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慌了。
13年前, 师飞翼被送出国的第三年,他回来过一次。那次是经师茂典允许——师飞翼爷爷80大寿,唯一的要求是见孙子一面。
陈礼当时已经知道师茂典的所作所为, 对那一家人的伪善、扭曲恨之入骨,所以当她偶然发现师飞翼背着师茂典去了精神病院,想把高夷接出来的时候,报复心立刻挣扎着占据了智高地。
师茂典把高夷送进去的时候,曾明令禁止师飞翼和他再有接触。
师飞翼现在不止去了,还想接高夷出来, 这不是亲手打师茂典的脸?
陈礼买通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 神不知鬼不觉让这个消息传到了师茂典耳朵里,同时附赠一条:师飞翼11岁就和高夷在一起了,以及,他是被睡的那个。
这是陈礼跟在师飞翼后面亲耳听见的。
当下才16岁的陈礼,耐心有, 心机有,但都不成熟,又恰逢整整三年毫无希望的隐忍等待遇到仇人一家合家团聚, 还离她父母的忌日那么近。
那个画面比刀划在心脏上还让她痛苦。
她忍不了,迫切地想借师茂典的手先做点什么, 才有动力继续等下去。
最后, 师茂典的做法也的确向陈礼证明, 他的脸面远比师飞翼的性命更重要,绝不可能接受自己的独子竟然被一个佣人的儿子睡了整整两年。
那天晚上,师飞翼以命要挟,换来师茂典让人当着他的面把高夷玩死了。整个过程持续六小时,师飞翼始终被掐着脸在旁边看着。
事后, 师飞翼更疯了,见人就咬。
尤其是陈礼。
她那一刀把高夷捅进了精神病院,最后高夷死在那里。师飞翼不能把师茂典怎么样,矛头转着转着就对准陈礼。
“阿姐,三年不见,你更漂亮了。”
“这三年你肯定过得很好。”
“你知道我怎么过的吗?”
“像条狗。”
“我每天一睁眼就是学习学习,玩命地向你学习。”
“你那么聪明,我怎么可能学得过你?”
“学不过就不能回来,不能回来就不能见面。”
“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他死了,死了。”
师飞翼失心疯一样自言自语。
陈礼手指掐在掌心里t?,拼命咬着牙齿才能强迫自己不笑出来。她觉得痛快极了,目不转睛盯看着师飞翼,把他每一个痛苦的表情都记在了脑子里。
没发现转身之后,师飞翼脸上突然爆发的戾气。
两天之后放学,陈礼照常上了师茂典派来接她的车。
本应该回到国外的师飞翼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经过将西林南北连通的大桥,他一脚油门踩到底,陡然提速。
“砰!”
撞上了看似正常变道,实则发现不对,毫不犹豫过来保护陈礼的韦菡的车子。
————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隔着车窗玻璃也让人血液倒流。
刹车声,护栏被撞断的金属撕裂声,车子冲入河里的扑通声,110、119、120调子不同步的警笛声。
陈礼回忆着那一幕,身体沉得像是要把腰折断了狠狠弯下来。
重压让她越发清醒。
越清醒,她的脊背就挺得越直,肩膀越舒展,开口说话时,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我一时冲动,把你一辈子都毁了。”
韦菡:“阿礼……”
陈礼:“沈蔷才28,不是我,她能在你身边幸福到70岁,甚至80岁,现在呢?”
韦菡:“我只是身体差点,不影响正常生活。”
陈礼:“最多也就五六十吧,往后几十年她会变成行尸走肉,什么开心的事都要靠回忆,靠想象,像个疯子一样。”
韦菡:“陈礼!”
韦菡一时动怒,呼吸不顺,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我说,咳,过了,咳咳,咳,跟你没,关系……”
陈礼双手掐紧,眼里的光暗下去变成冰冻的墨色。
怎么可能没关系。
韦菡这份情,她得担一辈子。
陈景陈雎、景石建筑也都是她的责任。
她不想一直怕蛇怕狗,就只能顺着该走的路义无反顾往下走。
只能。
陈礼一步一步,冷静地走过来抱了抱韦菡的肩膀,低声说:“对不起。”
韦菡的咳嗽已经有所缓解,脸上不止没有血气上涌的红,反而更加惨白。看到陈礼起身,韦菡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阿礼,冷静一点。”
陈礼:“我很冷静啊,你看我哪里不冷静?”
韦菡张口欲言,陈礼手机毫无征兆响起来,她手动了一下,韦菡只能松开,让她去接电话,“典叔。”
师茂典伪善的声音一如既往:“我让刘婶做了几样你喜欢早餐,有没有时间过来吃点?”
陈礼:“有,我马上过去。”
师茂典:“早高峰路况差,注意安全。”
陈礼:“知道了,谢谢典叔。”
电话挂断,韦菡说:“师茂典找你不可能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陈礼:“我知道。”
韦菡:“你想好怎么说了?”
陈礼:“想好了。”
韦菡:“你想怎么说。”
吕听和沈蔷也过来,三个人的目光集中在陈礼身上。
陈礼的沉默把几人悬空的心脏拔高再拔高。
到极限时,她很轻地笑了一声,看着韦菡:“你不是问我有多喜欢她吗?很喜欢,特别喜欢,做梦都是她。如果有机会,我想和她白头偕老,她要什么我给她买什么,要我命都行。”
韦菡喜上眉梢。
没等开口,陈礼话锋突转:“如果我的世界有量化排序,是我爸妈、菡姨你、景石、她。你们看,她在最后。”
那她还能怎么说,还会怎么说?
“等我消息。”
陈礼把手机装进口袋,快步离开工作室下楼,上车。
“砰。”
车门关上的刹那,陈礼胸腔重重震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复发耳石症再犯,一瞬间天旋地转,世界颠倒,她被猛烈的眩晕攻击,身体摇晃着倒向副驾。
撞击加重眩晕。
车库里惯有的寂静和空旷回声无限放大陈礼的心跳、喘息,她像被抛进了一个失重的空间里,一切行为全部失去控制,呕吐感短暂却明显,她侧身趴着,干呕了一声,眼球震动失明。
陈礼一动不动地趴着,竟然有点享受这个失去秩序的世界,不用思考算计,不用选择取舍,被动的飘到哪里就是哪里。
她想一直这么转下去。
结果不到一分钟缓解。
陈礼撑了一下座椅坐起来,解锁手机阅读最新一条微博推送。
一向对她的感情嗤之以鼻的人,现在竟然觉得她和一个人般配。
是很般配啊。
一样漂亮,一样聪明,一样装着已经积劳成疾的心事。
谁敢说她们不般配。
陈礼忍不住笑,从唇角上扬到喉咙震动,一眨眼的功夫,整个车厢里就都是她的笑声。
她看着微信里,谢安青对她那条没有提示的“拍一拍”的回复,笑到肋骨在震。
【蹭.jpg】
她都能想象谢安青把头抵在脖子里蹭的画面。
怎么可以那么可爱。
她的心脏被捏缩着,快炸在这个密闭的空间。
陈礼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用最快的速度从微信里切出来,打开通讯录,把里面唯一星标的电话拨了出去。
只响一声就被接通。
“喂。”
又干又哑的声音。
很奇怪,明明和事后干哑缺水的声音没什么区别,陈礼就是觉得自己听出了不同,她靠在座椅里,嘴角不用动,喉咙里就全是笑意:“昨天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好事了?”
谢安青刚到卫绮云灵堂,闻言想起几分钟前匆匆扫过一眼的微博——陈礼好像快没事了,昨天还在质疑她的人,今天纷纷倒戈,跑去考古她以往的作品,说她配得上那些荣誉;骂她的,反过来说那个模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危机好像……
“为什么不问我一句就把那些东西发出去了?”陈礼的反问突如其来起来。
和前面那句一样,声音里带着笑,有点懒。
乍一听是情侣之间再寻常不过的逗弄、打趣,谢安青即使站在几乎不透光的树荫下,也觉得不断从灵堂往外溢的沉重感在某一秒变淡了。
她有点高兴自己终于为喜欢的人做了件事。
她虽然没了奶奶,但喜欢的人会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像她昨晚做完一切后抬头,对月光柳树下的谢秋岚说的那样,会一直在的。
“奶奶,这里最后一个和你有联系的人也不在了,我有一点害怕。”
“就一点。”
“你知道的,她来了。”
“她也喜欢我,喜欢我所有的样子。”
“我们会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
她抱着陈礼买给她的,那只最大的兔子在陈礼床上睡了一夜,早上醒来在枕头上闻到了她护肤品的香味。
形容不出来的好闻。
她闻着那个香气睁眼,发现今天的天比平时要亮。
谢安青低头看着脚下成片的阴影,很长地呼吸了一口,思绪逐渐回笼,然后慢半拍分析出陈礼字里行间的意思:为什么自作主张?
那个瞬间蝉鸣戛然而止,东谢村一秒入秋。
谢安青在树荫下打了个寒颤,耳边嗡鸣着走过去几个人,声音很远,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踏在她心脏上,又重又慌。她无意识捏攥住出门前印在手心里的名字,沉默片刻:“你生气了?”
不太可能。
黄怀亦葬礼期间,她因为不安,差点不顾陈礼的意愿强行和她发生关系,她都没生气,怎么会在她只是想保护自己女朋友的时候生气。
不合。
陈礼也不会这么不讲。
谢安青心里笃定,身体却在一阵阵上涌的寒气里逐渐变得冰冷僵硬。她紧抓手机,从没有温度的树荫里往出走,想晒一晒自己。步子很慢,走到阴阳交界的地方,陈礼一开口,她直坠冰窖。
“嗯,生气了。我好像和你们强调过,发动态的时候不要带我的tag。”
陈礼的声音里没了笑和懒,只剩陌生的平静。
“你们是没带tag,直接把我名字放正文里了。”
谢安青张了张嘴,脸一点点白成纸。
她忘了……
她那颗不讨喜的恋爱脑又出现了。
或者不叫恋爱脑?
是她软弱无能,偏偏又很自以为是。
好像每次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她都很喜欢自作主张,觉得自己很善解人意,结果只是把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这次陈礼会怎么样?
谢安青喉咙里哽塞发疼,低头看到简单处在茶树下的国庆,她后知后觉想起来——
蛇是不是会次再往陈礼衣服里钻,狗是不是会再扑过去咬她。
谢安青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张口结舌:“陈礼,我就是……”
“我有事,先不说了。”陈礼打断,紧接在后面的一声“嘟”穿透谢安青的耳膜,扎进骨头里,她不受控制抖了一下,对着已经跳回通话界面的手机说:“很喜欢你。”
我就是,很喜欢你。
越来越喜欢。
越喜欢,压在心里的那股不安越明显,脑子里蠢蠢欲动着跳出来什么的感觉越强t?烈,像隐蔽又危险的白蚁,悄无声息蛀蚀着她的五脏和智,到现在,快空了。
“姑,该出发了。”谢蓓蓓抱着已经叠好的讣闻和白布走过来说。
谢安青眼前白了一瞬,垂下胳膊,跟着她往车边走。
走了两步,摊开左手。
她在出门前小心翼翼印在手信里的“礼”已经花得看不清楚。
那个瞬间她茫然自失,愣在车边,不知道开车的第一步应该是什么。
谢蓓蓓抬头,看到谢安青瞳孔都好像散着,担心地叫了声“姑”。
谢安青:“嗯。”
谢安青隔着不宽的车问:“你很了解女人?”
谢蓓蓓微愣:“什么?”
谢安青:“之前你说,作为一个资深lesbian,对女人很了解。”
应该是。
她长长短短,也算谈过三个女朋友,她们性格各不相同,给她很多启发。
可现在适合讨论这个吗?
她姑一个直女,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谢蓓蓓不解。
谢安青看着她说:“陈礼那样的女人,你了解吗?”
谢蓓蓓:“?”
谢安青:“站在恋爱的角度。”
谢蓓蓓:“??”
谢蓓蓓脑子里灵光一闪,骤然想到什么:“姑,你……”
谢安青:“我和她在谈恋爱。”
果不其然!
亏她之前一直觉得直女无敌,原来人家那是调情!
太好了啊!
奶奶们都不在了,她姑太需要一个人在身边陪着、看着,才不会让她有机会和六年前的那个十月一样,突然跑出去,突然失魂落魄地回来,突然消失在村里,最后意识都快没有了,被谢筠在不见一点光的地窖里发现,一巴掌打下去惊天动地。
那个画面太可怕了。
这次有陈老师在……
谢蓓蓓视线聚焦在谢安青眼睛上,狠狠一愣,变得小心翼翼:“姑,谈恋爱是好事啊,你哭什么?”
谢安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红了,她只是不知道做什么似的点了一下头,几秒后,攥紧手机说:“我们谈的时间不长,我不确定,还会不会有很长。”
“……为什么会不确定?”
“我想有很长。”
谢安青面无血色,垂在身侧的手指死死掐着关节:“蓓蓓,你不是了解女人吗?报丧回来,你能不能跟我讲一讲,惹到女朋友应该怎么道歉。”
谢蓓蓓手足无措:“姑,你不要这样。”
谢安青说:“这次我没有攻击她的人品,更没有绑住她的手,我只是想保护她,但因为是我自作主张……”
谢安青停顿的那秒眼泪掉在地上,把灰尘裹进里面,情绪变成荒野的植被——赤。裸,死寂,稀落,生命力淡,只是站得还直。
“她生气了。”谢安青说。
谢蓓蓓吓得眼睛也湿了,一张口,声音都在抖:“姑,你不要急啊,情侣吵架特别正常,哄一哄,扭头就会忘掉,真的!”
谢安青点了点头,说:“好,我不急。”
不能急。
报完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村里的,村部的,九月一到会有很多新工作,每天还要辅导谢槐夏的数学作业。
而且,她们都还没有面对面谈过。
等谈一谈,把话都讲清楚了,陈礼就会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她是个很大度的人。
亲口说过喜欢她,要疼她。
谢安青把一切都往好处想,冷静地回忆开车的步骤和线路,带着谢蓓蓓去各村报丧。
一趟高铁就能到的西林。
陈礼抓着方向盘的手紧到像是要嵌进去,早高峰的拥挤让她烦躁到暴躁,一路冷淡低压,疾驰到师茂典家后咬着牙齿双目紧闭。
几分钟后的早餐依旧体体面面。
第52章 我活该。
师茂典刚吃个开始就藏不住了:“阿礼, 叔叔在这里向你赔个罪。”
陈礼:“典叔何出此言?”
师茂典叹息一声,满脸的歉疚:“不瞒你说,网上的爆料刚一出来叔叔就看到了, 那个模特说得有有据,言之凿凿,叔叔就误以为你确实像她说的那么荒唐,气了你一阵子,还好现在有新的视频和文章佐证,叔叔才知道你原来是一位这么有社会责任感的摄影师。”
知道之后马上就有危机感了?替师飞翼担心了?
何必找个这么虚伪的开场, 隔夜饭也是饭, 吐出来让人难受。
陈礼垂手搅拌着咖啡,面上不露声色:“什么责任感不责任感,公众号里的文章哪一篇没有过度美化,言过其实。”
师茂典:“照片和视频总做不了假。阿礼,你很用心。”
是。
她怕有一天能回景石了, 却被人指责连景石“品质至上”的基本原则都配不上,怕丢父母的脸,怕沉迷仇恨忘了父母的教导, 所以每次荒唐过后,她都会拿出全部的精力和能力认真一次, 给自己留下回归正常的后路。
她一直很谨慎地穿插着好与坏, 连吕听都没有发现。
现在轻而易举被那个只能看到她好的人挑出来摆上, 一切努力就变得欲盖弥彰。
华丽冰冷的长桌上,两人无声对视。
片刻,陈礼“当”一声扔下勺子,懒散地靠着椅背:“拍照是职业,您知道的, 我喜欢,那自然要用心,至于视频么,”陈礼挑挑眉,笑得漫不经心,“拿来追人的东西,不用心怎么讨她欢心。”
“哦?”师茂典眼皮下垂,抿了口温度恰好的茶,“阿礼还是个多情种。”
陈礼:“您说笑了,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冲动而已,不做点什么把它发挥到极致,人生会少很多乐趣。”
师茂典:“她是公职人员。”
陈礼:“我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
话到这里告一段落。
陈礼轻描淡写的无情在餐桌上回荡,师茂典表情不变,无法判断他是信了,还是疑心更重。
时间像是生锈齿轮,卡顿着往前移动。
咔,咔,咔……
师茂典放下杯子,表情突然变得严肃:“知道适可而止就好,招惹这类人的性质不同,严重了,你很有可能被迫消失在互联网,事业就此终止。把一个优秀的村书记当玩物,你父母泉下有知,也不会瞑目。”
毫无征兆被提起的父母像一根生锈的长钉猛地从陈礼脑子里穿过,她的神经智、五感情绪全都被磨涩的铁锈刮扯着,这儿挂一点那儿挂一点,有些地方被拉到极限,嗡嗡空响,有些地方紧紧堆折,沉重不堪。
她的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心跳慢慢静止了,神色保持如常。
师茂典说:“阿礼,之前我不说你,是记得你小时候是个非常聪明善良的孩子。本性这种东西不会轻易被磨灭,所以我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你能改过自新,但现在我必须提醒你,荒唐要有限度。”
师茂典这两段话有力度,有深度,有失望,还有一点不舍得掐掉的期望,像极了长辈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落进陈礼耳中,她只觉得恶心至极,虚伪至极,最终还是要体体面面地回应:“明白,多谢典叔提醒。”
师茂典笑笑,往她盘子里添了点早餐:“多吃点。”
陈礼每一秒都在反胃。
她百分百确定,以师茂典的精明,不可能是她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他刚刚那翻说教,不过是因为没有在她话里找到破绽,顺势而为而已,必定还有后续。
后续是什么陈礼不确定,她只知道,每在这里多坐一秒,想撕开师茂典这张伪善面具的念头就重一分。
她用了全身的智在忍耐。
奈何智早就已经在接到吕听电话那秒变得岌岌可危。
半小时后,陈礼从主楼出来,手心里潮湿一片。
师飞翼则像是在等一样,陈礼一抬眼就看到了他兴奋癫狂的笑。
陈礼对这一幕有充分的心准备,她在向师茂典承认谢安青那秒就已经把她推到了浪尖风口——这里是师飞翼的地盘,他不在餐桌上,也一定在其他可以纵观全盘的地方,清清楚楚听到她对谢安青有心,然后所当然地,将她连座,对她怀恨在心。
谢安青如果知道,还会继续在村部等她的电话吗?
她等的人,可已经全然不顾她的死活。
陈礼没有任何表情的站在石板路上,看着师飞翼。
师飞翼一大早就酒气熏天,摇晃着往过走。
“阿姐,你确定自己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
“我刚刚花十万块,在网上买了一个你们的独家哦,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师飞翼解锁手机,走向陈礼。
“一张你们牵手的监控截图,监控显示就是上周。”
话落,师飞翼把手机对准陈礼的眼睛。
陈礼挪动视线,对上截图上那秒,她血都冷了。
尽管监控图像的质量不高,光线也暗,还是能一眼就认出里面t?的人是她和谢安青,她们错着身体面对面,谢安青握着她手,黑静眼睛里全都是她。
当时怎么就没发现,她看过来的视线这么酷,这么专注。
不对。
这么模糊的截图,只有她能靠想象把细节还原清楚,包括某人长直的睫毛,瞳孔的深度和嘴角绷直的程度——已经忍到极限了。
她也是。
“阿姐,你准备什么时候适可而止啊?”
师飞翼裂开嘴笑,在树荫下格外瘆人。
“还是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刚才那些话只是骗师茂典的?”
“你看,你们这双手牵得多紧。”
“啊对了,据卖我照片的人说,这是他们村部的监控。”
“阿姐,在别人村部你们都这么明目张胆,在东谢村呢?私下呢?”
师飞翼的话一字一句钻进陈礼耳朵里,她视线凝固在手机屏幕上,怎么都没想到谢安青在西谢村村部按住自己那一下会被人截出来放在网上,还是在这个节骨眼。
不用想,她就知道是谁做的。
嫉妒谢安青一朝成名,要平步青云了?
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师飞翼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陈礼余光从一楼某扇窗后扫过,视线钉到师飞翼脸上,有一秒失控地想,要不就用最直接的办法报复吧,师茂典、师飞翼,他们该偿命的偿命,该被罗威纳咬死的被罗威纳咬死,反正杀人又不用坐牢,还能坐享其成,享受16年的富贵日子,她犯得着这么天天算着?
累不累啊。
陈礼吐了口气,伸手把头发拨到身后。
师飞翼看到她眼睛里一瞬之间淡下去的墨色,莫名抖了一下。
陈礼反手拢了拢头发,把手腕上那根不记得哪天从谢安青头发上拆下来的黑色发圈套进去,盘了个和她一样的低丸子,不紧不慢抬眼。
师飞翼脊背上迅速泛起寒意,一想到陈礼被自己激怒了,他好像抓住了她的软肋,又立刻变得享受兴奋。
“阿姐,你说我要是把这张截图卖给营销号,她会怎么样?丢工作?不止吧,我爸刚刚才说了,她是公职人员,要脸,要形象。”
陈礼垂下手,往后退。
没等师飞翼反应过来。
陈礼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甚至隔着裤子扎到了她的腿,她抬起来大力一脚,踹在师飞翼心窝里。
师飞翼惨叫一声,被踹出去两三米远,砸在陈礼开过来的车上,“砰”,陈礼没等他站稳,又是用尽全力一脚。
师飞翼捂着胸口跪在地上,竟然还在笑。
“哈哈哈哈,你急了!”
“我就知道!”
“你对她和对之前那些人都不一样!”
“哈哈哈哈!你根本就没打算和她适可而止!”
陈礼抓着师飞翼的头发,把他拖到地上,声音平静得惊心:“16年前那一刀,我就该应该拔出来捅你身上。”
师飞翼和狗一样倒在地上,被陈礼拎着头,兴奋得根本感觉不到疼:“现在我递你一把,你敢吗?”
