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南音是死是活,只能看天意了……

    回噬心谷这条路程雪意太过熟悉了。

    她以为自己好不容易逃出来, 回去的时候定然充满怨愤,没想到真正返程的时候,竟然会有点怀念。

    那地方虽然糟糕, 没有自由, 弱肉强食,但那也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包含了她与家人所有的回忆。

    陆炳灵和修界的人暂时没有追来, 他们大约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需要一点时间理清楚,但也不会太久,她必须再快一点, 在敌人到达之前完成一切。

    想到这里,程雪意顶着肩背上的剧痛加快了掠空的速度。

    白泽图寄生在正道修士身上再合适不过,但在一个半魔身上, 只会让她遭受无可估量的反噬。

    程雪意很疼, 可她很快乐, 她享受这种反噬,这让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成功了,知道阿娘马上就可以活过来了。

    沈南音给她驱魔的时候用了一个阵法, 她父亲是阵法大能, 她学得也还不错, 就算那阵法有些玄妙, 假以时日也可以完成。

    胜利就在眼前, 程雪意快意无比, 但当她感觉到耳朵在流血时,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她伸手摸了摸耳垂,血流得不多, 是因为耳珰碎了之后她没有及时清理,碎片划破了皮肤。

    程雪意拂去耳垂上的血迹,将残留的碎片捏在指腹之中,短暂地打量了一下,轻轻碾碎,让它飘散在空中。

    看着被风吹散的粉末,她无端想起与沈南音行房之前他那句喟叹。

    那时天时地利人和,他说:你费心至此,我怎能叫你失望。

    他早就知道。

    果然早就知道。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决定要放她走吗?

    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程雪意干脆就不去想,她只考虑会让自己高兴的事,比如陆炳灵现在一定气死了,他肯定去过红鲤寺了,不知那里的收获是否令他满意?

    假若他上了套,那接下来乾天宗的人追来了,她也不见得全无把握。

    快点好起来吧。

    快带将阿娘和浮光带出来。

    程雪意深吸一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噬心谷,谷外也有修界弟子守卫,他们应该是得到了信息,都聚集在最外围,似乎打算与她背水一战。

    碍事。

    碍事的都该被清除。

    程雪意扬手一剑,谷口炸裂,守卫弟子重伤四散。

    她本想补一刀,但这里已经得到讯息,说明乾天宗已经搞清楚她的行动路径,援兵很快就到,还是先执行计划。

    程雪意双手握住剑柄,高呵一声,血魔之气漫延开来,那经久不破的封印开始动摇。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和浮光说好了,这就是个讯号,一旦接收到,他们就里应外合闯破封印。

    她自己一个人不行,那就全部魔族加起来,就看浮光反应快慢了。

    羽浮光没让程雪意失望,在她发出讯号到的下一瞬,整个噬心谷开始地动山摇,风雪从内二外迸发出来,程雪意抓住机会,将“不念前尘”刺入噬心谷正中心的封印,顷刻间,怒吼声和魔气伴随裂隙窜出来,程雪意定睛观察,来一个打一个。

    什么东西也敢挤着出来?让他们出来了吗就挤?

    她是来救自己人的,可不是要放这些东西出去是生灵涂炭。

    她要逍遥自由的是太平盛世,不是人间炼狱。

    被她重伤的守卫弟子一直觉得她是来搞破坏的,所以看见她逮着出来的魔族见一个杀一个,活像个战神,他们都傻了眼。

    本想拼死起身反抗的他们都有些游移不定了。

    程雪意砍了半天也有点不确定,浮光怎么还没出来?

    噬心谷封印从里面直接冲破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有人在外面刺破封印就不一样了,是有一定机会的。她修为高,又拿到了不念前尘,如想象中一般做到了,可惜迟迟见不到要找的人。

    好奇怪,难不成之前里面回应她的不是浮光?

    正想着实在不想就进去看一眼,便感觉到强大的魔气突破裂隙,活生生将裂隙撑得更大。

    程雪意定定看了一眼,看见戴着恶鬼面具的黑衣人。

    那人一身银纹玄衣,长发披散,腕上绕着一圈血红的鞭子,身后是数不清的魔族。

    天魔。

    是他。

    难怪浮光一直没出来,程雪意眯了眯眼,可不想自己好不容易种的瓜叫别人给摘了。

    她舔了舔嘴唇,在小天魔带人出来之前,掏出之前沈南音给她的灵龙丹,直接祭给了“不念前尘”。

    刹那间,剑意浩荡而出,程雪意眉心出现银色剑印,一个半人半魔的怪物,居然可以修出人剑合一,修出剑印,谁见了不吃惊?

    至少守卫噬心谷的修界弟子们看得更呆滞了。

    “羽浮光呢?”程雪意给了小天魔一点时间,“你把他怎么了?”

    小天魔发现了她,但显然并不将她放在眼里,指挥着魔族迅速离开。

    不把她放在眼里,这很好,上次这么干的人坟头草已经几米高了。

    程雪意握剑而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没有任何魔族可以突破她的防线,全都死于她剑下。

    “我问你,你把我阿弟怎么了?”

    她一字一顿,眉眼凛冽,风华无双。

    小天魔静静看了她一眼,用一种雌雄莫辨的声音道:“程雪意,我们是同族,是一个战线,你的弟弟在我手中,只要你站在我这边,我就会带他一起离开。”

    程雪意直接笑出声来。

    “看来我真是离开了太久,让你们都忘记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她一点点飞起来,白泽图的反噬令她痛不欲生,但也为她提供了不少力量。

    她虽然是魔,但只是半魔,还有一半是人。

    人的那一半与不念前尘契合,与白泽图也有感应。

    程雪意红色的眼眸渐渐转为金色,她身影突地消失,在小天魔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来到他的身后,不念前尘将他从前往后切割,他身体微微一顿,缓缓化为黑气消散在空中。

    本还想负隅顽抗的其他魔族都被吓到,这会儿噬心谷都成了好去处,都在往回躲避。

    “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吗?”

    程雪意正要大开杀戒,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忽然传来。

    “阿姐!”

    她神色一振,循声望去,看到红衣发黑,衣袂猎猎的羽浮光。

    真正的羽浮光眼睛里是有光的,他金冠黑发

    ,扎着高马尾,额侧发丝飞扬,领着她的心腹们从裂隙中奔来。

    “浮光!”

    程雪意高兴起来,懒得再管那些魔族,飞快上前接应,将红衣少年抱了个满怀。

    颈间隐有湿润,程雪意看向羽浮光的脸,看到了漫延的水痕。

    “……哭什么,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走。”

    程雪意最看得清楚形式,羽浮光哪敢磨蹭,他对她唯命是从,摘了腰间的笛子吹了一声,所有跟出来的魔都朝他们的方向跟过来。

    程雪意卷起血魔之气,将他们都带上,顺势问羽浮光:“阿娘的魂魄可带着?”

    羽浮光拍了拍心口处:“在这里,我怎么会忘?我日日都将阿娘魂魄带在身上,等着阿姐回来的这一刻。”

    程雪意很是满意,她推了他一把:“朝我引路的方向走,别回头。”

    羽浮光愣了愣,抓住她的手腕:“阿姐不跟我们一起走?你还要回去?”

    程雪意道:“我不回去,只是去收个尾。”

    “别磨磨蹭蹭,时间宝贵,快走。”

    和沈南音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被保护的那一个,总是被“走”的那一个。

    现在全都反过来。

    不过程雪意喜欢这种自主的感觉,也不稀罕他的保护。

    他现在尸体说不定都凉了,她甩甩头,把他喊“快走”的样子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用血魔气将羽浮光送走,自己折返回噬心谷外。

    裂隙仍在,还有不少魔族满足试图蒙混过关,得逞的不在少数。

    程雪意就是回来做这个的。

    她这么辛苦才带回来的转机,这群和她作对的家伙白白占便宜,凭什么?

    她坏心肠地将所有逃窜的魔族抓回来,塞进噬心谷内,熟练地封闭裂隙,在守卫弟子们错愕地注视下拍了拍手。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她垂眸下来,淡淡道:“看什么看?想死?”

    弟子们咬牙对视,还真想拼死与她一搏,那时刻准备放弃生命的样子,让她又一次想到了沈南音。

    他若在这里定然也是这个模样。

    程雪意漠然转身,不想理会这些人。

    远处一片黑压压追过来,定然是修界援兵到了,她再强悍也元气大伤,得离开了。

    可在她要走之前,又一次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程雪意!”

    玉不染飞在最前面,落雨剑萦绕神圣之力,他目龇欲裂地望着她:“你怎可如此?!”

    “你怎么……你怎可如此?!”

    ……他看起来可真脆弱,好像世界都被摧毁了,脸色苍白,形容憔悴。

    但这还是比沈南音好一点的。

    程雪意看都没看他一眼,加快速度离开,在他身后仍有不少人追踪她。

    其中不乏熟面孔,宫明长老,苏长老……阿青。

    阿青啊。

    程雪意克制了一下,闭目收回神识,没去看她。

    现在多看她一眼都会给她带来麻烦。

    眼见追不上程雪意,有不少修士都停在噬心谷外查看情况,苏长老面无表情地去救治伤员,阿青想继续追程雪意,被玉不染推了回来。

    “你去救人,我去抓她。”

    他丢下这句话就继续去追,可惜程雪意放开全部力量走之后,修为几乎和沈南音不相上下,玉不染想追她属实有些难。

    可他还是不肯放弃,拼了个神魂重创也要去追。

    他想,就算拦不住,至少也要也一个回答。

    他执着于这一个答案,程雪意被他紧追不舍也终于烦了,她暂缓前行,打算揍他一顿,让他滚蛋。

    当然,杀了也不是不行。

    玉不染见她停下,心里并没高兴多少,因为他看见了她眼底的杀意。

    他缓缓停在她面前,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再问不出她刚才那个问题。

    看她周身魔气,血红的瞳孔,还有什么可问的?

    她是魔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要做什么都没什么可质问的。

    玉不染嗓子酸涩,最终只握剑憋出一句:“你怎么能骗人?”

    竟像个被辜负的孩子一般。

    程雪意眼中杀意渐退,她平静说道:“我怎么不能骗人?我不骗人,受折磨的人就是我。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下一个可能就是我,我要保护自己,要复活我娘,那就必须骗人。”

    “广文道君生在安乐窝,不会明白我的处境。”

    玉不染怔了怔,看她又要走,情不自禁追了几步,直接被一道剑气打过来,若非及时躲开,必死无疑。

    “再过来,便死在这里。”

    程雪意头也不回地冷声说道。

    玉不染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哑声说道:“这样活着回去,也不会比死在这里好多少了。”

    他离这里之前已经见过沈南音。

    大师兄都是那个样子,没得她分毫手软,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被优待。

    可他身份在这儿,无法不继续往前。

    若因为怕死就止步不前,他这么多年的道也白修了。

    玉不染握紧了手中剑,抱着送死的心情追向她。

    程雪意这次果然不再留手,玉不染奋力抵抗,若非有人帮忙,他恐怕就真的死了。

    他恍惚看向身边,付萧然站在那里,手中圣光消散,淡淡说道:“她走了。”

    玉不染这才又望向前路,果然不见她的踪迹。

    “你再深追一步必死无疑。”付萧然道,“她没有任何留手。”

    玉不染沉默下来。

    付萧然提议回噬心谷附近从长计议,玉不染还是没开口。

    他便当他默许,先一步离开。

    玉不染在原地停顿许久,天际边忽然电闪雷鸣,狂风袭来,大雨倾盆。

    他淋了满身的雨水,闭目回到噬心谷外,看着那被打开又被封死的裂隙,不知是否该感到高兴。

    她还知道封门,也不是无可救药?

    “苏长老。”他行至苏沉梦身边,低声问道,“我师尊呢?你到这里来,大师兄那里又留了谁?”

    苏长老头也不抬道:“法宗和南音在一起。”

    玉不染顿了顿问:“大师兄……他怎么样了?”

    苏长老终于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巴不得他出事,他出了事,你得位的机会就更大了。”

    玉不染脸色越发难看,苏长老看看天上暴雨,法术屏障将噬心谷围住,雨水落不到这里,但寒意是可以的。

    明明修士寒暑不侵,她却觉得从头冷到脚,心亦极寒。

    “看天意了。”

    苏长老喃喃道:“南音是死是活,只能看天意了。”

    阿青呆呆坐在一旁,顾不得为谁疗伤,满脑子都是雪意离开时的背影。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场梦,她分不清楚,看不明白,一直不断告诉自己快点醒来,快醒来,醒了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雪意怎么可能是魔,怎么可能杀大师兄,怎么可能开噬心谷。

    可她等了那么久,努力半晌,仍然不能“醒来”。

    当师尊口中说出大师兄生死未卜,全看天意的时候,她不得不面对现实,接受一切。

    这不是梦。

    这一切都是真的。

    雪意入魔了……不,不是入魔,她本来就是魔。

    她是魔族细作,蛰伏乾天宗五年,为的就是夺取白泽图,开启噬心谷。

    如今她目的达到,全身而退,重塑了百年前修界的噩梦——血魔再次降世。

    阿青耳边全是同门对雪意的指责和侮辱,每个人都在骂她,可她做不到,也听不下去,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走了。

    苏长老瞧见,对张懿道:“去找你师妹,此地危险,莫让她再出事。”

    张懿领命离开,苏长老仰头望着那被重塑的噬心谷裂隙,终究也是长长一叹。

    乾天宗,清虚阁。

    沈南音毫无生息地躺在单薄孤冷的榻上,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

    陆炳灵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喃喃说道:“人这一辈子,终究是困于不可得之中。”

    “……是赎罪吧。”

    他莫名自语,弯腰用指腹按在沈南音眉心。

    他以为会看见断绝的生机,会看见万念俱灰只求速死,但不是。

    他只看见无边无际的求生欲。

    沈南音并不像人们猜测的那样,打算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

    他比任何人都想活下来。

    第62章 062 “……人,是我故意放走的。”……

    陆炳灵错愕地望着紧闭双目的大弟子。

    他张张嘴, 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了沈南音现在也是听不见的。

    他曾以为自己对沈南音了如指掌,现在看来, 人性的复杂即便是百余年的朝夕相处, 也无法全部堪破。

    他想活下来是好事。

    只要他还有求生欲,陆炳灵就有办法救他。

    自己亲手养育的孩子,犯下再大的错误, 陆炳灵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更何况沈南音又有什么错?

    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了程雪意那个骗子。

    乾天宗被程雪意蒙骗的人比比皆是, 沈南音是人,不是神,他也会犯错。

    他与程雪意真正的关系并未公之于众, 这反而成了对他的保护,令他不必身败名裂得更彻底。

    若连感情也被欺骗,那神坛之上的大师兄就彻底破灭了。

    陆炳灵坐到沈南音身边, 执起他的手, 注入精纯的灵力。

    伤到这种程度, 已经不是苏长老可以救治的了。被强夺白泽图,便如硬生生从他神魂上撕扯了一块,给他的三魂七魄造成极大创伤, 如今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

    拿通天之力硬生生填回他的空缺。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那就是陆炳灵。

    陆炳灵没怎么犹豫就开始为沈南音疗伤。

    他已经活了太久太久了。

    他已经很累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等, 等一个可以将一切托付给沈南音的时机, 在那之后, 他便想除冠脱衣, 去往早就想去的地方,去见早就相见的人。

    他虽然修为高,已到了渡劫, 距离飞升一步之遥,但那一步之遥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他早没了修得大道的心气儿,瓶颈多年无法打破,不过是在熬寿数罢了。

    沈南音和他不一样,他年轻,比他少时更有天赋,未来有无限可能。

    哪怕发生了程雪意这样的事情,他也相信经过这件事,沈南音可以大彻大悟。

    修行之路艰难,他一路都没什么心魔,直通化神,若程雪意是迟到的心魔,那这次可以让他堪破世情,再不受牵绊,也算因祸得福。

    再者——

    即便不救沈南音,陆炳灵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他去了红鲤寺,见到了一直想见却不敢见、也没机会再见的人。

    说得准确些,那应该只是她的一道残魂。

    他们甚至一句话都没说,他只看到她在他面前死去的样子,一次次重演,一次次在他面前血流干,他便心魔丛生,再无进益可能。

    道心尚未崩溃,也只是虚假繁盛,留不了多久。

    犹记得她当年毫不犹豫地献祭噬心谷,只为给谷内的魔族求一线生机,陆炳灵那时心如碎瓷,再也拼凑不起。

    在处置魔族这件事上,他与她意见不合,本想先斩后奏,没料到她会出现,更不曾想她会如此极端。

    他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谷口,噬心谷封印落成,他再也见不到她,也再也无法对谷内的魔族赶尽杀绝。

    谁也不会知道,如今乾天宗时刻守卫的噬心谷,力排众议要留着那地方的静慈法宗,很久之前是极力反对这件事的。

    他也曾和玉不染一样,觉得妖魔鬼怪尽该灭除,他们身为修士,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该去给那些祸害分什么好坏。

    尚未犯错的邪魔就不是邪魔了吗?他们只是没机会而已,等有了机会,一定抵抗不了本能。

    ……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那个血魔,陆炳灵和陆神愿争吵数年,如胶似漆的感情淡得什么都不剩。

    他们本已经准备成婚,是修界的一段佳话,可他为她准备好的嫁衣,再也没了看她穿上的可能。

    时至今日,陆炳灵每天都在想,她就那么爱那个邪魔吗?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婚礼在即,她却选择去献祭那个邪魔?

