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回程 他不知道靳昭的身边有没有什么女……
队伍没有?在原地停留, 而是又往叶县的方向撤去十余里,才敢在驿馆附近安营扎寨。
照正常行军速度,这十几里路应当半个时辰便能走?完, 可因着拉着书生们的那几匹老马
实在累极了,他们只能下来几个人跟着走?, 好减轻马儿?的负担,让它们随着队伍慢些前行。
其中就有?方才那个站出来与?怒骂盗匪的书生。
他是第一个跳下马车的, 半句话也没有?,背上自己的书筐就跟在旁边走?。他看起来在这些年纪不一的试子中地位极高, 好几人见他下来,赶紧也跟着下来,请他坐回车上。
他只是摆手:“我?年轻力?壮, 手脚齐全, 理应先让出来, 诸位兄台不必客气?, 行走?在外,互相?照应便是,没有?那么多顾忌。”
旁人这才敢按着年纪大小, 定好坐与?走?的分别。
前头是萧琰那数百人的队伍开道, 后头靳昭带人收尾。他看着那些颇有?些畏手畏脚的书生们,示意羽林卫的侍卫们上前,帮书生们将他们背的行囊、书筐拿到马上,减轻他们的负担。
其中有?两个三十来岁的, 羞于同车上年逾半百的老者同坐,看向侍卫们□□健壮的西域骏马,却露出了羡慕渴望的眼神。
然而侍卫们对此视若无?睹,靳昭看着那两人失望中带着不平的脸色, 也没有?作声。
并非他们心肠冷硬,不愿下地去走?,只是不能坏了军中的规矩。
这次他带来的人乃是羽林卫中的精锐,放在整个京都的南北衙军中,都是拔尖的。因知此地凶险,连马儿?都是用?的上好的西域宝马,每一匹都在军中有?记档,照规矩,谁牵走?的马,便只能他一人使?用?,除非到战场上万不得已,或是护主,或是负伤,乃至牺牲,否则不能随意由他们使?用?。
况且他们这趟差事是太子私下派的,走?的便是太子的私账,更不可能随意行事。
都是手脚齐全的年轻人,既非老弱妇孺,一起逃命的时刻,何至于要计较这半个多时辰的路?
有?侍卫心中不快,在靳昭的身旁小声嘀咕。
“还没考上进士呢,就要端一副官爷的架势,今年大周入京的考生有?六千多人,他们这群人里,能考中的不知有?没有?三个,到时候还不是要回乡来,能做个小小县丞就已顶天了,何至于一双眼睛要长?在头顶!”
靳昭知他受见自己日夜奔波赶来救下的,却是这样爱占便宜的年轻人,心中气?不过才嘀咕两声,倒也没似平日在京都时那样严苛地斥责,只是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咱们只管完成殿下交代过来的差事就好,别的不必理会。”
话是这样说,他一策马,小跑两步,来到前面那名年轻书生的身边,翻身下来,牵着马与?其并排走?。
“敢问阁下是否就是许州今年的乡试的头名,傅解元?”
方才他听得分明,此人自称“傅某”,瞧年岁和气?势都能对得上号,想来就是太子格外留心的那个傅彦泽了。
那年轻人转过来,冲他连连拱手:“在下不才,正是许州解元傅彦泽,方才蒙将军搭救,本想等安营后,再郑重道谢,却不料劳将军亲自来问,实在惭愧。”
靳昭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这年轻人生得相?貌不凡,除了读书人的气?派,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炯炯有?神。只是面色苍白发黄,两颊还有?几分凹陷,显是饿久了,都瘦脱像了,想必此刻步履也该是虚浮的,却还能背着书筐走?,可见毅力?惊人。
靳昭伸手扶了把,简短亮明东宫羽林卫的身份,和方才来救的萧琰的身份,又听对方再次道谢,遥表对太子殿下和吴王殿下的感激。
在来之前,靳昭曾读过这位解元扬名天下的那篇《时政论》,知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东宫党”——虽还没入仕,但已敢在文章中大书今上于储君一事上的摇摆不定,岂非是一心支持东宫正统的?
然而他言语间,却并未有?格外的偏向,对于太子和吴王的感激之心,皆出肺腑,倒不像是那等过分阿谀攀附之人的样子。
靳昭遂方将方才那两个书生与?侍卫间的不快说了出来。
“倒不是我?们吝啬,实在是军中有?规矩,不到万不得已,这上好的战马绝不能随意借出。我?方才本想与?他们解释一番,可若当场说了,反倒令大家?面上无?光。咱们一路回京,还要互相?照应,需顾全双方颜面,这才过来同傅解元说一说,盼傅解元晚些时候能与?诸位考生们私下说一说。”
傅彦泽想是还在一身正气的年纪,听到那两名同窗如此行事,一时没掩住面上的不忿,显然对他们的行径十分不齿。
但他听懂了靳昭的意思,知晓顾全大局,很快调整表情,郑重点?头,道:“劳烦中郎将带人来解救,已令我等惭愧难当。既都是已有功名在身之人,他日必是要效忠朝廷的,绝不能再将自己当作需被官兵保护的无?辜百姓。中郎将放心,在下一定会同诸位同窗说清此事,绝不给将士们添麻烦!”
半个多时辰后,队伍终于抵达叶县的一处驿馆。
那二?十多名试子自被安排住在驿馆中,临入内时,傅彦泽带着众人朝众多将士们行礼致谢,又连连托其尽快解救城中受困缺粮的百姓,得了萧琰的应允,才肯进去歇息。
其他将士,连同靳昭等人则在驿馆附近扎营暂歇,就连萧琰也不例外。
这位在京都养尊处优的吴王殿下不但没有?喊过一声累,甚至有?一种游刃有?余、来去自如的气?势在,原本跟来的那些人马还有?些担心他只会纸上谈兵,可也不知为何,一两日下来,竟就全然服气?了。
饶是靳昭等人一直身在京都,多少知晓萧琰的品性,此刻也有?些刮目相?看。
其实太子与?吴王二?人各有?所长?,若是生在开山辟地、共拓山河的年代,二?人一个主内朝,一主疆场,一个做君,一个为臣,恐怕会是另一番流传千古的景象。
只可惜,这二?人生在大周国祚已逾一甲子的时候,又从出生起便注定是冤家?对头,没有?回旋的余地。
夜晚,天色渐凉,主帅营帐外生起了篝火。
靳昭带着傅彦泽来到萧琰的营帐中,三人围坐一处,再加上一个折冲都尉,一同交代许州一带的情形。
萧琰手中有?三年前由许州随方志一同上交到朝廷的地形图,折冲都尉熟悉各折冲府的情况,傅彦泽身为土生土长?的许州人,出来前,因辗转过几个县找出路,多少知道各县被围困的百姓的情况,至于靳昭,则已沿着叛军外围摸了一遍。
三人前后一阵交代,慢慢将那几张本不算太细致的地图填得满满当当。
很快,那三名前去追击逃走?的那名贼寇的骑兵也回来了,果然如萧琰吩咐的,紧追出二?十多里路,再佯装马匹筋疲力?尽,再难奔波,将那人放回山里去了。
待那三人下去歇息,折冲都尉才问:“殿下特意说了‘运军饷’,又让那名逆贼回去,可是已有?了计策?”
“原本只是随手埋了一笔,还未想好到底如何做,”萧琰的目光在地图上一扫而过,对行军路线已心中有?数,嘴角扯出个随性中带点?志在必得的狂妄,“如今倒是完全想好了,只管引蛇出洞,便能一举歼灭。”
折冲都尉一时惊讶这位年轻的皇子,在那种时刻,还没想好就敢先让人去做。若是换作旁人,多少要教人觉得太过轻狂儿?戏,可不知怎的,想起方才对着地形图分析周遭形势时,他竟觉此计兴许真的能成。
“那我?等便严阵以待,只等殿下下令了。”都尉也不多问,便要回去检查底下将士们的情况。
行军打仗,最忌泄露军机,既然主帅心中有?数,他便安心了,别的不必知晓。
靳昭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他本也不是萧琰军中一员,更与?其立场不同,自不能稍有?逾矩,待折冲都尉一走?,便也对傅彦泽示意,起身要告辞。
就在他从临时充当案几的矮
小土堆边站直身时,他那件稍有?些沉的军甲侧边,竟掉出个洁白的物什。
那物什轻飘飘的,在柔和的火光下闪着一点?独属于丝锦的光泽,掉出来时,帐外恰有?一阵秋风吹来,沿着才被折冲都尉掀开,还未完全合拢的帐帘缝隙卷进来,卷得那物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最终落到中间那盖了油布的小土堆上。
竟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锦帕,帕子一角绣了朵铜钱大小的流云,正朝着上面,细腻的针脚与?这个布置得粗糙简陋的帐子格格不入。
靳昭没想到此物竟会在起身时掉落出来,不由皱眉,赶紧弯腰捡起。
身上分量不轻的制式军甲随着动作漏出底下穿的胡服的边角,胳膊之下,侧身之处,已破了一道口子,想来是先前同那群盗匪撕打时不小心扯破的,难怪这帕子会掉出来。
只是,还没等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锦缎,对面的萧琰已先他一步,拾起那块帕子。
只见他低眉端详一眼,有?些意味深长?的挑眉:“想不到中郎将在外行军,竟会随身携带这样的东西——瞧着不像男子会用?的,倒像是女子之物。”
靳昭没有?立刻说话,从他手中接过帕子,重新放回怀中,方道:“让殿下见笑了。”
萧琰觉得他在萧元琮身边待久了,也学了那一套语焉不详,好让人猜不透的架势。
“中郎将一直跟在大哥身边,想来性子也学了九成。我?没记错的话,中郎将当和大哥一样,平日不近女色,难道是我?记错了?”
如此,靳昭没法再避而不答。
“没想到殿下竟这样关心臣的私事,”他顿了顿,心中有?一闪而过的犹豫,“所谓不近女色,大约说的是臣平日不大光顾平康坊的秦楼楚馆,偶尔去一回,也只是与?营中的兄弟们饮酒罢了,倒令臣有?些羞愧,到底是七尺男儿?,若当真半点?不近女色,恐怕要惹人笑话了。”
说完,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拱手行礼:“臣有?差事在身,不敢久留,殿下在军中,更是半点?耽误不得,明日就要分道扬镳,臣在此谢过殿下今日相?助之恩,来日入京,定等着殿下凯旋。”
一旁的傅彦泽原本还有?些好奇地看着靳昭。
他不是京都人,不知晓那里的事,对于这位太子身边的近臣,心中自有?几分好感,先前觉其为人沉稳干练,临危不乱,如今瞧见那方帕子,又觉也有?铁汉柔情的一面。
不过,见靳昭道别,他也赶紧冲萧琰抱拳再次致谢外加道别。
萧琰没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望着两人消失在帘后的背影。
他不知道靳昭的身边有?没有?什么女人,但中秋前的那一日傍晚,他亲眼见过穆云英站在宫门口,遥遥望着的背影就是靳昭-
离出宫的日子只剩下一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云英梦到了上回回宫时的情形。
不同的是,她一个人站在宫门口,没有?遇到萧琰。
不但没有?萧琰,就连其他人也全都不存在——也许有?,只是都被忽略了,她眼里只看得见骑着马的靳昭。
她喊住他,跳上他的骏马,跟他一同乘风奔向郊外的广阔之地,枕着发黄干燥的秋草,披着灿烂辉煌的落日晚霞,交缠在一起。
醒来的时候,不见秋草,更不见晚霞,只有?满身的燥意春情。
秋日夜凉,她掀了被褥,想要透口气?,没一会儿?又觉得凉,重新盖上,如此反复,已然清醒过来,只得望着头顶模糊的天花板,大口地喘着气?。
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有?欲望了,还是着实想靳昭了,又或许两者都有?。
拜那名小内侍所赐,她也听说了,靳昭从叶县送了消息回京,已接到应考的试子们,正在往京都赶的路上,许州境内,亦频有?萧琰的捷报传来,今日剿了一个窝点?,明日收回八百石粮,想来再有?不久,就能得胜还朝。
她不太关心萧琰,只是在心里算着靳昭到底能不能回来。
可日子将近,却仍没有?消息,想必希望有?些渺茫了吧-
京都城门外,天才刚亮,要进城的百姓便已排起长?长?的队伍,只等城中更鼓敲响,大门敞开,便能进去。
靳昭和手下带着傅彦泽等人一同站在队伍里等待。
离京近一个月,侍卫们餐风露宿,早就疲乏不已,可一看到眼前的城门,便个个来了精神,毕竟,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家?大吃大睡一场了。
而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试子们,第一次要进入大周的都城,这个全天下所有?人,尤其是读书人都最向往的地方。他们在许州饿了多日,这一路虽能吃饱,却因着赶路,仍旧是面黄肌瘦的样子,此刻怔怔望着高大巍峨的城门,竟也显出不错的精神。
很快,城中更鼓声次第传出,城门在轰隆隆的巨响中缓缓打开,恍如那说书先生口中通向天宫的门,里头便是金光灿灿的天上世界。
靳昭牵着马,看一眼旁边不似旁人那般激动,显得格外镇定的傅彦泽,道:“傅解元,可想要入京后要落脚何处?毕竟是要住近半年的地方,关系到后头的春闱,得谨慎些。”
“中郎将说得不错,我?与?几位同窗商议好,他们其中一个在京都有?一门亲,可先上那儿?投奔,只是他们并非富贵人家?,恐也没有?这么多屋子,到时,我?们再到别处去寻一寻。”
靳昭点?头,没有?多管,只又给他说了几个兴许能长?住的地方,让他们自去摸索,又同他说了自己的住处。
“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也可来寻我?。”
此话是对傅彦泽一个人说的。
靳昭明白太子对傅彦泽的看好和笼络,也明白在春闱开始之前,不能做得太明显。
若是他帮一个傅彦泽安排了住处,便势必要将那剩下的二?十多人都安排了,若是整个许州的都有?东宫的人安排,那其他州府的试子又该如何?
这点?分寸,他心里清楚得很。
傅彦泽是个知进退的人,能自己解决的,绝不累及他人。
队伍前进得很快,不一会儿?便轮到他们,两边的侍卫一一检查入城的百姓,对上傅彦泽,自然要仔细查看一应文书,而靳昭是熟人,只一亮令牌,便在侍卫们的退让中策马进城。
傅彦泽将查完的文书小心收好,一抬头,便只见到那飞快掠过的身影。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中郎将向来稳重严肃的脸上似乎带了一抹克制不住的微笑。
第42章 新宅 藏了近一个月的热情。
一大早, 云英踩着宫门打开的时间出来,仍旧先去了一趟西市。
这一回,她提早准备了送给殷大娘的针线活, 又从西市买了些能存两三日的点心拎上?,便直接往怀远坊去了。
一路上?, 依旧有种逐渐升腾起烟火与生?机的氛围,瞧得人的心情跟着变开朗。与上?一次不?同的是, 街市上?多了不?少读书人。
他们年纪不?一,操着与京都人不?同的各地口音, 大多穿着布衣襕衫,有些背后还?背着书筐,穿行在大小的街巷里。
应当都是自各地赶来京都, 准备参加明年春闱的学子们了。
云英坐在马车上?, 好奇地掀开车帘, 朝外张望。
车夫仍是同一个, 车亦是同一辆,不?过不?再像上?次那样简陋。
车框上?的木条换成了更结实耐用的,竹编的顶棚亦加了几层, 将先前破口的地方都补上?, 即便是落瓢泼大雨,也不?会漏下一滴,原本空空的四周,更是挂上?了防水遮阳的油布。
听?车夫说, 上?月送她回宫后,靳昭又来寻过他,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将马车修整一番, 以后每月都到?宫门外接送她。
竟是中秋前的事。
云英心中觉得熨帖,愈发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靳昭。
眼看宽阔的大街对面,有五六个清瘦的书生?一边走,一边指着前面一面写着个“住”字的飘扬的小旗说话,似乎正在寻落脚之处。
为首的那个青年看起来却是他们中最?年轻的,面目俊美,带着读书人的不?凡气度,教人眼前一亮。只是瞧着脸色苍白
中有些发黄,衣裳虽整洁,但也还?是一副昼夜赶路后,灰扑扑的模样。
隔着三五丈的距离,云英依稀能从周遭鼎沸的人声里辨别出他们说话时的只言片语。
听?那口音,倒与东宫那个许州来的小内侍说话时偶尔流露出的乡音十分相近。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
靳昭就是去接许州考生?的,如今人已?到?了京都,那他呢,是不?是也回来了?
