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他们两个人之中,总要有一个人……

    沈南音这次回答了玉不染。

    他转过头来, 反问他:“你后悔吗?”

    玉不染怔了怔,蹙眉道:“我又没事,我有什么可后悔。”

    沈南音不否决, 只道:“我也没事。”

    玉不染上下扫他, 又示意他也去看身后那些弟子隐晦的打量,讽刺道:“你这叫没事?”

    沈南音淡然地望着前方,平和说道:“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别人说什么做什么, 我都不会放在心上。现在的处境和从前比起来,于我没什么差别。”

    所以是真的没事。

    玉不染怔忪片刻,不禁想到自己这些年总觉得他虚伪和假面。

    他不信这个人身居高位, 真的能做到淡泊名利,无欲无求。

    可现下看来,他是真的从未在意过那些虚名。

    他忽然有些不懂自己这些年到底在和沈南音抢些什么。

    那些本就不是他多么在意的东西。

    名望也好, 地位也罢, 沈南音真的在乎什么呢?

    或许只有程雪意。

    想到程雪意, 玉不染微妙地沉默下来。

    镇妖塔塌陷,仙牢被毁,噬心谷封印被迫, 修界群魔乱舞。

    他自出事之后一直疲于奔波, 根本无心去思索太多。

    或者说, 他不允许自己去考虑那么多。

    他甚至不敢想起程雪意这个人。

    如今不期然地想到, 他终是哑了嗓子, 忍不住问沈南音:“你恨不恨她?”

    “再见她, 你会不会杀了她,除魔卫道?”

    他并不知道沈南音早就和程雪意见过,沈南音也没打算说。

    对于如此尖锐的问题, 他只是再次轻轻地反问回去:“卫道卫道,师弟觉得我们所卫之道,究竟是什么道?”

    玉不染眯了眯眼,有很多话能回沈南音,却突然不想多说。

    他是最痛恨妖魔邪祟的人,一直都认为妖魔该死。

    镇妖塔失守的时候,最希望将其中妖族斩草除根的人就是他。

    如今看来他当初是很有远见的。

    可惜要叫他现在来评判这件事,问他要如何解决这些妖魔,他也不知自己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行至一处荒郊野岭,沈南音御剑而下,玉不染紧随其后。

    两人落地之后,看见了几乎被吸干灵力的金山谷弟子。

    行事的魔族还不曾离开,他们是一丝灵力都不舍得留浪费,全都要吸走。

    发现沈南音和玉不染到了,他们对视一眼,不甘心地遁走。

    金山谷弟子倒地不起,形容狼狈,看得其余修士唏嘘不已。

    沈南音替他们封住穴道,留住最后一丝灵力,将人交给玉不染之后追向那些魔族。

    只他没走多远,就被身后的咒骂拦住了。

    “沈南音,你站住!”金山谷弟子充满怨愤地瞪着他,“是你!一定是你!你和魔族有勾结!还去追什么魔族,你是最该被抓起来的人!乾天宗怎么会把你放出来,让你继续祸害天下!”

    玉不染都听不下去这话,遑论乾天宗其他人了。

    张懿第一个站出来:“满口胡言,若非大师兄坚持,谁要来看你们是死是活?多事之秋人人自危,管好自己的性命就行了,非要口无遮拦去议论旁人,大师兄撇下你们真是一点都没错,要怪就怪你们没本事还碎嘴子!”

    几个金山谷弟子已经什么都没了,绝望到极点的人什么都不怕。

    他们咬死了沈南音,真心实意地觉得始作俑者是他。

    “胡言?什么叫胡言?他与魔族有染是我们胡言吗?那是五雷轰顶做过证的!我们提的办法他要是不愿意,大可以可以,奈何他被戳中心事,心虚之下却要将我们撇开,还暗中勾结魔族,将我们送到魔族手中,等我们被魔族吸干了灵力才假惺惺来救人,在你们面前做出多么仁善慈悲的样子,真是唱得一出好戏 !”

    张懿瞠目结舌:“你们可真会想象!”

    “想象?这分明就是事实,你们再继续跟着这个人,下一个被吸干灵力死于非命的就是你们!看见那些魔族拿着的魔灵珠了吗?那可是当年血魔的东西,能吸纳天下间至纯灵力,供给魔族修炼使用。等那个夺了白泽图的魔女吸纳了魔灵珠,天下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他与那魔女不清不楚,怎么偏偏他丢下我们的地方就有魔?除了早就串通好了还有什么解释?他早就被那魔女收服,成了她的内应,怕是巴不得等着给人家做后宫去!”

    “啊!——”

    话没说完,那人忽然尖叫一声,惊恐地望着刺入胸口的匕首。

    “你!你杀人!”

    阿青静静地看着自己握着匕首的手,漫不经心地松开刀柄,站起身望着那人垂死挣扎。

    “你先是污蔑我,随后更是侮辱雪意,现在还带上了大师兄。雪意不在这里,无法将你如何,大师兄是个好人,再不满也不会将你如何,但我不一样。”

    “杀了你又怎样?就是要你死又如何?你死了,那张嘴就不会再说出令人作呕的话了。”

    阿青转过身来,望着满脸错愕的乾天宗弟子们,平静说道:“你们都在这里,也都看见了我的所作所为,要将我拿回去惩处,我没意见,要将我逐出师门,我也没意见。”

    她抬起双手:“动手吧。”

    阿青闭着眼睛,等待对自己的审判。

    她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身边,以为要拿了她,谁知手腕没被捆住,反而是身后惨叫再次响起。

    她愣了愣,错愕地回头一看,只见玉不染淡淡地抬起手。

    “既然动手了,就得确保他们没有一点活过来的可能。”他漫不经心地给一众弟子使眼色,剩下的大半弟子都是他座下的,他现在是乾天宗除了静慈法宗外说话最有力度的,也是最可能成为下一任宗主的人,帮他杀人埋尸对这些弟子来说是分内之事,没有分毫置喙。

    “早入轮回罢。”玉不染似惋惜地叹了口气,“那些魔族是追不上了,但也不是什么消息都没得到。魔灵珠我倒是在古籍里面读到过,是当年血魔的秘宝,所有魔族都对它趋之若鹜。看来那些魔族是想要重启这颗珠子,我们得在他们积攒足够的灵力之前抢过来毁掉。”

    他看看周围,特别注意了一下始终静默站在一边的沈南音,问道:“诸位若是没意见,我便传信给师尊,想法子得到魔灵珠的踪迹了?”

    所有人都没说话。

    玉不染便当他们都认可了,一边发传音一边随口说着:“还是要去一趟无欲天宫,水魔脉息当初在那里设下埋伏,赵无眠等人更是蛰伏天宫多年,去天宫肯定能找到线索。”

    话到这里,传音发了出去,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在传音里写的内容。

    魔灵珠现世,金山谷弟子被吸灵致死。

    半个字都没提到阿青动手。

    阿青怔忪地望着他,迟钝地问:“广文道君……不打算追究我了?”

    “追究你什么呢?”玉不染侧目看来,微微蹙眉,语带嫌弃道,“这几人定然是受了谁的指使,表面上对大师兄口诛笔伐,实则不过是为了抹黑乾天宗,逼迫我宗舍弃大师兄,自断臂膀罢了。去搜一搜,他们身上肯定会有私下联络的证据。”

    “都没了灵力,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还在那里说个没完,显然一心求死,你成全他们,何罪之有?”

    护短起来,没人比玉不染更能掰扯。阿青怔怔望着他如玉的侧脸,听到他命人去搜那几人身上,还真的搜出了和丹霞山山主的秘信往来。

    作为修界权威的第一仙宗,乾天宗辉煌了太多年,压了多少人的气焰?

    好不容易碰上他们出了事,难免有人心动,想要在这个时候分一杯羹。

    谁都想做至尊,可惜不是谁都有那个本事。

    “活该。”

    玉不染将秘信也送回了宗门,忽听一直沉默的沈南音道:“有妖气。”

    众人瞬间戒备起来,沈南音抬脚便走,玉不染带人跟上,看他神色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改变,不由低声询问:“大师兄就没什么想说的?”

    沈南音睨了他一眼,片刻后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玉不染怔住。

    他这么问,是等着沈南音发表不同意见。

    他们师兄弟多年,他最知道这个大师兄是怎样的人。

    哪怕那些人指着他的鼻子谩骂,他也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除非他们真的犯下死罪,否则他绝对不会动手。

    阿青突然出手,伤人至死,他搞不好还会责罚于她。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他大包大揽下来,虽然后面查出了那些人图谋不轨的证据,但在大师兄看来可能还是罪不至死。他都做好被驳斥的准备了,可他全程一言不发,玉不染心里反而越发没底,生怕他回宗之后给他来个大的。

    他从未

    想过,自己会听到他口中的称赞。

    “你疯了。”玉不染强撑着说,“你定然是想现在稳住我,等回宗再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沈南音并未放慢御剑,如今在外能被他追踪感应到的妖,必然是那逃出乾天宗的大妖。

    好不容易抓到痕迹,自然要立刻擒住。

    但这也不影响他回复玉不染的话。

    他用平和中正,认真冷静的声音回道:“我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玉不染呆了一瞬。

    “我们为师兄弟太久,过往的事情,我或许也有不足和记不清楚之处。若我真的做过事后寻你错处,令你受罚的事,伤了你的心,我向你道歉。”

    玉不染剑刃一歪,险些从落雨剑上掉下去。

    “不染,你是我的师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与你和师尊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至亲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弟弟。”

    沈南音轻声道:“我非完人,也会犯错,若我有错,你可直接斥问我,不要压在心里。”

    “你今日确实处理得很好。我未开口,是因我现在的身份没资格置喙这样的要事,你却不一样。我遵从你的决定,并真的认可。”

    玉不染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若是你,你会为此责罚阿青吗?”

    沈南音道:“我不会让她真的得手。哪怕让她得手,可以致残,但不必伤及那几人的性命。他们可以死,却不能死在我们的人手中。带他们回宗对峙的路上可以发生很多事情,那些事情都可以要了他们的命,总归不该是我们的人动手。万事只要做了就会留有痕迹,那几人的尸体,你要着人处理干净。”

    稍顿,他道:“等捉到画皮妖,我来做这件事。”

    ……所以若大师兄来处理这件事,在阿青动手之前,他就会有所反应了。

    他会有更妥帖周到的手段,不留任何痕迹。

    玉不染忍耐许久,咬唇道:“他们就是该死,灵力没了,怕也早就做了去死的准备,死之前反咬我们一口,真让他回宗对峙,于你于乾天宗都是大不利。”

    甚至对程雪意……对她也极为不利。

    他们要是回去了,一定咬死魔灵珠是程雪意的,是为她收集灵力。

    可玉不染和沈南音都不认为这件事和程雪意有关。

    沈南音缓缓说:“所以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

    “你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玉不染忽然心酸不已。

    他看着沈南音,这个光明万丈到令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大师兄,这次只是在一边等他的吩咐和安排。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

    真的发生了,他却宁可不要。

    他要堂堂正正得到这样的结果,而不是现在这样被施舍。

    “叫他们停下,不要跟来。”

    沈南音突然目光一凛,横在玉不染前面,不允后面的弟子再往前。

    玉不染顺着他的身影往前看,看见了画皮妖的背影 。

    找到了,但不准弟子们往前,是怕他们受伤?

    画皮妖确实厉害,大师兄重伤在身,不一定是大妖的对手,他在这里,却也不自信自己一定可以拿下千年大妖。

    这种情况下,虽然有为此牺牲的可能,但弟子们肯定是越多越好的,能帮一下就帮一下。

    玉不染想说什么,在看清楚和画皮妖在一起的人之后,倏地回头道:“前面危险,撤离,远一些,非必要不得过来!”

    他在安排着,沈南音已经先过去了。

    他御剑速度很快,玉不染安排完了赶过去,终于看清楚了那一幕。

    是程雪意。

    与画皮妖站在一起,被挡住大半身影的,是一身紫衣轻纱遮面的程雪意。

    哪怕遮了半张脸,那双眼睛他也不会认错。

    她站在那里,画皮妖缓缓朝她跪下来,千年大妖完全无视追来的玉不染和沈南音,眼里心里只有程雪意,虔诚且着迷地凝视着她。

    看起来他们就像是……早有前情。

    玉不染忽然望向沈南音,他想起大师兄和程雪意最初产生瓜葛,就是因为这画皮妖借了大师兄的脸,在宗门内兴风作浪。

    如今他们都知道程雪意是个骗子,那么,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

    或许从这画皮妖的事情开始,就全都是她的阴谋。

    她先拿下了大妖,借大妖的手再接近大师兄,说不定镇妖塔塌陷还真是她搞的鬼。

    现在他们见了面,接上了头,怕是要为她座下再添助力。

    玉不染欲言又止,明明被骗得最惨的人不是他,可他好像比沈南音还要难受。

    他有些窒息,讲不出话来,沈南音反倒很平静,神色温和淡然,仿佛没联想到那些一样。

    可玉不染都会想到,他怎会想不到?