    若这是她希望的,他好像没有办法不同意。

    在前往红鲤寺之前,陆炳灵从未见过师妹死去的模样。

    她献祭时转瞬消失,他虽然知道她凶多吉少,但封印已成,他最开始是进不去,无法确定,后面是可以进去了,已经没勇气再进。

    真的进去了,得知她确实死了,他无法接受。

    得知她没死,反而在噬心谷与血魔结合,他一样无法接受。

    既然都不能接受,那就只能装聋作哑。

    程雪意的三言两语打破了他立起的高墙,将他所有的粉饰撕碎,让他一次又一次在悬崖边看见师妹死去的画面。

    她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疼。

    血魔得到了她,却没有照顾好她,让她那么辛苦,万罪难赦。

    可反推回来,如果他当年没有非要与她作对,听她的留下噬心谷又能怎么样呢?

    这么多年还不是这样过来了?

    如果他没那么做,神愿就不会献祭,她若留在外面,他绝不会让她出事,他死都不会让她死。

    所以归根究底还是他的错。

    陆炳灵被心魔折磨,自知时日无多,多救一人是一人。

    “是赎罪吧……”

    他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再无犹豫,倾尽所能地救治沈南音。

    沈南音看似昏迷,其实很清醒。

    他的大脑仍在运转,知晓身边发生的一切。

    他听得见人们的惋惜和喟叹,也能听见师尊的呢喃。

    他知道苏长老为他判了死刑,同样知道师尊正在不遗余力地救他。

    可他不值得。

    若要师尊牺牲自己为代价救他,还不如就这样死去。

    可他也不能死,他若是死了,他如果就这样死了,作为逃兵确实一了百了,可是——

    可是——

    沈南音在左右为难之中挣扎许久,浓密的睫毛在灵光的阴影下飞快颤抖,那沉重的眼皮在陆炳灵耗力一半的时候猛地睁开。

    他不想死。

    但也不能让师尊为自己而死。

    他偿还不起这样的恩情。

    沈南音到底是沈南音,到了这种时候,凭借超然的毅力和卓绝的天赋,硬生生为自己夺回了一线生机。

    他是水灵根,水同冰,他以冰之力冻结背部伤口,程雪意留下那些皮开肉绽不断溃散他灵力的伤暂时停止恶化,他终于醒过来,紧紧抓住师尊的手,将他推开。

    灵光转瞬消失,师徒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陆炳灵主动道:“既然你醒了,那就没事了。”

    没了性命之忧,疗伤便是持久战,需要慢慢来。

    陆炳灵并未耗费多少灵力,他既为弟子的能力而感到骄傲,也为沈南音如此抗拒他的牺牲而齿寒。

    他这么抗拒,不愿承情,无非是背负不起那样的责任。

    陆炳灵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他步履蹒跚地站起来,闭了闭眼道:“好好修养吧,宗门的事情你暂时不要管了。”

    既然不背,那就不要再接触。

    不是宁愿做一个普通弟子吗,那就试试看他是不是可以接受那样的落差。

    陆炳灵离开了清虚阁,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沈南音也没有找。

    他确实需要疗伤,身上的伤口痛得他昏迷时也满

    身冷汗,更别说清醒着了。

    师尊走了,他精神一松,痛苦排山倒海而来,他竭力忍耐,最终败在心痛上。

    是字面意义上的心痛。

    心脏被人擦着边缘用剑穿过,又被魔气击碎,若非修士的生命本源更多来自金丹,他又是化神的修为,哪里等得到今天,早就死掉了。

    活下来了,沈南音并不比死了好受,他并未如师尊说的那样修养,强撑着下了榻,一步步走出清虚阁。

    日暮西垂,陆炳灵从外面回来,发现清虚阁空无一人。

    他闭目感知了片刻,神识在一处发现了沈南音。

    他睁开眼,愣了愣,很快赶到了那里。

    大殿的门被他推开,他走进去,看见空无一人的祖师阁内,沈南音跪在无数祖师牌位前,一袭毫无纹饰的白衣宽袍,未系腰带,长发披散,面如金纸。

    陆炳灵望着他的背影,尽管没有多少力气,可沈南音跪得很标准,脊背挺直,一丝不苟。

    他终于叹息一声,上前说道:“你实在不必如此,没人怪罪你,你也是被骗,身不由己,她还骗了那么多人,甚至是为师。你不是唯一,哪怕有错,也已经付出了代价。”

    “若你能就此悔悟,还不算太迟。”陆炳灵清楚地说,“从此以后好好修炼,寻回白泽图,除魔卫道,弥补自己的过错就是了。”

    沈南音背对着师尊,挺直的脊背微微一震,良久才说:“……人,是我故意放走的。”

    陆炳灵错愕地望向他。

    沈南音声音沙哑,但很坚定:“剑,是我故意刺偏的。”

    躺在榻上与死亡争斗的每时每刻,他都在回忆与程雪意的朝夕相处。

    开始的时候,她还很缜密,后面几乎是有些放肆了,破绽百出。

    可她不在意,甚至觉得天衣无缝,而他呢?

    他不断为她找借口,力求让她的计划真的天衣无缝。

    “弟子令本门至宝被窃。”沈南音垂下头,跪在祖师牌位前,“将……魔族,置于宗门核心之处。”

    “沈南音有愧师尊教授,有愧宗门栽培,有愧先祖期许。”

    他活下来了。

    既然活下来了,便要面对所有犯下的错误。

    “师尊开明,同门大义,但弟子理应受罚,不可推脱。弟子若不受罚,实在于心难安。”

    陆炳灵却未对他要受罚的事吐露半字,只问:“你说了这样多,皆是有愧于旁人,那你自己呢?”

    沈南音脊背一僵,半晌无言,答案是什么,陆炳灵已经很清楚。

    “你至今仍然执迷不悟。”陆炳灵几乎有些晕眩,身子摇晃了一下。

    沈南音低下头,一言不发,执拗得像块木头。

    陆炳灵张张嘴,问他:“你要受罚可以,为师满足你,以你如今执迷不悟之罪,可知要受怎样的惩罚?”

    沈南音终于转过身来,跪在他面前没有退让道:“弟子愿当众受五雷轰顶之刑,如有幸留下一命,必将功赎罪,寻回本门至宝白泽图,抓回散逃作恶的魔族。”

    “……散逃作恶的魔族。”陆炳灵还是了解他,抓住他文字里的前缀,尖锐地问,“那没有作恶的魔族呢?”

    沈南音紧抿唇瓣。

    陆炳灵直接笑出声来。

    “这就是你拼命活下来的意义?”

    像是觉得很可笑,陆炳灵笑得前仰后合,十分失态。

    沈南音跪在那里,始终没有一丝表情变化。

    他并未一心求死,得个痛快。

    他苟且偷生,想要活下来。

    因为他知道,白泽图丢失是因为他,他有责任找回来,在这之前都不能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等他来做,也只能他做。

    他若死了……

    若是连他也死了……就彻底没有人能救她回头了。

    陆炳灵笑完了,终于惨烈道:“南音,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沈南音沉默良久,慢慢说:“心中空无一物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很理智。”

    “你为她如此,焉知她会领受?”陆炳灵一字一顿,“说不定她只会觉得你麻烦,可笑,恶心。见了你恨不得立刻杀了你,永除后患。”

    沈南音身子一僵。

    陆炳灵:“你本人人称颂,享誉天下,可程雪意做了什么?她完全没把你的未来和生死放在眼中,她将你的一切都毁了,把你拖下深渊,把你的一切踩在脚下,你何必这么执着?”

    “你将鱼目当珍珠,沉迷于谎言和欺骗之中,终是荒唐。”陆炳灵冷声说,“但凡她对你有一点真情,便不会对你这样心狠,我亦不至于如此无法接受你的自毁。”

    “她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白泽图交给你。”

    “你什么都做不了。”

    七个残忍的字揭开沈南音的疮疤。

    他一点点站起来,与师尊平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对我如何,怎样挥霍,都因我给了她这样的资格。”

    “尚未尝试便放弃,不是弟子的做人准则,我总要试过才能真的认命。”

    沈南音目光如炬地望向师尊,轻声说道:“师尊觉得她不会归还白泽图,弟子却觉得不然。”

    陆炳灵眉目一凛。

    沈南音慢慢道:“师尊知道程师……程雪意,她要白泽图做什么吗?”

    陆炳灵看起来有些不耐烦:“还能是做什么?魔族最怕的就是白泽图,她定然是要除掉这最大的威胁,将白泽图占为己有,物尽其用之后毁掉。”

    沈南音往前一步:“师尊可知她的真实身份?”

    “一个邪魔罢了,居心叵测蛰伏我乾天宗,还能有什么别的身份?”

    沈南音似乎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他微微偏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师尊:“她动手之前,曾与我坦白她的身份。”

    “她在藏剑阁寻到了神愿师叔的本命剑,那把与‘不可得’一同打造的‘不念前尘’。”

    陆炳灵一滞,这个他是知道的,他那日在噬心谷外看见程雪意用了。

    这也没什么可意外的,若师妹和她有在红鲤寺那样的前情,师妹的佩剑会承认她也可以理解。

    可沈南音的描述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师尊恼我信她的话,殊不知师尊也对她曾经说过的话盲目信任,难辨真假。”沈南音斟酌道,“程雪意与神愿师叔,是亲母女。”

    “那时我已伏诛,她可对我随意动手,我无力反抗,面对这样的我,她没必要再撒谎。”

    “她那时告诉我,她是神愿师叔的女儿,神愿师叔在死之前拼尽全力开启了噬心谷内那条对外通道,将她送出来,希望她可以自由自在。”

    “她夺白泽图,或许也是觊觎它对魔族的威力,但首要的原因,是想要复活神愿师叔。”

    “师叔死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修为不在我之下,她保留了师叔的一线生机,想要拿到白泽图复活自己的母亲。”

    沈南音慢慢说道:“师尊与师叔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难道不觉得她熟悉吗?”

    陆炳灵错愕地呆在原地,突然被自己所言所行的回旋镖击中,心中火烧火了。

    第63章 063 程雪意心脏骤然一紧。

    陆炳灵怎会不觉得程雪意熟悉?

    正是因为觉得她熟悉, 才会在弟子比选中明走暗留,才会对那双眼睛耿耿于怀。

    他不是没想过她和神愿会有血缘关系,可他不愿往沈南音说的那个方向想。

    若她真是神愿的女儿, 必然是神愿与那邪魔所生, 这说明什么?

    说明神愿果然爱上了那个邪魔,还与他成亲生女。

    这份打击一点都不比让他直面她死去小。

    陆炳灵不想面对这些,所以宁可信程雪意从前的谎言, 固执地不肯细想。

    可现在他的大弟子残忍地戳破了一切。

    陆炳灵狼狈地呵斥:“住口!”

    沈南音仍然跪在地上, 微微启唇,想说什么,在触及师尊变幻莫测的神色时又放弃了。

    陆炳灵不断住后退, 头疼欲裂,拂袖而去。

    沈南音闭了闭眼,缓缓站起来, 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 他慢步至祖师阁后, 隔着大敞的木窗望向高山之下的云卷云舒,郁郁葱葱。

    这是他生活百年的地方,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是他百年来发誓要守护的地

    方。

    现在这些愿望其实也没有改变。

    沈南音抬起手, 摊开掌心, 垂目望着那已经将他掌心刺出血的耳环。

    耳环是旧的, 是他从程雪意耳朵上换下来的。

    除了这个, 在他的芥子里还有属于她的磨喝乐。

    她给他的时候说, 以后若是见不到了,想念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

    她在那个时候就做好了一切决定。

    沈南音微微勾唇, 浅淡地笑了笑。

    她还是不了解他,真到了不能相见的时候,那个磨喝乐,他是没有勇气拿出来看的。

    一辈子不见面,于他们来说其实是不错的结局。

    那说明他们不必刀剑相向,针锋相对,身不由己。

    大雨倾盆,下到今日也未曾停下。

    沈南音缓缓走向冷到极致的雨雾,乾天宗的祖师阁神圣古朴,存不下半点魔气,他步入雨中,仰头看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心想,若只是形同陌路,再不相见,当真是个好结局了。

    沈南音抬起手来,广袖滑落,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臂。

    他染血的掌心在雨雾中凝聚灵光,片刻之后,整个乾天宗都会知道,他会在坠星台接受惩罚。

    钟鸣声阵阵响起,与雷鸣相携而来,散发着骇人恐怖的气息。

    此刻不是风雨欲来,是风雨已至。

    距离乾天宗不远的地方,程雪意在钟鸣声中睁开眼。

    谁都不会想到,她会带着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心腹们藏匿在这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乾天宗肯定会先去搜索修界外围甚至是人间,最后才会想到宗门附近。

    他们高傲惯了,哪怕被她摆了一道,一时半会也无法理解她真会有那么大胆子,好不容易逃掉,还要留存附近。

    心腹们有些欲言又止,好像待在这里没安全感,有点害怕。

    不怪他们,他们被乾天宗管控怕了,数十年的降灵折磨,有本能的畏惧和臣服。

    程雪意并不需要费心去安慰他们,因为有人会替她做这些。

    瓢泼大雨不断落下,密林可以遮挡一部分雨水,却遮蔽不了所有,未免被发现,他们也无法动用魔气,只能任由雨水落下。

    羽浮光窄袖红衣,金冠高马尾,鬓角发丝湿润,并不觉得淋雨是什么坏事。

    在噬心谷这么多年,他只看得见风雪,何曾见过雨水?

    淋雨只会让他兴奋。

    他使劲闭了闭眼,抬手接了一捧雨水,毫无预兆地泼到了程雪意身上。

    程雪意:“……”

    “阿姐,是雨水!”羽浮光明亮的眼睛凑过来,看起来高兴得有点蠢,“是真的雨水!”

    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一肚子坏主意,却因为一点雨水激动成这个样子。

    程雪意的不悦渐渐消失,伸手想抹去脸上的雨水,但羽浮光已经先一步抬起手,小心翼翼用尚算干燥的衣袖帮她将脸擦干净。

    这样亲近的接触,隔了五年,羽浮光做得依然熟稔,但程雪意却躲开了。

    他一愣,诧异地望着她,喃喃道:“阿姐?”

    程雪意:“趁着修界的人没找来,我要开个阵,赶紧用白泽图复活阿娘,你帮我护法。”

    说到正事,羽浮光立刻回神:“是,阿姐。”

    程雪意起身在周围绕了一圈,留下隐匿阵法,随后望向几个心腹。

    她的人着实不多,算上羽浮光一共四个。

    噬心谷那种地方,她能信任且愿意带出来的,一个手都数得过来。

    “叫他们躲开一些,莫要靠近。”

    程雪意低声说了一句,羽浮光转了个身,蹀躞带勒着细腰,悠然自在地朝其他三人挥挥手。

    “乘雾,苦竹,寒林,你们三个去阵法外面守着,有任何动静立刻进来禀报我。”

    两男一女迅速绕出结界,手脚麻利,干净利落。

    程雪意很满意,朝羽浮光伸手:“阿娘的魂魄给我。”

    羽浮光拉开交领,前襟扯开之后,露出白皙结实的胸膛。

    不是没见过他赤着上身的样子,噬心谷条件有限,争抢地盘动手打架的时候难免会受伤和衣衫不整,程雪意以前还给他背部胸口上过药,没觉得这有什么,可如今看着那白花花的属于男人的胸肌,脑海中不知怎么就出现另一个人。

    他死了吧。

    乾天宗钟鸣声依然在响,这很不寻常,恐怕发生了很大的事。

    宗门首座弟子陨落,该是配得上这样的长鸣。

    “阿姐?”

