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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血溅 论罪当诛。

    临水的楼阁中, 云英已带着靳昭上了高处的二楼。

    她的披帛落在木阶上,襦裙则挂在楼梯尽头的扶栏边,要坠不?坠, 随着窗扉外透进?来的细风无声地飘荡。

    襦裙的胸口处早已湿透了,两团拳头大?小的深色水渍, 在皎洁的月光下隐隐约约。

    案台上,两道身影紧紧交缠在一起, 一道柔软婀娜,一道高大?威猛, 不?时的颤动,在屋里弄出不?小的动静。

    靳昭起初有些发懵。

    他?被眼间心头萦绕的淡淡乳香蒙住神魂,不?知道云英竟会那样狂野, 那样放得开。

    先前只觉得她比那些过分羞涩的闺阁女子直白些, 毕竟是早试过云雨的妇人?, 又正值青春年华, 行止出格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况且, 她也说得明?白, 是想为自己和?孩子找一个日后的依靠,自然?比旁人?更?能放下矜持。

    只是心里仍将她当作汉人?娘子,在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教化中,矜持已成了本?性, 便是那些荒唐的绮梦里,她也多是红着脸的羞涩模样。

    谁知真到?了这个地步,她一点儿也不?见怯意,什么花样都?信手拈来, 光是一个吻,就让他?失了方寸,更?别?提她像灵蛇一般蜿蜒向下缠住他?的时候。

    长到?这么大?,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开荤,和?曾经偷偷想过无数次的酣畅淋漓不?同,他?完全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勇猛而耐得住,反而像个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毛头小子,双手被套了绳索,轻轻一扯就缴械投降了。

    他?面上觉得没光彩极了,一时发懵,开始自我怀疑,一时又隐隐想起曾听?营里的兄弟们说荤话时提过,男儿做这事时,头一回都?是如此……

    所?幸云英没有让他?有太多胡思乱想的机会,又拉他?跳进?更?深的大?海里。

    她不?知道别?的男子是什么样的,可是靳昭那样生涩,那样不?敢相信的样子,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懂似的。

    似乎和?武澍桉的第一次不?太一样。

    想起这个人?,云英心中的焦躁又涌上来,像奔腾而来的洪流,急需寻到?一处出口,倾斜而出。

    她不?耐烦多等,干脆将靳昭压倒,两条纤细的胳膊撑在他?两侧肩头,撑得他?不?得起身,也撑着她的身子如猫儿伸展一般,往下移去。

    靳昭感到?自己成了河滩边搁浅的鱼,任她宰割。

    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道道分明?的线条间还挂着细细的汗珠,在月光下隐现出晶莹的光。他?眉头紧皱,忍不?住张开十指,深入她的浓密柔软的发髻间,用力扣住。

    她有太多压抑的情绪,不?只是今日,还有跟着武澍桉的这两年,甚至是从幼年时家中遭难时开始的,这么多年的束缚,终于在今夜得到?暂时的释放。

    也许是因为方才在撷芳阁中,几乎将自己最阴暗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靳昭面前,现在的她颇有种破罐破摔、放任沉沦的态度。

    不?必再装了,就是装了也没用——她是这样想的。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放纵感染,靳昭渐渐从失控和?茫然?无措中找到?自己的节奏,反客为主-

    撷芳阁内,武家人?已丢尽了脸。

    “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圣上千秋,就被你们搅和?了!”郑皇后抬起衣袖掩住半边面颊,满是嫌恶,斥道,“来人?,还不?快将这狂徒拖出去,重重地打板子,免得污了陛下的眼!”

    内侍们应声要上来拿人?,原本?倒在地上只知艾艾哭泣的杜夫人?一听?要拖出去打板子,立时又弹起来,扑到?儿子身旁拦着:“娘娘,我儿已狼狈至此,若再要挨打,便是要他?的命呀!”

    武成柏又是拼命磕头,磕得脑门有了血痕。

    “求陛下、娘娘开恩,老臣家中只这一根独苗,武家的香火万不?能断在老臣这儿啊!”他?说得涕泪横流,也顾不?得世?家贵族的体面,“孽子平日虽糊涂些,却从未在外面闹出过什么荒唐事,今日的事一定另有隐情呀陛下!”

    说着,他?眼角瞥到?贴墙的角落里,一个被捏皱的油纸包被一名内侍的鞋压着,上头还沾着细细的白色药粉,赶紧膝行过去扯出来,举到?萧崇寿的面前:“陛下您瞧,定是有人?给我儿下药,才使我儿如此荒唐失态!求陛下为臣做主,彻查此事!”

    萧崇寿沉着脸,气得原本?因饮了酒而多了血色的嘴唇又变白了些:“要查。”

    宫中出了这样的丑事,又被这样多的人?瞧见,断没有轻轻揭过的道理。

    萧元琮看一眼六神无主的武澍桉,又看一眼身边沉默得有些紧绷的薛清絮,淡淡说:“宫中断不?可能有这样的药,不?知到?底是什么人?,敢将这种东西?带进?来,父皇定要寻可靠之人?来查此事才好。”

    萧琰冷笑一声,眼里尽是对武家一门的鄙夷:“兴许,就是小侯爷自己带来的也未可知,毕竟有谁会这么蠢,都?下药了,还将这么重要的证据留在这儿。”

    这是一句猜测,意有所?指,武成柏听出他对自己儿子的不屑,当即又是一阵哭天抹泪,而武澍桉却心虚不?已,萧琰猜对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他?不?能说,只能寄希望于皇后和郑家能出手拉他?一把。

    “陛下,臣冤枉,的确是被人下了药,才有如此荒唐之举,求陛下明?察!”

    他?用哆嗦的手拢紧那件乱七八糟的外袍,尽量挡住身上的关键部位,只是那药粉的作用使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扯了两下,才勉强盖好,又忙不?迭地磕头,那颤抖又慌乱的样子,瞧得人?心中莫名发怵,总担心他下一刻便要发狂。

    “求、求娘娘明察!”

    郑皇后对上他?瞪得快掉出眼眶的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怕雨后地上的泥沉粘到?裙摆上一般。

    武澍桉被她厌恶的眼神刺激到?,整个人?僵了一下,本?就因为药效而不?大?控制得住的表情越发有些抽搐和?扭曲。

    “皇后娘娘,臣真的是被冤枉的。”他?抬起头,直愣愣盯着郑皇后,双手也朝她的裙摆伸去,“您知道的。”

    这一句话出来,当真像缠人?的恶鬼,要缠上郑皇后。

    “胡说什么!”郑皇后连忙后退,抬起衣袖挡在身前,“是不?是被冤枉的,只要查一查这药出自何处,由谁买的,一切便清楚了!”

    这是他?们早早留好的后手,一切由武澍桉动手,他?们只要负责将人?引去便好,如此,万一事发,只需将罪责统统推到?武澍桉的身上就好。

    饶是武澍桉再糊涂,此刻也反应过来了。

    难怪郑家不?亲自动手,偏要将这样隐秘的事告诉他?,明?明?郑皇后在宫中一家独大?多年,便是疑似曾经害死?皇嗣,陛下也能容忍,原来只是想拉他?做替死?鬼!

    枉他?还以为,只要冒一次险,替郑家解决了靳昭这个心头大?患,从此就能登上郑家这艘大?船,保住父亲的官位,甚至是整个武家的前程!

    而如今,他?已经彻底成了弃

    子,不?但自己死?路一条,就连父亲也要受他?的牵连!

    “是有人?给我下药的,”他?的心已彻底凉了,看着一旁为了自己不?断哭泣、磕头的父母,他?忽而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药是我带的,可我并非要用在自己身上,而是要用在靳——”

    眼看他?就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事情的真相,武成柏赶紧过去捂住他?的嘴。

    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他?不?像儿子那样单纯,已然?看出此刻,一旦儿子将事情和?盘托出,事情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子两个纠缠之际,郑皇后连连后退,直呼身边的皇帝亲卫:“立刻将人?拿下!堵住他?的嘴!”

    那是天子亲卫,只保护天子一人?,饶是皇后再受宠爱,这些御前带刀的侍卫们也断不?可听?从皇后的命令。

    一时间,狭窄的屋子里,只有武家父子推搡着,武澍桉到?底年轻,一下扭开脑袋,便又要继续说,武成柏只好松开拽着他?胳膊的手又去捂他?的嘴。

    这下,武成柏得了自由,干脆猛地朝着皇后的方向扑过去。

    “啊!”郑皇后惊恐地尖叫着后退,一不?小心碰到?门槛,没能站稳,双手在半空中乱舞,恰好捉住就站在身旁一步的萧崇寿的衣袖,带着他?一同跌倒在地。

    场面顿时更?加混乱,伤到?了皇帝,亲卫们纷纷动起来,只是速度仍旧没有失了理智的武澍桉快。

    眼看他?就要赤红着眼扑到?帝后的身上,一道身影忽然?从人?群中蹿出。

    只见他?握住最近的一名侍卫随身所?配之刀,用力抽出,紧接着,寒光一闪,手起刀落,一股鲜血从武澍桉的脖颈间喷出,剧烈挣扎的身子忽然?停滞,片刻后,砰地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狭小的屋子一下安静下来,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仍在不?断淌出的鲜血,震撼了所?有人?的内心。

    武成柏的身子晃了晃,盯着地上的儿子,嘴里的喃喃声由低到?高:“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还我——”

    他?一抬头,“儿子”两个字还没出口,便对上萧琰冷漠中带着杀意的眼神。

    银白的刀刃上,还有残留的鲜血,积聚至刀尖,再一点点滴下来。

    “武澍桉惊扰圣驾,论罪当诛。”

    萧琰说完,重新?站直身子,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将刀送回鞘中,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沾了几滴方才喷溅出的鲜血-

    “他?会死?吗?”

    黑暗中,云英鬓发散乱,朝前趴在案几上,在身体止不?住剧烈颤抖的时候,轻声问出来。

    靳昭正觉脑海中一片白光炸过,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伏在她的身后,问:“什么?”

    自被解开心底的束缚后,他?找回了藏在深处的那个自己。

    这些年,他?一直在京都?,忠诚地跟在萧元琮的身边,周旋于文武官员中,始终要粉饰自己,让自己变得与这些人?一样,遵守各种规矩,军中的,宫中的,官场上的,交际中的,没一处没有条条框框。

    他?骨子里那个想在草原策马,在沙漠跋涉,想带着千军万马踏过边地山河的自己,已被磨灭了大?半,却在今晚,有了托身之处。

    赤诚相对时,他?用尽全力,如策马奔腾一般,放任自己那不?容于繁华都?城的妄想流淌出来。

    原来这样快慰。

    “没什么。”云英撑起酸软的身子,不?欲与他?在此促膝长谈,“一会儿殿下该回来了。”

    靳昭将她扶起,要替她拿一旁的襦裙的手顿了下。

    “我会如实向殿下禀报今晚之事。”片刻后,他?低着头轻声说。

    “那我呢?”云英凑到?他?的颈边,对着他?的耳畔低喃,像说两人?间的私密一般。

    第32章 外裳 春情荡漾,令人难忘。

    靳昭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 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即使尽力克制,胸膛起伏的幅度也无法隐瞒。

    她怎样??她问的是?他会如何说?与她的这场荒唐事, 还是?问她应该如何回太子的话?

    他忍住想要重新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脖颈的冲动, 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们之间?的事, 我不会说?。”

    这是?宫里的规矩,她如今还是?东宫的人, 便不能越雷池一步。

    “奴以为,中郎将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对殿下隐瞒一丝一毫。”云英自?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襦裙, 重新穿上。

    胸口处的濡湿还没有干透, 一触碰到那两处肌肤, 就有一种粗糙的摩擦感, 激得她眉头微微皱起。

    靳昭在她穿衣时,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垂在身侧的手则悄悄握成拳。很?快, 又觉得事情明明已?发生了,自?己再这样?拘着?,反倒显得伪善。

    “你与我之间?的事,无关对殿下的忠心。”他极力将与她的这场情事归为私事, 好让自?己隐瞒的选择显得在情理之中,可是?内心隐隐有声音告诉他,这样?不对。

    云英笑了笑,系好衣带, 朝南面东宫侧门的方向看去,黑夜里,太子的仪仗灯火十分显眼,他回来了。

    “奴明白,”她冲靳昭行?了个礼,仿佛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会给?中郎将添麻烦,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她说?完,缓步走?下楼梯,拾起方才落在下面的披帛,重新裹在身上,抄小路往宜阳殿的方向去了。

    靳昭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慢慢低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片刻后,他迅速起身,快步朝少阳殿的方向行?去,在萧元琮回来之前,先站到殿外的石阶下,在马车行?近的时候退到一旁,躬身下拜。

    “殿下,臣——”

    没等他多言,萧元琮先抬手止住,随后从马车上下来,示意他跟上,一言不发地进了殿中。

    靳昭抬头时,瞥了一眼马车,里头空空荡荡,全不见去时与萧元琮同车的薛清絮的踪影-

    云英回宜阳殿的时候,绿菱已?经带着?皇孙在内室就寝,丹佩则在外间?的长案边收拾皇孙的衣物。

    “你回来了,怎么不在那儿多——”丹佩听到动静,下意识抬头笑着?看过来,可话还没说?完,看到她有些凌乱的发髻,和?身上裹着?的披帛,一下愣住了,“怎么这副样?子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罢,放下手里才叠好的小肚兜,起身迎上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云英看起来大不一样?。

    那张粉白的脸庞,本就已?经十分美丽,此刻除了凌乱与狼狈,似乎还多了几?分水润的光泽,好似被雨打湿的花朵,又像夏日浸在井水中的葡萄,脆嫩欲滴。

    “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云英冲她飞快地笑笑,说?出先前想好的说?辞,“在池边弄湿了衣裳,本想脱下晾一晾,后来却忘了丢在哪儿了。”

    丹佩一想,蓬莱池边确实有几?处浅滩,若是?站得近,一不小心就要湿了衣裳。

    “哎呀,秋日可不能着?凉了,我去给?你打点热水,快好好洗一洗吧!”

    “多谢。”云英早已?疲惫,衣裙底下的身子更是?黏黏腻腻,难受得紧,正想回来沐浴,谢过丹佩后,又说?,“你早些歇息吧,不必管我。”

    丹佩替她将热水倒进桶里后,便要出去:“还有两件衣裳,我收好便去睡了。”

    小小的浴房里很?快只剩下云英一人。

    她跨进只装了小半热水的浴桶中,感受着?柔软的温度自?下而上地将自?己包裹住,慢慢将脑袋搁在桶沿上。

    她想,交给?公主的那件外裳应当已?经处理好了吧……-

    延英殿内,太医院院正李太医带着?另外两名当值的太医跪在榻边,亲自?给?萧崇寿施了针,又瞧着?他喝完药,安然沉睡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娘娘、殿下,圣上已?无恙,只等睡过一觉便好。”

    卧榻边,郑皇后正出神地望着?

    双目紧闭的萧崇寿,面色茫然中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慌乱和?恐惧,双手摆在膝上,别扭地拧着?自?己的衣袍。

    她平日最重体面,衣饰穿戴,洁净齐整、华贵精致,一样?也不能少,而现下身上的裙裾间?,已?然溅了血迹、染了泥污,却仍没被换下。

    就连李太医战战兢兢的话,她都完全没有听进去,只顾陷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撷芳阁发生的事已让她慌得六神无主。

    反倒是?方才拔刀杀人、血溅当场的萧琰,看来比她镇定多了。

    “有劳诸位太医,”他面无表情道,“明日一早,恐怕还要请李太医亲自前来,替父皇把一把脉。”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明日卯时三?刻之前,微臣出宫之前,定会再来替圣上请脉。”李太医说着?,就带着?另外两名太医告退,从头至尾,头也不敢抬一下,更别提与这位煞神祖宗对视一眼。

    医者,若以士农工商论,当属工,同朝上那些实权在握的那些文武官员相比,地位始终低上一大截,只是?因为这一身手艺,才被他们稍稍高看一眼。

    方才的事,他虽没有亲眼看到,可是?该听说?的一点也不少。这位祖宗连城阳侯家的独子都敢当众杀死?,更别提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医者。

    几?人将脑袋埋到胸口,快速起身,窸窸窣窣退出去,大殿忽地变得空旷可怖,连说?话都仿佛要有回音。

    “你怎么能杀了他!”

