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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功德 天道并不在意你是神是魔、是好人……

    江白榆沉着脸毫无目的地疾走,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面有人说话。

    楚言川与楚言禾正站在一棵石榴树旁边。树上结满了石榴,沉甸甸地压着枝头,火红的果子映着因饮酒而微红的脸庞。

    楚言川同楚言禾说江白榆的事, 说完遗憾地叹了口气。

    楚言禾撇着嘴“哦”了一声。别人看不上她,她自然不会开心, 但也只是不服气罢了。

    江白榆是很好看没错,可她和他都没说过几句话, 算不上熟悉, 遑谈了解。她还不至于看到个俊美的男人就要死要活,又不是发桃花癫。

    楚言禾说道:“他不喜欢就不喜欢呗, 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天下的男子比那河里的鱼还多。”

    楚言川又问道:“你觉得岁晏怎么样?他是京城人,只是不知道婚后愿不愿意住在玲珑城。”

    “他?他不行。”楚言禾想也没想就拒绝。

    “他怎么不行?我看他也是一表人才,谈吐不凡,能配得起你。”

    “他背着那么大一把剑,”楚言禾一边说, 还一边张开双臂比划, “说明他膂力惊人, 我要是和他成了亲, 我肯定打不过他。”

    楚言川哭笑不得,“我的好妹妹,谁家成亲是奔着夫妻互殴去的?”

    “总之不行, ”楚言禾说着说着,忽然眼睛一亮,“爱哥,你觉得云轻姐姐怎么样?”

    “啊?”

    楚言禾一拍巴掌,“你要是娶了云轻姐姐, 那我岂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她了?”

    “小妹,你别乱说话,她虽是修道之人,到底是个女子,我们莫要坏了人家清誉。”

    “那爱哥,你喜不喜欢她嘛?”

    “我——”楚言川刚要说话,忽然看到江白榆。

    江白榆沉着一张俊脸,大步走近。

    楚言川心里有些疑惑。明明刚才和他分别时他还是好好的,怎么现在脸色这么差。

    兄妹俩以为江白榆有话要说,至少该打个招呼,但是他没有。

    他目不斜视,看也不看这兄妹俩,好像不认识他们。

    兄妹俩的视线一直追着他,就这么看着他沉默地即将走过去,仿佛真的只是路过。

    他走到楚言川身旁时,楚言川忍不住喊了他一声:“白榆。”

    江白榆忽然一抬手,楚言川吓了一跳,以为白榆要打他。

    但江白榆只是抬手握住了楚言川身旁那棵石榴树的树干。

    那树干比碗口还粗一些,江白榆一掌不能完全合拢,约莫握了一多半。

    兄妹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江白榆单手握着树干,树上群果摇晃,仿佛受惊一般。只听窸窸窣窣的土壤翻动的声音,那石榴树的根部开始拱起。

    再之后是咔咔咔的、树根被硬生生扯断的声音。

    一棵比碗口还粗的石榴树,就这么被他单手拔了起来。

    楚氏兄妹看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江白榆面无表情地拔起石榴树后,单手抓着它,往地上重重一掼。

    随后扬长而去。

    楚言川与楚言禾两个都吓得肩膀抖了抖。

    楚言禾瞪着眼睛,看看地上破碎凌乱的石榴树,又看看江白榆的背影,用一种做梦般的语气对哥哥说:

    “他有病吧?”

    ——

    云轻有一点后悔。

    要早知道江白榆不喜欢这种玩笑,她肯定不会开的。

    这会儿他生气直接跑不见了,她想着哄他又不知从何入手。

    若是浮雪,给点好吃的好玩的基本就能让她眉开眼笑,也不知道江白榆有什么爱好。

    楚言禾又跑来告诉她,江白榆突然发疯,拔起一棵树就跑了。

    云轻吓了一跳,“他扛着树跑了?”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觉有点渗人。

    “不是,他把树扔了,石榴都摔裂了一地。”

    云轻松了口气,还好,没疯到那个地步。

    ……

    一直到傍晚时分,江白榆才又出现。

    彼时阳星西坠,夕阳在画檐遮下一片阴影。

    云轻站在阴影里,看着远处水边的芦花。白色的大片的芦花被残阳染了一层薄薄的金红,如烟如雾,如淡金色的雪。

    芦花边两只白鹭静立,不知受了什么惊,忽然展翅钻进芦花荡中。

    江白榆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云轻的视线里。

    他背着手,披着晚霞走到她面前,说,“云轻,对不起。”

    云轻有些意外。

    江白榆:“下午是我不好,喝了点酒,气不顺,乱发脾气。”

    云轻摇头,“哪里,是我不好,不该乱开玩笑。”

    江白榆静静地注视她。

    云轻又问:“你去哪里了,我担心了好久。”

    江白榆就笑了,浓密的眼睫轻轻掀动了一下。他把手伸到她面前。

    云轻定睛一看,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根白玉发簪。

    她愣住,“给我的?”

    “嗯,给你赔不是。”

    云轻拿起那根发簪。

    上好的白玉,雕成一枝盛放的莲花。莲花小小的一朵,旁边还有一片圆圆的小叶子。花瓣边缘、花蕊和叶子的脉络都鎏了金,突显形状。

    既温和又华丽,既优雅又精致,还带着一丝内敛的贵气。

    云轻握着发簪,笑道:“谢谢,我很喜欢。”

    ——

    次日他们没出去玩。云轻教了楚言禾剑法,之后拜托楚言禾做一件事,那就是拿一些往年新娘子的生辰八字儿,她要看一下。

    这倒不难找,楚言禾直接派人去崇神会要来一份。

    崇神会的人实在精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勾当,不好拒绝,眼看着送亲在即,又怕这位大小姐生事,于是一边给了过往新娘登记的册子,一边又让人去知会了楚言章。

    云轻坐在一个凉亭里,把册子上最近二十年的山神新娘八字儿都测算了一下。

    浮雪和楚言禾站在凉亭的台阶下,揉碎了花瓣逗鲤鱼。

    程岁晏坐在云轻身边看她测算,顺便学习,手里像模像样的拿着个尖细的毛笔和洁白的小册子。

    楚言川坐在他们对面,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讨论,虽然听不大懂,但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江白榆站在云轻身后,也在看她。

    看到她乌发间插着那根簪子,他眼里浮起一点笑意。

    云轻一边测算一边给程岁晏解释一些东西,卜算一术虽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大方向倒也大差不差。

    一连算了二十个,她合上册子。

    浮雪和楚言禾见她算完了,丢掉花瓣走上凉亭。

    云轻缓缓吐了口气,说出结论:“这些女子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是身负功德之人。”

    程岁晏感觉这个结论很古怪,怀疑地看着她,问道:“身负功德还会被嫁给山神吗?难道当山神夫人真是好事?”

    楚氏兄妹对视一眼,也是满脸困惑。

    云轻摇了摇头,“功德与气运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就像有个说法是好人有好报,又有个说法是好人不偿命。

    实际上好人的命有好有坏,坏人的命亦是有好有坏。天道是无情的,天道并不在意你是神是魔、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一番话近乎无情,颠覆了程岁晏的认知,他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苦笑一声道:

    “你说得对。有些人坏事做尽,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荣华富贵,姬妾成群……”

    他忽然有些迷茫了,自言自语道,“那既然如此,功德又有什么用呢?为了向世人证明天道无情吗?”

    云轻解释道:“功德可使人更有悟性,更容易证道。通俗来讲,就是有功德之人修炼成仙的机会更大一点。

    倘若没有踏入修行,这些人作为普通人时,也往往更加聪慧,更易体察万事万物的道理。人世间的许多圣人都是身负功德之人。”

    “原来如此。那山神挑选这些身负功德的女子做新娘,又是什么意思?”

    云轻微微叹了口气,低头摩挲着手边一个茶碗。她忽然有些不忍心开口了。

    江白榆轻轻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随后对程岁晏说道:“根据我们的猜测,这些女子,多半是被吃了。”

    “啊?!”程岁晏此惊非同小可,手中毛笔一松落在小册子上,点出一团墨污。

    楚氏兄妹也变了脸色。

    程岁晏结结巴巴地重复道:“吃、吃了?”

    “嗯。”

    “是我理解的那种吗?”

    “是,就像你吃牡丹馒头一样。”

    “别这样说。”程岁晏痛苦地捂了捂肚子,拼命压下呕吐感。他今后应该是再也吃不下牡丹馒头了。

    江白榆继续说道:“功德之人不仅自己有修道的优势,在一些邪修眼中亦是上好的补品,吃了有助于修行。”

    “我懂了。”程岁晏没有勇气听下去了,“你别说了。”

    楚言禾脸色惨白,怔怔说道:“他们送亲了几百年,那就是说,有几百个无辜的女孩子被吃了?”

    “嗯。”云轻点头,清亮的眸子微微眯起,“等八月十五,我们去会会那位山神。”

    忽然一道声音传来:“不能去。”

    第42章 吉凶 “地火明夷,晦而转明,吉凶参半……

    云轻抬眼看去, 见台阶下站着楚言章,方才几人光顾着说话,倒不曾注意他来了。

    他今日穿一身深红色的衣服, 衣冠依旧是打理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 这会儿皱眉看着他们,嘴角向下压着, 脸上写满了不认同。

    浮雪立在阶上, 叉着腰低头看了楚言章一眼,说道:“为什么不能去?”

    楚言禾敬畏自己大哥, 不敢出头, 悄悄往云轻身后躲了躲。

    楚言川倒不曾躲,默默地立在一旁,明显也是不支持他这个大哥的。

    楚言章看了眼弟弟和妹妹,终究是没理会他们,而是对众人说道:

    “想必诸位已经知道, 玲珑城因得罪山神, 导致每年有许多人平白无故变得痴傻。

    我楚氏一门也未能幸免, 我的二叔, 我的伯祖父,都不幸遭遇此事。那么你们可知,玲珑城为何得罪山神?”

    云轻走上前, 说道:“倘若你要说的是两百多年前拒绝成为山神新娘的那位女子,那么我们已经知道了。”

    “那你们为何还要冒险?”

    “就是因为不想这世上出现更多可怜的女孩子,这理由还不够吗?”

    “我知你们有侠义之心,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倘若因此触怒山神, 山神降下更多的罪责该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玲珑城为了逃避这种可能的惩罚,每年都要推无辜的女孩子送死。难道这些女孩就活该死吗?

    为了多数人,就心安理得地牺牲少数人,这就是玲珑城的道义吗?抱歉,这种道义,我不能认可。”

    楚言川听得精神一震,赞赏地看了眼云轻。

    楚言章苦笑着摇头,视线落在池塘边一簇已经有些枯黄的草上,目光竟有些悲伤。他轻声说道: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知。但是道理都懂又能怎样?如果你是玲珑城主,死一人还是死一城,你当如何抉择?”

    “楚城主,”云轻抱着胳膊,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觉得两百多年前自尽的那个女子有错吗?”

    楚言章沉默。

    云轻:“我不觉得她有错,她只是一个命不由己的可怜人。说实话,我甚至有点佩服她。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但她至少能决定自己的生命。”

    楚言章猛地抬头,凤目里盛着震惊。

    云轻:“如果我是玲珑城主,我会想办法自己掌握命运,而绝不会把人命交到虚无缥缈的山神手上。不管是一人之命,还是一城之命。”

    “你凭什么?”

    她微微一笑:“就凭我手中的剑。”

    ……

    楚言章离开后,楚言川说道:“云轻,你们不要生气。大哥他身为玲珑城主,他有他的难处。”

    “是啊是啊,”楚言禾说,“大哥他其实人很好的,只是有些面冷心热。

    他听说西北边患严重,百姓很苦,就留书一封然后跑去参军,那年他才十七岁,只带了一杆枪。

    他在边境待了好多年,还当上了将军,连皇帝都嘉奖他呢!去年我阿爹病重他才回来的。”

    程岁晏点头道:“原来是他,我好像听过他的事迹。”只是当时别人随便聊聊,他也就随便听听,没记住名字。

    浮雪笑道:“看不出来,这位城主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嘛。”

    “是啊,而且他有时候还挺可爱的。前些日子我买了很多糖葫芦分给大家,他不吃,结果被我发现他竟然背着人偷偷地吃。”

    浮雪仿佛找到知己一般,“嗐,爱吃糖葫芦的人心肠能坏到哪里去。”

    程岁晏对云轻的卜算之术很有兴趣,他说:“云轻,不如你算一下我们这次行动能不能成功?”