    阴影在眼前摇晃,程雪意回神,看到羽浮光手中捧着一团魂火,好奇地望着她。

    “阿姐在想什么,怎么走神了。”

    在噬心谷稍加走神便可能丢了性命,所以她失神的事情羽浮光十分诧异。

    他还想说什么,程雪意伸手接过母亲的魂火,直接道:“别说话了,帮我护法。”

    羽浮光微微抿唇,灵动清澈的眼睛有些不甘地眨了眨。

    最后他还是乖乖听话,一言不发地盘膝坐下,为她护法。

    拿到母亲的魂火,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请白泽图了。

    请白泽图还需要尝试几次,因为沈南音那时用的是什么阵法她不确定。

    再者,白泽图两次未调息完成直接使用,这次的成功率也不会太大。

    但还是要尝试的,不试试不会死心,她的时间实在紧迫,之后要四处躲藏,不知何时才能有这样的闲暇尝试了。

    端坐下来,程雪意将魂火放在自己心口前,顶着大雨脱下外衣,只穿着肚兜,一点点运起冰心剑诀,逼出还未完全寄生在她身上的白泽图。

    白泽图在沈南音身上,需要动情至极或者用某种阵法才会显现。

    动情是她的第二选择,若试阵不成,她才会再找人来双修尝试。

    羽浮光发觉程雪意在脱衣服的时候,第一时间闭上了眼睛。

    他背过身去,眉头微微皱着,结印的双手有些紧绷。

    程雪意认真地按照记忆里的痕迹尝试各种阵法,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这还是白泽图不曾完成寄生呢,等它全部生长进她的身体,她自己受不受得了是一回事,还能不能用接近的阵法开启它都难说。

    程雪意不甘心地一再尝试,冰寒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她冷得直哆嗦。

    若是以前,早有人为她取暖,抱着她呵护备至。

    但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这也没什么,反正她才习惯了万事靠自己。

    能有人依靠才是特殊情况,她会回想起来,但不会留恋和怀念。

    旁人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最可信。

    不知过了多久,程雪意在昏暗中睁开眼睛,天黑了,乾天宗的钟鸣声依然没有结束,她心绪杂乱,也没试出阵法。

    要试试第二种方法吗?

    那么选谁呢?

    程雪意目光转开,视线在其他四人身上划过。

    羽浮光注意到她醒了,依然背对着这里,他挺直脊背,解开蹀躞带,脱了温热的外袍递给她。

    程雪意伸手接过来,套在冰冷的身体上,暖意袭来,总算感觉好了一些。

    修为是全回来了,可沈南音给她找的火灵龙丹祭了本命剑,无法再为她怕冷又怕极热的身体贡献能量。

    程雪意慢慢站起来,羽浮光感觉她应该穿好衣裳了,终于转过身来。

    “阿姐,怎么样?”他看看周围,没见到干娘,也没见到白泽图。

    “……失败了?”他喃喃说了一句。

    程雪意没吭声,目光越过他转向其他三人。

    乘雾是女子,可以直接放弃考虑,苦竹和寒林倒是男子,生的也都不错,对上她的视线,都恭谨本分,老老实实。

    ……不失为一个选择。

    程雪意正想着,羽浮光绕到她面前,挡住身后两人。

    “阿姐,你看什么呢,若需要人做什么,当然是让我去做,他们才出来,胆子太小,帮不了你什么。”

    浮光生得也好,是苦竹和寒林比不了的那种好。

    他年岁比她小一些,驻颜在十八·九的年纪,红衣猎猎,看着就是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也很合她心意,但这是弟弟,她下不去嘴。

    虽然她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是有点破破烂

    烂的底线,这种事情她实在做不出来。

    “阿姐?”

    羽浮光偏偏这个时候凑近了,两人鼻尖几乎挨着鼻尖,他毫无所觉地问:“到底什么事,你告诉我,我马上去给你办。”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是针锋相对,大打出手。

    后来他总是被她按着打,慢慢也就被打服了。

    他决定拜她做老大,从此为她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程雪意那时不想要这个小弟,奈何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好几次都帮了她大忙,甚至有一次险些为她而死,是阿娘与她费尽力气才将他救回来。

    从那往后,她便不再赶他走了。

    程雪意转开眼眸,视线飘忽不定地落在不远处的乾天宗上。

    乾天宗开启了护山大阵,钟鸣声终于渐渐止息,天际的闪电雷鸣却聚集在那里,叫人无法忽视。

    “我要离开一趟。”程雪意认真道,“你守着他们三个,在我回来之前,绝不可走出这个阵法。”

    羽浮光皱起眉:“阿姐要去哪里?你看着乾天宗,莫不是要去那里?绝对不行。”

    他们刚从那里逃走,如今乾天宗戒备森严,去了就是自投罗网,绝对不行。

    程雪意当然知道这一点,但她心里有些东西不确定,还想再试试用对阵法引起白泽图,不到万不得已,不采用第二种。

    “我有分寸,听我的话就是。”

    羽浮光还想说什么,程雪意身影转瞬消失。

    他红眸凝重,紧握着拳,不甘心地跟了几步又放弃了。

    “少主——”

    身后三人脚步靠近,唤了他一声,他们脚步沉稳,已不见任何畏怯不安。

    羽浮光眉眼松开,过了片刻道:“等阿姐回来。”

    乾天宗,护山大阵开启,阵光慑人,难以突破。

    程雪意也没打算直接进去,她只是想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得估算好目前的形式,想想要不要潜入宗内,探寻开启白泽图的阵法。

    越接近这里,越能感受到电闪雷鸣的不同,她进阶过许多次,知道雷劫是什么样子,虽然魔族的雷劫和修士不太一样,但大多都是修为越高,雷劫越厉害。

    是有人进阶了吗?

    这雷看着很吓人,比她最后一次进阶的时候还要厉害,若这是谁顿悟了,那修为绝对不止化神。

    这样厉害的角色,乾天宗里会有谁?

    程雪意正思索着,忽然一怔。

    她目光透过护山大阵的光,看见了高山之上的坠星台。

    风雨交加之中,那里密密麻麻站了很多人,每个人都穿着白衣,光线昏暗中也很好认。

    程雪意悄然靠近,没多久就知道漫天惊雷来自于哪里了。

    乾天宗的坠星台,是专门用来惩治罪无可赦之徒的,存在这么多年,还从来没使用过。

    没人知道上了坠星台的人会怎样,乾天宗一向欣欣向荣,大多弟子犯错,戒律堂就能惩治了,还没有到动用坠星台那种程度。

    但今日他们用了。

    程雪意越过密集的人群,在坠星台的天柱锁链之中,看见了被紧紧捆缚的人。

    沈南音。

    是他。

    程雪意心脏骤然一紧。

    第64章 064 “将沈南音赶出宗门去!”……

    雨越下越大, 坠星台下站满了人,沈南音独自在高台之上,手腕和脚踝都被锁灵链锁着, 防止他受刑时过于痛苦而挣脱。

    陆炳灵御剑悬于空中, 静静望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沈南音闭上眼睛,低下头来, 便是绝对不会反悔的意思。

    陆炳灵心有不舍, 万千矛盾思绪叫他挣扎不已,一会想到师妹,一会想到师妹的女儿, 一会又想到乾天宗和自己背负的责任,最后只是看着沈南音。

    “罢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既然这是你想要的, 为师成全你。”

    他已经成全不了自己, 那就只能尽量去成全别人。

    陆炳灵扔下一道符咒, 转身离开坠星台,速度慢了都不行,那可是五雷轰顶, 降下来不分是谁, 只要你在台上就得跟着受刑。

    陆炳灵走出坠星台范围的刹那间, 电闪雷鸣齐至, 沈南音那样高挑一个人, 与天柱和锁灵链比起来还是显得十分弱小, 闪电劈下来,将他本来模糊不清的身影照亮,远在护山大阵之外的程雪意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 还特地对双眼用了清晰术。

    伴随那闪电落下,她将他低头闭目的模样尽收眼底,他未束发冠,长发飞扬,白衣也未系束带,狂风拂动他的衣袂,他像一只敏感脆弱的蝴蝶,恍若随时会就此死去。

    程雪意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大脑正在飞快思考,原来乾天宗闹出这么大动静,是要给沈南音问罪,原来那滚滚的雷云不是谁要进阶,而是他们要给沈南音用五雷轰顶的大刑。

    沈南音被她打成那个样子,她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他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对她不是好事,对乾天宗却是极好的,他们不该给他疗伤吗?

    怎么还动了这么大的刑罚?

    若他死在这场刑罚当中该如何?

    目光所至,乾天宗所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了,甚至历练在外的两个长老也都回来了。

    她们站在最前面,目光凝重地望着坠星台,应该也想到沈南音可能会死在上面的可能。

    可是谁也没有阻止。

    没人为沈南音说一句话。

    程雪意忍不住嗤笑出声,看他们狗咬狗可真是太好了,沈南音一会要是死了,就是他们自断臂膀,而她正好趁着五雷轰顶的契机潜入其中,在陆炳灵回清虚阁之前,去那里找一找开启白泽图的关键阵法。

    想到就去做,程雪意收回目光,开始破解乾天宗的护山大阵。

    这是乾天宗先祖留下的大阵,复杂且强大,是维护乾天宗的根本,程雪意真想破解很难。

    她尝试了几次就放弃,退而求其次,试着篡改阵法对她的认知,让自己能作为“弟子”身份自由进出便可。

    如此只试了一次她就进去了,她自己都愣了半天。

    然后忽然想起来,陆炳灵给她的弟子令牌还在身上,没被收回去。

    程雪意顿了顿,她以为这东西在她叛逃的第一时间就会被除名呢。

    陆炳灵怎么想的,居然还让她拥有亲传弟子的特权?

    难不成这是请君入瓮?

    不对,就算是为了引她进来故意设下陷阱,也不会是把沈南音逼上绝路这样大的手笔。

    程雪意直奔清虚阁而去,路走了一半,天降巨雷,修士天生畏惧雷鸣,因为很多人都会死在进境的雷劫中。

    程雪意虽然不怕,可目光控制不住地转向了雷鸣之处。

    坠星台上,五雷轰顶劈下来,刺目的火光夺走了所有的视觉。

    程雪意离得远,依然有些眼睛刺疼,视线发花。

    她揉了揉眼睛,待视线中没了模糊的影子,本想继续前往清虚阁,又一次听到雷声落下。

    这次雷降得很快,一道接一道,那样强雷,比她最后一次进阶的雷劫还凶猛,程雪意终于肯定,乾天宗未曾设下什么陷阱等她,他们是真的全都在专心致志地惩罚沈南音,好像不劈死他不罢休。

    程雪意加

    快速度,赶到清虚阁,心无旁骛地闯破这里的阵法,大摇大摆地开始翻找。

    她这样张扬,已经做好了陆炳灵和那群修士来围剿的准备,在他们没来之前快速翻完了他的寝殿,缩地成寸转向书房。

    书房典籍无数,比碧水宫的秘典多得不是一星半点,若有关于白泽图的记载,一定就在这里。

    程雪意以为自己要费些功夫,非常惊险才能寻到,可她翻开书房正面最显眼的那卷玉简,一下子就看见了关于白泽图的记载。

    雷鸣声不断,闪电劈下来的光甚至照亮了这里,程雪意紧紧攥着玉简,觉得不对劲。

    肯定有诈。

    这么隐秘的东西怎么可能就摆在这里?

    这简直就是:快来抢我啊。

    陆炳灵那么谨慎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

    还有一个不对,她都来这么半天了,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就算宗门弟子发觉不了,陆炳灵自己的道场有波动,他会不知道吗?

    是被行刑的事情绊住脚过不来了?

    程雪意一目十行地看完玉简,其中阵法高深奥妙,浩瀚非常,是她毕生未见。

    不像假的。

    再看看。

    她更仔细地查看,一边又用魔气翻找其他的卷籍,这样大的动静,坠星台总该有反应了吧?

    她都打到家门口了,这群人还不赶紧来抓她,就非要劈死沈南音不可吗?

    傻了吧?

    等程雪意把玉简研究透了,确定这是真的,依然没看到陆炳灵的踪影。

    她将玉简收起,离开此地,越发靠近坠星台。

    在清虚阁的时候,能感觉到闪电的光,听到雷声,但看不见具体情况。

    更看不见沈南音如何。

    等离近了那就不一样了。

    程雪意站在一处悬崖边,用灵植隐藏自己的身形,仰望坠星台的方向。

    她看见沈南音浑身是血,白衣都被染成了红色,满头乌发凌乱飞舞,俊美无俦的脸上亦布满血痕。

    她以为他会恨,会恼,会怨,可当她终于看见他那双眼睛的时候,只看到与从前毫无差别的沉静如水。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不管到了何种境地,身受何种对待,他永远如云端的神明,明亮的圣光,不坠落,不熄灭。

    爱恨别离也好,恩怨责罚也罢,苦难的磨砺和悲惨的遭遇都不能令他真正低下头来,他不会被任何污秽和泥潭牵绊,哪怕你觉得他可能走入了绝境,要永远抬不起头来,他依然会让你看见什么是清辉霁月,是你跋涉万千也比拟不了的高山。

    可他归根究底还是个人,不是真的高山流水,他也会疼,也会有忍耐不了的时刻。

    又一次雷轰下来的时候,沈南音喷出一口血。

    他终于狼狈下来,温和清明的眼睛闭上之后,是另外一幅景象。

    满身的洁净神圣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脆弱得好像谁都能去踩上一脚。

    如此反差,让程雪意心中压抑非常。

    她曾无数次畅享沈南音跌落神坛该是怎样的模样,想着他满身伤痕备受折磨的时候她会有多么痛快。

    可真看见了光风霁月的真武明华道君如今的模样,她好像一点都不高兴。

    明净从容的道君背负着背弃大道和宗门的罪名,被锁灵链捆着受刑,从前他们的山盟海誓犹然在耳,而她所做的是将他弃置不顾,在他终于扛不住发出细微的痛呼声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乾天宗弟子都很喜爱他们的大师兄。

    沈南音威望极高,哪怕定下了罪名,当众受刑,他们大部分人依然心疼他,愿意相信他,继续推崇他。

    但也有反对的声音。

    人多的地方会有各种不同的声音。

    “天赋卓绝又如何,不用在正途上,身为未来宗主却不能保护好本门至宝,甚至导致噬心谷封印被破,这放在别人身上死不足惜,只是受五雷轰顶真是便宜他了。”

    说话的是玉不染座下弟子,他们的师尊早就和沈南音不对付,如今这位高山一样的师叔若是倒下了,他们的师尊就会是未来掌门的强有力人选。

    若师尊做了掌门,他们就是掌门弟子,跟着水涨船高,简直不要太爽。

    虽然师尊现下仍在噬心谷处理魔族的事情,并未给他们什么指示,但他们还不了解师尊吗?

    该做什么他们自己就知道了。

    玉不染这些年收了不少弟子,密密麻麻站了许多,当年就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现在这些势力真的派上用场了。

    “沈南音受刑之后,我们不愿再尊他为首座,这样的罪人若能活下来,理应戴罪立功,做乾天宗最低等的弟子,再不高升。”

    “是也!若还让他接触核心,哪知以后会不会出现什么孙雪意,王雪意?”

    “再来今日这么一次,怕不是我乾天宗万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一句接一句传出来,哪怕惊雷掩盖,也不难叫人听清。

    陆炳灵听见了,但什么都没说,也不阻止他们开口。

    他要的就是沈南音感受这些,清楚明白自己选择了什么,看他能承受多少。

    这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考验?

    沈南音闭目承受五内俱焚的痛苦,耳边是同门的唏嘘和指责,他一点点睁开眼,望着说话那些人。

    触及他的目光,那些人突然有些退缩,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说了都说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否则只会里外不是人。

    “沈南音,你看什么?”

    从前都会尊称一句师叔、大师兄,现在呢?直呼其名。

    “我们难道有说错吗?”

    “早前便觉得你对你那个程雪意不太一样,你们莫不是有什么私情,才会被她骗走白泽图!”

    有些事情即便不公之于众,依然有人能看得出来,尤其是近处的人。

    曾经被沈南音惩罚过的李守道站了出来,洋洋洒洒道:“当初我就觉得程雪意这人不对劲,对她多有怀疑针对,沈南音还为此惩治于我,叫我一直抬不起头。现在看来,他竟还不如我大道清明,这样的人如何配做乾天宗首座!?”

    “是啊是啊,他一定是和那魔女有私情,说不定暗地里有勾结,故意做苦肉戏给我们看,等着咱们再上一次当,将乾天宗连根拔起!”

    “法宗,乾天宗万年基业,绝不可毁在他身上啊!”

    “请宗主收回他大弟子身份,收回他未来宗主的特权,将他赶出宗门去!”