陈礼:“要不试试?”
陈礼一拳头挥下去,师飞翼瞳孔发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楼窗后,师茂典的心腹宓昌看到这幕,立刻抬手,想让人过去把陈礼拉开。
师茂典说:“不用,这是飞翼欠阿礼的。”
宓昌:“可是……”
师茂典:“只要飞翼不死,其他都随阿礼。”
宓昌看了眼泰然处之的师茂典,摆摆手让人下去。
院里,师飞翼的脸太让陈礼恶心了,但她不想在这里吐,这里的一草一木也让她恶心。她把师飞翼拖到水池边,头按进水里,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师飞翼,垃圾就是垃圾,再怎么学也学不成我,景石我不要,你也拿不到,你只配和狗一样,现在冲你爸摇尾巴,求他赏你口饭,你爸退了,你猜师承景会认你这个哥吗?”
师飞翼原本在享受窒息带来的扭曲兴奋,听到陈礼的话,他按在水池边的双手陡然定格。
他已经查过了,明阳一中真有一个叫师承景的人,在他回来之前突然被人转走。
想躲起来抢他的东西吗?
做梦!
师飞翼发狂一样嘶吼着挣扎。
陈礼把他揪起来扔在地上,和高夷当年按着她的脸一样,把师飞翼那张狰狞变态的脸按进泥里。
“那个人叫高夷是吧。”
“从小跟着你,你说一他不说二,这个家里就他会高看你,认可你。”
“我竟然还挺解你为什么会看上他。”
因为垃圾离不了垃圾桶啊。
陈礼又是一拳砸师飞翼脸上,他趴倒在地上,鼻血横流。
“他本来可以在精神病院里好好待着,等你哪天接手景石了,亲自把他放出去。”
“可你非在你爸眼皮子底下挑衅他的权威。”
“那他被弄死不是活该,跟我有什么关系?”
师飞翼眼神呆滞,除了扭曲的疯狂,全是痛苦。
陈礼这回是真想感谢师茂典了。
感谢他生了这么蠢的一个儿子,又疯又没脑子,哦,还得感谢他足够冷血,为了进一步试探她,连儿子的命都可以不要。
那她为什么还要客气。
陈礼一拳紧接着一拳往师飞翼脸上挥。
“师飞翼,你该怪你自己太窝囊,之前你被扔在外面,摸不到景石的门槛儿,现在机会都到你面前了,你还是抓不住。”
“你觉得师承景长大需要几年?你有几年?”
“闭嘴!”
师飞翼发疯地从口袋里掏出刀子。
被陈礼一秒钳住他的手腕,夺刀,对着他的脖子扎下去。
周围陷入死寂。
师飞翼惊惧呆滞僵硬,宓昌不问师茂典的意见,直接叫人。
陈礼冷笑一声,松开了紧贴师飞翼颈脉扎过去的刀子:“师飞翼,你被师承景和狗一样赶出去的画面我都能想象得到,拿什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有本事现在就取代你爸坐稳景石。”
“礼小姐,您冷静一点!”宓昌的人快速赶到,拉开陈礼。
陈礼沉声冷道:“手拿开!”
两人立刻松开陈礼的胳膊。
陈礼故意提高声音,让想听见的人清清楚楚听见:“师飞翼,你敢动她一下试试,我让你们所有沾边的人给她陪葬,不信你就来。”
“礼小姐……”
“滚!”
陈礼转身离开。
她的车停得不远,从后视镜里看到师茂典在窗边笑得满意,她因为愤怒而控制不住发抖的手重重砸了一下车门,立刻恢复如初,有条不紊地启动车子离开。
闹剧就此落幕。
不久之后的客厅里,师茂典的心腹宓昌看了眼疾步上楼的家庭医生,后怕地说:“师总,您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拦住礼小姐?礼小姐真生气了,万一她没收住手,飞翼今天就危险了。”
师茂典:“拦了还怎么确认她这些年是真荒唐,还是一直在做戏给我们看,空口白话,听再多都不如亲眼一见。”
宓昌醍醐灌顶:“礼小姐看起来是真心喜欢那个驻村书记,飞翼随随便便一张截图就激怒她了。”
师茂典冷嗤:“和她父母一样喜欢感情用事,又没有她父母的冷静智,注定难成气候。”
宓昌:“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师茂典:“找人看牢飞翼,绝不能让他接近那个驻村书记。死一个驻村书记事小,影响景石和飞翼事大。”
宓昌:“明白。礼小姐那边呢?”
师茂典接住佣人递过来的茶,不紧不慢靠向沙发:“阿礼难得这么喜欢一个人,我做叔叔的,自然要帮她一把。”
宓昌:“我马上找人把飞翼手机里的截图导出来发给营销号,制造‘村委牵手门’舆论。”
一旦发酵,谢安青的前程,陈礼刚刚洗白的名声全部都会赔进去,前者能让师飞翼暂时消停,后者能让陈礼再无法翻身,一石二鸟。
这么简单的事师茂典能想到,陈礼怎么可能想不到。
她看到师茂典出现在窗后那秒,就知道他的后招在哪儿——拿师飞翼那个疯子试探她到底爱不爱谢安青,到底有没有脑子。她必须爱,必须没有啊,否则怎么让她的好叔叔安心,她们准备了16年的计划怎么继续进行。
这就是她的选择:选父母,选韦菡,选景石和她的16年,选回到最初,利用谢安青和她职业,让师茂典相信她就是混账得无药可救,让一切计划回到正轨。
哈。
那位书记可真好用。
随随便便一出场,师茂典的疑心就没了,她再添点油,加点醋,师飞翼就更急了,说不定还会因为她今天刻意的刺激、挑拨和师茂典反目。
她得让韦菡加快度假区项目的招标,最好明天就能送到师飞翼手上。
她t?也没溺水啊,怎么每一秒都觉得快要窒息,神经都好像被冻住了,迟钝又难控制。
“吱——!”
车子在郊区的路边的急刹,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
陈礼趴在方向盘上,眼泪疯了一样往出涌。
谢安青谢安青,你喜欢谁不好,喜欢我这种自私狠毒又无情的女人。
不是一开始就脑子清醒地告诉谢蓓蓓,我们不是一路人了,为什么中途变卦?
陈礼用力睁着眼睛,脑子里全是第一天到东谢村,她去而复返,想问谢安青卫生间在哪儿时,听到的,她和谢蓓蓓的谈话。
“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就是想破脑袋,她也不会变成漫画里这些深情的女主角,为你哭为你笑,为你放弃一切不顾一切。倒是你,如果不想和上次一样莫名其妙被甩,就趁早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是。
她就是这种人。
嘴上拎得清,负责任,在美食广场的河边告诉那个人说,如果换一个时间场合,身份标签才有可能喜欢她,结果扭头打脸。
喜欢了又不好好喜欢。
爱情和仇恨发生冲突时,她想都不想就选择了后者。
她只会为了仇恨放弃一切不顾一切,除此之外,谁都可以利用。
谁都可以!
“滴滴滴!滴——!”
陈礼的拳头一次次砸在方向盘上,指缝崩裂,血沾得到处都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还在用力。
路过的交警发现不对,迅速停车过来敲她的窗户。
“小姐!”
“叩叩!”
“小姐,你怎么了??”
陈礼手停下来,抖如筛糠,她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丑陋,但是控制不住啊,陈景和陈雎过世之后,她就再没有哭过,眼泪真得憋了太久了,她想哭到脱水,哭到死!
……那那位书记到底有没有和一个女人交往,有没有和她在村部牵手不就说不清了。
陈礼极端爆裂的情绪跳崖式恢复平稳,她坐起来整了整头发,擦干眼泪,把车窗玻璃降下来,体面地说:“抱歉,我马上开走。”
交警:“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不建议开车。”
陈礼微笑:“不会,我没有哪一秒比现在更清醒。”
————
陈礼回来工作室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很平静,看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抢在宓昌的热搜发酵之前,对吕听说:“买条热搜,我和谢安青在西谢村村部牵手。”
吕听第一反应是陈礼疯了,她费多大劲才能勉强把“陈礼新女友疑似谢安青”那条热搜压住,现在她竟然自己往枪口上撞。
陈礼把一段带音频的监控视频发到吕听微信上,说:“买。”
吕听:“陈礼!”
陈礼:“同样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吕听一咬牙,想把手机砸了。
小人难防。
这点陈礼深知,所以黄怀亦葬礼期间,她进进出出东谢村,熟悉路线后去找过一次西谢村的驻村干部,她没什么犹豫,当天就把谢安青在西谢村村部的那段监控拷给她了。
她当时是为了防谢安青那句“给我机会,你也配”被放大,现在,防了那张可以被任意发挥的静态截图。
她们前脚在村委“牵手”,影响恶劣,后脚监控解释一切,有人说姐姐好帅,有人说“蛙趣,我磕的CP更配了”。
吕听看得眼底泛冷:“视频证实当时是西谢村故意刁难谢安青在先,她阻止你在后,没什么牵不牵手,但暧昧感一上来,网友嘴就再不可能堵住。陈礼,你到底在想什么?!”
吕听没忍住,最后一句是用吼的。
正在低声说话的韦菡和沈蔷被打断,转头看向陈礼——叠着腿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偏头看向窗外。
愤怒过后的死寂笼罩着整个空间。
渐渐地,陈礼静止的眼珠有光透进去,嘴唇微动:“想把谢安青人尽其用,让师茂典对我再没什么疑虑。”
第一个原因。
————
景石,宓昌疾步进来师茂典办公室汇报:“有礼小姐这条,我们再发没有意义。这次是我办事不利。”
师茂典:“不怪你,意料之中的事。阿礼一直都很聪明,不可能猜不到那张照片会带来什么隐患,猜到了却什么都不做,我反而会怀疑。”
宓昌:“怀疑什么?”
师茂典:“一边因为这个驻村书记对飞翼大打出手,看起来方寸大乱,一边又对她和前面13个女人没什么区别,让她置身流言,你不觉得这两种行为前后矛盾?”
宓昌醍醐灌顶:“是。”
师茂典说:“今天之前我始终觉得阿礼坏得太快,太明显了。陈景和陈雎从大学开始就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对感情忠贞不渝,阿礼在他们身边待了13年,不可能学不到一点,但她就是在把感情当成玩物,一个不行立刻换下一个。”
宓昌:“所以您一直怀疑礼小姐另有打算?”
师茂典不否认:“飞翼太蠢,我必须把任何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人、事拔除在他顺利上位之前。”
宓昌:“明白。”
“礼小姐这条热搜一方面把‘公职人员公然在办公场所牵手’的恶劣影响打消了,另一方面让那个驻村书记的正面形象又上一个台阶。”
能为了村里老教师的葬礼低声下气去求人,也没丢了一村书记的骨气。
“礼小姐这条热搜很及时。”宓昌说。
师茂典:“接下来有她难受的。”
宓昌:“您是指?”
师茂典用眼神指了指电脑屏幕:“网上现在都在猜测阿礼和这个村书记的关系,觉得她们般配。”
“她们真的配?”师茂典说:“光是职业道德要求这一样,她们就最不配。”
————
工作室,韦菡挂断电话,神色凝重地对陈礼说:“阿礼,刚刚收到的消息,阳城县纪委很快会介入调查谢书记的作风问题。”
吕听惊了:“这么快!”
韦菡说:“她否认这段关系,过去六年的成绩顺成章推她一把,她从此平步青云;她承认,个人污名,东谢村、阳城县形象受损,她变成整个县的罪人。”
吕听手抓在桌边,对陈礼的怒火压制不住:“就为让师茂典相信,你亲手把她往前推?!所有人都在想办法不让你们的关系被发现,被关注的时候,你亲手把她往前推?!”
陈礼:“是。”
吕听:“为什么?!就算她在这里排最后,就算你没得选,你也不该对她这么残忍!你让她选,她喜欢你啊,你让她选!万一她就是要承认呢!爱情、事业,她会在一夕之间一无所有,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陈礼说,“她不会承认。”
“你又不是她,凭什么替她决定!”
“凭是我甩她。”
“……”
“她但凡有一点尊严就不可能在被谁甩了之后,还堵上自己的前途喜欢她。”
吕听愣住,第一反应是这个经纪人她做不了了。
她是个恋爱脑,这辈子会爱死谈穗,没办法和替陈礼这种冷血的老板工作,助纣为虐。
习惯性的头脑风暴过后,吕听看着陈礼眼眶上不易察觉的红说:“陈礼,只要能把纪委那边应付过去,一切都好说。我知道你是担心她的安全才决定这么做,我们可以把她接到眼皮底下保护,最多……”
“我们就一帮普通人,我们怎么保护?我们既不能杀人也不能放火,被动的防御能算保护?”陈礼打断,还是信了那句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年代真想弄死一个人,怎么都有办法,“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我自己。”
一次次在师茂典那儿利用谢安青,把她人尽其用之后,让一切回到正轨,计划得以继续;让自己没有软肋,不会被谁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刺激得漏洞百出。
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她自己。
完全没有爱吗?
也不是。
还是担心她的,根本不敢想象她有一天可能被谁的车撞进河里;
想兑现承诺,把她想要的两年给她。东谢村彻底改头换面后,她以后的日子才彻底轻松起来,多笑多开心;
网上越来越多的信息也在证实,她很适合走那条路,而且一定能一路走到她高攀不起。想让她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不然多可惜。
这些微不足道的爱,跟她自私无情的选择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根本配不上谢安青的纯粹。
她们从品性到职业,其实没有任何一点相配。
一个根本配不上她的人,犯不着她放弃前途,更没必要把以后的日子弄得提心吊胆。
那她最好的选择就否认这段关t?系,由公信力最强的一方出面,把她从陈礼这潭浑水里摘出去,干干净净的,漂漂亮亮的,堂堂正正的。
这就是她让吕听买那条热搜的第二个原因:适当地提醒阳城县纪委,该干活了。
她得做一个信守承诺的人对不对,最初计划接近她,就是打算利用完她,再想办法把她摘出去。
……她怎么做到的,把无耻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陈礼起身,体位大幅改变带来的眩晕几乎让她站立不住,她手在口袋里掐紧,仍然能腰背笔直,咬字清楚:“你们谁跟我过去东谢村一趟?”
她现在的状态已经很不适合开车。
甩了谢安青之后……
她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一脚油门下去,把师飞翼撞死。
陈礼看着几人,等答复。
吕听不想去。
看多了网上关于谢安青的消息,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人牛;回想谈穗一个名门大小姐为了和她在一起受的那些委屈,她一秒也不想再去围观谁在感情的崩溃。
尤其这人有一张长相偏冷的脸,天生就该是她折磨别人,而不是莫名其妙地被谁伤透。
可她不去,还有谁能去。
韦菡身体不行,离不开人,她身边只有沈蔷。
吕听抄起手机往出走。
进了电梯,耳边静下来,吕听看了陈礼瘦高单薄的背影很久,还是忍不住提醒:“陈礼,你会后悔,一定。”
突如其来的声音。
陈礼比办公楼外一格一格的玻璃窗还要规整的思绪陡然断线,木讷地看着轿厢壁里模糊的自己。
吕听说:“感情对现在的你来说可能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了难受一时,等哪天事情都结束了,你再想去谈,一定不会遇到一模一样的那个。她如果只是一般好,OK,你条件不差,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代餐,可她如果很好,陈礼,到那时候,神仙下来也救不了你。”
陈礼喉头吞咽滚动,断线的思绪在电梯门打开那一瞬间撞入阴冷车库,晃了晃,胸腔里烧起一片没有红光的火,浓烟滚滚,刺辣呛人。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半晌,跨出电梯说:“我活该。”
第53章 别让它真的碎了。
下午两点的村部, 谢安青刚从镇上回来——今天是全县亻言访工作法制化建设专题党课暨业务培训大会,总会场在县里,各镇设立分会场, 除了各村代表,政法办、司法所等部门也都必须参加,很正式。
谢安青回来之后,把培训资料和心得交给跟她一起参加培训的谢蓓蓓,让她做个PPT,尽快安排村部其他人员学习, 之后又做了两份低保申请资料, 说服一位hpv筛查结果异常的嬢嬢尽快去县级以上医院复查,接着确认农业半年报相关资料,以确保市统计局的人过来之后能马上开始审查工作……
一切都寻常得找不出瑕疵。
可实际上,通过热搜和谢安青、陈礼前阵子在村部的相处,明眼人基本都猜到了她们的真实关系, 也明白这段关系一旦曝光会给谢安青带来什么。
分不分,她都煎熬。
偏偏还是在黄怀亦刚走,卫绮云的丧事也要她来操持这种艰难的阶段。
她们担心但无解, 只能沉默地各自忙碌,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村部静得能听见外面麻雀在叫。
谢安青确认完资料就没再动过, 时间走走停停大半个小时, 她一直低头看着手机, 购票软件显示她想去西林。
她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知道自己一时失控给她们之间带来了什么样的危机。
陈礼个人的她还不清楚。
她想去找陈礼,想马上做点什么补救,想和她把恋爱谈得很久很久。
又想,生气的陈礼很陌生。
在那个陈礼面前, 她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没有,那找过去之后,她能做什么?
她已经很多年没去西林了,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暴雨的晚上过去之后只有谢筠来接她,带着奶奶过世的消息。
她的天塌在那里。
那么恐怖的地方,她找过去能做什么?
笨嘴拙舌,弄巧成拙?
不行的。
就只有陈礼了。
只有她。
绝对不可以弄巧成拙。
谢安青立即切出购票软件,又切进来,反反复复。
今天这一天,她的思绪始终就是这样,反复地偏离,反复被各种她不得不做,不判断,不安排,不回应的事情拉回,神经都好像要被扯断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手机屏幕里大小适中的文字渐渐变成扭曲缠绕的冰冷线条。
偶尔清晰一瞬,“西林”两个字立刻像尖锐的刺刺向她。
她听到女孩子凄厉的惨叫,一直在叫,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到白天,叫得她像粘在蜘蛛网的飞蛾,拼了命的挣扎着想要逃离,想捂住耳朵,结果都是徒劳。
她不可能再打通奶奶电话。
不会再有人过去接她。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翅膀一点点被自己撕碎,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干枯,被蜘蛛吞掉,或者在某一天和蛛网一起消亡。
好痛苦,好想被陈礼抱住……
谢安青手指抖动,轻一下重一下,压得手机摇摇晃晃。
谢蓓蓓起身看到对面瞳孔溃散,眼珠震动的谢安青,一瞬间汗毛倒立:“姑,你怎么了?!”
谢安青闻声意识回笼,迅速锁屏手机抓进手里:“没事。”
谢蓓蓓:“有事!你跟我说啊,我解决不了还有其他人在,你说啊!”
谢安青:“真的没事。”
谢安青从抽屉里拿出车钥匙,让过谢蓓蓓往出走:“我去巡河。”
谢蓓蓓:“不准去!不把话说清楚,你哪里都不能去!”
谢蓓蓓死抓着谢安青不让她走,山佳几人也都站起来,惴惴不安地看着谢安青。
谢安青在桌边站了很久,久到“西林”两个字带来的痛苦全都没有了,回头看着谢蓓蓓:“你不是知道?”
谢蓓蓓愣住。
谢安青说:“我把她弄不高兴了,把我们的关系弄乱了,我的恋爱可能很快就要谈完了,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了?还想让我说什么。”
谢蓓蓓:“姑……”
谢安青:“说我连怎么道歉都不会,连去找她都不敢?谢蓓蓓——”
谢安青反手抓住谢蓓蓓,一把将她拉到眼前,强烈压迫的气息从眼睛里冲出来,一刹那,散了,只剩茫然,控制着机械的本能。
“我就是不会,不敢。”谢安青说,声音也像是被打碎了一样,零零落落地飘着,“你还想听什么?”
谢蓓蓓突然害怕:“姑,你别这样,陈老师不是小气的人。”
谢安青说:“可她就是生气了。以前我说喜欢她,她不管怎么想的,怎么回的,至少没有无视,今天她连听都不愿意听完。”
谢蓓蓓张口无言,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山佳、谢小晴、凤平安……
没人能在这种事上帮上忙。
谢蓓蓓急得眼泪直流,脑子飞快地转着找办法:“姑,你不是让我和山佳这段时间去巡视吗,我们马上去,你在村部休息,不对,你回家,回家休息!我们一定把每个地方都巡视到!”
山佳:“对书记,我们一定认真巡视!”
谢蓓蓓说着要走。
谢安青像是条件反射,又像是受惊一样把她拉回来,重复了句“我去巡视”,拿着车钥快步离开。
先是按部就班巡河,巡池塘。
从水库下来,谢安青在路边站了几分钟,徒步进了挨着小尾河的荒山。
荒山和小尾河周边都没有信号,谁的、什么样的电话都打不进来。
傍晚七点,天黑下来。
谢筠第三次过来谢安青家,依旧找不到她时,抓住魂不守舍地谢蓓蓓问:“安青呢?”
谢蓓蓓愣了两秒才说:“没在家吗?”
谢筠:“在我会问你?”
谢蓓蓓心一紧,连忙拿出手机,想给谢安青打电话。
谢筠说:“我已经打了快两个小时了,一直打不通。”
谢蓓蓓彻底慌了:“我去找!”
谢筠:“站着。这么晚了,你能去哪儿找,不要添乱。”
谢蓓蓓:“那我姑怎么办?她今天的状态超级差,我们去镇上参加培训,她开错路都没有发现,万一……”
谢筠:“没有万一。你现在去灵堂守着,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问秀梅姐,我去找安青。”
谢筠说完不等谢蓓蓓应声,转身往回走。
谢蓓蓓短暂纠结,大声叫住谢筠。
谢筠:“还有事?”
谢蓓蓓犹豫不决。
谢筠果断走人。
谢蓓蓓:“陈老师好像生气了,要和我姑分手!”
谢筠步子猛地t?定住,回头的时候,冰冷目光像是要吃人:“你再说一遍。”
谢蓓蓓言简意赅把谢安青今天的话复述一遍,心乱如麻:“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姑说的,她好像感觉到什么了。谢筠,奶奶们都没有了,十月也快到了,陈老师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和我姑分手。”
谢筠脸色阴沉恐怖,疯了一样跑回去拿钥匙。
谢蓓蓓拦住她的车问:“六年前的十月,我姑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回来整个人都不对了?!”