    云轻想了一下,“也好。”

    卜算一道,向来是千变万化、妙术无穷。万物皆通于道,理论上说,万物皆可成为卜算的材料。

    比如乐尘子就曾经用龟壳、羽毛、茶水,甚至浮雪吃剩下的果核占卜过。

    云轻见程岁晏和楚氏兄妹都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江白榆也在看她,脸上带着笑意。

    她到底年轻气盛,起了卖弄之心,于是折了一朵淡黄的菊花来占卜。

    在凉亭的石桌上,用程岁晏方才记笔记的那支小毛笔简单地画了个河洛图,云轻素手轻拈菊花,驱动修为,口含灵气,照着菊花轻轻一吹。

    鲜嫩的花瓣随之飘落,洋洋洒洒地落在河洛图上。

    云轻摸着下巴观察图上花瓣分布,说道:“地火明夷,晦而转明,吉凶参半,风雨时晴。”

    “吉凶参半,吉凶参半,”程岁晏重复着这四个字,问云轻:“吉是什么,凶又是什么?”

    云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还算不了那么准。”

    浮雪说道:“吉嘛,肯定是应在我师姐身上,这凶嘛……”她说着,看了眼程岁晏,“你法力最浅薄,我看是多半应在你身上。”

    “就不能是你吗?”

    “不可能哦,我身上可是带着师姐给我炼的无敌法宝。”

    “是吗?拿出来看看。”

    浮雪骄傲地昂着头,从腰间百宝袋里摸出个东西,看也不看便摊着手伸向程岁晏。

    楚言川和楚言禾也是一脸好奇,待看到她手中物事,兄妹俩表情都呆滞了。

    程岁晏哈哈大笑:“你的无敌法宝是个松花蛋啊?确实无敌,你跟对方打架突然掏出个松花蛋,对手直接看傻眼,那不就是可乘之机吗。哈哈哈哈!”

    浮雪脸色一变,定睛看时,脸腾地一红,忙收回手,“不对不对,错了,不是这个。”

    程岁晏笑道:“你不用说了,就是这个!我是很认可松花蛋的,它跟你真的很般配,哈哈哈!”

    “气死我了,吃我一剑!”

    ——

    从八月十三到八月十五,码头唱了三天大戏,并有杂耍、口技、变戏法等表演。夜里更是会放烟花,像元宵节一样喜庆热闹。

    送亲一向是玲珑城的大日子。

    离码头不远处有一座宅子,这宅子被红花红绸红彩灯妆点得像一座巨大的红色花山。红布几乎要把天空都映出一角红色。

    宅院中正在办酒席。

    人们推杯换盏,笑语盈盈,一个个上前恭喜某个男子。此男子生得黑瘦干枯,穿着一身簇新的上好绸缎裁制的衣服,活像一只猴子偷了人的衣服穿。

    他站在众人中间,局促得手脚不知怎么放,脸上努力地挤出微笑,旁人都端酒来恭喜他养出个好女儿,当上山神夫人。

    这男子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喝,端酒的手指上,指甲里残留着一层无法洗净的黑色脏污。

    在这座宅子后院的某个房间里,一个女子穿着一身精美的红嫁衣,端坐在大红色的床上。

    这女子五官算是清秀,脸上搽着粉,脖子与手背上的皮肤颜色有些深。

    女子隔着门都能听到外头酒席上的欢声笑语,以及更远处码头上隐隐的喧闹声。

    人们向来擅长用热闹粉饰恐怖,用喜庆妆点阴森。

    女子听着那些声音,神色暗了暗,低头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一朵用丝绸缝制的大红花。过了片刻,大红花上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洇湿。

    女子身旁立着的一个衣着鲜艳、作媒婆打扮的妇人。这妇人见她哭,撇撇嘴说道:“今日是五娘的大日子,可不好哭的,看惹了晦气。”

    被唤作五娘的女子叹了口气,答道:“你当我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几百年来,几百个山神夫人,可有一个活着回来过?”

    媒婆张了张嘴。

    五娘说,“父母养我这么大,我今天就用这一命,还了他们恩情吧。你监视我这一年,也辛苦了,去吃杯酒吧。”

    媒婆讪笑,“哪里辛苦。”并不敢去吃酒。

    宴席结束后,五娘上了花轿。

    送亲的队伍有一个媒婆,四个吹奏的乐手,以及两班八个轿夫。因着从码头到新娘下轿的地方要走三个时辰,是以轿夫两班轮换。

    码头上的人都来看新娘启程,在欢快喜庆的乐声中,火红的轿子一颠一颠地走了。

    五娘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下。

    五娘紧紧握着手,几乎把粗糙的手指抠破。

    一只手忽然掀开轿帘,五娘看到轿门外头被月亮照得发白的大地,以及半边劲瘦挺拔的身影。

    然后有个声音说:“你下来。”是个极悦耳的女子的声音。

    原来山神竟是个女子吗?

    五娘愣了片刻,提着裙子走下轿子。因为坐得太久腿发酸,差一点跌倒。

    那个身影一把扶住她。

    借着月光,五娘看清对方是个极美的年轻女子,也穿着一身红嫁衣。她身后站着约莫八九个人,而送亲队伍全部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

    女子见她错愕,笑了一下说道,“你现在自由了。”

    那一瞬间五娘觉得,自己肯定是遇到了仙人。

    她想也不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仙姑!”

    云轻:“……”又来。

    云轻熟练地把她扶起来,问道:“你是想回家,还是由我们送你走、从此离开玲珑城?”

    五娘忽然哭了,“我不回家。我父母把我卖给了崇神会,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们!”

    云轻便朝身后一人说道:“楚星,那就拜托你了。”

    楚星朝云轻拱了拱手,“娘子请放心,我一定将她安全送到广陵,我们大小姐的外祖家是广陵张氏,定会照顾好这位娘子。”

    楚星一行人自然是楚言禾派来的。

    楚言禾听说他们今夜要动手,非要参与,楚言川知道这是异想天开,好说歹

    说让她别给云轻他们添乱,只是建议云轻带上楚星等几个城主府的护卫。

    楚星带五娘离开前,云轻对五娘说:“你就当今日死过一次。”

    五娘点点头,壮着胆子问道:“仙姑,为什么要救我?”

    云轻无声地笑了笑,“我也曾被人救过。”

    “那我以后也要救别人!”

    “好。”

    第43章 新娘 “好……卑……鄙……”……

    云轻站在月光下, 看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见五娘回头看她,她朝五娘挥了下手。

    江白榆的视线追着她。她可能不知道她今晚有多美。

    “走吧。”云轻提着裙摆, 登上花轿。

    浮雪用手肘拱了一下程岁晏的胳膊,笑问:“怕不怕?”

    程岁晏“呵”的一声笑, “怕?贪生怕死还修什么道。”

    浮雪始终觉得,师姐卜算的“凶”是会应验在程岁晏身上的。

    她觉得程岁晏这人作为朋友没的说, 虽然偶尔说话气人, 但是为人很仗义,经常请她们吃东西, 性格也直爽, 要是折在这那就太可惜了。

    想到这里,她掏出自己的护身玉龟塞到程岁晏手里。

    这玉龟线条古朴可爱,刻线浅浅的,整个圆滚滚的,无论形状和大小都确实接近松花蛋, 是以那天浮雪才掏错了。

    玉龟是下山前师姐给她炼制的护身法宝, 带在身上一直没机会用。

    浮雪想着, 虽然她的修为也算不上多高明, 但自保能力肯定比程岁晏强。不如这次玉龟就先借给岁晏用用,好歹保他一条命,等离开玲珑山再要回来。

    程岁晏摸着手里的东西, 问道:“这是什么?”

    浮雪朝他“嘘”了一下。

    云轻坐在轿子里,催促道:“走吧。”

    程岁晏忙将玉龟塞进怀里,走过去同江白榆一起抬起轿子。

    浮雪便扮作媒婆跟在旁边。

    月亮已经爬上树梢。山路上布满露水,在满月的清辉中好似铺了细碎的水晶。

    他们踏着水晶,沿着一道山谷一直往里走, 草木渐渐的越来越繁盛。

    走到一座白色的石壁旁边时,他们停下。

    石壁极为光滑,像是经人打磨过,月光下很显眼,石壁上头刻着几个大字:新娘下轿。

    字形十分丑陋,“轿”还少了一笔。

    这里就是往年新娘下轿的地方,送亲队伍会直接把轿子放在此处,明日再来取。至于新娘如何下轿,他们不敢管。

    放下轿子后,浮雪三人假意离开,转到一棵大树后面偷偷观察。

    约莫过了一刻钟,有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走来。

    呃,如果那能称之为人的话。

    妖物修炼到一定程度,在化出人形时,除非天分极高者可一举化形,大部分妖物都是随着修为提高一点一点化的。

    所以有道行的妖物里,最常见的就是半人半妖的形态。

    这些妖物最先化出的一般都是头颅,很少有妖物先化屁股。

    现在,接近花轿的便是两只半人半妖的豹子精。

    俩妖精头颅是人的样子,穿着人的衣服,漏出来的手脚都是毛绒绒的,身后缀着根鞭子一样的尾巴。

    两个豹妖掀开轿帘,说了一句:“请娘子下轿。”声音低沉嘶哑如野兽吼叫。

    云轻走下轿子,见眼前伸来一只毛绒绒的兽爪,便抬手扶住。

    一个豹妖惊奇道:“往年新娘子都是吓得腿软,需要咱们扯出来,今年这个倒是胆大,自己走下来。”

    另一个说:“今年这个莫不是个傻子?”

    云轻便说:“我是来做山神夫人的,有什么好怕的?快带我去见山神。”

    那个豹妖笑道:“还真是傻子。”

    另一个说:“这傻子新娘还挺漂亮的,可惜没有毛。”

    云轻由他们扶着走进山谷深处,四下里静得出奇,似乎连秋虫都感知到危险,不敢嘶鸣。

    走了约莫两刻钟,她看到一座山门。

    山门由几块巨石搭建,周围点着篝火,门下站着两个守门的山猫妖。借着跳动的火光,云轻看到门上插着个旗子,旗子上绣着“金胜大王”四个字。

    云轻问道:“金胜大王就是山神吗?”

    豹妖:“一个傻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山猫妖与这两个豹妖说了几句话,又看了腰牌。俩木制腰牌,一个写着“不生气”,一个写着“莫着急”,这便是俩妖怪的名字了。

    看完腰牌,山猫妖便放他们进去了。

    浮雪三人躲在阴影里远远看着,看到师姐进去后,浮雪握住剑柄,想要悄悄摸上去抹了山猫妖的脖子。

    江白榆拦住她:“不可,会有血气。”

    野兽对于血的味道是很敏感的。他们固然可以掐诀清理干净血迹,但是伤口可能断断续续渗血,他们也没时间留在这里一直清理。

    浮雪问道:“那怎么办?我们得快点过去,等会看不到师姐了。”

    江白榆飞快在虚空中画了两道符文,符成,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他将符文夹在指尖,说道:“吸引一下他们注意。”

    “好嘞!”浮雪噔噔噔跑过去,在这俩山猫妖面前一口气翻了好几个跟头。

    江白榆:“……”

    山猫妖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莫名其妙的情况,还真的呆滞了片刻。

    江白榆抓住机会一甩手,两道符文同时飞出,山猫妖眼底好似有两星火光流逝,等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被火光无声地穿入胸口。

    山猫妖看着浮雪,“好……卑……鄙……”骨软筋麻,应声倒地。

    江白榆和程岁晏走上前,拧断了它们的脖子。

    三人匆匆追上去,如法炮制又连过两道门。

    ——

    山谷的道路越来越窄,在云轻觉得自己再走下去就会卡住时,她面前忽然变得明朗。

    他们走到了一片开阔平坦的空地前。

    此时明月当空,眼前景象一览无余。

    这里很像是在玲珑山里天然形成的一个大碗,空地就是这个碗的碗底。远处山峦黑色的弧度形如碗体,一直延伸到天边,紧贴着月亮。

    碗底里,一群妖魔正在月光下喝酒吃肉,高谈阔论。

    这些妖魔有人形也有半人半妖形。

    其中一个身材粗壮、完全化作人形的妖怪说道:“大哥,咱们为什么不打进玲珑城,一口气吃个痛快!强似现在,每年才能解这一次馋!”

    被它称作大哥的妖怪有一头耀眼的金发,金瞳,国字脸,同样完全化作人形。这大哥声如洪钟,听闻此言答道:

    “虎弟,你是新来的,有所不知。正如人族喜欢吃鸡蛋,所以养鸡。这新娘就是咱们的鸡蛋,玲珑城的人就是咱们养的鸡。

    你把鸡都吃了,谁给咱们生蛋?今年去玲珑城倒是能吃个痛快,明年吃什么?”

    “明年就去广陵城吃!”

    “愚蠢!你当人族的修士是那么好惹的?况且他们还有仙人,倘若咱们做得太过,惊动了仙人,你我都得死!”

    “仙人有那么可怕?”