    片刻后,郑皇后回神,一声质问,完全没有平日的盛气凌人,惊恐不解之余,还多了母亲对儿子的担忧和?紧张。

    “那是?公侯之家?的官眷,更是?朝廷命官,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他,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撷芳阁里的那一刀,惊住了无数人,要不是?萧崇寿在晕倒之前交代了暂不许动吴王,只怕当场就要有人上来将他看押起来。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天子不省人事,满宫之中,便数皇后与太子最大。

    她这个皇后也还没洗清嫌疑,无法发话,事情便都落到太子身上。

    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太子已?经下令,着?刑部的两位官员负责,宫中的内监总管、天子亲卫统领督办,于十日之内彻查此事。在事情有定论之前,吴王不得出宫禁半步。

    太子已?算仁慈,在完全掌握主动的情况下,指派的两名官员中,也只有一名是?齐慎的门生,算是?东宫党成员,另一名则是?从不涉党争,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的老臣。对当众杀人的吴王,更是?没有趁机直接将他缉拿关押,而只是?让他留在宫中不得离开。

    萧琰冷笑一声,带着?她去无人的外间?,才拿那双无甚情绪的黑眼睛遽然盯住郑皇后:“母后安排那些腌臜事时,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郑皇后一僵,被儿子问得心虚,不知要如何辩解。

    萧琰亦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又继续说?:“母后,今日我若不杀武澍桉,那刀,以后就要架在你我的脖子上——这把刀,就是?母后你与舅父递给?他们的!”

    若不杀了武澍桉,那他的嘴,就会成为武成柏拿来要挟他们的筹码,而太子绝不可能放过这个致命的把柄。

    郑皇后面色惨白,哆嗦着?嘴唇说?:“我、我哪里想到会变成这样??原本安排好,是?靳昭和?——”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住,不敢继续说?下去。

    岂料萧琰一点也不意外,直接接着?她的话说?:“和?普安,是?不是??”

    早在宫宴开始之前,他就有预感,只是?当时忙于应付上来攀谈、敬酒的朝臣们,没腾出空来查问,但在事发之时,众人都往撷芳阁去之前,他先让信任的侍从潜去那附近,在暗中观察、搜寻。

    果然在那附近看到宁华殿的宫女在树影草丛间?偷偷翻出一件公主的衣裳,瞧那模样?,俨然是?事先同什么人约定好,放在那儿等着?她去拿的。

    “你怎么知道……”

    “母后,你每一次自?以为高明的谋划,其实在别人看来,都漏洞百出。”萧琰一点也不想同她解释,多年来的厌烦,难得有几?分爆发的趋势,“这些年,你害过多少父皇的子嗣,以为父皇和?外头那些人都不知晓吗?父皇如今还能容忍,以后年岁渐长,会如何?你以为,父皇心中不曾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儿女们伤心过吗?”

    “他凭什么伤心?他和?那些女人生下孩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伤不伤心?”说?到这些事,郑皇后眼眶一红,又拿出在萧崇寿面前的那一股劲儿,“我偏不要看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萧琰闭了闭眼,半点不想参与父母之间?的爱恨。

    这些事,年幼的时候他见得太多,母亲的偏执,父亲的软弱,他不是?没有说?过,只是?到底为人子,无权置喙,他既不想管,也管不了。

    “母后,这不是?你害人的理由?。”他垂下眼,不想再和?郑皇后有多余的纠缠,“你那样?珍视父皇的宠爱,若再这样?执迷不悟,恐怕连父皇的宠爱,也有到头的一天。”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吓到了,郑皇后惨白着?脸,坐在原地瑟瑟发抖,眼看儿子起身要走?,又艾艾地问:“琰儿,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过这一关?”

    萧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起身理了理衣袍,一面往外走?,一面摆手说?:“母后什么都不做,就已?是?在帮儿了。”

    延英殿外,有他的心腹内宦站在阴影处等待,见他出来,赶紧跟上。

    因还未成婚,又没有出京就藩,萧琰除了在宫外有一处皇帝赏的宅子外,在宫中亦有敬胜斋做起居之处。其实自?十六岁起,他便常住宫外,只偶尔因在宫中逗留太晚,来不及出宫时,才会留宿一晚。

    如今,被困在这里,少不得要多住几?日。

    “可查到什么了?”萧琰一边走?,一边低声询问身边的人。

    虽然厌恶郑皇后的糊涂,但他还是?要查清楚,事情到底哪里出了纰漏,武澍桉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要下在别人身上的药用到自?己身上。嫌疑最大的当然是?靳昭,可靳昭离去的时辰,和?武澍桉离去的时辰相差不多,要在这段时间?里,先救出公主,再将彩凤和?武澍桉两个人都引至撷芳殿,他一个人显然做不到。

    这里头必然还有其他人的手笔在。

    他觉得不会是?他那个太子哥哥。萧元琮为人谨慎,凡事几?乎不会亲自?出手,只有下头的人自?发替他卖命,譬如靳昭,又譬如齐慎。而他自?己,从来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完全合乎那些成日里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文臣们对君王的想象。

    “奴婢以皇后娘娘之名,给?宁华殿请了太医,送了汤药,趁众人不备,找到了被公主偷偷藏在废弃屋子里的一件衣裳。”

    普安公主和?齐采女都极不受重视,身边统共只有两名宫女伺候着?,偌大的宁华殿,只住了四个人,有好几?处屋子都空空荡荡,毫无人气,要悄悄进去看一眼并不难。

    那名内侍说?完,跟着?萧琰走?进敬胜斋,从衣袖中取出那件被叠成小块的外裳,送到案前。

    “是?宫女的衣裳,样?式很?普通,在宫里并不少见,恕奴婢愚钝,一时没能再发现更多线索。”

    萧琰没再说?什么,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坐在灯下,端详着?那件衣裳。

    浅浅的杏色,没什么绣纹的朴素样?式,除了裙摆上沾着?些草木的碎屑与尘泥,看起来的确没什么特别之处,就算说?这是?宁华殿宫女自?己的衣裳,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他皱着?眉头,将衣裳掀了掀,正要丢到一旁,忽然发现衣裳两边腋下侧边的位置有些不一样?。

    那是?两块寸许宽的同色布料,分别加缝在侧缝之间?,看起来像是?后来加缝上去的,应当是?原本的大小不合身,特意改的,瞧那位置,倒像是?胸口嫌小了。

    他顿了顿,又往下找,却发现别处再无改动的痕迹。

    看来只有胸口嫌小,别处都能穿上。

    他平日不是?那等会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纨绔子,更不会日日盯着?宫女们的胸口瞧。提到丰

    隆的胸脯,他的脑海里便只有一个人。

    那一日,珠镜殿,屏风后,圆桃似的丰乳,春情荡漾,令人难忘。

    他隐约记得,靠近的时候,匆匆瞧了一眼,她胸脯饱涨,腰却是?极细的,恰好合了这件衣裳改动的痕迹。

    难道是?她,受太子指使,暗中破坏?

    可是?,太子真?的会那样?信任一个才进宫不久的女人吗?还是?说?,是?她自?己另有目的……

    萧琰慢慢靠到身后的隐囊上,捏着?衣裳的手慢慢收拢,将好端端的布料揉得发皱-

    少阳殿外,云英已?换上了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杏色襦裙,端端正正跪在门外的石阶上,安静地等着?萧元琮的召见。

    自?靳昭入内禀报已?有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头始终静悄悄的,隔着?厚重的殿门,什么也听不见。

    她不知靳昭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知萧元琮有没有生气,她只知道,刚才从守在阶下的内侍口中得知,武澍桉已?经死?了。

    大概是?事先得了萧元琮的允许,那名内侍并未刻意隐瞒,而是?将后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同她说?了,毕竟,武澍桉同她有理不清的关系。

    他说?,是?吴王萧琰,拔了天子亲卫的配刀,一刀杀了发狂的武小侯爷,如今,人已?被太子下令,留在宫中不许出去。

    此刻,她跪在门外,脑海里全是?各种颠倒混乱的片段。

    萧琰,那个总是?让她倍感警惕的男人,居然敢当众杀人!

    她捂了捂心口,胡思乱想的同时,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咯吱咯吱响起,靳昭的身影出现在灯火中。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垂在身侧的手略抬了抬,好似想扶她起来。

    可是?,手伸到一半,又慢慢缩了回去。

    这里是?东宫,他该谨记本分。

    “穆娘子,”他朝旁侧身,让出殿门正中的位置,沉声说?,“太子殿下请你进去回话。”

    “是?,奴婢这就进去,多谢中郎将传话。”云英不必他扶,闻言自?地上起来,冲他一礼,便快步入内。

    守在两边的内侍低着?头,拉住殿门上的圆环,将那道厚重的门重新关上。

    屋里的光亮被阻隔,廊檐下重新陷入昏暗。

    靳昭抬头,看一眼天边圆满的明月,面无表情地顺着?石阶踏入黑暗之中。

    第33章 请罪 指甲盖大小的红痕,星星点点,色……

    “殿下, ”云英一进入内室,就自觉地跪在地上,给坐在榻上的萧元琮行礼, “奴婢今夜自作主张,又给殿下添麻烦, 特来给殿下请罪。”

    她说着,双手在额前交叠, 深深地伏下去,直到脑袋重重点在地上, 发出一声闷闷的响。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萧元琮没喊起,她便保持着埋首地上的姿态, 一动不动, 没法抬头, 便看不到萧元琮的神色, 更无从知晓他的喜怒。

    “方才,他们可曾同你说起撷芳阁发生的事??”头顶上传来萧元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淡然?, 好似与?过往并?无差别, 可听在云英的耳中?,却觉得后背发冷。

    入宫近三?个月,她始终对萧元琮怀着一种特殊的崇敬与?亲近,不但是?因为他将她从武家那个火坑里救出来, 也因为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她一直有种特殊的宽容和爱护。

    她一直觉得太?子和她见?过的其他“主人”都不一样,他有时像一尊佛,心怀慈悲, 俯瞰众生疾苦时,对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会细心关照。

    可是?,今夜,她不断地提醒自己,主人就是?主人,再怎样爱护下人,也绝不会容忍身边有无法掌控的隐患存在。

    “是?,奴婢已知晓,武校尉——已经不幸身亡了……”

    萧元琮淡淡“唔”一声,从榻上起来,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伸手慢慢抬起她的下巴,幽深平静的眼眸注视着她美丽精致的脸庞。

    明明是?透着凉意?的干燥秋夜,她的脸庞却显得格外柔润,泛着层层叠叠的水光,不但眼里盛了柔波,那两片天然?微翘的唇瓣更是?像刚从水里出来一般,丰软极了。

    萧元琮的目光有一瞬间极细微地闪动。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云英愣了下,起初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眼中?闪过迷茫,待对上他漆黑的眼睛,才忽然?反应过来。

    他在怀疑,今夜的事?是?她早就知晓,事?先有所准备,又或者,根本就是?她也参与?其中?,才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样的怀疑让她登时紧张起来,呼吸也忍不住急促。

    “不——殿下明鉴,奴婢不敢!”她飞快地思?索着要如何?为自己辩解,“奴婢是?恨武、小侯爷,可是?绝不会因此就设那样一个局,要置他于死地,奴婢只是?一个卑微的乳娘,哪有那样的本事?!”

    萧元琮没有说话,仍旧静静的凝视着她。

    她心中?紧了紧,眼神中?露出崇敬而柔软的情绪,用极低的声音说:“奴婢一直记着殿下的恩情,时刻想着要报答。殿下这样好的人,奴婢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不能帮到殿下一星半点,否则,定要将一切都奉给殿下才好……”

    说话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始终看着萧元琮,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比方才又深了一分,那目光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落在她一张一合的唇上,让她莫名感到一阵热意?。

    “这么说,你今夜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孤?”他的身子又俯低一些,在距她的脸庞不到两寸的地方停下,离得近了,反而让她无法完全看清神色。

    这一回,云英不再同他对视,而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灯下轻颤。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当时实在没有想太?多?,只是?不想让小侯爷害中?郎将——”说到这儿?,她又添了一句,“中?郎将是?殿下的人,因为殿下的关系,曾帮过奴婢,奴婢想,帮中?郎将,就是?在帮殿下。”

    没人教过她,但她就是?觉得大多?数男人不喜欢冷漠而歹毒的女人。她不知道今晚的自己算不算歹毒,只是?心里总是?惴惴.

    萧元琮轻笑一下,放开手,转身坐回榻上,冲她招了招手:“云英,到孤的身边来。”

    榻前有案几?,案边是?一块空地,云英瞥了一眼,莫名想起上回给他送梅子浆时的情形,踟蹰一瞬,才咬了咬牙,像上回一样,跪到榻边,让他朝一旁倚着隐囊的时候,恰好能凑近过来。

    应当是?相信她的解释了吧……

    “方才靳昭离开的时候,特意?对孤说,你没有异心,只是?恰好牵入其中?,求孤莫对你施以惩戒。”萧元琮果然?靠近她,伸手在她的额边轻抚,“孤知晓你没有异心,只是?不知你怎能猜到武澍桉想要做什么的?”

    食指的指节带着一丝凉意?,从额角拂过,像一排细细密密的短针,在那寸肌肤上擦过。

    也许是?不久前才经过一场激烈情事?的缘故,此刻的她看起来没有异样,实则浑身都是?酸软的,异常敏感,只这么轻轻的几?下触碰,就让她的后背悄悄收紧。

    “奴婢起初只是?异心,因为曾经伺候过小侯爷的缘故,多?少了解他的脾性,他那样轻易就向中?郎将赔罪,实在有些反常。不过,真正猜到他的意?图,还是因为撷芳阁香炉里的香料。”

    说到这儿?,她深吸一口气。

    “是?加了催情香的龙涎,在城阳侯府时,小侯爷曾在奴婢身上用过。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

    萧元琮不禁皱眉。

    不必多?想,那样的东西?,在她身上要怎么用,显而易见?。

    “是?啊,世事?无常,谁也想不到,武澍桉会突然?冲向父皇,更没想到老二会突然?出手。”他这样的话锋,倒似有将事?情往吴王为护驾才迫不得已杀了武澍桉的方向引去。

    云英暗暗留了心眼。

    “云英,”萧元琮又忽然?唤她,望过来的目光变得温和,还带着一分怜意?,“今夜在鳞德殿时,孤未提让武家郎向你道歉,

    只是?不想让他再同你又太?多?牵扯,没有旁的意?思?。”

    她的眼睛忽而睁大,整个人呆了一呆。

    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竟然?都留心注意?到了!