谢筠:“让开!”
谢蓓蓓:“你告诉我,我就让开!”
谢筠直接往前开,撞上谢蓓蓓之前,山佳一把将她拉开,两人重重摔进谢安青家门口已经开始衰败的矮杆波斯菊里。
谢蓓蓓盯了被压坏的花几秒,失声大哭。
到底怎么了嘛,明明最难的雨季都要过去了,还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基层工作怎么这么难的,连喜欢谁都不自由。
谢蓓蓓这一哭,东谢村跟着陷入了悲伤的情绪里,阴影密密匝匝笼罩着这个一连走了两位老人的小村庄。
谢筠出来之后走的大路,仍然不宽。
遇到对向来车,谢筠靠右把车停在岔路口,等对方先过。
对方开到和她平齐的位置后竟然也停下了。
谢筠心里又冷又急,开口很暴躁:“这么大的地方还过不去??”
“谢支书。”
谢筠一愣,迅速看向后排。
陈礼妆容精致,衣着讲究,车灯打过去,连头发丝都好像没有乱,她还是那个光鲜亮丽的陈小姐,谢安青却在担惊受怕里不见踪影。
怒气劈头盖脸。
谢筠拉手刹下车,和同样已经下来的陈礼面对面站着,一个目光深黑凌厉,一个和皎洁月光相得益彰,“陈小姐这么晚过来,是想趁着夜深人静把她带走,免了那些流言蜚语,还是想趁谁都看不见把她扔下,继续逍遥自在?”谢筠说。
陈礼双手环抱,笑得从容散漫:“谢支书觉得呢?”
谢筠:“你现在被人津津乐道,赞美追捧是沾她的光。”
陈礼:“的确。”
谢筠:“那你有什么资格生她的气?”
陈礼:“我生气了吗?”
疑惑表情煞有介事的,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
其实不过是没有想到会遇见谢筠。
陈礼这一路过来脑子里只有谢安青,反复演练和她的分手场景。谢筠突然出现打断了她,但她还没有设想过,怎么和第三个人解释她们分手的原因。
绝对不可能带师茂典、师飞翼。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她们的计划越可能暴露夭折;这里的人远没有她无情,知道得多了,说不定会反过来为她找各种借口美化无情,把简单一个分手变得复杂麻烦,后患无穷。
陈礼搜肠刮肚,发现只有一个由可用:陈礼这个人本身的问题——渣。
反正她很擅长。
刚好也打算这么甩了谢安青。
“好像是生气了。”陈礼嘴唇启了些,“我不喜欢被人拿来做文章。”
谢筠大笑了声,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心疼你,保护你,不顾一切向大家重新解读你叫拿你做文章?那你觉得什么是爱?”
陈礼:“这种爱我高攀不起。我就一个破拍照的,走哪儿停哪儿,拍完一个地方继续下一个地方,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现在天天和前途无量的驻村书记绑定在一起,你说是她辞职迁就我,还是我消失在网上迁就她?我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你费尽心思让她靠向你?!”谢筠怒气翻涌,一把抓住陈礼的衣领把她推到车上,咬牙切齿,“陈礼,我真是疯了才会觉得你能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让她幸福快乐,你这种人也就配和网上那种下三滥的货色在一起!”
话落,谢筠甩开陈礼快步上车。她没再等对面让路,直接压着已经发芽的庄稼过去,很快消失在路口。
陈礼脱落的耳石还没有复位,站立起坐都会带来强烈的眩晕,完全控制不了身体,谢筠刚刚那一甩,她被甩在地上侧躺着,散乱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
吕听走过来站了几秒,屈膝蹲下,手伸向陈礼。
碰到之前,被陈礼抓住:“在车上等我,五分钟。”
吕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上了车。
秋天了,青娃和蛐蛐都不见了,外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再克制微弱的一点哭泣都会被凉薄夜色放大,再放大……
五分钟到,陈礼拉门上来,车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谢安青家门口。
谢安青一拐进村子就看到了,第一反应是掉头离开。
她的手机已经一下午没响了。
晴天村里事少,加上谢筠在,有人兜底,她不担心发生什么紧急情况。
这一下午她躲在小尾河,躲的只有想见不敢,但还是会来的这个人。
三轮车在后面闪灯,要进村。
谢安青攥了攥生锈一样的双手,松开刹车,被三轮赶着往前走。
走到被压垮一大片的波斯菊旁边停车,进院子,洗手洗脸,换了干净的鞋子和裤子上楼——陈礼房间的门大开着,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已经快被装满。
那个瞬间,一切猜测被证实的恐慌感扑面而来,谢安青脑子里那个蠢蠢欲动着要跳出来的东西终于露出真实面目:分别。
她在瘦骨嶙峋的悬崖边坠落,本就岌岌可危的冷静、智被摔得面目全非,下意识往后退。
陈礼抬头,残忍地将她叫住:“谢安青。”
谢安青虚浮的步子定在多宝格旁,视线对着陈礼,又好像被她前方的虚无阻挡了,看什么都是一片白,脑子也是一片白,她缺水干燥的嘴唇动了动,明知故问:“怎么自己回来了?不是说好的,快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陈礼想打。
从出电梯到进村,手机每一秒都攥在手里。
但是打过来做什么呢?
提前通知这个人,你要被甩了,赶紧做做心准备?
再渣也不能渣成这样。
陈礼感激抬头那个动作带来的眩晕,让她不能看清楚谢安青的表情,话说起来就轻松很多:“忘了。”
平静的口吻显得残忍。
谢安青的空白漫上来冷冰冰的黑色,把恐惧一点一点冻住,喉咙里颤意就淡下去了。她说:“我帮你收拾衣柜。你的衣服太多了,全挂起来放不下。”
谢安青说着话往里走。
她在有些事情上很不擅长伪装,感情里的城府浅、经验少可能是她身上最大的bug,一开口什么都藏不住。
陈礼看着她明明已经预知一切,却还在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像被甩进了接近零度的海水里,腥咸、苦涩,刺骨寒冷让她喘不上气。她没有反抗,在被海水一寸一寸吞没的窒息里,口吻如常:“不是往衣柜里挂,是收拾好留的这些带走。”
陈礼说:“谢安青,我要走了。”
递进的陈述像铁棍抡在身上。
谢安青膝盖打弯,左腿剧烈抖动,她掐了一下指关节迅速站稳,目光不错地看着陈礼。
她刚刚没有听错。
陈礼说话的时候看着她,也没有说错。
……真的要走了。
谢安青眼底聊等于无的光一缕缕潜下去,过了好几秒才找回声音:“走了还会不会回来?”
陈礼:“不会。”
没有任何思考停顿。
努力想躲,想回避的谢安青被这一句推上了赤。裸裸的刑台,四周空荡阴森,寒风凛冽。她看着面色平静,没有任何一丝犹豫、挣扎、痛苦的陈礼,终于确定身后没有退路了,只能往前走出一步——还是站在暗处,和几乎已经将空白填满的黑色融为一体,“那可以带上我吗?”她问。
认真得没有一点脾气。
陈礼冻到麻木的心脏忽然绞痛,压在行李上的手剧烈颤抖,在开始发展之前,她将轻飘摇晃的身体后倾靠着衣柜,笑得不露破绽:“你是东谢村驻村书记,你走了,村子怎么办?”计划好的两年怎么办?
谢安青说:“有谢筠、山佳、蓓蓓,有下一个驻村书记。你说喜欢我那天,我其实就想过放下这里的事情,做什么都只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服务。”
谢安青很慢地往里走,在陈礼面前蹲下——小孩子一样,双膝并拢,胳膊交错横在膝头的蹲法,软软地抬头看着陈礼:“之前我说错了,你比工作重要。我在工作上其实没什么野心,你知道的,我做那些事只是为了道t?歉,现在歉差不多道完了,我就想和你好好谈恋爱。陈礼,你把我带上行不行?”
谢安青靠近陈礼,头低在她肩膀上,和她通过一个“蹭.jpg”的微信表情想象到的动作如出一辙,亲昵又可爱。
“你不用给我什么,把我带着就行了。”
“我保证不会再惹你生气。”
“真的。”
“我很乖的。”
“我会做饭,会刻章,会种花,会吹笛……”
“你不是喜欢听吗?我给你吹一辈子好不好?”
谢安青侧过脸,眼睛贴着陈礼的脖颈:“陈礼,你带上我吧。”
带到西林也没关系。
她能消化掉村口暴雨里的那场噩梦,就能消化掉西林的尖叫,只是时间问题。
一辈子那么长,她一定能做得到。
或者陈礼什么时候有空了,和在这里一样随便拉她一把,她就能马上做到。
所以去西林也没有关系,只要陈礼一直在。
谢安青顺利说服自己,心情变得轻松起来,抬起鼻尖一下下蹭着陈礼。
陈礼听不到她心里的声音,僵硬身体被她连两年计划都愿意放弃的事实反复击打。
太盛大了,这心意。
带上她,等于拥有了爱情了里的全世界,每一秒都会幸福无缺,不羡其他。
她即使是个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普通人,也得在开心之余仔细考虑能不能将它护佑周全,何况四面楚歌,举步维艰。
带上她,等于裸露了身体里的全部软肋,每一秒都只想保护她,不顾其他。
她退一万步去想。
陈景陈雎肯定不会怪她爱情至上,景石她也可以不要,那不还有韦菡?
她的半条命,长达16年不求回报的谋划……
陈礼心冷下来,疼痛和谢安青鼻尖细腻柔软的触感,潮热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像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她一脚踏空,坠入悄无声息的蓝色海洋。她浮不出水面,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发出和平时一样的声音:“谢书记,你那么聪明,真不知道我说走是分手的意思?”
能劈山的巨斧陡然劈开大海,谢安青被直直投入冰冷的海底,没有任何一点缓冲,她的呼吸就被剥夺了,肩膀撞到暗礁,骨肉生疼。
眼泪落进海洋。
谢安青离开陈礼,疲软脱力的身体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一样伏趴在腿上,看着对面的人说:“陈礼,你爱我吗?”
陈礼和回答谢筠的反问一样,仍然谨慎得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把问题丢回去:“你说呢?”
她企图根据题干随机应变,把伤害降到最小。
谢安青认真思考、回忆,发现除了自己主动要过来的那句“喜欢”,除了赛过蝉鸣的呻口今和颈边的吻痕,她们之间再没有什么能证明相爱的海誓山盟。
死寂的心潮继续往下退,迅速干涸。
谢安青望着灯光下姿态懒散,长相明艳的人,笑得很轻,睫毛里有湿淋淋的碎光:“你说这次是真心的,说你喜欢我,说会疼我。”
承诺是刀,直穿胸口,天崩地裂般的疼痛在陈礼胸腔里炸开,一瞬间鲜血淋漓。
谢安青只能看到她依旧完美的皮囊:“我不瞎,看得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陈礼:“那就是爱过。”
“爱了还可以收回?”
“我不是一直这样?”
“你不是。我说了,你后来不是。”
“你听到过我和我经纪人的谈话。”
“能让一个淡欲的人烧起来,不恰好说明你用心了?”
谢安青的语速很快,不给陈礼任何思考的时间。她眼里的眼泪越薄越浅,闪出来的碎光越多,越像密集的刀子一把把往陈礼心口插。
陈礼不知道自己的平静无情还能伪装多久,她被谢安青的眼睛紧锁着,稍有不慎就会被她发现漏洞,满盘皆输。
可箭已经搭在了弦上,弓早就拉满。
陈礼仓促地偏头避了一秒,再对上谢安青,冷静颠覆,翻了面目:“谢书记,你真的太可爱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因为谁对你好,就大方地给她戴上滤镜。隔着滤镜看人,受骗的只有你自己。”
是。
她到这一秒都觉得陈礼是爱她的,她说生气、离开,她的冷漠、无情全都是假的,是玩笑,是情侣之间在磨合吵闹,熬过去了,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她的滤镜太厚了,但是怎么办。
“确定喜欢上你那一秒,这东西就摘不下来了。”
谢安青水湿的眼圈一霎红透,眼泪却依然浅薄,像固执的坚持,她在荒山野水里躲藏一下午的头发早就乱了,草草地搭在脸侧,颈边,顺着无形的空气延长伸展,扼住了陈礼的喉咙。
陈礼在翻天覆地的窒息感里笑出一声,搭在腿上那只手抵了抵额头:“果然难缠得我惹不起。”
难缠。
贬义词吧。
谢安青突然愣了愣,觉得自己好像从这个词里听到了……
厌恶。
叹息一样的声音立刻变得震耳欲聋。
陈礼还在继续说:“是我的问题。我一边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把你怎么样,一边经不住訁秀惑,只是听你吹个笛子而已,就被勾起忄生谷欠,跑去卫生间里ZI慰,想做AI。你说得对,我是爱过你,爱你新鮮、有趣,或者,一段时间的X冲动,现在这种突然又梦幻的临时暧昧和显示发生了冲突,我如果清醒,必然会选择回到现实。”陈礼抬头看着谢安青,眼神陌生又冷:“谢安青,人不可能永远活在梦里,现实始终都在掌控一切。”
谢安青眼眶里拉着血丝,不像哭,是对羞辱的反抗,她的空白彻底被黑暗占有,嘴唇透着不正常的青白,但张口,还是没有和暴雨那次一样带着大开大合的激烈情绪。
她忽视不了那声带着批判性质的难缠,更忽视不了“新鲜、有趣、X冲动”对她感情的贬损和嘲讽,可潜意识里,她依然在像陈礼道歉、妥协、退让,努力承担自己自作主张造成的错误。
为什么呢?
喜欢她。
好喜欢好喜欢她。
那卑微一点有什么大不了。
又不是没在她面前哭过,不是没让她看见谢安青这个人的软弱过。
谢安青奋力从海底往上游,朝有光的地方:“现实里有蛇,有罗威纳是不是?”
隐秘的话题突然被提及,陈礼有个瞬间几乎藏不住,她撑在身侧的那只手抠了一下地板,想把话题往预设好的方向引,以求和对谢筠说的“高攀不起”,“不是一路人”保持一致。
话没出口,谢安青忽然伸手,把她垂在脸侧的头发夹到耳后,她的目光、表情便变得裸露,藏不住任何一点情绪的瑕疵。
眼眸盯着眼眸。
陈礼张了张口,只能说:“是。”
谢安青的眼神和声音倏地就软了:“我不怕蛇也不怕狗,以后我护着你。”
谢安青胳膊抱紧,竭力在冰冷的海水里求生:“我的现实里只有你,我……”
谢安青想说我的奶奶们都没有了,话到嘴边顿住——拿亡故之人拯救自己的爱情太无耻。她咬了一下血色更淡的嘴唇,只是重复:“我只有你。”
横在膝盖上的胳膊抓紧裤子。
谢安青认真到虔诚地注视着陈礼,向她许诺:“所以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护着你。”
没退路的人最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被她全全掏出来捧着,送到一直以来反复周旋,时刻伪装,什么都靠自己的陈礼面前,她怎么可能不心动。
她的心、眼像被擦着了火,亮堂又热烈,烧得智软融焦灼,被对面专注的目光疯狂引讠秀,蠢蠢欲动着想要叛变、认输。只是稍微一动,身体就被说服,手指不知不觉碰到一片温热的皮肤。
谢安青眨了眨眼睛,收缩的肌肉在陈礼指尖跳动。
轰隆——
陈礼胸中巨响,心动变成岩浆,连皮带骨灼烧着她。她在巨痛里恢复清醒,手指一瞬间失温,从谢安青眼角滑动到鬓角,顺着发根插进去,用最轻柔的力道摩挲着她:“别傻,你之前只是心事太重,被蒙蔽了,以后走远了,看远了,会发现有很多人在喜欢你,我是最不值一提的那个。”
“可我就是喜欢你。”
始终只是在眼眶内打转的泪光在声音落地那秒涌上来,谢安青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
她已经把能想的办法想尽了,把能说的话说完了。
在谈恋爱这种事上,她没有一点经验,周围接二连三的状况几乎快把她精力耗干,她t?的脑子跟在冰天雪地里冻着一样,僵硬、迟钝,形如摆设,唯一能想到的,且坚定无比的念头只有一个:不分手,不结束,不让她走。
谢安青凑过去碰陈礼的嘴唇。
谢蓓蓓的漫画书里就是这么画的,情侣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完全字面意思的床头床尾。
陈礼是不是也认可?
要不她怎么不躲?
惊喜蜂拥而至。
谢安青又一次凑过去。
这次不单单是碰一碰她,舌尖焦躁又小心地拨开她,进RU她,找到她的舌头之后,轻柔耐心地吮吻搅缠。
寂静房间里渐渐有了暧昧的水声,和分明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把谢安青紧紧缠住,她讨好地触了触陈礼的舌尖,捧起她的脸,不断将吻加深,呼吸加重。
从唇口到脖颈。
谢安青一只手扶着陈礼被拨偏的头,一只手拉下的衣领,低头舔吻她白皙漂亮的脖颈、肩膀,在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水痕,大大小小的吻痕,像再真实不过的安全感和肯定,谢安青被鼓舞,低头亲吻她即便躺下也依旧丰润饱满的身体,听她心跳的变化,呼吸的起伏,和最后发抖的程度。
好激烈。
所以还是喜欢的吧?
她都没用什么技巧,她就忍不住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喜欢不会这样。
不喜欢了,会连带厌恶她的一切碰触,哪儿还会轻易向她打开身体,展示美丽。
谢安青欣喜若狂,悬空的心脏慢慢下落,不安消失,手离开陈礼,俯身抱住她潮热发软的身体,开心地一下下吻她震颤的喉咙、嘴唇、耳朵——
“闹够了吗?”
没有口耑息,没有气声,没有温度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谢安青耳边响起,她剧烈发抖,咬到了陈礼肩膀。
陈礼睁开眼睛,冷冰冰的目光和脸上被忄生愛催烧出来的潮红形成鲜明对比,她看着低矮老旧的天花板,对伏在肩头像是定住了的人说:“不够的话继续,我今天不赶时间。”
风平浪静一句话。
蹦跳兔子被杀死在干净的草地。
谢安青瞳孔里刚刚透进去的光消失无踪,静默了数十秒之久,眼皮抬起,盯看着散在地板上的头发,牙齿开始合拢。
一刹那的剧痛袭来,陈礼难以克制的闷哼。
谢安青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咬,一直咬,咬到身下的人额头冒汗,口腔里全是血腥味的时候撑起来看着脸色惨白的陈礼:“我闹什么了?不是你一直在给我莫名其妙的希望,又转手将它们全部粉碎的吗?”
刺目的血迹沾在泛白的唇上。
眼泪和绝望一起下坠。
谢安青把陈礼偏向一侧的脸拧回来,濡湿的手指挤开她紧闭的嘴唇:“你跟我讲一讲蛇和狗的故事吧,我想知道我这次的自作主张错得有多离谱,才会让你这么坚定地决定分手。我已经不明不白在这里熬了六年了,再长我会死,所以陈礼,你行行好,跟我讲一讲,讲明白了,我听进去了,觉得合了,我就放你走。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咬你这一口,我的心也烂了,再不会好,可你说过你要疼我的,那能不能——”
谢安青握着陈礼的手压在自己快听不见心跳的胸口,恳求她:“跟我说清楚,别让它真的碎了。”
第54章 恨吧。
陈礼僵硬地躺着, 感觉到谢安青的眼泪一颗颗在自己脸上砸得稀碎,连同她身体里某个器官一起。
疼痛疯狂蔓延。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作主张”这几个字对谢安青来说意味着什么那秒,陈礼犹如五雷轰顶, 尖锐的蜂鸣在脑子里拉响拉长,快把她的神经切碎。
她很清楚自己应该马上调整情绪,保持伪装,把“渣”这件事实进行到底。
目光对上谢安青,被她已经彻底无光又水光弥漫的眼睛刺痛,陈礼所剩无几的智一刹土崩瓦解, 草草把脸偏向一边。
已经离开那颗残破心脏的手却抽不出来。
谢安青像是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 攥着陈礼的手腕压在地上,不让她有机会回避自己。
她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扔掉。
反正最后的希望都已经被杀死了,对她粗暴一点又有什么影响。
左右不会再被爱,强行要点东西让自己往后好过一点不过分吧。
她不是很擅长等价交换吗。
既然把公平给了前面13任女朋友,就也得给她。
……那她是不是就变成了她无差别的第14任?她花了全部心意去经营的初恋将变得面目可憎?
巨大的荒谬笼罩下来, 谢安青茫然无措,突然有一点恨陈礼。
那么多的粉丝,为什么一定要拆她的私信?
不拆就好了, 她换一个人去求,至少不用把自己搭进去。
又很感激她。
谢七伯是她救的, 秋收是她搞定的。
因为她, 她对奶奶的歉疚基本过去了, 助农直播号也有流量了。
然后,
爱,爱没有;
恨,恨不起来。
矛盾的念头疯狂啃噬着谢安青的神经血肉,她快受不了, 执拗地把陈礼的脸拧过来看着自己,求她:“陈小姐,核桃树下,您不是说,我可以借您这双手为自己做点什么吗?我现就抓着您的手。我不要别的,金钱、名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您跟我把分手这一件事说清楚,讲明白。”
“我一点都不坚强,从小就擅长内耗,为人纠结,您跟我说清楚了,我才能好好的,继续往前走。”
“您说我以后会看到很多人,我相信了,那我就不能一直不明不白地陷在您这里对不对?”