    “那当然了,想当年我……算了算了,提那些做什么。

    总之咱们只消吓一吓玲珑城那帮胆小鬼,就能像现在这样每年都吃上补品,吃他个千年万岁、天长地久,岂不美哉?”

    “还是大哥想得周到,大哥,我敬你一杯!”

    “都是兄弟,好说好说。”

    “大哥,新娘来了!”

    “哟,来了。”

    云轻一手握着个红色的绸布花走上前,一边走,一边无聊地甩着红花。

    她穿着火红的嫁衣,薄施粉黛,一张脸在月光下显得艳丽无双,金毛大哥看得呆了一呆。

    云轻扫了一眼众妖,问:“人到齐了吗?”

    金毛大哥答了一声:“到齐了。”

    “那就开始吧。”

    “好……不对,你以为你能上桌吗?你是在桌上!”

    莫着急在后面解释道:“大哥,这是个傻子!”

    “是吗,

    那有点可惜了。老规矩,哥几个吃肉,你们喝汤。”

    妖魔们爆发出欢呼。

    金毛大哥一挥手,有个一身灰毛的狼妖提着刀,挺胸抬头走上来。

    狼妖在众妖羡慕火热的目光中把云轻扯到一个沾满血污的石盆前,按住她的脖子,重重一砍!

    嗯。

    再一砍。

    嗯。

    又一砍……

    狼妖尴尬道:“大哥,这刀有些钝了,我去打磨一下。”

    它话音刚落,云轻忽然劈手夺了它的刀,举着刀反手就是一砍!

    刀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钩般的轨迹,狼妖脖子上喷出一大蓬腥臭的血液,整个脑袋被砍飞出去,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下。

    云轻提着刀,白皙的脸上沾着一片血迹,静静地看向金毛,漂亮的杏眼一片幽黑。

    哗啦——群妖都拿起兵器,如临大敌。

    金毛一伸手,架子上摆着的一把钢刀飞到它手上。

    “师姐,接着!”山谷通道处,一道声音传来。

    云轻头也不回,听声辨位,伸手接住浮雪扔来的苍夜剑。

    仓啷——

    玄剑出鞘,月光下竟完全看不到剑刃的反光。

    风吹起嫁衣,宽大的裙摆掀起血色的波浪,女子容色清冷,傲然独立,仿佛一朵开在黄泉界边的红莲。

    金毛怒吼一声:“找死!”接着便率领群妖扑上来。

    第44章 大凶 “师姐,我心脉已碎,活不了多久……

    围绕金毛喝酒的妖魔有十几个, 下头陪坐并伺候的小妖约莫一二百个。这些大小妖魔蜂拥而至,呜呜喳喳,刀来剑往, 杀声震天。

    云轻感觉这金毛修为不在她之下,一柄钢刀使得也颇有章法。

    一边打, 她一边问道:“你当年与仙人究竟有什么瓜葛?不会是某个仙人的家奴吧?难道是坐骑?”

    “满口胡言!”金毛气得哇哇大叫,忽然跳开, 从腰间扯下一个东西。

    那东西在他手中飞快涨大, 云轻这才看清那是一面腰鼓。

    鼓身是红色,用鎏金画着一只凶兽的身体, 鼓面昏黄如陈旧的纸张, 上头用深褐色的颜料画着一只犼的头。

    这犼双目圆睁,一双眼珠儿点成纯金色,月光下更显面目狰狞。

    金毛收了刀,握着腰鼓,重重拍了几下鼓面。同时嘴唇微动低念法诀。

    咚, 咚, 咚。

    一声声旷古悠远的鼓声传来, 有如深山古刹的晨钟。云轻只感觉精神一震, 那鼓声好似变成实质,顺着耳道钻进头脑里。

    她甩了甩脑袋,一下又清醒了。

    浮雪和程岁晏却都因这鼓声, 脸上开始现出迷茫之色,动作也慢了些。

    江白榆见状,丢开对手,纵身一跃停在半空,精钢剑斜在身前, 左手食指的指背在剑刃各处弹了几下,嘴唇微动。

    当,当,当。

    有如金声玉振,又如环佩叮当。浮雪和程岁晏只觉好似清风过耳、甘露洒心,眼神一下子恢复清明。

    金毛大吃一惊问道:“你是谁?!”

    江白榆不答,肃着脸落地继续拼杀,甚至没向它看一眼。

    他的无视令金毛勃然大怒,他仰头怒吼一声,忽然周身起了变化。

    好似膨大的馒头一样开始鼓胀,衣服不堪重负,撕裂成碎片。

    然后他的身形开始变化,不再是人的形态,渐渐生出毛发、长出四肢,最后的最后,他变成一个有小山般那么大的凶兽。

    这凶兽遍身金色毛发,形如雄狮,不过头颅比雄狮要小很多,身体也更长一些,尾巴好似蛟龙的尾巴。

    云轻冷笑:“原来是一只金毛犼。”

    “吼!!!”

    金毛犼对着月亮吼了一声,抬脚踩向云轻。那一只脚,似一座楼宇压下来。云轻纵身一跃躲开,有两个小妖躲避不急,被它一脚踩成肉饼。

    江白榆凌空点符,金色的符文飞快成型又飞快没入金毛犼的身体。

    云轻心想,这金毛犼体型巨大,符文若想生效,怕要多点几个了。也幸好,白榆修为不错,能支撑起他漫天撒钱般的点符。

    程岁晏召出了彩衣美人。

    彩衣美人刚被放出来,看到金毛犼攻击云轻,不等程岁晏吩咐便飘然前来相助。

    月光下红色的花瓣散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如梦似幻般飘向金毛犼。

    金毛犼脊背挺直,仰头一振身体,吼!随着这一声吼叫,它浑身立时荡起一层金光,震碎红色花瓣。

    虽然挡住了这一击,它对这彩衣美人似乎很是忌惮,怒声质问程岁晏:“你又是谁?!”

    “是你爹,行了吧?”

    “吼!!!”这下它彻底被激怒了。

    彩衣美人方才那一击用尽全力,程岁晏感觉自身修为像是被一只大象一鼻子吸了个空,随后那彩衣美人回到扇中。

    云轻情知这金毛犼不好对付,更何况现场妖物远比他们预想的要多,她回头说道:“浮雪岁晏,你们先撤。”

    程岁晏没了修为却还还有一身蛮力,这会儿挥动北海剑答道:“不行,要走一起走!”

    浮雪斥道:“别添乱了,咱们先走。”

    两人转身奔向山谷通道时,金毛犼怒道:“一个都别想走!”

    说着抬起前爪一挥,好似削豆腐一般,把那山壁削下来一块,咣的一下重重砸下,挡住山谷出路。

    那金毛犼不停地吼叫,声音动天撼地一般,浮雪与程岁晏被震得识海摇荡,精神极为痛苦。江白榆只好暂停点符,又弹起了剑。

    云轻一边躲着,一边找准时机,一剑刺向金毛犼的后脚掌。

    玄剑如一颗黑色的钉子钉入它的血肉,金毛犼吃痛,狠狠地一甩后腿,云轻带着剑一起退开。

    随后金毛犼前爪乱挥,把周围山壁刮得石块乱飞,快速飞溅的石块砸死小妖无数。

    云轻正待继续,余光中瞥见浮雪在和虎妖缠斗,而她的背后一块磨盘那么大的石头正砸向她。

    云轻心里一提,想要结气墙帮她阻挡已经来不及,又不敢出声令她分心。

    好在浮雪听到风声,偏身躲开石头,云轻松了口气。

    然而她终究因为躲石头分了一下神,下一瞬,虎妖抓住空当,一刀捅进她的心窝。

    云轻感觉这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

    她看到她的师妹胸口插着刀,缓缓地向后倒下去,脸上表情愣愣地,一片茫然。

    “不!!!”云轻撕心裂肺地喊,不顾一切地跑向浮雪。

    金毛犼见她慌了手脚,一爪子拍向她。

    云轻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它了。她被拍翻在地,在地上滚了几下,脸上沾着灰尘与泪水,狼狈地爬起来继续奔跑。

    虎妖举刀迎战,她一剑捅穿。虎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腹上伤口。

    云轻抱起浑身染血的师妹,肝胆欲碎,叫了一声“撤”,随后抱着人向着茫茫深山跑去。

    ——

    江白榆落在最后殿后,一边撤,一边掐诀清理干净地上血迹。

    妖魔们没了血气做线索,追了一会儿终究是追丢了,只好散开在深山中搜寻。

    那金毛犼身躯庞大,在山上乱踩乱踏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收获,终于变回人形。

    云轻最后抱着浮雪跑进了一个山洞里。

    这山洞应当是熊罴的巢穴,宽阔高大,尚算干燥,地面上还有些熊的脚印。

    洞穴里弥漫着一股带毛动物长期不洗澡的那种臭气,好在不算浓烈,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里。

    外头被月光照得发白,山洞里光线微弱,程岁晏吹起一个火折子,随手捡了点干柴点起火堆。

    浮雪胸口插着把刀,刀柄脏兮兮的,伤口处还在渗血,云轻时不时地为她清理一下。

    浮雪这会儿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察觉到师姐一直在给她渡修为,她吃力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师姐,别浪费修为了,没用的。”

    “你别说话。”云轻的脸一样是苍白的。她擦干净泪水,从腰间百宝袋里摸出一粒丹药送到浮雪唇边,一边说:

    “别瞎想,护身玉龟应该为你护住了心脉。”

    程岁晏听到这话,神色一愣,从胸口摸出浮雪给他的那个物事,问道:“是不是这个?”

    云轻手指一松,丹药掉在地上。她看看护身玉龟,又看看浮雪,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决堤了,

    “你怎么这么傻,师妹,你怎么这么傻!”

    浮雪一脸歉意,“师姐,对不起,是我轻敌了。”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云轻捡起丹药重新塞进她嘴里,“你别说话了。”看着浮雪吃了丹药,她又开始给浮雪渡修为助其修复血脉。

    修为有如杯水洒进沙漠,一旦渡去就了无踪迹。

    云轻却不肯停,一直往这沙漠洒水。

    浮雪又摇了摇头,无力地挣扎,想要躲开,“师姐,真的没用,我心脉已碎,活不了多久了。”

    “胡说!师父说了你至少能活两百岁!”

    “师父这次算错了啊……”

    程岁晏红着眼睛,“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护身法宝,我……”

    云轻哭得眼睛都模糊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来的,是我害了你!”

    浮雪吃力地摇了摇头,想帮师姐擦泪水,抬了抬手,发现没力气,只好作罢。

    她说道:“不要这样说,师姐,我也很喜欢和师姐一起行侠仗义。我如今这样,全是因为学艺不精,你们都不要自责。

    师姐,你知道我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师姐在保护我,我从来没保护过师姐,哪怕一次。我真的,好想保护师姐一次啊!”

    浮雪说到这里,终于禁不住也哭了,泪水无声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才十八岁,她本以为未来的时间很长,她总有机会保护师姐的,却没想到,她竟然就要死了。

    她真的好舍不得这个世界,舍不得师父,师姐,还有好朋友们。还有,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吃的她都没尝过呢,就要死了。

    “师妹……”

    浮雪看着石洞的顶部,喃喃道,“真可惜,也没能见师父最后一面。”

    云轻哭得崩溃,紧紧地抱着浮雪,“你不许死,我不让你死!我要让你亲眼看到我杀光他们!”她咬牙切齿,满目都是恨意。

    她在这世间最亲的两个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奄奄一息,她怎能不恨。此刻恨如江海,恨不得倾灭这天地。

    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让开。”

    第45章 破涕为笑 笑了就好。

    云轻愣了一下, 扭头看去。

    江白榆方才一直在洞外查看外面情况,确认短时间内妖魔们不会找到他们后,他回到山洞, 就见到云轻的崩溃和失控。

    他心中隐隐作痛。

    她那样一个骄傲和明澈的人,笑的时候脸庞亮得像是会发光, 此刻却红着眼睛,牙关咬碎, 痛苦万分。

    他走过去, 俯下身,往她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 温声说道:“云轻, 为我护法。”