    从头至尾,一直处在弱势,被武澍桉乃至整个武家欺辱、冒犯的她,始终没有机会听到一句道歉。

    不是?因为武家人没错,而是?因为她的出身,犯官家眷,后宅里一个小小的奴婢,被逼着给小侯爷生了孩子,那是?她的造化,应当感恩戴德;因小侯爷自己的荒唐,使她成?为他议亲路上的障碍,要杀了她时,外人也不过议论一句武家郎太?过纨绔,不知轻重,不是?个可靠的。

    而说起她,顶多?是?个可惜。恶毒一些的,甚至还会说兴许是?她有意?勾引,才让武家郎那样荒唐。

    不会有人觉得武澍桉应该对她道歉。

    所以,在鳞德殿时,听到他们你来我往的话,明明是?与?她有关,却半个字不提她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只是?没想到那样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留意?,好像在他眼里,真的把她当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来看待。

    “奴婢知道。”她感到鼻尖有些发酸,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元琮轻叹一声,拇指揉过她的面颊,揉碎一滴晶莹的泪珠。

    “别怕,想哭便哭吧。”

    他知道那种感觉,被忽视的感觉,因为自己的行止,而阴差阳错使另一个人死去的感觉,还有积累了许久的厌恶和恨意?,有朝一日终于能悄悄给对方一击,却再没机会体会报复的快感的感觉。

    云英摇头,本只一滴泪,却忽然?像开了闸似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方才听说武澍桉的死讯后,她便一直处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惧中?——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可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杀了人一般。

    她慢慢抽泣起来,低垂着的脑袋轻轻枕在他的膝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信赖的亲长身边寻求片刻依靠和安宁。

    萧元琮静静地看着她,没再说话,只是?将手掌安在她的肩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屋子里静悄悄,只有她不时抽泣的细小声音。

    萧元琮望着埋在自己膝头的女子,目光自她柔亮整齐的发髻,一点点下滑至肩背。

    浅杏的衣裙不算厚实,覆在肩背之上,隐隐能瞧出底下的肌肤与?骨骼的走向。原来从背后看,她这样纤瘦。

    那一截露在衣裙外的脖颈,像一块凝脂,白润光洁,在烛光下泛着一层莹莹的柔光,与?乌黑的发际相接,对比鲜明,美丽极了。

    可是?,再往下,衣领上端的边缘处,白腻的凝脂却被破坏了。

    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痕,星星点点,色泽鲜艳,像是?刚刚渗到肌肤底下的血痕,那红痕不平整的边缘处,还隐了几?个小小的血点子。

    看起来,像是?被人吮过,又拿牙用力咬过,才留下了痕迹。

    红痕被衣裙盖去一半,若不是?她伏下来,恐怕连这一半都被藏起来了。

    萧元琮的动作忽而顿住,目光一点点凝起,食指轻轻按上那一处衣领,隔着布料摩挲两下,恰好勾出隐在底下的半块红痕的边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子轻颤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云英的心绪逐渐平复,方羞赧地抬起头,轻声说:“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失态僭越了。”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将她鬓角散落的碎发轻轻拨开,问:“你方才说,在撷芳阁里发现了武澍桉点过的催情香,可曾伤到你?”

    催情香如何?伤人?云英想起和靳昭的那一场情事?,只觉脸上一红,赶紧摇头:“不、不曾,奴婢只吸了两口,一认出来,就立刻掐断了那盘香,没再烧下去。”

    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奴婢懂的,这两日便不给皇孙喂奶了,请膳房多?做些吃食送来,绝不会教皇孙饿着。”

    萧元琮“唔”一声,食指与?拇指的指腹轻轻搓了搓,不置可否。

    这时,殿外传来叩门声,内侍进来,站在屏风外道:“殿下,太?子妃殿下来了,目下正跪于殿外,说是?来给殿下请罪的。”

    这一晚上,要请罪的倒是?不少。

    云英悄悄抬头看一眼萧元琮,不必他赶,自觉起身,行礼告退。

    高高的殿门再次打开,光滑微凉的地上,薛清絮一身素衣,端端正正跪着,听见?声响,抬起头来,却见?是?还红着眼的云英从里头出来。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望向云英的眼神更是?微妙难言。

    云英觉得她的眼神里明明没有妒意?,却看得人汗毛倒竖。

    从前她还怀疑,到今日,已然?确信,太?子妃对太?子当真没有半点夫妻间的爱意?,否则又怎能帮着外人害靳昭和太?子?

    可是?,既然?对太?子没有情分,又为何?要那样防着太?子身边的女人,以至于要把小皇孙的生母青澜赐死?

    云英心下觉得疑云重重,面上半点不敢怠慢,赶紧闪身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礼。

    薛清絮没有理会,仍旧挺直后背跪着,殿中?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萧元琮的声音传来。

    “太?子妃,你这般又是?何?故?”

    “臣妾未曾约束好身边的宫女,以至于没有好好照看中?郎将,差点害了他,连累殿下,幸而最后没有酿成?大祸。臣妾实在愧疚难安,方才已罚了那名宫女三?十板,余事?全凭殿下做主。”

    云英不敢逗留,已顺着西?面的长廊快步离开,却还是?能听见?薛清絮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

    “你我夫妻数年,已走到这一步,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还要惺惺作态。”

    夜风里,萧元琮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漠,仿佛与?方才在殿中?耐心安慰她的是?两个人。

    主人夫妻间的秘辛,下人不该窥伺,云英心头发怵,干脆小跑着离开少阳殿,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才重重舒一口气。

    第34章 夫妻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

    少?阳殿外, 秋夜的凉风再次扑面而来,卷起薛清絮素色的衣摆。

    因是来请罪的,她的素衣外亦没戴压裙摆的玉佩, 一时?间,那素淡轻薄的布料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莫名?有种发苦的可怖。

    大约是因为萧元琮方才已将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层薄纱撕破,薛清絮的脸色也?慢慢冷漠僵硬起来。

    “孤知晓, 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你从一开始就不?想嫁给孤, 是以,这几年来,对你始终宽容, 不?曾委屈过?你, 却不?想, 你竟会这样过?分。”

    这门婚事是薛清絮的父亲薛平愈在盛年之时?就定下的。

    当时?, 他已官至礼部尚书,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算是东宫党的中流砥柱之一, 对还未成人的萧元琮忠心耿耿。可是, 也?正因此,他成了郑家一党的眼中钉。

    齐慎出身名?门世家,是全?天下士族的楷模,声明难撼, 即便拉下马来,身后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为他奔走、卖命。而薛平愈不?同?,虽也?是士族出身,但中规中矩, 凭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以神童之名?入仕,一点点积累声明,宦海沉浮二十余载,方得礼部尚书之名?,比起齐慎,他的地位要脆弱得多。

    郑家一党就是借着他的两名?门生牵入贪腐案中,将他也?拉入泥潭。

    其?时?,萧元琮尚未及冠,才刚涉朝政不?久,虽有一众文臣拱卫呵护,到底羽翼未丰,面对薛平愈之事,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由着他在刚刚升任中书令之际,便以年迈无力为由,上疏辞官。

    而后,东宫一党仍旧坚如磐石,齐头并进,唯薛家一脉,被大浪淘去,渐落人后。

    萧元琮从来以温和沉稳、仁慈宽厚的一面示人,此刻即便说出这样指责的话,也?并不?见怒容厉色。偏偏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有种难以接近的疏离。

    “不?曾委屈过?……”薛清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若不?曾委屈,殿下又为何要让一个小小的婢女先有子嗣?堂堂皇家长孙,偏是个卑微的宫婢所生,这让臣妾如何在外立足?”

    萧元琮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没兴趣同?她绕圈子,只说:“当初是你自己?拒绝了孤。这些年,你处处提防着,无非

    就是要让孤膝下无子,好让外头的人有理由议论孤子嗣艰难,不?堪储君大任罢了。”

    数年前 ,新婚夜,他本是怀着尽人夫之责之心,踏入寝屋的。

    那时?,他以为两人之间即使没有太多感情?,但既已成婚,日后相敬如宾也?好。不?想,当夜,夫妻二人四?目相对,该行周公之礼时?,薛清絮却拒绝了他。

    她说:“殿下恕罪,臣妾身子不?适,恐不?能侍奉。”

    他本以为她只是不?方便,便嘱咐下人替她煮些补身保暖的茶汤,自己?预备在床榻外侧睡下——夫妻之间,若新婚之夜就分房而睡,传出去于他们两个都不?好。

    谁知,她却分毫不?让,跪在榻沿上,挡住他的动作,直接说:“臣妾恐怕往后都无法侍奉殿下,还请殿下回少?阳殿中安寝,以免臣妾失仪,惹怒殿下。”

    这样直白的拒绝,已是断送了夫妻二人日后的所有情?分。

    萧元琮明白,因为薛家的事,二人之间缘分已尽。

    纵观大周皇室,子嗣艰难者不?止一二,至先帝时?,更是忽然暴毙,没留下一儿半女。如今的圣上萧崇寿,继位这么多年,膝下成年皇子也?只二人,虽有郑皇后一直从中作梗的缘故,但皇室子嗣凋零,始终是朝臣们担心的大事,这一点不?假。

    萧元琮初成婚时?,未闻音讯,尚能说得过?去,可随着时?间日久,大臣们难免怀疑不?断。

    这些,他统统都知道,只是看在已故的薛平愈的面上,一直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薛清絮眼神轻颤,怒、羞、愧、恨在心中来回翻转,最后又统统吞下去,用一种尖锐的声音说:“殿下如何想,臣妾自无法左右,臣妾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罢了,这几年来,殿下从来不?近女色,怎么朝上一有人参殿下无后,青澜的肚子里便有了孩子?殿下本该好好查一查这孩子的来历,可偏偏青澜在这时?候便死了!”

    “她因你而死。”萧元琮冷冷道。

    “是啊,外人都说是臣妾赐死了她,可臣妾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她若不?是心虚,何必自戕?”说到这儿,薛清絮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萧元琮,“臣妾竟忘了,殿下一向?最擅操控人心、借刀杀人,什么事都能哄着旁人心甘情?愿地为您做,而您从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青澜为什么而死?恐怕就是为了替殿下隐瞒混淆皇室血脉的阴私!”

    眼看她的话越来越荒唐,守在两边的内侍纷纷埋低脑袋。

    所幸萧元琮谨慎,从来不让闲杂人等留在少?阳殿附近,留下伺候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便是听到了什么,也定会烂在肚子里。

    他们小心地观察着情?况,无声地往后退出数丈的距离,将空间留给这对从一开始就不?曾和睦过?的年轻夫妻。

    只有从侧间出来的余嬷嬷,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大步上前,一弯腰“啪”的一声打?在薛清絮的脸上,打?得薛清絮朝旁边一歪,狼狈地倒在一侧。

    “太子妃怕是昏了头,这样的事可不?能乱说。”余嬷嬷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用极其?冷漠平板的声音说,“太子妃莫忘了,您也?是东宫的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妃出身高贵,饱读诗书,这样简单的道理,应当不必奴婢来教。”

    她年纪虽长,头发已花白,又身在东宫,常年养尊处优,从不?必做粗活、重活,可那一身奴仆的力气却并不?见弱,方才那一巴掌使了大半的力气,直将薛清絮白皙的脸庞打?得迅速爬上一阵肿胀的红。

    薛清絮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缓缓爬起来,冷笑?着说:“瞧瞧,这不?就是个心甘情?愿的忠仆,连主人也?敢打?!”

    不?必萧元琮说什么,余嬷嬷已在一旁恭恭敬敬跪下,沉声说:“东宫之中,奴婢的主人从来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至于太子妃,若与太子殿下一条心,那便也?是奴婢的主人,否则,便不?是奴婢的主人。”

    “好了,嬷嬷,不?必太过?严苛。”萧元琮闭了闭眼,示意余嬷嬷退后,也?不?知这句“不?必太过?严苛”到底是对谁说的,“皇室血脉自然不?容混淆,孤身为大周储君,断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太子妃恐怕多虑了。至于旁人如何,孤无法左右。”

    他上前一步,才要弯腰将薛清絮搀扶起来,就见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低声说:“那个乳娘呢?”

    萧元琮的动作顿住,冷淡的眼眸与她相对。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薛清絮颇有些恶意地笑?,“她知晓自己?视为恩人、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其?实也?利用了她,以后还会那样敬仰殿下吗?”

    萧元琮原本无甚波动的面容忽然沉了下来。

    他不?再试图搀扶她,而是站直身子,双手背到身后,目光望向?远处的夜空。

    “孤看太子妃喝多了,恐怕有些糊涂。”他冲两边的内侍示意,“来人,将太子妃送回燕禧居。近来宫中事多不?太平,了结之前,太子妃就安心留在燕禧居休养,无事不?必再出来。”

    话音落下,两名?一直候在一旁的内侍应声出来,分别站到薛清絮的两侧,冲她弯腰行礼:“请太子妃殿下回燕禧居。”

    薛清絮抹了抹脸上肿起来的一片,挥开要过?来搀扶的内侍,自己?从地上站起来,高昂着脑袋冲萧元琮行礼:“今晚惹怒殿下,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这就告退,不?再碍殿下的眼。”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萧元琮一人面无表情?站在高处,沉默不?语-

    萧崇寿在病榻间缠绵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间,宫中人心惶惶。

    圣上清醒后,听人说了后来的事,太子的安排并无偏私,无可指摘,他即使有心袒护幼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得由着他们查。

    刑部的两位官员和内监总管、天子禁卫首领四?人几乎不?分昼夜地提人,询问当日发生的一切,就连云英也?在其?列。

    一来,她当日也?出席了宫宴,二来,事情?发生在武澍桉的身上,而她与武澍桉之间的过?往人尽皆知,实在越不?过?去。

    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云英心中有数,可毕竟是由刑部主审,她心中多少?有些紧张。

    好在,轮到她的这一日,余嬷嬷带着她去了一趟少?阳殿。

    其?时?,天刚蒙蒙亮,正是萧元琮用毕早膳,要离开东宫往前朝去的时?候。圣上龙体抱恙,这几日朝会自然免了,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该处理的政事一件不?少?,萧元琮每日出去的时?间仍旧雷打?不?动。

    云英进去的时?候,早膳已撤下,一名?内侍捧着已经熨好的常服进来,余嬷嬷见状,又推了云英一把,冲已站到屏风边的萧元琮说:“殿下,穆娘子来了,就让穆娘子伺候殿下更衣吧,以免一会儿错过?时?辰,误了殿下的正事。”

    萧元琮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到云英的身上,点头:“也?好。”

    云英虽不?知让她伺候更衣与是否耽误时?辰有什么关联,但太子已经发话,她只好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内侍们已将放着衣物的托盘一一排在两侧,云英扫过?一眼,见萧元琮已穿好鞋袜,便直接抬手,将他身上罩的那件大袖袍脱下,拿起平整精致的常服替他穿上,接着,再是衣扣、腰带、玉佩等,一一理好。

    “今日刑部的人唤你过?去问话,你可想好要如何应对?”抚平、整理前襟的时?候,萧元琮才说出一早召她来的目的。

    云英点头:“奴婢当日从鳞德殿离开后,便独自在宫中走了走,因带皇孙有些累,便在齐香斋中歇了小半个时?辰,到亥时?三刻前回了东宫。”

    这也?是她对丹佩和绿菱的说辞,那两个小丫头还惋惜她没瞧见蓬莱池边的热闹景象。至于齐香斋,则是她在跟踪武澍桉的时?候经过?的一处,当时?便特意留了心眼,知晓那儿黑着灯火,门却未上锁,显然并非

    禁地,只是无人过?去而已。

    “嗯。”萧元琮点头,不?置可否,也?不?知怎的,忽然问,“这两日可曾与靳昭商量过??”

    云英愣了下,赶紧摇头:“奴婢每日留在宜阳殿中,哪里会见得到中郎将?”

    论理,此事与靳昭也?有关,她应当与他事先商量好,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太子并不?是这个意思,相反,他好像并不?想听到他们事先商量的消息。

    想来,他身为东宫之主,应当不?喜手下之人瞒着他私相授受。

    萧元琮沉默,目光垂下,凝视着缓缓跪下的她。

    衣襟已经抚平,腰带也?已松松系上,此刻,她跪在地上,手执玉佩,小心地挂到他的腰间,用玉的重量压住他的衣摆。

    双手在他的腰间与腿边动作,粉白漂亮的脸蛋则恰好悬在他的腰间。

    距离有些近,他不?由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拇指从她衣领的边缘轻轻摩挲过?,若有似无地蹭过?一寸肌肤,惹得她抬头看他:“殿下?”