    一直旁听的织华和紫灵长老有些听不下去了,这些年她们一直在外游历,虽然不知道沈南音和那个叫程雪意的魔女到底是不是真有什么,可她们也算看着他长大,知晓他哪怕犯了错,心里也是知道轻重的,怎么就严重到要赶出宗门的地步?

    “够了。”紫灵长老先开口道,“事已至此,都少说几句,你们如今对他怨声载道,好像从前受了他多少欺辱一般,可事实是,你们其中有几个没受过他的恩惠?”

    李守道耿着脖子道:“一码归一码!他施的恩惠焉知不是为了迷惑我们?我们不受此等迷惑,能看清事情本真!长老常年不在宗门内,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织华长老冷眼望过去,李守道有些害怕,但他身后还有不少人顶着,法不责众,他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而且法宗都没说什么不是吗?

    说不定他和他们一个想法!

    思及此,李守道更有力量了,往前一步大声道:“沈南音,不如你自己来告诉两位久未回宗的长老,你与那魔女究竟有没有私情?你用你的大道,用你的姓氏和你的本命剑来发誓,你未曾和那魔女勾结,与她没有半点瓜葛!”

    此言一出,最后一道雷降下来,沈南音再次喷出一口血,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守道得意地笑了,踩在沈南音的头上的感觉让他飘飘若仙,他扬眉吐气道:“你无言以对了吧?两位长老应该也看见了,他心

    虚,不敢发誓,全都被我说中了。”

    “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在宗门内?与魔族勾结素来是大罪,怎么到了普通弟子身上就是废除修为逐出宗门,到了沈南音这里就轻拿轻放了?!”

    轻拿轻放?他也真说得出口,五雷轰顶之刑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吗?

    这有本质上的区别。

    本来该早就走了的程雪意在听到这个熟人开口的时候,就怎么都无法挪动脚步了。

    她背对坠星台,将所有对沈南音的议论听得清清楚楚。

    沈南音一句不驳,安然承受,快要让她憋屈死了。

    明明不是她的事,也早就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有什么可惊讶和受不了的呢。

    程雪意逼迫自己赶紧离开,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叫她没办法不再去看他。

    李守道辱骂、指责沈南音,洋洋得意,夸夸其谈,沈南音半字不回。

    他胆子更大,话语更是放肆:“程雪意那个贱人蛰伏宗门五年,一步步爬上来,全都是沈南音给的机会。我早看出那贱人不安好心,她一个魔女,在宗门里勾三搭四,怕是人尽可夫,不知利用了多少人的真心,这样的脏东西——啊!”

    李守道话说一半,突然重重飞摔出去。

    坠星台上,锁灵链打开,沈南音受刑完毕,硬撑着没有倒下。

    他一步步走到高台边缘,垂眸望着那些对他议论纷纷的弟子们。

    他没伤害其他人,因为那些人都只骂了他。

    他不对任何一个指责他的同门出手,全都安静承受,甚至自我检讨。

    唯独对李守道不同。

    因为他字里行间侮辱程雪意。

    程雪意猛地回眸,看到沈南音从高台上御剑而下,走到李守道身边。

    他弯下腰来,在李守道恐惧的注视下温和说道:“我犯了错,师侄如何辱我骂我,我都接受。”

    “但没有发生过的事,即便是对……魔族,也不可随意指控。”

    他这么说,肯定不是为自己辩驳,因为他先承认了自己的错。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为那“人尽可夫”的“贱人”程雪意反驳。

    李守道睁大眼睛,嘴唇颤抖,险些要被温温和和的沈南音吓得尿裤子。

    沈南音微微蹙眉,睨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伸手抹去自己嘴角的血迹,缓缓直起身来。

    风撩起他单薄的衣袂,他慢慢说道:“诸位的好意也罢,恶意也好,沈某今日尽数收下。”

    “既我不曾死在坠星台上,便算是天道尚且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今日之后,我会以普通弟子之身继续为乾天宗效力。我会尽快寻回乾天宗,重新封印噬心谷,抓回作乱行恶的魔族,还世间太平,修界安稳。”

    沈南音这话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声音明明很轻,但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楚。

    他说到最后那个“稳”字时,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手持本命剑刺入身前地面,一点点单膝跪了下去。

    “大师兄!”

    比指责他那些人更多的弟子们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李守道看着那排山倒海的架势,吓得不断后缩,用衣袖将自己的脸掩住。

    程雪意在这一刻终于走出乾天宗护山大阵。

    一直未曾对事态发表任何看法的陆炳灵在这一刻微微凝眸,侧头望向了她消失的方向。

    他当然知道程雪意来过了,也第一时间发现了清虚阁的异动。

    可他什么都没做。

    她好像特别希望他过去,刻意暴露行踪,可他就是没去。

    她不是傻子,这种情况下露出破绽跟找死差不多,还能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他去抓她,没工夫再在这里行刑。

    她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心。

    陆炳灵始终不走,她是会失望还是会高兴?

    好像怎么想都不算奇怪。

    而他留在书房的东西,她肯定已经找到了。

    她会用吗?

    或者说,她敢用吗?

    陆炳灵闭上眼睛,耳边响起沈南音前不久对他说的话。

    【她夺白泽图,或许也是觊觎它对魔族的威力,但首要的原因,是想要复活神愿师叔。】

    【师叔死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修为不在我之下,她保留了师叔的一线生机,想要拿到白泽图复活自己的母亲。】

    有些事他做不得,没条件,没身份,但她可以。

    复活她的母亲。

    ……希望她说到做到。

    第65章 065 镇妖塔轰隆塌陷,万妖齐出,天……

    羽浮光以为程雪意会去很久才能回来, 他做好了随时去乾天宗救她的准备。

    但大雨将歇的时候,她轻轻松松地回来了。

    让人以为会下一辈子的雷雨终于停止了。

    程雪意身上有些雨水,落地的时候鞋面都湿了。

    羽浮光从芥子取了干燥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视线朝后一扫, 乘雾立刻架起茫茫大雾,为他们隐藏行踪。

    雨后起雾再正常不过了。

    “阿姐,到手了?”

    看程雪意平静的样子, 羽浮光已经猜到结果, 他太了解程雪意了。

    果然,程雪意点点头道:“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羽浮光用红衣将她裹住, 抓住她的手柔声说:“阿姐手好冷,我帮你捂一捂。”

    在噬心谷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他做过不知多少次, 两人该早就习惯了。

    可五年过去了, 五年未见, 他以为这点时间对他们魔族来说不值一提,从未放在心上,可当程雪意将手挣开的时候, 他愣住了。

    “不必了, 我没事, 快走吧。”

    程雪意一马当先地离开, 穿着他外袍的身影在大雾中逐渐消失。

    羽浮光尽快跟上, 神思却有些不定。

    尽管阿姐没拒绝他的衣裳, 可她好像有点抗拒和他的肢体接触。

    羽浮光尽量放平心态,只当他们确实也五年未见,不能一下子亲密起来, 还需要时间来习惯。

    他回头看了一眼雷鸣声消失的乾天宗,其实有些好奇那里发生了什么。

    略加思忖,他吩咐赶在身后的苦竹:“你去探查一下,乾天宗雷鸣那么久,是不是有人进阶了。”

    他和程雪意起初的想法一样,以为这是谁进阶的雷劫,很忌惮再出一个劲敌。

    他们从噬心谷逃出来这几个人,乘雾擅长隐匿,苦竹擅长追踪和逃跑,寒林擅长易容与幻境,羽浮光各个方面都有涉猎,但最擅长的还是与人近战交手。

    苦竹得了吩咐,很快遁走,羽浮光赶紧追上程雪意。

    他还没开口禀报,程雪意已经先道:“你何必再让苦竹去冒险,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不就行了。”

    羽浮光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不管看着谁都含情脉脉。

    看着程雪意的时候尤其。

    “阿姐看起来不太高兴,定是乾天宗发生了什么事让阿姐烦躁,我不想惹阿姐烦心。”

    他还是那么体贴和懂事,叫程雪意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像她还在噬心谷,还是没出来。

    可转头看看,大雾弥漫之下,乾天宗的镇妖塔高高耸立,这里不是噬心谷,是外面。

    她马上就能复活阿娘,马上就能达成自己毕生的愿望了。

    “你有心了。”程雪意声音软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苦竹已经回来。

    他受了伤,长发被人拦腰斩断,直接变成了短发。

    寒林看着他那样子,心有余悸道:“怎么会这样?你再跑慢些,断的就不是你的头发,而是你的脖子了!”

    可不是吗?

    苦竹脸色苍白道:“那乾天宗的护山大阵可真厉害,我只是稍稍靠近,立刻就被弹开很远。我怕打草惊蛇,忖着暂时离开不查消息了,想来少主也不会怪我,可谁知那大阵里忽然出来个一身血衣的人,他看起来伤得很重,可一剑劈过来差点要了我的命!”

    程雪意步伐一顿,羽浮光敏锐察觉到,心知这血衣人肯定就是让阿姐烦躁的根源。

    他若有所思道:“他追上来了吗?”

    “没有没有,追了我几步,闯入大雾之后,不知为何突然就不追了。”

    “你说他一身血衣,难不成是练什么邪门功法?”乘雾问了一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人就算有邪门,那也是正

    的发邪!”

    一直不说话的程雪意闻言忽然笑了一下,众人不明就里地望过去,听她淡淡道:“那是乾天宗大师兄沈南音……啊不,他以后不是大师兄了,他弄丢了本门至宝白泽图,受了五雷轰顶之刑,以后就只是个乾天宗普通弟子了。”

    人人景仰的大师兄坠落山巅,与从前的晚辈们同吃同住,同一辈分。

    若换做是她或者玉不染遭受这些,应该都会承受不住。

    但程雪意可以想象到,沈南音一定能适应好的。

    “那就是沈南音?!”

    噬心谷里的魔,谁会不认识沈南音?

    那个一年四季准时来降灵的沈南音,那个令他们生死难捱,受尽苦痛的沈南音!

    “居然是他!”乘雾恨得牙痒痒,“君上,少主,你们先走,我去杀了他!”

    眼见乘雾要走,寒林急急将她拉住:“你疯了,你没看见苦竹的头发?还想去杀了他,等你被他抓住,别被他杀了就不错了!别给君上找麻烦!”

    乘雾不甘心道:“他不是受伤了吗?!那可是五雷轰顶的大刑,苦竹太笨了,我去了说不定是不同的结果。”

    苦竹忍不住道:“我哪里笨了,咱来掰扯掰扯,看谁厉害。”

    “你就是笨!遇到事情只知道逃!他如今在我的雾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好不容易逮到他这样虚弱的机会,万一叫他给恢复了,以后杀他更难!”

    乘雾这话说得倒是,羽浮光确实也有意趁此机会去杀了沈南音。

    可他睨了一眼阿姐的脸色,即刻道:“赶紧走,别磨磨蹭蹭,他伤成那个样子还追出来,焉知不是陷阱?”

    “少主说得对,静慈那个老东西肯定知道我们恨沈南音,偏偏这个时候让他带伤出来抓我们,必然有什么阴谋,快走。”寒林也这么认为。

    乘雾冷静下来,纵然不甘心,也只能跟着离开。

    她知道少主最了解君上,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君上的意思,再遗憾都得走。

    四人紧跟程雪意,程雪意走在最前,其实都没太关注他们说了什么。

    她也有点想回去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倒在坠星台下了吗?怎么一感知到魔气就出来追人呢?

    难不成是以为来的魔是她?

    程雪意微微凝眸,在离开之中回了一次头。

    羽浮光捕捉到她回头时那个眼神,很清楚地看到一丝稍纵即逝的担心。

    ……

    羽浮光忽然想改变主意,掉头回去,亲手杀了沈南音。

    阿姐出来五年,便蛰伏乾天宗五年。

    她拿到白泽图救出了他们,这其中多么艰辛,细节如何,他们都还不知道。

    阿姐没有要说的意思,他们疲于逃命,也没时间追问。

    方才听阿姐说是沈南音弄丢了本门至宝,那也就是说,白泽图本来在沈南音身上。

    他居然一点都不吃惊。

    若是在沈南音身上,阿姐是用什么手段从那个人手上拿到的?

    ……沈南音,这个名字恍若魔咒,映照在每一个噬心谷魔族的心中。

    所有魔族都想要他死,可阿姐却为他担心。

    羽浮光定了定神,表情忽而变得寻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现,跟随程雪意的速度只快不慢。

    大雾弥漫之中,沈南音执剑追了一段路就放弃了。

    他在原地调息很久才继续往前,但不是追人,而是寻找什么。

    很快他就找到了蛛丝马迹,密林之中有魔气残留之处,粗略估计至少有五个人。

    这其中定然有程雪意。

    她曾在这附近藏身,在不久之前离开,看样子是想拿到什么,已经得手了。

    沈南音站起身,闭上眼睛,回想着自己对师尊说过的话。

    他很快回了乾天宗,寻到清虚阁见静慈法宗,但那以往对他不设防的清虚阁已经改了阵法,他进不去了。

    劳人禀报,得到的也是师尊拒不接见的消息。

    虽然没见到人,但从外观看清虚阁,沈南音也敏锐发觉了不寻常。

    这里也有丝丝缕缕的魔气尚未清除干净,在他发觉后不久突兀地消失。

    是师尊。

    他将此地痕迹清除了。

    沈南音转身离开,一步步走下台阶,脑海中已经将师尊做了什么、想要什么猜得清清楚楚。

    程雪意来过了。

    她来做什么他也想得到——无非是不知道开启白泽图的具体阵法,想来碰碰运气。

    当时他在受刑,宗门内的人都在坠星台观刑,她正好借此机会行动,若无这个契机,她可能还不会冒然进来。

    早在白泽图被夺的时候,沈南音其实就猜到了她还得回来。

    他将程雪意要救母亲的消息告诉了师尊,师尊便不曾暴露任何她来过的痕迹。

    事情都和他之前想到的一样,可他一点都没有料事如神的悦色。

    他孤独地走在宗门之中,忽略了从前的真武道场,转向普通弟子的舍院。

    路上很多人与他擦肩而过,眼神各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沈南音目不斜视地进了舍院,凭借舍间外悬挂的门牌找了个空置的房间。

    门开,扬起一片灰尘,舍间内简陋脏污,沈南音并不介意。

    他关了门,终于露出一丝疲态和痛苦,捂着心口跌倒在满是尘土的木榻上。

    简朴的深蓝色帷幔自动落下,掩住了他的模样,只暴露出那难捱的痛呼和喘息声。

    这个夜晚很漫长。

    沈南音疗伤刚有些气色,天际边就炸开了鹤吞日月的图腾,他睁开眼,知道是师尊叫他。

    他拖着稍稍好些的身体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没了亲传弟子未来宗主的特制衣裳,普通弟子的白衣好像更衬得他出尘脱俗,返璞归真。

    他行至清虚阁,速度有些慢,进去之后见到站了满屋子的人。

    所有人都望向他,眼神中带着他怎么来这么慢的责备。

    反倒是以前总和他作对的师弟开口为他说话。

    “大师兄重伤在身,又刚受过五雷轰顶之刑,我真不知诸位为何非要叫他来。”

    玉不染站在陆炳灵身边,风尘仆仆,气色很差。

    他周身灵力波动紊乱,显然是受了伤。

    沈南音简单一看,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等其他人开口,他便沙哑道:“封印破了?”

    虽然程雪意离开的时候特地补了封印,可那到底是被撕毁过的,再填补也不比原来的效力。

    去噬心谷的人之中精通阵法的人又少,通常这些都是沈南音来做的。

    “本来快要稳定好了,但出了意外,许多魔化的妖物攻到了噬心谷外,伤了我们的人,还撞破了封印。”

    沈南音眼皮跳了一下:“水魔?”

    “是。无欲天宫圣子和玉京神宗的人都留在那里勉强维持,可还是逃了不少魔族,我带消息回来,请师尊过去坐阵。”

    这个时候也只能陆炳灵去了,可陆炳灵偏偏去不了了。

    他状态很差,境界不稳,钟昔影坐下高台下,全都看在眼里。

    沈南音微微拧眉,不确定师尊身上出了什么事。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阁内众人,无欲天宫除了钟昔影全都被关着,副宫主也在仙牢之中,玉京的人不在,但修界其他各宗稍微有些能力的,全都到齐了。

    甚至从不出世的广利佛宗也派了人来。

    事态已经不是乾天宗自己可以大包大揽的了。

    沈南音正欲开口,清虚阁外忽然一声惊天巨响,他立刻拔剑而出,看到镇妖塔轰隆塌陷,万妖齐出,天地为之变色。

    “糟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追出来的各宗宗主都知道大事不妙了。

    “祸星!那程雪意肯定就是法宗扶乩中出现的祸星!白泽图一丢,接连发生这样多的意外,必然都是她一手策划,她早就埋好了雷!”