    云轻听他如此说,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眼里放射出光芒。

    她松开浮雪,站在一边,紧紧地盯着他。

    那目光过分炽烈, 江白榆被盯得有些不自然。

    他盘腿坐下, 把浮雪放倒, 一手握着她的手腕给她渡修为, 以此来吊着她一口气,另一手攥住她胸口的刀,快速一拔。

    浮雪的身体弹了一下, 胸口又飚出一片鲜血。

    云轻一阵紧张,但本着对江白榆的信任,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护法。

    当啷——

    江白榆丢开刀。他掐诀清理掉浮雪胸前的血液,随后一手握着她的手腕, 一手搭着自己膝盖,闭上眼睛开始运功。

    片刻后,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竟开始发光。

    那是一种淡淡的、柔和的、有些神圣的光芒。光芒初开始是一点,之后逐渐扩大,终于,它化作有形之物,探出了一角。

    随着探出的部分越来越多,云轻赫然发现,那竟然是一片片发着光的莲花瓣。

    象牙白色的花瓣,根部像玉一样洁白柔润,往上开始呈现一种极浅淡的黄色。

    距离花瓣尖端愈近,这黄色愈深,到尖端时,已经是黄如银杏叶了。

    整片叶子,好似从云端之上看夕阳时,那从白过渡到黄的一小块天空。

    花瓣探出的越来越多,随后是花蕊,然后是另一半花瓣……

    它终于完完整整地从他胸口探出来,浮在他身前。

    那是一朵比男子拳头略大一些的莲花。

    由白渐变至黄的花瓣饱满柔和,金黄的花蕊细密如织,整朵莲花散发着浓郁的灵气与生机。

    云轻瞪大眼睛看着它。

    华阳派随处可见的莲花图案,温重明塑像手里托着的莲花,华阳山比别处更旺盛的莲花,还有江白榆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气,玉环湖上在秋日盛放的荷田……

    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汇集到一个点。

    原来这就是答案。

    而程岁晏已经震惊得如同一尊雕塑。

    那朵莲花像一盏灯一样停在半空,甚至比身旁的火堆还要更明亮,它映照着江白榆俊美沉静的侧脸,随后缓缓向下沉去。

    沉到距离浮雪胸口约莫一寸处时,它停了下来。

    随后,莲花上的光芒化作细碎的光点,争先恐后的流向浮雪的胸口。

    浮雪惨白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一些血色,本来微弱的呼吸也渐渐开始变得明显、有力。

    云轻捂着嘴,泪如雨下。

    治疗持续了有一刻多钟,莲花的光芒逐渐暗淡下来,到最后,好似一豆被风吹得将熄未熄的油灯。

    江白榆将莲花收回心口,放开浮雪的手腕,说道:“她没事了,现在只是睡着了。”

    云轻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伸手摸了摸浮雪的额头。

    绝处逢生,风雨时晴,原来是这样吗。

    心情好似在滔天巨浪里飘荡的小船,由大悲,忽然又转至大喜。

    她破涕为笑。

    江白榆看着她犹带泪光的笑脸,心想,笑了就好。

    程岁晏也长长地松了口气,默默将护身玉龟塞回浮雪的手里。

    江白榆扶着膝盖要站起身,却一跌又坐回了地上。云轻见他身体一歪要倒地,她连忙一把扯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疲惫,连眼睛都是半闭着,浓密的睫毛在脸上遮下阴影。

    云轻忽然有些心疼,“辛苦你了,白榆。”

    江白榆安静地靠在她身上,闻言轻轻摇了一下头,“没事。”

    她说道:“累了就睡会儿吧。”

    江白榆“嗯”了一声,靠在她身上,果然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睡觉。

    ……

    等江白榆睡着后,云轻轻轻地把他放平。

    她在山洞周围布置了一个无形阵、两个防御阵,然后对程岁晏说:“你在此处守着,我出去一下。”

    “你去干什么?”程岁晏问道。

    他神态沮丧,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的。

    云轻知道他为何心情低落,只是此刻她没时间安慰他。她只是一路向外走,走到洞口时,丢下一句:“试试新的阵法。”

    其实今晚本来的计划就是先踩点和接触,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撤退重新做准备。毕竟她所掌握的阵法几乎全部需要提前布置。

    只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中间出了差池。

    不过,现在算是又回到最初了。

    ……

    山里依旧散布着零星搜查的小妖。

    大半夜的,这些小妖没吃到肉汤,还死了不少同伴,此刻也是一肚子怨气,一路踢树打草,漫无目的地瞎摸索。

    云轻一向耳力好,总能远远地先听到这些小妖的动静,提前回避。

    她来到那片空地的东北方、距离空地约莫两里的一处山坳,挖了三尺深的一个坑,同时埋入琥珀、羊脂玉、青黛、松石、朱砂。

    这些宝石无一例外全都需要一斤以上大小,还要特别纯净。

    为了收集这些上好的宝石,她的钱全部花光了,还跟江白榆和程岁晏借了不少。

    云轻掩好土后半跪在地上,扶着剑低头祝祷。

    这个阵要祝祷两次,布阵的时候祝祷一次,启动阵法的时候再祝祷一次,两次法诀不同,浑似对暗号一般。

    法诀也比其他的阵更复杂,而且还要根据地形调整内容,并且能够因此生出一些变阵。

    做完这些之后,云轻站起

    身,到处溜达了一圈,随便抓了个小妖。

    她将小妖一顿拷打,让它带她去见金毛犼。

    小妖哪敢不从,鼻青脸肿地带着她去。

    路上遇到另几个搜查的小妖,见到云轻之后敲锣打鼓喊打喊杀,云轻不耐烦,一剑捅死一个,吓得其他小妖四散跑了。

    这一下,一些妖魔很快得到风声,金毛犼亲自来抓她。

    云轻提着剑,两眼通红,恨恨说道:“金毛狗,还我师妹命来!”

    金毛犼勃然大怒,举刀便砍。

    其他妖魔自然也提着兵器迎上。

    云轻因着怒气与恨意,一把剑使得比往常还要快还要狠,浑身杀气四溢,以一敌众,竟然不落下风。

    金毛犼战了几合,因着方才受了脚伤,有些行动不便,此刻渐渐便觉不敌。

    他停下来,又如先前那样扯下腰间小鼓,小鼓涨大后他一边敲打一边低诵法诀。

    咚,咚,咚。

    云轻神情开始迷茫,动作也变得缓慢,她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抖了抖脑袋,目光变得明亮了些,但也只是片刻清明,很快,又变得迷茫。

    金毛犼冷笑道:“没了那小白脸给你弹剑,我看你能撑多久!”

    咚,咚,咚。

    云轻扶着脑袋,一脸极为痛苦的样子,剑法也乱了套。

    其他妖魔都佩戴着黄鼠狼的头骨,可以抵御鼓诀,所以此刻只有她精神错乱。

    她掐着脑袋乱砍了一阵,众妖魔抓住机会,一拥而上扑倒,用绳索捆了她。

    金毛犼收起腰鼓,笑道,“修为这么高,肯定很好吃。”

    莫着急凑上前问道:“大哥,要不要把那两个抓到,一起吃?我看死的那个也不错,也挖出来吃了吧?”

    “一个一个来,先吃这个,免得夜长梦多。”

    没了鼓声,云轻眼神又恢复清明,冷冷地看着他:“你就不怕我是诱饵?”

    金毛犼哈哈大笑:“小朋友,你实在太年轻了。你若真是诱饵,就不会大张旗鼓地问出来了。

    说实话,我方才确实有一点顾虑,听你这么说,我倒放心了。兄弟们,去烧油锅!既然砍不开这小娘们,咱们就把她炸透!”

    妖魔们拖着云轻,欢声笑语地回到那片空地。

    不生气与莫着急带着人架起火,烧起油。此时朗月已经西行,橙红的火焰在森白的月光下快乐地舔舐着幽黑的锅底。

    金毛犼又开始敲他那面小鼓。原来他这鼓若没有法诀加持,就是一面正常的鼓,只是比别的鼓声传得更远。

    这玲珑山里洞窟无数,妖魔们都住在洞窟里,许多洞窟相连,一通百通。他一敲鼓,那洞窟里其他妖魔听闻鼓声,陆陆续续出来,在空地上聚集。

    金毛犼端着杯酒,兴高采烈地说道:“兄弟们,今日这个小娘们虽年纪轻轻却修为高深,你们猜是为什么?”

    “大哥,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肯定是因为她功德深厚!”

    “嗷嗷嗷!”

    “吃了她,咱们都涨涨道行!今天这人肉,个个都有份!”

    “嗷嗷嗷,大哥万岁!”

    “等会留一碗汤给虎兄弟上坟,若不是他杀了那个死娘们,这个小娘们也不会失了神志自投罗网。除了虎弟,其他战死的弟兄也都有份!”

    “大哥英明,大哥仁义!”

    云轻静静地看着欢呼的妖魔,扫了一眼一旁烧得滚热的油锅,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金毛犼刚答了完,立刻发觉不对,这小娘们怎么又问这种问题。他气得骂了她一声,“臭娘们,都死到临头了还装什么。”

    “到齐了就好。”云轻说。

    她费尽力气演这一场,不就是因为一个都不想放过吗。

    不知何时,竟起风了。

    锅底的火光被风吹乱,好似受惊一样剧烈抖动,她的脸庞在火光的摇映下更显艳丽无双。一双沉黑的眼睛,亮得惊人。

    金毛犼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这一刻,他心里有了一种危险的预感,那是来自动物的本能。

    还没等做出反应,他忽然发觉大地好似晃了一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澎湃力量,正从她脚下汇聚。

    而她身上的绳子早已经松散掉在地上。

    羲皇无字书认为,天地间万物均蕴含其独有的力量,其中又以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为最。

    依据当前环境可以选择依靠某种力量来短暂地放大自身力量。这个放大的程度可以达到百倍甚至千倍,放大得越多,自身透支得越狠,之后也就越疲惫。

    云轻选择因地制宜,依靠山的力量来放大自身。

    阵名,凭山!

    此刻,她感受着血脉里暴涨的修为,磅礴如仰高山,汹涌如浪滔天,以至于让她竟产生了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她缓慢地升空,乌发飞扬,炽红的裙摆猎猎舞动,面无表情地垂目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只即将死掉的虫子。

    金毛犼被她身上散发的强大威能压得呼吸困难,一双金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身体本能地悚惧颤栗。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这种时候,哪怕只是说句话,也需要调动所有的勇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杀你的人。”

    第46章 金霜玉露莲 “你,个,流,氓。”……

    江白榆做梦了。

    他梦到有人在他耳边笑, 笑得如同鬼魅一般。那人一边笑,一边说要把他做成活傀儡。

    他心里被恐惧填满,张皇失措地在山间奔跑, 跌得头破血流。

    后来他突然感到很饿很饿,他拼命地吞着丹药, 吞到最后腹痛难忍,又大吐特吐, 吐完之后, 又吞新的……

    然后他莫名其妙地被人追砍,一剑一剑地捅在身上, 到处都是血迹,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血红。

    他想挣扎想求救,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力地喘息。

    他终于拼了命爬起来,继续跑,渐渐地竟跑在一片冰原上。天空暗沉沉, 冰面白茫茫, 世界空旷而阴冷。

    他跑得极为疲惫, 却丝毫不敢停留, 因为后面有豺狼在追。

    那豺狼眼睛细长,目露精光,紧紧地缀在他身后, 他甚至能听到豺狼吞咽口水的声音。

    跑着跑着,他看到前面有一道火红色的身影,他心里忽然涌起希望,跑向那道身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朝那个背影伸出手。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片火红的衣角时, 忽然,脚下冰面开裂,那道身影掉进了冰洞里。

    他被巨大的绝望吞没了。

    “不!!!”

    江白榆猛地睁开眼,坐起身。

    他瞪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

    然后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四下望了一眼。

    山洞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放亮,黎明的天光在他的视野里勾画了一个淡青色的缺口。

    程岁晏正站在洞口向外看,轻声说道:“她回来了。”

    云轻回来了。

    她脸色苍白,咬着牙,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目光有些发空,手里拖着根绳子,绳子上挂满了……

    头颅。

    处于人形的妖物倘若在死之前砍下头颅,那头颅就会保持死前的形状不变。

    所以这会儿绳子上的头颅,大部分都是人形,约莫有不到二十颗,长长的一串拖在地上,好似一条扭曲的蟒蛇,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前头那颗,一头金发,瞪着一双金色眼睛,满脸骇然,正是金毛犼。

    这些头颅上凝结的血被侵晨的露水化开,在草叶上拖曳出一道细长的血痕,仿佛小路一样蜿蜒。

    一直蜿蜒到山洞口。

    程岁晏像个傻子一样微微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她走近,呆呆地看着她把一长串头颅拖进山洞,他此刻震惊得脑子里竟一片空白。

    云轻走进山洞,见一切都好,浮雪还在安睡,江白榆像是刚醒,正坐在地上,一条腿屈起,眼珠儿随着她的行走而转动。

    她走到他面前时,终于感觉彻底没了力气,一直憋着的那口气一散,咕咚一下,往前一栽。

    江白榆

    伸手接住她时,自己也彻底清醒了。他见她双眼紧闭,吓了一跳,仔细查看,发现她并未受伤,只是睡过去了。

    这这这,睡得也太快了。

    他一阵哭笑不得,看看她安静得近乎天真的睡颜,再看看她身下的滚滚头颅。

    不知道怎么说。

    有点可爱。

    江白榆很想摸摸她的头,察觉到程岁晏在望向他们,他只好控制住冲动。

    ——

    云轻醒来时,看到浮雪还在睡,呼吸平稳有力。程岁晏想必是熬了一夜,此刻也睡过去了。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石洞里稍微平整的一处墙壁,一手扶着北海剑。两条腿随意地铺在地上,显得过分的长。

    云轻目光一转,洞外明亮的光线照得她眯了眯眼睛。

    她走出山洞,外头已是日上三竿,秋日的朝阳在色彩斑斓的山间划了一道明显的分界线,一半明媚一半晦暗。

    江白榆坐在离洞口不远处,一棵横在地上的枯木上。瀑布一样垂落的乌发遮住他部分背影。

    云轻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江白榆见是她,笑了笑,“醒了?”