云英心里猛地一跳,一种可称为喜悦的情绪慢慢流淌出来,连带着她的笑容与眼神都亮了些。
也许是她这一眼看得久了些,那个背着书筐走在前面的青年忽然有所感应似的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她明媚的目光。
那青年愣了下,俊朗如玉的面容不?知怎的,悄悄闪过一丝不?自在。
云英见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礼,忙冲他笑笑,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里。
“从光,瞧什?么呢?可是遇见熟人了?”身?边的同窗见傅彦泽盯着一旁发呆,不?由?出声问,目光也跟着看过去,却只瞧见一辆马车晃晃悠悠从眼前驶过。
“没什?么,”傅彦泽回神,连忙收回视线,压下面上?正要浮现的红晕,正色道,“许是这两日赶路有些乏了,方才有些走神,咱们还?是快些找到?落脚处吧。”
同窗见状,也不?多问,只抬头看着四下宽阔气派的街道,感叹:“乏吗?昨日我?也觉困乏,可眼下进了城,竟一点也不?觉疲倦了。这就是京都啊,繁华富庶,气象万千,当真是比咱们许州好上?千倍万倍,就连娘子,都比许州的更精致美丽!”
傅彦泽听?着同窗的感慨,面上?到?底浮起一层红来-
马车慢慢驶入怀远坊的时候,云英便提着东西从车上?下来,让车夫先回去了。
靳昭的宅子不?是从前城阳侯府那样高门大户的大宅院,门前自没有专门修筑的一条宽阔道路供马车来往行驶。
他那两个相邻的小院子外,是勉强才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窄路,此?刻正是坊间百姓进出的时候,马车驶进去多少有些困难。
上?回因还?不?认得路,才由?靳昭带着乘马车入内,这回认得了,便干脆自己?走进去,横竖那院子离外街不?远,不?过进去两个路口便到?了。
她循着记忆,正经过一条极窄的小巷子口,眼见没几步就要到?了,却被一只忽然出现的手一把抓住,拽进那条窄小的巷子里。
那人动作极快,力道不?小,却很有分寸,牢牢握住她手腕的同时,没有弄疼她一点,一进巷子里,又立刻放开,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是我?。”
巷子太窄,两边的墙亦砌得高,巷口还?挂着大片稍有泛黄的常春藤,挡住大半光线,云英的双眼骤然由?明至暗,有些适应不?过来,抬头间茫茫然一片,仅能瞧见一双幽蓝有神的眼睛,正炯炯望着自己?。
她呆了呆,等视线逐渐清晰,终于?看到?靳昭那张熟悉的脸庞。
“你果然回来了!”
说着,顾不?上手中还提着小包袱,便一下上?前一步,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在她靠过来的时候,靳昭便已?顺势张开双臂,一面接过她手中的小包袱,一面将她整个搂住。
近一月不?见,云英觉得他仿佛有些变了,也不?知是身?上?的气息变得更沉着,还?是面上?的轮廓显得更深邃了。
她感到?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心中一动,想起外头也没瞧见他的马儿,正要问他是不?是才从家?中来,一抬头却被他直接吻住。
和从前的内敛克制不?同,这一次,他半点没有压抑,将藏了近一个月的热情一下倾注出来。
他的浑身?都是滚烫的,像刚刚才从炉中取出来的铁块,赤红灼人,一丢进水里便滋滋地响,带出腾腾水汽,连带着原本平静的水也跟着逐渐沸腾。
云英感到?自己?被他带来的热度一下点燃了,自由?的双手已?经摸索在他的胸膛间,轻轻扯着他的衣襟。
靳昭一点也忍不?住,咬着她的下巴,托在她背后的手掌越发用力,好像要将她整个揉进骨血里去一般。
秋日的襦裙比先前的厚些,揉搓起来也更有令人燥热的感觉,隐约间,云英觉得胸口的暗扣已?有要被蹭开的趋势,有些紧张地轻颤,想要将他推开,提醒他别太过分,可双腿实在发软,半点支撑不?住身?子,唯有用双手牢牢攀在他的胸膛间,才能勉强站稳。
好在靳昭还?没完全失去理?智。
巷口被常春藤遮住的墙边,有一道不?起眼的角门,他一手搂着她,一手将门推开,带着她一步步进去,一转身?将她压在门上?,托在她后的那只手挪了下,将角门闩好。
“这是哪儿?”云英迷迷糊糊地问。
她已?被吻得脑袋发懵,却还?依稀记得这儿离靳昭的家?还?有几步才到?。
靳昭已?摸到?那处暗扣,凭着记忆解开,此?刻正瞧得眼红耳热,口干舌燥。方才回来后,急着匆匆沐浴换了身?衣裳,似乎忘了多饮几口水。
“新置的院子。”
他如实回答,不?等她抬头好好打量,一把将她抱起来,如抱孩子似的,搂在她的腰下,让她缠住自己?,朝着院子深处行去。
云英这才模糊注意到?这似乎是间二进院,比他原本的那两间一进院子宽敞考究一些。
只是没容她看分明,人已?被他七弯八绕地带进最?近一间厢房里,压在榻上?动弹不?得。
她看得懂他那双深邃眼睛里的意味,脸红心颤的同时,努力挺起身?,朝他靠近,红唇张张合合,吐出令自己?羞怯又兴奋的话语。
“奴还?要去瞧阿猊……”
教他有分寸,给孩子多留些。
靳昭脑袋里一片白光闪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两道幽蓝之色变得格外耀眼。
“我?明白的。”-
怀远坊外,傅彦泽与另一位同窗总算寻到?了一户手续齐全,可以租给应考考生?的小院。
院子的主人是在西市开汤饼铺子的,祖传的铺子,门面不?大,生?意却不?错,夫妇两个勤快,这几年攒够了本,又在离西市更近的地方购了一处大些的宅子,花了银钱寻到?京都司户参军手下的一员小吏,办妥了迁户事宜,如今全家?都已?搬了过去,留下这边的旧宅。
听?那家?的主人说,他们原打算赶紧将这边的宅子卖出去,好回些本,可又想今岁正是开科考的日子,到?时候定?有各地州府来的试子们到?处寻落脚地,便留着没卖,预备租给考生?暂住。
夫妇二人开出的价钱比别家?低一些,但有个要求,便是住在这儿的几个月里,要教一教他家?的三个儿郎认字念书。
都是未开蒙的小儿,大的八岁,小的才四岁,每日花上?一个半个时辰,教一则千字文、百家?姓便可,对于?苦读十年二十年的考生?们而言,实在太过容易。
然而大多考生?都觉得教三个小儿恐怕会影响自己?备考,若是为了这点便宜而耽误了日后前程,反而得不?偿失。
都是已?过乡试的学子,从成千上?万人里脱颖而出,上?京之前,多少得了州、县的资助,即便从前一贫如洗,这一次也不?会太过囊中羞涩。
所以,这处院子来瞧的人不?少,却一直未被瞧中。
傅彦泽却觉得不?错。
此?地在民?居之间,十分清净,却不?过分僻静,往各处去都方便。不?过教三小儿而已?,他自问是个有耐心的人,从前未考中时,为补贴家?用,也在书塾中教过两日,不?是什?么难事。
他不?觉得春闱的结果会因每日花一个时辰教小儿开蒙而有所改变,只要每日好好温书,在科场上?沉住气,该是何种高度,便是何种高度,他都认。
至于?那位同窗,原也不?大愿意,但见他揽了这苦差,便欣然答应下来,签好契,付了定?,与他一同安顿下来。
先前挨饿多日,又接连奔波,那位同窗一进屋,放下行囊,连鞋也未脱,便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
傅彦泽一人收拾好出来,原打算叫上?他一道出去买些吃食回来,可站在院里,听?见里头的鼾声,不?忍打扰,便一个人出去了。
怀远坊,他记得中郎将就住在附
近,一会儿不?妨买些酒肉送去,以表谢意-
新院子里,靳昭不?敢折腾太久。
他知道云英为孩子而来,短短一日时间,就算踩着宫门开关的时辰,能留在这儿的也不?过四个时辰,晌午用饭之前,他们必得回去。
可他到?底也憋得久了,近一个月的日子,与在京中的时候截然不?同,餐风露宿、厮杀搏命,每每精神紧绷过一次,再松下来时,就会觉得身?心间的空虚比先前更甚一分。
这大约也是男子开了荤的缘故。
从前还?懵懂,只觉体内那股热血之气要发泄,却不?知要从何处泄出去,每每觉得难受,便是去校场上?练得筋疲力尽,回来倒头就睡,若梦里有绮境,便能稍加抚慰。
而如今,他已?知晓能如何发泄,再要像从前那样,便显得异常艰难。
梦里的一切都过分真实。
每一个宿在驿馆的夜晚,他都被折磨得难以入眠,到?第二日一早,又被难言的疼痛唤醒。
如今终于?到?了榻上?,他在动作之间,终归稍有几分没轻没重。
不?过,云英并未呼痛,反而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控制不?住时,细长的指尖自他肩后刮过,不?小心留下一道血痕。
好容易二人都暂时得到?满足,靳昭将她从榻上?抱起来,自披了衣裳拿干净的巾帕替她擦身?。
云英这才有工夫慢慢打量周围。
“这是你的屋子?”她看着屋里简陋的摆设,除了简单的床铺外,不?见任何衣物、灯烛,完全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怎么什?么也没有?”
“还?未搬来,”靳昭把她的衣裳一件件整理?好,生?怕有那件落在地上?沾了灰,屋里虽早命人每隔一日就来打扫一回,到?底是没住过的,他不?放心,“阿娘带着阿猊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
云英穿上?襦裙,起身?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要他瞧有没有哪处不?妥贴,见他点头,方站到?窗边往院子里瞧。
方才果然没看错,这间院子看起来有些雅致,不?论是门窗的木饰,还?是庭中的花廊,就连顶上?的飞檐,都比原来的那两间精致得多。
她是从角门进来的,想必宅院的正门应当也有几分气派在,比不?得高门大户,但放在寻常小门户里,已?很不?简单,至少比她记忆中穆家?的那座宅子要更好些。
“怎么想起买宅院?”云英觉得奇怪,靳昭不?是这张扬的人,家?中人口也只一个殷大娘,住那样的小院刚刚好,若要搬来这儿,每日拾掇打扫,便得要两三个下人才能做好,再加上?二进院必要的门房护院,家?里得多上?好几个仆从才行。
靳昭看她一眼,见她发鬓凌乱,正打算出去替她买梳篦、铜镜,却见她自从包袱中拿了把精致的小梳子,和一面只有巴掌大小,带着细细手柄的铜镜出来,对着仔细整理?起来。
一手举镜,一手握梳,实在不?便,他自觉坐到?她身?边,替她拿着铜镜,仔细地看她梳理?发鬓。
娇娘倚闺阁,当窗理?云鬓,瞧得人心头有难掩的温情缱绻。
“总要用上?的。”他轻声道。
云英才将方才散下的木钗重新插好,闻言愣了下,侧目看他一眼,这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方才那句为何买新宅子。
不?过,仍旧是语焉不?详。
为何总要用上??汉人安土重迁,常人除非升职外调,或是一朝乍富,否则不?会想着要换个宅子,民?间更是只有家?中子孙各要成家?立业,方会筑新居,由?儿孙们自立门户。
靳昭家?中似乎一条也对不?上?。
但这不?是她该管的,何况靳昭是西域人,习俗与中原人本就不?同。
不?一会儿,二人穿戴整齐,仍从那扇小角门出去。
靳昭走在前面,先从巷子里出去,见外头暂无人经过,才敲了下门,让云英出来。
只是,回到?家?门外时,却见门口已?站着个年轻人,一身?月白襕衫,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正与里头的殷大娘说话。
“……您收着吧!在下和同窗们路上?受了中郎将许多照拂,便是我?们的命,也算是中郎将与羽林卫的兄台们救下的,这一点小小心意,实在算不?得什?么。”
“哎,书生?快别这样客气,我?家?阿昭是奉命办事,可没那么多计较!”
靳昭脚步顿了顿,看着那书生?的侧影,有些诧异地唤了声:“傅解元?”
那书生?闻声转过来,对上?靳昭的目光,顿时露出明朗的笑:“中郎将!我?已?与乘延兄找到?落脚之处,就在怀远坊中,方才出去买些吃食,因想中郎将家?就住附近,便多买一些送来,望中郎将莫嫌弃。”
“昭儿啊,我?方才正与书生?说你出去了,如今你回来,恰好同书生?说!”殷大娘为人淳朴,不?知晓其中事由?,自不?敢做主。
靳昭瞧一眼傅彦泽手中提着的酒坛、纸包,认出上?头的徽记,知晓是这附近一家?生?意不?错的馆子买来的,显然是一路寻坊间百姓打听?过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胜在一片心意。
“无妨,”他遂冲殷大娘点头,“既是傅解元心意,我?便不?客气了。”
说完,不?必殷大娘动,自上?前一步,接过傅彦泽手中的东西。
殷大娘连连道谢,怀中还?抱着婴孩,便转而邀傅彦泽进去一同用午膳。
老人家?热心肠,傅彦泽赶紧拱手婉拒:“多谢大娘好心,只是在下同窗还?在等着,实在不?便留下,这便要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又冲靳昭行了个礼,却在抬眼之际忽然瞧见靳昭身?后的小娘子。
玉面粉腮,琼鼻朱唇,一双乌眼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美丽极了,竟是方才在街上?留下惊鸿一瞥的娘子。
他的目光只逗留一瞬,便立即移开,半点不?多看。
他想,她便是中郎将怀中那张锦帕的主人吧!连小郎君都有了,想必十分恩爱和睦。
第43章 信赖 孤没弄错的话,你们两个应当已相……
东宫前庭衙署中?, 萧元琮才看完许州送来?的战报。
下辖九县,被?叛军围困八县,如今萧琰已经带着不到三千折冲府兵, 从两万余隐于?山林的叛军手中?抢回六县,如此势如破竹, 余下两县定也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了?, 毕竟,叛军降的降, 散的散,死的死,照报中?算, 当只余下不到两千人了?。
他靠的正是?一招“无中?生有”。
用纯然子?虚乌有的“大批军饷”引诱叛军上当出山, 每至其察觉自己上当, 怀疑军饷存在时?, 又以两三车粮草与?十余车草石伪装,教叛军抢走一车半石,教他们信以为真, 再度上钩。
如此反复散会, 已将其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的法子?,听得圣上在大朝会上抚掌大笑,直赞“吾儿有治军之才”。
萧元琮放下手中?的详细战报,嘴角浮现出隐隐笑意。
这倒的确符合二弟的一贯行事, 他从来?就是?个我行我素之人,谁也不知他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父皇说的不错,萧琰有治军之才,若身为臣子?, 抑或逢乱世,兴许能流芳千古。
可惜不能为他所用。
他慢慢收敛笑意,看一眼墙边的漏刻,起身往里屋去。
这是?平日处理公务、听各部官员们议论政事的地方?,里头设了?供他进膳、小憩之所。
已近午时?,随侍的内监见状,赶紧上前问是?不是?要传午膳。
萧元琮摆手:“靳昭呢,来?了?没有?”
内监摇头:“还不曾瞧见中?郎将入宫,不过?先前递的帖子?说是?午时?二刻前后来?拜见,想必错不了?。”
中?郎将素来?言出必行,说好的时?辰,鲜少耽误。
“那便等他过?来?,再一道用午膳吧。”萧元琮淡淡道。
内监替他奉上铜盆与?巾帕,伺候他净手,笑说:“殿下待中?郎将真是?体贴关怀,中?郎将才回京拜见,便赐午膳。”
“他是?孤最信赖的人之一,孤自然对他推心置腹。”-
怀远坊的宅院中?,殷大娘才将云英和靳昭两个迎进去。
“想不到你们二人一道回来?了?!”老人家笑得脸皮皱成一团,抱着孩子?来?到云英身边,“昭儿才回来?,歇息都来?不及,换了?衣裳便又出去了?,说是?要赶紧往宫里递信去,想不到遇到了?穆娘子?,老妇方?才还想,娘子?怎么还未来?,没想到就被?昭儿遇上,一道回来?了?!”
云英一进来?,全副心神便都在儿子?身上,待从殷大娘怀里抱过?来?,凑到面前亲了?好几下,方?觉满意。
“今日宫中?还有些事,奴出来?时?,被?绊住了?脚,这才晚了?些,教大娘久等了?。”
她说着,就着靳昭手上替她拎的小包袱,取出送给殷大娘的点心、针线,哄得老人家又是?谢,又是?笑的。
一旁的小娥提着傅彦泽送来?的酒菜送去灶上,临转身的时?候,又看了?那二人一眼。
也不知为何,两人从进门时?的一前一后,到现在抱着孩子?并肩而立,都像极了?一家子?。
殷大娘眼神不好,瞧不出什么,但家中?热闹,心头也敞亮,带着云英和靳昭在院里侍弄得极齐整的花木边坐下,一边招呼她吃茶点,一边问靳昭:“方?才那书生,就是?你到外头去接入京都的?”