    他当然会想到,从他们初见开始,她所说的每句话都是谎言。

    感情是假的,邂逅是假的,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谎言,是圈套。

    他被利用,被辜负,身败名裂,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朝那画皮妖抬抬手,恩赐对方起身,看起来十分快活自在。

    沈南音拔出背后红尘剑,觉得这也不是坏事。

    他那么多的愿望都覆水难收,但至少有一个还是实现了。

    她快乐就好。

    他们两个人之中,总要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第72章 072 “沈南音是我喜欢的人,他不是……

    画皮妖拥有千面, 面面绝色。

    这还是程雪意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脸。

    实话来说,这张脸真的无可挑剔。

    眸含春水,红唇妖异, 倾泻而下的褐色长发, 华丽的锦袍和首饰,处处精致,美不胜收。

    但程雪意看在眼里只觉得恶心。

    虽然她自己是个大骗子, 很享受骗到别人的成就感, 但她特别讨厌别人骗她。

    看着这张漂亮妖异的脸蛋,仿佛就看到对方为着曾将她耍得团团转而得意的模样。

    不可原谅啊。

    不过这人还算明智,知道会被收拾, 第一时间跪地求饶,还说要臣服于她,为她打天下。

    如今魔族势力不明, 修界各宗更是树立高墙与魔族对垒, 她手下可用之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千年大妖, 道行高深,与她父亲年岁都差不多了,若能为她所用, 确实是件好事。

    程雪意漫不经心地叫他起来, 很快就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目光不自觉望向画皮妖身后, 她瞳孔微缩, 看见了结伴而来的沈南音和玉不染。

    画皮妖精心装饰自己, 力求无一处不精美绝伦。

    可他那样的费心经营与沈南音的素面朝天相比起来, 竟被煞得一丝不剩。

    真武明华道君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总是喜怒平和,不疯不痴。

    他永远如天边孤高的神灵, 是不可撼动的信仰与力量。

    乌簪素衣,右手持剑,还没真的开始斗法,他所展现出来的压迫感已经海潮般涌来。

    程雪意不禁有些头疼。

    她和画皮妖此刻的举动怕是又要叫人误会了。

    虽然沈南音什么表示都没有,可看玉不染就知道事情大条。

    在噬心谷外的时候,见她揭破封印,玉不染已经世界观被颠覆。

    现在又发现她和画皮妖似有勾结,那神色里不加掩饰的愤怒与悲哀热烈燃烧着。

    所有沈南音不会表达的内敛情绪,玉不染都表达了出来。

    这就显得沈南音的冷淡平静更

    刺目。

    她想起他走的时候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心底泛起丝丝凉意。

    程雪意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天道果然看我不顺眼。”

    被冤枉的感觉,一次两次三次,她都快习惯了,可今天尤为不不舒服。

    她目光落在沈南音的丹田之处,稍稍感应便知晓他伤了哪里。

    事情还要从沈南音离开客栈之后说起。

    哪怕那个人是沈南音,她也不放心将母亲的魂魄交出去。

    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亲自为母亲的魂魄聚集力量。

    沈南音为她做了大部分,她只要完成最后的部分,说来也不算特别辛苦。

    不过因为是半魔之躯,多耗费了一点时间。

    冰心剑诀她已经摸到了第十重的门槛,想来很快就能修到,哪怕修不到,九重的力量也足以完成复活一人。

    母亲的魂火蕴养极好,起阵后聚灵很快,复活她看起来不算难事。

    程雪意全程认真专注,根本无心关注外面的什么事。等一切好不容易要有个结果的时候,白泽图中间燃烧猛烈的魂火越发有了人的模样,她突然紧张起来。

    她心里有些慌张,出乎了一身的汗,不知是高兴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些。

    程雪意曾不止一次问过母亲,若有机会出噬心谷,她会不会回去找乾天宗报仇。

    娘每次都会摇头。

    最开始的时候,摇头之后她会笑着说自己不恨什么,只是与师门和师兄做了不同的选择,各自为各自的选择负责罢了。

    到后来,一年年的降灵过去,一日日的风雪加剧,她时常会望着封印的方向出神。

    程雪意问过阿娘,问她在等什么,阿娘一开始说她也不知道,后来她被折磨得灵力不剩下多少,为了女儿的未来,开始想办法在噬心谷里开辟一条通道。

    这个时候程雪意再问她同样的问题,她的回答就变成了:什么都没等。

    通道建好的那一日,恰逢又是一季的降灵,阿娘强撑着活下来,被一群早看他们孤女寡母不顺眼的魔族偷袭。

    程雪意尚还年轻,敌不过如此车轮战,是阿娘拼了最后一丝金丹之力才将他们击退。

    但阿娘却活不成了。

    娘死的时候让她不要执迷,出去了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不是纯粹的魔族,体内有一半人的力量,若好好隐藏是不会被修士发现的。

    她可以隐姓埋名,在修界过一辈子安逸的生活。

    娘不想让她去报仇,更不希望她费心力冒险去救自己,她闭眼之前让她一定答应,程雪意笑着掉眼泪,不住地点头答应,看阿娘安心地闭上眼睛,余光情不自禁地瞥向那道陆炳灵亲手落下的封印,心如刀绞。

    她恨死了陆炳灵,不可能不去报仇,更无可能不复活阿娘。

    她骗了她,很怕她醒来之后会怪她。

    可是害怕之后,更多的还是兴奋与高兴。

    只要阿娘可以活着,怎么怪她都无所谓,天天骂她她也高兴啊!

    只是结果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白泽图灵力耗尽,化为点点星光消失,重回她身上积蓄力量。

    程雪意闷声吐出一开口血,望向母亲初成人形的魂魄,明明感知到了生魂的气息,却没见到她真的活过来。

    失败了吗?

    她恍惚着,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即想把沈南音找回来问清楚,出了门却察觉到羽浮光的魔灵气息。

    她想起曾让羽浮光安排寒林过来,现在看来寒林没到,他自己倒是来了。

    程雪意太了解这个弟弟,此处有他的魔灵却无他的人,他去做了什么一目了然。

    她心跳莫名加快,找沈南音还要费些时候,但找羽浮光就简单多了。

    她敲了敲银铃,刚要施法,就看见红衣黑发的少年回来了。

    “阿姐,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少年手里拎着个热乎的纸包,里面是还烫着的肉饼,酥香焦脆,看着就好吃。

    程雪意虽然辟谷,但也有口腹之欲,在噬心谷的时候,每次能吃到一顿肉,她都会开心好几日。

    羽浮光知道她爱什么,就带了什么过来,可她一点都不高兴。

    “你杀了他?”她问得直白。

    羽浮光想隐瞒的,奈何他来迟了,阿姐看起来也不会相信他早就准备好的托词,所以本来还想推卸责任的他到底还是承认了。

    “我看到他情况不对,机会千载难逢,便去除掉他。”他如实道,“我的毒针伤了他的金丹,他金丹若是入了魔气,又无白泽图可以驱魔,以那副重伤的残躯,怕是活不过十天。”

    “阿姐要找他?”羽浮光自己拿了块肉饼,咬了一口,问程雪意吃不吃,见程雪意没反应,才继续道,“是复活娘还有什么可以用到他的地方吗?”

    换言之,这人还有利用之处吗?

    若是没有,杀了有什么错呢?

    程雪意没办法指责他什么。

    她可以将自己和沈南音的仇怨一笔勾销,却不能强求别人也如此。

    浮光也是在噬心谷受过折磨的魔,他有理由为自己报仇。

    程雪意淡淡道:“是还有些事情要问他,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

    羽浮光顿住,脸色白了白,肉饼都不香了。

    “阿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姐弟一体,你怎么能说不管我?”

    程雪意本要走,闻言回眸道:“我让寒林来,你却自己来了,你都不听我的,我为何还要管你?”

    “浮光,我离开噬心谷之前你从不会擅作主张,五年时间,你变了不少。”

    羽浮光神色莫测地变了变,最后笑了一下道:“阿姐又何尝没变呢?如果换做从前,你可会为了一个外人如此对我?”

    程雪意清脆且响亮道:“沈南音不是外人。”

    羽浮光眼皮一跳。

    “他是我的爱人。”程雪意认真道,“沈南音是我喜欢的人,他不是外人。”

    羽浮光手中肉饼掉在地上,深邃的眼睛定在她身上,看她坚定不移地给他的仇敌名分。

    “我喜爱他,从前对他诸多利用欺骗,皆是无可奈何,往后我会尽量保护他,不与他正面冲突。”程雪意轻巧地说,“但你不是我,所以我不强求你接受他。你对他做了什么,如何对付他,我不会管,你也别想我放弃他。”

    “娘复活的事情还差一些火候,我要去问问他缘由。”程雪意明确道,“若你的毒针真的伤到他金丹,我也会想方设法救他。”

    “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互不相干。”

    程雪意自认所言完美,无可挑剔,说完就走了。

    羽浮光站在原地,想到她说起沈南音那个眼神和语气,突然笑出声来。

    好一个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好一个互不相干!

    真可笑啊。

    那样一个看起来无心无情,绝对不会喜欢谁的人,居然真的喜欢上了沈南音?

    那他这近百年的筹谋和陪伴算什么?

    他以为她绝对不会喜欢谁,所以才心甘情愿做个弟弟。

    只要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边,谁都不能比得上他们亲密,那他也认了。

    他什么都能给,什么都能放弃,都能奉上。

    可她现在居然对一个他恨透了的修士动了心。

    还说那是她的爱人。

    爱人。

    “哈。”羽浮光笑得很厉害,“爱人……”

    他是爱人,他是弟弟,真是可笑啊。

    她现在还能分得清楚,无非是沈南音伤重,处于弱势一方。

    若有朝一日他伤好了,与他们正面为敌,她又要如何选择?

    是选择霸业还是选择男人?

    是选弟弟还是选爱人?

    羽浮光舔了舔嘴唇,血腥味充斥着在唇齿间,他忽然特别想看到那一幕。

    程雪意离了客栈,脚步极快地循着魔灵气息搜寻。

    沿着羽浮光这一路的轨迹,很快找到了他和沈南音动手的地方。

    荒郊野岭,满地狼藉,血迹丛生。

    程雪意判断了一下地面上的脚步,知晓沈南音应该是被人救走了,她稍稍松了口气。

    幸好有人来了,不然哪怕毒针刺入他丹田,羽浮光那种谨慎的人也绝对会补一刀,看他死透了才走。

    事不宜迟,程雪意加快速度,四处搜寻沈南音的身影。

    可惜没找到他,反而遇见了一股强大

    的妖力。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哪只大妖。

    是那个用沈南音的皮骗了她的家伙。

    真是冤家路窄。

    若非时间紧张,她一定要好好折磨这家伙。

    “算你命好,我赶时间,就给你个痛快好了。”

    程雪意漫不经心地说完,准备速战速决,杀了这只大妖继续找沈南音。

    可她还没动手那家伙就跪下来了。

    他仰头看着她,神色认真痴迷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程雪意:“?”

    “雪意。”他还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记得她的所有,“我很想你。”

    程雪意:“?”

    “之前是我骗了你,但除了那张脸和身份,我对你说的一切,包括我对你的喜爱都是真的。”

    画皮妖跪在她面前,言词恳切,直舒胸怀:“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不要不理我。我千方百计离开乾天宗,寻至此处才找到你,你别赶我走,让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他真的很好看,爱一个人的眼神也很迷人,程雪意看了一会,缓缓放下了手中剑。

    画皮妖眼中盈满了欢喜,膝行往前道:“让我为不得已的欺骗好好赎罪。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千年大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很是很令人心动。

    “听闻魔灵珠现世了,你若是血魔之后,那魔灵珠定然是你的所有物。你要至纯灵力?我可以为你去搜罗,供你吸纳修炼,早日谋得天下!”

    第73章 073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与他相……

    魔灵珠。

    程雪意微微眯眼, 想到那确实是父亲的东西。

    可爹从来没用过。

    当年魔界势力一分为二 ,最大的势力是她爹,其二就是水魔脉息。

    两方虽未有不合, 水魔也臣服父亲, 但父亲并不理他,双方各自为政。

    阿爹痴迷修行,炼器、阵法、画符, 他什么都喜欢。

    有时为了钻研一种阵法或者法器, 他可以将自己关起来几年都不出门。

    这都是后来母亲告诉她的。

    她当然也知道魔灵珠,那是父亲的得意之作,他炼制出来只是欣赏, 增加他的收藏品,从来没用过,是后来被水魔阴了, 腹背受敌, 自身难保的时候被抢走了的。

    水魔拿了魔灵珠后放肆使用, 生灵涂炭,父亲几次阻止抢夺,都因魔灵珠过于强大, 水魔实力倍增而失败。

    后来是阿娘出现, 才勉强帮着他将魔灵珠收回。

    一开始阿娘也不信这个血魔, 外界都说作乱的魔就是他, 可到他嘴里却成了另外一派。

    有陆炳灵这个师兄在, 阿娘原也不信邪魔, 觉得邪魔都是恶道,该杀,几次差点杀了父亲。

    每次说起这个, 阿娘都有些怅然若失,她说人的固有印象很难改变,噬心谷建成这件事,是修界的仁善之举,也是无奈之举——不封印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当年魔族势大,真的要杀他们也没把握。

    是陆炳灵发觉母亲与父亲有联络,父亲从不伤害母亲,他心神一动,授意母亲找到父亲,商议所谓的“和解”,地点就设在噬心谷。

    这是个计谋,一个将魔族一网打尽的计谋。

    但最终结果是,血魔一脉确实听话来了,全都进去了,水魔一脉却没有。

    他们终于明白真正作恶的是谁,虽然最后还是赢了,但死伤惨重。

    而被关起来折磨的血魔一脉,在母亲的哀求之下,明明大家都答应了给他们一条生路,就让他们在噬心谷里封印赎罪,量他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可陆炳灵忽然就变了。

    听闻他要赶尽杀绝的时候,阿娘因心中的愧疚不得不现身,不得不用自己来为被她骗进噬心谷的血魔一脉争取一丝丝生的机会。

    他们已经没了自由,不可能再出来了,封印那样厉害,他们死在降灵和风雪折磨之下的可能性远比封印被破高得多。

    可即便如此,陆炳灵也不打算高抬贵手。

    阿娘自认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所以她献祭了自己。

    程雪意闭了闭眼,这些过往她都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从不提这些,他到了噬心谷也还是专注于他的修行和炼器,好像在内在外没什么区别。

    他制作了那样成功的灵笼,却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他乐意为了阿娘和程雪意忍耐风雪与折磨,不代表其他魔族也是。

    再忠心的手下,天长日久的折磨之下也会背叛,更别说那时有人拿出了极有诱惑力的筹码了。

    魔灵珠。

    正是魔灵珠。

    它曾经在噬心谷出现过,后来又不了了之。

    程雪意认为是陆炳灵做的,除了他还有谁?

    不过现在看来,这魔灵珠在谁手上,谁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

    是谁呢?

    噬心谷建成之后,沈南音真的是第一个进去的人吗?

    噬心谷里面,还有谁是最可能和这些有关的呢?

    程雪意想这些时,沈南音和玉不染已经逼近,画皮妖自作主张,要为她收拾了眼前的劲敌。

    “沈南音,你以为这里还是你的乾天宗镇妖塔吗?”他轻笑一声,“在这里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之前让你一次两次得了便宜,这次绝不会再让你耀武扬威。今日便在我心爱之人面前,要你跪地求饶,死无葬身之地。”

    他对沈南音的怨恨不比羽浮光少,音色阴冷道:“你借着我与雪意的感情才得她青眼相加、几次放过。她会心软,我却不会,拿命来!”

    沈南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听着画皮妖口中明晃晃的情意,想到自己这副皮囊,想到他与程雪意的初遇,握剑的手一点点收紧。

    玉不染脸色比他难看许多,比他更听不下去画皮妖大放厥词。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玉不染正要与沈南音一起动手,忽然看到画皮妖吐了一口血,胸口被“不念前尘”贯穿。

    他不可置信地转回头,看见程雪意微微偏头,目光自始至终在沈南音身上,没施舍给他这个骗子半分。

    “什么叫借着你与我的情意才对他青眼相加?”程雪意好奇地说,“难道不是你借着他的脸和身份,才骗到我的一点儿在意吗?”

    画皮妖瞪大眼睛,错愕地望着她的脸。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与他相提并论?真是倒反天罡。”

    程雪意不屑地说完,手中剑轻轻一转,毫不留情地搅碎他的内脏。

    在场四个人,除了她本人,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幕。

    玉不染傻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他听着画皮妖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直到程雪意猛地拔出剑刃,才跟着画皮妖一起激灵一下。

    活像是他也被刺了一剑一样。

    沈南音看了他一眼,玉不染接触到大师兄平静到有些麻木的视线后,莫名也平静下来。

    大师兄看上去好像不太相信眼前这一幕。

    也对,千年大妖,刺了一剑又怎么样,不会死的,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苦肉计吗?