    “嗯。”云轻侧着头,托着下巴看他。

    她之前老是觉得他一笑就好像戴了面具一样假假的,目光发空。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笑得好像没那么假了,会睁着一双像银河一样灿烂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对方。

    “渴不渴?”他问道。说着,不等她回答,直接拿起身旁放着的一个碗口那么粗的碧绿色大竹筒。

    这竹筒上头还扣着个用更粗的竹子做的盖子。江白榆揭开盖子,把竹筒递给她。

    竹筒里装着满满一筒清水,云轻也不客气,捧着竹筒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

    清冽甘甜的水,还带着一丝丝竹子的清香。兴许她真的渴了,竟觉得这竹筒里的水分外好喝。

    她习惯性地舔了一下唇角沾着的水渍,笑道:“哪来的水?”

    江白榆移开视线,答道:“清晨的露水。”

    “怪道如此甘甜。”云轻又喝了几口,将竹筒递还给他。

    江白榆盖好盖子,把竹筒仍然放回身侧。

    云轻又托着下巴看他。

    江白榆便不自觉地耳热。山风吹过,带走了一点燥意。

    他说道:“我知道你有疑问。”

    “嗯。那你要不要说说?”

    江白榆扶着膝盖,闭上眼睛,风吹起红色发带,随乌亮发丝一起摆动。

    过了一会儿,那朵莲花重新出现在他胸口前。

    他睁开眼,心念一动,清丽幽雅的莲花便缓缓飘向云轻。

    最终停在她面前。

    可能是因为白天的原因,它不像昨晚刚出现时那样明亮,但是距离够近,所以云轻得以看得更加清楚。

    它一共有七片花瓣,每一片都舒展出圆润可爱的弧度,好似一张张鼓满风的小小船帆。

    花瓣表面点缀着细沙一样的金黄色,如同金粉一般,距离尖端越近,金粉越密集,到尖端的部分便凝聚出银杏叶那样的黄色了。

    花蕊如金线一般梳织,上头凝结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儿。

    整朵花此刻正散发出清幽淡雅的莲花香气,是她时常从江白榆身上闻到的那种。

    这朵莲花实在是太美了,云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连呼吸都放轻了,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艳。

    “它叫金霜玉露莲,是我的本命法宝。”江白榆说。

    “它好漂亮。”云轻说。这真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莲花,不,是最漂亮的花。

    然后她问道:“我可以摸摸吗?”

    江白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不让摸显得他小气,让摸的话……

    很好,不用纠结了,她已经开始摸了。

    云轻没听到他阻止,就认为是默许了,毕竟白榆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她脸带笑意,伸出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花瓣。

    花瓣不像普通植物那样清凉,触感温热,而且有些柔软。云轻形容不出那种感受,就觉得这朵花不光好看,还怪可爱的,名字也好听。

    她便有些爱不释手,指尖又沿着花瓣的弧度轻轻划了几下。

    江白榆:“……”

    这金霜玉露莲是他的本命法宝,平时就蕴养在他的心田上,与他心脉相连。它能接触到的一切,他都能同样感受到,分毫不差。

    也就是说,云轻怎么摸它,就相当于怎么摸他了。

    少女柔软的带着体温的指尖儿,在他心口上轻点,滑动,抚弄……

    江白榆呼吸变乱了,血液呼呼地翻涌,清澈的眸子里渐渐漫起潮意。

    莲花的香气好像变浓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清新的淡雅,而是沾着一点侵略性的浓郁,好似云层即将裹不住雨水,沉甸甸的潮气扑面而来。

    这香气馥郁如同酒液,让云轻精神上竟产生了一种微醺感,像是正在被人从一个秾丽的梦境里打捞出来,整个人处于一种介于真实与梦幻之间的美好里。

    她陶醉地吸了口气,“越来越香了。”

    江白榆:“……”

    云轻察觉到江白榆呼吸不对,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就愣住了。

    他正红着脸,嘴唇紧抿,沉默地看着她。在她看向他时,他眯了眯眼睛,深邃的眸子里泛着潋滟的波光。

    云轻:“……”

    一下全想起来了,本命法宝的特殊性。

    她被烫到一样收回手,脸上也升起一阵燥热。

    云轻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怎么会忘记本命法宝和主人是共感的!

    怎么办,她好像把人给轻薄了……

    要不要道歉……

    说出来好像更尴尬吧……

    只纠结了一瞬,云轻就决定装傻到底,厚着脸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镇定地说道:“看完了,收起来吧。”

    江白榆却不打算放过她。

    “你,个,流,氓。”

    第47章 案发现场 “什么阴间玩意儿。”……

    云轻跑了。

    她不怪江白榆直接说出来搞得大家都尴尬, 她能理解他。毕竟他莫名其妙地被人一通轻薄,没有一拳打在她脸上应该算他修养好。

    她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浮雪睡醒没”,就回了山洞。

    感觉到身后江白榆的视线好像在注视她, 云轻脚步有一些乱,甚至差点跌倒。

    她并不认为这是由于心虚, 而是觉得昨晚的凭山阵透支了修为,导致她现在身体较为虚弱, 这才走路不稳。

    而且她怀疑那个阵法不光透支修为, 还会伤脑子。要不然“本命法宝与主人共感”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怎么会忽略!

    不过话说回来,真的好香啊……

    停停停, 别想了, 快跑吧!一会白榆真来打她了!

    ……

    云轻回到山洞,揉了把脸,走到浮雪身边蹲下。

    浮雪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润,这会儿正在说梦话:“咱们阴间怎么吃这种东西。咱能不能吃点好的。”

    云轻:“……”

    她一阵好笑,跟浮雪搭话:“阴间吃什么?”

    浮雪:“油炸饿死鬼, 一点肉都没有啊。”

    云轻:“还有呢?”

    浮雪:“爆炒狼心, 凉拌狗肺。炭烤夜叉。”

    这些, 还都挺有阴间特色的……

    云轻觉得好玩, 就跟睡梦中的浮雪聊起了天。

    程岁晏醒来时,就看到那俩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正在讨论清蒸牛头马面好不好吃, 以及蘸何种佐料能增加风味改善口感。

    “什么阴间玩意儿。”程岁晏嘟囔了一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还没睡醒。

    云轻聊天聊累了,站起身,转头看到程岁晏已经醒了,正站在角落里, 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她和浮雪。

    “醒了?”

    “嗯。”听半天了都。

    这时,江白榆也走进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拎着那个碧绿的大竹筒。他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浓郁的香气也

    收敛了。

    见程岁晏醒了,江白榆把竹筒递给他:“喝点水吧。”

    “谢谢。”程岁晏还真有点渴,他接过竹筒,揭开盖子,一手握着竹筒刚要喝。

    江白榆忽然又说:“你用盖子喝。”

    “哦。”程岁晏于是把水倒进筒盖里,一边问道,“哪来的水?”说着,端着盖子仰头大口地喝起来。

    云轻突然一笑,在江白榆开口之前抢着说道:“我刚才在外面看到树上有个猴子撒尿,就用竹筒接了。”

    噗——

    程岁晏直接喷了。

    江白榆迅捷地躲开。

    “你你你,我我我……”程岁晏指着云轻,张口结舌。

    云轻一本正经:“不能浪费嘛。”

    江白榆没忍住,摇头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过之后,他看了眼云轻。

    云轻背着手,没看他。

    程岁晏反应过来是云轻在开玩笑,松了口气,摇头抱怨道:“云轻,你也太促狭了!”

    这样的人行走江湖没被人打死,全靠脑袋够硬吧?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云轻走到他面前,挑眉说道:“不错,终于笑了。”

    程岁晏怔了怔,说道,“我没那么脆弱。不过……昨晚确实有些难受。”

    “嗯?”

    他垂了垂眼睛,轻声说道:“总觉得是我拖了大家的后腿……浮雪也是我害的。”

    云轻抱着胳膊靠在他身边的石壁上,问道:“你以前没交过朋友吗?”

    “交过,怎么了?”

    “朋友之间不都是互相照顾的么。”

    程岁晏沉默了一下,“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总要你们照顾我,我都没机会照顾你们。”

    “交朋友如果要分这么清楚,那和做买卖有什么区别?更何况你请我们吃饭怎么不算照顾我们?浮雪都被你养胖了。而且你借给我的钱也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这点小事算什么。”

    云轻又说,“再说,你的实力也不算弱。”

    江白榆在一旁听得眉角一跳。

    她又开始安慰人了。她安慰人的手艺就像她的厨艺一样不可捉摸,时常会造成一种催人泪下的效果。

    江白榆在程岁晏变脸色之前,接过云轻的话,说道:

    “岁晏,你天生神力,其实很适合修行。只是入门太晚,修行的时间太短,所以才根基浅薄。想要突飞猛进,需要一些时间,急躁不得。”

    程岁晏听得精神振奋了些,“嗯!”他要加倍苦练,总有一天,他要成为英雄,可以保护自己的朋友。

    三人正说着话,云轻听到浮雪唤她。

    “师姐?”

    她扭头一看,浮雪醒了,此刻正坐起身揉眼睛。

    一边揉眼,浮雪一边说道:“你们,也都死了吗?”

    程岁晏说:“是啊,我们来和你作伴,正好凑一桌麻将,大家都不会无聊。”

    浮雪摇头道:“那完蛋了,这里伙食不好啊。”

    三人都被她逗笑。

    云轻走上前把她拉起来,说道:“我们都活着,你也没死。”

    “真的吗,”浮雪低头摸了摸胸口,伤已经痊愈了,连疤痕都没留下,“怎么回事?像做梦一样。”

    “走吧,先回去。边走边说。”

    ……

    离开山洞时,程岁晏自告奋勇地拖起那一串头颅,云轻昨晚透支的力气还没恢复,这会儿乐得轻松。

    要不是实在拉不下脸,她恨不得让白榆和岁晏再用轿子把她抬回去。

    路上,浮雪听说自己是被江白榆的本命法宝给救了,一时间好奇极了。

    本命法宝一直是种很神秘的东西,它的存在不看实力,纯看机缘,实在很少见。而且江白榆的本命法宝还是一朵漂亮的花,这就更令人神往了。

    师姐和岁晏都看过那朵神秘的莲花,就她没看过,浮雪感觉好遗憾,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我的救命恩……恩莲?我想给它磕一个。”

    “看看就好,不用磕。”江白榆大方地又唤出金霜玉露莲,展示在他们面前。

    然后好像不放心似的,他补了一句:“不能摸。”

    云轻心虚地偏开视线,摸了摸鼻子。

    浮雪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金霜玉露莲,心满意足,末了恭敬地朝着它拜了一拜。

    拜完之后她说:“有这种好东西,以后我也不怕死啦!”

    江白榆忍不住提醒道:“还是要怕的。它并不能真的救死,不管你受什么伤,都需要活着才能补救。”

    “哦哦。”

    四人于是继续下山。

    在玲珑山里走着,云轻感觉此处灵气竟然比昨晚稀薄了一些,这让她感到奇怪。

    常理说来,世间的灵气确实在日渐稀薄,一座山哪怕无人修炼,灵气也在逐渐减少,可这减少的速度是缓慢的,不至于让人一夜之间感受到差异。

    是凭山镇的缘故吗?

    可凭山阵的原理只是依靠玲珑山的力量放大自身修为,并不消耗玲珑山本身,不应该导致灵气明显减少。

    而且羲皇无字书上所说的力量应该不是、至少不单纯是灵气吧?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认为,灵气的变少跟她没有关系?

    如果跟她没关系,那是什么导致的?

    云轻忍不住想到金霜玉露莲。昨晚金霜玉露莲救完浮雪之后已经极其暗淡,今天又变得明亮耀眼,重新焕发生机,这些生机是哪来的?

    首先可以排除江白榆。江白榆今天精神焕发,完全没有用生机喂养法宝后的那种萎靡感。

    那么,金霜玉露莲会不会是吸取了玲珑山的灵气?