靳昭点头:“嗯,他叫傅彦泽,是?许州今岁解元。”
“哎呀,那不就是?头名,将来?恐是?状元郎的料啊!”殷大娘瞪圆了?眼,十分?吃惊,“这样年纪轻轻就成了?解元,可不多见!那孩子?可满二十了??”
虽然瞧他方?才的样子?,当是?及冠了?,但民间许多人家为了?让儿郎早些出外谋生,时?常不到二十便先行冠礼,尤其庄户工匠人家,本就不那么讲究,所谓冠礼,也不似大户人家那样兴师动众。
出来?科考的小郎君自然也不例外。
就连云英也觉得惊讶。
她认出来?那小郎君是?方?才在西市外的街上见到的那一个,原本还觉疑惑,明明他看来?是?那几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如何就成了?他们的中?心,原来?他是?解元!
“他今年才十七,乡试前五日,在家中?行了?冠礼。”靳昭在回程的路上多少听这些试子?们说过?身家情况,“他是?农户出身,祖上三代务农,好在并非佃户,家有薄田几亩,日子?本还过?得去,到近两年中?原一带粮田欠收,才稍拮据了?些。”
“听来?着实不容易,农户里要供出个书生已不多见,更遑论考上解元的。”殷大娘叹了声。
大周的科考虽对所有良籍男子一视同仁,但读书是?个费时?又费钱的事,寻常百姓家里,小郎君十岁上就要跟着家里干活,种地也好,打铁卖货也罢,总之干了?活才能讨口饭吃,堪堪填饱肚子?而已,哪里还有闲钱上学堂念书?
大周国祚延续至今,出过?几十位状元,真正农户出身的,不知能不能数满五根手指头。
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是?有道理的,民间也好,高门也罢,子承父业才是常态。
云英听了?两句,心头亦有感慨,不过?想得更多的是?傅彦泽方?才那句“性命也算是?中?郎将和羽林卫的兄台们救的”。
许州有战事不假,既动了?刀子?,那便是?会要人命的,只是?她没经历过?,先前总不知晓轻重,如今听到那话?,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靳昭去的这一个月,当真是?从刀口子?里出来?的。
回想起来?,方?才二人亲近时?,他身上的确有几处结痂的擦伤,只说是?行军时?不小心留下的。
当时?她只被?欲望蒙住心眼,没有工夫深想,如今想来?,他在外时?穿军中?为将领们特制的衣袍,哪里那么容易擦伤?定是?在途中?遇到过?危险才会如此。
难怪他的身形样貌,比一个月前看来?更多了?成熟和深邃,人也仿佛瘦了?一些。
想到这儿,她不由?多看了?靳昭一眼。
那目光明亮中?带着温柔的关切,明明如水似的,却挠得靳昭心底一阵又热又痒,明明方?才已经在那座新宅里先满足了?一回,眼下被?她这样一瞧,竟又起了?意。
他坐在矮榻上,忍不住直了?直腰腹,尽力克制自己的面色,又在殷大娘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侧身,伸手在云英背后轻轻抚了?一下。
麻痒的感觉隔着衣物?一下传至脊柱,引得云英原本温柔关切的目光顿时?成了?娇嗔的瞪眼。
大概是?察觉到母亲身子?的紧张,小阿猊举起来?的小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嘻嘻地摸她的脸颊。
云英连忙换上一副慈母表情,低头在儿子?的圆脸蛋上亲了?又亲。
靳昭看着母子?两个亲近的模样,心头发软,莫名有种属于?“家”的温情。
“小阿猊好脾气,”殷大娘笑,又指指他与?云英靠在一起的两张脸,“长得也像穆娘子?,这么小就这样神气。”
她说得没错,才半岁多的孩子?,脸盘还未长开,一双眼睛便水灵灵的,五官端正,一身皮肉更是?白皙,这亮眼的模样,的确与?云英有两分?相似。
其实武澍桉亦算个相貌堂堂的郎君,不过?眼下孩子?还小,似乎并未显出什么特别?肖似父亲的特征,云英这才觉得宽慰。
“大娘,这一月里,武家可有人来?过??”她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
靳昭闻言也朝殷大娘看去,这一月他也几乎不在家中?,尚未来?得及问他们在家中?情况如何。
“倒是?来?过?两个下人,要阿猊去给那武家的郎君戴孝呢!”提起这件事,殷大娘面上的喜色淡了?些,“被?老身挡回去了?,他们家那深宅大院,进去了?哪还出得来??好在这附近住了?两户昭儿营里的同僚,他们不敢如何,便回去了?,后来?没再来?过?。”
说完,她忽然又觉不对,忙看云英:“那武家郎君到底是?阿猊的生父,若论人伦,的确应当要这唯一的血脉认回去……娘子?,是?老身自作?主?张了?!”
不认生身父亲有违人伦孝道,一旦被?有心之人告去官衙,恐会获罪。大周重礼法,按照律例,若真被?判有违孝道,轻则笞杖,重则以谋反论,收监、流放的都有。
云英低头看着一脸开心的阿猊,沉默片刻,说:“没事儿,多谢大娘,那样的人家,去了?反而要被?扒一层皮,还是?留在这儿的好。”
殷大娘闻言又拿自己那双不太灵光的眼多瞧了?瞧,见她似乎没有异色,才放下心来?。
其实云英并非一点不担心。
她知晓武成柏夫妇两个的性子?,眼下大约还在为儿子?的后事奔走。中?秋的事情闹得那样大,武澍桉的尸首一直留在刑部,直到案子?结了?,才被?夫妇两个抬回去。人虽被?定罪,但因已死,不再追究,亦未累及家人,因此丧仪仍按侯爵继承人之规格操办。
如今丧事还未全了?结,后头还要等这一阵风声?过?去,想来?能撑一两个月,可再往后当如何?
她心底发沉,如今只有两种情况能让阿猊不被?武家夫妇拿捏。
一,是?武家彻底垮了?,不光是?武澍桉,连武成柏也一道被?拉下水,失了?权势,再不能对任何人耀武扬威。她有时?克制不住心中?这样阴暗的妄想,好像当时?对武澍桉出手后的那种害怕和后悔早已消失不见了?。
可实际上,武家不但有官职,更有世袭的爵位,那是?祖上凭着开国从龙之功得来?的,未有谋逆之过?,不可能摘去。
二,便是?她带着阿猊嫁人,将阿猊记在夫家的名下,从此再不做武家儿。只是?,这得要寻到一个愿意娶她,且身份地位能挡得住武家的郎君。
两条路都十分?困难。
她无声?地叹了?一下,将心事压下去,陪着精神不错的儿子?在铺了?软垫的地上玩耍。
时?
间有限,她不想将心神都浪费无尽的担心和忧愁上,反正短时?间里有靳昭在,他会保护好阿猊。
坐在一旁的靳昭似乎感受到了?她片刻的担忧。
在殷大娘起身去灶边时?,他悄悄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担心,我会保护阿猊。”
云英对上他带着笃定和安抚的目光,露出信赖的笑容。
“奴知道。”
已近午时?,殷大娘预备招呼着用午膳,本就为云英预备了?不少,不想靳昭也忽然回来?,本有些不够,但恰好傅彦泽又送了?些来?,便不必再外头买。
可靳昭却说不能留在家里用午膳。
“回来?之前,我已到宫门口递了?帖子?进去,午时?二刻要入宫拜见殿下。”
办差归来?,头一件事便是?要回去述职,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耽误不得。他为人素来?稳重可靠,除非是?在宫禁之后才回来?,否则定是?当天归来?,当天入宫。
殷大娘一听,知晓是?正事,也不阻拦,只给他塞了?块糕点,教他先垫一垫,便催他赶紧去了?-
临近午时?二刻,靳昭在内监的指引下,准时?来?到萧元琮所在的衙署。
里头才刚传膳,仿佛是?专程等着他似的,除了?萧元琮的那一张小案,还在底下另设了?坐榻和几案。
“是?太子?殿下特意让晚些用膳,要等中?郎将来?呢。”不等萧元琮开口,内监便先替他说了?。
靳昭没有坐下,而是?在屋中?抱拳半跪下,冲萧元琮行礼:“多谢殿下|体恤。臣惭愧,幸未辱使命,否则便要无颜面对殿下的恩情了?。”
他挑这时?候过?来?,本只是?不想打扰萧元琮处理政务,只有午膳后有半个时?辰空闲,才在帖子?上写好午时?二刻。
“起来?吧,”萧元琮亲自从榻上起身,将他扶起来?,“你我相识多年,不必如此拘束。”
说话?间,萧元琮松开手,抬手冲一旁的坐席示意,目光却不经意瞥见靳昭起身时?,脖颈右侧一道细细的血痕。
不像是?早先的伤口,那还有些殷红的凝固的细小血滴,竟有一种十分?新鲜的感觉。
主?仆二人遂坐下,用了?一顿午膳。
靳昭将途中?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尤其关于?傅彦泽的言行,说得更多一些。
他知晓太子?对此人很有兴趣,不过?,他言语间,只做复述,尽力不加任何自己的判断,要将一切留给太子?决定。
“入城后,臣未替傅解元等寻落脚处,臣入宫前,恰得知傅解元在怀远坊中?赁了?一间屋,目下应当已到礼部登记了?。”
“你做得不错,”萧元琮赞许点头,“一切都等春闱之后再说。孤是?太子?,不该对还未应考的学子?有过?分?关照。”
“阿昭,此去许州,你本是?替朝中?办了?件天下读书人都最关心的事,却不能凭此功记上一笔,实是?孤欠了?你。”说完正事,萧元琮方?放缓语气,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
他为人温和,有时?虽过?分?没脾气些,让人完全看不透他的喜怒,以至像一尊无喜无怒的佛像一般,全不似真人,可每每同身边的人说话?,总能说到人的肺腑处,教人感激涕零。
“只要殿下吩咐,臣都在所不辞,所谓功名,于?臣而言,都如过?眼云烟,唯有殿下得偿所愿,才是?臣心之所愿。”靳昭此话?不假,在京都王公贵族的圈子?里游走多年,他却始终没有被?此间的权势富贵、声?色犬马迷眼。
此去是?替太子?私下办的差,自不能拿上朝廷论功。但能救几个人,能让试子?们感激,也算是?功德一件,他不太计较这些。
“孤知你心性敦厚,虽有抱负,才能不俗,却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不过?,孤心中?愧疚亦是?发自肺腑,你放心,孤自会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
“多谢殿下。”靳昭不知他口中?的“机会”是?指什么,联想到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只能猜是?武成柏的那个南衙守备军大将军的位置了?。
叙话?将尽,太子?午间歇息的时?辰所剩无几,外头已有勤快的官员等着进来?呈报文书。
靳昭自觉起身,正要告退,却听萧元琮忽然问:“此番许州之行,没有伤着你吧?”
“承蒙兄弟们相护,臣一路安好,不曾受伤。”
“那便好,否则,只怕要让你阿娘忧心。方?才可回去过?了??”萧元琮瞧一眼外头的内侍,没让立即将等着的人带进来?,只倒了?盏茶,啜饮道。
提到“回去”二字,靳昭的心底便生出一丝隐秘的甜,甜中?仿佛还带了?沉沉的心虚。
“臣递完帖子?后,便回去了?一趟,瞧了?瞧阿娘,沐浴更衣,整理仪容,方?才入宫。”
萧元琮“唔”一声?,将茶盏轻轻放下,慢慢道:“可也见到云英了??孤没弄错的话?,你们两个应当已相熟了?吧。”
他说着,侧身靠在隐囊边,目光抬起,无声?地落在靳昭面上,端详着他的神情。
第44章 喜欢 中郎将更喜欢见奴穿什么衣裳?……
靳昭的心在一刹那间提了起来。
他一时不明白太子为何?会忽然有这样一问, 难道是心中?起了怀疑?
不论如何?,那样的事落在女人身上,都?是个天大的麻烦, 他不可能?让云英变成与宫中?侍卫私相授受之?人。
“臣的确见到穆娘子了,”他垂首答, 并不欺瞒,“至于相熟, 见过数面,应当比旁的宫女要熟悉些。”
所谓“相熟”, 与别的从未说过话?的宫女相比,的确没错。
萧元琮看着他,微微一笑, 说:“嗯, 倒也凑巧, 你恰在这天赶回来了。”
靳昭感到心跳得更加厉害。
他的确是为了能?见上云英一面, 算好了日子赶回来的,幸好那些书生们也个个都?急着进?京,并未有不满。这话?无法回答, 只能?沉默。
好在萧元琮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话?锋一转,冲他摆手?,说:“好了,你奔波一月, 定已疲累,就不必在孤这儿逗留,早些回去吧,天气渐冷, 不日就要启程前?往行宫,到时还得要你督察前?后?,孤准你先?休沐三日,在家中?养足了精神再来。”
靳昭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眼见他似乎并未动怒,只得应言起来,退了出去-
云英同殷大娘和小娥一道带着阿猊用完午膳,便在殷大娘的屋里歇觉。
已是九月里,再过不久就是立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凉。
殷大娘的屋子里每处窗户都?拿厚厚的纸糊了边缝,半点冷风都?进?不来,只有午后?的暖阳,透过窗纸照进?来,将?屋里照得明净舒适。
床榻上的被褥亦是蓬松的,带着晒过太阳后?的干燥气息,闻着教人心里暖融融的。
云英侧卧着,一手?支在脸颊边,看着躺在自己身前?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猊,唇边漾着温柔安宁的笑意。
她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孩子盖在被褥下的小胳膊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一边同坐在矮榻上对着日光纳鞋底的殷大娘轻声说话?。
“屋里的窗旧了,先?前?落了场大雨,窗纸破了,漏风进?来,老身怕冻着小郎君,便想叫人来重新换两扇。”殷大娘眼神不好,夜里不能?像小娘子们一般,在灯下穿针引线,便都?趁着午后?日头最好的时候做针线,“可上月里,昭儿临出京前?,已在附近又置了一处宅子,老身想着这儿便不必折腾了,便只将?窗角多糊上几层。”
云英抬眼看那糊得严严实实的窗角,一看便是用心收拾过的:“这样便很够了,不但是阿猊,大娘您也得暖和些,可千万不能?着凉。”
殷大娘听?到她的关心,笑着拍拍自己的胳膊:“老身是吃过苦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唯一的牵挂也就是阿昭了。老身本担心他心里还牵挂着西域的家,不愿在京都?真正?安家落户呢。如今瞧他买那新宅,拾掇得那么?用心,便也能?放心了。”
云英一顿,想起那座宅子,装作不知晓的样子,说:“中?郎将?怎么?忽然想起要搬新宅了?”
一根线用尽了,殷大娘拿剪子绞了,又对着日光穿了一根,说:“老身也不知晓,不过,那是座比这处气派许多的大宅院
,倒像个做官人家的样子了,他又请了人,说要将?里头日日清扫干净,待回来了,再寻人重新修补、抹漆,想来等搬进?去,便像个样子,能?张罗成家了。
成家……
云英在心中?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只觉得有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离开武家的时候,正?是武澍桉要成家之?际,如今,靳昭也要成家了吗?