    “专心些。”落在肩上的手压得重了一分,另一只手亦托到她的脑后,将她仰起的脑袋朝里压了压。

    明明是让她脑袋回正,莫要仰起的动作,却同?时?将她推得离他的腰胯更近了。

    这样的姿势让云英一阵脸红,再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轻轻咬着下唇,将松垮的腰带系紧,却没留意萧元琮逐渐变深的眼神。

    他垂眼看着她与自己?之间那不?到两寸的空隙,和空隙间灵巧动作的素手,喉结无声地滚动。

    衣领的边缘,那块不?比指甲盖大多少?的红痕在她双臂动作之时?再度露出来。痕迹仍在,颜色却淡了许多,由那日见到的鲜艳的红变成淡淡的青,周遭那几点牙印更是完全?消失不?见了。

    萧元琮的目光在那痕迹处停留片刻,才移开扶在她肩上与脑后的手。

    “如你方才那样说便好。”萧元琮淡声道,“刑部要查的始终是药从何处来,由谁带入宫中,这些都与你无关,至于别的,武澍桉已死,彩凤本就不?知你的存在,加之她身后牵着皇后,决计不?敢透露一个字,所以你不?必担心。”

    他是太子,应当避嫌,所以这两日调查的进展,他都没有主动过?问,不?过?大致进展不?会有误。

    云英听了他的话,心中稍定,将他的袖口翻好后,便起身退到一旁。

    外间的内侍已在提醒时?辰,萧元琮不?再多言,出了屋登上步撵,离开东宫。

    第35章 问话 不许喊!

    问询的地方设在宫中的内侍省内, 平日是内官们处理各种事务的地方,这几日腾出若干间空屋来,供刑部官员们理事。

    一来此处内侍众多, 随时可帮上一手,二来此处离宫中女眷们所?住的殿阁都远一些, 互不干扰,不易生出别的事端。

    云英是由一位宫中内侍引路过去的, 临近内侍省时,恰见到?才从里头出来的靳昭。

    两人远远见着, 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靳昭面无表情,光这么瞧着,完全瞧不出有什么异样, 只是转了方向, 径直朝云英的方向行来。

    他先冲旁边那名内侍拱手致意?, 见其识趣地稍往后?退了些, 方转向云英:“穆娘子,可也是来听问话的?”

    一个?“也”字,表明他刚才也被问过话。

    云英对上他带着隐忍的关切与担忧的目光, 轻轻点头:“奴婢昨晚接了消息, 今日过来听问话,不想在这儿遇见中郎将。”

    两人之间隔了一两步的距离,恰是不近不疏的样子,因身后?还站着宫中的内监, 哪怕知晓他站的位置应当不大听得见,他们说话也是规规矩矩,谨守日常客套的分寸,不教人瞧出半点异样。

    只有在告辞之际, 靳昭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了两个?字:“放心。”

    云英转身的脚步一顿,抬头对上他笃定的目光,忽然有些明白?,他不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而是知晓她会在这时候到?内侍省来。

    他是中郎将,虽只管东宫宿卫,但?北衙军之所?以称北衙,乃因其营地大多设在宫城之北,平日除了在东宫南面换防、出宫休沐外,也常要穿过宫城往北去。

    她得了太子的提示,又在这儿见到?他,一颗心已彻底落下,再没有一点忐忑。

    “好。”她轻声应了,对他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转身,朝着内侍省去。

    里头自有内侍请她进去,在一间平日用来奉茶水,如今临时摆了笔墨与坐榻的小屋子里坐了三人,一名刑部来的评事,一名内侍省宦官,还有一位提笔记录的书吏。

    如太子所?说,三人大约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态度还算和蔼,袒明身份后?,问了两句同武澍桉的过往,和事发那日她的行踪,以及是否发现武澍桉有异常。

    她照着同萧元琮说过的话一一答了,至于?同武澍桉相关的事则一概答不知,他们问了近三刻的时辰,果然不曾为难。

    临走的时候,引她来的那名内侍客气地送她到?门外,又问要不要再给她带路回东宫。

    既这样问,便是不想再走一趟。

    云英有眼色,来时特意?记了路,连忙摆手:“不敢再劳烦,我认得路,自己回去便好。”

    “也好,也好,”那小内侍冲她笑笑,目光朝南面敬胜斋的方向瞧一眼,“午后?要请吴王殿下来,大会儿都忙着准备,我也该去同他们一道收拾,免得怠慢了这位祖宗。”

    说完,冲云英行了个?礼,自己匆匆回去了。

    听到?“吴王”二字,云英的后?背又生了层凉意?,那个?敢当堂杀人的混世?魔王,她一点也不想遇见。

    眼看着临近午时,她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只是,才走出去不远,刚到?教坊司附近的一条石子路上,就迎面遇上萧珠儿与她身边的一名宫女。

    云英眼皮跳了跳,赶紧退到?石子路的一侧,冲公主行礼。

    “穆娘子,”萧珠儿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她起来,“太子哥哥和小侄儿这两日可好?”

    此处临近歌舞乐伎们出入宫廷的那道门,是以不时有人经过,她们无法放心地交谈,但?这也是近来唯一能见到?的机会,自事发后?,她们一个?在宫中,一个?在东宫,虽只隔了几道宫墙,却始终不知对方情况。

    云英笑着点头:“多谢公主殿下关心,太子殿下与小皇孙一切安好。奴婢今日恰好到?内侍省被问询,眼下正?要回去照看小皇孙呢。”

    她用这样的话来暗示萧珠儿,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担心。

    萧珠儿显然听懂了,方才看来还有些细微紧张的面色缓和下来,露出一丝笑容:“那便好。”

    紧接着,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快速说:“那日留下的那件衣裳不见了。”

    云英眼皮又是一跳:“何时的事?”

    “就在那日,我亲手藏在宁华殿,那夜有太医来给母亲诊脉开药,待我伺候母亲入睡,再去寻那件衣裳想要烧去时,却找不到?了。我担心有人借此生事,听说今日提来询问的都是东宫的人,这才过来瞧瞧,你没事就好。”萧珠儿飞快地说完,一双眼睛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仿佛要再次确认她的情况才敢放心。

    “嗯,奴婢一切都好,殿下不用太过忧心,一件宫女的衣裳而已,宫中随处可见,并不稀奇,应当不会让人起疑。”云英小声地安抚她,自己心里却打了个?突。

    她的衣裳都是自己改过的,的确与别的宫女不大一样。不过,这样的小事只有丹佩和绿菱两个?知晓,旁人应当不会留意……-

    敬胜斋外,内监总管亲自带着十余名仆从,恭恭敬敬站在阶下,望着高处的萧琰,好声好气地商量着。

    “殿下,午膳已备好了,都是您一向爱吃的菜色,和不等?用过膳,去过内侍省回来,再出去走走呢?”

    这位祖宗从前就颇有些喜怒不定的气性在,如今越发成了宫中所?有宫女、内监们的梦魇。听闻被留宫中的这两日,萧琰除了早晚到?延英殿、珠镜殿请安外,白?日并不大留在敬胜斋,身后?也不让人跟着,谁也不知他都去了哪儿。

    为防到?午后?又招不

    到?人,误了时辰,内监们才提前过来请。

    这样得罪人的差事没人敢接,只有交给总管亲自带人前来。

    萧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底下弯腰躬身的内侍们,沉声道:“本王今日早膳用得晚,午膳便不用了,你们不必再次伺候。”

    总管哪里肯走,满脸堆笑道:“膳房还备了些酸甜解腻的果子,殿下既不用午膳,用些果子也好,奴婢们就在此候着,随时听殿下召唤。”

    萧琰半点不领情,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略过,冷笑道:“怎么,怕我跑了?唤这样多人来看着。也不瞧瞧这么高的宫墙,我能跑哪儿去?”

    总管被瞧得后?背直冒冷汗,连连否认:“奴婢不敢!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怎可能如此行事?奴婢只是担心殿下不识往内侍省的路,特意?早些过来……”

    话还没说完,高处的萧琰已经一步步走下来,在他面前站定。

    “我自出生起,便住在宫城之中,这里没有哪一条路、哪一堵墙是我没走过、摸过的。”他的眼神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扫过之时,众人纷纷底下脑袋不敢动,“路我认得,自会准时过去,别的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说完,他独自一人要离开。

    总管愣了下,上前两步要追,还没等?他开口,萧琰又忽然回头,那双漆黑的眼睛已染上中秋那夜拔刀时的冷硬煞气。

    “谁也不许跟着我,否则——”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众人脑中都不约而同闪过当夜那把滴着血的银色长?刀。

    总管停住脚步,像被钉在原地似的,再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总管,这该如何是好?”后?头的小内侍们面面相觑。

    这位祖宗有圣上在背后?撑着,谁敢管他?

    总管扶着脑袋苦思冥想,片刻后?,一咬牙。道:“已到?午膳时分,想必太子殿下该暂时空闲下来了,快派人去请!”

    此案由太子一手安排,请他亲自过来坐镇,到?时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好交代-

    自萧珠儿离开后?,云英的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

    这件事背后?牵扯总共三方,皇后?、东宫和武家,武家的手自不可能伸到?宫中,剩下皇后?与东宫。武澍桉已死,皇后?此刻应当想尽办法将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以掩盖自己利用公主的事实?,不该再在公主那儿浪费心神,须知做得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

    难道是太子听她和靳昭交代过当日的事后?,特意?命人悄悄处理了?

    可是,她总觉得以太子的为人,应当不会这样做……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走过一处低矮的宫舍时,窄小的夹道中忽然伸出一只手,迅速拽住她右侧的胳膊,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将她拽了进去,整个?人被压到?墙上。

    “什么人——”她开口便是抬高嗓音质问。

    只是才两三个?字,口鼻便被另一只手紧紧捂住,紧接着,就对上一双熟悉的漆黑的眼眸。

    是萧琰!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整个?人紧绷起来,颈后?迅速起了一片细细的疙瘩,脑袋里更?是立刻回想起上一次被他堵在珠镜殿的软榻上时的情景。

    “不许喊!”

    萧琰凑近了,隔着手掌,额头几乎与她相抵,中间只隔了一层纸的距离,云英几乎能感受到?他额头滚烫的热度,被捂住的口鼻,更?是一阵闷,也不知是因为他的手下太燥热,还是因为呼吸之间的湿润气息无处安放。

    这可是当堂杀人的祖宗!

    云英不敢拒绝,只能颤巍巍点头。

    只这样小的幅度,二人的额头便直接越过那一层纸的距离,轻轻蹭在一起。

    云英感到?额前一片滚热的麻痒感迅速蔓延开来,直令整个?脑袋都跟着一阵一阵地涨起来。

    萧琰这才放开捂着她口鼻的那只手,可凑在她眼前的脸却没有跟着退开,反而又无声地进了半寸。

    原本中间隔着的手掌的厚度登时缩至同额间相当的距离,鼻尖几乎相触,只要稍一偏头,连唇瓣也能触到?一起。

    “殿下这是做什么!”云英忍不住低声质问。

    她既害怕,又生气,方才憋闷一阵,此刻得了解放,渴望更?多空气,可脑后?已抵着墙面,退无可退,只好小心地别开脸,大口吸气。

    目光移开,才发现这条夹道比她想象的更?窄,两人贴近,侧身站着,萧琰的背后?也只有不到?三拳的距离。

    而此刻,两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一起,她大口呼吸时跟着起伏的胸脯就那样陈在他的眼前,一下一下,抵近再退开,十分惹眼。

    萧琰没有回答她的质问,一双漆黑的眼顺着她脖颈一侧的线条无声下滑,落在她隆起的胸脯间。

    同样是宫女穿的襦裙,压在胸口上一寸,她没有刻意?向下拉,可旁人看起来没有异样,偏她的胸口有个?极小的沟壑的褶皱。

    这样瞧,竟比他印象中的还要丰润。

    第36章 对质 那件外裳是你的吧?

    萧琰顿时感到呼吸便重了一分。

    云英没听到他的回答, 心中觉得忐忑,又偷偷转回目光,觑了他一眼。

    这?一眼, 竟发现他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胸口瞧。

    本就带着紧张和焦躁的面颊登时涨红,将方才的恐惧也挤走了一半, 她费力地抬起双臂,想要做出个自我保护的姿态挡在胸前:“殿下这?是在瞧哪儿!”

    视线被双臂阻隔大半, 萧琰慢慢抬起眼,却还?是没有退开, 原本压在她身侧墙上的双手?下移,绕至她腰后与墙壁之间的那截空隙,强硬地塞进?去。

    “穆云英,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用一种?笃定而低沉的嗓音说, “武澍桉的事, 和你有关吧!”

    云英被他这?一问?吓了一跳,立刻警惕地瞪他,可以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又觉得害怕, 赶紧移开,说:“殿下当真糊涂了,青天白日的,难道就已吃醉了酒, 在此胡言乱语?”

    这?话带着冷嘲,已十分僭越。

    萧琰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托在她腰后的双臂立刻动了起来。

    一只手?掌牢牢托在她的后背, 微一用力,将她的身子整个压向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则迅速袭至她右侧的腋下,一把攥住她的一条胳膊,高高抬起,钉在墙上。

    握在掌中时,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她那胳膊最粗处,一手?竟也能完全笼住,合围一圈,还?余出些?距离,又比他想象的更细,同胸前的丰腴形成鲜明对?比。

    他忍不住咬紧牙关,压抑着让整个身体绷紧的躁动-

    崇明门外,分割前朝与内闱的第三道宫墙外,萧元琮正乘步撵往内侍省行去。

    身边还?跟着一名礼部的官员,边跟着步撵前行,边向他汇报许州、忠武一带盗匪猖獗,以至道路被阻,难以通行之事。

    “是去岁大旱时纠集的盗匪,起初不成气候,因缺粮少食,躲避徭役,方在山林中聚集,并?不滋扰乡县民众,只是后来朝廷拨了粮食下去,今岁也未再?有天灾,他们却未散去,仍聚于山林,自称斗米道,如今已有两万余人之多,上月才上任的许州知州欲出兵剿匪,竟被贼人直接当街射杀。”

    那名官员手?中还?拿着前日送到京都的奏疏,这?一路走来,却半点不必翻,显是早将此事熟记于心。

    “如今许州正乱,长史已暂代知州之职,调派州郡驻军,围山剿匪,朝廷亦当派兵将前往相?助。只是,如今要紧的是许州一带要入京赴考的试子们,听说那儿才考出的一名解元,名叫傅彦泽的,去岁曾写过两篇政论,在许州一带传播甚广,连朝中不少大夫都评阅过,此人才情卓著,若是因此次匪患误了入京赴考的时机,恐怕要惹各州郡的不满。”

    “可是写《时政论》的那名学?子?”萧元琮仔细地听着他的话,蹙眉在脑中回想片刻,竟直接说出了文章名称。

    “正是此人!”那名官员连连点头,“想不到连殿下也读过他的文章!”

    他赞完,心下又觉得虚,不为别的,只为那篇《时政论》中,除了点出如今朝中吏治、军事的诸多不足外,还?犀利地

    指出当今天子的不是,其中,最引人争论的一点,便是圣上在立储之事上的偏心,令天下士子不满。

    就算当今天子仁厚,这?样的话也不是谁都敢说的,更何况是一个还?未入仕的平头百姓,若稍有不慎,就是绝了自己?日后登科之路,也难怪连太子都听过他的大名。

    “匪患要平,调拨的钱粮的事自由两位宰相?与兵部、户部商议后,交父皇定夺。”萧元琮沉吟片刻,吩咐道,“至于考生赴京之事——孤倒是能做主,派人前去,轻车简行,将一众要赴考的考生接入京都安置好,好让他们留足精神?,全力备考。”

    那官员点头,心知太子这?样做的分寸,调兵调粮都是要经天子点头才能成的事,太子暂未受天子委任代理国事,便不能越权。

    他一向谨守礼法规矩,不曾有半分逾矩,莫说是流民作乱,便是北边的氐羌举兵入侵,恐怕也不会擅自做主。

    而派人前往许州接考生们入京则是件可大可小?之事,只要以太子私人之名派人去,便不算国家大政。

    “殿下考虑得周到,只是不知要派何人前往为好?”