    或者又是什么别的试图蒙骗他们的戏码?

    程雪意和画皮妖演了第一次就可以演第二次。

    玉不染警惕起来,他呼吸有些粗重,理智不断告诉他不要相信程雪意,要时刻戒备此人,可当程雪意甩开画皮妖朝他们走来的时候,他还是不争气地软了手臂。

    握剑的手臂不自觉放下一些,在察觉大师兄一动未动之后,他勉强跟着再次举剑。

    “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程雪意实事求是道,“除非你现在伤全好了,不然还是别与我动手得好。”

    后面的话是看着沈南音说的,并且还有补充。

    “浮光伤了你的金丹是不是?我帮你疗伤。”

    她完全无视沈南

    音手中仙剑,不断往前走。

    红尘剑嗡嗡作响,剑鸣与剑气骇人无比,画皮妖缓缓凝结心口的洞穿伤,静静望着程雪意接近沈南音。

    既然当初选用了沈南音的脸,画皮妖自然是认可对方的身份和容貌。

    可他一直觉得与程雪意夜夜相处的人是自己,外貌和身份不值一提,待再见她,解释清楚自己的无奈之处,自然可以获得原谅。

    毕竟在他的印象当中,雪意表现出来的模样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温柔如水。

    不过现在看来,他骗了她,她何尝不是也骗了他?

    她接近沈南音本就不是真心的,所有的乖顺柔和都是装的,是带有目的的。

    而她是什么目的,现在已经天下皆知了。

    画皮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上前说道:“雪意,你若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大可以吩咐我来做,不必非得再委屈自己接近他。”

    他自以为对她了解十分透彻:“你肯定厌恶透了他们这些正道修士,当初接近他不过是为了白泽图,现在你已经得手,何必再勉强自己看他冷脸?你需要什么,还要他帮你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来帮你。”

    他主动走到程雪意身边,定定说道:“你怨我骗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快活,我都可以接受。”

    “但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为自己的错误弥补你。”

    程雪意微微颦眉,啧了一声,十分厌烦地瞥向喋喋不休的家伙。

    虽然沈南音自始至终神色都没什么太大变化,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大约和大妖一个想法,都觉得她目的不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好吧,她找他确实有些事情,但也不全是为了那件事。

    这死妖怪能不能闭嘴?

    程雪意反手握剑,剑尖再刺向画皮妖,这次没有得手。

    他有了防备,看着那差点伤了自己命门的强大灵剑,硬着头皮说:“……在我弥补你之前,还是别杀了我。”

    “说到底你还是怕死。”程雪意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她直接招呼玉不染,“二师兄,你去杀了他,他受了伤,不是你的对手。”

    玉不染被这么一句“二师兄 ”给喊得愣住,下意识应了,回过神来面色难看至极。

    正要再说什么,已经看到程雪意化作一团血色的魔气,把大师兄给卷走了。

    画皮妖不甘心地要追,玉不染哪里肯放他走,这东西满嘴胡言乱语,折辱他们,死不足惜!

    “想跑,也要问过本君的剑。”

    玉不染持剑而上,斩断画皮妖退路,手中打出几道灵力,守候附近本来不准靠近的其他弟子们都被叫了过来。

    身份敏感的人已经走了,他们便别再偷闲了。

    沈南音被魔气卷起不久就挣脱了。

    他们远离战场没多远,他下了地就要回去帮忙捉妖,被程雪意从后面抱住。

    “我方才那一剑上染了我的血魔气,画皮妖在二师兄那里讨不到好处,会被捉到的。”

    沈南音脚步不停,还要走,不和她说话,也不看她一眼。

    程雪意恍惚一瞬,自后望着他冷淡的侧脸,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突然对她这样冷淡,落差之后本以为是怒意,但其实也没有。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想到他因她而生的处境,竟有些心悸。

    生平第一次爱一个人,令他断了前途,还险些送了命。

    真是好可怜。

    哪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也没有拼死拼活要报复回来。

    程雪意自己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见了画皮妖一剑穿心不带犹豫,她最清楚沈南音对她的反应是宽容到了什么地步。

    这个人是真的很爱她。

    想到这些,她怅然若失。

    他要是没有这么爱她反而就好了。

    她可能会不甘心一阵子,但很快就能调整过来,就能没有任何牵绊地做自己的事情。

    不像现在,总被他搅扰心绪。

    祸水。

    “你不如跟我走。”她突然说,“别管什么劳什子的修界和师门了,反正他们现在也不稀罕你,你不如同我走,彻底做我的人,与我朝朝暮暮。”

    她绕到沈南音面前,望着他认真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人生总要有许多尝试,你前半生都在乾天宗,后半生为何不试试来到我身边呢?”

    说出这些话的时,程雪意已经想到他会如何回答。

    他定然会拒绝。

    沈南音果然后退了一步,清隽的眉眼在微风拂起的几缕发丝间迷蒙凌乱。

    程雪意不禁一怔。

    他虽然退了一步,却没有直言拒绝。

    她浑身一震,恍如过电一样,立刻开始步步紧逼。

    “到我身边来,和我永远在一起,这不好吗?”

    她又问了一句,眼神和语气都很认真,沈南音静静地望着她,仍是一言不发。

    程雪意便继续道:“他们如何非议你折辱你我都已经见识过,他们不值得你再做什么,但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这四个字极有力量,刺得沈南音眯了眯眼,若有所失。

    良久,他终于开口,慢慢说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我要做的事,只是我想那么做,旁人如何,我不在意。”

    “我不可能入魔,也不会与魔族为伍,对昔日师门和同道刀剑相向。若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我无力反抗,想苟活于世只得向你妥协,你大可不必对我说这样的话。”沈南音剑都不拔,平静说道,“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程雪意下意识道:“我完成了白泽图最后的阵法,但我娘的魂火只是初具人形,没有复活,这是因为什么?”

    说完了才回过神来,脸色难看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沈南音只回应前面的:“死而复生是逆天而行,哪怕有白泽图在也不是轻易之事。人人皆知白泽图可令人死而复生,但也需要一物做引才能完成。你有师叔魂火,可以行事,却也不可能朝夕之间便成功。”

    “魂魄既成人形,只需护好她,给她时间吸收天地灵气即可。”

    “……也就是还要再将养一阵子?”

    沈南音没说话,但沉默就是默认的意思。

    程雪意“哦”了一声,捏住他的衣袖赞美:“还是大师兄最厉害,那你可知如何能加快吸收灵气的速度,帮我娘更快复活?”

    “欲速则不达,做事不能急于求成。古往今来,白泽图名声在外,真正能为它所复活的人却从未有过。”

    “什么意思?”程雪意脸色不太好看。

    沈南音:“没人有资格使用它去复活谁。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用,我虽了解一二,但实践也是第一次。”

    他知道这些,不过是因为曾经被当做乾天宗未来宗主培养。

    而现在这些都离他很远了。

    “若无旁的事,沈某告辞。”

    他的语气那么官方,冷淡得像是对一个陌生人——他对陌生人也是温和的,从未如此冷淡。

    程雪意没再阻拦他,她站在原地,突然开始掉眼泪,轻轻的哭泣声令人难以忽视。

    沈南音顿时腿入灌铅,半步都走不动了。

    程雪意慢慢追上他,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开口说话时不见半点哭腔。

    “礼尚往来,你告诉我这些,我也告诉你我知道的,关于魔灵珠的一切好不好?”

    程雪意停在他面前,见他看过来,轻声说:“你见过魔灵珠了,画皮妖也在

    你面前旧事重提,可你遇见我却不问我这些事,就那么肯定我不会告诉你吗?”

    沈南音目光划过她白净的脸,看到上面未干的泪痕。

    他眼睛酸疼,别开头道:“非你所为,为何要问你。”

    程雪意怔了怔,讷讷道:“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干的?”

    画皮妖都觉得是她在操纵魔灵珠,那可是血魔的造物,更是他的遗物,怎么会不在她这个后人手中呢?

    沈南音不曾迟疑道:“我不知当年噬心谷建成具体发生过什么意外,是近日才开始调查。血魔……你父亲被关入噬心谷与魔灵珠脱不开关系,你不会想要用害了你们一家的东西获得力量,哪怕那会是条捷径,你也不会走。”

    轰地一声,他的话如雷鸣落在程雪意心中。

    惊雷落,万物生。

    她眼神复杂地望着他,忍不住道:“你分明很了解我,为何我对你表明心意,你却不肯信了?”

    沈南音拧眉欲走,没走出几步便丹田剧痛,身子猛地颤动,险些倒下。

    程雪意上前将他扶住,手抚在他丹田处,温度冰冷却力道温柔。

    “疼不疼?”她低声问。

    疼不疼?

    她竟还问他疼不疼。

    沈南音眼眶一酸,潮湿涌上,终是哑声道:“不及心伤万分之一。”

    第74章 074 “因为我舍不得。”

    沈南音轻轻的一句话, 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却轻而易举地令程雪意眼泪又掉了下来。

    故意哭的时候生怕他听不见,真哭了却生怕他发现。

    她匆忙抹去脸上泪痕, 展颜笑道:“你既然在调查噬心谷的过往, 那没什么是比来问我这个当事人更直接的了,何必舍近求远。”

    “除非。”

    她说到这里语气顿住,眼底笑意消散, 红彤彤的眼睛怔怔看着他。

    哪怕做了遮掩, 可那眼尾的绯红盖不住,沈南音稍稍抬眸,就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很委屈, 一个大骗子,自己却委屈上了,偏偏沈南音还很清楚她在委屈什么。

    因为他待她没了过往的好, 所以她委屈。

    “除非你连这些也不愿意信我了。”

    她憋闷得很, 说着话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她从不是这么爱哭的人, 除了爹娘死的时候,她再疼再苦,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从没这么哭哭啼啼过。

    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无能, 十分难堪。

    她忽然负气地转身要走, 没走几步就在身后压抑的痛呼声中停下来。

    她闭了闭眼, 调整好状态之后回身道:“先疗伤。浮光的毒针很厉害, 若再不拔毒, 你的金丹非要废了不可。”

    或许是因为真的太疼了,或许是因为脱身不得,又或许是因为她赤色的双眼让人难以拒绝。

    沈南音任她拉着寻了个僻静的地方。

    落下避免被打扰的结界, 程雪意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被沈南音将将拦住。

    望向他充满抗拒的眉眼,她有些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避讳这些?你身上有哪里是我没看见过的吗?我连你那里有颗痣都知道……”

    话没说完就没说下去了,因为沈南音挣扎着要起身离开,程雪意无语之后只得放弃。

    “那就隔着衣服,隔着衣服总行了吧。”

    沈南音肩颈松懈下来,被程雪意拉回来,她退了一万步道:“但也要解开腰封,你勒得这么紧,我不方便行事。”

    “……”

    话说得极有歧义,沈南音知道她也不是故意胡来,沉默地闭上眼睛,是默许了。

    程雪意熟稔地解开他的腰封,看他全无防备地将丹田交给她,那可是修士最紧要的命门,心碎了尚可疗愈,有一线生机,丹田金丹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他就不怕她现在反水,夺了他的金丹吸收?

    反正她是魔,最懂得如何化解修士的金丹,等到那个时候,陆炳灵来了也不是她的对手,遑论暗处作为的那些鼠辈?

    程雪意手隔着衣料落在他丹田处,尽管不是肌肤相贴,冰冷的温度依然让沈南音微微蹙眉。

    他缓缓睁开眼睛,见她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便悄无声息地注视她。

    他们的视线总是交错的,他看她的时候,她不能是看着他的,只要视线不交汇,好像就有理由说服自己注视她。

    她也瘦了不少,想来这些日子比较奔波,眉宇间尽是倦意。

    手心这么冷,是火灵龙丹已经不在了吧。

    思及噬心谷破碎的封印,便知晓她最终用那灵丹做了什么。

    给了她就是她的东西,如何处置都由她自己决定,沈南音无法置喙什么。

    他极力克制,还是在丹田剧痛之中缓缓调动体内灵力,让自己的身体温热起来。

    程雪意隔着衣料都感觉掌心之下的温度。

    她心头一跳,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发现他已经又闭上了双眸。

    他一定很疼,才会满头是汗,紧咬下唇。

    本来没什么血色的唇瓣都被他咬出血来,染上艳丽的色彩,与苍白的脸契合着,透着一股妖冶之色。

    程雪意加大了掌心魔灵,一点点引出刺入他金丹的毒针,忽道:“其实你可以杀我,对我出手。”

    手下人身子倏地僵硬,程雪意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我不会怪你,也不会生气,这都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谁遇见了他这样的事情,心底都会有怨有恨。

    他可以出手为自己求一个公道,她也不是全然接受不了。

    “可是你没有。”程雪意定定地看着他,“你为何没有?”

    沈南音的身体越发僵硬,程雪意的话仍在继续。

    她靠近他,极近地望着他的俊美脸庞,想要亲他,又忍住了,怕把他吓跑。

    她有些迷惘道:“你口中虽然冷淡,却也仅此而已。你一次都没伤过我,没有真的将我如何,甚至还帮了我。你虽说那是被逼无奈的妥协,可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到底是为什么?”

    她好像真的很困扰,眉宇间都是难解。

    沈南音终于睁开眼与她对视,将她眼底交织的情绪看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得不到答案,但有了这样一个对视也足够了。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为她解惑。

    在毒针拔出去的一瞬间,沈南音偏头吐了一口血,血色黑红,是毒入血脉的征兆。

    若非程雪意来得及时,他纵然丢不了命也得痛上许久。

    羽浮光的毒针仿照了沈南音的降灵,给人造成的伤害也类似,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去,也要让这个罪魁祸首体验一下那滋味。

    程雪意恍惚之中听到沈南音艰难地喘息着说:“为什么?”

    他重复她的疑问,最后自嘲说道:“因为……”

    “我舍不得。”

    血色的毒针就在掌心,程雪意将它丢弃到一旁,呆呆望向沈南音的脸。

    视线相交,这次谁也没躲藏,他那样防备,那样疏远,那样不敢相信她,可在她如此迷惘无助的时候,还是心软了一瞬,给了最本真的回答。

    程雪意眼眶一热,涌上海潮来,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几乎看不清楚他。

    他没有报复,不断地妥协,虽然嘴上给了不是对手的理由,可他这样频繁外出却不疗伤,任由自己一直伤着,难道不是故意在维持这个理由,自欺欺人,给她放肆的机会吗?