殷大娘还在念叨靳昭从前?过得太简朴,虽称她这老妇的心意,却着实不像个体面的中?郎将?的样子,难怪有小娘子喜欢他,却没一个真敢靠近。
云英默默听?着,没再说话?-
怀远坊的另一处民宅内,傅彦泽用过午膳,替同窗将?吃食放在灶上,又将?院子和自己的屋子都?收拾一遍,同窗才悠悠醒来。
一开门,见原本还有些潦草的院子已被收拾一新,而与他一样赶路入京,也该疲累不堪的傅彦泽,已经捧着从许州带来的一卷书,坐在檐下读得仔细。
“从光,你怎么?没有歇息?”同窗有些吃惊,一面觉得腹中?空空,一面又暗自愧悔没有早些起来读书。
“乘延兄,你醒了。”傅彦泽记下手?中?书卷的页数后?,才放下,抬头笑说,“天色还早,我不惯白日便歇。灶上有吃食,我半个时辰前?恰烧了滚水,锅还热着,想必还没凉透,乘延兄不妨用些。”
他此时已将?初入京都?的好奇、兴奋和疲惫都?通通扫去,恢复在许州时的样子。
他一贯如此,明明年纪在这些试子们中?是最小的,却从来是最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的。
同窗犹豫一下,到底没急着读书,而是去捧了酒菜,到食案边坐下。见傅彦泽又要拿书,笑说:“从光,你也忒用功了些,已是解元,仍片刻不歇,教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才好!我看,你定是要高中?一甲进?士,为我们许州学子扬名了。”
傅彦泽虽出身农家,可在许州却是年少成名,无人不知。
“若当真能?高中?一甲,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不过,眼下我更关心的还是家乡的父老们,只恨自己如今人微言轻,除了刻苦念书,什么?也做不了。”
旁人说这话?,恐有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之嫌,但对上傅彦泽,他们却绝不会这样想。不光是因为他生得相貌英俊端方,虽仍有青涩稚气,稍显气势不足,但那副中?直正?义的模样,也十分?有说服力,更重要的是,在许州时,他当真将家里的存粮拿出来,分?给周围揭不开锅的相邻。
要知道他家只薄田几亩,除了平日能填饱肚子的口粮外,根本余不下多少,家中?的存粮都?是拿他先?前?因读书得了功名,受县衙、州府赏赐的银子买来的。许州粮价飞涨,他拿出来的那些粮食,分?明是用尽所有积蓄才能买到的。
如此大义,任谁不感叹一句!
提起家乡,同窗亦心绪复杂,连吃到口?中?的酒菜都?变得没了滋味。他们这些试子的家眷都?还留在许州境内,虽因身份的缘故,能?多得官府的一分?保护,但到底教人不放心。
“援军已到了多日,吴王殿下行事果敢,有如雷霆,想必叛匪已尽数伏诛,咱们不久就能?收到家信了。”他低声说完,又觉不该如此伤感低落,遂笑道,“从光,待你日后?留在京都?,得高官厚禄,能?登阁拜相,便是我们许州在京都?最大的靠山了。到时,要兵也好,求粮也罢,都?来寻你。不过,在此之?前?——”
他话?锋一转,笑容也变得揶揄:“还是要先?将?你家中?老母接来,说一门好亲事,才算成家立业。”
傅彦泽那张还带着青涩的正?气的脸一下红了。平日说起家国大事、江山社稷,他从来正?气凛然、言辞慷慨,便是长他十岁的同窗,也都?奈何?不得他,唯有说到这样的私事时,他才会偶尔显出羞赧之?色。
“乘延兄,此事还早,我眼下还是当以学业为重。”傅彦泽抿了抿唇,一本正?经道。
“也对,京都?与别处不同,这儿的郎君不似咱们那里,十八九便要说亲娶亲,譬如中?郎将?,虽已及冠,却仍未娶亲。”同窗不过一句玩笑,不欲令他难堪。
谁知此话?一出,傅彦泽却愣了愣,蹙眉道:“中?郎将?……还未娶亲?”
那他晌午前?在中?郎将?家门外瞧见那个美丽的小娘子,还有老妪怀中?抱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回程的路上,我同羽林卫的侍卫们闲谈时听?他们说的,中?郎将?平素不近女色,不但未娶亲,连那些烟花之?所,也几乎不曾光顾过。”
听?到“不近女色”四个字,傅彦泽忽然想起在叶县外营帐中?的情形。
那日,吴王也提到“不近女色”,而中?郎将?说,若当真不近女色,便要惹人笑话?了。
所以,中?郎将?虽没娶亲,也不去秦楼楚馆,可家中?却已有了一个小郎君?难道,他不娶亲,只养了个美妾在身边?
顿时,傅彦泽感到心中?原本对靳昭的崇敬和尊重消失大半-
等阿猊睡醒,已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天色不早,该预备着回宫去了。
云英帮殷大娘将?剩下的针线做了大半,又一同给阿猊沐浴穿衣,等这些都?做完,便已过申时三刻。
靳昭也回来了,离开东宫后?,他又去了一趟北面的营地,将?回京需做的登记都?做齐,再与同僚们说了几句话?,方得离开,如今恰好再将?云英送回宫去。
车夫照着云英的吩咐留在坊门外没有进?来,这一路便只他们两个同行。
靳昭不欲将?太子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告诉她,只是瞧一眼她身上浅杏色的襦裙,低声问:“你喜欢杏色?”
宫女的衣裳不多,但也有不同样式与颜色,但他记得,大多数时候见到她时,她都?穿着杏色的襦裙。
云英一愣,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襦裙,说:“倒也不是喜欢,只是杏色更方便一些罢了。”
她生得妩媚鲜艳,平日不刻意打扮,已有些扎眼,若再穿那些鲜亮的颜色,配珠钗花钿,便当真要引得人转不开眼了。
哪有下人这样张扬的?从前?在城阳侯府,被武澍桉拉着厮混时,也只有在闺房之?中?,他拿出那些精致的衣裳钗环、胭脂水粉,逼着她装扮时,她才从铜镜中?瞧见过自己的样子。
可惜了,她打心底里喜欢精致夺目的自己,只是最后?免不了都?是被他撕碎了衣裳,揉乱了发髻。
靳昭多少听?懂了她话?音中?的无奈,沉默两步,又问:“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云英想了想,说:“奴喜欢粉色,浅淡的粉,奴记得小时候还未被卖作婢女时,家里有一株杏花树,每到春日,杏花开放,白茫茫缀满枝头,可是最近了瞧,又能?瞧见每朵花的花心出都?是粉的,浅浅一抹,点在一片白间,格外好看。”
那样的画面在记忆里已经十分?模糊,若不是他问起,恐怕她自己也完全不会想起来。
她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便又笑着侧目:“中?郎将?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嫌奴穿得太素,不够好看?”
“怎么?会,”靳昭在她的注视下移开视线,用一种十分?正?经,好似心无旁骛的目光看着前?方,低声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云英掩唇轻笑,心中?却觉欢喜。
只是,走过那座新宅的时候,她唇边的笑意又淡了些。
就像殷大娘说的,想来他先?前?说的那句“总要用得上”,便是指日后?娶亲成家吧。
眼下他还未与何?人议亲,但这是早晚的事,想必到那时,再要他护着她,给她做依靠,便不大好了。如今,只盼在那之?前?,她已先?解决后?顾之?忧,找到后?半辈子的安身之?处。
她忽略那抹淡淡的惆怅,心说该对靳昭好些,他是个不错的人。
“那中?郎将?更喜欢见奴穿什么?衣裳?”她咬了咬唇,趁着附近行人都?离得远,朝他的方向稍倾身,压低声音问,“下回奴穿给中?郎将?看。”
什么?衣裳,什么?下回?
靳昭被她说得脑中?只能?想起二
人在屋里屋外纠缠时的情形,即便已在东宫用过丰盛的午膳,此刻仿佛仍能?感受到一缕淡淡的乳香之?气。
他本就没有全然满足,此刻被她一挑,便又绷紧身子。
“都?好。”还是方才的话?,却有了一种窘迫之?感。
同上回一样,靳昭骑着马跟在车旁,一路送她到宫门外,见她进?去,方才驾马离开。
只是上回是为了防着武澍桉,如今人已不在,早没了防范的必要,可是他不提,她便也不戳穿,望着他的背影时,甚至有一种隐秘的酸甜。
云英怀中?陌生的情愫回到宜阳殿,却发现丹佩和绿菱二人都?在正?殿,一个正?喂小皇孙饮米浆,另一个则在叠着皇孙的衣裳,不是秋日的衣裳,竟都?是冬日的小袄。
二人一面做事,一面兴高采烈地说话?,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见云英回来,绿菱赶紧起身,笑着拉过她的手?,让她也坐下,又把食盒里的点心推过去:“云英,方才宫中?的旨意下来了,九月二十一,圣驾就要移至汤泉行宫了!”
“汤泉行宫?”云英想了想,问,“是山阳县的行宫?”
夏日避暑,冬日取暖,历代帝王总少不得几座行宫,大周自开国以来,亦在前?朝的遗存上修缮了几处京都?附近的行宫,到今上,最常去的便是位于京都?西南山阳县清泉山上的行宫,因行宫中?有汤泉,遂叫汤泉行宫。
圣上体弱,哪怕夏日不出京避暑,冬日也必要往汤泉行宫疗养数月,这是京都?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寻常百姓都?知晓的事。
只是,云英仍不明白为何?她们两个这样高兴。
“对,去岁到十月里才动身,今年说是因圣上前?阵子旧疾复发,才要早些去。”绿菱见她疑惑,又一把扑过去,环住她的肩,高兴道,“云英,这一回咱们也都?要跟去!”
“什么??”云英一愣,随机明白过来,“咱们跟着皇孙去?”
“嗯!”丹佩拿帕子给小皇孙擦嘴角,笑道,“咱们托小皇孙的福,终于能?去一回汤泉行宫了!”
“是啊,从前?,殿下鲜少带宫女前?去,整个东宫,只有燕禧居的宫女能?有机会去,如今咱们也能?去了!早听?说那里盛景罕见,即便是冬日最寒冷的时节,也如春日一般温暖,这回可得好好见识一番!”
第45章 失落 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失落。……
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要?带些什么出行, 欢喜极了。
入宫多年,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在这座宫城中度过的。皇宫地方虽大,甚至比一些偏远的乡县都大些, 那么多宫室,常人每日去一间, 都得数年才能走完。可?是,这其中真正对宫女们开放的, 不足十之一二。
她们早厌了此间景致,好容易有?随驾出行的机会, 自然期待不已。
小皇孙亦感受到她们的欢喜,扶着?矮矮的扶栏,颤巍巍站起来, 伸出一只手, 指向丹佩, 咧着?笑的小嘴发出两个含糊的“去”字, 惹得三人一阵夸奖。
只是云英多少有?些不放心,去行宫千好万好,身为?皇孙的乳娘, 皇孙要?去, 她也绝没有?不随行的道理,却不知太子许她的每月一次出宫探望阿猊的事还作不作数。
“行宫在山阳县,往返都城应当有?些不便吧?”
绿菱想了想,说:“山阳县距宫城五十里, 听说往年移驾,大约得要?两个时?辰,想必往来的确有?些不便。不过应当也有?圣驾隆重、人物繁琐的缘故,两地间官道宽敞, 修缮极佳,若是轻车简行,想必一个时?辰足矣。”
丹佩看出她的心思,提议道:“这两日余嬷嬷恐要?忙着?安排人手收拾行囊,到六局定车马,没什么工夫,不妨等咱们到了那儿,安顿好,你再去问一问,能不能挑一两日回城来瞧瞧孩子。”
“嗯,也只有?这样了。”
如绿菱所言,自当夜起,宫里宫外便都忙碌得很。
薛清絮只管燕禧居之事,东宫余事皆是余嬷嬷在操持,她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一日也歇不到两刻,连用膳时?,都得听着?下面人的回话?。
宜阳殿里,云英三个也没闲着?。
她们不但?要?收拾自己的行囊,更要?将小皇孙的东西清点好,一一造册,交给负责的内监,再写好要?提前申领,用来给小皇孙过冬的衣裳、被?褥等。
孩子长得快,一日一个样,等到冬日,想必又?要?换一批新衣裳。加之眼下已开始学着?走路,等到正月里,应当就能满地走了,保暖的鞋袜必不可?少。
等这些琐事都做完,便也到了启程的日子。
九月二十一,晚秋光景里,宫门大开。
宫门外,往日有?百姓们往来不断的街道早已被?肃清一空,只余一辆辆宽敞华丽、精致气派的马车列于圣驾前后,排成长长的队伍。
无数皇室贵族、达官显贵,带着?成群的仆从婢女,在禁卫军的护送下,缓缓启动,朝西南方向驶去。
年少的郎君们耐不住性子,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两侧来回奔腾,引得许多坐在车中的小娘子们探首观望,欢笑不断,就连道路两旁驻足翘首的百姓们都受到许多感染,幸而如今并非鲜花盛开的时?节,否则那些英俊意气的儿郎,定要?被?娘子们掷上一身的鲜花。
云英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景,从前武家也随过驾,只是大约怕她勾了武澍桉的魂去,这样的事从来轮不到她。如今见到,方觉心中震撼。
随着?队伍逐渐前行,道路愈发开阔,在外骑马的,除了年轻的郎君,还多了不少胆大的娘子。
她们换上鲜艳的骑装,在日光下肆意驰骋,那光彩夺目的样子,看得云英一阵恍惚神往。
真好啊,这世间竟也有?能这样自由自在的娘子们。
“那个好像是郑家的娘子,”给好容易在提篮中呼呼大睡的小皇孙耳边多垫了两层棉隔开外头的吵嚷后,丹佩凑过来,顺着?云英的视线看过去,道,“就是国舅家中那个养女,本是——”
话?说到一半,丹佩忽然停住,不知所措地看着?云英。
云英却没什么尴尬之色,只是笑着?接了她的话?:“——本是郑家荥阳祖地族中的一位娘子,差点嫁入武家,同武家结亲的那一个?”
丹佩见她面色如常,方小心翼翼点头:“正是,从前随着?昌国公?夫人到过宫中几回,我曾见过,故而认得。”
上回中秋宫宴,这位小娘子似乎恰好染了风寒,没有?入宫,是以云英并未见过。
她不禁又?转头去看了一眼。
那小娘子看来同她年岁相当,左不过十六七的样子,一身鹅黄的骑装,坐在高头大马上,眉目间漾着?开怀的笑,颇有?几分爽朗洒脱之气。
瞧着?一点也不像当初城阳侯府中下人们口中说的,清贵人家的娘子,眼里揉不得沙子。
不过,即便她真是个眼高于顶的娇贵人儿,云英也知道,武家人做的事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听说这位郑娘子在荥阳是定过亲的,那时?,她父母尚在,还未过继给郑国舅家,皇后娘娘也才是贵妃,是后来入京都前,才退了亲的。”绿菱见云英似乎并不介怀,这才将早先听来,却一直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说出来。
宫中每日出入的贵人多,自然也能将宫外的王公?贵族们之间的那点事带进?来,宫女们闲来无事,便拿这些事来打发时?间。
丹佩显然也知道:“前几日,好似听昌国公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又?在同荥阳那家的郎君议亲了,也不知真假。”
“竟是这样。”云英有?些讶异,不知这位郑娘子先前的那门亲如何,但?武澍桉着?实非良配。即便他没死,那样的纨绔性子,早晚有?一天会闯祸。
她不愿再想起武澍桉,便又?朝外看去。
此时?已是巳时?,晚秋轻寒被逐渐高升的旭日散去大半,有?了一丝干燥的暖意。云英趴在帘下,目光自人群中扫过,不自觉地搜寻靳昭的身影。
他是羽林卫中郎将,日常护卫太子左右,此次自然也带队前来。
不一会儿,在一众身披软甲,腰间配刀,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侍卫中,她一下就寻到了靳昭那张带着?西域人独有?的深邃的脸庞。
若论相貌,靳昭绝不逊色于任何人,便是在一众身材高大、面貌俊朗、气势不凡的年轻侍卫中,也十分出挑。
他肃着?脸,驾马在队伍左侧查看情?况,一双幽蓝的眼带着?专注与?警惕,有?种比平日更吸引人的沉稳。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感应,他的目光自前方太子所乘的马车上略过后,便朝后看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一眼就看到下巴枕在胳膊上的她。
两人遥遥对视,目光皆有?闪动。
靳昭十分谨慎,目光只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便又?迅速移开。
云英嘴角本就是噙着?笑的,对上他时?,笑意悄悄加深,却不敢如在宫外时?那样放肆,她知道自己与?那些能骑马的小娘子们不一样。
而紧接着?,她就发现,除了自己,那些骑马的小娘子中,也有?人在瞧靳昭。
与?她的小心紧张不同,那些出身高门的闺中女郎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量这个年轻英俊的郎君。
不知怎的,她心中感到一丝难受,连忙放下车帘,不再多看。
一个时?辰后,队伍在城门外的一片空旷之地暂歇下来。
小皇孙在马车停下之际翻了个身,抻抻笑胳膊,咂咂小嘴巴,竟是没醒,继续呼呼大睡。
丹佩和绿菱亦有?些犯困,懒懒地跳下车,站在一旁一面活动手脚,一面看着?小皇孙。云英本也欲留在此处,却忽然瞧见余嬷嬷也已下车,身边没有?内监回话?。
她赶紧同丹佩说了声,便匆匆上前。
“嬷嬷请留步!”