    萧元琮坐直身子,看向前方渐近的第三道宫墙,道:“就靳昭吧,他最合适,孤也放心。”

    “如此甚好,臣在此先替试子们谢过殿下了。”那名官员拱手?一礼,眼见就要入内闱,遂止步告退-

    衣衫还?是完好的,可是上身被禁锢着,胸前牢牢贴在男人的怀中,右侧的胳膊还?被迫抬起,云英有种?失了一层保护的惊慌感。

    她恼羞成怒,身子不住地扭动起来,自由的那只手更是直接推搡着萧琰的肩膀。

    可他是个体格健硕的高大男子,她的这?点力气自然无法撼动他分毫,反而惹得他越发紧绷,整个人像弓弦似的拉满。

    握着她上臂的手?滑了几寸,在她腋下贴身的那片衣料上摸索过去。

    那一处太过敏感,即便隔着衣物?,也让她颤栗不已,毕竟,再?多一寸,就要触到禁处了。

    “别乱动,”萧琰凑到她的耳畔低语,呼吸变得深沉,“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热气袭来,云英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颈,随着他的话停了停动作,随即更用力地挣扎起来。

    萧琰被她弄得险些?失控,只得干脆将她两只手?都制住,在她挣脱不开的时候,又说:“那件外裳是你的吧?”

    这?一回,云英彻底明白过来了。

    他方才的举动不是要轻薄、戏弄她——也许有那么一丝意味,但最重要的是,他在查看她身上这?件衣裳是否有改动的痕迹。

    “奴婢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她别开眼,不再?挣扎,脸上的粉晕未消,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摇曳盛放的芙蕖。

    “你若不说实话,我只好把那件衣裳送到内侍省,教他们好好查一查了。宫女的衣裳虽到处都是,这?样改过的却不多,毕竟——”萧琰冷笑,没有放开她,原本紧紧盯着她表情的双眼慢慢下滑,落到她的丰盈处,“不是谁都能撑得起来的。”

    腰这?样细,胸这?样圆的实在少见,萧琰话说得隐晦而轻浮,脑海里的念头更是荒唐:这?样沉甸甸的模样,想来他那小?侄儿不会饿着。

    念头一闪过,他便皱了皱眉,自问?平日不算好色之徒,为何一对?上她,便会生出各种?欲念?难道是因为第一眼见她,就是她袒着半边胸乳哺育婴孩的画面,以至于后来每一次想起她,都不由自主地想着她衣衫不整、满面春情的模样。

    云英被他这?不着调的话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怒,心知难以否认,干脆便说:“是奴婢的又怎样?横竖那一日奴婢的确在宫中,此事人人都知晓,便是丢了件衣裳在宫里也没什?么大不了。”

    “的确没什?么大不了,”萧琰扯了扯嘴角,沉声道,“只是那晚事发后,有人亲眼见过普安出现在撷芳阁外,拿走了一件自己?的外裳,而这?件衣裳又恰好出现在宁华殿,实在有些?巧合。谁知你那晚一个人在宫里的时候做了些?什?么?”

    他说着,面上那抹带着恶意的笑容加深:“是不是和那姓武的偷情了?——

    “你胡说!”这?下完全戳到了云英心中的禁忌,使她连最基本的身份也顾不得,张口便是一声喝斥。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惹怒了,萧琰的笑容也慢慢消失,露出冷漠而带点煞气的本来面目:“——还?是你给他下了毒。”

    这?句话甚至不带半点疑问?的语气,仿佛他已笃定自己?猜对?了,今日寻她,不是要向她求证,而是告诉她,他已知晓一切。

    云英顿了顿,在心中回想今早入宫前,太子对?她说过的话,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若奴婢说是,难道殿下真的会向刑部的二位侍郎告发奴婢吗?就不怕因此将皇后娘娘也牵入其中?”

    提到自己?的母亲,萧琰并?没有任何被捏住软肋的惊惶,反而露出一丝讽刺和无所顾忌的放肆神?情:“我不在乎,她自己?做下的事,若有朝一日真被人无可避免地揭穿,也是她应得的。”

    这?样对?母亲全然不管不顾的样子将云英怔住了。

    传闻中,郑皇后膝下只吴王这?样一个儿子,爱之甚深,这?么多年来,为了能让他成为大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才处处与太子做对?。

    她以为,他们母子之间应当关系十分亲密才是,可瞧他这?样的反应,竟仿佛毫不关心他的母亲一般。

    她一时不敢相?信,可瞧他的模样,又觉不是信口胡说,加上那夜他当堂杀人的“壮举”,难道他内里就是这?样一个冷漠而张狂的性子……

    “既然如此,殿下今日又来找奴婢做什?么?”

    萧琰望着她强忍着紧张的模样,也不再?玩笑,只是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冒险害武澍桉。”

    云英绷着脸,想也没想道:“需要什?么理由?他差点让奴婢丢了性命,奴婢恨他,这?样简单的理由,殿下难道想不到?”

    这?一回,萧琰变成了惊讶的那个人。

    “仅此而以?”他总觉得不信,“不是为了太子?不是他教你动的手??”

    武澍桉和这?小?娘子之间的事,满京都的人都知晓,可他之所以没朝这?一处想,是因为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仆从婢女,因为主人的荒唐和欺凌就敢反过来谋害主人的——甚至武澍桉的所作所为,除却最后为了攀附郑家而差点要杀了她之外,在外头的大多数人眼里,根本算不上欺凌,反而是一种?“厚待。”

    负责调查此事的那些?人想必也是这?样想的。

    他总不信这?小?娘子有这?样的胆量,毕竟,若真是她一人所为,那便绝不可能事先知晓皇后的安排,一切都是当场做出的反应。

    “自然不是太子殿下!”一听到他要怀疑太子,云英立刻斩钉截铁地否认,“此事与太子殿下无关!”

    萧琰没料她反应这?样大,不由皱眉:“急什?么?此事得益最大的就是他,不费一丝力气,不脏一片衣角,便能赢得无数人心,全然就是他一贯的作派。”

    云英听得出来他这?话是在讽刺太子平日温和谦逊、事事周到、谨慎有度的模样,当即为其感到不平:“没有证据的事,还?请吴王殿下慎言。太子仁善宽厚,绝不是吴王殿下口中那样的人。”

    萧琰见多了像齐慎那样的文臣对?太子死心塌地的敬仰、爱戴,本以为早就习惯了,可此刻看见云英也如他们一样,对?太子那样崇敬,心中竟是一阵不快。

    “你就这?么相?信他?”尽管心中已经大致信了她方才的话,他还?是忍不住刺一刺她那颗对?太子一片“虔诚”的心,“他是何种?为人,我这?个识得他二十年的亲兄弟总应该比你这?个才入宫三个月的乳娘清楚吧?穆云英,我那大哥是什?么也的人,你真的知晓吗?”

    云英被他说得心口沉甸甸,莫名慌起来,别开脸不耐烦地问?:“殿下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自她不再?无谓挣扎后,他原本牢牢固着她的胳膊也已放开,换作双手?支在她两侧墙上的姿态,虽不再?那样近,但仍在这?狭

    窄的夹道里圈出个更小?的空间。

    “你以为他真的清清白白?”萧琰冷笑一声,故意弯下腰,在她的耳边说,“那日你出宫的消息,你觉得是谁透露给武澍桉的?”

    云英感到心中一惊,连呼吸也跟着停了停。

    那天的事,她记得清楚,一直埋在心里,疑惑未消。那时,武澍桉的模样看起来可不是碰巧出现在西市外,又碰巧拦住她的去路,而是早得了她会在那日出宫的消息才找来的。

    后来,经了中秋那夜的事后,她便想,恐怕是太子妃将消息透露出去的。他们想要让武澍桉与东宫的矛盾再?次上升,好利用被激怒后直犯糊涂的他来对?付东宫,便将引线又放到她的身上。

    而太子那日也恰好出现在西市附近,瞧见了发生的一切,听那夜他与薛清絮之间的只言片语,他早知薛清絮的心思不纯……

    难道,真的像萧琰所说,她这?个不但是皇后和郑家用来引武澍桉上钩的诱饵,也是太子用来引皇后他们上钩的诱饵?

    “吓坏了?”见她久久不语,萧琰低头去瞧她别开的脸庞,颇有些?解气,“我以为你比旁人聪明些?,没想到也是一样的,这?点小?事便吓坏了。要知道,在宫里,什?么人都不能轻易相?信,他也一样。”

    这?个“他”自然是指太子。

    云英心里却忽地想起刚入宫的第一个夜晚。

    那一晚,她遇到了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的萧元琮。他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

    她猛然惊醒,在萧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推他的肩,却不将人推开,而是一弯腰,从他的臂膀间钻了出去。

    “殿下说的奴婢不懂,也不想懂,奴婢只是个小?小?的乳娘,大人物?们之间的事,奴婢断不敢掺和。”

    说完,也不瞧萧琰的反应,赶紧走回外头宽敞的路上,小?跑着远离。

    拐角处便是第三道宫墙,再?沿着走出十余丈,便是可通往东宫侧门的路,云英走出一段距离,见身后没人追来,才稍稍放心。

    谁知一转过角,就瞧见太子的步撵正往这?边来。

    第37章 出神 难道以为我出来调戏宫女,秽乱宫……

    没有全副仪仗, 只四名抬步撵的和两名随行?的内侍,一路走来脚步极轻,隔着这样的距离, 云英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她心?里有些发慌,幸好刚才再不?愿与萧琰多纠缠, 直接跑了,否则便要被太子撞见了。

    眼看步撵靠近, 她赶紧退到一旁,低头调整好神色, 躬身行?礼。

    “云英,”萧元琮示意步撵稍停,侧目仔细地瞧, “话已问完了?怎么脸色不?大?好?”

    云英抬起头, 冲他勉强笑笑, 点头说:“回殿下?, 都已问完了。许是?临近午时,奴婢方才觉得?有些头晕,回去歇息一会儿便好了。多谢殿下?关心?。”

    萧元琮望着她低眉敛目, 仿佛不?敢与他对视的模样, 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即淡淡“嗯”一声,没再多言,抬手示意步撵继续前行?。

    过了前面的拐角, 便是?方才她经过的那片低矮的宫舍,这里从前是?用来存放修补宫城外墙所用之物?,以及供夜间在附近值守、巡视的内侍们歇脚的,如今存放之物?已统统被移至宫墙外的库房中, 又是?白日,无人来歇,是?以除了出入宫禁之外,鲜少有人经过。

    然而,就在这样的地方,一条两间屋的外墙围出来的窄小夹道外,竟倚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背靠在墙上,面对这条还算宽敞的路,双臂环在胸前,目光向上,望着被宫墙割断一片的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那一副随性不?羁的模样,正是?此刻应当?要在内侍省等待问讯的萧琰。

    大?约是?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的步撵,他忽然转过头来,目光扫过,迅速落在步撵上端坐的萧元琮身上。

    “大?哥,怎么这时候入宫?”萧琰懒懒地站直身子,也不?行?礼,就这么看着萧元琮,“想必是?那群阉人怕我跑了,特意去请的靠山吧?”

    萧元琮听得?出他话里的嘲讽,并不?理会,只说:“父皇龙体抱恙,孤这两日一直忙于朝政,还未细细问过武家案的情况,今日晌午得?空,便特意过来瞧瞧。倒是?二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曾用过午膳?”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否认是?内宦们将他请来,也全了他们的面子,将自己的来意说得?合情合理。

    萧琰耸耸肩,仿佛开玩笑似的:“我自然是?来等大?哥你?的。不?然,大?哥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萧元琮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越发流露出恶意:“难道以为我出来调戏宫女,秽乱宫闱?”

    不?是?为何,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意有所指。

    萧元琮的脑中闪过方才云英异样的神色,目光一闪:“二弟说笑了。孤正要往内侍省去,二弟可要同行??”

    萧琰遽然收起笑容,冲他一挥衣袍,直接拒绝:“不?了,方才大?哥提醒得?对,我还没用午膳,就先?回一趟敬胜斋,一会儿再去内侍省。”

    说罢,不?等萧元琮回答,站直身子径直提步,抄小道离开。

    步撵旁的侍从心?中着急,迟疑着看向萧元琮:“殿下?,可要去追?”

    “不?必,”萧元琮瞧着弟弟消失的背影,摇头,“随他吧,说了要去,想必便不?会食言。”

    侍从遂不?再多言,随步撵一路行?至内侍省。

    那里早有一众刑部的官员与内侍总管相迎,殷勤有礼地将他引入屋中的主座,呈上这几?日查案下?来写就的条陈。

    “宫中涉事众人都一一查问过,没人亲眼见过武校尉下?药、服药,受害的彩凤亦称其是?因一名宫女传话,称武校尉在撷芳阁又要事想与其商议,彩凤心?有疑虑,但因正值圣上千秋,不?敢烦扰皇后娘娘,又想先?前武家曾为了联姻之事想要求到皇后娘娘跟前,生恐武校尉心?生怨怼,才去了一趟,不?料一到撷芳阁,便被人打晕了,后事全然不?知。”

    萧元琮翻了翻条陈,问:“那名宫女可曾问过?”

    “是?宁华殿的宫女,自述那日恰到鳞德殿寻公主殿下?,还未寻到,便被武校尉喊住——在其他宫女的供述中,也的确提到在鳞德殿瞧见武校尉同这名宫女说话。”

    说到这儿,那名负责的官员亮出最关键的一处:“今早,宫外的消息传来,已确认无误,那日出现在撷芳阁的药粉,和香炉中加了料的盘香,的确都是?武校尉从平康坊的馆子里买来的。”

    “嗯,可见药和香的确是?他带入宫中的。”萧元琮放下?条陈,没有直接提出看法,只这么简单说了一句。

    那名负责的官员却听明白了,太子这是?不?打算把事情扩大?,将珠镜殿牵扯进来了,毕竟,瞧武澍桉当?日的反应,多少与皇后和郑家有关联。

    如此也好,能够让他们这些办案的官员松一口气,查到此处,已将能查的真相都查了一遍,若再要深挖,只恐陷在其中,里外不?是?人。

    毕竟郑皇后有圣上护着,不?但查起来阻碍重重,便是?真查出来什?么,只怕也是不了了之的结果。

    眼下?,便只余吴王杀人案了。

    “殿下?明察。”那官员恭维一句,又试探着说,“一会儿要问吴王殿下?的几?句话都已抄录好,殿下?可要提前一观?”

    萧元琮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此案是?刑部主审,孤不?宜插手,过来旁听可以,至于别的,还是?应当?上达天听,交由父皇定夺才是?。”

    官员顿悟,连连点头,告罪称自己疏忽糊涂,差点犯下?大?错。

    太子再想一举拿下?吴王又如何?只要天子在一日,便压在东宫头上一日,吴王便安然一日。

    这案子,左不?过就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云英回到东宫后,已过了用午膳的时候。

    膳房不?会给宫女们多留吃食,幸好丹佩和绿菱行?事周到,想着她还未回,便在屋里留了糯米糕与胡饼并一小碟果脯,虽早冷了,好歹能填

    饱肚子。

    云英心?中感?激,却没有立即坐下?吃,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小暖阁,将上身襦裙的暗扣解开。

    里头原本干燥柔顺的软垫已变得?微微湿润,蹭得?胸前肌肤一阵难受。

    方才与萧琰纠缠的那一阵,也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心?中烦闷羞怒所致,乳汁竟溢出了不?少。

    如今小皇孙已八九个月大?,每日膳房添的吃食日渐增多,吃奶渐渐少了,她的乳汁也不?似先?前丰沛,已经多日不?曾感?到饱涨,更?别提这样溢出来了。

    可见萧琰的确令她气恼厌恶!