谢安青垂眸望她,眼里暴雨如注,嘴角奋力上扬。
“我现在很向往爱情。”
“天亮之后,我得收拾好自己,去见别人。”
声音的尾巴里含着笑,充满期待,一字一句传入陈礼耳朵里,她陷入一片黑暗。
短暂的冷寂穿透身体。
陈礼看着上方风平浪静的人,一瞬之间心痛欲裂。
谢安青突然转变的称呼和这一秒的放弃比挽留更像杀人剜心的刀,陈礼快要胀裂的胸腔转眼空了,寒风争先恐后地往里灌,在她被割得七零八落的皮肉上结霜冻冰,风化蚀变。
陈礼清醒地感受到身体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死寂又无力,她经不住浑身抖索,脸上血色尽褪,彻底伪装不住。
谢安青眼睫轻闪,今晚第一次在陈礼身上看到了破绽,那一秒,她混沌荒凉的脑子迅速空了下,嘴唇翕张轻抿,数度后,听见自己问:“不想我去见别人吗?”
隐隐小心的妄想。
谢安青没有发现。
陈礼瞬息如梦初醒,已经被风化蚀变了的身体不用再做修饰就是她想要的无情冷血,“13岁那年,我爸妈为了保护我,被人撞死在学校门口。”她说,“我刚放学,校服里面穿着我妈送的裙子。那个夏天的第一条裙子,也是我这辈子能收到的最后一条裙子。”
陈礼说得很平静,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攥在她腕上手却越来越紧,紧到极致后大幅度晃了一下,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束缚感。
不断在脸上砸得稀碎的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
陈礼躺在地板上,只字未提师飞翼的疯癫猖狂,没必要,她对谢安青的爱就这里沾了一点,跟她的比起来差太远,没必要说出来动摇她好不容易才决定放弃的决心,更没必要用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爱一直拴着她,占据她将来去爱别人的心意。
陈礼言简意赅,字字珠玑地说父母对她的疼爱,景石对父母的意义,说韦菡为她做过什么,她经历过什么,一直以来费尽心思在筹谋什么。说到最后,更加清醒地认识到陈礼这个人活着,就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她必须心无旁骛,把任何可能导致失败的因素掐死腹中,做一个没有漏洞的人,而对谢安青,她更加笃定地确信,这个人只要存在,就有无数更好的选择,她必须干净利索,在天亮之后收拾好自己,去见别人。
麻木。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部的麻木。
陈礼甚至能直视着谢安青说:“我一开始接近你,就只是想利用你的职业达成目的,你的死活,你日后的处境,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你一点错都没有,相反的,你的文章、视频像是当头一棒,立刻就让我从这段临时发生的暧昧里抽身出来,恢复清醒,我顺势而为,把你推出来去达成最初的目的,让一切殊途同归,回到原点。”
陈礼说:“谢安青,我是爱过你,你脆弱又可爱,把你看进去之后,我很难不爱你,可我也t?自私无情,不会因为短暂地爱过谁,就带上谁,让我这么多年的谋划承担不必要的风险。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真真假假。
谢安青听清楚了:“我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大错,没有对不起这段感情,只是对你来说,我不那么重要,是这样吗?”
陈礼:“是。”
谢安青:“比不上你的仇恨,也比不上你身边那些人。”
陈礼:“是。”
谢安青:“好。”
放开她,帮她好衣服,收拾好行李,推了一阵发现越推离门越远,谢安青愣了愣,回头发现走错了方向。
她平静地调整,把行李箱推出房门,关上灯,锁上门,隔着不透光的夜色说:“陈小姐,我就不送您了,祝您有朝一日所愿尽得。”
说完转身朝自己房间走,背影平静得可怕。
陈礼忽然就慌了,在她手摸到门把的瞬间脱口道:“谢安青。”
谢安青站定:“有事您讲。”
陈礼抓着行李箱拉杆的手紧到泛白,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纷繁杂乱的思绪在脑子里撞来撞去半晌,问了句最不该问的:“恨我吗?”
谢安青本能张口的瞬间发现脑子里完全是空的,白茫茫什么都没有,找也找不到,抓也抓不出痕迹,她平静地看着,如实说:“不知道。”
陈礼:“恨吧。”
不把情绪放在别人身上,还是会内耗。
可她坚持要听这些,是为了不内耗。
她想尽办法把话说得残忍,也是为了让她不继续内耗。
只能做到这里。
谢安青不假思索:“好。”
陈礼张口无言。
黑漆漆的走廊陡然陷入寂静。
片刻,行李箱的滚轮动了一下,陈礼下楼梯离开,谢安青进房间坐下。
院里原来车子启动的声音,不久消失。
谢安青手里的动作随之停下,发白视线定了定,看到手心里盖满了红色的“礼”,印泥堆叠凌乱,像层层剥落的心脏,随着手指蜷缩的动作跳了一下,血肉模糊的惨烈感延迟发生,铺天盖地。
没有被爱的事实好像也没有不明不白的分手轻松。
后者至少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找出无数种由安抚自己,推卸责任;没有被爱这个事实发生了,日后连个狡辩的借口都找不到。
那为什么非要问呢?
为什么不能像她说的,恨她不负责任,明知道时机不对还去挑逗别人,恨她把感情当儿戏,明知道负不了责任还要放任自己,或者恨她心狠残忍,在别人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放下一根擎天柱,把天草草撑起之后,又眼睛不眨地抽走,任它轰然倒塌,烟尘四起?
这么多正确的选项待选,她随便认下哪一条,故事的结局就有了,为什么就是盯着没有爱这条不放呢?
还在期望?
还想找出没有被爱的原因?
找出来之后呢?
把自己修正到百分之百完美,不对,她没有错,不需要修正,只是遇到了一个不是太爱自己的人,却着急地,向她倾注了全部。
……全部啊。
那就算她能在明天把自己收拾好,也拿不出什么去见别人。
“咚。”
印章掉在桌上,夜风吹进来,合着工作笔记被吹开,像招魂的幡,谢安青摇摇晃晃走近一个黑洞,跌下去。
车子猛地一颠,陈礼肩膀磕上车框,血从被咬破的皮肉里冒出来,渗透衣服。
吕听递了张纸过去,看着忽明忽暗的窗外:“真要是只剩恨就好了,有些人更怕拼尽全力爱了一场最后却无功而返。”
————
晚上九点半,东谢村逐渐陷入沉睡,死寂楼梯上突然出现两道匆促的脚步,谢筠和邵婕先后推开谢安青的房门,看到她合衣躺在床上——侧身,鞋没有脱,脚悬在床边,正下方的地板上有零落几点水光。
“啪!”
谢筠一把拍开灯,水光消失,变成和地板几乎融为一体的赤红。
谢筠目光定格,看清它是什么那秒,心胆俱裂。
邵婕已经大步跑过来,掀开了谢安青左边的裤腿——白袜子红透,脚踝一圈伤口触目惊心。
谢筠一眼认出那是被荒山里的捕兽夹夹的,她今年三月才跟消防上山救过一个不听劝的老汉,在捕兽夹恐怖的咬合力下,他的骨头当时就被夹断了,谢安青……
瘦得衣服都空荡荡的。
她是怎么把夹子掰开的,怎么一个人走下山的,怎么忍到现在的?
谢筠像被人在心窝里打了一拳,疼得脊背都直不起来了。
邵婕抖着手把谢安青已经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拨开,声音不敢重一点:“青,是姐姐,姐姐现在带你去医院,路远,姐姐得背着你走,要是不小心把你弄疼了,你跟姐姐讲,姐姐轻点。”
“青?”
邵婕小心翼翼地把谢安青脸转过来,看见她平静到空洞的双眼,切断了谢筠身体里愤怒与心疼的所有撕扯,她大步上前,没和事情的开始一样,任谁一句“给我”就把谢安青的事假手别人,也没有去问谢安青愿不愿意,沉默爱惜地将她背起来往出走。
走到屋子中央,有什么东西从谢安青手心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很重一声响。
谢筠步子顿住,和邵婕同时低头看过去。
一块红色的石头。
红得很惊艳。
谢安青今天下午在小尾河捡的。
她想着把欠陈礼的手串做出来送给她,她是不是就会和八月哪天在小尾河边说的一样,“我要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去谈恋爱。”
继续谈恋爱。
和她谈。
所以她信心满满,生怕绕路太远,浪费时间,抄近路走了荒山,在荒山里遇到已经生锈的捕兽夹。
县医院相熟的医生说:“谢书记清楚那片什么情况,进去之前,她肯定给自己做了万全的防护措施,不然别说是皮外伤,单就是那个夹子,她都脱不开。”
那么大的咬合力,靠她一个人根本打不开,荒山里还没有信号,没有人,去是拿命在赌。
可她就是去了。
天天在水库旁边训这个,防那个,尽自己所能不让大家靠近危险,转头到自己这儿了,明知故犯,不计后果。
就为那么个人?
谢筠恨陈礼恨得快疯了。
抬眼看到谢安青浑浑噩噩躺在病床上,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多少激烈情绪都在呼吸之间化为乌有,只剩露都不能露出来的心疼。
这次要花多久,你才会好?
如果我现在突然和你表白,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病,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不表白,不逼你,你怎么重新开始?
逼你,又舍不得你。
谢筠就这么纠结着,心疼着,一转眼,天亮了。
邵婕提着早餐回来说:“阿青,有人找你。”
邵婕侧身。
孙部长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进来,说:“谢安青,这两位是县纪委的同志,想就网上最近的传闻,跟你确认一些情况。”
谢安青刚醒,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闻言她坐起来:“好的。”
两人进来,谢筠三人出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谢安青声音始终不高,如实把怎么联系到的陈礼,她去东谢村之后做了什么交代清楚,没有卡顿思考,没有含糊其辞。
两人详实记录,最后问:“除了以上说的这些,你们还有没有其他私人关系?”
门外,孙部长眉头紧皱。
谢安青这个回答的牵连太广了,稍有不慎,阳城县……
“没有。”
谢安青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很轻,很慢,很空。
“没有关系。”她说。
第55章 别怕。
县里的动作很快, 早上来人找谢安青谈话,下午蓝V账号就正式发文,肯定谢安青六年如一日的付出和成绩, 赞扬陈礼成名虽早,始终牢记一个摄影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文里只字不提两人的关系,字里行间都是两人没有关系,被各路营销号转发,相关蓝V橙V账号也积极评价,声势浩大。
宓昌等师茂典看完, 接过平板说:“礼小姐这次是真出名了。”
师茂典:“也是真难受了。”
师茂典现在已经完全确定陈礼太感情用事, 又不够冷静智,难成大事,对她的戒备心大减,所以这则长文把陈礼夸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他也只是维持着伪善的面具, 只关心她一心为人,却被人狠狠背刺,输给了虚无缥缈的“前程”二字。
师茂典说:“看好飞翼, 阿礼现在心情不好,别让他在的时候跑出去惹阿礼生气。”
宓昌:“您放心, 有保镖24小时跟着飞翼。”
宓昌从师茂典办公室一出来, 就打电话给了跟着师飞翼的保镖, 得知午饭后,他让人送去一套全新的西装,还打了领t?带出门请客。
“请谁?”
“木森的人。”
木森文旅,旱地拔葱一样,突然在几年前冒出来的一个集文旅策划、规划、运营等在内的综合性文旅公司, 发展速度之快让人匪夷所思。
但也是因为发展过快,来不及培养自己的设计施工团队,所有项目的落成都靠外包。
景石前年和他们合作过一个主题游乐园的开发,很顺利。最近有风声传出,他们在城东的度假区已经批下来了,马上会开始建筑团队的招标。
宓昌有意拿下这个项目。
他跟在师茂典身边十四年,职位待遇一升再升,是景石仅次于师茂典的二把手,人人敬畏,但没有拿得出手的项目傍身,总是差一口气。
景石即使早已经易主,也始终没有改变“品质至上”的基本原则,长期处在这种企业文化的熏陶下,大家自然更尊重真正有实力的那部分人。
他如果能拿下度假区的项目,差的那口气就有了。
至于师飞翼,草包一个,还想跟他争。
争到,也得看他有没有本事把项目顺利做完。
有,也得没有。
他忍气吞声十四年,为师茂典做了多少肮脏事,为他的蠢货儿子擦了多少屁股,凭什么他一回来,景石就是他的。
原本就是抢过来的东西,哪天再被人抢走也是所当然。
宓昌站在窗边俯瞰,目光阴狠:“盯紧他,有任何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保镖:“明白。”
师飞翼谈得很顺利,不仅拿到了木森的底价,还得知他们的项目负责人很欣赏一位新锐设计师的作品。
“哪位?”师飞翼问。
对方:“沈蔷。”
沈蔷把水递给木森文旅真正的老板韦菡,屈膝蹲在她旁边,摸着她总是冷冰冰的膝盖说:“该给的信息都给了,只等师飞翼拿到项目后抄袭我的设计。”
韦菡笑得温柔:“委屈我们沈小姐了,手上做不完的项目,还要分心帮我。”
沈蔷:“我喜欢和你一起做事,享受这种过程。”
沈蔷低头吻了吻韦菡的膝盖,看着她说:“之前我吃醋你心里只有陈礼,分手了赌气不找你,折腾你,现在突然发现我有的比陈礼多得多。”
韦菡:“比如?”
沈蔷:“确认心意之后,我们两个人之间是完全贴合的,多大多小的事都能敞开心扉,共同进退,陈礼……”
沈蔷顿了顿,握住韦菡的手:“她连最基本的话都没办法说清楚。”
韦菡的笑容淡下来,回握住沈蔷。
沈蔷:“我其实有点担心她和最开始的你一样,执着一件事太久,思维被禁锢,不管发生什么,都习惯性把这件事排在首位,潜意识拿它去消减冲突的影响力,但其实质变可能早就已经发生了。”
韦菡皱眉。
沈蔷说:“不是吗?我那会儿怎么追你,你都觉得自己年纪大,我们不合适,觉得自己只想把我当成那个有用的‘背景’,关系不纯粹,死活不承认喜欢我,后来我难受得没有办法,说我要结婚的时候,你哭得心不痛吗?是不是猛地反应过来,有些东西早就已经在你心里根深蒂固,只是一直被潜意识蒙蔽?”
是。
韦菡忽然意识到这点。
陈礼的情况远比她复杂沉重。
韦菡:“我是不是应该找阿礼谈谈?”
“不着。”沈蔷说:“当局者迷,即使我们现在把这些话告诉陈礼,她也听不进去,人和人的情况也不同,我的担心未必是真,贸然说出来只会加重陈礼的心负担,再者感情的事,总是要自己先看明白,别人才有说话的余地。我现在和你说,是想你留意着她,万一真有什么,好及时拉她一把。”
韦菡握紧沈蔷的手,惊喜她的通透和解,思绪一转,想起几年前那个被自己折磨得黯淡无光的小姑娘,心里开始泛疼:“对不起。”
沈蔷:“没关系,你现在对我很好。我还想要更好。”
韦菡:“想要什么?”
沈蔷起身吻韦菡的嘴唇,声音低下去:“我们交往的五周年纪念日快到了,你最近不要太累,把身体养好,我想在那天晚上和你发生关系。”
韦菡:“好。”
沈蔷:“现在先给我一点。”
韦菡摸着沈蔷的脸颊轻喘:“帮我擦手。”
人的悲喜隔着山河大海。
沈蔷办公室,她双手撑着韦菡的椅子扶手,头深深埋在她肩膀上,享受她灵活柔软的手指带来的极限快乐。三公里之外的白鹭大酒店,被阳城县官方账号一把火彻底烧红了的陈礼有一搭没一搭喝着酒,谈着她并不想接,但必须把戏做足的杂质拍摄工作——国内知名杂质的特别刊封面,主题之内她自由发挥,拍12期封面。
很高规格的待遇。
吕听长袖善舞,自然把话也说得漂亮,没陈礼什么事。
陈礼喝完一杯酒,起身说:“抱歉,我失陪一会儿,你们慢用。”
吕听:“一个人能行?”
她今天要应付的人多,没多少精力放在陈礼身上,偶尔转头,她一定在喝酒,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眼神都有点飘了。
陈礼“嗯”了声,拿着包离开。
她来了楼层尽头的观景台,这里有吸烟区。
陈礼拿出烟点上,青白烟雾模糊着西林的夜景,变化着,旋转着,渐渐升起东谢村的月亮,流过那里的水,陈礼思绪迟滞地想: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吃饭?
浇花?
还是在村部加班?
既然已经想通,是不是就把自己收拾好了,在见别人?
见的谁?
谢筠?
还是她不认识的哪个人?
漂亮吗?
温柔吗?
对她好吗?
打算全心全意喜欢她吗?
疑问浸了酒,颠三倒四往出跑,根本没考虑短短一天时间而已,够不够一段新的爱情突然发生。
它们跑得越急,陈礼烟抽得越凶。
尼古丁和酒精天生登对,轻而易举就能俘虏一个人的智。
陈礼不小心呛了口,在空无一人的燥热观景台咳得撕心裂肺。
师飞翼原本只是经过,听到这声音耳熟,他醉酒摇晃的步子趔趄一瞬,朝观景台走。
“阿姐,真是你啊,我还以为酒喝得太多,幻听了。”
咳嗽声停。
陈礼眼睛里有被不适逼出来的泪水,她无所谓地放任着,夹在手指间的烟攥回来,烟芯正对在她手心。
烫得生疼。
控制不住发抖。
师飞翼朝陈礼手上看了眼,太满意她的痛苦,爽得他已经被酒精完全麻痹的神经竟然重新开始抖擞。
“阿姐,你竟然会抽烟。”
“眼神不对,你还喝酒了,而且是很多酒。”
“是因为她把你甩了吗?”
师飞翼扶着头癫笑。
“还是当着全网人的面儿甩的。”
“阿姐,你现在是不是心痛得想死?”
“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师飞翼走到离陈礼极近的地方,压低声音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木森文旅知道吗?他们接下来两年的重头戏我十拿九稳,到那时候,他师承景算个屁!师茂典求也得求着把景石给我!我还垃圾吗??哈哈哈哈!我迫不及待想看你、你们这些高高在上,靠天赋吃饭的人被我狠狠踩在脚下!”
师飞翼越说越兴奋,眼珠子都在震动。
陈礼看他像看卖力演出的小丑,滑稽又可笑——把不存在的人当对手,把要他命的消息当天梯,妄想一步登天。
蠢货。
身体里杂乱无章的情绪忽然就散了。
陈礼松开手,把已经熄灭在手心里的烟扔进垃圾桶,发现自己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和师飞翼说话:“拭目以待。”
师飞翼疯癫的表情陡然凝固。
陈礼波澜不兴的语气带给他的蔑视感和羞辱感比她的拳头直接打在脸上还让他觉得怒火攻心,好像根本不在乎,不担心,无所谓他的存在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还是看不上他,觉得他垃圾是吗?
师茂典也是。
连宓昌那条狗竟然都敢在身边安插眼线。
好。
真好。
师飞翼脸上的青肿把他阴郁的表情衬得像鬼,声音扭曲到了极致:“阿姐,分手快乐。”
一把刀捅进陈礼胸口,血液倒流,冲击着她浸泡在尼古丁和酒精里的智。
观景台上起了风。
陈礼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手垂在身侧——“唰”,盖子掀开,“咔”,盖子合上,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师飞翼湿了一大片的衣服。
师飞翼扬到一半的嘴角剧烈抽搐,惊恐地盯住陈礼。
他今天顺利拿到木森的内部消息,心情好,叫了几个人过来喝酒,上头之后,有个男的想和他玩,他刚好兴致不错,就随他倒了满身的酒。
酒精浓度非常高。
师飞翼往后t?退。
霓虹交错的混乱夜色渗入陈礼深不见底的瞳孔,她盯着师飞翼的脸,银色打火机在指尖冒出蓝黄色火。
“你敢!”
师飞翼身形踉跄,丧家犬一样摔倒在陈礼脚下,爬着往后缩。
久等不到他回去继续点酒的两个人沿路找过来看到这幅画面,当即愣在了原地。
“翼少,你……”一人欲言又止,小声问,“没事吧?”
师飞翼见两人一点也不紧张,脸色大变,迅速抬头看向陈礼……
陈礼曲腿倚靠护栏,嘴里咬着根烟。
地灯柔和,天光微蓝,她瘦长白皙的手指拨开被风吹到嘴边的头发,把烟点燃,缓缓吸了一口:“怕什么,点根烟而已。”
师飞翼腿都软了,被人耍的愤怒和被看见这幅狼狈模样的愤怒交织着,像重锤一举把他尊严锤进了地底。他摇晃着拾起来,面目狰狞可憎:“陈礼,被甩只是开始,欠我的,总有一天,我要你成百上千倍地全部还回来!”
陈礼食指轻弹烟灰,还是那句话:“拭目以待。”
后方两人不知道前因后果,不认识陈礼,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快步走过来想扶师飞翼。
师飞翼挥手甩开:“滚!”
陈礼看着他因为怒火中烧控制不住发抖的背影,眼神一点一点变冷变硬,被酒精追上,迅速开始融化,变成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水,在她眼眶里浮现,汇聚。
坠落之前,陈礼用力抬头,把全部情绪逼回去,按灭烟大步离开。
吕听刚好送走对方的人,出来找陈礼。
见她脸色难看,眼底红丝未消,吕听沉声问:“怎么了?”
陈礼半真半假:“碰到师飞翼,演了场被甩的苦情戏。”
吕听看她片刻,拿出手机叫代驾。
两人一前一后进电梯下楼。
上车之前,吕听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身后响起:“演戏还是真心,你心里清楚。”
陈礼手指蜷了一下,伸出去拉开车门:“她已经在往前走了。”
那其他任何事就都不再重要。
陈礼弓身上车,车门“砰”的一声在吕听眼前关上。
吕听心脏轻颤,过了很久才把手机装进口袋上车。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从在回来的车上提醒陈礼到现在,她始终觉得感情一事没那么容易说散就散。
邵婕则是发现,情绪越满越难有声响。
她以前总怪谢安青没有在谢秋岚的葬礼上哭,说她没有良心,后来慢慢意识到这种责怪源于的心疼,嫌她不说话,不释放,哑巴一样什么都往肚子里塞。
万一塞出什么问题呢?