余嬷嬷停下脚步,那张严肃而凌厉的脸庞转过来,云英不敢耽误,连忙说明自己的来意。
“先前殿下开恩,准奴婢每月出宫一日,探望孩子,如今要?在行宫住数月,不知此事还作不作数?”她问得急,又?生恐自己太过鲁莽,惹余嬷嬷不快,忙躬身补道,“嬷嬷恕罪,奴婢本想前几日便来问,然见嬷嬷实在繁忙,不敢叨扰,这才耽误至今。”
余嬷嬷那双锐利的眼睛迅速将她打量一番,却没回答,而是指指不远处的太子车架,道:“此事我做不得主,穆娘子,你还是亲自去请示殿下吧。”
云英愣了下,正要?问何时?,她便又?说:“眼下殿下还未走远,你去吧。”
无法,她只得在余嬷嬷的注视下,来到那辆在所有?的车马中,仅次于天子御驾的那一辆车旁。
到底已在车上待了整整一个时?辰,萧元琮大约也有?些累了,已自车上下来,站在一旁同一位年轻郎君说话?。
那位郎君看起来与?萧元琮年纪相仿,眉目清秀,颇有?几分敦厚文静的气质,恍惚间与?萧元琮有?细微的相似。只是他的脸色比本就白?皙的萧元琮更加苍白?,倒像是久病之人,常年待在屋里,不大见到日光的样子。
他面带微笑,侧身与?萧元琮说话?,先一步看到从后头走来的云英,便对萧元琮示意。
萧元琮略一转身,这才瞧见云英。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他的话?音里听不出喜怒。
云英已有?许久没再单独见过萧元琮,如今面对面站着?,莫名有?种生疏感。
“奴婢有?事想请殿下示下——”
她话?还没说完,前方跟随圣驾的队伍里,普安公?主萧珠儿的马车便驶近停下。
“大哥。”萧珠儿从车中探出脑袋,在婢女的搀扶下,从对她来说略有?些高的马车上下来,又?转而对着?萧元琮身旁的那为?年轻郎君唤了声“秦家表兄”。
她今日穿了身青翠的褶裥裙,站在处处泛着?金黄的秋日画卷中,颇有?些嫩绿新鲜,同一个多月前瑟缩胆怯的模样比,已显得开朗多了。
没别?的原因?,只是经了中秋的事,萧琰命人给她母亲齐采女请了御医,将身子调养得好了许多,而郑皇后如今还未与?皇帝完全和好,自也没心思磋磨她们母女二人。
“珠儿?”萧元琮扬眉看着?她,“可?是有?什么事?”
虽是兄妹,却是同父异母,加之萧元琮自生母秦皇后去后,便一直住在东宫,兄妹两个鲜少有?机会见面,因?此并不比旁人更熟悉。
不过,萧元琮自小脾性温和,对她们母女不曾苛责过,是以萧珠儿心中对这位长兄到底有?几分敬意与?温情?。
“珠儿来给大哥请安,”她笑着?行礼,目光一转,落到一旁的云英身上,有?些小心地说,“也想向大哥先请示一番,等到了行宫,珠儿闲时?想学一学骑马,到时?,能否请穆娘子陪在身旁?”
说来惭愧,她这个公?主长到十六岁,来行宫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过去,因?为?郑皇后厌恶,她们母女几乎没有?伴驾的机会,她关于行宫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来自幼时?。
那是郑皇后还只是贵妃之时?,宫中事不全由其做主。
萧元琮看一眼云英,自不会问她们如何熟识,只说:“此事不必问孤,你只问云英愿不愿意即可?。”
几人的目光一同望向过来,云英赶紧露出笑容,对萧珠儿道:“奴婢多谢公?主殿下信赖,只要?不耽误照顾皇孙,奴婢自然万分愿意。”
“那便说定了,到时?我来寻你。”萧珠儿说完便要?告辞。
原地歇息的时?间有?限,一会儿队伍就要?继续前行。
马车边的杌子还在,萧珠儿在婢女的搀扶下踩上去。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迎面而来,吹得裙裾浮动,边缘的一块恰被?踩在杌子上,刚要?上去,裙摆一阵拉扯,扯得她身子一歪,就要?跌倒。
“哎呀!”婢女赶紧拉住她的胳膊,可?力气不够,反被?她带着?也踉跄了两步。
幸好站得最近的那位秦郎君伸手扶了一下。
他动作轻柔,只以手掌在她晃动的胳膊上托了一下,待她一站稳,又?立刻放开,从头至尾皆是一副君子模样。
“僭越了。”萧珠儿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后退一步,拱手一礼。
“不,是我不小心,多谢秦表兄。”她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说完便坐进?车中,催着?马车回去。
云英这才猜到那位年轻郎君的身份。
他应当便是萧元琮母家的表兄秦逸舟。秦家与?城阳侯府杜夫人娘家有?亲,因?此云英过去听过这位郎君的名讳。听说,他身子一直不大好,再加上秦家一直以来隐在太子身后,韬光养晦,只在地方培养势力,在京中从不出头,是以鲜少露面。
公?主已走,前面传令的侍卫也开始挥动小旗,队伍即将再次前行。
“殿下——”云英方才的话?还没说话?。
然而萧元琮却出言打断了她。
“罢了,云英,孤与?表兄还有?话?要?说,你若有?事,便等入了行宫,一切安顿好再来。”
说罢,冲秦逸舟略一抬手,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留下云英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车帘在自己的面前缓缓放下,挡住太子那张平静无波的侧脸。
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失落。
第46章 行宫 温热的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
京都城地处平原, 地势平坦开阔,少?有?山脉,只有?几座不高的缓坡丘陵。
清泉山便是京都附近的一座小小丘陵, 高不足百丈,因山中有?清泉, 甘甜滋润,地下亦埋汤泉, 方名清泉山。行宫依山而建,自山脚处设垣墙, 绵延而上?,至至于隐于半山林木间。
大约因此地埋着天然?温泉,明明已?是暮秋, 整个京都都染上?金黄, 唯有?清泉山仍旧草木葱茏, 大片浓绿, 与?山间林里的朱红宫殿、金瓦飞檐交相辉映,仿佛神仙福地一般,令人神往。
御驾于午后抵达行宫, 像一阵风卷过原本平静的水面, 掀起翻涌不断的波澜。
提早前来等候的宫女内监们迎候在山道
边,引着各位主?人前往居住的宫室。
王公贵族、重?臣要员住在山脚垣墙内的居处,山腰上?的豪华宫室则是留给帝后极皇子?公主?等皇室成员们的。
帝后二人居于九龙殿,紧邻一片芙蓉仙池, 池畔有?长长的步道,深入浅出,曲折通幽,连向沉香殿与?宜春殿。
沉香殿离九龙殿最近, 一贯是郑皇后指名要留给吴王的,余下的宜春殿便是萧元琮的住处。
山上?的宫殿与?城中规制完整的东宫自然?不能比,但胜在清幽静谧,宜修生养性?。
只是,与?帝后同住一殿不同,太子?妃夫妇间显然?有?深深的隔阂,尽管在外时仍旧相敬如宾,不见异样,可一到宜春殿,薛清絮便自住到香凝阁中。
两处相邻,中间却横亘一条小水渠,渠上?架木制拱桥,走来不过百步,却有?种泾渭分明的感觉。
而云英则跟着小皇孙住在宜春殿的西偏殿,距萧元琮的正?殿亦不过数十步。
她先从箱笼中将小皇孙用惯的被褥、软垫取出,一一铺好?,将围栏架起来,让他先进去玩闹,才有?工夫慢慢整理别的物件。
绿菱已?跟着内监们将整个宜春殿除了萧元琮的正?殿外,别的角落都走了一遍,一回来便兴奋地说:“行宫筑了长长的竹管,咱们宜春殿有?足足的汤泉,皇孙年纪太小,还不宜洗汤泉浴,咱们空时,兴许能有?机会泡上?一泡!”
这便是随驾的好?处,虽不像主?人们那样随时泡汤饮茶,也多少?能沾一份光。
“我方才在皇孙浴房瞧见了,”丹佩坐在小皇孙的身边,一手护着他,瞧他慢慢地站起来,试着往前小小迈步,“好?大一个池子?,坐二三人进去也不嫌挤。”
东宫没有?天然?汤泉,主?子?们每日沐浴也都是用的浴桶,不似此地,各宫殿中都凿了大大的汤池,通了山中的汤泉。
“那是皇孙的浴池,”绿菱冲正?殿的方向比划,“方才我听他们说了,殿下的浴房中,池子?比咱们这边还要大,光是注一回水,就要半个时辰,莫说二三人,便是五六人也不嫌多。”
说到这儿?,她转向好?不容易歇下来的云英:“我回来时,瞧正?殿那处似乎歇下来了,庆国公已?经回去了,目下应当只殿下一人在,云英,你现下过去应当不错。”
她们知晓云英方才在余嬷嬷那儿?碰了壁,急着向萧元琮求情。
“是啊,听说到了此地,酬饮比在京都时多,夜里兴许又要出去呢。”丹佩也道。
为人母,想要出宫看孩子?,她们都能理解,也觉得是顶要紧的事。
眼下正?是申时二刻,云英想了想,到底没再耽误,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去了正?殿-
正?殿中,萧元琮难得有?半日闲暇。
自秦逸舟走后,他便独自站在正?殿东面的一方锦鲤池边,手里托着一只金钵,里头盛满红红绿绿的鱼食。
碧清的池水波光荡漾,一尾尾金红橙艳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游至他的脚边,伸着脑袋探至水面,争抢着才被撒下的鱼食。
起起伏伏的水波间,那一尾尾斜朝上?方的锦鲤,便像是一个个仰视祈求的人一般。
池子?的另一边,有?一小群鱼儿?还未发现此处的鱼食,照旧悠然?地游荡。
萧元琮移去几步,甚至懒得走到鱼群旁,便在一处鱼儿?少?的地方停下,随手丢了一把进去。登时,原本还在游荡的鱼儿?们便嗅到了味儿?,迅速掉过头,你争我夺地游过来。
都是被豢养的蠢物,从不知自己觅食,给什么便吃什么,没意思得很。
他瞧了片刻,只觉索然?无味,托着金钵的那只手略一抬起,便有?内侍快步上?前接过。
屋檐下,余嬷嬷从殿中出来,回道:“殿下,穆娘子?来了。”
萧元琮目光一动,原本平淡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可要让穆娘子过来?”
他转过身来,望着树下山石间的淙淙清泉,答非所问:“浴汤可备好了?”-
云英在正?殿外等了好?一会儿?,余嬷嬷才重?新?出来,面无表情道:“穆娘子?,请进来吧。”
她走在前面,却将人带着绕了几个弯,直拐去了东面的一间屋外。
同别处木框纸糊不同,这间屋的窗扉皆是绿琉璃,金灿灿的日光映在琉璃间,散出五彩的光泽。
“殿下还在沐浴,”余嬷嬷转过身,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云英,“你现下进去伺候吧。”
说完,便将那掩着的门朝两边打?开。
浓浓的水汽登时扑面而来,让人的眼前登时变得有?些模糊,脸脑袋也跟着混沌起来。
云英站在原地,忽然?觉得余嬷嬷方才的目光仿佛有?些熟悉。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背后又是熟悉的一阵推力?,将她推入了那云腾雾绕的地方。
屋门在身后轻轻阖上?,将外头仍算明亮的光挡去大半,屋里顿时昏暗下来。
待适应了屋内的光,云英才看清这间浴房的陈设。
的确比小皇孙的那一间宽敞许多,门边是一排只高及她胸前的琉璃折屏,屏风两边是高矮错落的架子?,搁着铜盆、巾帕、衣物等。
屋子?是半敞开的,正?对着门的另一边,是两扇能完全打?开的门,此刻便敞着,屋外是一处延伸出去的木台,一丈见方,左右两边是竹编的围栏,正?面则是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想来午后雨天,坐在木台上?听雨,亦是一桩乐事。
而在屋子?的正?中央,水汽最浓郁处,正?是绿菱口中那容下五六人也不拥挤的汤泉池子?。
偌大的池子?以汉白?玉雕刻而成,此刻已?住满热腾腾的泉水,萧元琮就在那方池中。
浓雾之中,他背对着屋门的方向,靠在池沿上?,衣裳自是脱去了,头顶的发却仍束得好?好?的,发间的玉簪在水汽的萦绕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而再往下,露于池沿之上?的身子?自然?是光裸着的。
云英不敢多看,只余光瞥过,便迅速低下头,丝毫不敢逾越。
“奴婢见过殿下。”她在屏风外行礼,“殿下,奴婢有?事想求殿下应允。”
池中的人动了动,引起细微的水波声,却没接她的话,更没回首来瞧她,只说:“你靠近些,到孤身边回话。”
云英迟疑着,不想靠近。
“云英?”萧元琮又唤了一声,这一次,语气仿佛多了一丝细微的不快。
云英入宫数月,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快。
想到先前在半道上?他的疏离与?冷淡,她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他这一分不快,便将那一月才一次的出宫的机会重?新?收回去。
“殿下,”她赶紧小步走到池边,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跪下,“奴婢想求殿下恩准,在行宫期间,仍能每月出宫一次,探望阿猊。”
说话时,她双手支在衣裙的边缘,眼睛始终落在地上?,不敢看他。
萧元琮“唔”一声,仍旧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替孤拿一条巾帕来。”
巾帕在琉璃屏边的架子?上?,云英应声起来,拿了一条干燥的巾帕捧在手里,回到方才的地方重?新?跪下。
水中传来波澜声,萧元琮原本沉在水中的胳膊抬起一只,带着一片水渍,朝云英捧在手中的巾帕伸来。
水滴落在洁白?的汉白?玉池沿上?,发出几下轻微的啪嗒声,手指触到巾帕,指尖的水亦很快将巾帕沾湿。
原本干燥蓬松的巾帕立即塌下去一小片,隔着这一小片薄薄的布料,二人的手有?片刻交错。
云英只觉朝上?托着的手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湿热中带着细微的痒,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小虫子?,顺着手心钻进骨血里,飞快地爬过心口,又爬至后背。
大约是浴房中水汽过甚,令她感到胸口发闷,抬着的双臂也忍不住轻颤。
她感到自己的触觉过分敏感,只得悄悄咬住下唇,努力?低着头,等着巾帕一拿走,便赶紧放下双手,却没发现原本背对着自己的萧元琮,已?经扭过头来,无声地看着她的神情。
他拿巾帕的动作有?些慢,在指尖隔着布料划过她的手心,即将离开时,忽然?开口。
“孤有?意给靳昭作媒,今日已?命人向珠儿?传话,要她出面,邀些京中与?靳昭年岁相当的娘子?,后日午后一同到北望门外的小球坊中游玩、骑马,难得珠儿?与?你亲近,到时你也一道去吧。”
听到“作媒”二字,云英心口一颤,脑袋也有?些发懵
,好?半晌才应一声“是”。
巾帕被拿走,布料的一角从眼前掠过时,直接撩到了眼睛里,极短的一下,却让她眼前一酸,紧紧闭上?,原本要放下撑在身前的双手失了方向,也触到了汉白?玉的池边,可那一处恰好?被汤泉打?湿了,手掌一压下去,便是朝前一滑。
前面便是注满了水的池子?,她本就是半躬身跪着的姿势,这般一滑,竟是整个人脑袋朝下,扑通一声,栽进水中去了-
宜春殿外的山道上?,靳昭信步而来。
自抵达行宫后,他便忙着安排羽林卫此番随行的侍卫们。
此地年年要来,众人都熟悉每一处巡视、站岗的地方,不过,今年年初,行宫外围稍作过一番修缮,有?几处哨所变动,他做事谨慎负责,每一处都亲自去看过、查过,才算安心,回到营地。
垣墙附近的营地内外,有?专门拨给随行侍卫们的住处,大多是六人一间,他是中郎将,比不得皇帝身边的禁卫大将军,但也有?一间单独的小院。
只是,还没等他过去收拾,宜春殿便有?人传话,说太子?有?事召见。
他不敢耽搁,当即放下手中行囊,换了身干净的软甲,便独自往山上?去。
好?容易到了,余嬷嬷不在,门口的内侍说:”殿下正?在沐浴,请中郎将稍候片刻。”
靳昭点头,正?欲站在廊下等候,那内侍又做了个请的姿势,引他进屋:“殿下说了,深秋山里风寒,若是中郎将来,便请入内等候,不必站在外头。”
这点山间秋风,靳昭自是不怕的,但主?人一片关怀,他只有?称谢的道理。
屋里空处设了张矮些的坐榻,窗下有?红泥火炉正?烹着茶,内侍引他坐下,又给他递了茶盏,方重?新?退到门边-
浴房中,云英在温热的水中胡乱地挣扎。
是天然?汤泉,除了水汽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硫磺气味,顺着口鼻猛地灌进来,她赶紧屏住呼吸,试图让倒载进水中的身体重?新?回正?。
可这池子?到底大了些,她不会泅水,又被身上?的衣裙牵绊着,不知要怎么在水中翻腾过来,而胸腔间的窒息感却越来越紧迫。
就在她感到自己快要憋不住,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的时候,腰间忽然?伸过来一条胳膊将她轻轻箍住。
她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感受到触碰时,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挣扎,幸好?理智尚在,很快反应过来,牢牢抓住这条胳膊。
“别动。”模糊间,她耳边听到这两个字,像是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被人用备衾蒙住双耳似的。
她尽力?克制自己的恐惧,不再胡乱挣扎,只由着腰上?那股力?道带着她摆正?身子?,重?新?浮出水面。
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面上?满是水珠,她的眼睛都来不及睁开,便先张嘴,大口呼吸。
她感到脑袋沉极了,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已?湿透了,不断有?水珠沿着脸颊滚落下来,她伸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尽。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紧接着,便是半湿的巾帕从她潮湿的鬓角开始,一点一点往下,在额边、眉心徘徊,最后,才慢慢擦拭她的眼睛。
巾帕将水渍吸走大半,脸庞终于回复清爽,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她连忙睁开双眼,就对上?萧元琮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手上?的动作还没停下,那条半湿的巾帕已?擦过她的脸颊,正?沿着脖颈侧边的弧线,一点点继续向下,而原本托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又抬高了一分,让她半仰起脸,使脖颈边的弧度更加修长。
第47章 迎面 同时白了脸。
云英感到自己的目光避无可避。
离得太近, 哪怕只是一扫而过,也?能?看到他浮在水面之上的光裸的身躯。
平日只觉萧元琮清瘦,与大周尚武之风截然相反, 此时没了衣裳,她才?发现他也?并非弱不经?风。
虽不似靳昭那般体魄强健, 却也?肩背宽阔,肌肤间白皙的底色被温热的汤泉染上一层绯红, 那双时常如神佛一般的眼睛终于多了属于常人的欲色。
她原本平缓下来的呼吸,又?忽然变得急促, 连带着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更明显。
汤池不算太深,池水刚刚及她脖梗下两寸,但水下的力托着她, 使她的脚尖不自觉地踮起, 身子随着水波的荡漾而缓缓摇晃, 水线也?下移一寸, 恰至襦裙抹胸处。
她浑身都湿透了,脸颊边有散乱的鬓发蜿蜒贴着,在雾气氤氲间黑白分明, 身上杏色的宫女的襦裙沾湿了, 颜色变得透明,裹在肩头胸前,与肤色相融。
有绯红的春潮自起伏的胸口间攀爬而上。
萧元琮的眼神更幽深了。
云英被他托着下巴更高地仰起脸,渐至看不见他的神色。
她想扭过脸离开他的束缚, 可那原本温柔托住的手?指一察觉到她的动作,便?忽然张开,牢牢掌住她的脖颈上方。
“别动。”他淡淡地说,另一只手?中的巾帕却依旧慢条斯理地往下擦拭, 逐渐逼近池中水线。
明明眼角的水渍擦干后便?好?了。
“殿下——”云英闭了闭眼,想要说话?,抗拒他的动作。
这样看不见的姿态让她肌肤的触觉更加敏感,明明大半个身子泡在热腾腾的汤泉中,浑身上下都热不可耐,她却仍然像在寒冷的冬日里一般止不住地浑身轻颤。
然而萧元琮很快打断她的话?:“你方才?急什么?”