    好像只有这一个答案了。

    云轻想到这里,便大为震撼了。这个法宝竟然能吸取周围环境里的灵气吗?

    而且能吸这么多?

    金霜玉露莲既然是江白榆的本命法宝,那么它吸取的灵气应该是能够为他所用的。

    这是何等强大的法宝!!!

    想到这一层,她也就终于想明白江白榆为什么年纪轻轻修为却深不可测了。

    好!羡!慕!

    羡慕中的她,时不时就用一种火热的目光扫向江白榆的胸口。

    江白榆:“……”

    要耍流氓就直说,他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这样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看他一眼的,搞得他心脏时不时就要“咚”的一下像要造反。

    ——

    又走了不多久,四人便见到昨晚妖魔聚餐的那处平地。

    现在这平地却也不平了,离得远远的就看到中间好似隆起了一座金色的小山。

    尽管早有猜测,程岁晏还是被这一幕震撼到了。昨晚那金毛犼的肉身竟真的有如此庞大!它吃的什么长这么大个儿?

    他睁大眼睛走到近前,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力就更直观了。

    巨大的尸体侧躺在地,脖子上自然是已经没了头颅。那头颅的切口比个桥洞都大,流了很多血,把平地染出一大片暗红色。

    这会儿血液已经凝固,切口处糊了一大堆干涸的血块。整座尸体好像一个巨大的瓶子倾倒,瓶口的液体流干了。

    程岁晏看着这个瓶口,再看看手里拎着的金毛犼死不瞑目的头颅,心里古怪地想着,幸好云轻是趁它活着的时候砍下的头颅。

    这要是死了再砍,这么大个脑袋可不容易挂在绳子上。

    除了颈上切口,它肚子上也有一个伤口,血淋淋的,伤口周围的毛发因血液而粘连打结。

    附近还散落着许多别的野兽尸体,豺狼虎豹应有尽有,这会儿招来了一些食腐动物的聚集。

    这些尸体有的失去了头颅,大部分头颅还在。根据程岁晏的猜测,应该是地位比较高的妖魔才有资格被云轻砍下头颅。

    程岁晏看着密密麻麻的尸体,一时间皮肤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他想象不出云轻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强?!

    程

    岁晏指着金毛犼,想问云轻昨晚怎么杀的它:“云轻,你……云轻?”

    云轻正坐在地上休息,这会儿觉得疲惫,咣当往后一躺,又睡了过去。听到程岁晏唤她,她迷糊地“唔”了一声。

    第48章 轰动 该怎么跟白榆解释,她其实不是那……

    江白榆弯腰将云轻拉起来, 背到背上。

    睡着的她十分乖巧,肢体柔软地趴在他背上,下巴垫在他肩头, 呼吸喷洒在他颈侧。

    江白榆感觉自己被少女的馨香包裹住了。

    他也不知道为何,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好似怕吵到她。

    想到初见时她凶巴巴的样子,到现在她像个小猫一样趴在他肩头熟睡。

    “白榆,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云轻睡梦中脑袋突然一歪, 与他头抵着头。

    江白榆心底一片柔软。

    山谷通道昨晚被乱石堵住,虽然道理上来说他们可以凌空, 但凌空的高度和时间毕竟有限, 且也没必要那样浪费修为。

    浮雪摇动六道听封铃,招来一只白狐狸,她让白狐狸带他们离开玲珑山,最好是能朝着玲珑城的方向走。

    这狐狸领着他们进了一个洞窟。

    洞窟里比外面要冷不少。江白榆知道云轻此刻虚弱,怕她着了寒气, 因此握着她的膝窝, 按着穴位时不时地输送修为助她驱寒。

    这洞窟倒还算宽敞, 只是光线晦暗。越往里走越黑, 七转八转的,再也看不到来时的洞口。

    程岁晏听着黑暗中的小虫窸窸窣窣,黑蒙蒙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一个毛绒绒的白色身影跳来跳去。

    程岁晏有些不放心地问浮雪:“这小狐狸可不可靠?别给咱们带错路, 闷死在这里头。”

    没等浮雪回答,白色身影忽然回头,跳起来挥着前爪给了他一耳光。它那爪子上还沾着洞窟里的泥土,凉丝丝的带着点腥气。

    程岁晏心想,小家伙脾气还挺大。

    以及, 他好像是第二次被莫名其妙的小动物扇耳光了,这是什么离谱的体质?

    浮雪笑呵呵地安慰了白狐狸几句,程岁晏又向狐狸道了歉,大家相安无事地继续走。

    洞窟里渐渐地黑如浓墨,连小狐狸的身影都不好分辨了。

    江白榆召出金霜玉露莲,本命法宝此刻的光辉如昨晚一样明亮,浮在空中像一盏小小的漂亮花灯。

    浮雪没想到本命法宝还能这么用的。

    她低头看着淡金色光芒下几人的身影,听着师姐绵长均匀的呼吸,悄悄走到江白榆身边,对他说道:“白榆,谢谢你啊。”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郑重。

    江白榆说道:“朋友之间,不必客气。”

    “还有,对不起,之前对你有偏见。”浮雪越说越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江白榆好奇道:“你对我有什么偏见?”

    这挺难以启齿的。

    浮雪之前觉得他像个小白脸,皮肤弄得白白的,头发弄得亮亮的,身上弄得香香的,搞不好背着人的时候还会翘兰花指呢。

    他整天的光搞这些,自然会荒废修炼,所以寻仙城才流传着他是废物的传说……

    这些是能说的吗?

    肯定不能说吧。

    于是她用笑掩饰尴尬,说道:“反正都是之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江白榆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么,你有没有背着我,跟你师姐说我坏话?”

    “没有!”她才不是那种虚伪的人,有什么坏话都是当面说,没必要背人。

    江白榆点点头,没有就好。

    这洞窟像是走不完似的。路上他们还经过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厅中燃着灯火,摆着石桌石凳,墙上挂着几个人头骨,看样子应该是某个妖魔生活的地方。

    云轻醒来时,感觉到白榆在给她输送修为,稍一想就明白原因,心里禁不住一暖。

    她听到浮雪正在问及江白榆昨晚弹剑时的功法。

    江白榆也不藏私,答道:“那是叩剑清心诀。”

    “也是华阳派的独门功法吗?”

    “嗯。以后就不是了。”

    “怎么说?”

    “我教你们以后就不是了。”

    云轻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

    江白榆于是说:“醒了?”

    “嗯,”云轻趴在他背上,身上依旧疲惫。这一刻她决定豁出去不要脸了,厚颜无耻地说道,“可是白榆,我不想下来,你就背着我吧。”

    江白榆笑,“好。”

    她何曾这样疲惫和虚弱过,他有些心疼,也不知怎样能让她开心些。想了想,他心念一动,本来悬在头顶上方的金霜玉露莲便缓缓下沉,停在她面前。

    随后他轻声道:“摸吧。”一种哄小孩的语气。

    云轻:“???”

    江白榆:“你看了我一路,不就是还想摸它吗。”

    云轻:“……”

    该怎么跟白榆解释,她其实不是那种坏人。

    ——

    跟着小狐狸在洞窟里转了约莫两个时辰,几人终于重见天日。

    推开一片密不透风的翠绿藤蔓,他们看到了玲珑河。由于太长时间身处黑暗,几人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

    此处河水平缓,日头已经偏西,阳光沿着河面投射下一片碎金,站在高处往下看,河段好似一条闪耀着金色鳞片的大鱼。

    与小狐狸道谢作别后,四人沿着玲珑河一路向东,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到熟悉的码头。

    送亲已过,码头今日不再唱戏杂耍,这会儿比昨天冷清了不少。

    太阳已被地平线吞下半个,河面变成了彤红色,像一匹巨大的亮红色缎子,来往船只好似镶嵌在这匹缎子上的各色玉石。

    有一群人聚在码头边,摆了桌子立了旌幡,不知在说些什么,还有人抬袖擦泪。

    秋风萧瑟,残阳如血,气氛莫名地有些悲凉。

    云轻从江白榆身上跳下,四人好奇地走近,见那桌上摆着诸多供品,看样子像是在祭奠谁。

    “你们在做什么?”云轻问道。

    一个穿土黄长袍,有着一把长须的中年人解释道:“我们来送送他们。”

    “谁?”

    “你们有所不知。听闻昨夜有几位侠士上山去会山神,之后再也没了消息。我们感念这几位侠士的恩德,别的做不到,只好凑钱买些供果,打上一壶薄酒,来此祭拜一番。”

    这中年人说完,其他人纷纷点头称是。

    浮雪说道:“看不出来,你们还挺有心。”

    “我们可不是崇神会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云轻想到昨天兴高采烈看送亲的人们,再看看眼前祭奠的人们,禁不住感慨道:“人真是复杂啊。”

    也不知娲皇造人时是出于何种考虑,把人性弄得这样复杂。

    中年人端起一碗酒,对着河面上那半个太阳说道:

    “侠士,请一路走好,是我们玲珑城有负于你们。东风吹落泪雨,浊酒照见残阳。此去飘零是客,一曲魂梦归乡。侠士,走好!”

    “侠士,走好!”他身后众人一齐说道,不少人红了眼眶。

    中年人端着酒,便朝河面洒去。哪知半路却被一人拦了。

    云轻拦住他倒酒的动作,拿过酒碗,仰头咕咚咕咚,潇洒喝光。

    众人哗然。

    中年人惊愕地看她喝完酒,愤怒道:“你这个小娘子也忒不懂事,我们这——”

    云轻笑道:“别生气,你这酒不就是给我们喝的吗。”

    “啊?你们?”

    众人这才认真打量眼前这四位年轻男女,这一看就吓了一跳,那个背着巨剑的少年,手里竟然拎着一大串人头!

    最上头的那个人头,金发金瞳,怒目圆睁,着实诡异。

    这!

    云轻指了指一旁立的旌幡,“把这撤了吧,”说着又指指那一串人头,“把这个挂上去。”

    “这这这,这是什么?”

    “山神。”

    ——

    整个玲珑城都轰动了。

    本来,昨晚侠士上山的消息不胫而走,玲珑城里许多人都在谈论几位没能活着回来的侠士,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害怕山神再次降下惩罚。

    而现在,听说他们不仅回来了,更是杀死了山神。

    这是真的吗?几百年了,玲珑城终于能够从苦难中解脱出来了吗?终于不必担心谁的

    亲人早上醒来变成傻子了?

    许多人都跑去码头看山神,当看到旗杆上最高的那个金发金瞳的人头时,大部分人都信了。毕竟这么诡异的东西,很难相信它长在人的脖子上。

    有些人残留着对山神的恐惧,当场便跪下磕头。

    另有些人朝着城主府的方向磕,据说那几位侠士住在城主府。

    百姓们自发地组织将旗杆看护起来,以防“居心叵测之人”捣乱。

    崇神会见形势不对,紧闭大门,并且到处找人托关系想要拜见城主府上的侠士们。

    又有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跑到昨天那位新娘的家中打砸一番,那新娘的父母兄弟也不敢反抗。

    还有人买了礼物前来城主府,想要送给那几位神秘侠士,倘若能见一见那就再好不过了……

    ……

    城主府里,楚言川楚言禾兄妹自然也高兴得紧。

    两人昨夜都没怎么睡,今天白天萎靡了一天。又听说昨晚玲珑山方向天现异象,有奇怪的光柱擎天,也不知和这件事有没有关联。

    两人手头上能使动的人都派去玲珑山附近打探了,一波又一波的没人带回好消息,他们又去求大哥派更多人深入玲珑山寻人,自然是被拒绝的。

    不仅拒绝,楚言章还让人将兄妹二人监视起来,防止他们冲动上山。

    楚言川不怪大哥,大哥有大哥的考虑。只是一想到那四个鲜活张扬的少年人可能真的就这样没了,他就觉得极为痛苦,恨不得代为承受。

    却没想到,傍晚时分,四人竟然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还杀死了山神。

    楚言禾高兴得直哭,楚言川也很激动,不过他好歹还有些理智,见云轻神色疲惫,就知道他们昨夜定然经历了一场恶战。

    他使人安顿好云轻四人,让他们吃完饭好好休息,随后带走楚言禾,与妹妹商量,等他们休息好了,给他们办一个庆功宴。

    过不多久,楚言章使人来说,明天白天会派人去玲珑山寻找山神尸体,这庆功宴由城主府出钱大办,届时全城人一同庆贺。楚言川知道,大哥心里也是极高兴的。

    他不知怎的,心里竟为此感到一丝扬眉吐气。

    楚言禾这会儿兴奋得必须找件事情发泄一下,于是就庆功宴的细节滔滔不绝的,想了很多点子。

    楚言川静静听着,嘴角就一直没下来过。他手里拿着个白色的玉佩轻轻摩挲着,忽然说道:“小妹。”

    “嗯?怎么了爱哥?”