    好容易换了干净的软垫,她才重新回到外间。

    小皇孙要午歇,丹佩去陪着,绿菱则在外间,束着衣袖举着熨斗给小皇孙熨衣裳。

    “尚服局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都被提去问话了,送来的衣裳有好几?件边角都卷着,熨出来的衣裳连边缝也对不?上,”瞧见云英,绿菱随口抱怨一句,“云英,你?方才到宫里可见着尚服局的人没有?”

    云英拿起凉透的胡饼咬了一口,牙口酸胀、咀嚼困难的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腹中的饥饿。

    “倒是?没有,”她还有些心?不?在焉,反应也变得?迟钝,等那口胡饼咽下?,才明白过来绿菱问的什?么,摇头答道,“想是?前两日已将宫中的人问完了,我到时,没再见有别人去。”

    “也是?,由远及近,宫中的人近,待问完了才到东宫。”说到这儿,绿菱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晌午我去膳房时,听到厨娘说,昨日夜里,燕禧居死了一个宫女!”

    云英拿着胡饼的手一哆嗦,差点将才咬了一口的饼掉出去。

    “可是?中秋那日回来,被太子妃殿下?打过板子的那个?”

    那名宫女正是?当?夜受太子妃指使,将靳昭引去撷芳阁的那个,那晚,在少阳殿外,她曾亲耳听到薛清絮说打了那名宫女板子,后来也在宫女中的流言中听说过。

    “正是?她!”绿菱说着,将熨斗架好,做了个阿弥陀佛的姿势,才继续将熨好的小衣裳齐整地搁到一旁,换上新的,“听说是?板子打得?太重,挨了几?日,到底没挨住,昨日夜里断了气,教人拖出去了。幸好咱们在宜阳殿,离燕禧居远……”

    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她也不?敢多说,很快息声。

    云英听得?心?里一阵惶恐。旁人不?知内情,只听说那名宫女当?夜不?守规矩,趁着太子妃命她带中郎将下?去歇息时,差点冒犯了中郎将,这才惹恼了太子妃,得?了这样严厉的惩罚。

    她们只说太子妃对下?人太过严苛,同先?前的青澜一样,虽有错,却绝不?该死。

    而云英心?里却一清二楚,那宫女哪里是?犯了不?致死的错?分明是?她替太子妃办了不?该办的事,临到头来,又被太子妃灭了口!

    那之前的青澜呢?她的死,是?不?是?也不?仅仅那样简单?还有太子,他在这些看起来与他毫不?相干的事里,又到底是?何种角色?

    “你?以为他真的清清白白?”

    萧琰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令她不?由出神。

    “云英,你?怎么了?”绿菱已又熨好了所有衣裳,瞧出她脸色不?大?好,又心?不?在焉,一时有些担心?,“可是?方才在宫里遇到什?么事儿了?他们为难你?了?”

    云英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人为难我,只是?早上起来便觉闷得?慌,方才又饿了一路,有些发晕。”

    绿菱到她身边坐下?,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瞧,叹了口气,说:“到那种地方去问话,总是?会有些紧张的,你?快吃吧,可惜没能给你?留上热的,今日你?不?当?差,到时出去走走,透口气,想必会好些。”

    云英点头,又大?大?吃一口僵硬的胡饼:“没事儿,过了时辰还能吃上午膳,已经不?容易了。”

    她是?下?人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对她来说,宜阳殿已比在城阳侯府时好上百倍千倍了。

    城阳侯府的婢女们个个想在主人面前争脸,因她生得?好,又得?杜夫人和武澍桉的格外亲近,她们便不?时排挤,不?论她做什?么,总不?得?她们一句好话。

    而宜阳殿不?同,这里的宫女太监,个个只顾做事,平日说说笑笑,单纯惬意,互相之间,也多有照拂。

    譬如丹佩和绿菱因从小就入了宫,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是?以平日闲暇,便只爱窝在屋里,几?个小宫女聚在一处,说说笑笑。而她才入宫不?久,对周遭一切不?那么熟悉,时不?时一个人出去走走,她们也不?见怪,反而有时还会好心?地告诉她各处景致如何。

    这样的日子,她只在刚刚被卖进城阳侯府时,才稍稍体会过。

    若不?是?宫外还有阿猊在,便让她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做个小小的宫女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今日,她心?中总是?惴惴,像原本柔顺如丝的长?发忽然打了个结,篦子梳过时,疏不?通,又不?敢用力,生怕拽疼了头皮,拽落了发丝-

    申时二刻,靳昭从北衙禁军主营回到东宫附近的羽林卫营中。

    方才,东宫的一位属臣已带着太子的亲笔手书过来,要他带人前往许州,给那里为盗匪所困,要入京都参加明年春闱的试子们开道。

    书中说,此是?太子私派之事,不?与朝中兵马牵扯。

    这一路,靳昭已在心?里细细计算了日子。

    照朝廷的规矩,试子们需在十一月初一前入京都,到礼部递上文书,方可参加春闱。那文书不?单是?州府开出的乡试名次和路引,还有他们入京都后的居处等等。

    每到这时,天下?学子汇集京都,各坊都挤满了,要找个环境清幽,又价格公道的落脚地,都要费好一番心?思——毕竟要住上好几?个月,又是?在大?考前,学子们都十分重视,花上十天半月才找到的,不?在少数。

    许州试子人数不?少,各有各的喜好,若是?到十月才得?入京,恐怕好的住处都已被人捷足先?登,他们到处求问便要误了日子。

    最好是?九月中旬就到,只是?这样一来,留给他的时间便有些紧。毕竟不?光是?一来一回赶路,他还得?带着人在盗匪们的包围圈里凿出个口子来。

    既是?太子私派,便不?能抽掉太多人手。他一回羽林卫,便先?点了三十名侍卫,向在场的交代了事情,不?在场的,也吩咐人去通知,命他们几?个先?回去收拾,明日晌午之前便要出城东去。

    接着,又查了接下?来一个月的当?值安排,让刘述重新安排,以确保东宫的守卫不?会有半点松懈。

    眼见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刘述劝:“中郎将今日也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吧!毕竟明日就要走,时间太紧,殷大?娘还不?知晓呢。”

    “嗯……”靳昭应了,万事已妥,他却总觉得?心?里却还有个没解开的疙瘩,不?该立刻就出宫。

    “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刘述不?解。

    靳昭看一眼外头已经站好队,要往南侧夹道和宫墙附近巡查的侍卫们,忽然起身,说:“我还要亲自到各处去看看,你?先?回吧,替我给阿娘带句话,她恐怕要赶着弄一桌菜来。”

    “也好,”刘述点头,解了腰间的腰牌,挂回墙上,又在档册上写了时辰,便要先?走,“我让我媳妇儿将昨日才宰的羊送些去,给你?们添个汤锅。”

    待他离开,靳昭才独自一人出了营,朝着宜阳殿西面的那处高台行?去。

    也许是?那夜荒唐,错已铸成的缘故,他感?到自己的心?有了一种隐秘的变化,想知道她白日在内侍省的问话如何,也觉得?应当?告诉她自己即将离京多时。

    否则,她寻不?到他,只怕会以为他是?有意躲避。

    第38章 过往 心下就像被塞了团棉花,又松又软……

    靳昭在那方高台下没有瞧见云英的身?影。

    他算了算日子, 这才想起今日原非自己当值巡逻的日子,她?应当不知他会?往这里来。

    若是日日都在这儿?等他,那才是稀奇又让他不知所措。

    不过, 他在底下站了片刻,到底没走, 而是又提步进了那

    片竹林,沿着山间曲幽小?道, 朝着那处凉亭而去。

    已过中秋,森森竹影不再?似夏日那般青翠, 长条似细刀的叶片都褪了绿染了黄,瞧来颇有零落寂寥之势。而就在那被?竹影包围的凉亭中,果然有一道熟悉的浅杏色身?影。

    她?凭栏而坐, 侧对着他的方向, 目光定定望向某处山石, 一副出神?的样子, 不知到底在想什么,就连有人靠近都没察觉。

    靳昭不由蹙眉,在凉亭外停下, 与她?只隔了一道凭栏, 开口唤她?,只是她?的名字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变成更生疏的称呼:“穆娘子。”

    云英这才回过神?, 一转头对上他莫名的眼?神?,本能地站起来,朝后退一步,回应似的冲他行?礼:“中郎将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话是这样说, 但她?扪心自问,方才出来透气,不自觉就往这儿?走,本也?是怀着能不能遇见他的心思,惊讶的同?时,亦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靳昭看着她?的动作,沉默一瞬,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今日的问话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云英轻声?回答,“问的都是意料之中的话,没什么特别,想来他们已有了眉目。”

    “嗯,有太子殿下在前,他们办差定是心中有数的。”靳昭听到预料中的话,并不惊讶,又觉自己多虑,原本她?就是个看着不作声?,实则比别的娘子都大胆的性子。

    这是能登高位、做大事的性子,但凡出身?好一些,又或是生做男子,只怕都会?有另一番境遇。

    云英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听到“太子殿下”,当即又想起萧琰的话。

    她?想,靳昭跟了太子这么久,应当很了解他的为人,至少比她?多许多。

    “入宫前,奴婢听那位教宫中规矩的嬷嬷提过,中郎将也?曾受过太子殿下的恩惠,这才入了羽林卫,常伴殿下左右?”

    听来倒与她?有几分?相似,她?也?受了太子的救命之恩,才有机会?脱离户口,入得东宫。

    靳昭点头,沉默片刻才慢慢说:“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到长安,因是孤儿?,无依无靠,被?商队卖给个杂耍班子,白日要在街头卖艺,夜里又要被?打骂干活,那班主是个好赌的,平时卖艺赚来的钱不但不分?给我们,还都被?他拿去赌场里,待钱输光了,他便生了要将我们这些孩子卖进平康坊的秦楼楚馆做小?倌的念头。”

    说到这里,他平静沉稳的神?色稍有了一丝波动,那双微蓝的眼?里萌生出一种可以称之为带着血气的厌恶情绪,使他变得与平日格外不同?。

    “我是第?一个察觉他意图的人,当晚便带着那几个孩子一起逃走,却不小?心被?班主提前发?现。他带着七八个汉子,将我捆起来毒打一顿,第?二日仍要我带着伤跟着他们出去卖艺,我不愿屈服,当街与他们对质,引来旁人的围观。”

    云英听得直觉揪心,与他的过去相比,她?在城阳侯府过的的确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既当街闹出动静,可曾有人报官?”

    靳昭垂了垂眼?,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巡逻的差役就在附近,听到动静过来问话,可一瞧我是西域人,又是最下等的奴隶,连卖身?契都在班主的手?里,便什么也?不管了。那一日,若不是太子殿下恰巧外出,经过那处街市,目睹了一切,斥责当日巡逻的差役,将那班主捉去审问,恐怕我就要命丧黄泉了。”

    事情已过去十年,他几乎没有对人完整说起过,便是对刘述他们,也?只含糊说是当初为奴时,被?太子所救。他们听说他曾经为奴,也?都不敢多问,生怕成了那揭人伤疤的恶棍。

    今日也?不知怎么,在这样一个不适宜促膝长谈的情境里,他竟把这段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不堪过往说了出来。

    在京都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为人处事忌交浅言深的道理,怎么到穆云英的面前,却都忘了?还是说,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从“交浅”之列中剔除了?

    “果真是救命之恩……”云英轻声?说着,莫名想起那日在西市之外,若没有靳昭出现,那些差役恐怕也?真的不敢管束武澍桉。

    “这些年,殿下从未挟恩图报,当初进入羽林卫,也?全是我自愿为之。”

    云英也?是自愿入宫的,尽管当时其实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日,奴婢在西市外遇到武澍桉时,太子殿下也?在附近,此事中郎将可知晓?”

    靳昭愣了一下,说:“那日因我彻夜随侍左右,殿下恐我太过辛劳,清晨回城时,便准我先回去了,其后时一概不知。怎么?”

    “没什么,只是那日奴婢回宫后,恰听殿下提起。今日忽然回忆起细节,武澍桉出现在那儿?似乎并非巧合……”云英看着他的面孔,没有直接明?说。

    他慢慢回过意来,看一眼?她?的神?色,沉默片刻,道:“殿下心思素来缜密妥帖,万事皆有主张,既能说出来,便不是什么需忌讳的事。”

    旁人或许觉得他愚忠,但他其实不是多么蠢笨之人,跟在萧元琮身?边这么多年,不是看不出来萧元琮颇有几分善操人心的本事在。可是不论如何,他记得那份恩情,不管萧元琮是出于什么原因,救了他的命就是事实。

    这些年里,他从未见过萧元琮勉强过什么人做自己完全不想做的事,一切所谓顶罪也?好,牺牲也?罢,都是旁人心甘情愿,他这个中郎将也?是一样。

    这种甘愿,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云英愣了下,听着他的话在心里细细过了两遍,竟觉得堵了一日的气慢慢顺了。

    “中郎将说的是,奴婢多虑了。”

    靳昭瞧她?微微带了笑的面庞,便猜她?已自己想通,只是心中对她?这样生疏的称呼仍不痛快。

    明?明?中秋那夜,两人曾那样亲近!

    眼?见前面的话已说完,他终于开始回答她?起初的问题:“今日晌午,我接到殿下的亲笔手?书,要往许州去一趟,为当地受盗匪所困的考生们开道,恐怕明?日便要走。”

    云英一愣,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今日过来,原是想告诉她?这件事。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最后出口的第?一句话确实:“有盗匪,会?不会?有危险?”

    这两年盗匪猖獗,便是京都附近也?先后有过两三波,只是她?这辈子还没踏出过京都一步,全然不知外头的情形,更不曾见识过这匪患到底是何种危险。

    靳昭听到她?的话,心下就像被?塞了团棉花,又松又软,熨帖极了。

    “不会?,所谓盗匪,都是前两年旱灾与水灾频发?,民间粮食大欠收,百姓们吃不上饭,又要躲徭役,这才集结到山林间,成为匪类。他们大多不过是为了一口粮食才打家劫舍的苦命人罢了。”

    他耐心地解释,低沉的嗓音伴着秋风穿过竹林时的竹叶窸窣声?,还有口齿之间始终未改的,独属于西域人的字音,好听极了。

    这些不假,只是许州的那股斗米道的匪患,并非这样简单,他原只是想让她?放心,却不料她?一点也?不好糊弄,当即又问:“既如此,他们拦那上京赴考的学子作甚?朝廷似乎已往许州运过赈灾的粮食。”

    倒不是她?有意留心家国大事,只是五月里,武澍桉出城前往京郊的营地操练,顺路接一接那位郑家女郎,原因便是左右冯邑郡有流民匪乱,而他们聚集在那儿?,就是因为朝廷正在往中原一带运送赈济粮。

    靳昭被?她?问得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慢慢说实话:“一来,前些年天灾不断,朝廷也?没有那么充裕的粮食可供调拨,便是拨过去,以各地州官的速度,恐怕也?已是灾情起后许久了。二来,他们打家劫舍多了,难回良籍,便干脆一辈子做强盗,与朝廷对抗,如今已成了‘逆贼’。”

    至于其中更多的由朝中党争引起的事,他便不细说了。

    云英不大知晓朝政,可是心里也?慢慢抓到了些影子。听罢有

    些担忧地看着他,轻声?说:“那便也?是凶险的。”

    这一次,靳昭不再?否认,只是瞧她?的眼?神?变深了,好像带着某种暗示。

    云英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去,只觉身?上被?泼了层火油,只差一个火星子便能点出噼啪的烈火。

    白日在萧琰面前被?逼出来的那股劲儿?悄然找到了安放的地方,她?咬了咬唇瓣,走近一步,一只手?轻轻搭在凭栏之上。

    木质的栏杆,涂了厚厚的朱漆,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下,干裂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那斑驳的样子与棕红的颜色,衬得她?的那只手?格外水嫩白皙。

    “中郎将,”她?仰头,一双含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此去千万小?心。”

    靳昭呼吸顿了一下,目光才从她?那只像无意伸出来的手?移开,又对上她?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没有回应,而是探过半个身?子,深深吻住她?已经湿润的唇瓣。

    心里的疙瘩在这一刻终于被?解开,此刻顺得不能再?顺,察觉到她?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原本垂在身?侧悄悄握紧的手?不由抬起,一边握住她?搭在凭栏上的那只手?,轻轻搁在自己的胸膛上,一边揽住她?的后背。

    两人之间还隔着栏杆,不能完全贴近,但仍旧吻得难舍难分?。

    云英的呼吸变得混乱,贴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不由收紧,攥得他的衣裳皱起来,指尖更是隔着衣裳从他的胸口重重擦过,好像要将他的衣裳扯下来似的。

    靳昭感到一种轻微的疼痛,搂着她?的胳膊倏然收紧,竟然就这样将她?直接抱起来,从拦至她?腰间的栏杆后带出来。

    弱冠年纪的壮硕儿?郎,正是欲望勃发?的时候,前几日是生平第?一次真正尝到甜头,如今哪里还忍得住?只这片刻,便已被?点着,摸索着她?的衣裳,越搂越紧。

    “我会?小?心。”他到底谨慎沉稳,理智还在,知晓此时此地绝不是能逾越过那条线的时机,便在自己要守不住的时候先放开,在她?的耳畔轻咬一下,喘着气低声?说,“你在宫中也?要小?心,再?别被?卷入那样的事情里。小?郎君有阿娘照看着,我今日已托了刘述,请他每隔两三日便去瞧瞧,他媳妇儿?热心,与殷大娘很亲近,殷大娘说,她?前两日来瞧过阿猊,很是喜欢,日后也?会?常帮着照看……”

    云英的双臂不知何时已变成圈住他脖颈的姿势,听着他这一连串絮絮叨叨的叮嘱,忽然鼻尖一酸,想也?不想,踮起脚尖又吻住他的唇瓣。

    自她?有清晰的记忆来,几乎没体会?过被?人关心和爱护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的……

    “靳昭,”她?的眼?眶有些红,“你到底要去多久?”