“急着见珠儿?”他的声音同他的动作一样,不疾不徐,“还是急孤替靳靳昭做媒?”
云英猛地一呆。
她不知道萧元琮是什么意思,但既然这样提到靳昭,恐怕多少?已经?发现她与靳昭之间的暧昧。
他是太子,平日温和,可靳昭是他的最信赖的心?腹之一,他能?容忍身边有其他人与自己的心?腹暗通款曲吗?
至于别的,她心?中隐有感觉,却不敢深想。
“没有,”她仰着脸,努力平复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太多异样,“奴婢方才?只是眼角被巾帕沾到,一时闭了眼,摸到水印,方才?滑进池中,冒犯殿下,实在罪该万死,求殿下责罚!”
巾帕于柔软间穿行,她的身子开始发软,不知是不是被温热的汤泉浸泡的缘故。
萧元琮没说话?,抬着她下巴的手?稍放低一些,让她的视线恰好?能?与自己相对。
他静静地端详着她的眼睛,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那块巾帕则在不知不觉间被放开,漂浮在水面上,随着荡漾的波纹逐渐沉下去。
“别怕,云英,”他的双手?落在她的肩上,身子朝前挪了半步,离她更近些,平静的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孤不会罚你。”
“殿下,奴婢该出去了——”看着他悄然逼近的身躯,她感到一阵心?慌,忍不住想后退,却又?被他阻止。
肩上的两只手?一只移至她的后背,一只则轻轻点在她的唇上。
与先前的蜻蜓点水不同,这一次,湿润的指腹微微用力,从她的唇上碾过,自唇瓣间揉开一道细缝,指尖凑进去,几乎擦着贝齿边缘而过。
柔中带坚的触感自指尖飞快钻进身体里,引得他的眼神又?变深一分,身子也?悄然收紧,高在水面之外的躯体间的线条更是浮现出来。
“你方才?问?孤的话?,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她的眼神闪了闪,带着水光倏然抬起,无措地望着他:“想,奴婢想知道。”
“孤准了。”
云英的神情终于松了一些,飞快地笑了笑,说:“奴婢多谢殿下恩准。”
萧元琮望着她唇边稍纵即逝的笑容,不知怎么,感到一阵无味。
他已快忍不住了,可眼下并不是时候。
“罢了,这儿不必你伺候了。”他放下双手?,重?新靠回池沿上,闭上双眼,不再看她。
云英如蒙大赦,赶紧手?脚并用地踩着池中的汉白玉石阶出去。
自水中出来的那一步,一股无形的力道让她身上一重?,原本还站着的身子一个不稳,朝旁歪去,上半边身子整个伏在地上。
饶是如此,她也不敢稍作停留,挣扎着爬出去,努力站起来,跌跌撞撞绕过屏风,朝浴房外跑去。
浴房的门骤然打开,原本不算刺骨的秋风从门外灌进来,灌得浑身湿透的她立即打了个哆嗦。
“穆娘子,”余嬷嬷与一名内侍站在门口,吃惊而复杂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你这是?”
云英仓促地笑了下,低声说:“奴婢失仪,让嬷嬷见笑了。”
她并不担心?这里的人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来东宫久了,她渐渐能?感觉到,整个少?阳殿的下人,以余嬷嬷为?首,都对太子保持着绝对的忠心?,哪怕是年纪最小、平日看着最活泼的内监,也?一样守口如瓶。
他们从来只说能?说的话?,只做能?做的事,没有太子的默许,他们半个字也?不会透露。
云英有时甚至怀疑,当初那个叫青澜的宫女的死,也?是少?阳殿的人故意透露出来的,其中兴许还有隐情。
她说完想走,身上原本温热的汤泉水在秋风中已迅速冷下来,刺激得她鼻间一皱,打了个喷嚏。
“穆娘子——”余嬷嬷皱眉,没有让开,显然还在等屋中人的示下。
“给她披上浴巾。”浴房中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余嬷嬷迅速跨进屋中一步,从屏风边的架子上扯下一条干燥的大浴巾,一下盖到云英的身上。
“多谢。”云英低着头,胡乱扯开浴巾裹住自己,便?匆匆沿着原路返回-
正殿内,靳昭坐在矮榻上,慢慢饮毕一盏茶汤。
不是中原盛行的碾茶、加香料烹煮的茶汤,而是西北边疆的外族人更喜欢的牛乳茶汤,这也?是他的喜好?,虽在中原生活多年,早已习惯此地饮食风俗,但在内心?深处,总也?忘不了少?年时在边地上的牧场上第一次喝到一碗牛乳茶时的满足感。
太子知他甚深,有时召他到身边议事,便?会吩咐人备些西域饮食,这样的心?意,他都一一记在心?中。
红泥炉中用的是小块银炭,不一会儿便?灭了,留在屋里的小内监要起身来添,被靳昭制止:“不必再煮,我自斟满此杯即可。”
就在这时,正殿内朝北开的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不似寻常下人步伐的轻快,而是或轻或重?,仿佛不大稳当似的。
紧接着,北门边便?出现一道令人意外的身影。
竟是云英。
她浑身湿透了,发髻歪斜在一边,几缕鬓发散下来,贴在脸上、颈边,灵蛇一般,蜿蜒而下,底下的身子被宽大的浴巾胡乱地裹着,却能?瞧出里头的衣裳亦都是湿的,浴巾底下,裙摆边缘,有数不清的水珠落下来,砸在木制的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两人的视线对上,都是一顿,随即同时白了脸。
“中郎将……”
云英呆呆望着他,低唤了一声。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靳昭,还是以这副狼狈不堪地从浴房中跑出来的模样。
靳昭亦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从来沉稳的面庞已有崩裂的趋势。
“云英,”他几乎忘了规矩,直接唤了她的名字,幸而声音极低,“你怎么会……”
他朝前看了眼,这座宜春殿,他不是第一回来,那个方向去是何?处,他一清二楚。
云英被他这一问?问?得心?中羞愧难掩。
她眼里飞快地蓄了泪,狼狈地扭开视线,再不敢同他对视。然而眼下前后皆是太子身边的内侍,不是个解释的好?机会。
只犹豫了一瞬,她便?迅速收敛情绪,忍着心?底涌上来的酸苦,不再多言,只向他行了个礼,便?直接从他身边绕过,回偏殿去了,留下靳昭一个人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已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在瞧见浴房的门重?新打开,萧元琮披着衣裳从里头慢慢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子一点点僵住了。
“你来了。”萧元琮走进正殿,示意他坐,“方才?让人烹了牛乳茶,可尝过了?”
他神情自然,丝毫没有要提方才?云英从他的浴房中出来的事。
靳昭仍旧呆站在门边,心?神巨震间,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
他低着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默默闭了闭眼,将满腔复杂的苦涩与惊痛的情绪压下。
“臣尝了一盏,”重?新放开双手?的时候,他已换上尽量平静的神情,“香浓醇厚,所用的茶也?仿佛是新进的。”
“不错,”萧元琮露出笑意,“正是南方银生节度使新贡入京都的紧团茶,红汤红叶,气如芳兰,实是上品,配上牛乳,风味极佳。”
“原来是贡品,难怪如此馥郁芳香,”靳昭待他坐下后,方在自己那张矮榻上坐下,其实早忘了那茶的滋味,面上却半点不能?显,“多谢殿下赏赐。”
“此茶性温补,暖胃健脾,老少?咸宜,孤一会儿命人往你那处送些,你自留着,孝敬你那养母也?好?。”萧元琮说完,这才?开始道出今日让他过来的真正目的,“孤后日邀些人,一同到北望门外的小球坊中游乐,届时珠儿会邀些与你年纪相仿的娘子,你也?一道过来瞧一瞧。”
靳昭的反应有些迟缓,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太子要他前去相看娘子。
“殿下!”他赶紧半起身,抱拳道,“臣如今年纪尚轻,正是一心?辅佐殿下,为?殿下鞠躬尽瘁的时候,暂时还不想考虑此事!”
他如今正是可议婚的年纪,也?知晓作为?东宫的属臣,他的婚事必得经?萧元琮点头,然而在此之前,太子从未与他提过此事,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萧元琮微微一笑,伸手?在他的胳膊上轻拍一下:“阿昭,你急什么?不过让你去瞧瞧罢了,不见得非得立刻挑出个娘子来。孤知你忠心?,然而为?人主,总不好?教?身边的人连终身大事都耽误了。”
靳昭沉默着,仍旧不愿答应。
“孤已先替你瞧好?了两家,成了任何?一桩,对你、对他们,日后的前程都大有益处。不过,孤不强求,一切都得你点头才?好?。”萧元琮说到此处,语速渐渐慢下来,“还是说,你心?中已有了属意的人选?不妨说来给孤听听。”
靳昭的话?几乎已到嘴边。
可是,再三的犹豫下,到底没有说出口。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第48章 比试 一名身穿浅粉色褶裥裙的小娘子。……
云英仓惶回到西偏殿时, 丹佩和绿菱两?个才刚给小皇孙换了衣裳,见?到她裹着浴巾浑身湿透的模样,都惊得瞪大了眼。
“这是怎么了?”绿菱抱着皇孙站起来, 从旁抽了巾帕递给丹佩,“怎么湿成这样?跌进水里去了?”
丹佩拿了巾帕过来, 先弯下腰给她将脚上的湿袜脱下,将巾帕放在地上, 让她将双脚擦干些。
“幸好不是凉透的水!”丹佩摸到她脚背上还残留的余温,稍稍松了口气, “快到立冬了,可不能着凉。”
“我方才不小心跌进汤泉池里去了。”云英进了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身上虽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却已被秋风吹得浑身发?抖, 脚上的鞋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好在殿下应允了。”
她局促地笑了下, 不知怎的,落在丹佩她们的眼中,有种莫名的伤感。
其实她们心中觉得怪异, 好端端的, 怎么会落进汤泉池子里?好在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完整的,除了落水,应当没发?生别的。
“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丹佩在她耳边低声说完, 将她往里间供她们三人用的暖阁推了一下。
她们没忘,与?宜春殿一水之隔的香凝阁,还住着太子妃。
“多谢。”云英冲她笑一下,转身进了暖阁, 哆嗦着脱下紧贴在身上的湿衣。
等?擦干了,换上干净的衣裳,坐到妆镜前,一点?点?拆下湿发?上的簪钗,拿着巾帕擦拭的时候,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刚才的事?,实在是意料之外。
没料到太子会忽然有给靳昭作
媒的意思,更没料到会在那样的情况下直接见?到靳昭。
眼下平静下来,她忽然想,靳昭会不会误会她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哪怕知晓他可能真?的即将议亲、成婚,她也不想在这样的事?上被他误会。
一根稍雕了花纹的木簪一不小心缠在潮湿的发?丝间,她小心地凑到镜前,托着木簪,一根一根将头发?绕出来,可最后,还是有一小绺缠成乱麻,怎么也理不顺。
无奈,只得拿了篦子,插进发?丝间,用力朝下疏去。
头皮一阵拉扯间,那成团的发?丝便也疏通了。
她放下篦子,看着铜镜中面色已然恢复的自己,深深地呼吸。
后日,她要寻机会与?靳昭说清楚-
宜春殿外的山道上,靳昭踏着夕阳,面无表情地往山脚的小院行?去。
方才在殿中,他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太子说的话自耳边拂过,仿佛什?么也听不进一般,幸而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成自然,脑中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嘴上却还能自如应答。
一直到从宜春殿出来,那些从耳旁过的话,终于迟缓地一点?点?进入他的脑海。
太子说,已给他看好了两?家年纪相仿的娘子。
一个是兵部?王侍郎家的大娘子,听闻她温柔贤良,品性端和,父亲又?在兵部?任要职,兄长也将入仕途,一家子和和睦睦,前途无量;另一个则是兖州钱知州家的幼妹十娘,本是荫封之家,爵位传至这一辈,本已成了闲散公侯,幸而钱知州少有志气,读书入仕,自翰林院做起,如今外调到地方,想来再?过数年,便能回京,亦有不错的前程。
王家大娘子因着母亲的祭日,后日没法前来,倒是钱娘子,后日能先见?上一见?,若是瞧着不中意,便再?寻机会见?一见?王家大娘子。
听来都是出身不错的娘子,若真?要与?他相看,实则是他这个出身奴隶出身的西域人高攀了,要不是他的身后有太子在,恐怕根本入不了这些官宦人家的眼。
可是,他感到惶恐的同时,满心想着的,却都是从浴房中仓促而出的云英。
后日的事?已经答应,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秋雨,丹佩留神,冲了赤砂糖水给云英喝下,又?嘱咐她夜里被衾裹紧些,这才回去睡下。
第二日,天阴沉着,比前一日冷了许多,幸而云英夜里睡得好,早上起来不见?头疼发?热,并未着凉。
只是她心里总惦记着靳昭的事?,时不时有些心不在焉。
丹佩和绿菱倒是高兴,没想太多,她们两?个——应该说是小皇孙也受了公主的邀请,明日一道去小球坊游玩,到时有几家同东宫亲近的亲贵之家的娘子们,也会带着年纪小的孩童们来,定热闹极了。
很快便到第三日,拨云见?日,太子仍是一早便到山下的衙署中处理政务,宜春殿中,则是一片闲散。
一过晌午,连歇脚的工夫都没留,萧珠儿便带着人过来,说是要亲自接小侄儿下山,实则是来接云英的。
一见?到人,她便亲昵地过来拉着云英的手,将她当作玩伴一般带在身边,这才让人拿出个小虎头帽,递给被绿菱抱在怀里的小皇孙。
“我在宁华殿身无长物,拿不出什?么贵重的礼来,这是我母亲亲手缝的,送给小阿溶,庆贺他入了宗牒。”
对于一位公主而言,这样的礼物的确有些朴素。但东宫从来不缺金银珍宝,一份心意便弥足珍贵。
就连一向严肃古板的余嬷嬷都稍放缓了神色,双手捧过后,便给小皇孙戴上,说:“公主殿下与?采女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鉴,太子殿下定会记在心中。”
萧珠儿平日在宫中一向是空气一般的存在,鲜少受人关注,瞧见?余嬷嬷的反应,这才悄悄松了口气,露出一抹欢喜的笑意。
“咱们走吧,”她看一眼云英,又?冲丹佩和绿菱招手,“想必不少人都已来了。”
一行?人走过一小段山道,坐上早已备好的马车,沿着山边垣墙往小球坊去。
一路上,萧珠儿都高兴极了,不停地拉着云英说话。
一会儿是想学骑马,一会儿又?是萧元琮给靳昭挑中了钱、王两?家的娘子。
云英认真?地听着她的话,忍不住道:“能被太子殿下看中,想来这两?位娘子都是极不错的吧。”
萧珠儿不知她与?靳昭的事?,闻言想了想,点?头说:“家世同中郎将能匹配,相貌亦都出挑,”她说到此处,抬头瞧见?云英,又?添了一句,“不过及不上云英你。至于人品如何,我便不知晓了。今日王娘子因故不会来,钱娘子应当要来。”
她从前被皇后压着,母亲又?出身低微,是以同那些皇亲贵戚家中的娘子们并不相熟。
云英垂下眼,笑了笑,说:“公主折煞奴婢了。”
不一会儿马车便行?进小球坊。
果?然如萧珠儿所说,已来了许多人。
金灿灿的秋日映着泛黄的草地,成群结队的年轻小娘子们在场边说说笑笑,她们个个穿着鲜艳的衣裙,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不论立在哪儿,都给球坊间添上一抹亮色。
而场中开阔的空地上,有年轻俊俏的郎君们已骑着马在场中奔驰,有几个甚至已拿着球杖打起了马球,赢来许多围观的目光与?喝彩。
此地之所以叫小球坊,便是因为有开阔的草地,供来行?宫的贵人们游玩,或打马球,或赛马射箭,偶尔还有蹴鞠等?,总之,是个行?乐之处。
至于其他年纪稍长的妇人们,则坐在草地边的高台、屋舍中,一面吃茶说笑,一面望着底下玩闹的年轻男女们。
萧珠儿从马车中下来时,许多人向她行?礼,有好奇的目光落到云英的身上。
“云英,你瞧,那个正?与?内监说话的,便是钱家十娘。”萧珠儿一边笑着示意众人免礼,一边悄悄说。
云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到一名身穿浅粉色褶裥裙的小娘子,正?言笑晏晏地同一名东宫来的内监说话。
小娘子生得标致,虽不算万里挑一的美人,但浑身上下皆透出一种天真?烂漫的金贵活泼,显然是自小在家人的娇养下长大。
这样的女子,多被养出一副慈善心肠、温柔性情,虽偶尔任性娇纵些,却总像冬日暖阳一般,将周遭的人都感染得忍不住露出笑容。
便是云英,只隔了这么远瞧一眼,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份灵动。
人见?人爱,说的便是钱十娘这样的小娘子了吧?