人的承受能力不是没有上限的,要适当地,及时地,大胆地不断丢,才能不断在新的平衡里找到出路。
现在她看着从回来就跪在灵堂烧纸的谢安青,彻底明白过来那种难过到极限,什么都反应都做不出来的空白。
邵婕摸了摸谢槐夏的头,低声说:“擦擦眼泪,去叫你小姨吃饭。”
谢槐夏听话地点点头,走到谢安青旁边跪着,陪她把那沓纸烧完了,起身抱住她脖子:“小姨,你不要难过,还有我呢,我可爱可爱你了。”
小孩子的声音很软,哭腔藏不住,但抱得很紧,很让人踏实。
谢安青抬头看着灵堂的黑白照片,想起哪天早上在家门口问谢槐夏的:“一直爱我?”
谢槐夏当时不假思索,现在仍然重重点头:“一直!”
谢安青“嗯”了声,没再有下一句“我不好也爱我?”,她静了几秒,抬手回抱住谢槐夏,下巴压紧在她还很窄的肩膀上,说:“那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在邵老师办公室把作业写完了,和她一起去村部接我下班。我最近……”
“不能一个人走路。”谢槐夏说:“我知道,邵老师跟我讲了。”肉肉的手掌拍着谢安青薄薄的脊背,软声道:“小姨,别怕,我在呢。”
第56章 擦肩。
九月底的天, 不下雨热得发慌,一下雨冷得打抖,谢槐夏又一次和邵婕在村部接到了谢安青。
经过近一个月的休养, 她的脚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不过分用力,就不会有太大痛感,但谢槐夏还是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不让她多走一步。
谢筠就成了每天接送她们的司机,邵婕坐副驾, 谢安青和谢槐夏在后排, 无意扫过一条陈礼摄影展的消息,谢安青手指微顿,上滑略过去。
风波过后,陈礼的名字在网上沉寂了一段时间,最近又开始频繁出现——她的摄影展《自剖》聚焦“人体”和“人性”, 只一站就引起了轰动,名声大噪。
她还是不出镜,一切对外工作都是经纪人在打。
好像也包括了微博。
谢安青忘了取消她的微博特关, 有一天早上醒来,系统提醒她“摄影师陈礼”发了微博。她走走停停一晚上的脑子还很迟钝, 无意识点开, 看到了陈礼工作室的新址, 500多平的占地,白色基底,美学设计,一角一落皆被自然拥抱,她把工作的忙碌过出了生活的惬意。
而她的一天, 断崖式恢复到从前那种两点一线的枯燥无味。
“小姨。”胳膊忽然被谢槐夏抱住。
谢安青锁屏手机,放进口袋:“嗯?”
谢槐夏:“谢小梅说他们西村的书记被抓走了。”
谢安青知道。
这事发生有一阵子了,西村书记被抓的原因是村民联名举报他敛财、涉黑,如果经查属实,他后半辈子基本就在监狱里过了。
谢蓓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高兴得拍桌捶腿,大骂恶有恶报。
谢安青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她只是对着电脑静了一会儿,打电话给西村的驻村干部,问她村部的监控视频是怎么回事。
对方如实相告,“跟您一起来的那位女士问我要的,很早了,她担心您那句‘给我机会,你也配’会被有心人单截出来断章取义。”
最后却成了陈礼把她推到风口浪尖的强有力有利证据。
爱和不爱,泾渭分明。
谢槐夏忧心忡忡地盯着谢安青说:“小姨,你千万不要被抓走啊。”
邵婕忍笑:“坏人才会被抓走。”
谢槐夏:“真的?”
谢筠:“二年级了,脑子还没长全?”
谢槐夏:“妈!”
谢槐夏恼羞成怒,郁闷地倒在谢安青身上不说话了。
车子很快在村口停下,邵婕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她买的老房子在村口,最近都是到这里先走。
“走了。”邵婕说。
谢筠转头看着她,和往常一样应声之前,忽然听到后排传来一道声:“姐。”
邵婕猛地愣住,过去三四秒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不可思议地握着门把回头。
谢安青说:“今天是你生日,去家里坐坐,我给你煮荷包蛋。”
邵婕被谢秋岚带来这里之前,从来没有吃过荷包蛋,更没有什么生日不生日,她每天都在盼望时间倒流,自己没有出生。
来这里之后的第一年,个子还很小的谢安青踩在板凳上给她煮了一个荷包蛋,祝她生日快乐。
往后,对这个食物的喜爱度就成了她人生之最,却很多年没再尝到过它的味道。
邵婕一瞬之间热泪盈眶,连点好几次头,说:“好。”
生疏、隔阂好像一下子就散了。
谢安青偏头看着窗外,想象不到假如没有这一车的人接接送送,陪她快一个月,她会是什么样子。
贫瘠的爱情之外,她在被亲情、友情紧紧包围,失去了踽踽独行的机会。
她靠坐在露台上,看着越来越接近秋天的落日想,感谢她们,又一次救她一命。
“喝点热水。”谢筠把谢安青的杯子递给她,曲腿坐在护栏上说:“孙部长让你明天去趟县里。”
谢安青:“有没有说什么事?”
谢筠摇了摇头:“我送你过去。”
谢安青抿了口水,受过伤的脚踩在护栏上说:“不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能开车。”
谢筠欲言又止,想接近,想爱护,想爱的念头在脑子里疯狂徘徊,半晌,抠紧在护栏上的手松开,说:“有事打我电话。”
谢安青“嗯”了声,放下脚,继续去看西沉的落日。
邵婕在屋檐下站着,谢筠在护栏上坐着,谢槐夏风风火火,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凉气开始上来的时候,谢安青叫了谢筠一声。
谢筠转头看向谢安青。
谢安青说:“不要喜欢我。”
毫无征兆的开场。
谢筠前一秒还平静的心跳,这一秒陡然升高,在云端,在天边,在隐秘心事终于得见天光的狂烈紧张之间,她嘴唇一动,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下一秒,反应过来谢安青说了什么,谢筠人被抽空,眼眶倏地红了。
“为t?什么?”
谢安青从来没见过谢筠这样。
即使是谢槐夏小时候生大病,她们快凑不出来钱的时候,谢筠哭都是狠狠咬着牙齿,不露一点怯意;现在什么都好好的,她的生意越做越大,谢槐夏平安健康,却因为她一句话伤心又无措。
歉疚直冲喉咙。
谢安青用力握着手里的杯子,一开口,眼圈也在迅速发热发胀:“耽误你。”
谢筠:“我不懂,没你,我的生活按部就班,有你,一定锦上添花,那什么叫耽误?安青,我不懂。”
谢筠语速很快,目光不错地锁定着谢安青,她眼里的泪光每明显一分,眼眶每红一分,谢安青的歉疚就多一分。
她没有很多力气去反思,为什么前头那些年发现不了谢筠的心意。
前头她们也是朝夕相处,每天一起出门一起回,一起讨论工作一起上山下组,最多现在她看过来的眼神更直白了一点,递过来的水温度更合适了一点。
然后突然就意识到了。
她很想装作看不见,就这么耗着,把时间耗到足够久,有些事自然而然就淡了。
刚才天越来越暗,河岸上的冷风一阵阵吹过来,谢筠为了替她挡风,膝盖挨上她的膝盖时抖了一下那秒,她如梦初醒——就像她一开始明明防备,最后还是不知不觉掉入陈礼的爱情陷阱那样,谢筠如果不走远一点,迟早也会落入她不拒绝,不否认的暧昧圈套。
心脆弱期间的临时暧昧。
哪天清醒了,度过脆弱期了,她是和陈礼一样智地结束,还是怀揣歉疚盲目的继续。
哪一种都谢筠不公平。
她自己刚刚吃过前一半的苦,不能带着另一半一起,去辜负一心一意对她的谢筠。
可是应该怎么解释,才能让谢筠觉得这里面没有她的问题,是她自己不行?
谢安青同泪光闪烁的谢筠对视,手发软,心脏紧缩无力。
谢筠看着她,嘴唇在颤,反复地拒绝承认之后,颓然道:“忘不了陈礼?”
突然被提及的名字像带着风哨声的箭矢从谢安青胸间穿过,快得她没有任何感觉,身体就被穿破了一个洞。
她后知后低头看一眼,眼眶就湿了。
“在忘了。”
亲口说她们没有关系,刻意回避和她有关的信息。
她很努力在忘了。
但是,“分得太快了,好像一直反应不过来。”
忙起来清醒了,一切安然无恙;
夜深人静糊涂了,反复往那个黑洞里跌。
黑洞里全是红色的石头。
每一块上面都写着,“你没被爱”,血淋淋的。
应该会有那么一天,她看这几个字看到脱敏,然后就真正把自己收拾好了,有能力在天亮之后去见别人。
但这一天在哪儿,她一点也不知道。
那就不能连根胡萝卜都不给,就草草地把谁吊起。
谢筠咬着声音,执拗地说:“我能等!”
谢安青:“万一等不到呢?”
谢筠:“那就一直做邻居,每天面对面吃三顿饭。”
邻居和情人差的只是人后的亲密关系,她可以不要,可以和黄老师、卫老师一样,每天——
“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谢安青说。
疾驰的思绪被打断,谢筠的泪光和呼吸一起定格。
她忘了……
谢安青已经被大家发现,她很快会去县里、市里,或者那些更远的,和她们完全不同路的地方。
这些既定的发展谢安青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而她,早早辍学,只有高中学历,就是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可能追不上。
邻居会慢慢退化成她们儿时的回忆,露台和摆满碗碟的八仙桌会变成遥不可及的记忆。
谢筠嘲讽地笑了一声,眼泪砸在腿上。
“小时候就应该牵你的手。”
趁着谁都没有发现,把你据为己有。
往后,你就不会在感情里经历那么多的坎坷,只是笑一笑,我就能赚到足够的钱买你想要的所有。
什么都太晚了。
没有如果,没有应该。
逼不了,也强迫不了。
谢筠快速擦干眼泪,竭力笑得轻松自然:“一直联系总可以吧?”
谢安青心像刀绞:“肯定。”
谢筠:“偶尔见面?”
谢安青:“随时。”
抱一次?
谢筠想这么说,话到嘴边看着对面那个人通红的眼睛,只是笑了笑说:“要前程似锦。”
“……好。”她说。
月色就漫上露台了。
谢安青被笼罩着,隔天见到孙部长,她将月色延续:“安青,市里十一表彰,临时加上了你。你准备准备,后天出发去西林。”
谢安青第一反应却是拒绝。
她一个人去不了西林。
西林是所有噩梦的开始,现在还多了感情的破洞,她去不了。
转念想起谢筠的眼泪和反复坠落的黑洞。
谢安青说:“好。”
她要放过自己,要如约前程似锦,那西林就不得不去。
“对了,”孙部长说,“经过这次,你们村也算是出名了,陆续有人过来旅游,县里考虑到持续发展和人员安全问题,决定把你们村的道路硬化工作作为下半年的一个重点,尽快规划落实。你们做好准备,很快会有专家过去实地考察。”
这倒是件意料之外的好事。
谢安青:“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从孙部长那儿出来,谢安青和往常一样去给谢槐夏买零食,买玩具,然后回来村部。谢蓓蓓一听说她要去西林参加表彰大会,阴雨快一个月的心情都放晴了,仔细看看,她姑眼睛里那些雾一样,时隐时现的东西也似乎淡了。
谢蓓蓓眨了眨眼睛,把里面的酸涩感压下去,和从前一样咋咋呼呼地嚷:“姑,求带礼物!”
谢安青:“想要什么发我微信。”
“你们一样。”谢安青对山佳几人说。
她们没那么谢蓓蓓脸皮厚,让谢安青不用带,表彰结束把自己玩好就行。
谢安青没坚持,转头问一直没说话的谢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谢筠眉头紧锁,话在嘴边。
谢安青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收拾好笔记,谢安青放低声音说:“有事打电话给你,你去接我。”
和六年前那次一样。
最后半句谢安青没说出来,但她们彼此心知肚明。
谢筠说:“好。”
说完咽了咽喉咙,把所有的不安咽下去,希望谢安青这次去一切顺利。
谢安青后天下午出发,乘坐高铁,到了之后倒地铁,最终到达指定宾馆的时候是下午三点。
同房间还有一个人。
谢安青进门才知道是早年一起参加入职培训的同期程菲,当时她们不分上下,现在六年过去,程菲早就已经干到隔壁县里,她还在最开始驻村书记。
程菲感慨:“谢安青,你太可惜了,还好网友眼睛尖,不然不知道要被埋没到什么时候。”
谢安青说:“是我自己不想走,跟埋不埋没没关系,县里对大家的考察一视同仁。”
程菲诧异:“为什么不想走??你的能力远不止于一个驻村书记。”
谢安青含糊其辞:“个人原因。”
程菲是个聪明人,听话知道听音,她便没再多问,和谢安青闲聊着,等她收拾好了,一起过去市融媒体中心演播大厅参加彩排。
下到楼下,程菲忽然压低声音,尴尬地说:“我忘记换卫生巾了,等我一下。”
谢安青:“不着急。”
程菲火急火燎地上楼。
谢安青微信谢筠和邵婕报了平安,把手机装进口袋往出走。
六年足够一座城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安青记得自己离开西林那年,这附近的树上挂的还是时下最流行LED流星雨灯,现在换成了中国结,因为是国庆期间,还特意插上了国旗,节日气氛很浓厚。
谢安青在路边站着,用时过境迁的眼光看着车流如织的街道——原来的两车道已经变成了四车道,不用再等两三轮红灯才能过去一个路口;行道树上依旧缠着灯带;下雨爱积水的地砖不知道换了几回;对面国字号的老店……
四点的阳光忽然在某一秒穿过稠密的树叶投下来,亮得刺眼。
谢安青看着路对边两臂环胸靠在车边的人,心被行道树上密密匝匝的灯带一圈一圈缠住,来来往往的面孔逐渐变成模糊的背景板,车尾灯在闪。
和陈礼的见面应该在她预料之中,但没想过会这么快。
她的脚还有一点跛,还不够体面,但谢蓓蓓的漫画里说,见前任要用最好的面貌,不是为了让她后悔,是让自己不显得狼狈。
谢安青视线从陈礼被咖色渐变墨镜挡着的眼睛上挪t?开,余光扫见程菲正在快步往过走。
程菲知道陈礼。
八月底那些新闻出来之后,他们县领导眼红陈礼的照片竟然能给一个小村子的视频号吸二十几万粉,命令她把陈礼请过去拍他们县。
结果毫无疑问是被拒绝。
不过有官方头衔在,陈礼面子给足了,亲自参加的视频会议。
程菲对她的长相印象深刻,隔着马路都能一眼认出来。
仅仅只是她单方面认出来,她们的关系没近到隔着马路打招呼。
倒是谢安青,程菲说:“不去打个招呼?”
谢安青:“不了。”
如果相识不能相恋,还不如这一生都只是擦肩而过。
无谓的纠缠只会减慢记忆退化的速度,让她在彻底遗忘之前,先摔死在那个满是红色石头的黑洞。
“走吧。”谢安青说。
程菲看了眼谢安青,两秒后,提步跟上。
对街,陈礼等吕听出来后,转身去拉车门。
车子横停在路边,陈礼眼尾扫过路对面一棵格外茂盛的行道树时,蓦地抬头看过去。
吕听:“怎么了?”
吕听顺着陈礼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人潮拥挤的街道。
陈礼抓着门把手的手指蜷了一下又松开,低声说:“看错了。”
“砰。”
车门关上。
谢安青从运钞车后走出来,把被人撞掉的一串手串捡起来装进口袋。
第57章 你看,你就没想着要我,……
彩排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 大家草草吃了饭,回去路上商量着明天表彰结束之后吃顿大餐,当做奖励。
其实主要是想在饭桌上拉拢感情。
在场都是各行各业各部门的佼佼者, 没人知道以后会走到哪一步,提前拉拢关系不一定有多大好处,但绝对不会有坏处。
程菲:“会后不是安排了晚餐?”
隆偀:“那种场合能吃个五分饱就不错了,哪儿能尽兴。”
习园:“何止啊,喝酒都得控制,生怕在领导跟前出洋相。”
程菲:“说的也是。”
“唉, 谢安青, 你去吗?”程菲转头问。
谢安青想拒绝,话没出口被隆偀抢先:“一起一起,大家都很想听你讲讲村里的事。”
谢安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意思。”
隆偀摇着头感慨:“鸡毛蒜皮的事才最难办,要么人情太重, 要么不通情,你一干六年,光是这份定力和毅力就够我们学的, 更不要说,你还在没钱的情况下, 做成了全村排水那么大的工程, 真的太有魄力和头脑了。”
“对啊对啊, ”同行的人连声附和,“明天你一定要去。”
谢安青进退无据,只能答应。
隔天晚上19:00,表彰会正式开始,西林电视台和微博账号同步直播。
吕听看到镜头里一扫而过的谢安青时, 下意识抬头去观察陈礼的反应——勾着杯酒靠在灯光暗淡的窗边,身上冷色系的穿搭让她只是一个背影就显得非常不近人情。
今天是工作室聚会,庆祝陈礼摄影展的第一站圆满成功。
陈礼原本不想来,吕听说:“等你回景石了,工作室要靠这些人继续经营。你为这间工作室前前后后忙了十几年,它不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还有你的心血在。”
陈礼短暂思索,松口答应,过来之后一直一个人待着。
她看到西林官博发的表彰名单和照片了。
那位书记果然很适合这条路,即使是群英荟萃的大合照,她也依然醒目。
以后会走到哪里呢?
陈礼抬头看着天上遥远的星,红酒还没有入口,麻木感就开始从舌尖迅速往下蔓延。
到胸口那秒,陈礼大步折回来放下酒杯,说:“我有点事先走了,你们怎么尽兴怎么玩,不用替我省钱。”
一众人拍桌欢呼:“多谢礼姐!礼姐万岁!”
陈礼拿了包出来。
吕听跟在后面,等人声彻底被门隔绝了,问:“你去哪儿?”
陈礼:“累了,回家。”
吕听:“确定不是去找她?”
陈礼大跨步的动作猛然停住,目光瞥向眼尾。
吕听喝了酒,嗓子顿,再一刻意压低,语气就显得生硬:“陈礼,作为过来人,我有必要提醒你,决定既然下了,人也狠心甩了,就不要总去她面前晃。你有酒喝,有神出,她未必,别因为你的一时摇摆,把她置于忘不了又得不到的两难境地。”
吕听其实不想说这些,她现在比谁都清楚陈礼的难处。
可她不能不说。
一个月了,陈礼表面看起来越来越平静自如,再没有出现过那种一声不吭靠着喝酒,或者出去一趟回来,短短十来分钟时间,眼底就拉起血丝的情况,她好像真的已经回到正轨,把东谢村那段记忆划成了历史。
但是细看。
刚刚靠在窗边,那个不近人情的背影;上周棚拍,陈礼一脚踩空摔下椅子,下意识用手去撑,在巨大的冲力下,她的手直到今天都还会疼得发抖;再往前,不管吃贵的还是便宜的,她总是无意识在里面找什么,找到了,那顿饭她能吃平时的1.5倍,找不到,就只是几杯咖啡撑一下午。
诸如此类的细节比比皆是。
吕听非常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似乎真的,有些东西看似已经结束,其实不过是从表面沉底,悄无声息地,在某个看不见地方持续发展。
那危险的就不止是陈礼,还有被她甩了的谢安青。
她才26,应该盛开的年纪,却一年四季下雨。
陈礼不能继续折磨她。
吕听怕陈礼有一天后悔。
更重要的,折磨她的同时,也是在折磨陈礼自己,让她心不能静,精力无法集中,但就在前天,木森的招标开始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要慎之又慎,不能出一点差错。
陈礼被看穿,握着车钥匙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走廊里寂静无声。
半晌,陈礼把车钥匙装回包里,说:“我回家。”
吕听并没有松一口气,相反的,趾高气扬跑去别人的感情里当中客,让她觉得刻薄又残忍。
吕听闭了闭眼睛,侧身倚着墙壁:“早点休息。”
陈礼“嗯”一声,走进电梯。
八点半的西林正是热闹时候,陈礼混在拥挤的车流里走走停停,有人插队,她不拒绝,有人不让她插队,她不生气,西林繁华的夜景映在她瞳孔里,她不经意抬眼,看到了市融媒体中心的办公大楼。
……竟然忘了,走西二环,这里会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计划猝不及防被变化打乱,那些深藏的侥幸心趁机蠢蠢欲动。
陈礼打了灯,靠边停车,一动不动注视着融媒体中心灯火通明的办公楼——谢安青在最大的那个演播厅里坐着,等待表彰。
她的颁奖词会怎么写?
已经颁了还是在等?
集体颁奖,还是单独颁?
摄影师会不会给她特写?
她用不用发言?
疑问太多,陈礼的思绪开始跑偏,仗着夜色浓,距离远,车膜深,放纵地回忆着和谢安青从相识到结束的种种。
吕听没有多想。
一个月了,她自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其实记忆变本加厉,会习惯性把吃到嘴里的饭菜和谢安青做的进行对比,挑和记忆里那些口味相似的去吃;会因为在网上看了一眼她,就在睡下之后梦见她,和她牵手,接吻,发生关系,然后被自己的无耻鞭挞,在拍摄过程中犯低级错误,弄伤了手;会反复回忆翻墙去河边那天晚上,她抱着她,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跟她说“很幸福”,然后反复在这三个字里惊醒,冷汗淋漓。
谁不想幸福,不想简简单单的,说爱就爱,说走就走。
谁的幸福感才刚被唤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后知后觉的不甘像蝗虫过境,将陈礼已经瘦骨嶙峋的心脏啃噬得寸草不生,露出里面赤。裸裸的歉疚,她还缠着弹力绷带的右手死死扣住方向盘,手腕一阵阵疼得发抖。
忽然就很想见她一面,全了在西林官博看见她的名字那秒,控制不住想回到昨天那个路边偶遇她的冲动。
昨天从她余光里一闪而过的人是她吧?
她们现在这种关系,就是真的见了又有什么能说?
相顾无言,还是恨之入骨?