    他舍不得对她如何。

    可她从未有一次舍不得。

    杀他的时候是真的想要他死。

    以为他死了的时候,是真的满心都是她的正事,没给他留下一个角落。

    程雪意张张嘴,无法再厚着脸皮说些暧昧的话。

    面对他坦然到有些可怜的模样,她只能转开头将眼泪逼回去,努力说些对他有用的话。

    “魔灵珠是我爹做的,但我爹从未用过。他最爱炼器和阵法,痴迷其中,藏品无数。”

    她言简意赅地将她所知的当年事都告诉了沈南音,微微抿唇道:“我爹死在噬

    心谷,死在他自己的灵笼和同族的折磨之中。他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没在水魔还没抢走魔灵珠的时候将他杀死,留了后患。”

    “阿娘献祭噬心谷之后,以为我爹会怪她欺骗,怪她设局夺走了他的修为和自由,已经做好了只要他提她便弥补的准备,但我爹什么都没说。”

    “他没生气,也不怪罪,还说这也没什么不好,这反倒是陆炳灵成全了他们。若陆炳灵没来这一遭,或许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和阿娘朝夕相伴。”

    阿娘说起这些的时候眼底有些笑意,更多的却是痛苦。

    她知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阿娘明白爹说的是对的。

    如果不是陆炳灵又一次骗了她,连这样失去自由日夜受折磨的苟活都不肯给阿爹,那娘是不会就这么献祭噬心谷的。

    她到底是个修士,一辈子降妖除魔的教导让她除了自责,也不能过于怪罪师兄。

    她那个时候想,封印了就封印了吧,反正本来也是要这么做的,现在不过是借她的由头将事情变得简单了一些,少了些麻烦和伤亡。

    这对修界来说算是一件好事,对百姓来说也是好事。

    只她自己一个人无法原谅自己,心魔丛生,算不上什么。

    可他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现在回头想,我娘每次都说她不怪谁,也能理解。”

    阿娘是修士,修士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她能怪陆炳灵什么?

    哪怕她献祭了噬心谷,也只是她的个人选择,在道义上,她不会去怪罪师兄。

    可在私人感情上,她没办法再原谅他的欺骗。

    有什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之间不能坦然相告的呢?

    是觉得一定会被她拒绝,所以非要先斩后奏,一次次骗她利用她吗?

    他对她没有一点信心,从不可试着与她说清楚,是坚定说了也白说。

    这何尝不是一种辜负。

    “阿娘总会盯着陆炳灵留下的封印发呆,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天。我不敢打扰她,都会跑去问我爹,问他阿娘为什么总看那封印。”

    程雪意失神地说:“爹说,娘现在看的都是少的了。在有我之前,阿娘几乎每日都守着那道封印。一来是防备有什么魔趁机逃出去作恶报复,二来……”

    程雪意望向沈南音,看他听得专注,笑了笑说:“我爹说,他觉得我娘在等你师尊来接她。”

    沈南音怔住。

    “她等了很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在第三十年头的时候,她终于不再等了。”

    “那之后她和父亲有了我。”

    “所以大师兄,我不是之前骗你的十九岁,我没比你小多少。”

    “我叫你大师兄也不算有错。”程雪意歪着头说,“我确实是你名副其实的师妹。”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她是神愿师叔的女儿,正是她名正言顺的师妹。

    再没有比她更配得上这个身份的人了。

    沈南音愣了许久,手几次抬起又放下,眼中迷茫不比程雪意少。

    他陷入两难境地,心疼与自责充斥着他的眼眸,程雪意看了一会儿,开始给他的心口疗伤。

    这次脱他的衣服,他挣扎得不那么厉害了,她轻轻一推,他的手就挪开了。

    衣衫褪去,刺目的伤痕布满他漂亮的身体。之前在客栈程雪意只顾着白泽图和复活阿娘,根本无心关注他的伤势,现在才看得清清楚楚。

    明珠蒙尘,美玉有缺。

    她微凉的手指抚过他温热的身体,指尖一点点染上了热度。

    “我爹死的时候,血凝固得很快。我抱着他,哭得很厉害,但他一点都不伤心。”

    “他叫我别哭,说他这几十年过得很快活,今日死在这里,只遗憾没人能再护着我们母女。”

    “他说是他不够谨慎,着了道,叫我们别想着报仇,别和封印外的修士对上。”程雪意缓缓望向沈南音的眼睛,“我父亲死在灵笼之中,为的就是魔灵珠。但魔灵珠最后踪迹全无,也未见你们修士有什么反应。”

    “我那时候以为是陆炳灵算计了我们,现在想来不太像他。大约是水魔脉息和修界其他大能有了瓜葛,此人该不是陆炳灵,但修为绝对不低,进了噬心谷能全身而退,还没惊动任何人,大师兄觉得修界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谷内与此人里应外合的不是我的人,就只能是天魔那一派。”

    “小天魔看似不问世事,甚少露面,焉知不是明哲保身,暗处作乱?”

    “魔灵珠搞不好就在他手上。”

    程雪意掌心汇聚精纯灵力,一点点为沈南音愈合最严重的心伤。

    “我爹……他总是对我娘千依百顺,甚至逆来顺受。”

    “他一点都不怪我娘‘设计’了他,骗了他,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可以和我娘在一起,他都甘之如饴。”

    “就像——”

    程雪意缓缓靠近沈南音的怀抱。

    “就像你。”

    现在想来,她们母女的命运惊人的相似。

    她们总是要栽在相似的人手中。

    父亲虽然是魔,性格与沈南音也天差地别,但他们对爱人的感情惊人的一致。

    “大师兄。”

    程雪意仰头看着他的下巴,喃喃问道:“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再相信我呢?”

    不等沈南音回答,她腰间银铃忽然响起,寒林急促的声音传来:“君上,不好了,少主出事了——”

    第75章 075 “沈南音,你简直是疯了!”……

    寒林的消息令程雪意眉头一皱, 她目光凛然下来,低声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倒是一点都不避讳身边的沈南音,完全不怕他听见什么。

    沈南音想要回避, 可程雪意一手拿着银铃, 另一手也不肯放开他,抓着他手臂的手比拿银铃的力道还大。

    沈南音定了定神,用自由的那只手整理衣衫。

    程雪意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伤势好了一些, 毒针拔出,确实可以穿好衣裳了。

    可看他穿衣,她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好像他们马上又要分开了。

    “我们遇见了修士,陆炳灵那个老东西亲自出来了!他追上我们,打伤少主, 少主快不行了!”

    陆炳灵!

    程雪意倏然站起:“他走了吗?”

    寒林道:“没有, 少主在他手中, 被逼问魔灵珠的下落,我们要是有魔灵珠,哪里还用得着被他这样欺辱, 他到底明不明白啊!”

    程雪意额头青筋直跳, 恰逢这个时候沈南音挣了挣她的手, 她不得不松开。

    目光再次转到他身上, 她看见他已经恢复了自然的姿态, 衣着整齐之后, 他面色平和,气质温润高贵,清雅如莲, 不见半分褪去衣衫时的狼狈。

    程雪意对传音那头道:“我马上到。”

    她切断传音,盯着沈南音:“你要去见他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炳灵。

    沈南音望向她,两人四目相对,他言简意赅道:“他是我师尊。”

    少年时沈南音就跟在陆炳灵身边,是陆炳灵亲手养育倾心教导的。

    陆炳灵对旁人再不好,对沈南音这个弟子却没话说,对乾天宗和修真界更是无可指摘。

    若他真有什么事,沈南音不可能不帮他。

    程雪意微微眯了眯眼,轻声说:“若我要杀了他,你会不会也要为他杀了我?”

    沈南音直言道:“我没那个本事。”

    “……”程雪意一梗住,半晌又道,“那你还去干什么,别去不就行了?”

    他这次回答得依然很快,依然坦然:“没有本事也无法袖手旁观。近些日子师尊为我费心颇多,他如今状态不好,内息紊乱,旁人虽然不说,他自

    己也不提,但我感觉得到,他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沈南音目光直接地凝视程雪意,程雪意眼皮一跳,颇有些被看穿所有安排的感觉。

    这绝对不是错觉。

    他一定是猜到陆炳灵走火入魔和她有关。

    “你该去救你弟弟了。”

    他缓缓转过身,半阖长眸道,“我也该去尽我的责任。”

    程雪意知道羽浮光那里性命攸关,十分要紧,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要怎么做?”

    既不打算杀了她,又不能不管他的师尊,他要怎么做?

    程雪意没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人分道扬镳,虽然走的完全是两个方向,但他们都知道彼此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程雪意根据寒林传音的位置很快赶到了战场,到了才发现,寒林他们处境特别不好,玉不染抓住了画皮妖,与陆炳灵等人会和,修界几个大能都在,羽浮光被陆炳灵抓住了。

    捆仙索捆着少年的细腰,羽浮光垂着头,四肢无力,随风摇曳,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

    除了阿娘,这是她唯一称得上亲人的人了。

    ……真是世事无常啊。

    “君上!”

    寒林看到程雪意激动万分,他与乘雾和苦竹尽力了,奈何他们毕竟是噬心谷出来的,那里面一年四季的降灵十分可怕,纵然可以徒留一些修为,也远比不上外面安然修炼的修士。

    三人一个比一个狼狈,程雪意依次看过他们染血的脸颊和衣裳,怒意攀升到了顶点。

    偏偏这个时候,沈南音也赶到了。

    他的出现吸引了修士全部的注意,钟昔影望向陆炳灵,陆炳灵看都不看她,只望着姗姗来迟的大弟子。

    沈南音身体不太好,但状态还行,陆炳灵直接将手里的羽浮光交给了他。

    “看好。”他简单地嘱咐,言语间的信任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出来。

    沈南音伸手接住捆仙索这一头,视线与师尊交汇片刻,心里已经什么都明白。

    信任是一方面。

    觉得人在他手中,程雪意最难抢回去是更大一方面。

    为了神愿师叔,师尊可能甘心放任白泽图流落在外,但不代表他会放任魔族肆虐。

    魔灵珠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首座们外出都是因为这个。

    谁都知道魔灵珠的强大,为了避免当年的惨状重现,必须第一时间夺回魔灵珠。

    他们觉得魔灵珠在羽浮光——也就是程雪意手中。

    抓了程雪意在意的这个弟弟,就能得到她手里的魔灵珠。

    陆炳灵挡住要说话的钟昔影,在众人开口之前先一步道:“交出魔灵珠,本座便将此魔还给你,放你们走。”

    所有人都惊愕了,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法宗何必如此?如今处境不好的是他们,他们有什么资格谈条件,直接去抢了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罢了,难道还能是咱们的对手?”

    丹霞山山主第一个不满,玉不染手里托着缩小的镇妖塔,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丹霞山山主忍不住道:“广文道君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得难道对吗?”玉不染冷冷道,“什么时候修界开始论年纪不论修为了,什么叫乳臭未干,照你来说,本君也算乳臭未干了?”

    丹霞山山主语塞,半晌才道:“如今不是斗嘴的时候,道君很清楚我不是那个意思。”

    玉不染:“我不清楚。”

    山主:“你……”

    “够了。”陆炳灵蹙眉道,“安静。”

    玉不染和丹霞山山主立刻恭敬地闭口不言,其他人也都没了再说话的契机。

    静慈法宗的态度摆在这里了,他就是要如此安排,不参考他们的建议,他们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总觉得他在放水,可是没有证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抢了本门白泽图,险些诱拐他得意弟子的魔族,法宗该恨之入骨绝不手软的,他们又不太相信他会放水。

    难不成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放虎归山肯定是不妥的,或许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也是,如今修界各族势力仍然不明,若能夺回魔灵珠,放程雪意他们回去再引出更多的鱼来也不是不行。

    思及此,众人平静下来,程雪意却无法平静。

    陆炳灵或许还觉得她该感恩戴德吧。

    她安静地看了一眼羽浮光,他始终昏迷不醒,不知道伤到什么程度。

    她抿抿唇想要开口,但在她之前,沈南音先说话了。

    “师尊,魔灵珠不在她手里。”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望向了沈南音,就连昏迷不醒的羽浮光好像都跟着身体颤了几下。

    程雪意眯了眯眼,克制地挡住了身边的属下。

    “急什么?等他说完再做打算。”她与他们传音入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向了君上。

    见君上面不改色,只得勉强自己也去瞧瞧沈南音这个狗东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炳灵视线落在自己的大弟子身上,稍稍皱眉:“你如何断定?”

    “弟子亲眼所见。水魔脉息的魔族用手中魔灵珠碎片吸灵,金山谷几名弟子死于他们手中,那些人不是程雪意的手下。”

    沈南音睨了一眼玉不染,玉不染下意识道:“是有此事,我也看见了,跟着我和大师兄的其他弟子也都看见了。”

    张懿立马带着弟子们站出来作证,陆炳灵看了看这么多人,神色未有变动,但也难说他信了还是没信。

    不过这也都是乾天宗内部的说法,其他宗门的人并未看见,死了弟子的金山谷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连弟子的尸体都还没拿到。

    “死的可是秦师兄和李师兄?!”

    金山谷弟子吵闹起来,激动地要找他们师兄的尸体。

    金山谷谷主是个女修,元婴修为,远不及玉不染和沈南音,更无法和静慈法宗相提并论,金山谷本身也算不上什么大宗门。

    但她面对乾天宗的时候态度不卑不亢,气度极佳:“我宗弟子死了?不知尸首在何处,可安置了?”

    她微微皱着眉,看起来也是担忧和不忍心的,但态度可比其他弟子理智冷静许多。

    玉不染扫了扫沈南音,回道:“已经安置好了。待这里的事情了了,便将尸首交还给谷主。”

    金山谷谷主点头应下,有些脸色苍白地说:“单凭此事也无法定论魔灵珠与这几个魔族无关,说不定那些魔族乔装打扮过,亦或是他们暗地里有合作。”

    这些怀疑是大家的,不是她单独一个人的,沈南音早就想到了。

    “水魔和血魔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他们不会合作。”他望向陆炳灵,“这一点师尊应该最清楚。”

    水魔和血魔因何势不两立,双方发生过什么,经历过当年那些事,甚至算是始作俑者之一的陆炳灵确实再清楚不过。

    他静静看了一会自己亲手养大的弟子,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沈南音慢慢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他才说:“他们确实不可能合作。或许此事确实与血魔无关,本座也确实没在此女身上感知到魔灵珠的气息。”

    这就是认可沈南音的话了。

    钟昔影在此刻开口:“既然魔灵珠不在她手里,那就没有谈判的必要了,直接动手吧。”

    ——是了,既然程雪意没有魔灵珠,四处吸收灵脉的不是她,自然就不需要再跟她浪费时间了。

    一个魔,杀了就是。

    她一点底牌都没有,还不如承认魔灵珠在自己这里,好和修士们谈判羽浮光的归处。

    眼下他们不冤枉她了,她却陷入更被动的处境,这当然不是她

    所希望的。

    程雪意挥出一剑,挡住了钟昔影要杀羽浮光的灵力。

    沈南音带着羽浮光躲开两人交手的余波,羽浮光是没什么事,但他站在前面难免受到波及。

    “你这是做什么?”

    钟昔影问的是沈南音。

    程雪意的举动很正常,她要保护她的弟弟,她的手下,可沈南音这是在干什么?

    沈南音吸了口气,将险些吐出来的血咽下去之后,抬头接受所有人质疑和困惑的目光。

    从前唯他马首是瞻的人,现在对他充满了质疑。

    沈南音紧握剑柄慢慢说道:“钟师叔不急出手。”

    他也不管程雪意那边是什么反应,只盯着眼前的地面轻声道:“她虽然是魔,但至今并未真的伤害什么人,未曾酿成大祸。她窃取了白泽图,但也愿意归还。”

    “?”程雪意脑子冒出问号,她什么时候说愿意归还白泽图了?