云英心中惆怅,没敢多看,以免被萧珠儿发?现端倪。可是,待她移回视线时,却发?现萧珠儿也正?悄悄望着某一处出神。
她循着视线望去,竟是那日在前往行?宫的路上见?过的秦家郎君秦逸舟。
他仍是一副苍白的面容,正?彬彬有礼地同一位年轻的娘子说话。
萧珠儿的眼神从骤然发?亮到黯然失色,不过一瞬间。
她身边的婢女有些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只见?不远处,方才她们来的方向,萧元琮正?带着一众亲近的臣子们朝里走来,其中,离他最近的正?是靳昭。
萧珠儿这才回神,冲婢女点?了点?头,转头拉着云英的手,在几人的簇拥下行?至高台边,迎候太子。
“大哥,”待人走近,萧珠儿先随众人一道行?礼,待起身后,方小心地唤一声,“我将云英借走了,大哥不会见?怪吧?”
萧元琮停下脚步,目光往她旁边的云英身上一扫而过,说:“只要阿溶有人照料便好,她难得有机会到出来,你带她好好玩一场便是。”
他说话时,语气如常,只是言辞间有一丝难言的亲近体?贴,在场的许多人不知云英的身份,听到照料“阿溶”,方知她是东宫照顾皇孙的宫女,一时多敬他待身边的下人也这般宽厚。
只有靳昭,站在一旁沉默之时,唇角紧抿的线条变得有些僵硬。
云英眨了眨眼,不敢同萧元琮对
视,更不敢多看靳昭,目光只一扫而过,便低下头,做出一副谦卑的模样。
便是这一眼,她也瞧见?靳昭今日的穿戴与?往日当值时不大一样。
没了侍卫们必备的软甲,只一身深色的骑射胡服,俨然一副要上去同在场的年轻郎君们比一比骑射、在娘子们面前露一露脸的样子。
两?人之间不过一两?丈的距离,却始终谨守,不能多看一眼、多说一字。
很快,萧元琮带着众人踏上高台。
底下的一场马球赛已近尾声,不过半刻,在众人落座时,恰决出胜负,守在场边的内监们奔入场内,将边上的围栏、箭靶一一竖好,方才的马球场一下变成个比试骑射的大赛道。
都是有备而来的,不少年轻郎君见?状,已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正?是秋日,天气晴好,牛肥马壮,诸位恐怕已等?不及要比试一番了,殿下,还是快开始吧!”
“是啊,都听说中郎将是整个京都南北衙军中骑射最佳者,却一直没机会真?正?见?识一番,我们可是从前日里,就一直盼着了。”
旁边的小娘子们亦有人起哄道:“我们可是都要压彩头的,方才钱娘子她们都已压了中郎将头筹。”
“中郎将,可定要鼓足劲儿,末教我们输了才好!”
人群中,钱十娘站在前面,听到自己的名字,脸红了红,却很快恢复自然,扭头笑吟吟望向靳昭。
靳昭站在萧元琮身边,听到这些话,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抬头恰瞧见?钱十娘望过来的视线,与?之对视一眼,便迅速移开。
萧元琮微微一笑,抬手道:“如此,孤便也压个彩头吧。”
他转头让身边的内监捧了十两?金来,搁到那铺了红绸布的长案上:“阿昭,你可定要好好表现,末让孤失望。”
无数目光落到靳昭身上。
只见?他微低下头,略一抱拳,沉沉道了声“是”,便转身率先步下台阶,朝马场的方向行?去。
一时间,二十余名要比试的儿郎们纷纷背上箭囊,拾起长弓,翻身上马,在阵阵鼓声中,小跑入赛道内。
第49章 心动 我不喜欢见你同别的娘子说笑。……
比的是骑射二项, 众人需策马绕场一圈,约二三百丈的距离,沿路十?二面箭靶, 大小远近各不相?同,驰马之际, 每人各十?二支箭,以?射中靶数与驰马的速度论输赢。
因同场有二十?余人, 众人骑马挤在同一赛道上,又有上百支箭在场中横穿而过, 比赛激烈的同时,还多?少有些危险,是以?越发?引得高台上观看的众人紧张期待。
萧珠儿想瞧得更清楚, 便拉着云英与自己的婢女一道站到高台边的扶栏上, 朝前稍探出?半边身子, 往底下的赛道瞧去。
其他小娘子见状, 也纷纷从座上起来,留下年长一些的妇人们站在后?头,无奈地笑着摇头。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云英的身边站的就是那位钱十?娘。
她?的身边跟着好几?位小娘子, 大约都是她?的闺中密友,几?人正凑在一处咬耳朵。
“那位中郎将,从前只觉他除了相?貌俊朗魁梧些,便只有沉默寡言, 不比别家?儿郎会说话,今日瞧着,竟觉十?分?顺眼。”
“是啊,十?娘, 我瞧着,他倒当真一副靠得住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骑射俱佳、技艺超凡。”
钱十?娘满面的笑,冲她?们嗔道:“好了,都别说了,咱们专心看就是。”
不一会儿,底下的郎君们都已就位,随着令官手中小旗挥下,鼓槌重重敲击鼓面,二十?多?匹骏马几?乎同时嘶鸣着奔腾而出?。
都是各位郎君自己的爱驹,多?是西域良种,踏在泛黄的草场上,毛色鲜亮,马蹄踏过处,更激起一阵飞扬尘土,好看极了。
起初,靳昭并未抢至最靠前的位置,于二十?余人中,位列第六。
排在第一第二的,也是世家?子弟中以?骑术见长之人,胯下骏马更是去岁天?子所?赐,从一众御马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汗血宝马,很快便引得满堂喝彩。
临近第一面箭靶,二人先后?松开缰绳,只以?双腿夹住马腹,稳住上半身,迅速张弓搭箭,咻咻两声,皆在红心之内。
紧追而来的其他人亦先后?射出?第一支箭,大多?射中箭靶,却未进红心,有两支在红心之内,亦有一支脱靶,落到了别处。
只有一支,不偏不倚,正中靶心,恰是靳昭的箭。
但见他速度平稳,不似旁人一般,每射出?一箭,必得重新放低重心,调整姿态,方能?抽箭继续,他的腰腹气力极稳,整个人架在马上,半点没有需要重新调整的样子,取箭、搭箭、拉弓、松弦,一步一步如行云流水,俨然与旁人完全?不同。
起初,看台上的众人目光都被抢在前几?位的郎君们吸引,一个劲呐喊,然而随着箭靶距离越来越远,靶子越来越小,能?射中红心的箭越来越少,射偏的,甚至直接脱靶的越来越多?,就连排在前两位的郎君,也各有一箭只射中红色靶心的边缘。
唯有靳昭,从头至尾都没有一点乱了方寸的样子,一箭一箭,不论远近,皆在正中,位次也从原本?的第六稳步追至第三,离开前面二人只有不到两个马身的距离。
“快了快了,以?射术比,中郎将应当赢定了,骑术上兴许能?持平,不过到底落后?一些。”
“还有最后?一段距离呢,兴许能?追上呢!”
“中郎将的马是军中战马,优虽优,但平日嚼用皆照军中规矩来,在沙场上能?拼出?血路,在这儿恐怕就比不过精心侍弄的汗血宝马了。”
正说着,排在第一的那位郎君在经过弯道时,射出?最后?一箭。
箭尖堪堪射中红心的边缘,引得台上众人一阵欢腾高呼,然而就在这时,他腰间与□□的力气仿佛已到极限,一时吃不住弯道侧倾过去的冲力,整个身子朝旁栽去,连带着马儿也稳不住,狠狠撞上赛道旁的木制围栏。
一时间人仰马翻,围栏断裂开来,一根长长的木杆直接横亘到赛道中间,排在第二的郎君离得太近,猝不及防间,马蹄被木杆挡住,马儿朝前倒去,眼看着人也要被甩出?去,然而脚上的皮靴仍卡在马镫中,身子甩出?去一段距离,又被马蹬扯着拖了回来。
再这样下去,整个人都要被马儿拖在地上,而前方撞断的围栏,仍有一截锐利的尖头对外戳着,一不小心就会将人刺穿。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
“得赶紧过去救人!中郎将——”
台上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真出?什么事。平日这些郎君们打球也好,骑马也罢,稍受些磕碰在所?难免,但若真落下什么缺胳膊少腿的毛病,甚至是丢了性命,便要教人揪心了。
眼下前两名?都已坠马,近在咫尺的靳昭恐怕也不能幸免。
就连云英也看得暗暗心惊,生怕真的出?什么意外。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靳昭在马蹄要撞上横杆的前一刻,用力夹紧马腹,手中缰绳稍一收紧,马儿便像十?分?有灵性一般,于千钧一发?之际猛抬前蹄,以?十?分?惊险的姿态跨过那一根横杆。
而靳昭则猛地俯身,几?乎与马背持平,在马蹄落地时,又夹着马腹让身子稍腾空,减轻落地带来的冲力,这才算惊险度过弯道。
“太好了!”旁边的小娘子猛地跳起来,高兴地抚掌,“中郎将要得头筹了!”
人群众多?,她?跳起来的时候,恰好碰到身边的钱十娘,推搡之间,钱十?娘朝旁退了一步,不小心推到云英。
她?连忙转头,对上踉跄一步的云英,瞧见其身上宫女的衣裳,愣了一下,但仍是认真地说了一声“对不住”。
与此同时,底下的靳昭已经驾着马儿飞速冲向终点,经过那位被马蹬卡住靴子的郎君时,还夹着马腹侧倒下|身去,拉了他一把,让他在撞上那尖锐木栏前,身子稍稍凌空,避开最尖锐处。
待那人安全?落下,靳昭才重新回正身子,撞过终点处拉起的红绸布,几?乎同时,原本?在他身后?的一位郎君也追了上来,与他同时撞下红绸布。
“好身手!”
高台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喝彩。
尽管两人同时抵达终点,但论箭法,靳昭以?十?二支全?数正中
靶心的战绩力压群雄,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更何况他在抵达终点前,还腾出?手来救了对手,更令人钦佩不已。
“当真名?不虚传!”
“中郎将果然技艺超群,为人亦纯善,不忘涉险救人,令人叹服!”
“这样的箭法,才称得上百发?百中、百步穿杨!”
在众人高声议论时,底下的马儿已陆续全?部抵达终点,在冲力之下,又沿着场边小跑出?一段距离。走在最前面的靳昭已经行至台下的空地处。
云英一直不由自主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忍不住悄悄盯着靳昭的方向瞧。
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在马背上正与身旁的郎君说话的靳昭忽然抬起头,朝着高台的方向看来。
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云英的心跳顿时加快。
然而身边同时也传来小娘子们兴奋的低语声。
“十?娘,中郎将正往这边看呢!”
“是不是在瞧我们十?娘呢?”
“哎呀,你们别起哄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哪做得了真!”
话虽如此,钱十?娘的面上还是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既羞赧,同时还有一分?欢喜。
云英移开视线,不再多?看,随着萧珠儿回到座旁。
大约是赢了彩头的缘故,萧元琮难得兴致高昂,直接将那十?两金赏给?靳昭,又当着众人的面将其大大夸赞一番。
余下还有几?位十?多?岁的小郎君,亦是新学了马术,要在长辈们面前长一长脸,众人饶有兴致地看完,待都结束了,小娘子们便一哄而散,有的下去骑马,有的三五成群到场边高高的城墙、廊桥上观景、说笑,还有的干脆也学着那些年轻的郎君,背上弓箭,说是要去旁边的林子里猎野兔。
至于郎君们,年长的围在萧元琮的身边,留于高台之上,饮酒饮茶,谈笑风生,年纪小的去了林子里,或在场上遛马。
萧珠儿一心想学骑马,早请了位在行宫为娘子们驯马、挑马的驯马女来教她?。
云英跟着萧珠儿来到球坊门外一片连着溪流、山林的缓坡地上,本?要和婢女一样,陪着公主一道学,可她?没有骑装,萧珠儿多?备的那套又不大合身,便只好暂时作罢。
“云英,对不起,我没有照着你的身量改一改,只是当自己能?穿上,便想你也能?穿。”
实则这身骑装仍是胸口处太过紧绷,若真骑在马上,恐怕稍一颠簸,就会开裂。
公主一片心意,云英自然明白,赶紧摆手:“殿下千万别因此伤神,奴婢在一旁歇着等殿下也是一样的。”
“那我今日回去,便将骑装改好,下一回定与你一道!”萧珠儿赶紧保证。
驯马女亦为她?指了个山林边的方向:“沿着这儿走去,景色甚美,亦远离贵人们行猎之处,林中有一处草庐,娘子可在那儿稍歇。”
云英点头,离去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靳昭已同几?位上来讨教箭法的郎君说完话,正与钱十?娘两个面对面,单独站在高高的城墙边,不知在说着什么。
靳昭大半个后?背对着这边,云英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面对着自己的钱十?娘正半低着头,面露羞涩之意。
云英心口发?闷,不再多?看,转身朝着驯马女所?指的方向行去-
城墙下,靳昭很快拜别钱十?娘,在众人未留神时,快步离开,翻身上马,绕至城墙背面,朝人少的山林奔去。
方才他一直留神,知晓云英往这边来了,只是人多?眼杂,不好立刻跟来,此时人已不见了,这才能?骑马过来。
幸而他对行宫外围的地形十?分?熟悉,只瞧那方向,便能?大致猜出?她?的去处。
此地人烟稀少,地势亦有高低,贵人们多?不爱过来。然而他不敢大意,一路上始终留心四周,见果然没人,才在林边暂停下,将马儿留在附近,自徒步朝林中去。
他的马是亲自养、亲自驯的名?种,灵性十?足,早与他默契不已,此刻已自小跑往西边,垂首饮水,若要离开,只他一声哨,便能?将它召唤来。
往林中走去不过数十?丈,便是一处不太起眼的草芦。
此处立于缓坡边缘,一面对着溪流、山林,另一面则是一片开阔之地,不但天?清云淡,更能?看见远处山下的村落庄田。
而就在那茅草铺就的芦顶之下,正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站在高处,背对着他,恰站在金灿灿的日光里,一束束光绕着她?周身的轮廓透过来,将她?婀娜的身姿衬得如神女一般,美丽动?人。
他想起了过去每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高台上,院子里,竹林间,宫室中……
明明她?从不刻意装扮,可他的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被吸引,再挪不开一点。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她?忽然回过头,对上他仰望的视线,美丽的脸庞间露出?一丝讶然:“中郎将,你怎么会在这儿?”