    “等庆功宴时,我要把我的长生佩给她。”

    “啊?!”

    “嗯。”

    ……

    这一夜,整个玲珑城,许多人都失眠了。

    次日一早,楚言禾吃过早饭来找楚言川,丫鬟见到楚言禾,红着眼睛说,“大小姐,二公子他……”

    “爱哥怎么了?”

    “你去看看吧。”

    楚言禾疑惑地走进楚言川的房间。

    楚言川衣饰齐整地坐在椅子上,眉眼一似平日那样温柔清俊。他手里正摆弄着一个鲜艳的大橙子,时不时地抛起又接住,好似玩花球一般。

    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他只抬眼看了一眼,便低头继续玩橙子。

    楚言禾心里一沉。

    她轻声唤他:“爱哥?爱哥?”

    她的爱哥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回应她。

    楚言禾脸色登时大变,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爱哥,你别吓我!”她跑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爱哥,看着我。你告诉我,我是谁?!”

    楚言川由她捧着脸,好奇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嘿”的一笑。

    第49章 金色汪洋 “神仙也会死吗?”

    楚言禾如坠冰窟。

    她愣愣地看着楚言川, 甚至忘了流泪。

    她的爱哥,永远笑着回应她的爱哥,会陪她玩陪她闹还给她收拾烂摊子的爱哥, 包容她呵护她宠爱她的爱哥,如今, 变成了傻子。

    就像这玲珑城里成千上万被诅咒的人一样。

    昨天他还红着脸告诉她,要把长生佩送给喜欢的女孩子, 今天却坐在这里呆呆地看她, 形同木塑。

    楚言禾崩溃大哭,她不接受, 她怎么能接受这种结果!

    楚言川似乎嫌她吵闹, 皱了皱眉推开她,任由她哭得坐在地上,他则继续玩橙子。

    丫鬟们走进来将楚言禾搀扶起,一边安抚她,一边说:“已派人去请大公子了。”

    “请大哥有什么用, 请大哥来爱哥就能变好吗!”楚言禾哭着撂下这句话, 流着泪跑出去了。

    几个丫鬟不放心, 追了出去。

    楚言禾平时习武, 身体比丫鬟们强健许多,丫鬟们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她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有个机灵的丫鬟说道:“看那方向, 应该是去找云娘子他们了。”

    楚言禾一口气跑进云轻他们院里,云轻四人这会儿正在吃早饭,浮雪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云轻和程岁晏都笑。

    楚言禾一见他们这其乐融融的样子,更加愤怒, 跑过去二话不说直接一把掀了桌子。

    哗啦啦,砰。杯盘碗碟碎了一地,黄花梨木桌滚翻在地。

    四人反应都很快,在桌子落地前已经跳起身躲开。

    程岁晏还握着筷子,莫名其妙地看向楚言禾:“你发什么疯?”

    楚言禾指着云轻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口口声声说杀了山神,结果害我爱哥变傻!没本事就别吹牛,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骗子,大骗子!”

    “你敢骂我师姐?!”浮雪想也不想用力推了她一把。

    楚言禾被推得扑倒在地,愣了一下。她在锦绣堆里长大,父母哥哥都极疼宠她,何曾动过她一根手指。

    云轻脸色凝重,问道:“你是说,言川也丢了地魂?”

    浮雪这才反应过来,“啊?楚二哥他?”

    楚言禾崩溃又委屈地捂着脸哭,吼道,“骗子,你们这群骗子!都是骗子……”

    程岁晏见她虽然疯疯癫癫的但是也挺可怜,弯腰打算将她扶起来,哪知她倔强地挣开他,捂着脸只是哭。

    云轻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楚言禾看了云轻一眼,眼泪更加汹涌,有如决堤,在脸上汇聚出两道溪流。

    她答道:“我今天早上去找爱哥,发现他不会说话也不认人了,和二叔当初一样!爱哥他变傻了!你们不是说已经除掉山神了吗?那山神的惩罚为什么还在?”

    云轻皱了皱眉,答道:“山神已经被我杀光了。”

    “那我爱哥还是变傻了!”

    “你二哥变傻,跟山神没有关系。”

    哭声止住,楚言禾愣愣地抬头看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两百七十年来,玲珑城每天丢一个地魂,这不是山神干的,也不是因为得罪山神才如此。”

    “啊?”

    “我有九成九的把握,我审问过那只金毛犼。正好,昨天太累了没来得及说,现在说说吧。你先起来。”

    浮雪弯腰把楚言禾从地上拉起来。这时候丫鬟们也都追上来了,一个个开始收拾现场,重新摆开桌子上了茶点,不忙不乱井然有序。

    丫鬟用温水打湿了帕子给楚言禾擦了脸,又想带她去更衣,楚言禾心急爱哥的事,便摇头打发她们走了。

    几人重新坐定,云轻大致说了一下前晚的经历。她在杀金毛犼前,曾经用真言咒审问过它。

    凭山阵所带来的效果无疑是巨大的,金毛犼在她的修为压制下连站立都困难,更不可能顶着真言咒撒谎。

    只可惜云轻知道这效果持续时间短暂,所以问得也仓促。

    她只问了它三个问题。

    第一是它的来历。这金毛犼幼年时遭某个仙人闯入家中,仙人杀死它的母亲,将它劫走,豢养在仙府中。

    那仙人名叫饮梅子,不久之后与一个叫齐光子的仙人赌斗,被对方打得魂飞魄散。

    金毛犼那时尚且年幼,仓皇逃跑,流落到玲珑山中,在此落脚,占山为王。

    程岁晏听到这里,有些意外:“神仙也会死吗?”

    云轻点头,“自然。神仙只是

    活得久,不代表不会死。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消亡的那一天。”

    金毛犼来到玲珑山后便自号“金胜大王”,以玲珑山山神自居,恐吓玲珑城百姓,使他们每年献上“新娘”作为祭品。

    随着金毛犼成年,力量日益强大,周围盘踞的妖魔渐渐都归顺,恭敬地称他一声大哥。

    云轻问它的第二个问题,就是玲珑城里地魂丢失一事,金毛犼对此却是全然否认。

    云轻问两百七十年前有个新娘自尽之事,他们对玲珑城有没有降下惩罚。

    这金毛犼说那年没有收到祭品,他一怒之下抓了崇神会的几个人来吃,次年又有了新娘,此事也就没再追究下去。

    云轻问他知不知道地魂丢失是何人所为,他也摇头不知。

    “这么说来,玲珑城的人变傻与山神无关?”浮雪问。

    云轻点头,“至少没有直接关系。”

    楚言禾问道:“那我爱哥为什么会变傻?是谁偷了他的地魂?”

    云轻轻轻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不了你。因为我们也在找答案。”

    江白榆说道:“云轻,你方才说问了它三个问题,那第三个是?”

    “这个。”云轻从百宝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放到桌上。

    楚言禾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个小小的腰鼓,约莫也就手指那么长,做得还怪精致的。

    只见云轻屈指往那小鼓上弹了一下,小鼓便迎风涨大,涨到正常腰鼓的大小。

    赤红鎏金的鼓身,泛黄的鼓面,鼓面上画着一只犼头,眼睛点成金色,看着十分妖异。

    “它叫作赤霞动魄鼓。”

    云轻的第三个问题,问的正是这腰鼓的法诀和用法。

    说完这些,她站起身,“走吧,我们去看看言川。”

    ——

    几人一同来到楚言川院中。

    楚言川正蹲在树下看蚂蚁。

    云轻将楚言川拉起来,给他摸了骨,在楚言禾带着一点期冀的注视里,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杀死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楚言禾身形晃了晃,浮雪忙一把扶住她。

    楚言禾怔怔地看着爱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怨恨谁,她只知道,她就要失去一个重要的亲人了。

    她对大哥一向是崇拜和仰慕居多,虽名义上是兄妹,但大哥更像个威严的长辈。

    楚言川才像一个正常的哥哥那样守护她陪伴她。

    而她就要失去这样一个好哥哥了。

    不,是已经失去了。

    楚言禾心如刀绞,泪水崩涌,禁不住嚎啕大哭。浮雪见她哭,忍不住也红了眼眶,递给她一条手帕。

    楚言川拿了一块糕饼堵在蚂蚁洞口,看着蚂蚁们围着糕饼乱转,拍手嘿笑。

    云轻叹了口气。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楚言禾。哪怕是作为朋友,楚言川变成这样都令她感到痛惜,更何况是至亲骨肉。

    “小妹。”楚言章来了。看到妹妹哭得痛苦,他微微叹了口气,凤目里沉淀着怜爱与疼惜。

    “大哥,怎么办啊!”楚言禾哭着扑进他怀里。

    “会好的,”楚言章抱住她,温声说道,“一切都会好的。”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无意间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楚言禾的后脑勺。楚言禾一阵恍惚,以前爱哥安慰她的时候就喜欢这样拍她。

    她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悲怆吞没,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了。

    ——

    夜晚,云轻坐在屋顶,托着下巴看月亮。

    今夜的月亮不如前两日圆,清冷而寂寞,如盛宴散场时的一句诗歌。天幕上几点疏星,是这诗的寥落的韵脚。

    周围静得出奇,除了她,整个城主府的人都睡熟了。

    不,还有一个。

    鼻端浮动起一缕幽雅的莲花淡香,随后,一个人在她身边无声地坐下。

    夜风卷起他们的头发,发丝好似情人间的绵绵情话,交织缠绕。江白榆转过头,静静地看她。

    “白榆,你知道吗,”云轻忽然开口,“我以前总觉得,每次看月亮,月亮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很喜欢看月亮。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月亮一直是那个月亮,不一样的,是人的心情。”

    江白榆看到她眼里有莹光在晃动。他问道:“还在难过吗?”

    “嗯。总觉得,那样善良的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云轻说到这里摇头苦笑,“我在说什么,天道才不管你是好人坏人,这不是我自己说的吗。”

    “云轻,张手。”江白榆忽然说。

    云轻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在他面前摊开右手。

    江白榆往她手心里放了块饴糖。

    熟悉的焦黄色,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甜香。

    云轻怔了一下,随后轻笑,将饴糖送入口中,眯了眯眼。

    月亮每次都不一样,但饴糖总是一样的。每次吃饴糖,心情都能变好。

    秋风摇动着周围树叶哗哗作响,叶片打着旋飘过眼前。江白榆伸手往空中一捞,抓住一片淡黄的柳叶。

    他将柳叶贴在唇前,吹了一段曲子。

    一段有些安宁恬淡的曲子,在寂静的秋夜里流淌,像是某些角落里无人注视的花朵,独自开落。

    云轻的心情也随之宁静下来。她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不知道,乱吹的。”

    “你在华阳山时经常吹吗?”

    “嗯。我以前……没什么朋友。”

    至少在寻仙城人们的描述里,华阳派少主过得是很好的。出身不凡,风华绝代,父母疼爱,这种人应该没什么烦恼才对。

    而事实却是没什么朋友。

    云轻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现在有了。”

    江白榆也笑,“嗯。”

    “这个曲子嘛,就叫《舒怀曲》吧,我听了之后,感觉心里畅快了很多。”

    “好。”江白榆点了下头,说道,“云轻,你好像有心事。”

    “你看出来了?”

    “嗯,要不要说说?”

    云轻仰头看向月亮,舌尖儿卷着饴糖在嘴里打了个转,叹了口气,说道:

    “白榆,不瞒你说,我的性子,总是容易想太多的。所以有的时候,我不确定是真的有问题,还是我想太多。”

    “你是指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在山前镇的客栈里,我们问伙计听没听说镇上妖怪的事情,伙计茫然不知。”

    “嗯。”

    “照理说,客栈伙计的消息是很灵通的,连伙计都不知道镇里有妖怪,一个整天进山砍柴的樵夫却知道。我总觉得不合常理。”

    江白榆想了想,说道:“而那晚我们确实遇到了妖怪。食富鬼说它前不久才被人放出来,有没有可能,正是这樵夫放的?”

    云轻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怀疑。”

    她忽然有一种精神上的舒适感,那种她想说的话,不必说太多对方就能听懂的舒适。

    虽然师妹也很可爱,但有时候她跟浮雪说话总要多费些口舌。师父倒是不笨,但是跟她的观念总是南辕北辙,她说师父烂好人,师父说她想太多。

    江白榆接着说道:“如果樵夫有问题,那么李四娘呢?”