吕听也没有说错,她的摇摆只会把谢安青越拖越难。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突然缩回去。
陈礼来不及收拾思绪就看到表彰会后的晚餐结束了,一群人精神饱满地从里面走出来。
和大合照里的画面t?很像,那个鹤立鸡群的人,即使走在最末也依然夺人眼目。
她宠辱不惊地和旁边的人交谈着,某个瞬间抬头,她们“四目相对”,陈礼的手腕忽然就不抖了,她还没有收拾好的思绪彻底停转,心顺着刚刚跑偏的路线往上升,撞过夜幕,走向驻足在台阶上的人。
“谢安青,快点,发什么愣呢!”程菲拦到出租车,挥着手臂催促忽然不动的谢安青。
谢安青怔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聚焦到对面那辆熟得不能再熟的车上——打着双闪,应该有人。她不知道是谁,在“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她本能地透过距离和玻璃看到了陈礼,想象出车里舒适的座椅、温度和香气,然后呢?
西林不大不小,繁华街区不止一条,而她们,不到三十个小时的时间里遇见了两次。
如果全都是巧合,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控诉缘分杀人不眨眼,如果不是……
谢安青坐上出租,看到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车子想,果然没有这种如果。
“谢安青,你想吃什么?”程菲激动地问,她拘谨一晚上,现在迫不及待找个地方敞开了吃喝。
谢安青闻声收回视线,说:“都行。”
等于没说。
程菲跑去问前座,回答大同小异,她没办法,转到群里吆喝一通,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去附近的夜市里吃路边摊。
没有妄想成为星星的谢安青在城市稀落模糊的星空下坐着,依旧滴酒不沾。
隆偀从宴会厅的大圆桌劝到这里,没劝进去任何一滴,忍不住给谢安青竖了根大拇指:“你是我见过意志力最强,胆子最大的人,晚上敬领导竟然都是茶,佩服佩服。”
谢安青靠在低矮的椅子里,一半注意力在桌上,一半在川流不息的路边,对这种目的明确的聚会兴致不高。
程菲一样,不过她爱玩,就不会觉得难受,嘴里嚼着烤牛油,用胳膊肘撞了撞谢安青,说:“看下你是不是有电话。”
表彰会期间要求手机静音或者飞行。
谢安青调的静音,结束之后忘了调回来,程菲是看到她口袋一直亮着才这么提醒。
谢安青低头拿出手机,看清来电显示那秒,心脏像是生锈了一样,卡顿着一泵一泵地往身体各处运输血液。
太慢了。
她的手指开始发麻,温度迅速往下退。
表现到脸上之前,谢安青息屏手机说:“我去接个电话。”
程菲眼尖,在谢安青拿出手机那秒就看到号码了——本地的,没存储的未知号码。
那为什么谢安青看到电话的第一反应是目光收缩,显得很恐惧?
程菲不解,转头看到谢安青站在行道树下,接通了电话。
“……”
谢安青嘴唇泛白,没有说话,电话那边的音乐和人声不断透过听筒传进她耳朵里,像杀人无形的风筝线,横一道竖一道,勒住了谢安青的心脏。
谢安青握着手机,过去很久,才终于听见了一道女声:“来西林怎么不找我?”
懒洋洋的,和记忆里从白天持续到晚上,从晚上持续到白天的尖叫像又不像。
她说:“以前你就不喜欢我,现在六年过去了,好像还是不怎么喜欢呢。”
“是吧?”
“要不怎么话都不跟我说一句?”
“我的,好,姐,姐。”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话音落地的瞬间,风筝线猝不及防收紧,切过谢安青的心脏,像她一直反应不过来的分手,快得感觉不到疼,心脏就四分五裂,摔落在地。
风筝线依旧绷紧高悬,静静地滴血。
程菲发现不对,快步走过来拍了拍谢安青的肩膀,用眼神问她“没事吧”。
谢安青瞳孔剧烈紧缩,听到对方报了一个地址:“半个小时之内看不到你,我不保证会做什么。”
“嘟。”
电话被挂断。
谢安青一激灵,慌忙避开程菲的注视,把手机装进口袋说:“你们继续吃,我不过去了,帮我道个歉。”
程菲皱眉:“你怎么了?刚是谁的电话?”
谢安青:“没谁,我去附近走走。”
程菲:“谢安青。”
谢安青已经转身离开,街道上的人声,小吃摊的饭菜香,她每走一步,耳朵里的嗡鸣和脚踝的疼痛,有些遗在嘈杂的夜市里,有些随身带着,越来越重。
谢安青挂上口罩越走越快,看到斑马线的绿灯只剩下五秒的时候蓦地一愣。
这里的红灯超过99秒,等一轮至少浪费一分半;地铁站一东一西,不管往哪边走都要走至少十分钟。
她如果把这些时间全耽误了,肯定没办法在半小时内过去。
谢安青无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看着绿灯上还在变小的数字拔腿就跑。
突然,眼前的人车光影像水一样从眼前划过,谢安青被扯回来,陈礼掐着她的手腕,目眦欲裂:“谢安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周围的行人闻声看过来。
谢安青愣了愣,大脑“嗡”地一片空白。
陈礼拉着她大步往回走,走到人行道了还在往后拉。
谢安青眼睁睁看着绿灯转红,斑马线彻底变成机动车道,那一秒,她像是突然回神一样,用力挣开陈礼的手,一言不发往路边走。
走得太急太快,左脚的跛就变得明显。
陈礼错愕一瞬,捏紧谢安青的肩膀:“你脚怎么了??”
谢安青抬手挥开陈礼:“不关你的事。”
陈礼:“谢安青!”
谢安青:“不要跟着我。”
陈礼步子没停。
谢安青陡然转身:“你!”
手指着陈礼,眼睛血红,已经快被忘记的激烈语气。
“不要跟着我!”
陈礼看到这幕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不久之前,她不断上升的心脏因为那个突然结束的“对视”砸进地底,疼得耳膜嗡嗡作响,智作废,被残余的一点潜意识支配着,驱车跟上谢安青,看她和一群半生不熟的人吃烧烤,交换电话微信。
好像恢复得很不错的样子。
她极其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恭喜她,嘴角却怎么都提不起来,始终沉沉压着,压到看见她接了一个电话,忽然在路边变化脸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一样。她也跟着被攥紧了神经,不受控制跟上来,在她丢了魂似的闯进斑马线那秒,一切思绪崩塌,毫无顾忌地冲过去拉住她。
这一拉……
好像打破了她的平静。
熙攘街头陷入一片死寂。
陈礼下意识想往后退。
步子没动,谢安青倏地笑出一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你看,你就没想着要我,为什么要跟着我?”
第58章 你能不能和我谈恋爱啊。……
谢安青的眼泪在人潮拥挤的街头粉碎。
吕听的提醒随着这一幕在陈礼脑子里具象, 她被无形的手掌扼住喉咙,快速失去呼吸能力。
“谢安青……”
陈礼张口结舌。
她想解释点什么,但声音发出来的瞬间忽然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汇, 总不能说看到你快好了,我难受了;看到你闯进斑马线的那秒,我快疯了;现在冷静下来,我对你歉疚又不能给你什么,我还是把你排在我量化世界里的最后一位。
这么说,是把谢安青往死路上逼。
陈礼不能。
谢安青在她的沉默里彻底崩溃, 过去一个月迟迟反应不过来的分手在一刻变成高山江河, 把她死死压在河底,反复冲击,反复窒息。她掐着手,抹不干眼泪:“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你明明知道,早就应该知道,为什么还要在核桃树下说心疼我, 说真心?你的心疼真心让我一步一步深陷,让我幸福得连和你结婚的画面都想到了, 预习了, 结果呢?”
“什么都没有了。”
谢安青被盒子里那份未完的婚书和身后正在倒数的时间压弯了肩膀, 摇晃着想要弓身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放声大哭。
视线压低,想起答应谢筠的前程似锦,想起谢槐夏抱着她的脖子说“小姨,别怕,我在呢”, 最终只是不那么直挺地站着,脸和口罩湿了一片。
陈礼看着她这副模样,像被人用力打了一巴掌,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她垂在身侧的手剧烈抖索着想伸出去,动作之前,被谢安青补在后面的控诉生生打断了骨头。
“你让我不要闹你,现在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主动找我;你让我恨你,现在又来救我。”
“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陈礼,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呢?”
“对不起……”
“t?我要的是对不起吗?”
“我要的是要么你爱我,要么你让我忘了你!”
谢安青一声低吼出口,身体跟着抖了一下。
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坦然接受被抛弃的事实,没办法想象真把她忘掉的日子,拖泥带水地一边说服自己答应别人,一边等天黑了,所有人都睡了,从垃圾桶里翻出那块被扔掉的红石头,问它,如果有办法把它做得足够漂亮,是不是就能这个人再续前缘。
好下贱啊。
谢安青胸口冰凉一片,再怎么用力要紧牙齿嘴唇,也抵消不了这个词带来的羞耻、恐慌和无望,交织她的眼睛里,一秒比一秒尖锐地刺激着陈礼。
陈礼的语言捉襟见肘。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胀痛欲裂的喉咙才动了动,说:“我走。”
高山开始下沉,江河咆哮着,把谢安青卷入漩涡,她茫然了一瞬间,在黄灯消失绿灯亮起那秒,转过身,大步先走。
路口等待的行人紧随其后,越来越少。
红灯亮起之后重新开始汇集。
陈礼在原地看了三轮红灯,第四轮亮起的时候,她掏出口袋里震动不止的手机:“喂。”
吕听说:“你有个国际件寄到工作室旧址了,我刚刚拿到,好像是补气血的保健品,你身体不舒服?”
陈礼:“没有。”
吕听:“那你买这么大一箱?”
陈礼:“买错了。”
吕听:“。”
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吕听说:“我处。”
陈礼:“嗯。”
吕听:“……你在外面?”
陈礼:“现在回。”
吕听欲言又止,沉吟片刻,说了声“挂了”结束通话。
陈礼往回走上车,心脏像是死了一样,感受不到任何跳动的迹象,便也再生不出任何一丝跟随追逐,想见一面的念头。
过去一个月里,变本加厉的记忆被连皮带骨埋葬。
刚刚发现的,对于幸福这件事的不甘,被蝗虫一口一口啃噬殆尽。
她的心就彻底空了,只剩清醒的仇恨支配全部。
“轰——”
车子拐进空旷郊区,疾驰在没有天光的夜里。
谢安青还在市中心的人潮里一步一停。
出租司机第五次抬眼看后视镜时,忍不住劝:“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别太难过了,你还年轻,总能遇见好的。”
谢安青不语,弓身在膝盖上,头抵着前排的座椅,眼泪悄无声息,情绪震耳欲聋——从陈礼到奶奶,从奶奶到西林,从西林到那个已经六年没听过的女声,从她的声音到她坐在窗边摇摇欲坠的身体。
————
11岁,谢安青为了保护谢秋岚的名声和她坚守一辈子的学校,自作主张对她说,“我想去城里上学。我想我妈。”
但其实,她并没有见到母亲乌雨。
她来西林之前,乌雨就已经过世了。
谢安青在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见过乌雨,没在谢秋岚面前问过她,提过她,不表示她没有在哪次被人议论没爸没妈的时候想象过乌雨的样子。
都不好。
一方面觉得她对爱情不忠心,只是生死的区别而已,她就逃跑了,一方面觉得她对亲情很淡漠,孩子都出生了,还能把她扔下。
她不喜欢这个人。
一直都不喜欢。
都住进她生前为她准备的公主房里了,还是不喜欢她。每天不说话不叫人,除了上学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
她想用最快的速度长大。
长到有能力和现实抗衡的时候,马上回去找谢秋岚。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
她上初中了,在某个周末被领出去,见到了过五岁生日的堂妹惠星——圆脸,圆眼,笑起来有两个很明显的梨涡。
谢安青这时候对惠星只是冷淡,没有不喜欢。
惠星却像是已经知道她很久了一样,把蛋糕的第一块给她,把最喜欢的旋转木马音乐盒送她,每天姐姐长姐姐短地缠着她。
她没骗人。
她真的很乖。
惠星都不经同意,就跑去学校门口接她放学,跑进她房间要和她一起睡觉了,她还是没觉得这个小孩很没有边界感,很讨厌。
只是尽量侧着身体,靠近床边睡觉。
不管怎么靠,第二天早上醒来,惠星都一定抱着她的胳膊,睡得香甜满足。
这种莫名其妙又强烈的喜欢偶尔让她觉得难受。
但除了上学回家,她对西林这座城市一无所知,不知道能躲去哪儿。
犹豫了几次,她在惠星雀跃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大门口时,随手拉开一扇门躲了进去。
那扇门里藏着乌雨全部的秘密:她没有因为爱人离世就放弃爱情,更没有丢下心心念念,盼望了快一年才终于见面的小女儿,是有人觉得她才22岁,不能一辈子围着一个死人和一个孩子过,所以“善意”地不知会她,就带着她的“意思”把谢安青交给了谢秋岚抚养,然后不断给她介绍对象,让她结婚,逼她结婚。她的孤立无助,她对爱人的怀念,对女儿的思念变成一根根稻草,把她压死在了33岁。
转头,那些“善心”的人就痛哭乌雨唯一的孩子还在外面受苦,要把她接回来,给她最好的生活。
其实不过是不想背负逼死乌雨的骂名,觉得把她唯一的女儿养在身边能掩人耳目,能保住疼爱乌雨的伪善面具。
他们打着乌雨的旗号跑去村里闹事。
谢秋岚对乌雨的离世一无所知,她只想谢安青好,那她既然说想妈妈了,就走吧。
走来西林的第五个月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安青待在乌雨房间里,像是失聪了一样,对外面找她找得心急如焚的喊声置若罔闻,一遍遍翻看乌雨生活日记,怀孕笔记,发现她,很爱很爱她。
她都还没有出生,乌雨就为她布置好了房间,希望她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公主,希望她平平安安长大,以后幸福美满。
她一直不喜欢的这个人,在爱人骤然离开,又因为怀孕敏感不适的这一年,最难的一年,心里想的都是她的小公主要如何开心快乐。
她还不满12岁,一半被母亲浓烈的爱意包裹,一半被只能通过日记被爱的事实反复凌迟。
那一天对她来说,度秒如年。
晚上十点,终于有人想到要来乌雨房间找一找谢安青。
谢安青被拉出来的那秒没哭没笑没有表情,面对高高矮矮六七个人的围攻、训斥,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这种态度是在火上浇油。
“说话!”成年男人的手不用费多大力气就把谢安青推倒在了地上,“我们找了一天,叫了你那么多声,为什么不答应!”
谢安青一动不动。
“哑巴了!”
“说话!”
“你给我张嘴说话!”
谢安青的脸被人掐着,怒火中烧的巴掌落下来之前,惠星大哭着跑过来抱住了她:“你敢打姐姐,我就再也不你了!”
男人立刻收回手,变回了温和的慈父面孔:“爸爸在和姐姐开玩笑呢,你乖,去客厅玩。”
没错。
推倒谢安青的人是惠星父亲乌杨,把谢安青送到谢秋岚手里的是惠星父亲乌杨,“好心好意”要乌雨结婚,要她走出去的人还是惠星父亲乌杨。
乌雨走出去了,他才能拿到独一份的家产。
很可恨的男人。
年幼的谢安青恨一个人的时候,连带地,也会恨他身边的人。
比如乌惠星。
觉得她是假天真,疑惑为什么她的妈妈有女儿可以疼爱,每天笑容面满,而自己的妈妈只有冷冰冰的怀孕笔记。
那天晚上是谢安青第一次对惠星感觉到讨厌,第一次推开她。
乌杨看着女儿摔坐在地上的呆愣模样怒不可遏,厉声警告谢安青如果不道歉,不改姓乌就不会再负担她的学习生活。
谢安青毫不犹豫,全部说不,往后近9年,靠着乌雨留给她的一点财产上学长大,考回到了东谢村。
这9年,她的脾气变得很差,没给过周围任何一个人好脸,包括明明已经知道所有,已经被她推开,却还时不时跑去送她东西的慧星;
她的北笛不吹了,只吹乌雨在生活日记提过一次的南笛——她说有一个人用一首婉约缠绵的南派笛子曲让她遇见了百分百的爱情;
她在枯燥孤单的生活里喜欢过一个女生,给她讲了很多题,最后得到她一句充满嘲讽的“恶心”。
这些不重要,谢安青一点都不在乎,她只想回去。
她以为考回去了,一切就会回到原点,自由幸福的生活可以重新出发。
不想,毕t?业典礼既是噩梦的结束,也是噩梦的开始。
那天,已经14岁的慧星打扮得很漂亮,抱着一束向日葵去找谢安青,恭喜她毕业。
谢安青冷脸如初,花没收,合照没拍,甚至话都没有和她多说一句。她按照经验分析,慧星会和过去九年一样知难而退,乖乖回去学校上课,就没有管她,转而确认了一遍班级群里发的散伙饭时间,换衣服出门。
殊不知,知道她快离开的慧星担心以后再没有机会见面,一直在后面跟着她,看她们喝酒、游戏,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学校走。
谢安青酒量很好,但架不住一整晚一直喝。
她那天醉得很厉害,经人提醒发现慧星躲在预制板后面看她的时候,迟钝的身体根本反应不过来。
预制板是20世纪早期建筑里常用的模件,纯水泥灌出来的,非常沉。那一年西林飞速发展,要求凡市政建设用地上的预制板房全部拆除。
拆下来的预制板在废墟上堆着。
谢安青只来得及失声大喊一声“慧星”,就听到了她的惨叫。之后应该有耳光不断扇在她脸上,有人要她赔慧星一条腿,她记不清了,浑浑噩噩在学校里睡了两天,收到班级通知:周日之前全部离校。
她没了地方可去,拖着行李在暴雨里一直走。
走到别人家的奶奶大半夜了,还满目宠爱地陪孙女遛狗时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给谢秋岚打电话。
“奶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喜欢她,没想把她怎么样……”
“对不起,我就是想回去,每天都想回去,对不起。”
“她一直在叫,从白天叫到晚上,从晚上叫到白天。”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道歉,拼命道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天亮——奶奶来接她了。
结果却事与愿违,奶奶被她一个电话害死。
邵婕骂她没有良心。
她在十月回来西林一趟,想向慧星道歉,确认她的情况,头一抬起来,只看到她被幻肢疼折磨得坐在了13楼的窗口摇摇欲坠。
那一幕比任何恐怖电影都要可怕。
她回去之后反复梦见慧星最后掉下去了,浑身是血,有时候白天都不敢闭眼,慢慢发展到晚上,她恐惧得躲进只会沉下去,绝对不会坠落的地窖,在生命力淡得快察觉不到的时候被谢筠发现,一巴掌打醒。
————
记忆山呼海啸。
谢安青推开包厢的门,每往前走一步,身体就冷一分,透过无数陌生面孔看到被人簇拥着的慧星那秒,她浑身血液冻住,再挪不动一寸。
有人看到她,暂停音响里唱到一半的歌,提醒慧星:“来了。”
乌慧星回头,原本寡淡的脸上一刹绽放出灿烂笑容:“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让我一眼就喜欢上的,最崇拜,最爱黏着的堂姐。她现在可厉害了,电视都上过,还是特写,但为什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呢?”
慧星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拎着一杯饮料走到谢安青面前,抱住她说:“姐姐,我很想你,刚开始的时候天天想,时时想,尤其是腿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每一秒都在想你,想抱着你胳膊睡个踏实觉。可你就是不去看我,一次都没有。”
陡然阴郁的声音。
半个包厢静下来,或站或坐几个人被吓了一跳。
慧星却忽然发笑,她放开谢安青,食指怼了一下她的口罩,像是在往紧了怼一样,歪着头,天真又邪恶地说:“后来慢慢适应假肢,腿不疼了,我就不怎么想你了。上个月突然看到新闻,我差点没认出来你,还是听人念你的名字,我才放大照片看了眼。姐姐,你比从前更漂亮。”
“也更狠心。”
“都到西林了,竟然还是不给我打电话。你不知道,有件事,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教我。”
话落,慧星偏头看向门口。
侍应生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摆了七大杯无色饮品。
庞姹说:“这是什么?”
侍应生舔了下嘴唇,迟疑道:“白酒原液,78度。”
庞姹:“这跟喝酒精有什么区别?谁点的?”
一众人面面相觑。
慧星收回视线,笑看着谢安青,说:“我。”
“我姐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喝白酒,可惜我那会儿还没有成年,不能陪她,一直很内疚。现在我20岁了,姐姐,你可不可以教我喝酒?我想在你不开心的时候陪着你。”
撒娇的语气对上78度的白酒原液,众人隐隐察觉出什么,纷纷将视线对上谢安青。
包厢里静得慧星指甲点在果汁杯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慧星走回来坐下,裤腿随着她的动作上移,露出下面的假肢。
谢安青忽然开始发抖,呼吸很沉,胸口剧烈起伏。
慧星随手拿了一杯酒放在桌边:“不知道这个酒的味道和姐姐喜欢的味道一样不一样。”
说着又拿了一杯,往边上那杯里倒满。
“姐姐,尝一尝吧。”
“……”
谢安青来之前没想过慧星会怎么报复自己,现在突然看到已经戒断六年的酒,看到她的腿,那晚血腥混乱的记忆蜂拥而至,她甚至都还没有闻到酒味,胃里就已经开始剧烈翻滚,随时要吐出来。
慧星还在步步紧逼:“姐姐,六年前你毕业,我没机会和你说恭喜,今天你受表彰,我怎么都要说和你说两遍。”
“叮。”
手指敲响酒杯,慧星说:“恭喜。第一遍。”
包厢里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众人看着慢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都愣住了。
“慧星……”
“我在和我姐姐说话。”
慧星直视着谢安青的双眼:“姐姐,要我告诉她们你是谁,现在多有名吗?”
谢安青步子动了一下,像针扎进慧星眼睛,她的表情一瞬间冷下来,脸上尽是讥讽:“果然除了我,什么都能引起你的注意。”
“喝。”慧星彻底冷脸,不再伪装。
谢安青手指掐紧,走到桌边,看了那杯酒几秒,弯腰去拿。
这些是她欠慧星的,拖了这么多年,该还她了。
慧星那时候不过五岁,能知道什么?