    不止一个人这样想,从前与玉不染最步调一致的丹霞山山主直接道:“早便该将他们一网打尽,片甲不留!上次修复镇妖塔阵法时,为何不直接将那些大

    妖全都杀了!如今好了,全跑了!”

    有一个声音很轻地回答他说:“跑不了。”

    丹霞山山主冷哼一声:“妖气四散,法宗身体不适,那其中有千年大妖,让谁去打头阵?说什么大话——”

    转眸一看,说话的人是沈南音,山主语气弱下来一些。

    沈南音觉得自己真是个罪魁祸首。

    好像一环扣一环的,在他犯错之后,所有他最惧怕的事情都发生了。

    他握剑飞身而起,冷静说道:“我来打头阵。”

    “劳诸位首座随我捉妖,补我之短。”

    他受了伤,去打头阵肯定有疏漏之处,但这么多首座都在,也不会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

    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所有之前还争论不休的人齐心而上,强大的灵力聚集起来,陆炳灵远远看着,抬手按了按额角。

    镇妖塔出事,他不认为是程雪意所为。

    若她有天下大乱的意思,就不需要在打开噬心谷封印之后,还要将其他魔族赶回去,又重新封住谷口。

    他想到白泽图失窃之前发生的魔患,那一次又一次皆与水魔有关。

    水魔是当初死在大战之中的大魔,与被关入噬心谷的血魔是两派。

    死了的魔会复生吗?

    陆炳灵目光如炬地望着护山大阵的缺口,那曾经逃出一次的画皮妖居然就要出去了。

    他刚要动手,就见红尘剑将对方劈下来,沈南音与其缠斗在一起。

    陆炳灵便转向另一个方向,去塌陷的镇妖塔最底下。

    乾天宗还有奸细,他得将人找出来。

    另一端,程雪意并不知道镇妖塔毁了,也还不知道噬心谷封印被破的消息。

    修界前有狼后有虎,但她是大坏蛋,那些虎狼与她有权利相争也不是这会儿。

    她反倒是得了清闲,寻到一处熟悉的地方驻扎下来。

    “我这几日要研究阵法,复活阿娘,你们在外为我护法,莫要让人打扰我。”

    程雪意走入悬崖下一处洞府,利落地关上门,都不等心腹回应。

    羽浮光抬眸,看见那洞府上的匾额,“寻君阁”三个字被人特地清理过。

    他有条不稳地安排其他三只魔去看守周围,还顺带杀了几只崖上追下来的恶鸟。

    去咬修士也就算了,犯到他手上,得是多想不开?全都会变成他的补给品。

    吸收了几只恶鸟的力量,羽浮光感觉神清气爽。他走在崖边朝四周观察,进来之前听阿姐说,这里是王母山,她对这里很熟悉,最终选择了此处做庇护所。

    隐世阵法将王母山部分区域隐藏起来,哪怕修士追来,除非有修为远高于阿姐的,否则要闯入他们的区域都要耗费很长时间。

    那点时间应该足够复活干娘了。

    等等。

    羽浮光撩起衣摆,弯腰检查山体侧面堆积的尸骨。

    这些妖兽的尸骨出事都在不久之前。

    这说明此地前不久有人来过。

    ……是阿姐吧。

    羽浮光微微敛眸,面上没什么惊讶,但在看到妖兽尸骨上那熟悉的剑痕时,他眉峰一挑。

    是红尘剑留下的剑痕,他绝对不会认错。

    羽浮光拉紧了黑色披风的衣带,诡异地勾了勾嘴角。

    第66章 066 “我能。”

    程雪意进了寻君阁, 从乾坤袋里找来蜡烛燃起。

    光线亮起来之后,她并未急着开始复活阿娘,而是将之前从这里摘下来的字画重新挂了上去。

    她认认真真将整个寻君阁打扫干净, 还很有情调地在字画前面燃了香。

    袅袅香气升起, 程雪意盘膝坐在字画之前,空白的字画上除了父亲留下那一行字,再没有任何内容了。

    当初从这里将字画摘走之后, 程雪意就在想着如何参透它。

    噬心谷内条件有限, 她没留下过什么阿娘的画像,如今全靠着记忆来记住母亲的模样。

    她很希望可以在字画上看到内容。

    天道这次终于站在她这边了一次,还真被她找到了方法。

    程雪意咬破手指, 取了两滴血,用魔气将血送到字画上,随后双手结印, 默念冗长的法咒, 点点血光出现在字画之上, 那空白的画卷一点点用血线描绘出了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程雪意放下手,有些疲惫地看着那以血显现出来的画卷。

    竟然不止母亲一个人。

    画很粗糙, 画功并不精湛, 看起来就像是凡间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卖艺人画的。

    但画上的阿娘和爹神态捕捉得极好, 娘冷着脸, 十分嫌弃父亲靠近, 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看上去好像对逼迫阿娘和他一起入画十分快活,但他眼底的自卑和肢体的僵硬难以忽视。

    程雪意多了解她的父亲啊, 她当然看得出父亲的窘迫,但阿娘在入画时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这样追逐喜欢的女子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嘴硬是没前途的,就算是对着亲爹她也要这样说。

    阿爹能得偿所愿与母亲在一起,与母亲进了噬心谷再也没出去过有着莫大的关系。

    若无这一道封印阻隔母亲与外界,父亲怕是再努力几百年都没什么好结果。

    程雪意忽然有些失落,她目光垂下,看着放在手边的不念前尘。

    感知到母亲的魂魄气息,这把剑时不时就发出剑鸣,她知道它也想尽快见到从前的主人,可她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马上动白泽图。

    她不是沈南音,没他那么愚蠢,非要在重伤的时候还动用白泽图。

    她是外面四个魔的主心骨,不能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出现任何意外,所以她要先疗伤。

    疗伤期间,正好仔细看看从陆炳灵书房拿到的玉简,这阵法虽然精妙绝伦,高深复杂,却不一定就是真的,她可不信陆炳灵会那么好心,故意把真的阵法给她,还放她走。

    也许沈南音告诉了他,她寻白泽图的最大目的?

    说了又如何?

    阿娘死去的画面或许会成为他的心魔,但程雪意也是在赌,成败与否也不是百分百的。

    就算成功了,祸害他自己与祸害乾天宗、祸及天下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陆炳灵能容她伤害他,却不会容忍她危害到他的宗门。

    当初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和母亲对着干,想着先斩后奏,结果——

    反正这东西得仔细研究,最终用不用,得看时间和机缘。

    羽浮光守在寻君阁外,将此地摸清楚之后,便吩咐乘雾外出查探修界的情况。

    他们避世之中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等阿姐出来想了解一二,他们却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太蠢了。

    哪知顺势安排一下罢了,乘雾竟真的很快带回来一个大消息。

    “少主,镇妖塔毁了!”她看上去十分激动,解气地说,“乾天宗倾巢而动,尽量挽回了损失,大多数妖族都被抓回去,只逃走了一个。”

    “能在天罗地网之下逃出去的必然是大妖,让我想想,镇妖塔里关的最厉害的大妖……是画皮妖?”

    “正是。”乘雾兴致勃勃道,“还不止这些呢,我抓了个乾天宗外出捉画皮妖的弟子,搜了他的魂魄,知道了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

    “乾天宗的仙牢也毁了。”乘雾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们关起来那些与魔族有染的修士全都逃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乘雾笑得开心,苦竹和寒林也都有笑意,觉得乾天宗这也太倒霉了。

    只有羽浮光没笑,脸上甚至没多少惊讶之色。

    “既然找到的是乾天宗弟子,可探听到沈南音和陆炳灵的消息?”

    “查到了查到了。”

    乘雾扫了一眼苦竹,眼神颇为轻蔑,苦竹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有些尴尬地退了一步。

    人家办成了事情,而他却差点死掉,确实能力有差。

    “那弟子也是内门弟子,我在他魂魄里看见,沈南音本来在打头阵收妖,那画皮妖原是逃不掉的,可谁也没料到仙牢在这个时候也出了事,他身上的伤本来就没好,对付大妖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拦不住仙牢里的罪修,还叫画皮妖给跑了!他自己也没讨到好处,当场晕死过去!”

    “整个修界都说是君上蛰伏乾天宗时做的手脚,先毁镇妖塔,后灭仙牢,他们如今是对君上喊打喊杀,恨

    得牙痒痒!看他们那副备受欺辱的样子,可真是解气啊!”

    乘雾取出一块留影石:“我特地录下来给大家一起看看,痛快痛快。”

    羽浮光透过留影石上的画面,看到了人群之中的沈南音。

    在噬心谷里面的时候,他们根本没资格窥探真武明华道君的真容,都在他的降灵之下痛苦不已。是后来沈南音主动进了谷内,他才算见识到了他的真面目。

    沈南音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依然风华不减,简单到极致的白衣,未用发冠束发,只用了白色的发带缠了发髻,半披的长发与发带一起飞扬,战斗中眉心剑印若隐若现。

    诚实地说,即便沈南音是这个样子,羽浮光对上他也没有百分百的胜算。

    乘雾在一旁小声道:“少主,沈南音带人离宗了,要抓人还要捉妖,现在修界一团乱麻,虽不知与那些罪修有染的魔族来自哪里,目的是什么,但总归也是咱们的机会,不如趁他病,要他命。”

    她兴冲冲道:“我愿领命为君上和少主分忧。”

    羽浮光没立刻答应,只是若有所思地问:“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

    乘雾道:“凡间。凡间通往各界的界门被他们强行封闭了,怕的就是妖孽作乱凡间波及凡人。他们打算关门打狗呢。”她不屑地弯唇,“也不怕自己是那条狗。”

    羽浮光又问:“你搜了乾天宗弟子的魂,走的时候如何处置的?”

    乘雾:“少主放心,我知晓这个时候不能暴露行踪,所以忍着杀心,将人记忆抹除放了回去。”

    “做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没搞清楚是哪来的魔族在作乱之前,咱们还是不要现身得好,不管做什么都得等干娘活过来……”羽浮光说到这里一顿,扫过乘雾失望的脸色,慢悠悠道,“不过杀沈南音这件事,确实……”

    话音未落,寻君阁的门忽然打开,羽浮光惊讶地望过去:“阿姐?你怎么出来了?”

    她才进去没一个晚上,这么快出来,肯定不是事情完成了。

    “是身上哪里不好,要我帮忙疗伤吗?”

    羽浮光要往里面走,程雪意已经先走了出来。

    她望着乘雾带回来的留影石,看着上面不断放送沈南音重伤在身,腹背受敌,依然将除了画皮妖之外的所有妖族抓回去的模样。

    想来要不是仙牢出事,画皮妖也是跑不掉的。

    目光划过沈南音的白衣和白色发带,朴素的装扮越发衬得他气质清隽,岸芷汀兰。

    “我好了一些,要出门一趟,你们都留在这里,哪儿都别去。”

    此话一出,立刻被羽浮光反对。

    “阿姐你不能出去,现在整个修界十分混乱,那群人恨不得将你吃肉喝血,太危险了。”

    镇妖塔和仙牢的事情,陆炳灵占卜的祸星,修界所出大事,全都被他们怪罪在程雪意身上,背负这样的大锅,她要是再出去被人碰见,确实十分麻烦。

    程雪意淡淡道:“要让你们失望了,镇妖塔塌不是我干的,仙牢出事也不是我做的,现在这些都变成了我罪名,我怎么能不去凑凑热闹,看看谁给我这么大礼,又想要在我被集中火力的时候暗地里做些什么呢?”

    “可是——”羽浮光还是不放心,“当务之急是复活阿娘。”

    “你是对的。”程雪意看向他,温声道,“帮我看好他们三个,绝对不能离开这里,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要等我回来再做应对。这里很安全。”

    “我走这一趟,并不耽误复活阿娘。”程雪意慢条斯理道,“说不定还会有意外收获,尽早将阿娘带回来。”

    “阿娘若在,我们便不需要东躲西藏了,我与她加起来,还惧怕什么修界和其他魔族呢?”

    程雪意长剑一挥,微抬下巴,睥睨山下:“全都是手下败将。”

    羽浮光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她,忍不住跳了一下:“阿姐,还有我还有我!”

    程雪意一拍脑门:“对了,还有我们浮光,我们浮光那么厉害,肯定能帮上大忙!”

    羽浮光被夸赞,顿时有些找不着北,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身边的寒林提醒。

    “少主,君上走了。”

    羽浮光荡漾的笑容停止,嘴角抿起:“我看见了。”

    “那咱们当真要固收此地,不去帮君上吗?”

    羽浮光先进了寻君阁,在其中转了一圈,停在了墙上那幅画前。

    他定神看了许久,淡淡的魔气从他眼底淌出:“阿姐的吩咐,谁若不照做,我就杀了谁。”

    其余三魔顿时不敢言语。

    羽浮光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墙上的画,有些失神地想着,他也想和阿姐有一幅这样的画。

    凡界,界门处。

    沈南音带人来到这里,越过界门望着荒芜景象,几乎看不出这里曾经车水马龙,诸多生营。

    天下太平已久,界门是与修界有关的地方,只听着便沾了灵气,能在这附近做生意的都是身份地位颇为贵重的凡人,赚的银钱也不可估量。

    但现在人去楼空,什么都没留下,只是这里已经如此,更不要提城镇里面了。

    沈南音虽然是带队来这里的,但不需要对敌和警戒的时候,人群中便有些不把他当回事了。

    踩在沈南音头上真的会让人有种飘飘然的快活之感,不比进阶差多少。

    这些人当然是少数,大多数还是尊崇沈南音的,因他过往威信摆在那里,能力也并未减退。

    可这样的少数提出的建议,有时也无法不让人心动。

    沈南音确定此地没什么危险,不存在画皮妖和魔族踪迹之后,那几人便挺身而出,把他从前面挤开了。

    沈南音站稳脚步,侧头看了看他们,几人顿时有些犹豫紧张,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找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别不是你故意放水,不想让我们发现什么吧?”

    他们觉得自己是合理怀疑,毕竟沈南音和那魔女不清不楚,还丢了白泽图,罪无可赦。

    “就这么干找下去不是办法,时间拖得越长,修界和凡间就越危险,得想想法子才行。”

    这倒是一句公道话,可沈南音都没想出什么好法子,他们能有什么好主意?

    那人一转身,将人群之中的阿青指了出来。

    “她入内门时的比选可是不少人都看见了。”他目光如炬道,“陈素青和程雪意是好姐妹,程雪意为了她差点没了进入内门的机会。如今我们都知道她进内门是为了白泽图,为了接近镇妖塔和仙牢,她宁可冒着事败的风险也要帮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法宗要找的奸细!”

    这种怀疑也不是没道理,他说出来,各宗弟子面面相觑,都一时无法反驳。

    阿青是随队的医修,碧水宫弟子不多,分给每个队伍一个医修已经不错了。

    这里没有碧水宫的人能帮她说话,她只能靠自己,可她也不想和雪意撇清关系,咬着唇瓣没有反驳,只道:“我没做对不起宗门的事情。”

    “你说没做就没做?”那人态度轻蔑,语调浮夸。

    沈南音看了看对方身上的别宗服饰,淡淡说道:“她若是奸细,师尊便不会让她随队出来。”

    质疑现在的沈南音可以,但不能质疑静慈法宗。

    那人气焰立刻歇了不少,但还是说:“也许法宗放她出来,是有别的用意呢?”

    他终于说到自己想说的部分了,语速极快道:“法宗可能是想引蛇出洞,故意将她放在我们这一队,我们不如

    将她绑起来,找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惩治一番,说不定那程雪意看不下去,便来救人了!到时候咱们就来一出瓮中捉鳖!”

    沈南音眉头一皱,立刻便要否决,阿青比他开口更快:“你别想利用我害雪意!她绝不是你们口中那种人!她拿没拿白泽图都是另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如你们现在逼迫我给我加注罪名一般,什么镇妖塔白泽图和仙牢,说不定都是你们故意施加到的罪名!”

    “我是绝对不会帮你们引她出来的!我宁可先死在这里!”

    阿青说着就要动手自刎,把提议的人吓了一跳。

    他噎了一下,很快说:“装腔作势谁不会,你有本事就真的动手啊!”

    阿青才不是装腔作势,她就是真要动手,她绝对相信雪意,相信她就算真的抢了白泽图,也是因为不得已为之。

    她甚至已经明白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为何与自己十分冷淡,她在那时就已经想要和她撇清关系,怕连累她了!

    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雪意的阻碍!