    用是用完了,可她宁可毁掉也不愿意还回去,他做什么美梦?

    寒林、乘雾和苦竹也都不可思议地望着程雪意。

    程雪意张张嘴,反驳就在唇边,却在触及沈南音紧绷的情绪之后放弃了开口。

    ……反正已经没用了,要还就还吧。

    虽然还回去对魔族是个威胁,可阿娘回来了,她们母女相伴天下无敌,才不怕什么白泽图。

    程雪意居然不反驳这件事,远比沈南音提起这个更让修士们震惊。

    沈南音还有更震撼的话要说。

    “程雪意最大的错处便是窃取白泽图,若能完璧归赵,也算将功补过。如今天下大乱,她身为魔族,比我们更了解魔灵珠的线索,与其如没头苍蝇一样浪费时间,不如和她合作。”

    沈南音语气平稳地吐出令人错愕的建议:“水魔早就死在当年的噬心谷大战里,若真的有复活可能,手中定然有我们不知的底牌,这个时候多一个助力总好过多一个对手。”

    有人实在听不下去,态度极差道:“与魔族为伍,你拿我们修士当什么了!沈南音,我看你真是病入膏肓了!”

    “正是如此,我们是有多无能才需要跟一个魔合作,简直令人笑掉大牙!”

    “若无程雪意毁坏噬心谷封印,哪儿有后面那些妖魔逃出来的事情发生?是她先破坏封印在先,才给了他们闯破的机会,她罪无可赦,纵然有心将功补过,那也是个魔,与魔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沈南音,你简直是疯了!”

    沈南音面不改色道:“早在程雪意动手之前,外界已经滋生魔患了,诸位也都跟着处置过。可见哪怕没有她,那封印也早晚会被水魔脉息破坏。与魔族合作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多年前修界曾试图与魔族议合,最后是神愿师叔牺牲自己才将魔族封印。若无她,诸位说不定今日已经在和魔族和谐共处了。”

    这话说得刺耳,陆炳灵脸色都难看起来,沈南音却还有更多要说。

    “时间不等人,多一息便可能多死一个人。程雪意是血魔的后裔,最清楚魔灵珠的特性,此处可还有人比她更熟悉的?没有。若她肯帮忙,诸位定会事半功倍。真正作恶的那些魔族,只会比反对的诸位更害怕我们与她合作。”

    “她是有错,但噬心谷封印破损后,无数人看见她重新修复过,她真有祸世之心,完全不必多此一举,冒险逗留。乾天宗的镇妖塔是我亲自修复关闭,从那以后日夜不怠看守庇护,绝无人可以动手脚,程雪意也不可能。那么镇妖塔塌陷,便是有人单凭实力将其摧毁,修界能做到此事的人屈指可数。”

    说到这里,他望向钟昔影,目光如炬道:“钟师叔,晚辈有一事想问,镇妖塔塌陷的时候你在何处?仙牢出事的时候你又在何处?”

    “你的副宫主与真正作恶的魔族勾结,在外兴风作浪更早与程雪意,钟师叔作为宫主,当真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一字一句,沈南音简直是在明晃晃地怀疑钟昔影,这位普天之下仅次于陆炳灵的大能。

    第76章 076 沈南音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钟昔影反应很平淡, 其他人却先急了,其中不乏拥护她的人。

    要知道陆炳灵走火入魔,修为不稳, 随时可能出事, 钟昔影可能是他之后最有可能成为修界至尊的人,这是个站队的好时机。

    几个仙宗的首座依次出列,与钟昔影站在一处, 哪怕没说什么, 与她一起面对质疑的决心也表现出来了。

    沈南音定了定神,不见分毫退缩,他在程雪意遥遥注视之下提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圣子在无欲天宫多年, 也对赵无眠这位副宫主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吗?”

    付萧然缓缓从钟昔影身后走出来,漠视了钟昔影的视线,来到了人群中央。

    他仔细回忆,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徐徐说道:“不是毫无察觉。只是那些痕迹从前未曾往那个方向想过。如今看来, 绝情泉底下的蜃妖,只有赵无眠那等身份才能不惊动任何人养在那里。真武道君当日除魔除妖,他们看似下去帮忙, 却令你腹背受敌, 险些丧命其中, 必然不安好心。若非……程雪意出手, 你我乃至我妹妹菁华, 可能早已死在那里。”

    程雪意是个魔。

    付萧然已经很清楚了。

    但那又如何呢?

    沈南音的话都有道理, 他自己就是无欲天宫的人,他难道真的没发现宫中人有问题吗?

    只是没人提及,天下太平, 实在没往那边想罢了。

    程雪意再不好,对他和菁华却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焉有不报之礼?

    “赵无眠要神不知鬼不觉混过我与菁华的耳目并不是难事,但要混过宫主的神识却很难,除非……”

    付萧然言尽于此,虽未明言,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沈南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要和圣子一起挑动内乱,在修界危机四伏之下自内部瓦解我们吗?”

    站在钟昔影那边的人有力反击:“我看你是真的投靠了那个血魔女,故意在此扰乱军心,想再和那血魔女来一个里应外合,将修界彻底击溃!”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钟昔影若有问题,沈南音可能也有问题。

    沈南音立刻道:“我愿受搜魂之刑,已证自己对修界绝无二心,只是不知钟师叔是否敢和我一起受刑?”

    钟昔影一直都没说话,这个时候忽然笑了起来。

    她淡淡说道:“南音,你现在的身体,再搜一次魂,还能活吗?”

    沈南音温声说:“我无惧生死,怕只怕死得没有价值。若我的死能让修界寻到真正的奸细,查清到底何人与魔族勾结,最大程度减少同道的牺牲,那便是死得其所。”

    “还有一事,诸位恐怕都不知道。”沈南音不疾不徐,慢条斯理,“早在噬心谷破,血魔女入乾天宗之前,噬心谷内便有人进去过了,我不是第一个进入噬心谷的修士。”

    什么?

    竟然还有人进去过?

    众人哗然,就连站在钟昔影身后的人也开始游移不定。

    “那人手中有魔灵珠,其与谷内天魔有瓜葛,利用魔灵珠害死了谷内受刑多年的血魔,应该是为了防备之后天下大乱,血魔这个魔灵珠的创作者还活着,会致使其使用魔灵珠不够安全。事成之后,此人带着魔灵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炳灵猛地一震,他当然知道血魔死了,后来也知道师妹死了。

    可当沈南音这样直白提出来,他还是会大受震动。

    他一点点望向钟昔影,如果真的在沈南音之前还有人进入过噬心谷,那这个人必然修为与他不分上下。

    钟昔影并不慌张,甚至十分冷淡,她从容道:“沈师侄是怎么查到这个消息的?看起来连你师尊都不知道,你是如何得知的,莫不是……”

    “是我告诉他的,怎么了?”

    程雪意听了半天,第一次开口,她持剑立于风中,气魄撼动天地,绝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就是血魔的女儿,我亲眼看着我爹如何死去,此话若有假,便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不管是修士也好,魔也

    罢,说话都是一个吐沫一个钉,天道都在看着。

    程雪意敢这么说,修士们都诧异无比,疑虑的目光渐渐投注在钟昔影身上。

    钟昔影这时反问:“那便不能是静慈法宗进去的吗?他的师妹献祭了噬心谷,也许他是等着能力足以进入谷内的时候,想着进去看看他的师妹,顺便斩妖除魔呢?也许深师侄质疑的一切都是你师尊所做的呢?我可以被怀疑,陆炳灵就也该被怀疑。”

    这也不是说不过去。

    沈南音正要开口,一直沉默的陆炳灵终于出了声。

    “是你。”他一字一顿,极有力量,“我说是你,就是你。”

    钟昔影终于拧了拧眉,目光与陆炳灵交汇,不再反驳。

    她确实可能是下一任修界至尊。

    但也只是可能。

    陆炳灵还没死呢。

    倏然之间,站在钟昔影身后的修士们四散逃开,寥寥落落。

    钟昔影仍然不紧张,她慢慢说道:“说了这么多,不过都是猜测和揣度,一点实际的证据都没有。”

    她平静道:“沈师侄不过是为了替心爱的魔女寻一个生机,我可以不追究,同意你们与她合作,可你真心觉得,她会愿意同修士合作,帮着我们去伤害她的同族吗?”

    “对我的质疑,请你逐一寻到证据,再来指控我也不迟。在这之前,我同意你的提议,你现在该问问程雪意,她愿不愿意和修士合作?”

    沈南音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

    在此刻之前也没想过就这么打草惊蛇,将一切推断说出来,把钟昔影逼到这个地步。

    可是没办法了。

    羽浮光忽然出事,程雪意不可能不救他,沈南音的计划全被打乱,只能这么做。

    他失神地望向程雪意,内心也正如钟昔影说得一样。

    他其实也在不安。

    不安程雪意到底会不会答应合作。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她恨修士,会愿意为了证明自己,为了一个未知的结局与修士合作吗?

    她生性多疑,睚眦必报,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反水,也肯定怕修士比她更早反水。

    连她母亲都会被师尊算计,栽在噬心谷,她会冒着重蹈覆辙的风险踏出一步吗?

    沈南音将事情推到这个局面上,可他自己根本无把握她会答应。

    一个走神的功夫,心口忽然一痛,沈南音当即反击,才没让苏醒过来的羽浮光伤他要害。

    “阿姐!”

    他早就醒了,将全部都听了,所以他冒着自己身死的风险,在修士堆里竭尽所能地反抗。

    “你走!别管我!不要相信他们!他们害了干娘,现在又要来害你!我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你的阻碍!”

    寒林等人瞪大眼睛,望着羽浮光飞蛾扑火般迫向几个修界大能,失声道:“少主!”

    程雪意站在原地,安静地望着羽浮光献祭一样地回身,仿佛看见了当年献祭噬心谷的母亲。

    他挡住了所有大能欲对他们的迫害,承受了所有他可能承受不住的攻击。

    沈南音被他偷袭,那本能的回击也即将打在他身上。

    红尘剑的剑刃已经近在咫尺,照着羽浮光的眉心刺去。

    羽浮光挣扎反抗,与几名修界大能交手,四面楚歌。

    他好像没注意到沈南音的剑,回转的瞬间,那剑已经不是对着他眉心,而是对着他的丹田。

    这一剑刺下去,羽浮光必死无疑。

    沈南音自然也发现他的回身令自己这一剑意味转变,奈何剑势难收,强收回来,以他刚被偷袭那一下子的身体,亦是必死无疑。

    “少主!!君上!快救少主!”

    耳边是诸魔的高呼,几道黑气奔袭而来。

    沈南音所有的费心安排,只身面对百修分辨的苦心,刹那间全都白费。

    他们终究还是正面动起手来,就连微薄的、可能让程雪意尝试与修界合作的可能都没有了。

    沈南音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以他的脑子,哪怕山穷水尽也能找出一线生机。

    可他突然很累,突然开始怀念眼睛被程雪意故意弄瞎的那一时片刻。

    若可目盲,便不必亲眼看着自己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

    若可耳聋,便不必听见自己不想听见的声音。

    若可心死,便可不必爱绝对不会爱上自己的人。

    可能是这样的期盼太强烈,沈南音觉得自己在那间不容发的时刻真的失去了五感。

    他视线模糊,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虚影,他好像看见程雪意在靠近,又好像都是他的错觉。

    他闭上眼睛回想自己这一生,从少时到今日,除了与她相遇的时光,竟想不出任何值得他去遗憾不舍的过往。

    “大师兄!”

    有人为羽浮光的危机高呼,自然也有人为沈南音的生死险境惊呼。

    沈南音失神之间,听到熟悉的声音在为他不甘:“大师兄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那血魔女害的!真不知他为何还要为她孤注一掷费心筹谋!”

    眼前光影闪烁,沈南音这次确定,自己是真的看见了程雪意。

    她以震惊到所有大能的速度来到他面前,握住了他握着剑柄的手。

    所有的挣扎与游移都在电光石火之间,一眨眼就过去了,程雪意快得不可思议,陆炳灵距离比她近都没有她来得这样快。

    人在危机时刻的潜力总是无限的。

    无数错愕的目光望着她,终于意识到他们还是太小瞧这血魔女了。

    纵然她年纪还小,修行不到百年,可她毕竟是血魔的女儿,手中剑……等等,她手里拿的可是神愿道君的不念前尘?

    钟昔影目光锐利地盯着程雪意的剑,一直平静的神色渐渐有些波动。

    陆炳灵瞥了她一眼,振了振衣袖,浩瀚的灵压迸发而出,他必不能让程雪意为了救她的弟弟而杀了沈南音。

    没人怀疑程雪意握住沈南音剑柄的目的,都觉得她会救羽浮光。

    羽浮光的处境确实更不好,他被所有修士围攻,还被红尘剑抵着丹田,即将殒命。

    再没比他更重要的了。

    沈南音——他可能也会死,可他的处境视觉呈现上来讲确实不如羽浮光惨烈。

    羽浮光血染红衣,目光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程雪意,也觉得自己被选择了。

    他嘴角微微勾起,看到阿姐握着红尘剑的剑柄逐渐有了动作——

    沈南音没有被选择的自信,他知道自己会被放弃。

    在生死关头,在终于抛开生念的这一刻,他只有瞬息的时间留下遗言。

    奈何他的遗言也算不得什么遗言,不过是对旁人为他抱不平的话做出解释。

    “纵然旁人都说你害我。”他轻飘飘地说,“我也不觉得你害过我。”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望你不要困于昨日,不管未来还想做什么,只希望你是本心而为,不被任何外物牵绊。

    愿你此生逍遥,心与身皆自由无束。

    沈南音后面已经说不出话,所有心绪都无法开口,只能用红尘剑的剑意告知她。

    程雪意紧紧握着剑柄,将他所有的心情感受明了。

    看他闭上眼睛一心求死,她用了全力,替他受了那一剑的反噬,随后将剑刃推了出去。

    是的,推了出去。

    噗呲,红尘剑刺入羽浮光的丹田,因为程雪意提前泄力的缘故,剑刺入不多,稍入些许,可能有伤到他金丹的风险,但不好说会不会致命。

    程雪意看都没看羽浮光一眼,抢了沈南音就走,远远抛来几句话。

    “羽浮光,我将你视为亲人,你却连我也算计上了。这倒是提醒了我,我都快忘记你曾经阴险狡诈的模样

    了。”

    “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既然选择了骗我,那就去死吧。”

    羽浮光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她不单自己走,还示意其他三魔一起走,那三魔嘴上唤他一声少主,平日里也对他十分恭敬,可真到了与魔君有冲突的时候,都乖乖地跟着程雪意走了。

    驯得不错,这是他希望的,可他现在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羽浮光回首,无数修士表情微妙地望着他,红尘剑因主人远离,早已离开他的丹田追着沈南音去了,羽浮光丹田得到释放,他迅速化为一团魔气遁走。

    玉不染脸色难看道:“追!”