怪只怪她长了一张大家都喜欢的很乖的脸,才会被慧星一眼选中,什么好处都想给她,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谢安青拿起酒,伸手去摘口罩。
慧星不紧不慢:“都转过去,姐姐教我的事,只能我看。”
包厢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只剩下一片后脑勺对着谢安青和慧星。
谢安青举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又拿起慧星已经加满的另一杯,仰头灌下去。
烈酒入喉,谢安青白了脸,心律极速狂飙,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几乎返到喉咙眼。她放下杯子,问慧星:“够了吗?”
慧星看着她明明已经痛苦难当,还是不肯和自己多说一句话的模样,厉声:“不够!”
谢安青继续喝。
“笃。”
第三个空杯砸在桌上。
“笃。”
第四杯。
“慧星,不能再喝了,会出事!”庞姹忍不住回头,还没看清楚谢安青的长相,慧星突然爆发,尖声道:“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笃!”
第五个空杯砸在桌上,谢安青身形剧烈摇晃,强撑着用早已经所剩无几的意识把口罩戴好,踉跄着往出走。
地都是扭曲的,门把手看到摸不到。
谢安青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出来的,看见路就往前走,越走越偏。
偏到街灯都没有的时候,后方忽然传来跑车发动机的轰鸣。
谢安青摇晃着站住,想分辨自己走的是不是人行道,是不是挡路。
没等身体稳定,跑车从旁边疾驰而过,距离近得几乎贴上谢安青。
她对这种极限压迫的恐惧是潜意识,这次没有人来捂她的眼睛,她即使醉了也依然会在车子急速逼近的那一秒做出下意识的闪躲动作。
旁边是下沉的河道。
副驾的人愣了一下,看着从路边滚下去的人说:“翼少,会不会出事啊?”
师飞翼降下车窗猖狂大笑:“我撞到她了吗??没有吧,那她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副驾欲言又止。
他们今天都喝高了,师飞翼看到前面有人,说要不要玩一玩,他想都没想都答应了,以为最多和以前一样开车绕着转两圈,用灯闪一闪,吓唬吓唬,谁知道师飞翼这个疯子竟然直接往人身上开。
虽说他有把握不撞到人,但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快的速度,谁能不怕?
副驾心有余悸地探身出去t?看了眼。
路边空空如也。
谢安青躺在河道上,散架了一样的身体越来越沉,醉酒的脑子越来越轻,压不住那些沉甸甸的,需要被尽快遗忘的记忆。
陈礼说她以后走远了,看远了,会发现有很多人在喜欢她。
她其实不可能看到。
看到了也没办法喜欢。
她一直觉得自己负债累累,欠了一个又一个,会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发现陈礼,爱上她,是因为她足够胆大心细,帮她把不透气的生活撕开了一道缝隙。
她走了,那道缝就合上了,再没有以后。
要不为什么明知道下贱,还是忘不了她呢?
她不是阳光雨露,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太锦上添花。
她是空气,吸一口,活一天。
今天她说“我走”了。
那明天,她还活着吗?
谢安青已经醉得没有办法思考了,失去控制的双腿摇摆着走在路上,星星在夜空里坠落,变成明亮的车灯。
她回头看着。
昏倒在空寂宽敞的路上之前,听到有人惊惧无措地喊了一声“阿青”。
……像她的声音。
可她只叫过她谢书记,小谢书记,谢安青。
那——
那一声应该是她又在犯贱的幻觉。
没事。
喝醉了的人不要说是在语言上犯贱,就是把头靠进一个陌生人脖子里,慌不择路地问她“你能不能和我谈恋爱啊”也可以得到谅解。
第59章 发疯。
谢安青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有人摸她的脸,抱着她睡觉,和她说了很多话, 声音模模糊糊的,也可能是太轻了,她怎么努力都听不清楚,但能百分百确定:那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的话,就和她不像——现在这个她(陈礼)。
“咔——”
极为轻柔的开门声传进耳中。
谢安青眼睫轻颤,抬起沉重的眼皮, 毫不意外对上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醒了。”对方说。
谢安青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敞豪华, 但也整齐单调得像是样板间一样的卧室里,她愣了两秒,慢半拍回忆起一点昨天晚上的事——见了慧星,喝了已经戒断六年的酒,遇到一辆贴着她开过去的车, 听到一声充满恐惧的“阿青”。
果然是幻想,是做梦。
谢安青看着推门进来的陌生女人想。
女人淡颜系的长相很柔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安青撑了一下床坐起来,头昏脑涨, 喉咙发干,反胃恶心,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她闭了闭眼睛, 说:“没有。”
女人轻笑:“说谎。”
谢安青抬头看着她:“昨天是你救了我?”
女人:“嗯, 路过刚好看到。”
谢安青:“谢谢。”
女人:“举手之劳,客气了。”
“你干什么?”女人看着侧身掀开被子的谢安青说。
谢安青:“这里看起来像是主卧,我一直占着不合适,就不打扰了。”
女人目光微动,说:“我不住这里, 房子常年空着,没什么打扰不打扰。”
谢安青下床的动作停住。
女人说:“你现在这个情况出去,走不了一百米就得晕倒。”
可能吧。
她只是侧个身,就好像用了一半力气。
女人说:“安心住下吧,养得稍微好点了再走,就这么回去你家里人和朋友肯定会非常担心。对了,早上有个叫程菲的打你电话,我看你没醒,就擅自做主替你接了,她说你们的房间必须十二点前退,但我不确定你几点醒,所以先帮你把行李拿来这里了。”
谢安青顺着女人的视线转头,看到自己的行李箱立在墙边。
“谢谢。”谢安青再次说。
女人微笑回应。
谢安青:“您贵姓?”
女人:“免贵姓谈,谈穗。”
吕听的女朋友。
她和韦菡是唯二谢安青没有见过,也在网上查不到信息的人。韦菡身体状况欠妥,不适合照顾人,只剩下谈穗——今天早上五点突然接到陈礼的电话,让她扮演一个好心的路人,在昨晚偶然遇见谢安青,后面几天留她在家休养。
谈穗当时觉得以谢安青的聪明不会相信这么拙劣的故事,现在看来可能是她想多了,人累了的时候,谁都可以依赖。
应该再没有别的原因?
谈穗深看谢安青一眼,把陈礼替她准备好的衣服放在床尾,说:“你昨天那身沾了血,不能再穿,这套是新的,先凑合凑合。”
谢安青扫一眼就知道这衣服质地很好,很贵,她赔不起……
她还欠陈礼一台相机,她被国庆咬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撑在床上的手指无意识蜷在一起。
谈穗视线经过,说:“客厅的餐桌上有白粥,饿的话去吃一点;消炎镇痛的药暂时还不能吃,等你身体里的酒精代谢干净了再说;也不能洗澡,外伤会感染。”
谈穗把注意事项逐一交代完,没给谢安青第三次说“谢谢”的机会:“我去上班了,有任何需要打电话给我,号码也在餐桌上。”
然后低头滑动着手机离开房间。
里面突然静下来,谢安青身体晃了一下,跌回到床上,干涩嘴唇碰到纯白枕头。
车库,谈穗上来只看到吕听,问:“陈礼呢?”
陈礼昨天照顾了谢安青一夜,早上谈穗上楼,她下楼,两人就站在电梯口,陈礼把该注意的,事无巨细全部交代给谈穗才上的车。
谈穗回想她一二三四五,和交代小朋友一样交代自己的慎重样子,还以为她会在车上等到谢安青醒来,听几句她的消息再离开。
吕听闻言握着方向盘,脸色难看:“昨晚一共两个人,陈大摄影师刚把其中一个送进去,现在去找另一个发疯。”
谈穗:“发疯?”
景石,13岁之后再没来过这里,以至于很多人都不认识的陈礼大步往里走。
前台从楼下拦到楼上拦不住,急得额头冒汗,一看到保安上来,立刻冲着两人大喊:“这里!”
保安过来要动陈礼。
陈礼一脚踹过去,两人相互撞着摔在地上。
开放办公区的人被这个场面惊到,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猜测陈礼是谁,来干什么。
陈礼全部无视,一步不停地拐进独立办公区域,隔着玻璃看到师飞翼正优哉游哉地靠着椅背打电话。
垃圾杂碎。
陈礼抄起墙边的便携灭火器,大力往后一抡,擦着其中一个保安的鼻子过去,砸在玻璃墙上。
“来啊。”
保安吓得颤颤巍巍,哪儿还敢继续上前。
陈礼冷嘲一声,拎着灭火器朝师飞翼办公室走。
师飞翼看到陈礼的瞬间眯了一下眼睛,挂断电话:“阿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咔!”
门锁被拧上。
师飞翼莫名打了个寒颤:“阿姐这是做什么?”
话刚出口,陈礼手中的灭火器全力抡向师飞翼。
师飞翼脸色大变,快速往后闪:“陈礼,你要干什么!”
陈礼绕过桌子,面容冰寒,眼里烧着火:“你不知道?我提醒你,谢安青,还记不记得她是谁?”
师飞翼一眼就看出今天的陈礼和之前几次完全不一样,之前她虽然愤怒,但没有下死手的迹象,眼前这个光是眼神就是要他死。
师飞翼想拿手机叫保镖。
陈礼又是一灭火器下去,手机屏幕稀碎。
“不记得没关系,我挑近的,昨晚你是不是在西三环外撞人了?”
陈礼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在招标即将开始的节骨眼上跑来这里拎灭火器,不应该提谢安青,她反正没死,就擦破点皮而已,随随便便养几天疤都看不见,没什么大不了的,跟她的计划,她要做的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可如果不来,她不知道还要多少天会和昨晚一样,只是清醒着闭一秒眼,就控制不住想象师飞翼的车子撞向谢安青,想象她工作室的人没谁玩了一晚上,还能马上投入工作,临时过去工作室修图,经过那条路。
那谁会看到谢安青滚下河道?谁会给她打电话?谁会看到谢安青一个人在路上走到昏倒?
她要等天亮才会被人发现,还是哪辆车压过她身体了,才发现路上有人?
她就算侥幸活下来,后半辈子是不是也会变得和韦菡一样,长路走不了,深吻受不了,连和女朋友亲近都要提前预约?
那样战战兢兢的生活,她过得还不够久?!
陈礼嘴唇发抖,把全部智都用上了,才能忍不住不把灭火器砸师飞翼头上。
但是想象太真实了。
一晚上的忍耐,安抚,还是会看到她一直哭,一直在哭。
那么漂亮的眼睛啊。
明明不能喝酒,却突然烂醉,心里要有多大的委屈!
这里面全是她陈礼的功劳!
恨和歉疚翻天覆地。
陈礼抬头看t?到墙边的玉雕,走过去,用力一砸,上千万变成满地碎片。
“我是不是警告过问你,动她一下,我要你们所有沾边的人给她陪葬?!”
师飞翼听到“撞人”两个字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什么情况。
昨天晚上他就是随便找个人玩玩而已,没想到竟然是谢安青。
陈礼不都被她甩了,还替她出的什么头?
烦死了。
刚那个电话,他和木森的人聊招标刚聊到关键!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谢安青!”
“不知道?”
假设知道呢?
直接把油门踩死,往河里撞?
师飞翼这个解释让陈礼暴戾的心更加趋近疯狂,她一抬手,把师飞翼桌上的电脑、杯子全部砸烂成碎片。
“你去派出所看看昨晚和你一起的人,十年之内,他能出来,我名字倒过来写。”
“至于你,师飞翼,我不知道还能忍多久,你最好想清楚再告诉我,你是怎么撞她的,撞了她哪儿。”
陈礼被愤怒淹没,死死抓着灭火器,每一秒都恨不得提起来,把师飞翼的脑壳也一并敲烂。
她在师茂典眼里不是沉迷爱情的人设吗?
那她今天跑来这儿为爱发疯有什么不对?
她完全不担心师茂典怀疑什么,相反的,她越疯,师茂典应该越高兴。
她就该好好抓住这次会!又不得不竭力克制忍耐,免得深情过度,露出破绽,或者一不小心真把师飞翼弄死了,少掉他这个关键环节,搭进去身边那么多人和整整16年的谋划。
她真的恨极了师飞翼、师茂典和现在瞻前顾后的处境!
“砰!”
灭火器被砸在师飞翼旁边的柜子上:“说!怎么撞她的!”
师飞翼脸被崩过来的玻璃划破,愣了一秒,外面传来敲门声和拍打玻璃的声音,师飞翼转头看到师茂典和保镖,表情立刻变得狂妄,想过去开门。
陈礼捡起一片玻璃怼上师飞翼脖子:“不是刀,但你还是可以猜一猜,我敢不敢当着你爸的面划破你的喉咙!”
师飞翼扭曲暴躁:“她都把你甩了好不好!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祈求我把她撞……”暴躁陡然停滞,师飞翼在突如其来的剧痛里失声大叫,“我就是离她近了点,没撞到她!是她自己胆小如鼠,站不稳滚下去的!”
血顺着玻璃流到陈礼手上,她身体里的暴戾感一秒凝固,死寂脑子里复现东谢村的窄道上,她和电动车会车,把副驾的谢安青挤向路边那个瞬间,她忽然紧绷的身体和紧抿的嘴唇。
那位书记怕类似的场景。
七月的暴雨夜,她刚刚被她捆过双手,还很不喜欢她的时候,就知道要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多经历一次,师飞翼怎么敢!
陈礼气到浑身发抖,玻璃碎片往师飞翼肉里嵌:“师飞翼,你是真该死。”
师飞翼一动不敢乱动,眼睛瞪大,被强烈死亡的阴影笼罩。
陈礼在一声比一声在剧烈的破门声中,猛地抓住师飞翼的头发,把他头重重怼向墙壁:“从今天起,我不管事实到底是什么,她只要再受伤,再和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扯到一起,我全部算你头上。我说要所有沾边的人给她陪葬不是危言耸听,我13岁和高夷动刀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可你到现在竟然都不清楚。”
“啪!”一巴掌甩师飞翼脸上。
“她的前程。”又是一巴掌。
“她的健康。”再一巴掌。
“她高不高兴,开不开心。”陈礼手震得发麻。
“她就是甩我,这些东西我也全部都要。”
“啪!”
师飞翼眼冒金星,摔在地上。
陈礼提起裤腿蹲下,薅着他的头发:“你空了掂量掂量自己能为高夷做到什么程度,往那上面乘千乘百就是我能为她做的,到那时候,你,你爸,景石,我一换三,我们看看到底谁先跪谁先哭。”
“阿礼。”门被破开,师茂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礼反而更用力的薅住师飞翼头发,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这是我第二次警告你,不会有第三次。”
陈礼起身把灭火器交给快吓死的前台,让她放回原处。
“典叔,抱歉,没给您留面子。”陈礼把舌头咬烂才能保持住仅仅只是感情用事的单纯人设来和师茂典说话,“那个女孩子,我不管她以后怎么样,跟谁在一起,我要她好。这是我的底线,不论被打破了,我都不会客气。”
师茂典已经知道师飞翼昨晚差点撞到谢安青的事,同时也看过谢安青受表彰的直播,找人打听过上面对她的评价,他比陈礼更担心师飞翼这个蠢货会对谢安青做什么,那是在拿整个师家和景石去赌,但他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陈礼。
师茂典面上无光加上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罕见得没有保持住伪善的温和,说:“这次是叔叔对不起你,你先走,晚点叔叔会给你一个绝对满意的交代。”
陈礼踩着满地狼藉往出走。
师茂典抬手,正在窃喜的宓昌立刻让人把玻璃调节至外面不可见。
陈礼在离开办公室之前,听到师茂典露出本来面目:“飞翼,好话你听不进去,爸爸只能和小时候一样,换种方式给你长记性了。”
门被锁上,隔绝了师飞翼的惨叫。
陈礼没有精力去还原师茂典的心狠手辣,一路上她目不斜视,走路带风,终于坐上车那秒,莫名其妙开始流眼泪。
西林太小了,师茂典这次就算真能看住师飞翼,意外也可能像昨晚一样随时找上谢安青。
她得走。
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鬼地方,忘记她,重新找一个人谈恋爱,扬起嘴角对她笑,把手背在腰侧跟她撒娇。
“你让我一下。”
陈礼弓身在方向盘上,手紧紧握住脖子。
那里面好像还残留有谢安青昨天晚上吐字时的潮热,“你能不能和我谈恋爱啊”,说完之后,头无力地往下掉,她跪在地上捧都来不及捧,惊慌失措地答应,“谈,我们谈!”
转眼到了急诊,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好几个,她靠在白到刺目的墙壁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把谢安青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一个“路人”而已,竟然就能让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伸手去抓……
吕听应该早点提醒她这一个月来有多摇摆不定。
但凡她能及时发现,坚定一点,就不会在路边停车,不会去拉她,不会动想见她的念头,那什么都不会发生。
……不对。
在她去拉谢安青之前,她的情绪就已经不对了。
她的出现,只是让谢安青的情绪更加崩溃而已,不一定是所有事情的开端和症结!
陈礼快速坐起来,抹干眼泪,拿出手机给吕听打电话:“你是不是认识电信的人?帮我查谢安青昨晚的通话记录,我要知道十点左右谁给她打过电话。人情我还。”
吕听一口答应。
陈礼开车到工作室时候,吕听早就已经拿到结果:“乌慧星,乌杨的独生女。”
陈礼:“做建材那个乌杨?”
建筑,建材。
别的人,陈礼可能不认识,跟景石同行的,沾边的,只要稍有点规模她就全部记在脑子里,且清楚他们和景石的关系,对师茂典的态度。
乌杨这个名字她听过。
吕听说:“是。”
吕听短暂迟疑,把一叠材料递给陈礼说:“乌杨是谢书记大伯。论上是舅舅,他们想把谢书记当自家孩子养,所以关系乱。”
陈礼只听前半句就惊讶万分,吕听一说完,她立刻拿过资料翻看,里面详细记录了谢安青的11岁到20岁,乌雨的22岁到33岁和乌慧星跟谢安青之间的纠葛,以及昨晚发生的事。陈礼看到最后,掐在纸边的指关节都泛起了白。
原来这才是谢安青所有灾难的开始,是她不敢喝酒又突然烂醉的根本。
鬼地方,鬼地方!
繁华底下没一个正常人!
“度假区的建材供应商名额给乌杨一个。”陈礼说。
吕听:“你想干什么?”
陈礼:“找机会把乌杨从乌雨那儿拿走的东西拿回来。乌雨的东西只能是谢安青的,她不需要,那就给乌慧星,她不是觉得谢安青欠她么,我帮谢安青还,拿她妈妈留下的全部东西还,她以后再敢去谢安青面前多说一个字,我让她和师飞翼一样不好过。”
吕听皱眉:“陈礼,你现在很不冷静。”
陈礼:“不,我很冷静,我都没有把师飞翼的脑袋直接敲碎,也没有露什么破绽给师茂典。”
“陈礼!”
“让你女朋友务必帮忙照顾好谢安青,她的药一吃完,马上走。”
这里的事,没有一样简单。
谢安青也可以不简单,但一定不是t?在这种勾心斗角的肮脏事上拿出她的城府和心思。
这里人,包括她陈礼,没有一个让她开心。
她不必再有任何留恋。
所以走。
去过她该过的亮堂生活。
卡在这里的事,她现在就去想办法摆平。
“乌杨的事,你们不用管,我去搞。”搞不死他,她孤独终老!
陈礼扔下材料,一出去一整天,临近零点才回到暂住的酒店——她的房子给谢安青了,暂时住在百米之隔的酒店——她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打开电脑今天收集到的关于乌杨挪用公款,中饱私囊的证据,一忙就是两个小时。
凌晨一点的西林繁华落尽,霓虹衬着寂寥。
陈礼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点开和谈穗的微信记录。
【她的情况不是很好,昨天一次性喝了太多烈酒,伤到胃,今天喝白粥都吐。】
【晚上常医生来过一趟,给她打了营养针,现在已经睡熟了。】
【后半夜可能会发烧,我给她带了手环,温度一旦超过设定值,我这边马上就能收到报警,不用担心。】
视线盯一个位置久了会发白泛酸,但陈礼没有闭眼,一瞬不瞬看着屏幕,看到思绪停顿那秒,息屏手机起身。
房间里很快传来开门声。
陈礼换了衣服往家走。
她说到做到,既然选了让谢安青忘记,就不会再做什么引她误会的事,她就是去看一眼,确定她安然无恙,她马上走。
陈礼回家像做贼,鞋脱在门口,赤脚朝卧室走。
里面没开灯,没有完全合拢的遮光窗帘之间透进来窄窄一道月光,陈礼看到谢安青侧躺在床上,轮廓模糊。
她的呼吸比平时急促沉重,是生病的迹象。
陈礼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在床边站了差不多五分钟才用温度偏低的右手握住脖子,等到两边温度完全持平,她的手掌不再冰得明显的时候,弯腰在床前,摸了摸谢安青额头。
开始发烧了。
生病的大人会倒退成小孩子。
生病的小孩子脆弱又爱把自己缩成一团。
陈礼把被子往谢安青下巴里掖了掖,露出脸,想让她呼吸得顺畅一点,却被突如其来一声难受的呻口今掐住了心脏。
她发誓,十分钟,就陪她十分钟。
十分钟一到,她马上走。
陈礼小心翼翼在谢安青身后躺下,和昨晚,和她上次发烧,谢槐夏拍她的肩膀一样,轻柔地拍着,缓解她的难受。
一秒,两秒……
十分钟到,陈礼起身离开,毫不犹豫。
谢安青身后一冷,才真正开始烧起来。
第60章 切割。
翌日早上七点, 陈礼辗转反侧一夜,刚刚躺下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陈礼小臂搭着额头皱了皱眉头, 过两秒,才从枕边摸来手机接听。
吕听说:“我今天上午不过去工作室了,有事打我电话。”
陈礼听出吕听声音里的疲惫,问:“怎么了?”