    匕首刺入心脏之前,她被人抓住手腕。

    阿青恍惚望过去,看见沈南音略显清减的侧脸。

    他将匕首轻轻松松夺了过来,置回鞘中,示意她收好。

    阿青愣愣地低下头,想到大师兄为白泽图失窃受过什么惩罚,心里不免替雪意感到愧疚。

    那欲拿她引蛇出洞的弟子瞧见他们的互动,又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嘴巴动不了。

    他错愕地望向沈南音,他身姿高挑修长,白衣湛然,萧疏轩举,乌发与白色发带交叠飘逸,比他们这些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的都要清丽俊美。

    他安安静静站在那,将聒噪的他们衬得仿佛跳梁小丑。

    “放开我师兄!”那人的同伴上前,瞪着沈南音,“我师兄是为天下着想,他说得不无道理,法宗说不定就是想凭借陈素青引程雪意出来,你不准我师兄开口说话,是心虚了吗!”

    “乾天宗的人,你们就如此任由他所为?你们还愿意信这个人!?”

    乾天宗弟子被他拿话来点,全都不屑地别开了头,齐刷刷站在沈南音背后,姿态高傲一如往昔。

    “你们!——”

    “金山谷。”沈南音忽然开口,说出这几人的宗名,叫他们微微一滞。

    “我记得金山谷主修丹道,不善斗法交战。”

    “……那、那又如何!看不起炼丹的?!那你们别服丹啊!”

    沈南音缓缓拔剑而出,红尘剑剑意倾泻,他们突然都不说话了。

    这次没人给他们下禁言咒,是他们自己不说了。

    “多事之秋,最怕内乱。你们言词间挑起仇怨,搅乱人心,不适合与我同行。”沈南音声音依旧温和有礼,可他做的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他一剑将金山谷几个弟子都赶出了他的庇护圈。

    “接下来的路,你们自己走。”

    解决麻烦最根本的方法,就是解决掉带来麻烦的人。

    沈南音广袖一挥,将几人定在原地,带着其余人离开界门处。

    金山谷几人瞬间害怕起来,他们当然知道现在外面有多乱,跟着沈南音是最好的选择,他再怎么也是化神,修界有几个化神?屈指可数!他们被分到这一队的时候不知多庆幸。

    可沈南音现在要丢下他们!

    “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丢下我们,你——”

    夕阳的余晖洒在沈南音俊美的侧脸上,他瘦了许多,下巴比之过往更尖了一些,脸上没有笑意的时候,气质更偏向清冷。

    他稍稍侧头,淡淡说道:“我能。”

    话音落下,他抛下几人离开,转眸的瞬间,他好像在山林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他浑身一震,手紧紧握住剑柄。

    身边弟子问他怎么了,他控制着去眼神不去看那处,压制着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继续往前走。

    “无事。走。”

    第67章 067(大修) 他找回声音,低哑说道……

    沈南音一边带人远离凡间, 一边在周围布下阵法,确保界门不会被魔族打开。

    修士面对魔族有一战之力,凡人却只有被欺辱的份儿。

    “你们继续往前走。”

    做完这一切, 沈南音吩咐宗内弟子:“我稍后跟上来。”

    他要离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有些不太踏实。

    其他宗门有人低声说:“他这个时候离开,别是要去做什么……”

    怀疑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同门按住了,因为沈南音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他坦坦荡荡, 不畏质疑,反是说话的人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面对合理的质疑,沈南音的态度是无可指摘的。

    他解释道:“此地危险, 我回去看看方才那几人安全离开了没有。”

    原来如此。

    他们恍然大悟,面上浮现几分羞愧。

    “那大师兄你快点回来。”

    乾天宗弟子应了他的话,带人先走一步。

    阿青跟在队伍中几次回头, 沈南音并不允许她也留下, 只朝她点点头。

    阿青没办法, 只好随人离开。

    有了先前那一出,众人知道沈南音的态度,一时半刻不敢拿阿青做什么。

    沈南音并不磨蹭, 他们一走, 他立刻赶回界门前, 前后不过片刻功夫, 已经寻不到被留在这里那几个弟子的身影了。

    若他们只是离开了还好, 就怕他们是出了事。

    沈南音在四周查看痕迹, 他很擅长做这些,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推断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们不是自己离开的,是被强行带走。

    思及自己之前恍惚看见的熟悉身影, 沈南音握紧了手中剑,偏头道:“出来。”

    林子里安静极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南音忍耐片刻,拔剑而出,复又道:“程雪意,出来。”

    微风拂过,吹起几片落叶,他的目光落在飘摇的落叶上,跟着落叶转向带来微风的人。

    他们数日未见,再次相见,只觉彼此变化天翻地覆,难以辨认。

    沈南音没话和她说,红尘剑在手,剑灵铮鸣,杀意毕现。

    程雪意看着那把剑,还有握剑的那个人,不知是不是该遗憾他居然活下来了。

    碎心之伤,生剖白泽图,五雷轰顶之刑,一道道码加注下来,他居然还活着。

    命真大。

    程雪意正要开口,便听他一字一顿道:“那几人被带往了何处?”

    她下意识指了一个方向,随后愣了愣道:“不觉得是我杀了他们吗?”

    沈南音一言不发就要离开,那种将她视为无物的落差感让程雪意有些接受不了。

    她飞身挡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瘦削的脸庞,问他:“你去哪里?最大的坏人就站在你面前,你不抓我,却要走?”

    “那几个外宗弟子那么不尊重你,还去管他们做什么。”程雪意指着自己道,“不如来对付我。我应该是如今的修界公敌了吧,毕竟白泽图、镇妖塔和乾天宗的仙牢全都被我毁了。”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

    “大师兄,我骗了你,还差点杀了你,你见不到我也就罢了,如今看见我,不想杀了我吗?”

    程雪意往前走了几步,红尘剑的剑尖几乎就要抵住她的胸口。

    沈南音平静地望着她:“我重伤未愈,不是你的对手,若冒然与你交手得不偿失,不如多救几个人。”

    “……”这样。

    程雪意说不出自己听到这个解释是高兴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点儿。

    她素来喜欢识时务的人,可这个人变成沈南音,面对的还是她,她心中五味陈杂。

    “那……我要是不放你去救人呢?”

    程雪意缓缓注视他的眉眼,“或许将那些人带走的就是我的手下呢?”

    她做着对自己不利的假设,沈南音听见了,却没有任何要回应的意思。

    他几次想要脱身,那副迫不及待与她分割的态度,让她很难不去阻拦他。

    沈南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与她动起手来。

    他确实

    伤得太重,握剑都有些滞涩。

    这个人曾与她打得不可开交,难分胜负,却在关键时刻放了水,让她安然脱身。

    程雪意空手接白刃,掌心鲜血流出来,她疼得微微皱眉,看到沈南音脸色终于变了。

    做了那么多假设,问了那么多问题,其实她早知道答案。

    他知道她在这里,折返回来救人,看到那几人不见了也没误会是她做的,只问人被带去哪里。

    这样的他是不会误会她对镇妖塔和仙牢动手脚的。

    她嘴唇干涩,手心很疼,眼前光线一暗,是沈南音收剑回鞘,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次再见,他好像真的没话对她说了,哪怕有肢体接触也是稍纵即逝,不刀剑相向似乎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果。

    程雪意看见他摊开她的掌心,本能地要为她的伤口止血,在灵力释放出来后又猛地停住。

    沈南音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程雪意跑了几步,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她紧紧搂住他,脸埋进他的衣袍,喃喃说道:“我想你了。”

    沈南音浑身一震,手脚麻痹,肩颈紧绷。

    他努力镇定,理智在不断思考促使程雪意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他听到自己好像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句:“想我?”

    那语气里的自嘲和酸涩连他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

    他使劲拉开了她的双臂,与她保持距离,背对着她道:“若你是拿不准从清虚阁寻到的阵法能不能用,那我可以告诉你,阵法都是真的。”

    “师尊已经知道你要用白泽图做什么,他故意将开启阵法交给你,是认可你用它去复活你母亲。”

    程雪意瞳孔收缩,拧眉看着他的背影。

    “所以你不必再来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没什么可以给她的,换言之就是,没有什么可以被她利用的了。

    “如今我在乾天宗既无地位,也无特权。镇妖塔毁,仙牢覆灭,宗内一团乱麻。我知这不是你做的,无意与你拼个你死我活。我需要从你这里安全离开,去做更多的事。”

    沈南音说到这里终于转过身来,双眼冷淡,漠然地望着她,毫无从前的爱意。

    “若你执意不肯放我走,那我也只能竭力与你一战,争一条活路。”

    程雪意嗓子发痒,有些想咳嗽。

    她张张嘴,很想问他,是觉得她一定会和他动手吗,为何非要说什么你死我活?

    可她问不出来,因为她知道,他们再见面的时候,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程雪意觉得自己真是恶毒,越是见他这副冷淡抗拒的样子,越是想让他溃败退让。

    她几步上前,手一挥,银铃声响起,沈南音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不见任何动摇。

    铃音像是对他完全没了作用,再不见从前那随便响一响就叫他心尖颤动了。

    挫败感袭来,程雪意努力凶狠道:“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不能得到这条活路了。”

    这就是要打一架的意思。

    沈南音静静看她片刻,她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点都没变,仍是原来的模样。

    他分辨不清置身何处,眼前是谁,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隔阂,哪怕彼此释然,也很难回到从前的样子。

    更何况他们谁都谈不上对从前释然。

    沈南音再次拔剑而出,那副冷静自持,真要与她分个胜负的模样刺痛了程雪意的眼睛。

    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然后发现没办法不在意。

    从前对你千依百顺的人突然变了,任谁都会心里不平衡。

    别人可能会忍耐下来,可她不会。

    她已经不是还在乾天宗卧底的师妹了,她是她自己,任何情绪都可以放肆表达。

    “你真要和我动手?”她往前一步,并未拔剑,眼眶泛红地凝视他,“真不怕死在我剑下?”

    “也许你跟我服个软,我就会改变主意呢?”

    她紧盯他的眼睛,不错过他任何表情变化。

    沈南音神色不动毫厘:“你要我如何服软。”

    “……”程雪意被海潮般的负面情绪淹没,嘴唇动了动,嘴角勾起莫名的笑意,说不清是嘲讽别人还是在自嘲。

    “求人这件事,你应该做过很多次了。”

    他曾为了她的事求过陆炳灵很多次,确实对这事不陌生。

    可程雪意提出这个来,无异于亲手揭开他的伤疤,真的有些伤人。

    她咬了咬唇,仍然关注他的反应,终于看到他动作一顿,剑拔出来一半又缓缓推了回去。

    他望过来,眼神很安静。

    “想让我怎么求你。”

    连问出这句话的样子都不见面心绪波澜。

    程雪意心底再一次被失望填满。

    她只是看不下去他这个模样,并不是真想要他求她。

    所以她苛刻道:“你以前不是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除了父母和天地不跪任何人吗?”

    “你跪下来求我,我就放你走。”

    【但凡她对你有一点真情,便不会对你这样心狠,我亦不至于如此无法接受你的自毁。】

    师尊的话不期然出现在耳边,沈南音阖了阖眼,也会控制不住地想,她暴露身份后那一句“我对你还是有一点真心”究竟是真假是假。

    若是真的,缘何会到了这种地步仍要他如此。

    若是假的……那种情形下也没必要说这些。

    或许只是为了玩弄他的心。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程雪意……她做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沉默漫延在两人之间,程雪意出来这一趟就是找他,没什么要紧事,但沈南音不一样。

    他还要去捉画皮妖,还要抓赵无眠等人,查清楚水魔作乱的事情到底源自哪里,甚至还有几个外宗弟子被魔族带走等着他去救。

    他分·身乏术,时间紧迫,所以面对劲敌的折辱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沈南音将本命剑背在身后,目光垂落地面,安静地掀开衣袂,缓缓朝程雪意跪下来。

    膝盖触地,沈南音眼神毫无焦距地望着眼前地面,薄唇开合,吐出两个字:“求你。”

    程雪意觉得心悸。

    她忽然不能呼吸,几步上前,手扬起来,差点就给了他一巴掌。

    可这巴掌迟迟没有落下,她终究平静下来,让出身位道:“没想到堂堂乾天宗大师兄也会有跪我这一天,那我怎能不给你这个面子呢?”

    “你走吧。”她紧握双拳,冷冷说道。

    沈南音跪得脊背笔直,闻言缓缓站起,抚过衣裳尘土,不温不火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乾天宗大师兄,你也不是从前的程雪意,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程雪意如鲠在喉,看着这个从前天赋卓绝耀眼夺目的男人一步步走远。

    她对他蓄谋已久,手段用尽,终于得手,可犯罪者回到罪恶的现场,看到受害者后却没有想象中那种痛快淋漓,赢了反像输家。

    “沈南音。”

    她忍不住叫住他,嗓音有些没由来的哽咽之色。

    沈南音捕捉到这些变化,身子微微一僵,几乎就要回过头来,可他忍住了。

    忍耐着不回头是他的极限,脚下的步子却再也迈不出去。

    脚步声传来,身后的人追过来,抓住他的衣袖,用一种毫无掩饰的委屈音色道:“我只是想让阿娘活过来,让自己和朋友自由。你降灵多年,折磨我们所有人,我都没再怪你什么。”

    “我也不曾将魔全都放出噬心谷,那些作恶多端的全都被我封印了回来,后面封印破损是被水魔抓了机会,不全是我的责任。”

    “你既然早就怀疑我,却一直不点破,那日甚至故意放我走,今日缘何还要这样对我?”

    “我冒着危险来找你,你却一句不问我好不好。”

    “大师兄,你不爱我了吗?”

    沈南音怔在原地。

    耳边一句句委屈的指责和抱怨,他听在耳中,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胸口被一剑留下的贯穿伤疼

    得他冷汗直冒,让他无时无刻不清晰意识到,无论她现在花言巧语什么,当初却是真的一心要他死。

    一个想要杀了他的人,现在问他,你不爱我了吗?

    她素来是这样不讲道理,不合时宜。

    但沈南音也不可能给她否定的回答。

    他找回声音,低哑说道:“我爱你。”

    程雪意一怔,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他继续道:“但我不想自己对你的爱,再成为你向我换取什么的筹码。”

    程雪意猛地顿住。

    “爱错了人便要连根拔起,不再错误生长。”

    “……错误?”程雪意双眼赤红地看着他的背影,“你觉得喜欢我是错的?”

    程雪意语速极快:“那种时候你都愿意为我放水,明知我要什么还是从了我,如今却说喜欢我是件错事,要连根拔起?”

    她好像特别不能理解,整个人状态都不是很好。

    沈南音应了一声:“知错便改,迟些也来得及。与人一起是要两情相悦毫无保留的,你我之间显然并不对等,是以,我不想了。”

    “沈某有自知之明,不会盲目执着。”

    “明智放弃好过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我不想了】

    【你我之间显然并不对等】

    【明智放弃好过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他的一字一句,如魔咒般摄入程雪意脑海中。

    她面上的委屈和可怜渐渐消失,眼中红色尽褪,露出不可侵犯的面目来。

    程雪意忽然扬起手,狰狞的魔气卷入沈南音的双眼,他顿时如瞎了一般,忍着剧痛捂住眼睛。

    “说了这么多,全是废话。”程雪意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如何选择由得你吗?”

    她熟稔地打了个响指,用缚灵索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住。

    “我管你想不想,错与对。”

    “带回去,关起来,我先快活了再说。”

    第68章 068 “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能欺负你……

    沈南音再清醒过来的时候, 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缚灵索倒是没了,但眼睛瞎了,捆不捆他意义都不大了。

    他原地发怔片刻, 缓缓起身, 扶着身边的墙壁,靠听觉一点点朝外移动。

    走了没多远,手触碰到冰冷柔软的身体, 他倏地收回来, 手臂僵硬,嘴唇紧抿。

    “怎么不走了?”

    程雪意的声音和身体一样没有温度:“扶着我继续往前走就是出口了。”

    沈南音退后几步,眼睛睁着却什么都看不见, 从程雪意这个角度看竟然有些无助。

    他白衣洁净如昔,长发半披半束,束发的白色发带与乌黑的发丝交叠在肩侧, 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如墨色的泉水流淌。

    程雪意去看他无神的双眼, 看不见之后,他终于不能再那么冷漠地望着她了。

    就算不温柔也不可以冷漠,她不接受这个人对她冷漠。

    “要怪就怪你自己。”程雪意咬着下唇, 刻薄地说, “明知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还非要与我作对, 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

    “现在你重伤在身, 还瞎了眼睛, 又要如何从我手上逃走?”