    追?嗯,追,追哪个啊?

    众人迷茫地看着他,然后见他马不停蹄地去追羽浮光。

    ……行叭。

    那追羽浮光。

    乾天宗大部分人被玉不染带走,陆炳灵留在原地,从之前对峙的字里行间,已经知晓这个羽浮光是师妹收的义子,不是亲子。

    义子,听起来还骗了程雪意,陆炳灵稍作思索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个义子想赌一赌自己和沈南音在程雪意心目中谁更重。

    今日这一出被抓,恐怕是他早有准备的一场好戏,他们所有人都是他的配角。

    只是看戏人的反应可能不如他所愿了。

    “那血魔女所用之剑是不念前尘。”

    钟昔影忽然开口,引来陆炳灵和其他修士的注意。

    “既然广文道君去追了另一边,那这一边该我们来追了。”钟昔影道,“即便抓不住血魔女,也要将沈师侄给救回来不是?”

    她看似询问陆炳灵,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要这么做。

    等真到了危急关头是救沈南音还是趁机要他死,这可就难以分辨了。

    混战之中最容易浑水摸鱼。

    只是行动之间,与不念前尘一起打造的另一把剑挡住了她的去路。

    钟昔影看着“不可得”,瞳孔稍稍收缩。

    “神愿献祭了噬心谷,她的剑自然也留在噬心谷内,有人能得她的剑承认,可见确实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陆炳灵缓缓道,“她承认的人,本座也愿给个机会。我同意合作的事情,不必去追程雪意。我的弟子也不是你的副宫主可比,他不需要人救,自己便能回来。”

    钟昔影眯眼:“法宗这个态度,看来是信了沈师侄单方面的揣测,和他一样怀疑我了?”

    陆炳灵理所应当道:“他是我的弟子,我养大的孩子,本座不信他,难不成信你?”

    “来人。”渡劫大能的灵力倾泻而出,笼罩在场所有人,“将无欲天宫宫主看管起来,事情未有定论之前,她哪儿都不许去。”

    第77章 077(抓虫) “我想不出来除了爱你……

    程雪意带着沈南音和三个手下离开, 没走多远就停下了。

    她几人大张旗鼓地进了一个镇子,寻了客栈住下,直接把三个手下搞蒙了。

    “君上, 咱们就在这里?不继续逃吗?”乘雾纳闷地问。

    “逃?”程雪意瞥了她一眼, “我那不是逃,只是先走一步,在我的字典里就没有逃这个字。”

    乘雾马上改变说法:“君上, 咱们不再‘走’远点吗?”

    苦竹也说:“此处是修士城镇, 虽然我们隐藏了魔气,但方才那样显眼地走进来,不好说会不会有人能看穿, 若是被看穿,岂不是很麻烦。”

    寒林皱起眉:“陆炳灵那老贼怕是很快就会带人追来。”

    程雪意将一直不说话的沈南音按到椅子上,回头对三人道:“怕什么?我既然选择这里肯定有我的用意, 你们安心住着就是, 不会有任何危险。”

    稍顿, 她回眸看沈南音:“对不对,大师兄?”

    沈南音接收到其余三魔的目光,凝滞的神识终于渐渐回归。

    他没说话, 面色有些苍白, 清冷的侧脸显出神圣湛然来, 与他们常见的那些妖魔鬼怪真是很不一样。

    乘雾恨透了这个人, 但也不得不承认, 他确实有让君上心软的资本。

    可是——

    “君上, 那少主怎么办……”乘雾有些迟疑,“少主欺骗君上自然是罪该万死,但若被修士抓住, 对君上恐怕更为不利。”

    羽浮光不是不可以死,死了没什么,怕就怕他没死成,赖活着,成为修士继续拿捏程雪意的把柄。

    他们姐弟两个虽然不是亲生,却在一起了几十年,羽浮光知道程雪意太多安排和心事,被拿住了十分危险。

    程雪意道:“他死不了,也不会被抓住,你们只管等着,他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乘雾闻言放心一些,她还想说什么,程雪意已经先道:“事情没你们想得那么难,就在这里睡一觉,走的时候我会叫你们。”

    三人领命想要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忌惮的目光难免还是会落在沈南音身上。

    程雪意侧身将他挡得严严实实,三魔就只能看见自己的君上。

    君上对沈南音的维护之意太明显,他们心知肚明此人是动不得了,只能暂时作罢,伺机而动。

    偏生在关门之前,君上明确开口道:“你们也看见了浮光的下场。”

    三魔浑身一震。

    “和我在一起几十年的弟弟也可以说杀就杀,我就是这样一个冷血的人,你们都看见了,自然也该明白,我能带你们离开噬心谷,就能让你们后悔跟我出来。”

    三魔一动不敢动,他们垂着头,看着程雪意走到他们面前,红色的靴面从他们面前漫漫走过。

    “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过过脑子,别自以为跟了我多久,与我关系多好,可以踩在我头上。”

    “知道了吗?”

    程雪意莞尔一笑,语调轻松,可只要听了她话的人,没有一个是轻松的。

    房门被她倏然关闭,她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消失,回过身面无表情道:“我是不是很失败?”

    沈南音望向她,目光划过她紧绷的脸庞,她没了方才迫人的气势,眉头轻轻蹙着,手抓着衣袖,隐秘的委屈在她眼底晃动。

    沈南音站起来,刚朝她走了几步,她就气冲冲来到他面前。

    “都认识几十年了,他眨眨眼我就知道他想干什么,明知我能看出他的居心,还妄想得到一个令他高兴的答案?简直做梦。”

    这是说她的弟弟羽浮光了。

    羽浮光也许很清楚程雪意能看出他要和沈南音分个高下的用意,但他就是想赌一赌,赌自己就是比他重要。

    程雪意看出来了,没满足他,沈南音这一路沉默不语,其实也在想这件事。

    他难以从自己被选择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心潮如海啸般涌起,他知道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理智,好不容易拉回神智,程雪意的话又像是一盆冷水泼下来,仿佛她选择他只是想给羽浮光一个教训,让对方知道别想拿捏她。

    她的委屈和自认失败都是为着属下和弟弟,与他没有分毫关系。

    他在羽浮光那里是工具,在她这里好像也是。

    沈南音渐渐冷静下来,半晌,他道:“你们在一起几十年,朝夕相伴,生死与共。他会有你能包容他任性的想法,也情有可原。”

    意识到自己居然还在安慰她,沈南音慢慢有些恍惚。

    他其实很在意。真的很在意。

    在意为何明明被选择的是他,输了的人好像也是他。

    他也很在意程雪意口中提到的几十年,他用了八个字来形容:朝夕相伴,生死与共。

    那样的几十年岁月,的确要比和他几个月的时间来得重要深刻。

    程雪意也没有反驳他的措词。

    “正因如此,他该更了解我才对,怎么能以身犯险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她还是很不高兴,并没有被安慰到,负气说完又道:“就怕他犯蠢一次,后面其他人也跟着犯蠢。我可不想

    次次被人看笑话,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了。”

    所以哪怕她完全没有方才威逼三魔时的愤怒和冷血,也要刻意表现出来,杀鸡儆猴。

    沈南音嘴唇动了动,只觉胸闷难受,言语匮乏。

    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言语匮乏的一日。

    沈南音闭了闭眼,干脆放弃了说话,他垂下眼睛,视线落在地面的角落,精神不自觉地涣散。

    他很累。真的很累。

    情绪几次潮起潮退,巨大的落差感席卷了他,让他前所未有的倦怠。

    沈南音身子摇晃了一下,跌倒之前被程雪意及时扶住。

    “怎么晕了?哪里不舒服?我不是泄了你的剑意,替你受了反噬吗?”

    程雪意紧皱眉头去把他的脉门,被他轻轻推开了手。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你替我受了反噬,该好好给自己疗伤,不必管我。”

    他撑着身子离开她,也不逃离客栈,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没那个能力。

    他径自走向床榻,客栈朴素简单的帷幔和床褥他也没有丝毫嫌弃,坐下来想要休息片刻。

    既然还没死,还活着,那就养精蓄锐,完成自己的未尽之事。

    程雪意远远看着他躺下,忽然道:“你不高兴,为什么不说?”

    沈南音身子一僵。

    “我刚才那些话,你听了心里有没有难受?”

    她什么都知道。

    程雪意一步步走过来,停在床榻边看着他:“为什么不说?”

    “大师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高兴不高兴,难过不难过,为什么总是不肯说出来?”

    沈南音僵了许久,转眸望向她:“我说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你已经很烦了,何必再让你更烦恼?”

    程雪意愣了愣。

    “事情已经发生,也已经解决,扫兴的话实在不必多说。我难不难过,你从前也未在意过,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自取其辱。”

    “羽浮光任性过了,你生了气,但也给了他机会。难不成我也要像他一样,说些话来斤斤计较,让你气上一场,再费心来安抚吗?”

    “纵然你会为了某些原因肯费这个心,我也不需要你这样。”

    “我和他是不同的人,程雪意,你不要将我和他混为一谈。”

    ……混为一谈吗?

    没有的。

    她当然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他的一字一句说出来,还不如来斤斤计较与她吵架让她痛快轻松些。

    程雪意坐到床边,看他拉上被子,她皱着眉低声说:“这被褥脏得很,一股子霉味。”

    沈南音顿了顿道:“条件有限,你离远些就闻不到了。”

    程雪意偏不:“我不要。”

    她直接掀开被子一角,自己也钻了进去。

    沈南音身子瞬间变得更加僵硬,起也不是躺也不是。

    “捏个诀不就行了?我来。”程雪意自然地捏了清尘诀,被褥一下子清新干净起来,她舒舒服服地躺在他身边,看他僵硬,还不满地拉了他的手臂来枕着。

    “你抱着我,像每次我们做完之后那样抱着我,好不好?”

    话语的直白真是让沈南音面上青白交加。

    程雪意完全不将他那些窘迫放在眼里,自在说着:“要我说,大师兄你确实不该和浮光一般见识,他心里还是个孩子呢,作为亲人非要和我的情人分个高下,完全是个怕姐姐成了亲心里就只有姐夫没有弟弟的孩子。”

    沈南音张张嘴,想说他不是孩子,也不是你的亲弟弟,他看你的眼神不清白,可他说不出来。

    程雪意真的意识不到这些吗?不见得,只是她不想考虑那些,也不想给羽浮光那个机会。

    若他戳破一切,不利的人反而是他。

    沈南音沉默下来,听见程雪意握在他颈窝喃喃说着:“总归没闹得多么不可收拾的地步,相信他也能受到教训。如果这样死一次还不能悔改,那我也不需要这样的弟弟在身边了。”

    沈南音眉目一动,垂眸望着她闭着眼睛的脸庞。

    “除了娘,没什么是不能放弃不能割舍的。”

    程雪意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睁开眼与他对视。

    “差点忘了,现在还要加一个大师兄。”

    沈南音瞳孔收缩,紧紧抿住唇瓣。

    “你恐怕还是不愿意信我的话?”程雪意抬手摸摸他的脸庞,轻轻说道,“夫妻敦伦我只和你有过,这样的情话我这辈子也只跟你说过,信不信是你的事。我这样狼心狗肺心狠手辣的人,确实也会为你动了真心。”

    视线交汇,万籁俱寂,彼此间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沈南音心跳得很快,理智不断告诉他别再深陷,前面恐怕是万丈深渊,你已经被玩弄欺骗一次,难道还要经受第二次吗?

    良久,他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说道:“不要总是这样说你自己。你并不冷血,也不狼心狗肺。”

    程雪意笑了,反问:“我对你还不够狼心狗肺吗?”

    沈南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居然摇头了。

    程雪意眼眶有些发热,伸手将他抱住,身子往上一些,额头抵住他讷讷道:“你今日与钟昔影那一出绝不是临时起意,你早就怀疑她了?”

    沈南音阖了阖眼睛,算是默认。

    “她确实很值得怀疑,既然不是你师尊,那她就是最可疑的。”程雪意说,“你不该今日冒然与她争论对峙的,这不是打草惊蛇了?她若咬死你只是推测,早早毁尸灭迹,你找不到证据,最后不得不放弃指控她,岂非得不偿失?”

    程雪意和沈南音走了之后,陆炳灵将钟昔影看管起来的消息还没昭告天下,他们还不知道,程雪意自然会担心这些。

    沈南音看了她许久,慢慢说道:“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事态将我推到了那个位置,若我不这么做,便要看你受人威胁,被人围攻。”

    程雪意眼神放空片刻,缓缓呆住。

    沈南音并未回抱她,但他能感觉到她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逐渐收紧。

    他半阖长眸,略微失神道:“那我拼命活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

    所以……

    所以他那么努力那么艰难地活下来,承受着无数人的质疑、折辱,只是为了在她被围攻和审判的时候,有人可以站在她这边、为她说话,为她筹谋一线生机。

    程雪意被巨大的酸楚淹没,她撑起身子,俯身看着他低声说:“值得吗,为了我这么一个骗子。”

    沈南音稍稍回神,表情眼神都十分寻常,他手落在她肩膀上,止住她微微的战栗。

    “你确实是个骗子。”他定定说道,“但这样的你,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出现。”

    “我想不出来除了继续爱你,我还能做些什么。”

    第78章 078 “……我好想她。”

    在遇见程雪意之前, 沈南音是个从不谈男女之情的人。

    所有向他示好的姑娘他都会果断拒绝,不留一点余地。

    这样的人绝不会是个善于在感情中花言巧语的人。

    所以他说一切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这就让他已经非常动人的话越发有杀伤力了。

    程雪意觉得自己好像生了大病,又像是被他一剑穿心, 心悸得厉害。

    她垂眸望着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来的自己,她这一生如履薄冰,走在刀山火海之中, 顾不上伤春悲秋, 顾不上苦大仇深。

    她看见过无数的死亡,各种惨烈的景象,面对这些已经相当麻木甚至冷酷了。

    她总觉得自己这一生过于轻盈, 来得轻飘飘,死得时候也会轻飘飘,全程没什么重量, 引不起任何轰动, 虚化得好像尘埃。

    她不想这样轻描淡写地消失, 所以愤起搏杀走到今日。

    可真的到了今天她也没什么踏实感,仍然觉得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就好像自己一

    直被什么推着往前, 行动全不由自己。

    直至此刻, 她才逐渐有了脚踏实地之感。

    她终于和这个世界重新建立了联系。

    沈南音是她生根发芽的纽带, 他拿得出手的感情从未让她失望过, 总是给她心酸和惊喜。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她想不出来以后的人生中没有了他会是什么样子。

    程雪意呼吸一点点温热起来, 她轻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只是纯粹地想要亲一亲他。

    沈南音眼睫颤了颤,放在她肩上的手稍稍用了点力气, 程雪意便倒在他怀中。

    她将自己牢牢锁在他怀里,这个怀抱那么温暖平和,像无风无雨的港湾,令她贪恋和软弱。

    程雪意不喜欢软弱。

    软弱通常代表着失去和死亡,父亲教她不能软弱,世道于他们不利,瞬息的心软便可能会要了她的命,她是娘和爹最珍贵的宝物,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这些年她一直坚强着,如蒲草一般任何处境都努力求活,从不放任自己软弱。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不会觉得累,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她以为当自己感觉到她产生了软弱的心情后会警惕,会抗拒和逃避,但其实没有。

    她很平静地接受了。

    人活着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全副武装。

    她已经努力了这么久,一时片刻的软弱,若是对着眼前这个人,该也会得到理解吧。

    ……不一定,爹可能不会理解?