    听到这一声?名字,靳昭感到心头发?热,忍不住又在她?的鼻尖吻一下,低声?说:“不好说,不过,我预备在九月中旬前回来。”

    云英在心中算了算,是近一个月的时间,恰好那几日是她?可以出宫去看孩子的时候。

    “那我等你回来便是。”她?也?搂了下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肩上。

    萧瑟的秋风里,两人就这样拥在一处,慢慢平静下来,谁也?不说话。

    第39章 燃烧 食指点在她的唇上。

    傍晚时分, 萧元琮回?到少阳殿。

    余嬷嬷照例守在外,一见他回?来,便冲偏殿里候着的小内侍将衣物?、茶水都捧来。

    萧元琮在门?边停了停, 目光往西一扫,问:“这两日皇儿可好?”

    余嬷嬷心领神会, 立刻吩咐:“去请小皇孙来。”

    有?人?领命去了,余嬷嬷方跨进?殿中, 待萧元琮更衣毕,挥退旁人?, 低声道:“燕禧居的那名宫女?已被送出去了,无父无母的,也寻不到人?来领, 只好送去埋了。”

    “也是个可怜人?, ”萧元琮听罢, 饮一口茶, 轻轻叹一声,“伺候了那么多年,只换来这样的下场。”

    余嬷嬷始终紧抿的薄唇微微蠕动, 素来无情的眼里终于?多了一丝轻微的波动, 到底都是替人?卖命的奴婢,总还有?几分怜悯之情。

    不过,她很快恢复正常,继续说:“他们的人?还在想方设法寻去岁照顾过青澜, 以及给她接生过的宫女?、嬷嬷,还有?太医,想来仍旧没有?打消怀疑。”

    “那便让他们查去,这件事, 他们不翻到底是不会罢休的。”萧元琮看来没有?丝毫惊讶,上次与薛清絮看似已撕破夫妻间的最后一层伪装,可他心里清楚,她那副模样,除了忍不下去,也有?要?套他话的意思?,“盯着就好,别的不必做。”

    薛家自薛平愈没了以后,便再?不是东宫党。薛清絮心怀恨意,因为父亲早年定下的婚约不得不嫁入东宫,实则早已倒向郑皇后那一方。

    当初,薛平愈看似只是受了门?生们的牵连,但其实手上还沾了一项科举舞弊案,被手下一位门?生暗中摸索到了蛛丝马迹,在贪污案受审时,口风不紧,透给了郑氏一党。

    当年的神童,靠着科举连中三元名满天下的神童,入仕后始终是天下学子崇敬向往的楷模,若有?朝一日,与科举舞弊案有?了牵连,那便不光是他一人?的一世清誉,整个薛家,嫡系旁支,都要?受到牵连,后数三代禁入考场,那便几乎绝了一家子的官路。

    这样的丑事,他不可能帮忙。至于?薛清絮求到哪里去,他也不会管。

    其实薛清絮说得没错,他操控人?心,他借刀杀人?,他要?所有?伏在自己脚下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而他,要?清清白白地坐上宣政殿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皇孙的事,他没打算永远瞒下去,总有?彻底发作?的一天,只不过还不是时候罢了。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脚步声:“殿下,宜阳殿的宫女?带着皇孙过来了。”

    萧元琮没说话,余嬷嬷便示意让人?进?来。

    谁知来的不是云英,而是丹佩。

    她抱着刚刚睡醒不久,正咿咿呀呀舞着小手“说话”的孩子,绕过屏风,小心翼翼地对着榻上的萧元琮行?礼。

    他没有?说话,旁边的余嬷嬷开口问:“今日怎么是你?穆娘子不在殿中吗?”

    丹佩和绿菱两个平日都有?些怕余嬷嬷,同太子亦生疏,听她这样一问,赶紧答:“穆娘子今日回?来后,有?些头晕发闷,方才一个人?去西边透气了,故而今日由奴婢前来。”

    “嗯。”萧元琮这才开口,冲她招手,示意她将孩子抱来,瞧了两眼,说,“精神倒是好,近来可会说话了?”

    孩子至八九个月,便开始能说些简单的字词,丹佩笑着点头:“前日已会说个‘阿父’,不过,只说了一回?,后来便不曾听见,小皇孙聪慧,想来过一阵子就能口齿伶俐地说话了。”

    “倒是不必太急,一步一步走稳当了就好。”萧元琮替孩子理了理衣裳,摸摸他的小脸蛋,又问几句孩子饮食起居的细节,没一会儿便让回?去了。

    余嬷嬷见状,一面让人?去膳房传话布晚膳,一面问要?不要?再?派人?去寻穆娘子。

    萧元琮摇头:“不必,孩子瞧过了就好。孤自出去走走。”

    说着,他从?榻上起来,披了件素淡的纱衣,挥退身边的侍从?,独自一人?朝着西边去了-

    云英没有?在凉亭中逗留太久。

    都是成年男女?,独处之下,难免易擦枪走火,眼见双方都已忍至极限,唯有?分开,才能灭了那团烧不尽的火。

    只是,临走的时候,靳昭还是又将她重新拉回?去,颇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地含着她的耳垂揉弄许久,直将她弄得耳根通红,双腿发软,连下山的路都走得有?些蹒跚。

    好容易回?到平地,可身上那股热血沸腾带来的燥意与空虚还没过去,她实在疲乏得很,便想在水边的石凳上坐一会儿。

    秋日,塘中花朵已尽数凋谢,原本翠绿抖擞的一蓬蓬荷叶业已枯黄,晚风拂过时,不似夏日那般生机盎然,那层叠深浅的色彩,却别有?一番韵致,是个好地方。

    可是,裙角还未沾到石凳的边缘,就见东

    面的水上栈道尽头,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萧元琮。

    他穿着宽大的衣袍,袖口衣摆在晚风中翻飞起舞,身边不见任何侍从?,显然又是独自一人?出来的。

    云英不知他有?没有?瞧见自己,可这附近开阔,无甚遮挡,她不好躲避,也不该躲避,只好拖着发软的身子,快步穿过水上栈道,到他面前行?礼问安。

    “起来吧,此?处也没别人?在,不必这样拘束。”萧元琮说着,伸手扶了她一把,也没隐瞒,直接道,“孤方才听宜阳殿的宫女?说,你今日烦闷头晕,一个人?到西面来走走,孤想起这处,便过来瞧瞧,果然遇上你了。”

    他说话时,她已起身,可他轻托在她胳膊底下的那只手却没有?挪开,手指也没收拢,只是那么托在肘弯底下。

    秋日的衣裳比夏日稍厚实些,可即便如此?,云英也总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温度。

    她想,大约是方才同靳昭独处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她的身子到现下仍旧异常敏感。

    “云英,你好像时常到这儿来。”萧元琮的目光落到她的脸庞间,瞧着她白皙的下颌边缘,还染着浅浅的红晕,像是芙蕖的花瓣底下慢慢染上来的那层粉。

    可芙蕖清淡,出淤泥而不染,更是佛家偏爱之花,而她,她的嘴唇那样湿润饱满,仿佛已沾了人?间情欲。

    哪有?这样妖艳诱人?的芙蕖。

    “可是这附近有?什么孤不知晓的景致,让你流连忘返?”

    云英忽然有?些心虚。

    若是方才再?晚片刻同靳昭分开,太子现?下是不是便已往那处去了?

    “此?处是东宫,每一寸地都属于?殿下,有?哪里会是殿下不知晓的呢?”她镇定地回?答,冲他露出微笑,“无非是竹林与这荷塘罢了。奴婢只是随意走走罢了,却不想,竟能让殿下亲自来寻,实在惭愧。”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萧元琮仿佛对自己的行?踪有?过多的关注,上一次,她在这荷塘边见到他,似乎也听他提到在宜阳殿没见到她。

    可从?没见他问起过丹佩和绿菱去哪儿。

    萧元琮没有?说话,目光又从?她微张的湿润唇瓣上扫过,这才慢慢放下那只手。

    “孤也是随意走走。”他双手背到身后,提步朝少阳殿的方向去,同时不忘示意她跟上,“孤记得今日在宫中遇见你时,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在那儿遇到什么人?和事了?”

    云英想起萧琰,一时迟疑,不知该不该说。

    萧元琮没有?看她,目光直视前方,见她没有?立即回?答,又说:“孤在遇到你之后,又遇到了二弟。”

    云英的面色僵了僵,心知瞒不过去,便干脆不瞒了。

    横竖方才同靳昭在一起时都已想通了,不论太子到底有?没有?利用她,他都是她的救命恩人?。

    “奴婢也遇到了吴王殿下。”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

    “他同你说了什么?”

    “吴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利用了奴婢,他说,那日奴婢出宫探望阿猊的消息,是殿下您有?意透露出去的……”

    萧元琮的脸色悄然沉了沉,可等他再?转头看她一眼时,已然恢复平静,好似完全没有?感到意外一般。

    “云英,你信他的话吗?”

    云英踟蹰一瞬,对上他瞧不出喜怒的目光,慢慢道:“那日,奴婢瞧得分明,武校尉在西市外,并非与奴婢偶遇,而是早已在那儿等待的样子,而殿下也恰在那附近。”

    “所以,你信了?”

    “奴婢相信此?事与殿下有?关,但也相信殿下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因。”说到这儿,她想起武澍桉的死,扯了扯嘴角,飞快地露出一抹干巴巴的笑,“况且,若没有?这件事,恐怕奴婢还要?一直活在武校尉的恐惧下。”

    萧元琮听着她的话,轻笑一声,平静面容底下的那一丝紧绷随着笑痕的浮现?被慢慢纾去。

    “你果然很聪明。消息的确是孤有?意容许底下的人?透露出去的,为的是将计就计。孤知晓郑家人?不会善罢甘休,武家这条线断了,他们定会利用到底。他们无非就是想让武澍桉与东宫结怨更深罢了。”

    这样隐秘的心机,本是半点也不该透露的,可他却像毫不在意一般,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殿下,这些事不该对奴婢说的——”

    她本能地害怕,对于?萧元琮,除了敬仰,总还有?一分仰视的,不敢靠近的心思?在。

    可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止住了。

    他的食指忽然点在她的唇上,只一个小小的指节,力?道不轻不重,恰在唇间那条细缝上,若她在要?开口说话,便会一不小心含住他的指尖。

    “嘘——”他凑近一分,目光落在她的唇瓣间,“听孤说完。”

    她的脸腾的一下红透了,抿了下唇,再?不敢说话,更不敢看他。

    “孤那日之所以会出现?在西市外,并非巧合,一是瞧武澍桉是否真的会来,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放低声音,“是为了你。”

    云英心尖一颤,猛地掀起眼帘,定定地望着他。

    “若他当真对你做什么,孤定会立即把你救下,只是靳昭恰好出现?,比孤快了一步而已。”

    “云英,孤不会让你出事。”-

    敬胜斋内,萧琰自内侍省回?来后,便一直在屋里没再?出去。

    那场审问前后历时近两个时辰,萧元琮只旁听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先离开了。那两个刑部?的官员等他一走,就变得畏手畏脚,仿佛是对着煞神一般,动也不敢动。

    萧琰心中觉得好笑,他只不过不像太子那般会惺惺作?态罢了,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吃人?的恶鬼。

    不过,从?他们问出的话看来,事情应当很快就会收场。

    倒像是萧元琮的作?风,为了自己的声名,总是顾着所谓的手足之情,给他留一条生路。

    这样的仁慈,不知是好是坏,总之他不喜欢。

    但不论如何,他很快就能离开这个现?下像牢笼一般的宫城了。许州附近的匪患,他半个多月前就已听说,同太子总是不紧不慢等着中枢定策,再?由着朝臣们为到底派谁前往、派多少人?马、从?哪里拨粮饷的事争论一番,计较党争之间的得失不同,他力?主即刻出兵,根本不必从?别处调人?,只用当地州府所囤之军便可。

    比起父皇要?他主持明年春闱,他更愿意亲自带兵剿匪。

    只是,还没等他上疏自荐前往,便出了中秋的事。待这件事过去,他便要?立刻把已写好的奏疏递上去。

    那日的那件外裳还留在榻边的木箱中,如今既已确认,便没有?留下的必要?,该随着这件事一道过去了。

    他点了一只烛,拿起那件衣裳,提在手中,让摇曳的火光舔上摇晃的裙摆。

    宫女?的衣裳,用料自不如他们这些主子的金贵,也是掺了蚕丝的,只是丝是下等丝,同时还混了棉、麻,烧起来比纯丝帛的衣裳快许多,那股禽鸟羽毛一般的气味也掺杂了更多别的东西。

    他拿着那件衣裳一步步走到香炉边时,恰好有?一片被燃作?一团的小球缓缓落下,坠入炉中,一触底便碎成一片细粉。

    他垂眼看着那团洇红的火星骤然变作?灰色,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条窄得不能再?窄的夹道,连带着身体开始变得紧绷。

    他闭了闭眼,脑中闪过几个片段,最后一个,便是她从?他的手中逃开的那一幕。

    她是低头弓腰,自他的臂膀间钻出去的。就在那一瞬,她的脖颈后那片原本掩在衣领下的肌肤稍稍露出一角。

    他清晰地看到那片白腻之间,有?一块即将褪去的青紫的痕迹。

    那是谁留下的,他的太子哥哥吗?