    程雪意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看他失神地坐在椅子上,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忍不住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无神的眼睛朝向自己。

    “我在和你说话,没听见吗?”

    她凶狠的语气全然不见从前的娇俏灵动,有时候沈南音会禁不住地想,程雪意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

    今日之前,他也设想过许多他们重逢的画面,左不过她得偿所愿,母女团聚,无论师尊从前做过什么令她们母女受难,她们母女还能再聚,应该也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来找他,精明的头脑可以判断出她是不相信师尊,不愿用唾手可得的阵法,可他已经告诉了她阵法属实,她还在纠缠,或许是连他也跟着不信了。

    可明明骗人的是她。

    从头到尾,沈南音没有对程雪意说过一句谎言,骗过她半个字。

    事到如今,得不到信任的反而是他。

    有时他也会觉得世事可笑,他这个人更是可笑至极,于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满面的自嘲让一直望着他的程雪意眉头紧蹙。

    “你笑什么。”程雪意克制地问。

    沈南音终于开口:“我笑我高估了自己。”

    程雪意眼皮一跳。

    “你说得不错。我是故意放你走,我是明知你有所图,依然心甘情愿走入你设下的圈套。上次分别前,我设想过你得偿所愿后心底怨愤会削减,便是不能改邪归正,总会有一丝向善之心,会有回头的可能。”

    沈南音抚上瞎了的眼睛,修士修有神识,虽不至于瞎了眼睛就真的彻底失去方向感,但时时刻刻开着神识也很疲惫,是师尊那种渡劫大能都不好驾驭的。

    他如今道心崩塌,境界不倒退就不错了,是不可能凭借神识周全自己的。

    他闭上眼睛,隔着眼皮重重按了按眼睛,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还要我如何,你才肯放我走?”

    “跪下来求你也不行的话,断我一只手可以吗?”

    程雪意并不控制沈南音唤本命剑,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此刻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不会负隅顽抗。

    他唤来本命剑,却只是要砍自己一只手,并无伤害她的意思。

    程雪意忍无可忍:“沈南音,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现在这个样子,倒不如死在那天算了。”

    沈南音浑身一震,握剑的手骤然一松,剑刃落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明明天晴日好,他感受不到光也能感受到温度,听觉也没被夺取,可他却耳鸣不断,恍若又听见了那日的五雷轰顶。

    他想,五雷轰顶也不如她充满嫌恶的一句话。

    她从来知道如何伤他最深。

    沈南音急火攻心,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白衣溅上血色,如雪上开出的梅花。

    程雪意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并不惊讶他会如此反应。

    早在开口说那句话之前,她就知道他会这样。

    可她非要说。

    就要说。

    她偏要看他痛苦挣扎,如此还鲜活些,总好过虚假平静之下的麻木冷漠。

    她不想看到他一潭死水的样子,哪怕他恨她,也好过毫无情绪地面对她。

    “后悔吗?”她麻木地问,“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听到我这些话,是不是很后悔放我走,后悔认识我?”

    “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不是宁愿从来没有认识我。”

    她问到最后声音变得很轻,好像羽毛落下,没有一丝重量。

    沈南音微微垂头,发丝滑落,遮住大半张脸。

    他过了很久才说:“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这样的假设不合理。”

    “回答,不回答就杀了你。”程雪意冷意刻骨道。

    沈南音阖了阖没有焦距的双眼,良久才道:“不是。”

    程雪意一怔。

    “若能再选一次,我不会想着从未认识过你。”

    沈南音平缓道:“我想更早一些认识你。”

    若能在她出生后就陪在她身边,她应该不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了吧。

    就算仍是这个模样,至少也可以少受一些苦,不会太过极端。

    但这些假设都成不了真,是痴心妄想。

    “你还真是会调转风向。”程雪意忽然后退了几步,喃喃说道,“才怪你说了我不爱听的话,现在就知道顺着我来说了。”

    她眨了眨眼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听话,我不会杀你,也会放你走。”

    沈南音不知想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半晌后道:“多谢高抬贵手。”

    那诚恳的语气,好像真的很庆幸不会被杀。

    真厉害,简简单单六个字,让程雪意又升起了怒意。

    她眼睛发红,所有的失态都不需要再掩盖,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

    程雪意走回他身边,瞪着他说:“谢什么,不必如此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只是我也是头次知道,你这样的人也会怕死。”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沈南音平和地说:“是人都会怕死。只是从前我没有什么遗憾,死了也就死了。”

    “……那现在呢?”

    “现在,我千方百计活下来,不能随随便便

    再死了。”

    千方百计活下来。

    原来是这样。

    如此就合理许多了。

    受过致命伤还不死,还能承受住五雷轰顶的大刑,全靠着他强烈的求生意志。

    那令他这样不甘死去的遗憾又是什么?

    在程雪意问之前,沈南音先道:“既然不要我的手,那我可以走了吗?”

    瞎了眼还这么急着走,也不知道急着要去干什么。

    应该是猜到程雪意会怎么想,沈南音不厌其烦地解释:“金山谷弟子被魔族掠走,我得去救他们。”

    程雪意头疼欲裂:“你还记着这个?别管他们了,他们欺负阿青,还对你不敬,你既抛开了他们,就别再管了。”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是带来水魈和蜃妖魔患的那群魔族将人带走的,我在那几人身上留了一道魔气,这会儿能感知到他们还活着,但灵力没剩多少了。”

    沈南音闻言起身就要走,被程雪意抓住手腕。

    她尽量说得平和一些:“那种拜高踩低之人,就该叫他们吃点教训,只是丧失修为灵力而已,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沈南音反握住她的手道:“我特地请求苏长老将陈师妹安排在我的队伍里,就是怕有人为难她。有我在,没人能真的将她如何。金山谷弟子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此。”

    “眼下修界危机四伏,他们若没了修为和灵力,和死了没有区别。”

    程雪意盯着沈南音的侧脸:“真武明华道君可真是菩萨面观音心,他们那样折辱于你,你竟还觉得他们罪不至此?”

    “我不在乎……”

    沈南音话说一半,被程雪意恨恨打断:“可我在乎!”

    沈南音怔住。

    程雪意深吸一口气,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在乎,但我在乎!他们凭什么那样折辱于你?他们算什么东西?哪怕没那群魔族动手,我也要他们付出代价。”

    沈南音怔怔地寻声望向她的方向,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能欺负你,其他人都不行。”

    程雪意咬牙将他推倒,沈南音看不见,只觉背后无靠,直直坠落下去,摔在柔软的被褥上。

    是床。

    等等。

    这里不是什么魔族监牢,也不是什么鬼魅之地,这里似乎——

    “我在这客栈周围布下了阵法,阵法之中时间流速会减慢,不管我们在里面待了多久,在外面也不过眨眼之间。”

    “这阵法精妙深奥,纵然是我也只能坚持十二个时辰。”

    “不过足够了。”

    ……客栈。

    原来他们只是在客栈里。

    时间流速减慢的阵法,他从前在秘境里见过,她若是神愿师叔的女儿,又与血魔关系匪浅,甚至可能就是血魔和师叔的女儿,那血魔是从前天下第一的阵法大师,她肯定是会这些的。

    只是她这么做是想——

    “你方才不是问我,要怎么样才肯放你走?”

    程雪意按住他的胸膛,刚好按在她留下的剑伤上。

    她将他白衣拉开,看到那仍然在流血的伤疤。

    都这么多天了伤口也没完全结痂,是因为伤得实在太深了,他又没时间好好疗伤的缘故。

    刺这一剑的时候,她是真的想让他死。

    若非他挪开一寸,剑就真的刺在他心脏上了。

    饶是如此,剑光也是真切打在他心口处,击碎了那里面的心脏。

    那颗碎裂的心脏不知是否已经拼凑好了。

    程雪意俯下身来,轻轻舔去他伤口沁出的血珠,沈南音浑身一颤,挣扎着要起身,被她再次按回去。

    “跟我做,做到你我尽兴,将白泽图引出来,你就可以离开了。”

    沈南音说阵法是真的又如何,那她也不想用。

    眼前明明摆着比费力开阵更快活轻松的方法,她为何非要用冒险用那阵?

    她就要用这个人。

    第69章 069 “程雪意,我求求你。”……

    程雪意的要求简直无礼。

    可她也从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

    沈南音那种规行矩步, 君子端方之人,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与她重逢的时候,真正发生的不是什么激烈的争吵, 也没有大打出手, 反而是现在这样于床榻之上衣袂交叠,发丝缠绕。

    他本能地挣扎,不肯就范, 程雪意好像也不是特别想逼迫他。

    她任由自己被他推开, 跌倒在床榻上,定定看着他。

    半晌,她忽然大发慈悲道:“你要真的这么不愿意, 不做也可以,你走吧。”

    沈南音愣住,无神的双眼诧异地转向她的方向, 尽管惊讶于她突兀地转变, 还是迅速起身, 将腰封裹好,离开得果断利落。

    程雪意侧躺在床榻上,衣衫凌乱, 没有半点要阻拦的意思。

    她也不起身, 一手撑头, 一手晃了晃手里的铃铛, 仍然看不到那人有什么停顿, 她眼底冷意阵阵。

    食指敲了敲银铃, 程雪意当着沈南音的面传音给羽浮光:“浮光,让寒林来找我,越快越好。”

    沈南音本来都要走到门边了, 听到这句话忽然走不动了。

    他手扣在门上,哪怕瞎了眼睛,也能想象出背后的程雪意现在是什么模样。

    他耳力非凡,听到她似有若无地把玩银铃,漫不经心地将衣裙一件件脱掉,忘情地抚摸着自己。

    那一声声的杀伤力远比她拔剑更让他溃不成军。

    沈南音真的很难就这么离开。

    因为他心中有个猜想。

    哪怕那猜想的可能性只有十分之一,他也没办法就这么离开。

    “真武道君怎么不走了?”程雪意漫不经心地望着他的背影,“方才不是还避我如蛇蝎,生怕我再拦着你吗?怎么现在又不肯走了?”

    “难不成,你刚才那是欲擒故纵?”

    程雪意转了个身,与沈南音背影对背影。

    她向来不爱热脸贴人冷屁股,既然人家不愿意,她断不会一直上赶着。

    她已经不是从前受制于人的乾天宗外门弟子,有的是选择。

    可话虽如此,心里头却好像压了一块石头,人是转过来了,什么都看不见了,脑海中还是残留他双目失明之后有些不稳的脚步。

    灵骨天成的剑仙变成那个步履蹒跚的模样,明明满足了她的恶趣味,可她一点都不高兴。

    不高兴那就算了,她是个善于变通的人,一旦意识到折磨沈南音不会再让她感到高兴之后,她就不想那么做了。

    “你的眼睛看不见只是暂时的。”程雪意望着客栈简陋的床围,眼睛有些酸疼,可她懒得去揉,“出了我的阵法,你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之所以会让他暂时看不见,可能为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不想让人看见她的失态,也不想让人看见她的难过。

    程雪意翻身趴在床上,脸埋在双臂之中,心里估算着寒林到这里的时辰。

    寒林擅长易容和幻术,等他来了,叫他给她造一个旖旎的绮梦,应该也能引出白泽图。

    “想来你也不会玩什么欲擒故纵,要走就赶紧滚,别让我动手赶你出去。”

    程雪意声音有些闷,因为脸埋在臂间的缘故。

    她说完话就不再开口,但房屋里另一个人的气息并未就此消失,反而越来越近。

    地面微微震颤,程雪意手臂缓缓收紧。

    她不知道自己对不住沈南音吗?她当然知道。

    无论是她的欺骗和背叛,还是现在的逼迫与言语中伤,都是对他极大的伤害。

    可她本来就不是什

    么好人。

    她睚眦必报,伤她的人都会千百倍地报复回来,她的父母因他师尊而死,她近百年的人生中,每年都要经历四次噬心折磨,哪怕是逃出噬心谷之后这几年,依然每季都心痛如刀绞,她不会因为几个月的温存就忘记一切。

    她可以勉为其难将他与陆炳灵分开,将对他的仇恨一笔勾销,这对她来说已经很大度了。

    她甚至真的喜欢了他。

    没有亏欠了。

    程雪意自觉对他没有任何亏欠。

    没人会知道于她而言,付出这一点点真心有多么难能可贵,尤其这个人还是陆炳灵的亲传弟子。

    事到如今,一切终止也不是不行。

    真心难付,却好收回,或许一辈子不见面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她今天就不该来找他,明日开始,她便再也不要管这个人,他日战场相见,他要为陆炳灵这个师尊置她于死地的时候,她也不会手下留情。

    绷紧的脊背忽然被人触碰,程雪意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忽觉面上一片潮湿。

    她怔了怔,眯起眼睛,庆幸这个人现在瞎了什么都看不见,色厉内荏道:“别碰我。”

    沈南音指尖一颤,倏地抬起手来。

    忆起方才手下紧绷的肌肉,他双眼空茫,权衡片刻之后,再一次放下了手。

    程雪意生气了。

    她一把推开他,看他踉跄几下险些摔倒,咬唇说道:“真武道君觉得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被你那样拒绝之后还会接受你?”

    沈南音缓缓望向她的位置,虽然看不到,但以他对她的了解,她现在的情况肯定不太好。

    半晌,他道:“你叫那位寒林过来,是要他代替我吗?”

    程雪意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想什么。

    虽然事实有些差别,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她没解释,起身站在床边,嘲弄说道:“这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

    程雪意将目光转向窗外,看了一会后说:“你不愿意做的事,有的是人等着代替你。”

    这话说得没错。

    沈南音一直清楚知道,不管自己多强,地位多高,权势多大,都是可以被代替的。

    在乾天宗是如此,在师尊座下是这样,在整个修界都是。

    可他曾经以为,至少在程雪意这里,他是不能替代的。

    一股无名之火在他心底燃烧,他明明看不见,眼睛却变得很有神。

    程雪意回过头来,就看见他仿佛清明的眼睛。

    她愣了一瞬,确定他仍然看不见之后,莫名松了口气。

    “快走……”再不走她可不保证自己不会改变主意。

    这样的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沈南音解开腰封,一步步走向她。

    程雪意瞳孔收缩,冷声说:“真武道君这是改变主意了?可惜,现在你愿意我却不愿意了,就算你再求我——”

    “我求你。”

    沈南音的语气变得很复杂,程雪意只听了一瞬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雪意,我求求你。”

    “你总有法子叫我不得不看清自己的卑劣。纵然我对你来说只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令你随意戏耍玩物,我好像也不得不满足你。”

    沈南音将程雪意横抱而起,准确找到床榻,看似粗鲁却极轻地将她放到了床榻上。

    “你我走到今日,即便我想过你会有别人,若我看不见,也能忍耐。”

    “可你弄瞎了我的眼睛,为何不连我的听觉一起夺走。”

    “为何要让我亲耳听到你找别人。”

    光风霁月的剑仙受尽了内心的苦痛挣扎,喉结不断滑动,额头布满汗珠,手臂青筋凸起,心口剑伤不断渗出血来。

    “程雪意,你那么游刃有余,所向披靡,你是感情中永远的胜者,你真的会喜欢上什么人吗?”

    离她越近,越贴近她的唇齿和肌肤,沈南音就越痛苦。

    过往的美好与覆灭的背叛历历在目,他困于苦海,理智叫嚣着远离这个给他带来所有不平的人,可身体却在本能地索取她的一切。

    他用力亲吻她的唇瓣,前所未有的粗鲁与强势,极尽所能地占有她,好像这样就能舒缓他的痛苦。

    情事是欢愉的,是令人沉浸迷恋的。

    但沈南音对这些从不在乎。

    一旦与这些挂钩的人是程雪意就变得不一样了,单单一个亲吻就足以让他神魂颠倒,失魂落魄。

    程雪意自始至终都没回话,但她也没有拒绝,她任凭他予取予求,裹纳他的一切,看他眼含清泪不肯落下,便微微撑起身子,将他的泪水吞入口中。

    是甜的。

    他的眼泪居然是甜的。

    程雪意恍惚了一下,鼻息间慢慢闻到浓郁的菡萏香,她颠沛流离,手紧紧抓着身下撕破的衣衫被褥,后知后觉地想,怎么白泽图到她身上就没了那种香气呢?