    毕竟这个人是陆炳灵的弟子。

    ……啊算了,反正爹也回不来了,他不满意也只能接受了。

    至于娘——

    她连陆炳灵都不恨,怎么会介意沈南音是对方的弟子。

    阿娘。

    程雪意从沈南音怀抱里抬起头,轻声道:“大师兄,阿娘要多久才能回来?”

    她说了一句就连对羽浮光都没说过的话,带着细微的哽咽音调:“……我好想她。”

    沈南音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要抱她,双臂始终悬着半寸距离,那些犹豫不决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压下来。

    他将她缓缓抱住,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给她安全感。

    “若细心滋养,以如今修界的灵气,七七四十九天后师叔的魂魄可以养成。”

    程雪意愣了愣,紧接着问:“魂魄养成了,那肉身呢?”

    沈南音道:“人最重要的便是三魂七魄。有三魂七魄在,人就能活着。至于肉身,师叔离开之后恐怕没留下?”

    程雪意怔怔点头。

    她知道自己该赶紧想办法,要是只有魂魄没肉身,是不是得去找个和母亲八字相合的肉身来用,可若是没有怎么办?若是有,那人活着怎么办?

    为了阿娘可以回来,她不介意造杀孽,抢夺肉身,可娘要是知道自己用的肉身是这么得来的,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她不会高兴。

    程雪意脑子忽然空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木木的,可就是有些拐不过弯来。

    或许是太累了吗,她说不好,手不自觉抱紧了沈南音的腰。

    感觉到他的手落在她背上轻轻安抚摩挲,她紧绷的情绪逐渐放松下来。

    僵硬的大脑一点点纾解,程雪意吐出一口气,再开口之前,沈南音已经给她想好办法了。

    “我看过乾天宗宗录,上面记载了神愿师叔的生辰八字和灵根,我想试着用这些信息做一副合师叔魂魄的傀儡给她用。”

    沈南音谨慎道:“傀儡虽然不如真正的肉身自在,但也有肉身比不了的好处,例如可以经常更换,若出了意外,魂魄离开傀儡,傀儡毁坏,魂魄却无碍。”

    换言之,几乎可以说是永远不会死。

    实在是个很好的办法。

    但程雪意也没高兴得太快,她喃喃道:“我不太懂傀儡术,这些我不擅长,我爹好像研究过,可我出生的时候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没办法教我那么多,只能教我保命的东西。”

    沈南音忽然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半晌才道:“……你父亲身体不好,是因为降灵吗?”

    程雪意抬眼看着他的脸,注意到他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失笑道:“是呀,不过没关系了,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

    或许吧。

    沈南音喉结动了动,眼睫飞快颤动,良久,他说:“对不起。是我不好。”

    ……

    他为降灵的事情道歉了。

    程雪意恍惚了一下,无端地掉了眼泪。

    这么脆弱,不应该。但那些年确实很苦。

    她现在这么能忍疼,就是因为那些年疼得太多了。

    如今好了伤疤,她依然没忘记那梦魇般的疼痛。

    在最初蛰伏在乾天宗的日子里,她也远远见过沈南音几面,哪怕隔得很远,想到这个就是四季降灵的人,她也会和其他魔族一样,从骨血里带出一阵战栗的畏惧。

    嘴上说着过去了,心或许还留有痕迹,不过在他的道歉之后,她便不想留任何痕迹了。

    各为其主,他不怪她心狠手辣,她也不怪他尽职尽责。

    “没什么。”程雪意说,“已经没事了。”

    她按按他的心口:“说说傀儡的事。”

    沈南音过了一会,找回声音道:“我也不擅傀儡术,修界擅长此术法的人很少,但乾天宗有关于此术的高深典籍,我全都借了出来。”

    沈南音天赋卓绝,远超他的师尊,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给我一点时间,我自信能做出完全契合神愿师叔的傀儡。”他定定道,“待你将师叔魂魄养成,我便可为你制好傀儡,供师叔使用。”

    “她会和真正操控肉身一样,除了没有心跳和血,与寻常修士无异。”

    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了,程雪意不禁在想,他被她耍得团团转,因她身败名裂的日子里,居然还在为她未来的安排筹谋?

    这些东西都得是提前很久想到,现在才有如此把握对她承诺。

    那样一个闪闪发光的人被她涂上了污泥,如今想来,他最大的报复,好像也只是初初重逢的时候,说了几句要将错误的爱连根拔起之类的话,让她稍稍心梗了一下。

    程雪意将脸埋进他怀里,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沈南音很快感觉前襟一片潮湿。

    意识到她怎么了,他刚要开口,红尘剑忽然飞悬而起,带来玉不染的传音。

    “大师兄,师尊抓了钟昔影,命你尽快将证据带回去定她的罪。”

    玉不染阴阳怪气,“夜长梦多,你要是还没死就赶紧行动。”

    传音能发出去已经说明沈南音暂时无碍。

    玉不染发完了等着回应,心里不知是希望他有事多一点还是没事多一点。

    他被程雪意抢了,好像强抢民女那样抢走了,当时那局面玉不染都不想回忆。

    程雪意不要弟弟却把大师兄抢走了,玉不染好像生吃了山楂,浑身上下都难受。

    现在发着传音,牙根子都还酸得痒痒。

    果然,不出他所料,传音那头很快有了回复。

    “我很快就回去。”

    玉不染气息不稳,刚要回应就听见了程雪意的话。

    “不是找证据?直接回去吗?”

    “找了证据就回去,我心里有成算,不需要太多时间。”

    “好,我和你一起去。”

    “嗯。”

    玉不染:“……”

    你们对话好平和好和谐啊,真听不出来恩怨情仇啊。

    玉不染一个倒吸气,直接切断了传音。

    这边程雪意看红尘剑消失,一边起身一边想到玉不染最开始说的话。

    “……你师尊抓了钟昔影。”

    她重复了一遍。

    沈南音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是。由此可见,师尊应当力排众议,应了我当时的

    提议。”

    他那时提议了什么?自然是要和程雪意合作了。

    程雪意阴晴不定地坐在那里,沈南音看了她一会,不给她内耗的机会,牵住她的手道:“不必想那么多,只要事情是朝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这便足够了。”

    程雪意跟着他走出几步路,突兀地问:“我没想那个,我只是在想,你师尊要是死了,你会不会怪我。”

    沈南音肯定猜得到陆炳灵走火入魔与她有关。

    如果陆炳灵因为走火入魔死了,她定然是庆祝一下,鞭炮放上个三天三夜。

    但那毕竟是沈南音与亲父无异的师尊,师尊死了,弟子要如何对待杀师的仇人?

    换成程雪意是他,一定会为师报仇。

    沈南音会怎么选?

    他因她的话停下来,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只回转视线静静望着她。

    可能只是一瞬间,也可能过了很久,沈南音开口道:“他还活着。”

    程雪意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他还活着,没有死。我为何要怪你。”

    “……”

    程雪意压了压眉峰,慢吞吞地说:“但他快死了。”

    他没多少时间了,可能等不到阿娘复活他就已经要死了。

    他在死之前压制了钟昔影,给他们找证据的时间,给程雪意合作的机会,是为未来的仙魔共处做铺垫,这可能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但程雪意不会感激他的。

    如果不知道她的身份,陆炳灵会做到这个程度吗?不会。

    他不过是想赎罪罢了。

    沈南音牵着程雪意离开,出了客栈的门,他们便撞见了乘雾等人,三个人三双眼睛定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沈南音面不改色地牵着她走。

    三魔情不自禁来跟,程雪意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回去。

    “老实待着,若等到浮光回来,就保护他帮他疗伤,等不到他就藏起来不要现身。”

    她远远交代了几句,三魔对视一眼,表情沮丧中带着一点迷茫。

    出了客栈,沈南音带她御剑,程雪意反握住他:“现在不用你带我御剑了,你的伤还没好,我带你走。”

    血魔气将他卷起来,沈南音不是第一次被卷走了,他冷静地看着周身魔气,道:“你受了剑气反噬,还是不要擅动灵力的好。”

    “那算什么?”程雪意不屑道,“从前我是压制了大部分灵力才那么弱,现在不一样了,那点小伤我一下子就能治好。”

    她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自然道:“反倒是你,别一直拖拖拉拉不疗伤了,赶紧治好。”

    沈南音顿了顿,“嗯”了一声。

    他没说要去哪里,但程雪意也不需要他说,两人走出来不久,她心里已经有要去哪里找证据的章法了。

    魔气日行百里,沈南音也没什么时间在路上疗伤,他干脆不做什么,只是看着程雪意血色之中苍白艳丽的脸庞。

    不期然地与她视线对上,沈南音怔忪片刻,听她问:“你还没真正回答我那个问题。”

    “你师尊现在的确还没死,但他就快死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走火入魔的事就是我干的,我没做过的事不会任人冤枉,我做过的事情也不怕承认。”

    “等他真的死了,你也许不会怪我。”程雪意联想了一下,有些失神道,“但你是不是也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好好跟我在一起了?”

    她总觉得沈南音是她的囊中之物,不会脱她的手,所以没怎么“怜惜眼前人”。

    但那是建立在不择手段上。

    她现在舍不得对他不择手段了。

    那他还会永远都在吗?

    第79章 079 “我就三天不理你!”……

    程雪意以为自己的问题会很不好回答。

    但沈南音很快就回答了, 他语态平常,无波无澜,好像这根本没什么好困扰的。

    “师尊尚且还没事, 即便将来他会有什么事, 和你也没有关系。”

    程雪意听完都傻了,瞪大眼睛望着他,凑近说道:“大师兄, 你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 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这事儿就是我干的,和我有关系的!”

    沈南音坚持:“和你没关系。”

    他抬手按住她的头, 让她不要凑那么近,他们离得太近,他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和思考。

    程雪意皱着眉不情愿地退开些, 嘟囔着:“你又开始自欺欺人了?”

    不太妙的记忆飘回脑海, 沈南音难得有些不悦地压了压眉峰。

    程雪意立刻做了个封住嘴巴的动作:“我说错话了, 你就当做没听见。”

    但她还是很好奇,明媚的大眼睛十分有神地凝着他,似乎不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就不罢休。

    沈南音也没打算不说清楚。

    他也确实没有和之前一样在“自欺欺人”。

    “为何你觉得, 认为师尊出事会是因为你。”

    这好说。程雪意很快就将红鲤寺的安排说得清清楚楚。

    顺便还把她为何那么恨陆炳灵说得更详细。

    “他骗我娘, 说在噬心谷和魔族谈和解, 我爹从没做过坏事, 也不没让手下的人胡来过, 作恶的都是水魔, 娘看出我爹的本性,也想着给大家个机会,所以相信了他的话。”

    “我娘请我爹进噬心谷, 我爹去了,得到的却不是所谓的和解,而是天罗地网的扑杀。那些心腹老臣全都死在这一战中,活下来的都是些残兵败将,这些我都和你说过了。”

    程雪意再次回忆起这些,脸色慢慢变得不太好看。

    “阿娘以为你师尊得了如此轻易将血魔封印的机会,已经会见好就收,他也答应得好好的,虽然骗了她一次,但不会骗她第二次,哪成想为了永绝后患,也可能是嫉妒我娘关心我爹的安慰,他转眼就要赶尽杀绝,将我爹杀死在噬心谷内。”

    “我娘自认已经骗了我爹一次,第二次如何都不能再骗他,陆炳灵打着降妖除魔的名号动手,我娘无法反驳什么,也不能怪罪他,所以她只能选择献祭自己。”

    程雪意眯了眯眼,手不自觉地攥紧,力道大的指甲快要陷进肉里。

    沈南音很快伸手将她的手舒展开来,一根根手指轻轻抚过,安抚她悸动不安的情绪。

    程雪意红着眼睛望向他,心情一点点和缓下来,抿唇说道:“阿娘进了噬心谷那么多年都不曾接受我爹,她到底是修士,对邪魔又如何能从容接受?只是她望着那道封印数十年,不是也没等到任何转机吗?”

    等得久了,对一个人的心也就死了,到最后才发现,谁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于是有了程雪意,有了陆神愿为了女儿的自由,拼上最后一点灵力,开启了那个通道。

    “陆炳灵若能堂堂正正地来,我都不会觉得他卑鄙无耻,道貌岸然。”

    “他偏偏靠一次两次骗女人来……”

    程雪意有些说不下去,她鼻音很重地转开话题:“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早先说过一次了。阿娘离开的时候,我抱着她的身体,亲眼看和她灰飞烟灭,竭尽全力才护住他一点点魂魄……”

    眼泪到底还是掉下来了,其实她回忆过很多次从前,但每次都是在脑海之中自己一个人回想,没任何人陪伴,也不需要所谓的陪伴。

    这次不太一样,她拉了沈南音共沉沦,沈南音安静地从头听到最后,她不知他会怎么想,说了再次提到这些的真正缘由:“……如果可以,只要阿娘快乐,我不出生也没关系的。”

    若能重来一次,程雪意觉得自己不出生也无妨。

    她的出生代表阿娘被迫进了噬心谷,代表当年顶顶有名的神愿道君消失了,那独属于她的光彩再没有亮起来过。

    她曾经很恼恨自己的出生,会不断构想,如果没有她,没有父亲,阿娘没有来噬心谷,她会过怎样的生活?

    如今的乾天宗宗主还会是陆炳灵吗?

