姐姐, 你说府里进了妖怪?!”

    “嗯,”云轻面容严肃地点点头,“我应该没有看错。”

    此时几人正坐在一间花厅里, 丫鬟们上了热茶与夜宵点心。

    云轻端着一杯茶,继续说道:“我一路追它到你们家庙中, 便失了踪迹,搜查时恰好遇到楚城主。”说完, 悄悄打量楚言章。

    楚言章用食指的指侧轻轻刮了刮下巴边缘, 察觉到云轻在看他,他别扭地收回手, 说道:

    “我在处理公文, 听到屋顶有人经过,便出门追上去查看,没问清楚就动手,是我不好。”

    云轻能理解楚言章。设身处地想一下,一个陌生人半夜跑进自家家庙里翻祖宗牌位, 那真是太鬼祟了, 怎么打都不为过。

    她笑着摇摇头, “楚城主太客气了。”

    楚言川说道:“大哥, 你也太辛苦了,公文又处理不完,还是要好好休息。”

    楚言禾像是想到了什么, 一脸焦急地看向楚言章,“大哥,它真的来了!”

    云轻眉毛一挑,问道:“你们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楚言川解释道:“我们不知道。但是去年有个云游的道人路过此地,在路上见了大哥, 说大哥二十七岁这年会有劫难。就是今年了。”

    楚言章眉头蹙起说道:“一个江湖骗子的鬼话你们何必当真。我一生光明磊落,不怕什么邪魔外道。”

    云轻本来还想问他要八字算一下,见他如此说,便打消了主意。

    这位楚城主说得也有道理,卜算一术,就算修为再高,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总会留有一丝变数,相传这是当年伏羲画卦时留下的一线生机。

    楚氏兄妹毕竟待他们不错,云轻想了想,说道:“劳烦拿一把红丝线来。”

    丫鬟很快端着个托盘走进来,江白榆知道云轻要做什么,朝托盘一伸手,说出了他走进花厅之后的第一句话:“我来吧。”

    云轻一想也好,白榆修为毕竟比她还高。

    江白榆手拈丝线,眉目低垂,轻声吟诵法诀。细密的低语在寂静的室内回荡,楚言禾屏着呼吸,听着这神秘低语,心神一恍。

    施法完毕,江白榆将丝线放回托盘,那丫鬟转而端着托盘送到楚言章面前。

    江白榆:“将此丝线系在手腕上,普通妖物无法近身。倘若你被厉害的妖物袭击,我们也能很快得知。”

    楚言章点头道,“多谢。”

    此事一毕,云轻又说起另一事:“你们的家庙里东偏殿神龛中坐的是哪一位?往常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神像。”

    楚言章答道:“此是我楚家祭祀的一位家仙,来历神秘,年代已不可考,我只知他叫’倾城子’。”

    云轻心想,头一次见识这么自恋的道号。

    “他为什么没有脸?”

    三兄妹皆是茫然摇头。

    云轻与江白榆对视一眼,便不再多言。

    ——

    次日一早,浮雪和程岁晏起床后,四人一起吃早餐,云轻把昨晚发生的事与他们说了一下。

    浮雪拿着一个做成牡丹花样式的馒头,一片片扯着层叠的花瓣往嘴里送,一边说道:

    “什么人呀,给自己取个’倾城子’的道号?那以后等我悟道了,我要叫’天仙子’。”

    程岁晏笑道:“那我悟道时要叫’美男子’。云轻,你要取个什么道号?”

    “我没想好,”云轻摇摇头,而后笑着看向江白榆,问他,“白榆,你有道号吗?”

    道号一般都是悟道之后自己取,有些人不满意还会更换道号。云轻相信以江白榆的修为,他肯定已经悟道了,只是不知道取没取道号。

    江白榆一看她笑吟吟的眼神就觉得没好事。他确实还没取道号,于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云轻:“我送你一个道号吧?”

    “嗯?”

    “以后你就叫——香香公子。”

    “哈哈哈哈!”程岁晏和浮雪捧着牡丹馒头大笑。

    江白榆眉角一跳,作势要拔剑,“你个流氓,吃我一剑。”

    云轻笑嘻嘻的,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息怒息怒。我有正事要说。”

    江白榆视线扫过她搭在他手臂上的手,“说。”

    “脸上空白的家神,让你们想到什么?”

    浮雪搅拌着一碗放了桂花蜂蜜的米粥,答道:“我只能想到无相道。”

    江白榆点头道:“我最先想到的也是这个。”

    云轻也是。

    程岁晏见他们打哑谜一样的又对视又点头的,便有些着急,“无相道是什么?快说说。”

    浮雪给他解释了一下。

    无相道修的是机变,悟道之人可以变化成他人的样貌,修为越高,能变化得越多。当修到一定境界时,不仅能变成其他人,还能变飞禽走兽。

    据说登仙之后的无相道更加变幻莫测,金银器皿,草木山石,万事万物都能变,甚至能变成一片白云,一缕清风。

    千变万化,万相即为无相,故称无相道。

    “目前江湖上最有名的无相道人,当属华阳派掌门夫人秦染情,道号千机仙。也就是白榆的娘亲了。”

    程岁晏看向江白榆,追问道:“真的吗?你娘亲能变成我的样子吗?”