    如今情意正浓,散发香气的依然是沈南音,不是她。

    她头昏脑涨,身体被翻过去背对着他,目光迷离地凝视床围,手换做抓着木制的床围,指甲陷入木头之中,留下深深的刻痕。

    背上缓缓出散发出金光,白泽图的痕迹深入肌肤,让她想起很多过往。

    她想起少时见阿娘给她制药,她不想被剥夺修为,便要强忍沈南音的降灵之苦,每个痛不欲生的时刻,都会听见母亲为她捣药的声音。

    阿娘是修士,力量极大,每次捣药都会发出闷闷的撞击声,程雪意耳边恍惚又回到了噬心谷内那寒冷交加的夜晚。

    似乎是下了雨,捣药的撞击声不再那么闷了,带了水的啧声,她想告诉阿娘,下雨就别给她弄药了,可开口之后尽是破碎的呢喃。

    那时是痛苦难捱的,现在好像也差别不大。

    啪嗒啪嗒,好似雨滴落在背上,程雪意稍稍清醒一些,她长发披散地转回头去,膝盖抵着被褥,背后金光与沈南音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她看清楚没有下雨,是那个人在哭。

    “哭什么……”

    程雪意听着自己腔调怪异的声音,有些沉醉地翻了个身,将沈南音抱在怀中,与他耳鬓厮磨,轻轻亲吻他的唇。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喜欢上谁。”

    她咬着他的唇,很轻地咬,沈南音一点都不疼,只觉得很痒。

    他痒得厉害,双眼睁开,浓密的睫毛尚还潮湿,本来看不见的眼睛已经在此刻恢复正常。

    “但我现在真的喜欢你。”

    程雪意抱住他,蹭了蹭他的脖颈,轻声道:“我跟你说过,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们就还能在一起,那不是骗你的,现在这句话也作数。”

    “你若还想和我在一起,那便是与全天下为敌,我也会放过你。”

    沈南音怔怔地倒在床榻上,看着满背金光的程雪意伏在他身上,白泽图已经显现出大部分了。

    她双手交叠落在他小腹,带起他一阵战栗,脚尖都绷紧了起来。

    程雪意弯下腰,颠簸中诚实地说:“我也不是全都骗你,你曾说连我这个名字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现在也能告诉你,这名字是真的。”

    “我确确实实叫程雪意。”

    她在这种时候还能忘情地与他讲述名字的来历。

    出生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个大名,阿爹都叫她“小崽子”,阿娘就叫她“乖乖”,等她能把犯禁的魔族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阿娘才给她起了大名。

    父亲是魔,早摒弃了最初的姓名,他不姓程,阿娘也不姓程,之所以她姓程,是因为阿娘觉得陆这个姓氏实在没什么可延续的,他们都被关在噬心谷里受苦,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好前程,程也通路,她同样希望她可以有个好出路,所以让她姓程。

    至于雪意,字面听着似乎是噬心谷里终年不停的风雪之意,程雪意起初也这么以为,还问阿娘为何取这个,她都讨厌死风雪了,阿娘解释说,那不是风雪之意。

    那是我之剑意,如雪无瑕。

    她还记得阿娘当时的笑,点着她的鼻尖道:“你总不希望叫剑雪或者直接叫剑意、剑瑕吧?”

    程雪意认真想了想,还真是雪意最好听。

    脖子被人揽住,程雪

    意回了神,倒在沈南音胸膛上,听他沙哑说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知道她的心意了。

    “那帮我复活阿娘吧?”

    程雪意昏昏沉沉地说了一句。

    沈南音闭了闭眼,手中凝结灵力,驱动白泽图。

    他太了解如此操纵本门至宝,也太明白程雪意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还不忘跟他说这些话,她实在太努力了。

    若只是为了道明心意,不必选在这时候的。

    她的所说所做,就和上次他们承欢时一样,是她为了引出白泽图使用白泽图的计谋。

    她不相信师尊的玉简,也不想自己冒险尝试,所以还是要他来。

    她一次两次都抱有目的,都有所图。

    他终究还是如她所愿,为她榨干了自己最后的价值。

    若他没有那么爱她,兴许真的会相信她确实喜欢他。

    可他那么爱她,很清楚如何去爱一个人。

    他知道真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可能骗她,伤害她,拒绝她的。

    他的情不自禁和痛苦挣扎都令她的谎言变得苍白无力。

    沈南音拼命活下来,为了有一个人能帮她回头。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再相信这个人了。

    第70章 070 言下之意就是他可以滚蛋了。……

    程雪意身上很疼。

    白泽图寄生在她这个半魔体内还是太勉强了。

    开启它的时候更是有些承受不住。

    她浑身颤抖, 周身迸发刺目金光,眉心血痕与剑痕来回转变,让人难以确定她究竟是个血魔还是剑仙。

    她长发凌乱飞扬, 哪怕痛到表情扭曲依然咬着牙不肯痛呼一声。

    沈南音单手抱着她, 另一手也在勉强自己完成阵法开启白泽图。

    目光落在她痛苦不已的神情上,她每个呼吸好像都疼得神魂撕裂,便是如此还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努力睁开眼, 忌惮地问他:“你能看见了?”

    沈南音从不骗她,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说实话。

    可要他对她说谎也实在办不到。

    于是他只能眼神转变, 稍稍朝一边望去,如此瞧着就仿佛还是看不见那样。

    程雪意缓缓松了口气,这样才对, 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 阵法能坚持十二个时辰, 现在也不过才六个时辰,时间还长。

    至于他为何不用言语回答,她便当做他现在没精力开口, 毕竟连她都只说了几个字就已经精疲力尽, 头昏脑涨。

    她四肢无力地倒在他怀中, 他被她折磨和重伤成那个样子, 依然肩膀宽阔, 胸膛可靠, 靠着他的时候,她有着和父母在一起时一样的安全感。

    而沈南音的感受恰恰和她相反。

    他已经完全没有安全感这个东西了。

    他看似待人接物没什么改变,可如今不止是程雪意, 他看着任何一个接近他的人,都会觉得他们是抱着目的而来,前一秒喜笑颜开,下一息可能就会捅他刀子。

    沈南音静静望着程雪意在他怀中忍痛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她这个脆弱的样子,她以为他看不见,这里也没有别人,所以不必掩饰真实反应。

    她五官狰狞,唇瓣被咬出血来,无声地嘶吼。

    沈南音闭了闭眼,借了本命剑的灵力,将白泽图从她体内彻底拉了出来。

    “魂魄。”他哑声提醒。

    程雪意从痛苦中回神,下意识要把阿娘的魂魄交出去,碰到他手指的时候猛地顿住。

    “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程雪意撑起身子,面色苍白,神色麻木道:“之后的事情就不麻烦你了。”

    虽然没有明着赶人,但言下之意就是他可以滚蛋了。

    沈南音一点都不意外。

    早就想到她的甜言蜜语是为了什么,那在结果来临的时候会被毫不留情甩开也在预料之中。

    他再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自苦了。

    沈南音寻来衣物妥帖穿好,仔细地用发带半束长发。

    这期间程雪意的眼神一直在他身上,像是监视也像是催促。

    他做完这一切,重新将红尘剑背到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间门打开又关闭,程雪意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多言。

    阿娘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沈南音,虽然他们相识还不到一年,可她自认还算了解他,当然看得出来他已经不会再相信她的话了。

    说了喜欢又如何,说了愿意在一起又怎样,哪怕发自肺腑,那个人也不相信了。

    那也没办法了,现在没什么事情比阿娘更重要。

    程雪意随便拉了件外衫穿上,望着悬空的白泽图,小心翼翼地取出蕴养在自己金丹里的魂魄。

    感知着魂魄鲜活的能量,就知道羽浮光将母亲的魂滋养得很好。

    她忍不住开心雀跃,想到马上就能再见母亲,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快活。

    她完全没注意到阵法外的情形,也就不知道羽浮光来过,发现了她和谁在里面,还在沈南音走后跟了上去。

    接到她的传音,他下意识要让寒林循着痕迹过来,可寒林没走出多远,就被冷着脸的少主送了回去。

    “少主?”他满脸不解。

    羽浮光道:“你回去,我亲自去。”

    “可是……”

    可是君上找的明明是他?

    羽浮光没再解释一句,直接走人。

    寒林不好再追,总归他们姐弟感情好,少主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羽浮光代替寒林赶到客栈的时候,不知多庆幸自己所做的选择。

    他无比熟悉程雪意的气息,那凝滞时间的阵法他们也曾一起用过,如今虽然被排除在外,也不是没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

    直到进去,来到客栈房门前的时候,他都还很平静。

    可当他听见房门里的对话,听见阿姐妩媚的声音时,就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

    沈南音。

    屋里是沈南音!

    他们该是有什么争吵,沈南音拒绝了阿姐,所以阿姐要找寒林。

    她没想到最后来的会是他,所以没防备有人能悄然无声地进入阵法,对周围并不设防。

    羽浮光就这么把一切都弄清楚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除了使用特定阵法之外,如何才能将那乾天宗至宝引出来。

    原来是要极致地情动。

    还真是很乾天宗的方式,想想陆炳灵那个样子,一看就是个清心寡欲绝不会为谁情动到极致的,再回忆一下对沈南音为数不多的了解,那也是个无心之人,将白泽图开启的条件设定为极致地情动,堪称是无懈可击的。

    奈何沈南音遇见的是程雪意,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羽浮光很快明白阿姐拿到白泽图的时候,就已经和沈南音——

    无所谓。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这些都是小事,他不会介意,阿姐也不会放在心上。

    羽浮光如此安慰自己,可耳边愈演愈烈的声音告诉他,不是那样的。

    他确实完全不介意,但阿姐放在心上了。

    她放在心上了。

    沈南音不再相信程雪意了,但羽浮光太了解雪意,清楚知道她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

    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羽浮光如遭雷击,赤红的眼眸惊疑不定地望着那扇门。

    他几乎忍不住冲进去,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坏事。

    即便阿姐不会怪罪,他也不能坏了她的好事。

    这是为了复活干娘,等干娘醒来再做点什么也不迟。

    是的。是的。忍耐。

    他已经忍耐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片刻。

    可羽浮光没想过一时片刻会这么难捱。

    终于等到沈南音离开的时候,他便知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留下几道魔灵帮程雪意隐蔽,便悄悄跟上了行色匆匆的沈南音。

    这人一直在往城外走,不知要去哪里,不过都是无所谓了,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阿姐现在可没心思来管这个人,他心知肚明她不想沈南音死,至少现

    在还不这么希望,但今天他杀了他,谁会知道是他做的呢?

    如今修界魔族肆虐,几方势力竞逐,是谁都不会是他杀的。

    羽浮光嘴角浮现几分笑意,手中化出血色的长鞭,鞭子一部分绕在他手臂上,在接近沈南音的时候一点点掉落下来。

    沈南音倏地停住脚步,在一片荒野中缓缓转过身来。

    “追了这么久,可以出来了。”

    他早就知道有人跟踪。

    羽浮光意外但也不是很意外。

    他看看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便知道沈南音拖到这里才与他对峙是为什么。

    “真武明华道君还真是不怕死。”羽浮光缓缓现出身影,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避开其他人,而不是去寻更多的人来做你的挡箭牌,你可真是心怀天下啊。”

    沈南音静静望着眼前的魔,想起在无欲天宫的绝情泉底下,曾与此魔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程雪意十分断定一切是幻境,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断然就是因为她很熟悉真正的羽浮光。

    这就是她要开噬心谷封印救出来的魔吗。

    是她用银铃传音时唤的寒林或是浮光?

    应当是那位“浮光”。

    此人不像是会听命于程雪意之外的人的样子。

    羽浮光满身的杀意毫不遮掩,沈南音缓缓拔出背后的本命剑,知道自己今日可能要死在这里。

    身体本来就没好,不久前还帮程雪意开启了白泽图,若是程雪意授意羽浮光来杀他,那他们的计划堪称完美,沈南音死在这里的可能性高达九成。

    剑刃出鞘,剑意倾泻而出,饶是羽浮光有所准备,还是被那剑意惊骇到。

    一百多年的噬心之痛,让噬心谷魔族都对眼前这个人有本能的畏惧,羽浮光也不例外。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身份调换,他不再是任人鱼肉的那一边。

    今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沈南音绝对别想活着从他手下离开。

    羽浮光不再废话,浓烈的魔气奔袭向他,沈南音持剑迎战,与他交手。

    他不必有任何顾虑,也不会有任何心软。

    不想死就得尽力而为,即便很难也一定要赢。

    沈南音总是这样的。

    因为不想输,所以他会赢。

    羽浮光与他斗了几百招之后,惊觉沈南音都这个模样了,依然与他有一战之力,不免为之错愕。

    交战之中最忌讳的就是走神,他一个走神,一心要赢的沈南音便有了机会。

    红尘剑直指咽喉,羽浮光悚然一惊,不禁高声道:“你杀了我,我阿姐必杀你!”

    阿姐。

    他叫程雪意阿姐。

    他是她的弟弟?

    亲弟弟还是认的弟弟?

    不管是哪一种,关系都比他和她亲近。

    沈南音剑尖一顿,羽浮光抓住机会,魔气铺面而来,鞭子缠住红尘剑。

    沈南音挣脱不得,腕骨都差点碎了,他紧蹙眉头,为那刹那的思索付出了代价。

    羽浮光是魔,可不怕胜之不武,他另一手暗器发出,直逼沈南音金丹,沈南音尽力躲避,还是中了一根毒针。

    密集的脚步声靠近,羽浮光并不恋战,心里已给沈南音判了死刑,果断地消失在原地。

    玉不染带人赶到,就见沈南音捂着腹部,有些虚弱地站在那里。

    “大师兄?”

    他几步上前,感知到极重的魔气,立刻转头吩咐:“去追!”

    乾天宗弟子一半朝羽浮光消失的方向坠去,一半留下护卫。

    玉不染看沈南音身体摇摇欲坠,下意识想要扶住他,在触碰他手臂之前又放弃了。

    他再次转头,脸色很差道:“给他看伤。”

    跟随玉不染队伍的医修是张懿,但张懿身边还跟着阿青。

    不久之前沈南音所带的队伍与他的会和,因沈南音离开许多未归,他们十分担心,遂四处寻找,靠着玉不染身上的弟子令牌才找到了这里。

    阿青挤到沈南音身边,一眼就看见他腹部的异常。

    “大师兄,你中毒了?!”

    她语气惊骇,惹来无数视线。

    张懿皱眉为沈南音把脉,不过片刻那手就抽了回去。

    沈南音道:“无碍。水魔脉息的大魔带走了金山谷弟子,要尽快找到他们才行。”

    他作势要走,被张懿用力抓住。

    “大师兄,你都这样了,还管那些人做什么!阿青都跟我说了,是他们擅自揣度法宗的意思,要拿我们乾天宗弟子当靶子引来魔族,还折辱于你,他们被抛下是活该,出什么事都是他们自找的,你别管他们了!”

    张懿拉着人走:“你情况不妙,必须马上找到我师尊给你疗伤。”

    沈南音挣开她的手,克制地退后一步,平静道:“我真的没事,自己疗伤便可以了。事态紧急,人命关天,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即便只是为了弄清楚他们抓修士所图为何,也该去救人。”

    言之有理,张懿看看空了的手,不甘心地望向玉不染。

    玉不染静默片刻,没帮她说话,只道:“那我们两队一起行动。”

    既然撞见了魔族行事,一起追踪总好过无头苍蝇乱找。

    沈南音没反对,两队一起行动,玉不染和沈南音走在最前。

    他能感知到他气息不太对劲,腹部似乎有什么伤口。

    可他不要求休息,不想影响他们的进度,只在御剑的时候艰难地疗伤,似乎还在逼毒?

    “你确定你没事?”玉不染看了看和他们有段距离的其余弟子,语气生硬道,“你最好别拖累我们。”

    沈南音道:“中了一道毒针,有些伤到金丹,但确实没有大碍。”

    他转头望着玉不染:“我已修至冰心剑诀第十重,金丹化作冰心,有屏障庇护,毒针伤不了我的根基。”

    玉不染愣住了,半晌才不可思议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在昏迷就是在受罚和受伤,根本不见你怎么练剑,你是怎么修成第十重的,你……”

    他有很多疑问,沈南音只回答了一个。

    “在受刑的时候。”

    ……

    竟是如此。

    若非修至冰心剑诀第十重,他怎么可能以那种身体状况抗住五雷轰顶之刑呢?

    玉不染突觉不妙,迅速问他:“那你如今什么修为?”

    虽然都是道君,可两人的道君含金量有差距,他看不出沈南音的修为。

    这次沈南音没回答,玉不染心知问不出来,表情变幻莫测。

    良久,他忍不住问他:“你是几千年来乾天宗第一个能将冰心剑诀修至第十重的人。”

    沈南音还是不说话。

    玉不染接着道:“后悔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两人却心知肚明他问的是什么。

    后悔吗?

    如果没有程雪意,他现在会是修界最炙手可热受人景仰的存在。

    他会是最接近飞升的存在。

    现如今身体破败,满身污名,他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