    “我没有发现李四娘的问题,她的孩子确实丢了地魂。而她的处境也确实很惨,想不开投河自尽也是说得通的。”

    “但是未免太巧了。”

    “是啊,一切的一切,未免太巧了。我们刚离开广陵城时并没有打算往玲珑城的方向走,最后却来到了这里。

    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把我们往玲珑城带。而现在我们在玲珑城遇到的一切,又好像迷雾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樵夫为什么不直接说玲珑城有问题?”

    江白榆提出这个问题,不等云轻开口,他又自己解释了,“我们遇到他时离山前镇很近,离玲珑城很远。

    也许他怕说了玲珑城,我们嫌路远不去。所以要一步一步把我们往玲珑城带。那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希望

    我们调查山神的事情吗?”

    “不知道,也可能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只是我想太多。你知道的,我是这样的性格,总容易多想。”

    江白榆摇了摇头,“我相信你的直觉。”

    云轻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么盲目?”

    江白榆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牵了一下,“嗯。”

    他垂眸笑的样子实在有点好看,云轻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脸,也跟着“嗯”了一声,淡淡的鼻音,带着点轻快的笑意。

    江白榆的心脏便忽地往上一抛。

    “白榆,这个给你。”云轻抛向他一个物事。

    江白榆伸手接住,见是赤霞动魄鼓,此刻腰鼓依旧是缩小到手指那么长,外面包裹着一张纸条。

    他展开纸条,见上头用娟秀的小字写着法诀:

    一身火,

    双面我。

    金光荡魂,

    赤霞动魄。

    云轻解释道:“变大变小随心念而动……这鼓的效果极依赖修为,你修为最高,你用最合适。”

    江白榆也不扭捏,点点头收起小鼓,转而说道:“说起修为,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云轻知道他好奇的是什么。

    修行之人最重视“两田两海”,其中两田指的是心田、丹田,两海指的是识海、气海。

    总的来说,锻炼两田可强健体魄,比如结丹;锻炼两海可提升修为,比如悟道。当然,体魄与修为是齐头并进互相影响的,自然不消多提。

    识海关系着人的悟道,而悟道之后又可以扩充气海。气海的容量提升之后,人的修为才有更进一步的空间。

    随着修行之人不断地悟道,气海不断地扩充,就像一个瓶子不断变大,能装进去的水自然就随之变多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悟道越往上越是凶险,修士们却依旧前赴后继地不愿停下。悟道的层次越高,气海越广阔,他们也就距离登仙更近。

    换言之,假如是不曾悟道之人,气海尚未得到扩充,就算天赋再高,修为也依旧有限。

    这类人的气海就像一个小茶杯,就算装满了,也只是一茶杯的量,无法和别人不断扩充壮大的瓶子相比。

    慈悲道的悟道方式尚不明确,也有人说慈悲道根本不存在悟道一说。总之云轻和浮雪目前都尚未悟道,按理来说气海容量有限。

    像浮雪那样的修为,是正常的未曾悟道的修为。

    可云轻不是。云轻的修为之高,不该出现在一个不曾悟道的人身上。

    这就是令江白榆感到奇怪的地方。

    云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干脆转过脸面对着江白榆,闭着眼睛说道:“白榆,你自己来看。”

    江白榆抬起食指,按在了她眉心之上。

    眉心那颗红色小痣微微凸起,在他指肚下彰显存在感。

    江白榆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些。

    他放出修为,闭着眼睛开始探索她的识海。

    普通人的识海与气海均为淡红色,悟道和结气之后转为淡青色,随着悟道层次与修为的提高,青色会逐渐加深。

    据说登仙之后会转为白色,有如茫茫雾海。

    而云轻的识海,与这三种颜色都无关。

    江白榆看到了一片金色的汪洋。

    第50章 女鬼 “好强大的妖气!”

    次日一早, 楚言章派人来请云轻四人。

    四人来到一间花厅,只见楚言章与楚言禾已经在等他们了。见到他们来,楚言章二话不说, 忽然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程岁晏离得近,一把将他扶起来, “楚城主这是做什么。”

    楚言禾在一旁解释道:“大哥昨天派去玲珑山的人回来了,说在玲珑山里看到一个像山那么大的野兽的尸体。现在大哥总算信了。”

    她还没从爱哥变傻的打击中走出来, 眉角耷拉着, 就连说话都不似之前中气足。

    浮雪有心提一提她昨天骂师姐是骗子的事,见她这样低落, 一时心软, 倒不好多说了。

    楚言章神色郑重:“此獠为害玲珑城数百年,如今终于被诛灭,几位于我玲珑城恩重泰山,玲珑城永生铭记。大恩不言谢,几位但有吩咐, 言章必赴汤蹈火, 无有不从。”

    浮雪说道:“楚城主你言重了, 我们修行之人, 除魔卫道是本分,可不会在意什么大恩不大恩的。”

    程岁晏笑着点头:“正是。”

    楚言章看了眼楚言禾,后者说道:

    “我大哥打算三日后摆宴, 同全城人一起为你们庆功,到时候会有花车游街,夜里还有烟花和彩灯,你们一定要来啊……真是的,这是好事, 大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楚言章忽略掉她最后一句话,点了点头,用一种略带期待的目光看向云轻。

    云轻有点犹豫,“这会不会太高调了?”

    “这是玲珑城的一点心意。”

    云轻不太擅长拒绝别人的好意,点头道:“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楚言章松了口气,便说起另一件事:“我听小妹说,玲珑城的人变傻是因为丢了地魂?”

    “目前来看确实是这样。”

    “那你们对此可有头绪?我弟弟他……还有没有可能恢复?”

    云轻和江白榆对视一眼,“白榆,你说吧。”

    “嗯,”江白榆点了下头,“我和云轻都觉得,要调查地魂丢失的原因,还需从两百多年前那个自杀的山神新娘着手。”

    “为何?你们不是说地魂丢失跟山神没关系吗?”

    “确实跟山神没关系,但未必和那位新娘无关。

    第一,最早的地魂丢失发生在新娘自杀后不久,时间上吻合;

    第二,我们初入玲珑城时,玲珑城的百姓都说玲珑城得罪了山神,却无一人提及那位自杀的新娘。新娘一事还是言川从家藏典籍中看到说与我们的。

    所以我们怀疑,有人在掩盖新娘自杀与地魂丢失之间的关联。

    自然,也不排除时间太久人们遗忘这件事的可能性,但不管怎么说,目前有诸多巧合指向那位新娘。”

    楚言章垂眸沉吟半晌,问道:“需要城主府做什么?”

    云轻说道:“先去崇神会把那位新娘的花名册拿来我们看看吧。如果有其他关于她的东西也拿来,越详细越好。”

    ——

    最终他们只拿到了花名册。

    毕竟年代过于久远,她又没有后人,不会有人留着她的遗物,更不会有人为一个普通的试图反抗命运的女子著书立说。

    这个女子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花名册上,她叫韦三娘。

    韦三娘父母是做豆腐的,家住城南安乐巷,死的时候二十岁。

    云轻问楚言章要了个向导,四人跟着向导来到安乐巷。

    一到安乐巷,云轻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程岁晏问道:“这地方,咱们是不是来过?”

    浮雪答道:“可不吗,那个李四娘的婆家不就住这吗,我们来玲珑城第一天就来过,他家门口的桂花树下还吊着个红衣女鬼,夏天人们都在下面乘凉呢,呃——”

    浮雪说到这里,忽然明白师姐为什么表情古怪了,她看向云轻,“不会吧,这么巧?”

    四人找到那棵大桂树,红衣女鬼依旧好端端的吊着,木呆呆地看着他们走向她。

    云轻有些头疼。

    这女鬼显然是个迷地鬼,死守着这棵桂花树,又由于死得太久,她的记忆已经被漫长的时间侵蚀了。

    云轻那天拷问她时,她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在桂花树下等人。

    这让他们怎么问?

    说不好,只能等夜半阴气最盛的时候试试了,兴许她能找回点神智。

    ……

    到子时,竟淅淅沥沥飘起了秋雨。秋风卷着雨滴扑到昏黄的灯笼上,桂花的香气也被秋雨打湿,支离淋淋如一把愁绪。

    江白榆在桂树下摆了个聚阴阵。四周阴气如流水一样向中央汇聚,形成一个看不见的气眼。

    周围变得越来越冷。

    这聚阴阵也不好摆太久,否则阵中女鬼吸食太多阴气,成了气候,可能为害一方。

    阴气汇聚中,女鬼的眼睛稍稍有了些光芒,红衣都显得更鲜亮些。

    “韦三娘?”云轻试着唤她。

    “啊……”韦三娘悬空的身体晃了晃,低头看她,“是你在叫我吗?”

    云轻揉了揉脖子,“你能不能下来说话,我这样仰头很累的。”

    “哦。”她从绳子里收回脑袋,慢吞吞地落下,踩在地面,或者说飘在地面上。

    云轻很满意她的反应,这说明她确实比白天聪明。

    “你们是谁?”韦三娘问。她有一张瓜子脸,瑞凤眼,睫毛很长,樱桃小口,看得出来生前是个美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头发略稀疏。

    云轻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听说你在等人?”

    “啊,对啊,我在等他。”

    “你在等谁?”

    “在等,啊,我在等谁啊……”

    “你好好想想。”

    “在等,在等,我在等靖郎啊。靖郎,你怎么还不来,呜——”她呜咽起来,抬起袖子擦眼睛,却并没有真的眼泪。

    “靖郎叫什么名字,你说清楚,我们才好帮你找。”

    “他叫,他叫……”她苦思冥想,急得直抓脸,红指甲在惨白的脸上挠开几道痕迹,却不见血,好似猫爪抓开破烂的皮革般。

    “别急,好好想想,他姓什么?”

    “他姓,他姓楚!对,他叫楚靖安!”

    姓楚?云轻禁不住挑了挑眉。

    又盘问了一会儿,这女鬼说话颠三倒四的,云轻大概拼凑了一下她的故事。

    她出身小门小户,因生得漂亮,上门说亲的人很多。

    她在帮家里卖豆腐的过程中认识了楚靖安,与他两情相悦。

    楚靖安由寡母带大,家里不算富裕,但是聪明机警,很有上进心。

    他们相识在巷子里的桂花树下,定情在桂花树下,所以她很爱桂花。

    她的父母拿她的八字儿和楚靖安的八字儿去找神婆合,哪知道神婆竟然和崇神会沆瀣一气,把她的八字儿给了崇神会。

    崇神会拿着她的八字儿去山神庙问神,山神很满意,指定要她做新娘。

    崇神会威逼利诱,最终她的父母妥协了,毕竟全家人还要生活,他们也不止她一个孩子。

    楚靖安说,他能解决,让她等他。

    但是她最终没有等来他。

    在送亲的头一天晚上,她趁着看守的媒婆睡着,逃了出来,回到了这个巷子,这个她长大的地方。

    回到了他们定情的桂花树下。

    然后一条红绫,吊在了上面。

    她想,她会一直在这里等他。

    而她相信,她的靖郎一定会来找她的。

    浮雪听得哭了,擦着眼泪说道:“那个楚靖安真是个王八蛋,负心汉!”

    云轻问道:“他真的一次都没来过吗?”

    女鬼神色恍惚,“他来过吗,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有,我不记得了,啊,我的靖郎啊!”接着又胡言乱语。

    ……

    回去时,程岁晏问道:“那个楚靖安会不会和地魂丢失有关?他是个邪修?”

    浮雪因方才哭过,这会儿说话还带着点鼻音,她说道:“确实有可能,可是我们去哪里找这个楚靖安?”

    程岁晏:“是啊,事情都过去两百多年了。”

    江白榆说道:“既然地魂还在每天丢失,他应当没有离开玲珑城。”

    “也对,”浮雪点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要那么多地魂干什么,直接吃吗?一天一个不怕撑死。”

    云轻脑子里忽然划过一道光,但是又飞快的熄灭了,快到她没来得及抓住那个念头。

    江白榆本以为云轻有话要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发愣。他便说道:

    “据我往日所见过的典籍,一般来说掠人魂魄,要么吃,要么用来祭炼法宝。吃人魂魄的多是妖魔,人和妖魔都可能拿魂魄来祭炼法宝。”

    程岁晏:“这么说来,如果偷地魂的人真是楚靖安,那他是用地魂来祭炼法宝了?”

    “有这个可能,但也有其他可能,毕竟大道三千,许多古怪的秘法是典籍里不曾收录的。”

    浮雪一摊手,“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嘛。”

    云轻终于没有抓住那个灵光一闪的念头,遗憾地捶了捶脑袋。

    江白榆笑着拉了下她的手腕,“这是干什么,别把自己打傻了。”

    云轻仰头看了眼被雨幕笼罩的黑色夜空,“算了,先回去睡觉。”

    四人顶风冒雨的回到城主府,刚踏进门时,云轻神色一凛。

    就连浮雪都察觉到了,肃然说道:“好强大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