    不会的。

    阿娘那么厉害,她才会是乾天宗的主人。

    心口忽然一团温热,程雪意恍惚一瞬,看到沈南音帮她将那团温热解放出来。

    纯净的灵力托举着那团热度,程雪意怔怔望着,那是阿娘的魂火。

    魂火还很微弱,如一团萤火,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程雪意一下子没绷住,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沈南音立刻将她抱紧,不住地轻抚她的后背和发顶

    ,程雪意仍是泣不成声,得不到一点缓解。

    她从未如此失态地哭泣过,这次仿佛要把上辈子全部压抑的软弱释放出来,哭得稀里哗啦,人到了目的地也无法停止,心口疼得好像被人拿刀绞动,整个人都有些喘不上气来。

    沈南音声音沙哑压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灼灼,不哭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了。”

    “灼灼,别哭了。”

    听着她的哭声,沈南音自己的心好像也疼了起来。

    明明程雪意已经给他疗过伤,他也不再故意不让伤好,可他仍然觉得心好疼。

    于是他明白自己是在心疼。

    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这匮乏漫长的一生之中,从没有哪个时刻如此心碎。他几乎口不能言,明明知道不应该,可还是无法控制眼眶的酸涩,莫名其妙地就开始跟着她一起掉眼泪。

    这很不合时宜,他该说点什么安慰她,怎么能和姑娘一起哭。

    沈南音小时候都没哭过,可遇见了程雪意,这罕有的事情居然一次两次地发生了。

    “大师兄……”

    茫然之中,他看见程雪意忽然不哭了,她珍惜地收好母亲的魂火,有些无措地望着他:“大师兄,你别哭,我没事。”

    “我已经没事了,我早都好了。”

    沈南音愣了愣,抬手摸了摸脸,有些惭愧道:“对不起,是我无能,我若能早些遇见你,早些去找你……我若可以降灵之前先去弄清楚情况……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程雪意吸了吸鼻子,用衣袖为他擦了擦脸,破涕为笑道:“你怎么哭得比我还厉害,真不愧是水灵根的人,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啊也不是,上次我们那个,我见过。”

    沈南音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转开头,轻声说道:“雪意。”

    程雪意一愣,为他唤的这两个字。

    自从她告诉他她名字真正的含义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

    “师叔为你取的名字极好,包含对你所有美好的期许。”沈南音调整好情绪,挽住她的手臂,认真说道,“她不会贪念没有你的人生。有了你,她此前所经受的一切磨难,都让她甘之如饴。这不是我的一面之词和无端猜测,你的名字就是最好的答案。”

    程雪意张张嘴,有些发不出声音,失魂落魄地望着他。

    沈南音摸了摸她的脸,温柔地说:“我也不会为师尊的事情怪你什么,你做了什么,都是你该做的。即便师尊为此而死,本来也不与你有任何瓜葛。你的确给了他这样一条路可走,但他可以不走的,他自己选择走上去,他都不恨,不来寻仇,反而为你铺路,我又有什么资格为他做什么?”

    “我也做不到。”沈南音缓缓靠近,在她绯红的眼睛上轻轻亲了一下,稍纵即逝的一个吻,不夹杂任何男女欲念,却让程雪意神魂震动,四肢不自觉紧绷。

    “你没有选择手刃他报仇,便是你真的选择了,我也做不到放开你。”

    “师尊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该这样。”

    沈南音失笑道:“所以我常说,你总能令我看到自己的卑劣之处,这不是怪罪,是实言。我非君子,没有旁人说得那样光风霁月,光明磊落。人不能既要又要,我已经选择了你,纵然卑劣下作,也要继续走下去。”

    “我已经辜负过师尊和其他人,不能再辜负你,我这辈子总要对得起一个人。”

    那个人是她。

    是程雪意。

    程雪意飞快地眨眼,反握他的手说:“你想什么呢,你没有辜负他,是他自己善恶终有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算是大义灭亲,为民除害!”

    她正义凛然地说:“你就是光风霁月,君子无双,他才是真正的卑劣下作!”

    她好像很生气,掐着他的手臂恶狠狠道:“你不能再这么说了!更不能再这么想自己!你若再这样,我就……”

    程雪意想了半晌,豁出去道:“我就三天不理你!”

    沈南音嘴角笑意真实了许多,带着一点无奈和无限的纵容。

    程雪意刚想再补充几句吓唬吓唬他,忽觉背后剧痛,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疼——”

    她呼吸一窒,骤然昏了过去。

    沈南音悚然一惊,让她趴在自己怀中,一眼就看到她后颈的异常。

    他微微拉开她的衣领,在她后颈处看到光芒刺目,红得近乎发黑的图腾。

    是白泽图。

    第80章 080 “以后不许再骗我了,知道了吗……

    死而复生, 纵然是用神器白泽图也是逆天而为,消耗自身寿数与力量的失智之举。

    乾天宗先祖曾千叮万嘱,不到万不得已, 绝对不要动用次术, 沈南音心知肚明,可他也知道拦不住程雪意。

    复活母亲是她毕生的执念,他不想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代替她做什么选择, 所以他选择尽可能地帮她分担。

    那日起阵, 他承受了一部分反噬与能压,以为事后可以让程雪意好受一些。

    这些日子她也的确没有特别大的反应,但似乎是为他承受了那一份剑意反噬开启了某个关窍, 她的身体状况忽然急转直下。

    沈南音看了看周围,他们正站在冰雪之中,无欲天宫的天梯已经降下, 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这里。

    只是恐怕不能立刻进去了。

    他果断抱着程雪意走出冰原范围, 在半山腰随便找了个茅草屋暂居。

    沈南音将怀里昏迷中依然剧痛到浑身战栗的雪意放到木板床上, 起身到屋外布下不可打扰的结界。

    再回来的时候,他脚步骤然加快,刚才还平躺的程雪意此刻已经掉下了床, 衣裙染上了脏污的尘, 整个人如虾子一样蜷缩在一起。

    她一定很疼。

    沈南音竭力保持冷静, 他知道这个时候她得靠他才能好起来, 他不能慌乱, 慌乱最容易出错, 他绝对不能出错。

    “忍耐一下。”

    他压抑地开口,“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他重复了好几遍这四个字, 不知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安抚可能什么都听不到的程雪意。

    奇妙的是程雪意好像还听见了,她颤抖地伸出手,沈南音一把将她握住,紧紧攥着她,给她无穷的底气和力量。

    程雪意似乎想睁开眼,但眼皮重得似有千斤,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成功。

    不过她确实是有意识的。

    剧痛之中听到他的话,人竟然真的舒缓了一些,可还是很疼。

    便似几十年来的降灵一次性袭来,她痛不欲生,痛入骨髓。

    她在心底思索着这到底是为什么,想借此来分散注意力,让自己没那么疼,可收效甚微,她还是疼得人有些抽搐。

    是白泽图。一定是白泽图。

    冰心剑意的反噬给了它某种讯号,让它肆意地夺取她的力量。

    其实程雪意在复活母亲的时候,早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很清楚逆天而为的代价。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晚,晚到她产生侥幸心理,以为不会再发生什么了。

    会死吗。

    会被榨干吗。

    程雪意汗如雨下,拼尽全力睁开眼,颤抖着手将母亲的魂魄取出来,一点点交到沈南音手中。

    “大师兄。”

    她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喘息着扣住他的手腕,虚弱的目光锁定他的眉眼。

    “若我,就这么死了……求你,求你帮我滋养阿娘魂魄,让她回来。”

    她沙哑艰难地吐字,每一个字好像都耗尽了她的气力。

    “这是我的遗愿,是我的未尽之事,但凡我还有一线生机,都不愿假人之手。我不相信

    任何人,可真到了这个境地,我发现,我愿意相信你。”

    自重逢后,沈南音听过很多次程雪意对他表白心意。

    但那些话远不如此刻这些无关暧昧的宣言有力量。

    她也许会在感情上再次欺骗他,但绝不会在母亲的事情上撒谎。

    所以她这次是真的。

    所有的感情和期待都是真的,不是骗他的。

    沈南音突然悲从中来。

    因为这是程雪意以为自己可能会死的情况下,才愿意说出来的话。

    他曾经见到过她对陆师叔之事的慎重,连他都警惕地赶走,只相信她自己。

    她那么谨慎小心,一定是被欺骗和伤害很多次之后才产生的变化。

    噬心谷内一开始或许只有血魔一族,可天长日久,怨念丛生之地群魔乱舞,她出生后的日子肯定很不好过。

    遭遇铸就了今日的她,她也没有办法的。

    她不是故意的。

    沈南音定了定神,看到程雪意好像笑了一下。

    “大师兄,若我真有什么事,你别难过,你要带着我的遗愿活下去,帮我照顾好娘,尽量让她晚一点知道我的情况。”

    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几次抬起手臂都没有力气。

    打算放弃的时候,沈南音主动弯下腰来,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有你真好。”

    她疼得有些精神恍惚,指腹轻柔地按着他温暖细腻的脸颊。

    “别让我娘知道我死了,让她以为我去游历,或者去做了别的什么,总有一日会回来……”

    “她的命是我拿自己换回来的,你若不能帮我留住她,我就白死了。”

    说到这里,程雪意傻笑了一下:“大师兄,你会不会特别恨我,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要这样逼你。”

    泪水顺着她笑起的轮廓滑落,程雪意轻轻道:“可是大师兄,我只有你了,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只有你了,我只相信你。”

    沈南音重重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缓缓翻了个身。

    程雪意趴在木板床上,头微微侧着,有些迷茫地望着他。

    她还想说什么,耳边就传来沈南音冷静的声音:“若还是想交代什么遗言,那就不必说了。”

    程雪意顿住,因他语气中的冷静和不悦。

    “大师兄……”她感受了一下他的情绪,缓缓睁大眼睛,“你,想到办法了?”

    沈南音有条不紊地解开程雪意的衣衫,她窈窕清瘦的背很快暴露在空气之中。

    她好像有些冷,瑟缩了一下,沈南音伸手按在图腾神首的位置,看着因吸收了她全部力量而开始泛起黑色的白泽图。

    “还能有什么办法?”程雪意急切道,“大师兄,你没办法拿自己换我,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将白泽图引渡过去。”

    沈南音道:“我没想过这样。倒也可以强行如此,但这样做了我可能会死,我还不想死。”

    好不容易等来两情相悦,这样的日子才过了还不到一天,他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生离死别。

    谁死都不行。

    “……大师兄,你想做什么?”

    程雪意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此之前,她从未冒出过这个念头,因为她觉得不可能。

    但视线模糊之中观察到沈南音平静如水的侧脸,她忽然心神颤动起来。

    “你不会是……”她不敢置信道,“你要……”

    沈南音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的头转过去。

    “什么都别管,趴在那里忍耐一下,很快就好。”

    程雪意脊背抽动了两下,沈南音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蝴蝶骨,带着安抚意味重复道:“很快就会好。”

    很好。

    程雪意这下完全确定他要干什么了。

    若想在这个紧要关头引渡白泽图是极难完成的,哪怕完成了仍有人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换其他方式帮着滋养白泽图也是完全不够看的,复生一人所涌来的强大灵吸震天动地,渡劫大能来了可能也要被耗干,程雪意和沈南音加起来也许勉强足够,但那就是双死结局,还不如一个人去死呢。

    如此就只剩下一个最不可能也最有机会都活下来的选择。

    毁掉白泽图。

    脑海中只是飘过这五个字,程雪意就有无限恐惧。

    不是为自己,是为沈南音。

    “这是乾天宗至宝。”她试图阻拦他,抓住他的手道,“沈南音,你疯了,你若真的这么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乾天宗牺牲了多少先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将白泽图绘制完成?

    几万年后的今日,沈南音却要亲手毁掉它??

    程雪意一个魔女都舍不得。

    她喘息着加大力道,阻止他继续下去:“……我知道你淡泊名利,失了地位不会寻死觅活。但如果真的被赶出乾天宗,被所有同门和前辈怨恨责备,你会受不了的。”

    程雪意还是很了解沈南音。

    她前面所有的利用也好,背叛也罢,都踩着沈南音最低的那个底线。

    总不会叫他在修界和乾天宗待不下去。

    他总还有机会做一些弥补。

    但这次不一样,要是白泽图毁在他们手中,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身边的人俯下身来,反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轻声道:“从我选择你开始,就没想过再回头。”

    “走到今日,我唯一想要的,不过是让你想要回头的时候,有人能站在你身边。”

    他们两人之中需要回头的从来不是沈南音。

    是程雪意。

    他不会回头,也早就没那个机会了。

    从他开始为她破绽百出的欺骗找借口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那个机会了。

    沈南音话音落下,毫不犹豫地化为灵剑,刺入程雪意背后的白泽图神首处。

    白泽图是乾天宗至宝,红尘剑是先祖的剑,不能用先祖的剑毁图,那便只能用他自己来。

    程雪意脊背一片冰冷,她瞬间弓起身子,刹那间明白沈南音为何会自信很快就好。

    他已经修道冰心剑诀第十重了。

    ……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冰心剑诀一共就十重,万年前飞升的乾天宗先祖是在飞升前一刻才修至第十重,从先祖之后就再也没人能达到这个高度。

    陆炳灵一千多岁了,仍处在第九重的瓶颈处难以突破,在陨落之前他也是没机会摸到第十重门槛的。

    传闻冰心剑诀修至第十重,会真正的超越生死,成为地仙,距离飞升只差半步之遥。

    这个修为想要毁掉一幅还没汲取完力量的白泽图,不算什么难事。

    程雪意明显感觉到痛感在减少,她神思恍惚起来,眼前的光线变得破碎不堪,仿佛镜子打碎了,一道道光芒从碎片里散发出来,她意识到那是白泽图的碎片。

    程雪意前所未有的内疚起来。

    她一向不委屈自己,哪怕做错了也不愿意低头,至今也没有跟沈南音真正道过什么歉。

    可这个时候她撑不住了。

    她眼泪涌出,抓紧了衣角,讷讷说着:“对不起……”

    “大师兄,对不起……”

    “我以后、以后都不骗你了……”

    沈南音没有出现。

    她背后的白泽图仍在不断破碎,那世间罕有的至宝就这么被他一点点摧毁。

    不知过了多久,程雪意从一片寂静里撑起身子,刚要转头,就有人用外衫裹住了她。

    方才她上身赤着,确实需要遮掩一下。

    程雪意顺着衣衫上那双手往上看,看见了沈南音凌乱的发丝和轻旋的发带。

    她呆了呆,鼻尖和眼睛都红红的,想说什么又不太发得出声音。

    最后是沈南音主动开口,靠近了一些道:“说话要算话,知道吗?”

    程雪意懵懵地望着他。

    沈南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轻轻说:“以后不许再骗我了,知道了吗?”

    程雪意一震,情绪倏地爆发,扑到他怀里不断说着对不起,眼泪很快湿润了他的衣襟和发丝。

    “你不用这样的,大师兄,真的不用这样的……”

    她哽咽地说话,话语中充满内疚,能让她这样的人内疚成这个样子,沈南音也是真的有本事。

    他也是真的付出了他能付出的所有。

    耳边响起叹息声,程雪意听到抱着自己的人喃喃道:“我怎能不如此?”

    “难道叫我看着你疼到死吗?”

    “那才是我不能做的。”

    沈南音胸口闷痛,强忍回到了唇边的血,半晌才再次开口:“无妨,还有时间,先祖能做到的事情

    ,我也能做到。”

    程雪意后撤身子,怔怔望着他。

    他的意思是……

    沈南音为她擦干眼泪,捋了捋凌乱的发丝,温和平静道:“白泽图没了,就再造别的至宝还回去。拿更好的补上,旁人自然无有不满,不是吗?”

    程雪意看着他眼底的自信与平和,不禁想起过去玉不染总爱说的那句话。

    最讨厌他永远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这么久了,发生了那么事,他还是这个样子。

    程雪意咬了咬唇,缓缓笑起来。

    “大师兄,我最喜欢你这副永远很有把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