    江白榆“嗯”了一声,又补充道,“只是样貌一样。”

    “那也很厉害了,说不定她认识这个倾城子呢。”

    江白榆抿了下嘴角,终究没说话。

    ……

    今日楚氏兄妹带云轻四人去了郊外的一座别苑。

    这别苑除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等样样精致外

    ,最特别之处是种了许多桂树,棵棵都有两三百岁树龄,蔚为壮观。

    所以此苑唤作“桂园”。

    这时节金风送爽,老桂飘香,整个园子到处浮动着浓郁的香气。

    楚氏兄妹请了相熟的朋友作陪,在园中摆了个螃蟹宴,那螃蟹个个有六七两往上,蒸得火红的端上来,又有提前腌制好的醉蟹。

    云轻不耐烦吃螃蟹,她承认蟹腿肉很鲜美,但是剥起来太麻烦了。

    浮雪剥了满满一壳蟹黄并蟹腿肉,笑着递给她:“师姐,给你。”

    程岁晏跟着凑热闹,递上自己剥的,“云轻,吃我的。”

    江白榆沉默不语,只是把剥好的蟹黄蟹肉摆到云轻面前。

    正在这时,楚言禾捧着个蟹壳小跑过来,娇黄色绣着桂花的衣带在跑动中翻飞。

    她边跑边笑靥如花地邀功道:“云轻姐姐,这是我给你剥的!”

    云轻低头看看面前四份剥好的蟹黄蟹肉,抬头扫过四人面孔,咽了下口水。

    说不好为什么,感觉气氛有点紧绷。

    程岁晏真没想到这年头当个狗腿子竞争这么激烈,一下子把他的好胜心给激起来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云轻,问:“你要吃哪个?”

    其他三人也默默看着云轻。

    “我都吃,有多少我都能吃。”云轻说了一个完全不会错误的答案。

    楚言川见状,笑着劝道:“螃蟹大寒,女子不可过量食用。”

    云轻乐了,“我阳火旺得很,不怕寒凉。”

    她把这些剥好的螃蟹都收拢到一个大盘子里,倒了杯酒打算慢慢吃。

    哪知浮雪忽然又问了一句:“你先吃哪个?”一句话,其他三人的目光又注视过来。

    云轻:“……”

    好师妹,真会添乱啊。

    云轻顶着他们的目光,伸手端来桌上一个装着米饭的大碗,把这些蟹黄蟹肉统统倒进大碗里和米饭拌匀,笑答:“当然是一起吃了。”

    她心想,我实在是太机智了。

    ……

    宴席过半时,江白榆站在池塘边看远处山坡下啃食草皮的小鹿,楚言川走过来说道:“白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两人走到一片走廊后面,站在一棵桂花树下。

    楚言川笑着与江白榆攀谈,一会儿问他家乡在哪里,一会儿问他父母家人是否安好。

    江白榆不是个话多的人,一般是楚言川问,他答。

    这样不尴不尬地说了一会儿,楚言川忽然说道:“白榆,你有心上人吗?”

    江白榆沉默片刻,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没有心上人,那你觉得我小妹这人怎么样?她虽然娇纵了些,但是天真善良,性格也活泼,与你一静一动,很是般配。”

    江白榆皱了下眉头。楚言禾在他眼里就是个闹腾的小女孩,哪里般配了?

    楚言川见他皱眉,笑道:“实不相瞒,我和大哥也很发愁小妹的亲事,这两年相看了不少人家,她都看不上,又不想远嫁。

    我看她对你还挺有好感的。你若是和她成了亲,可以住在玲珑城,我们楚家一定不会薄待于你,自然,也不会影响你修行的。

    你们想回华阳山也可以,只是每年回来小住两三个月就好……不如这些日子你们相处一下,增进一下了解?缘分这事很难说的。”

    江白榆耐心听他说完,摇头道:“我一心求道,无心此事。你还是给令妹另觅良缘吧。”

    楚言川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毕竟在他眼里小妹真是极为聪慧可爱的一个女子,样貌也很出挑。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强求了。倘若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你后悔了,一定要和我说。”

    “不会后悔的。”

    楚言川离开后,江白榆朝身后说道:“出来。”

    走廊后转出来一个火红的身影。

    云轻背着手慢悠悠走到他面前。微风吹落桂花,秋天化作碎金落在她的肩头。

    她笑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偷听。”

    江白榆“嗯”了一声,想到被云轻听去的内容,他感觉一阵不自在。

    云轻却还没察觉,她抱着胳膊,歪了一下脑袋看着他,笑嘻嘻道:

    “人家都那么有诚意了,你不如就从了他们吧。言禾聪明又可爱,你做了玲珑城的贵婿,说出去也很有面子嘛。我看这亲事不错,啧啧。”

    她用这种戏谑的语气谈论他的终身大事,让他忽然感到愤怒。

    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委屈,酸酸涩涩,像吃了没熟的青桔。

    情绪一阵阵往脑门上冲,江白榆忽然嗤的一声冷笑,说道:“你若是看上人家的富贵,你就留下。何必说我。”

    云轻呆了一呆。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发火,她像是看到了很新奇的事情,歪着头盯着他的脸,“你生气了?”

    江白榆偏开脸,不看她也不说话,因为咬牙切齿的,嘴角旁边的肌肉都微微鼓起来。

    云轻忽然感觉这个人变得生动了些。他往常总是温润克制的,就连笑容都带着几丝疏离,好似画中的仙人一般,不像个活人。

    “你生起气来——”云轻笑了笑,“更像个人了。”她本来想说更像个活人,由于怕触碰到一些不快乐的回忆,于是就把“活”字私吞了。

    哪知这话在江白榆听来实在是阴阳怪气得很,什么道理,他怎么就不像人了?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以前像狗吗?”他说完这话,拂袖离去。

    云轻看着他的背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怎么办,好像更生气了……

    这怎么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