靳昭脚步顿了顿,随即沿着山道上去,走进草庐,与她?并肩而立。
“我不在这儿,又该在何处?”他沉沉道,心中实则有郁结了整整三日的气,但也知晓能?与她?单独见一面的机会实在太少,不可因一时意气而错失。
山间有秋风穿过,卷起一地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转头瞧她?身上的衣裙,只觉不够厚实,想要悄悄握住她?的手,却听她?忽然开口。
“大家?都知晓太子殿下爱重中郎将,今日这场比试,便是要让中郎将在娘子们面前出?一出?风头,好教她?们对中郎将刮目相?看,”云英轻声回答,原本?淡淡的惆怅在此刻变得酸涩难忍,“尤其是那位钱娘子。”
靳昭皱了皱眉,身侧的手到底没动?,见她?忽然提钱娘子,只觉心中越发?拧得慌,不由想解释:“那是殿下的安排,我不好直接拒绝。”
云英飞快地掀了下眼皮,又转头看向山下的景致。
“钱娘子家?世好,相?貌亦好,性情似乎也不错,的确是中郎将的良配。”
靳昭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心中已被一片苦涩浸润。
他平素算得上少言寡语,话至此处,已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可望着她?的侧脸,总觉自己不该就这样放弃,沉默片刻后?,到底多?问了一句。
“你……当真这样想吗?”
这一次,换云英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轻咬住下唇,只觉心里的酸意已要忍不住。
到此刻,她?再也无法否认,原来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对靳昭动?了心。
不止是出?于想要找个依靠,又或者是为了欲望的原因,而是真正动?了心。
虽已生过孩子,身子早已熟透了,可她?那颗属于自己的心,却是第一次有了萌动?之意。
她?平日沉静温顺,但遇到关系到自己的事,便绝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况且,同靳昭的这段关系,本?就是她?先踏出?的第一步,此刻便是昭明自己所?想又如何?
至多?不过短痛一番。
“不是,”就在靳昭眼底渐渐浮现出?失望时,她?忽然开口,“奴不是这样想的。”
靳昭深邃的眼眸顿时变亮。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干脆转过身,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说:“我不喜欢见你同别的娘子说笑,更不想见到你这样快就会和他人定亲,明明我们才——”
她?想说,明明他们才在一起不过一两月,他怎能?这样快就要议亲,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俯首热情地吻了下来。
第50章 山风 “云英,你嫁给我吧。”
草庐四?面未封严实, 还透着风,云英被他忽然?的吻弄得?连连后退,直至后背靠在茅檐下的柱子上, 才终于稳住。
柱边有?茅草与木栏的遮挡,不?会教外人瞧见, 云英这才敢伸出双臂,紧紧缠绕住靳昭的脖颈。
她柔软的手掌贴着他后颈处的肌肤轻轻摩挲, 五指亦张开着,情不?自禁沿着他后颈之上被牢牢束于冠中的发丝插进去。
靳昭被她厮磨得?后背紧绷, 整个身子都沸腾起来,搂着她后背的手掌骤然?用力,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去。
“我没同别人议亲, ”他放开她的双唇, 稍退开些, 瞧见她那副眼含春意的模样, 忍不?住又咬住那湿润饱满的双唇用力含着,再沿着下颌线,一点点移至耳边, 吮住她的耳垂, 含糊地?解释,“也没同别人说笑。”
云英只觉耳边一阵热痒,被激得?轻呼一声,忍不?住要朝后缩起脖颈, 后背更是一下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靳昭不?教她躲开,紧跟着追去,将脑袋埋入她的颈窝,沿着红潮攀爬处一点点细吻, 直吻得?她不?住仰头?喘息。
“我方才已同钱十娘说清,想来日后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到底是太子的安排,那钱十娘也只是个弱女?子,他既来了,自不?好当众拒绝她,只得?寻个机会,私下同她说清。
那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娘子,拒绝了他要对?外人说是她拒了他的说辞,只道本是相看一场,既未有?婚约,更无三媒六聘,用不?着为?了面子这样说。
他想了想,便再退一步,说是二人都无意,便算说定。
云英听得?心中熨帖,先前积了许久的酸涩顷刻间开始泛出甜来。
原来他方才与钱娘子说的是这个。
她软了身子,将脑袋枕在他的胸口,由着他稍稍拉开她的衣领吻下去。这身特制的衣裙,本只是为?了方便哺育,缺总是在这种时候意外有?了别的作用。
如此心意相通时的亲热,甚至比她先前第一次与靳昭欢好时更令她神魂颠倒。
那时,她只以为?自己是想找个依靠,是耐不?住寂寞,是被迷情香所惑,因是自己想要的,所以比面对?武澍桉的强迫时,痛快百倍千倍。
而如今,她知晓自己在意之人,对?自己也同样有?心,那种欢喜难掩的满足感,大约便是男女?情爱的玄妙之处了吧。
只可惜此地?到底不?够安全,即便二人都已情难自禁,起了不?小的反应,却只能隔着衣物互相抚慰一番,终归欲念难解。
无奈之下,只好静静抱在一起。
“那日我去寻了太子殿下。”云英将脑袋枕在靳昭的胸膛间,终于提起那日他撞见的事。
她没忘,今日本就是想来向他将此事解释清楚的。
靳昭闻言,脑中的弦也再次绷紧,同云英在乎钱十娘一样,他心中也一直惦记着那日她浑身湿透地?从太子的浴房中跑出来的情形。
“我本是担心如今到了行宫,每月再要回去看阿猊,恐有?些麻烦,这才想去再请示一番。本是问的余嬷嬷,可余嬷嬷让我亲自向殿下请示。”
靳昭知她爱子至深,忙问:“殿下答允了没有??”
云英点头?,迟疑了一瞬,还是坦白道:“只是,殿下当时正在汤池中,非但没有?直接答允,还先说了要给你作媒的事,我心中惊异,一不?小心触到地?上的水渍,恰好跌进池子里去了……”
“我想,殿下兴许对?你我之事已有?察觉……”
还有?更多的话,她没有?明说,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靳昭抱着她的两条胳膊再度收紧,像是害怕她忽然?离开一般。
好半晌,他在她耳边低语。
“云英,你嫁给我吧。”
山风吹过,金黄的枯叶自枝头?飘落,云英倏然?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东面的马场上,萧珠儿在驯马女?的教导下,已能坐在马上缓缓跑动。
她身量小,挑的也是体型娇小、性?情温顺的母马,起初是驯马女?骑着马在前面牵着,后来,驯马女?慢慢放开缰绳,让她自己慢慢习惯马背上的感觉。
驯马女?本还跟着,但她的婢女?学得?慢一些,总是找不?到平衡,不?得?不?多费些工夫。
萧珠儿从前胆小惯了,如今学骑马,难得?要拿出勇气?,胆大一番,不?由放松缰绳,由着马儿小跑着,不?疾不?徐地?往东面的大马场去。
方才远远的,她就瞧见了,大马场上,一群年轻的郎君与娘子自组了马球队,男女?搭配,玩得?正欢。
瞧着他们一个个肆意欢笑、神采飞扬的样子,萧珠儿面露向往之色。
她身为?公主,论身份,比这些郎君娘子都要贵重?,可论日子,却从来过得?比他们艰难,连学骑马这样的事,也是到如今十六岁上,才敢迈出第一步,不?似他们,不?到十岁,就有?家人挑了上好的小马驹来供他们练习。
恐怕,她一辈子也练不?到他们这般能纵马打球、一击即中的精湛技艺了吧。
许是看得?太出神的缘故,她没留心马儿的动向,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马儿不?知何?时已偏离了方才的方向,朝着林边的溪流跑去。
她心中一急,连忙拉着缰绳努力回忆方才驯马女说过的让马儿停下的动作与指令。
但到底是第一次,身边又没有?人帮忙,一时有些慌了手脚。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拉住两边的缰绳,身子朝前俯低些,语调放缓拉长,让马儿明白你的指令。”
萧珠儿像是乱中找到了头?绪,稍稍镇定下来,照着他的话一步步做。
“缰绳不?必太紧,只让马儿感受到便好。”
“别急着松开,等马儿彻底停下。”
片刻后,马儿终于停下,身后的人也已骑着马来到近前,从马上翻身下来,仰头?对?萧珠儿伸出一只手:“殿下,还是先下来吧,放马儿到溪边饮水,它?恐怕有?些渴了。”
萧珠儿转头?,对?上秦逸舟清净温和、眼含微笑的面容。
他的脸庞仍旧是苍白的,映在秋日金色的阳光下,愈发有?种带着病气?的俊秀。同别的孔武有?力的郎君不?同,便是骑了马,也还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欢喜的羞意,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放进他的手心,在他的搀扶下,从马背上下来,由着马儿自奔去溪边,俯首饮水。
“我初学骑马,一时忘形,让秦表哥见笑,方才多谢表哥,否则,我只怕要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逸舟也放开缰绳,任由马儿在溪边行走?,闻言温声道:“公主殿下初学就敢独自骑马,已十分不?易。”
他说着,冲她刚才观望的方向看去。
“殿下想学打?马球?”
萧珠儿回首望去,场上恰好又进一球,众人一阵欢呼,引得?她也忍不?住抚掌。
“能这样纵马奔驰、肆意挥洒,谁不?喜欢?”她笑着答出心里话,随即情绪又低落下去,“不?过,我大约没机会像他们这般上场打?球了。”
秦逸舟顿了顿,说:“人人喜欢,不?见得?人人都要如此,在旁观赏,亦能分享喜悦。”
萧珠儿愣了下,忽然?意识到秦逸舟自小体弱,常年服药,不?能像其他健壮的郎君一样,从小在外骑马射箭、斗鸡走?狗。
后来大了,他也往往都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从不?在这样的场合出风头?。
她不?由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甚至隐有?一丝不?敢表露的喜悦,仿佛与他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哪怕原本是遗憾,也能变成欢喜。
“秦表哥说得?对?,只要真心喜欢,便是远远看着,也觉满足。”
不?一会儿,驯马女?带着婢女?一道找来,见萧珠儿已从马上下来,正与秦逸舟站在一处,这才放下心来。
“殿下!”婢女?羞愧不?已,赶紧告罪,“奴婢太笨,学得?太慢,教公主一个人骑马过来,幸好没出什么意外,否则奴婢便罪该万死了!”
萧珠儿拉起她的手,笑说:“我没事,方才一时走?远了,差点忘了如何?停下,幸好秦表哥来了,教我如何?停马。”
秦逸舟微微一笑,见已有?人来,也不?再逗留,冲萧珠儿道了声“碰巧”,便行礼告辞。
萧珠儿站在原地?没动,望着秦逸舟重?新翻身上马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婢女?观察着她的反应,心中不?安,趁着驯马女?在溪边饮马,悄悄在她耳边道:“殿下,秦家郎君可是已经成婚了,听说家中姬妾也有?好几个……”
萧珠儿原本少女?怀春的面庞黯淡下来。
“我
知道,”她轻声说,“只是看看罢了。走?吧,咱们去找云英。”-
草庐中,靳昭离开已有?一会儿,留下云英一人坐在面相开阔一面的扶栏边出神。
她还没有?从方才靳昭的话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说要娶她。
“我不?是什么高门世家出身的皇亲贵戚,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日后恐怕也不?能封王拜相,但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好你和阿猊。”
“你不?必急着现下便答复我,这是大事,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番,即便最后拒绝,我也绝不?怪你。”
想起他的话,云英仍旧忍不?住轻抚自己的胸口。
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第一次有?人说要娶她,就在她才表明自己的心意之后。
原来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比她以为?的更加重?要。
说不?欢喜是假的,但更多的还是不?知所措。
她这辈子,自被武澍桉强要——或是更早,自被杜夫人挑中,要给武澍桉做通房丫头?起,便知晓自己恐怕今生都不?会再有?被人明媒正娶的机会了。
却没想到在离开武家之后,孤儿寡母,还会有?人愿意娶她。
萧珠儿寻来时,就见她一人坐在栏边,一会儿捂着心口出神,一会儿又捧着脸轻笑的样子。
“云英,你在想什么呢?可是方才见到什么人了?”
一声唤将她拉回神。
云英赶紧收起表情,起身冲萧珠儿行礼:“没有?,殿下误会了,奴婢方才只是想起阿猊,一时出了神。”
听她提起儿子,萧珠儿有?些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还是很?难相信,你当真已生过一个孩子。我也有?过奶娘,可我记得?她是个凶悍的妇人,同你完全不?一样。”
她是公主,尽管母亲出身低微,但照规矩,也是要由奶娘哺育的。她的那位奶娘是由郑皇后命人安排的,是个三十有?余的农家妇人,家里已生了五六个小儿。
听母亲说,奶娘因相貌丑陋、举止粗鲁,入宫不?久,便闹出许多笑话,后来更是直接触怒了父皇,被逐出宫去了。
直到她八岁那年,父皇不?知何?故,有?一回忽然?想起她母亲,连着到宁华殿中来探望了两次,引得?郑皇后不?满,恰好当时奶娘家中缠上官司,又千方百计求到郑家门前,便被郑皇后利用,又一次惹得?父皇不?快。
她就是在那一次,见到了自己那撒泼打?滚、毫无体面可言的奶娘。
云英不?知内情,一面陪着她往回去,一面笑说:“殿下说笑了,奴婢每日哺育皇孙,可半点不?敢怠慢。”
萧珠儿忍不?住看一眼她格外饱满的胸脯。
方才那身骑装,便是这处扣不?上。
她的脸悄然?红了,想必小侄儿一定不?缺奶水。
走?走?停停间,她们回到小球坊的高台附近。
已近酉时,天光渐暗,玩够了的年轻娘子与郎君们已陆续回到高台附近,等着随行的下人们替自己收拾好衣裳物什,各自回去。
有?爱闹的几个,早已另约了夜里一道泡汤泉、赏歌舞,此刻已然?蠢蠢欲动。
只是,不?知为?何?,高台之上,以萧元琮为?首的郎君们,瞧来却没有?先前的闲适惬意,乍看过去,有?几位年长一些的亲贵甚至眼含忧色。
这样的气?氛,很?快让众人都受到感染。
萧珠儿行事谨慎,原本要上去同萧元琮道别,眼下却想先瞧瞧方才是否出了什么事。
云英四?处看了看,见丹佩和绿菱就抱着皇孙在高台旁的廊桥间歇息,便带着萧珠儿过去问了一句。
她们是东宫的人,方才一直在萧元琮身边不?远处,想来应该知晓眼下的情况。
“方才朝中有?人来传消息,说是西北都护府已探出吐谷浑王庭的情况,乌岩地?可汗慕延度在一个月前轰逝,二十年前嫁去吐谷浑和亲的西城公主也因病去了,”丹佩低声说着,叹了口气?,“如今新王袭位,想必咱们大周又该重?封一位和亲公主嫁去吐谷浑了。”
萧珠儿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光是“公主”二字,便教她有?些难受……
“从前送去和亲的公主不?是宗室女?,便是这些外姓皇亲国戚之女?,这些公侯亲王们,大约在担心自家小娘子会不?会被选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