    他牙关紧了紧,看着还在燃烧的衣裳,忽然改了主意,一把撕去下头已燃着的大半裙摆,丢进?香炉里,上头那半身仍留了下来。

    第40章 行军 她不敢做那个人。

    少阳殿外, 有?宗正寺的差役捧着托盘候在一旁,一见萧元琮回来,赶紧上前, 陪笑道:“太子?殿下,圣上命宗正寺拟定?皇长?孙名讳, 请殿下择选、过目。”

    他说着,将托盘举高, 揭开上头遮着的

    绸布,一块块巴掌大?的小木牌上排列的整整齐齐, 每一块上面都以绿漆写了个水字旁的字。

    “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皇长?孙一辈该从水字旁,是以宗正寺共拟了十二个字, 供殿下择选。”

    萧元琮“嗯”一声, 低头看了一眼, 修长?的指节从那一块块木牌上略过, 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回头冲云英招手。

    “云英,你来替孤瞧一瞧。”

    一直跟在一旁的云英本?打算等萧元琮一进去, 便赶紧回宜阳殿去, 谁知竟还要被点一下。

    她?哪里敢看,只得连连摆手,弯腰低头道:“皇长?孙是天家血脉,金尊玉贵, 奴婢身份卑微,实?在不敢瞧,还请殿下做主。”

    萧元琮见她?这?样紧张推拒的样子?,不由轻叹一声:“看来是孤吓着你了, 也罢。”

    他转头又重?新看着盘中的字,最后将指尖停在其中一块上,说:“《说文》有?云,溶,水盛也。扬流波之潢潢兮,体溶溶之东回。便是这?个字吧,溶。往后,便以萧溶入宗室族谱。”

    从此,皇长?孙便有?名字了。

    那名差役当即将“溶”字牌取出,放到重?新盖住其他木牌的那块绸布上,赞一声“殿下英明”,便自?觉退了下去。

    留下云英站在原地?,心中一阵惶恐,见萧元琮又看过来,也不等他开口,便先说:“时候不早,殿下该进殿用晚膳了,奴婢不敢打扰,先行告退。”

    言罢,后退两步,一转身朝着西面的宜阳殿快步行去。

    萧元琮站在原地?,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视线渐渐往西边移去。

    余嬷嬷从阶上下来,说着他的视线看去:“殿下,可是那边有?什么不对?”

    “让人?到那里——”他刚一抬手,要指向某个方向,可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慢慢放下,摇头,“算了,暂时不必管。”-

    云英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宜阳殿,连丹佩和绿菱同她?说话都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好在她?们两个都只以为她?身子?还没好,便催她?赶紧回屋休息。

    临去前,丹佩还低声问?:“云英,是不是信期要到了?身上这?样不爽利。”

    经她?这?样一提醒,云英忽然想起,的确就?该是这?几日了。

    她?也不知怎的,心头猛起个念头,怀疑自?己同靳昭的那一夜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但脸上的血色才稍褪,又想起那夜她?本?就?提防着,靳昭也配合,没有?留下后患,这?才慢慢放心下来。

    “想来也是了,”她?笑了笑,捧起茶盏喝了两口,“那我便先回去躺一会儿,兴许过两日就?好了。”

    待进了屋,她?靠着门?边坐到地?上,轻轻捂住心口。

    刚才,在那荷塘边,面对太子?的亲口解释,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多的是惶恐。

    他同靳昭不一样。靳昭是她?想要,且敢碰的人?,而太子?不是。

    太子?高高在上,像天边的佛,是她?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人?。佛像可以接受众人?朝拜香火,慈眉善目注视天下苍生,却不该独对一人?怀有?自?私的关爱。

    她?不敢做那个人?。

    接下来几日,云英都留在宜阳殿没有?再去别处,也恰好第二日来了信期,顺理成章地?休养。

    本?是想要暂时躲开萧元琮,可后面的日子?,他也变得十分忙碌,每日在外的时间变长?了许多,有?好几回都在前朝,甚至宫外同臣属议事?到深夜才回,而第二日一早,又还是同平日一样,天微亮就?起身更衣出宫。

    听说,是朝中大?臣们正在为许州的匪患纷争不断。

    东宫有?个才十三岁的小内侍,家里便曾是许州的,因大?前年的旱灾,才上京都来投奔亲戚,谁知亲戚家里也只余老弱病残,实?在揭不开锅,才送他入宫来做个内侍,好混口饭吃。

    如今,他听说家乡闹匪乱,十分关心,日日打听前头的消息,再说给别的宫女内监听。

    东宫为防州府手中兵权过于集中,主张从忠武周边的多个折冲府分别调兵,重?组一支临时队伍,再由朝廷派一位将领前往,镇剿当地?的匪乱;郑氏一党处处要与?动工意见相?左,见东宫如此主张,他们便指其主张耗费颇巨,要求直接集结许州当地?折冲府兵镇压,至于将领,亦自?当地?折冲都尉担任,再由中央调监军前往督战。

    两方你来我往,谁也不肯让步,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事?情便也一拖再拖。

    经了数日休养、照料,圣上的身子?日益恢复,本?该能一锤定?音,可他望着谁也不肯松口的两派,竟是连调停的话也没说,就?由着他们这?样闹。

    那小内侍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满脸愁容:“就?这?样闹下去,兵不派一个,每晚一日,那儿的百姓要多受多少苦呀!”

    云英因靳昭去了那儿,也格外多留心一些那边的消息。她也是头一次知晓,原来在这?些高居庙堂的相?公们眼里,民间百姓的疾苦,完全比不上他们手中的权力和利益的重要。

    是了,他们这?些人?,十之八九都出身世家大?族,自?小供养优渥,便是不住在京都一带,也是各地?最富庶之处,连绵的屋舍良田,成群的仆从奴婢,便是走上整整一日,也不见得能离开自?家势力范围,又怎么可能见得到真正的百姓的生活?

    就?在他们争执不下的日子?里,中秋那夜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

    那些下三滥的虎狼药,都是武澍桉自?己所购,撷芳阁也是他让人?引彩凤前往,证据确凿,至于当日口出狂言,攀诬皇后,应当是走投无路下,为了保命撒了谎。

    此事?全是他咎由自?取,念在其已伏法,又是武家独子?的份上,不再追究。

    至于吴王当日拔刀当堂斩杀他一案,多位在场证人?的口供称其实?是因为当时情势所迫,圣上与?皇后都跌落在地?,武澍桉又神志不清,殿中一片混乱,情急之下才出手动刀。

    虽做得过了,却情有?可原。

    如此说辞,正中圣上下怀,他阅完卷宗,又斥萧琰胆大?妄为,最后罚他一年俸禄,事?情便算揭过。

    自?然没人?敢提他罚得太轻,反倒是萧琰自?己,当庭听训后,竟递了一道请罪的奏疏上去,自?称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因天子?开恩,才得赦免,愿戴罪立功,亲自?前往许州,不必许他另外的调兵之权,只需许州境内三折冲府,凡三千六百人?的调度权,定?可平定?叛乱。

    这?一封奏疏引起朝野哗然,就?连圣上和郑家都没料到他会这?样做。

    如此,倒正好采用了两边的主张:如东宫党要求,从中央另派将领前往,又如郑家一党所说,直接就?地?举兵,这?样一来,双方竟都无话可说。

    唯有?萧崇寿心中不舍,到底是从小疼到大?的儿子?,能让他去一回边塞巡视,已是下了狠心,那处虽常有?动乱,却到底还没起战事?。许州可不一样,那里的盗匪连知州都敢当街射杀,是真真正正的叛贼,不是光凭着纸上谈兵的本?事?就?能拿下的。

    可是望着站在宣政殿中央,一脸坚毅果?决,毫无畏惧的儿子?,他到底狠了心,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许了儿子?的所求。

    养了二十年的爱子?,想扶上正位,总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拿什么证明他更贤?那必得有?功绩才好。

    临散朝时,萧元琮恰走在萧琰的身侧,两人?沉默着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时,他说了一句:“二弟今日所为,孤这?个兄长?着实?佩服。”

    萧琰仰着头,望向正南面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个带着嘲讽的笑:“我不及大?哥,大?哥会让自?己的手下去解救那些赴考的学子?,好在天下读书人?里得个好名声,我不会这?一套,更不信这?一套。我只信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服气。”

    他们兄弟二人?就?是如此,一文一武,从小便性格迥异,走了完全相?反的两条路,中间泾渭分明得比民间田舍郎在邻里间堆出的田埂更甚。

    “说到真刀真枪,此去到底

    不是全无凶险,”萧元琮不理会弟弟的挑衅,仍是温声说,“孤便预祝二弟旗开得胜,得偿所愿吧。”

    “借大?哥吉言。”萧琰懒懒地?说完,恰好踏过最后一级台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千里之外,河南道一带,靳昭被困在了叶县通往舞阳的官道附近。

    负责先行探路的哨兵疾驰而归,报道:“中郎将,再往前十里,就?是伏牛山余脉,山林覆盖,从北面的潕水至山林一带,就?都是斗米道把持的地?方,他们在那附近的官道上留了一队人?,凡要过路,必要搜查一番,平民百姓凡身上有?财务和余粮的,都被他们搜刮一空。”

    “他们有?多少人??”靳昭看一眼天色,在心中暗计日子?。

    他们一路疾驰而来,已在许州附近徘徊多日,将这?儿大?大?小小的路都绕了一遍,途中遭遇数次盗匪袭击,若非他们个个身穿制式军甲,配战马弯刀,拉弓射箭毫不费力,恐怕也要在这?些人?里折去几个兄弟了。

    这?一处因离山林稍有?些距离,已是最薄弱易突破的地?方了。

    这?一回出来,因知要救的是被围困中央的人?,所以他特意带了营中训好的能用来传信的鹘鹰。

    今日清早,他已收到舞阳县丞的亲笔信,称那三十余名考生已在此地?集结,将于傍晚时分由县衙的衙役捕快们护送出来。

    只是他们人?手有?限,前些日子?,衙门?里的刀枪也被贼人?们抢了个七七八八,是以他们几乎可以算是手无寸铁,再加上护送的又是读书人?,没有?足够的马匹,只有?几辆马车,比得要外头有?人?接应才能出得来。

    “有?四十余人?,且都披甲带刀,弓马齐备,不比咱们差,暂不知身手如何,但有?几个动手之间,瞧着倒像是稍稍操练过的。”

    靳昭皱眉:“听说他们的人?里有?几个是军户出身,想来是学了些军中的规矩和本?事?过去的。一会儿咱们要加倍小心,万不能轻敌。”

    说罢,他点了五名射手出来,交代他们抄南面的灌木地?过去,伏在哨兵方才所隐之处,见机行事?。

    其他人?则跟在他的身后,驱马沿路前行,再距离那一伙贼人?尚有?半里之处的芦苇丛边边下马,观察情况,等待时机。

    那伙人?似乎长?期驻守在路边,专门?负责搜查、打劫官道上过路之人?,道边不远处,还有?他们的帐篷和锅碗,大?约见时辰已近傍晚,其中两个回了帐篷边,正拿着火折子?预备生火烧水。

    就?在这?时,远处的环山路转角处,出现了一队人?马。

    七八个骑着骨瘦嶙峋的马匹的汉子?,还有?四辆仅以灰麻布盖住的简陋马车,车架吱呀晃动时,那麻布起起落落,依稀能瞧见里头挤得满满当当的六七人?。

    四辆车,统共二十七八人?,恰对上那群考生的数目。

    靳昭立刻警觉,一面不错眼地?盯着,一面抬手示意众人?戒备。

    那群守在路边的盗匪也已注意到他们,个个提着刀站起来,其中几个更是已经上马,小跑着过去,厉声喝道:“都是做什么的!要往哪里去!”

    前面那几匹瘦马上的汉子?赶紧拱手,陪着笑同那几人?说了什么,接着又将身上准备好的银钱递递过去。

    谁知,那匪首只看了一眼,竟一把将其掀翻在地?,恶声道:“要钱管什么用?我们要粮!你们这?么多人?,谁知道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可是我们手头没粮啊!”

    “没粮就?敢出去?蒙谁呢!”匪首骤然拔刀,似乎要命车里的人?通通下来,一个个扒衣服搜身。

    就?在这?时,后头有?个贼人?跑上来,凑近匪首说了句什么。

    那匪首面色一沉,冲他们的人?高喊:“这?几辆车上都是要去京都赶考的!将来要进官场、做大?官的!兄弟们,拿下这?群弱鸡,不怕州府不给粮!”

    一时间贼寇个个提刀上马而来。

    车里的书生有?的被吓得跌出来,其中一个缩在地?上哭喊:“我、我就?说该带粮食出来,如今可好,寒窗苦读二十载,一朝才得功名,就?要命丧黄泉了!”

    周遭好几人?被他的呼天抢地?感染,也颤抖着哀哭起来。

    这?时,最前面的一辆马车里突然站出个清瘦的年轻书生,饶是大?刀的寒光就?在他前方不到十丈处闪烁,他也站得笔直,不见丝毫怯意。

    “粮食是城中百姓救命用的,我等上京赶考,将来要做百姓父母官,如何能还没入仕,就?先抢百姓口粮!”

    他扬声骂完身后的同窗,又对着面前的匪寇道:“你们这?些悖逆反贼,休想用傅某换来一粒米!傅某便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眼看那贼人?被他气得个个面红耳赤,提刀要来砍,靳昭一声哨音吹出,伏在草丛中的射手应声而起,嗖嗖数支剑已射出,将离得最近四名贼人?射伤。

    紧接着,没等那群恶徒被吸引注意,靳昭已翻身上马,带着手下策马冲出。

    “什么人?!”贼人?见他们着装齐整,一时警惕陡生,“难道朝廷派救兵来了!”

    两方于山脚平地?短兵相?接。

    靳昭不必多看,只两招下来,便知对方人?数虽多,但在武力上绝敌不上羽林卫。

    可后头有?三十余名手无寸铁之人?要护,他们连快马也没有?,只有?四辆破烂不堪、速度奇慢的马车,一下就?让羽林卫显得吃力不已。

    “开路!”他看一眼形式,毫不犹豫地?冲兄弟们打手势。

    一时间,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立即边打边形成队伍,在中间让出一条勉强的道来,冲那几个护送的衙役、车夫大?喊:“快走!”

    笨重?的队伍在好不容易支出来的路上努力前行,那几个倒在地?上的书生也已被提起重?新塞回去,而那名清瘦的年轻书生则仍旧坐在第一辆马车最靠外的座位,面容果?决,不见惧色。

    靳昭抽空多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敬意。

    他带着羽林卫的人?给队伍断后,一边走,一边打,可大?约是因为知晓了车上的都是考生,又知道他们的速度实?在太慢,那群贼匪穷追不舍,有?好几个竟就?绕着他们要直接到前面去截断队伍。

    离得太近,几名跟在一旁的射手好几次举起弓箭,最后都无法射出,生怕一不小心伤到自?己人?。

    靳昭只觉情况不妙。

    这?附近多山林,谁知还有?没有?贼匪的小股人?马在?再这?样拖下去,只怕那车上的书生们要遭罪。

    他咬咬牙,正欲点最后五人?停下,与?这?数十名贼人?拼死一站,就?听前方大?地?忽而传来震颤之感,紧接着,草木窸窣,一阵鼎沸人?声与?刀枪之声从方才他们来时那一处官道上传来。

    只见一队大?约五百人?的官兵模样的队伍正朝着这?边冲来。

    为首的那个一身胡服短甲,手握长?枪,策马而来,俊朗的面容间杀气腾腾,正是萧琰。

    那长?枪冲贼人?一指,身后的传令兵便立即挥舞令旗,高喊:“冲锋!诛杀叛军!”

    “是、是朝廷的援军来了!”前面的书生们望着高扬的军旗上的字,高兴得喜极而泣。

    而后面追来的盗匪望着十倍于己的朝廷军,吓得瞪大?眼睛,掉头要跑。

    靳昭虽还惊讶萧琰的到来,却反应最快,立刻勒住马,拦在他们的面前,不让他们逃跑。

    羽林卫的手下们纷纷效仿,拦住贼人?去路。

    很快,援兵追至近前,一番快速出击,便将那几十人?拿下。

    留了一个最狡猾的,寻着空子?策马奔逃。

    手下有?人?要追,萧琰却抬手止住,嘴角扯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低声说:“先等一等,一会儿假装追不上,让他跑回去报信。”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狼狈的背影上,大?约在算距离,眼看差不多,才故意扬声怒喝:“给我追!绝不准让他将运军饷的消息带回去!”

    三名骑兵这?才应声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