吕听:“谢书记凌晨三点开始发烧,短短几十分钟体温就飙到了快四十度,我和谈穗怕出事, 一直没敢合眼, 折腾到现在有点累了,回家休息一会儿。”
陈礼连着两个晚上没怎么睡,白天又一直在忙,比吕听更累,她听到这些话的第一时间只是“嗯”了声, 没怎么反应过来,几秒后吕听要挂电话,她才猛地睁开眼睛, 眼底血丝密布:“她现在怎么样?”
吕听:“我们下来的时候36.7℃,正常, 今天白天还要继续观察。谈穗已经叮嘱阿姨了, 做完饭不要走, 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她。”
那就好……
陈礼喉头梗塞,片刻,说:“辛苦了。”
吕听看了眼手机,叹气都不知道怎么叹:“挂了。”
陈礼身体里那点微薄的睡意因为这个消息消失殆尽,她起身坐在窗边, 像是魂不附体一样,一直看着不远处的高层。
看到中午,勉强睡了几个小时。
晚上接到电话,谢安青又烧起来了。
第二天天亮好。
就这么反反复复四天,国庆假临近尾声,谢安青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陈礼在工作室听吕听说完谢安青的情况后,肉眼可见的焦躁:“只是一点皮外伤,怎么会烧这么多天?她到底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吃药??”
吕听:“药,你不是每天晚上都会过去喂她?”
陈礼:“……”
她是每天晚上都去,但没食言,一定是在谢安青烧糊涂,认不出来人的时候去——给她喂一粒退烧药,让吕听和谈穗回家休息,独自留在卧室照顾她。
等她的体温稍一稳定,天开始亮起来的时候,她马上离开,不留一丝痕迹。
她没再撩拨她。
陈礼后退一步,曲腿靠在桌边。
吕听抬头看到陈礼眼下明显的乌青,于心不忍:“饭吃没吃,我和谈穗真不知道。谈穗只是路人身份,太上心会引谢书记怀疑。”
“你客厅不是有监控,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吕听说。
陈礼后知后觉记起来这个细节。
吕听说:“客厅不涉及太多隐私,看看没什么。”
陈礼咬了一下牙齿,迅速起身去拿手机。
谢安青刚从卧室方向出来,头发披着,步子很慢,走到阳台后就一直在安静地坐着。
坐了差不多一小时,监控都因为检测不到人形移动停止存储画面的时候,她忽然动了动,撑着椅子站起来,走到窗下。
23层的视野很好,适合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坐在窗下享受生活,一旦遇见阴天大风和谁消瘦的背影,那个画面会立刻变得心惊胆战。
陈礼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咖啡,小助连忙拿着抽纸过来,帮她擦桌子,擦衣服。
陈礼抬手挡了一下,紧缩高悬的心脏随着画面的变化慢慢往下落。
谢安青在窗前蹲下了。
和分手那天晚上一样,膝盖并拢,双臂交错搭上膝盖,下巴压在交叠的胳膊上。
似乎这种蹲法会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在外人看来,这么蹲着的她极端易碎,急需保护。
陈礼盯着屏幕,剪得平整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
又是长得监控不会去记录的静止画面,悬吊着陈礼几乎静止的心脏。
很久,阿姨拿着谢安青的手机,快步过来说:“姑娘,你有电话。”
谢安青像是出神被惊扰到一样,闻声下巴快速往回缩了一下才伸手接住:“谢谢。”
阿姨:“客气什么,接完就可以过来吃饭了。”
谢安青说了声“好”,低头去接电话:“谢筠。”
监控录不到电话里的声音,陈礼只能听到谢安青单方面在说话。
“见到了。”
“没什么事。”
“现在用假肢走路。”
声音静了几秒。
“可能还要过几天,我在证明一件事,有结论了就回去。”
“我也不知道。”
“不是非要有什么结果。”
“好。”
电话挂断,谢安青手伸向地板,像是在捡东西。
陈礼看不清楚是什么。
谢安青把捡来的东西攥在手心里,起身吃饭,吃完坐回到阳台。
不多不少半个小时,阿姨送药给谢安青,她就着水吞下去,道了谢,再次恢复成靠坐姿势,整个过程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陈礼心放下来,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想退出视频,找常医生聊一聊,再把电话里谢安青说在后面那几句话拿出来分析分析。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谢安青话里有话,而且,这些话和自己有关。
陈礼呼吸微滞,一瞬间心烦意乱,手指按了两次也没有按到右上角的退出图标。
陈礼索性放弃,烦躁地把手机扔在桌上,想先去外面透透气。
步子刚动,手机里忽然传来一道非常非常细微的水声。
陈礼低头看过去,谢安青蹲在垃圾桶旁,把刚刚吃下去的药吐了出来。
不是生呕吐,是故意。
故意骗阿姨,故意让病情反复。
她想干什么??
折磨自己,还是折磨她???
“……”
脑子里没来得及分析的“我在证明一件事”忽然冒出来,陈礼狠狠一愣,几乎立刻就确定了:谢安青什么都知道,一直知道!
愤怒一哄而上,全然不管是心疼,是耍弄,还是别的什么。
陈礼铁青着脸抓起手机,大步往出走。
监控里,谢安青回了房间睡觉,一觉天黑,再睁眼已经是傍晚七点。
很奇怪。
阿姨竟然没叫她吃饭。
谢安青坐起来缓了一会儿,穿上外套下床。
现在才是十月初,一场雨就把西林的温度拉低到了20以下。
夏天彻彻底底过去了。
谢安青经过走廊走到客厅——所有灯都亮着,陈礼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面无表情,身上穿着谢安青从来没见过,也没想象过的简单高级的套装,初见张扬的红色高跟鞋换成了低调经典的黑色,裤脚遮过鞋面,配饰只t?是点缀也很精致,肩膀不再性感地露着,露颈同样点到为止。她就那么靠坐着,一动不动都处处透着气质魅力。
对谢安青来说完全陌生的气质和魅力。
谢安青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的视力退化了,仅仅只是七八米的距离而已,她就不太能看清楚陈礼。
谢安青没强求,继续往客厅里走,“什么时候来的?”她率先开口。
陈礼闻声头转过去,没在谢安青脸上看到任何类似惊讶的表情。
果然猜对了是吗?
谢安青一直就在等她。
每天揣着明白装糊涂,把自己折腾着,把其他人像猴一样耍着。
夹带着各种情绪的怒气直冲头顶。
陈礼站起来,眉眼嘴角全是冷的:“谢安青,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你想证明什么?我还……”
“你还喜欢我。”谢安青说,声音虚弱到又低又慢,说:“证明你还喜欢我。”
陈礼没有任何借口狡辩,从六个小时前坐到这里,她就把自己豁出去了,所以谢安青说什么她都会承认,只能承认。
“是。”陈礼说。
谢安青身上在发冷,头又很烫,她不太能把腰挺得很直,那面对本来就比她高,现在还穿着高跟鞋的陈礼,她就只能仰视。
但她不想仰视。
于是坐在沙发一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片被塑封了的榕树叶子放在桌上。
“中午在阳台上捡到的。”谢安青说:“这片是我们握手言和那天晚上,我坐你房门口给你吹曲子,吹完随手放在三屉桌上那片。”
“厨房窗台那片在哪儿?”谢安青问。
“我看到你拿走了。”
“也塑封了吗?”
谢安青每多说一句,陈礼就被剥光一层,她赤。裸裸地站着,心随着她的剖析迅速变凉冰冻。
“先向你道一声歉,对不起,没和你打招呼,就随便进你的工作间。”
谢安青风平浪静地说:“东墙的毛毡板上全是我的照片。”
“除了刚开始在村部,你说我可爱那张,河里你差点摔倒,意外拍的那张,上山跑图斑,我们的影子并在一起那张,我都不知道你后来还拍过那么多。”
“暴雨里,我被洪水冲到树上;放电影,我从大屏幕前走出来,那晚回家,我的影子拉长在地上。”
“妍丽孩子升学宴,我在礼单上写过你的名字,你是什么时候折回去把‘陈礼’两个字拍下来的?”
谢安青抬头看着陈礼,她眼睛里明明没有任何一丝压迫感,语气也完全不激烈,整个人平得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地上的霜。
陈礼却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心惊肉跳。
“当天应该没有机会拍,我们接吻之后回你房间做了一下午。”
“后面几天也不可能,你在西林做我奶奶的纪录片。”
“那么陈礼,我写你的名字,你是什么时候把它拍下来的?”
陈礼胸闷,头疼,呼吸受阻,被反问出了一系列的生反应。她不记得准确时间了,好像是收礼结束,谢妍丽姐姐抱着礼单进屋的时候,她行动快于意识,问她能不能借礼单给自己用几分钟。
对方想也没想答应。
之后她就站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用手机前前后后拍了几十张,才拍出完全满意的效果。
她当时没多想,后来沉迷情谷欠、酒精没有精力思考,再往后,不用思考,她们既然在一起了,那任何奇怪的行为都能被合解释。
陈礼沉浸回忆。
谢安青看着她说:“这一个月,你也过得不好是不是?”
单刀直入,一针见血。
陈礼觉得头晕目眩。
谢安青说:“在你这里醒过来的第一个早上,我见到谈穗,觉得太打扰她,想走,但你猜我在掀开被子那秒看见了什么?”
谢安青说完不等陈礼开口,兀自道:“一根头发,我觉得是你的头发。”
“呵。”
谢安青笑了声,低头回去看着地面。
“很荒谬是不是?就因为相似的长度,相似的颜色,我就荒唐地觉得那是你的头发。”
“我身上和感情相关的所有第一次都好像很草率,突然就发生了,但我应该不算一个很随便的人,不会谁说一句你留下,我就可以坦然地睡她的床,穿她的衣服。”
“我最终这么做了,是因为觉得那是你。”
“后来躺下,在枕头上闻到我用的那款洗发水的味道,我确定那是你。”
“我没幻听,没做梦。”
“你就是喊我‘阿青’了,把我带回家,每天晚上来摸一摸我的头,给我喂药,抱我十分钟,却从来不露面。”
“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说你走,你又没走。”
“我真的猜不透你。”
“但通过这几天的证明,我好像得到了一个还算肯定的结论——”
谢安青撑在沙发边的手扣紧,说:“陈礼,你还喜欢我。”
陈礼隐晦的心思彻底失去伪装的外衣,袒露在谢安青面前,她手发软,竭力支撑才能保持住笔挺舒展的站姿。
她来这里不是和谁推心置腹聊线索,聊过去的,是要她走。
走得越远越好,越干脆越好。
最好永远不再回来西林这个快把她一身骨头都啃食殆尽的鬼地方!
陈礼抬了一下下巴,把快炸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吐出来,眼皮微垂,浑身的冷漠:“还喜欢又怎么样?”
“怎么样……”
谢安青低声喃喃,过去十几秒之久才像是听懂了一样,看着陈礼的眼睛说:“你以前没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吧。”
陈礼:“你不是知道?”
谢安青“嗯”了声,说:“一开始就知道。”
“我也是。”她又说,“我以前也没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所以分手对我来说很难。”
难得以前一晚上就能退的烧,现在正在重复第五次。
温度特别高。
她说过的话,她的尊严,全都被烧成灰了,人昏沉沉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只能是眼睛看到什么就照本宣科读什么。
“陈礼……”
谢安青撑在沙发上的双手压紧,身体往前倾,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一点点绽放出陈礼从来没见过的灿烂笑容:“要不我给你跪下吧。”
是这么说的吧,桂芬奶奶和她家里的爷爷。
他们吵了一辈子,爷爷只要一说跪,奶奶的气立刻就消了,两人到现在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个方法看起来很管用。
谢安青仰着脸,笑容更盛:“我给你跪下,你继续和我谈恋爱,行不行?”
陈礼闻言,前一秒还冷漠倨傲的站姿,下一秒地动山摇般抖了一下,眼里闪过错愕、惊慌、心疼、空白,最终全部变成愤怒、悲凉,一开口,牙齿都在打颤:“谢安青,你的脾气呢?”
谢安青波澜不兴:“被喜欢你这件事消磨没了。”
陈礼:“我没那么喜欢你。”
谢安青:“你有,你叫我‘阿青’,你把我带回来,我已经证明过了。”
陈礼:“你有没有想过,证明题的条件一旦给错,怎么都不可能得出正确结论?”
谢安青:“……”
谢安青茫然一瞬,笑容淡下来:“条件错了?”
陈礼张口即来:“撞你的人是我的仇人,撞你是因为他恨我,而我救你,仅仅是你死了,他要坐牢,可他是我所有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他坐牢了,我16年的准备,16年的等待,全都会在一夕之间变为泡影。我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吗?”
谢安青双眼有一刹那的发黑,嘴张了张,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一样,又闭了回去,听到陈礼自问自答:“我不会。”
“我还喜欢你又怎么了呢?”
“取舍取舍,我既然已经取了对我更重要的部分,喜欢这种各有可无的东西,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而你——”
陈礼走到谢安青面前,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无情地反问:“对我还有什么价值?”
谢安青哑口无言,突然变化的仰视角度在她瞳孔里刻画出一个完完全全尖锐冰冷的世界,她下意识躲开。
陈礼立刻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拧回来,手底力道重得她骨头生疼,说出来的话,只是轻描淡写:“能留在我身边的人,要么有钱有关系,要么有手段有名气,她们的存在能最大程度帮我完成计划,你呢?”
陈礼拇指摩挲着谢安青的嘴唇,动作里只有谷欠没有情,她说:“除了接吻,上床,你还能为我提供什么?”
“嗯?”
“你是有钱有权还是有名?你t?觉得你有哪里配得上我?你说,说出来,我就重新考虑。”
陈礼说话的时候心在滴血,她好像体会到离开东谢村那天晚上,谢安青说心烂了的感觉,她的眼神从最开始的飘忽到被羞辱的震惊,到震惊之后的痛苦,痛苦到极致的死寂,每变化一次,陈礼胸腔里的寒风就凛冽一级,心脏被撕开的口子就大一寸。
她想永绝后患,那最好彻底撕成两半,既不给自己留余地,也不给这个人留希望。
陈礼俯身,和谢安青接最深的吻,说最难听的话。
“我从不克制生需求,很需要一个能随时陪我接吻上床的人,那如果,你真喜欢我喜欢得非我不可,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一个留下的机会。”
吻落在謝安青脖子上,手解開她的內衣握上去,毫無感情地揉捏撥弄。
“你很合适。”
“之前我说对你有X冲动不是信口开河,只是这样碰你两下,我就已经SHI了,不信你可以摸一摸。”
“对了,还有分手那晚。”
“你确实没闹,是我的谷欠望对你没什么抵抗力,你一来,我就想高CHAO。”
謝安青的手被引到衣服裏,放進去,陳禮低頭在她肩膀上喘息,要亂不亂套裝把低調魅力變成高調的誘惑力。謝安青手被灼傷,燒進心裏,她很慢地咽了咽喉嚨,有什么东西彻底坍塌死去,她在废墟里麻木地站了很久,渐渐顺应天命,变引导为主动。
陈礼紧绷一瞬,迅速扽回智。
“对,就这样。”
“可以再多一些。”
“乖。”
“嗯——”
急促呼吸在謝安青耳邊快速堆積,水順著手背流到小臂,規律的緊縮感終於要出現在手指上之前,她停下來,離開陈礼。
陈礼面色绯红,低头凝视。
谢安青手擦在她衣服上,每一个动作都格外仔细,目光注视着她。
“机会我就不要了,欠你的相机,你被国庆咬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我也不还你了,就当是我们交往一场等价交换。”
“我长得不差,和你做的次数不少,应该够抵这些钱。”
“不够我也没有办法。”
谢安青擦得干干净净的手垂下来,看陈礼像看哪个无差别的陌生人。
“你说得对,我什么都没有,钱都没有。”
“但在感情上,我没有任何地方配不上你,是你陈礼配不上我。”
“我以后还是会谈恋爱,会遇见很好的人,而你,你无论遇见多少,都比不上我。”
谢安青拉开陈礼撑在身侧的手起身,把被她解开的内衣扣好,抬眼时,无数冰刀扎向陈礼。
“陈礼,下次我就是死在路上,你也别来找我。你千万别来,就当是我求你。”
“从今往后,我只想做你无差别的第14任。”
“我不会要挟你什么,不会问你要东西,也请你,离我能多远就多远。”
“报仇是你的事,我一个人外人,没钱没势帮不了你;被撞死是我的事,你一个人外人,没名没分也管不上我。”
谢安青说:“陈礼,我们两清。”
声音不再波澜梗塞,情绪不再纠结起伏。
陈礼忄情潮未散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谢安青没看见,低头在手机上删除微信,删除电话,取关微博,把手机转向陈礼:“以后就是天塌下来,我纠缠的人也不会再是你。”
谢安青干脆得像是变了一个人,收起手机回房,十几分钟后再出来,已经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手里捏着从毛毡板上拆下来的照片和在阳台捡的那片树叶。
还差一片。
谢安青把行李推进客厅,手伸向表面已经收拾妥当,内里翻江倒海,完全失去对峙能力的陈礼,说:“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的果决利索是对陈礼最直接强烈的反噬,她一瞬间心重如石,终于体会到分手那晚谢安青的感受,像被人一下子斩断了手脚,还什么痛感都感觉不到,就似乎看远到了万劫不复的那一幕。
谢安青的手还稳稳伸着。
陈礼心像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用尽全力才能勉强住一丝体面,说:“稍等。”
陈礼去了工作间。
站在紧闭的门后,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车钥匙上有一个相机样式的挂坠,掰开,里面就藏着另外一片叶子的残片。
完整的已经在她离开东谢村那天被捏碎了。
那天谢安青突然回来,她来不及调整情绪,手压到行李箱边缘,把一半干叶子压在地上,不能捡,一半压进行李箱里,带回来。
怕会再碎,她塑封了。
谢安青接住,说:“我不喜欢出现在照片、绘画、视频,任何可能被人关注到的地方。”
这句话,陈礼已经能烂熟于心。
她之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也许懂了,谢安青怕被陈年旧事发现。
包括突然对酒“过敏”。
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变化都是为了把自己藏起来,试图让往事自己变成历史。
一个向来都不勇敢的人,主动说的喜欢她,现在开始主动切割。
切割……
陈礼一愣,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
下一秒,果然听见谢安青说:“所以我的照片,也请陈小姐删除一下。”
陈礼:“…………”
纯粹的人,爱起谁来全心全意,恨了,手起刀落,不留一点余地。
陈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她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做难看的事,不就是希望她像现在这样,彻底放下自己,走出去吗?
为什么要慌?
谢安青催促:“陈小姐,九点最后一趟高铁,我赶时间。”
陈礼脱口而出:“我没带电脑。”
谢安青:“现在去拿需要多久?远的话,我改签车票。”
陈礼想说好,改签,话到嘴边看见谢安青的行李,她的态度,笃定如果自己这么说了,她今晚住的会是西林的廉价酒店,而不是继续留在这里。
西林的廉价酒店可能连窗都没有。
她的脸已经烧红了,在那种地方住一晚,不如去医院急诊。
陈礼的语言捉襟见肘。
谢安青看似在退出,却好像每一步都把她逼得毫无章法。
是她自作自受。
陈礼不挣扎了,握紧车钥匙说:“不远,我带你过去。”
谢安青没有拒绝:“多谢。”
行李箱的滚轮声这次没有压住谢安青的心脏,她不断走不断丢,越走越轻,越走越远,亲眼看着陈礼删除照片,然后礼貌地,让她代为向谈穗转达感谢和这几天故意不吃药的歉意。
说完之后走到路边,等一辆离开的出租。
临近八点的出租不好等。
谢安青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发抖都在消耗体力。
等累了,谢安青后倾靠着灯杆,在口袋里摸到一串手串——珠子是用在小尾河捡的那块红色石头磨出来的,每天晚上磨一颗,一共磨了12天。第13天磨的玉,从奶奶留给她的玉佩上拆了最漂亮的一块,磨得平整圆润,仔细抛光。
她那时候真的很顽固。
顽固的人都是要彻底敲碎了,才能进入新的状态。
她现在深有体会。
谢安青低头看着手串,眼泪还是汹涌,但情绪没有波动。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她现在的状态,越走越轻是因为人空了,再填不满了,越走越远是因为心死了,再回不来了。
也挺好。
忙忙碌碌这一场,虽然没留下什么好梦,可至少被拉过一把,以后不会再做太多噩梦。
呵。
谢安青笑得时候比不笑眼泪更烈,她仰头靠了一下灯杆,朝路对面的空出租招手,赶在它来之前把一道一道亲手编出来的手绳拆了,只留下玉,石头全部扔进垃圾桶。
“咚,咚……”
空旷的撞击声砸在耳朵里无波无澜。
谢安青弯腰看着驾驶位的司机:“师傅,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把行李放到后备箱?我生病了,没有力气。”
师傅被她满脸的眼泪吓了一跳,连忙去拉手刹:“好好好,你放着,我来。”
谢安青站在旁边,等行李放好了,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开。
从西林回去的高铁只有四十多分钟,从村里到高铁站超过一小时。
谢安青等车的时候,给谢筠打了个电话,问她:“睡了吗?”
谢筠:“没有。”
谢安青:“我准备回了,九点四十八到高铁站。”
谢筠没问她为什么上午还说有事要证明,晚上就回来了,也没问她为什么又哭了,声音梗成这样。她快速叫了声谢槐夏,道:“我和夏夏去接你。”
谢安青:“我的精神状态可能不是很好,你做做心准备。”
谢筠一秒红了眼睛:“好,我不仔细看你。”
谢安t?青笑笑,说:“我等你们。”
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十点差一分的时候,谢筠在出站口接到谢安青。她自以为做了十足的心准备,甚至把六年前在地窖里发现谢安青的那一幕都回忆了,竟然还是在看见她的一瞬间泪流满面。
怎么突然就瘦成这样了。
眼睛里静得都没有光了。
为什么反而变得爱笑了?
谢筠惊慌失措:“安青……”
谢安青走过来摸了摸谢槐夏通红的眼圈,低头在谢筠肩膀上,轻声说:“野地里跑大的孩子,有野草一样的生命力。谢筠,我会好的,和上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