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一更) 任你哭得昏天黑地也休……

    宋知意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 心乱如麻,整个人都懵了。

    水,水……不是月事流的血, 也不是小解, 她那里怎么会流水呢?大婚前她娘给的那个图册只画了奇奇怪怪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也没说会这样!

    太子眼看她双眸由惊恐困惑变成难堪羞耻,慢条斯理地提醒道:“瞧瞧,锦被也被你弄湿了。”

    宋知意不敢看了,颤抖着身子, 晶莹泪珠再也忍不住地啪嗒掉下来:“呜呜呜呜呜呜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啊!”

    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离奇的事,真是慌了神, 既要咬唇硬.挺着体内不断升腾上来的燥热难耐, 又得飞快想着怎么办, 怎么办, 她到底该怎么办!

    眼泪跟掉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淌下来, 又顺着通红的脸儿滑落绯色的玉颈,没入被她折腾得单薄的衣衫, 衣衫很快洇湿, 映出两团颤颤巍巍的白软。

    太子“啧”了声, 不知怎的也有点燥。他初初捞起她的身子只觉得软, 没想到臃肿笨重的棉裳包裹之下,竟是如此丰腴妖娆的身形,想来平日没白吃。

    他到底是个正常男人, 有七情六欲,被这一勾很难不起反应,然以他如今病入膏肓的身子, 再行激烈床.事,无疑是死得更快。

    原本,他只不过是想逗弄宋知意好玩,吓吓她罢了。

    在事情尚可控制前,太子微微冷了脸,沉声道:“你再哭,上面也要湿透了。”

    宋知意哽咽一声,饱满充血的双唇被咬破渗出血珠,可依旧止不住泪,也止不住水。

    心里有团熊熊燃烧的火,她快忍不住了,本能地抓着太子的大掌,抽抽搭搭地问:“殿下,你这儿,这儿有什么解药么?”

    “孤怎么有那种药?”太子阖了阖目,压下心头郁火,只想赶紧甩开这烫手的麻烦精,“还是叫太医来——”

    “不要!”

    宋知意顿时慌得尖叫破了音,身子软成一滩春水,胡乱拱着藏进太子怀里,她滚烫的脸颊紧贴着太子冰寒的胸膛,声声哀求道:“不要叫太医,这种事怎么好看诊啊,说出来都丢死人了,丢死人了,我以后还怎么出门呜呜呜呜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太子:“……所以你要连孤也撞死吗?”

    他险些被她拱得倒在榻上,跟头小猪似的,却一身牛劲儿。

    此刻的宋知意哭得快断气,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她仰起一张被药劲儿逼得绯.靡的脸,眼泪挂在长睫欲坠不坠,红唇嗫嚅,娇软语调摄人心魂:

    “殿下,求求你了。”

    太子额角青筋猛地跳了跳。

    ………

    ………

    夜色浓稠如墨,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哑声叫来庆嬷嬷,把浑身湿漉漉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麻烦精弄走,再换了干净被褥。

    他面无表情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衫,耳垂却泛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粉红。

    庆嬷嬷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半句不敢多问,小心翼翼把昏过去的太子妃扶到侧间沐浴,换上干净衣裳,只是尚有一事拿不定主意,遂又出来问:“殿下,太子妃今夜是宿在您这儿,还是——”

    “抬回她的屋子去。”太子擦拭手指的动作一顿,表情瞧着有些烦躁,雪帕被他揉搓成一团攥在掌心。

    庆嬷嬷不敢再言,便唤来冬青合力送知意回了旁院睡下。

    太子静默半响,唤来暗卫,问:“今日太子妃都见了什么人?”

    暗卫一五一十答道:“今日去长春宫请安的还有齐王妃越王妃与魏国公嫡女,叙话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平阳公主与魏国公嫡女出来,齐王妃越王妃随后,几人去了清音阁看戏,太子妃是过一刻钟才出来的,却是去御花园摘梅花,途中并未遇见谁,属下观之也并无异样。”

    说罢,暗卫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梅园有个名叫露水的宫婢跪在雪地里,太子妃于心不忍,关切了几句,又分汤婆子给露水。属下记得,苟富贵的对食似乎就是这位露水姑娘。”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大抵有数了。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孙内侍年事已高,身体三天两头不爽利,近两年准备退了,苟富贵是他干儿子,也是准备接他位置的人。

    此人不好金银,唯贪图美色,私下常搜索各色秘药玩.弄宫婢,以满足不能人道的私欲,概因办事得力,颇会揣摩心意,皇帝用得顺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说什么。

    不过苟富贵平素对东宫多有敬畏,无冤无仇自不会借露水之手生事。

    今日这出,要么是宋知意愚蠢的好心肠害了她,无意沾了苟富贵放在露水身上的香料;再要么,齐王妃越王妃,亦或是平阳故意使绊子。

    至于妤贵妃,要下药,只怕是直取他性命的剧毒,而不是这下在宋知意身上于他无关痛痒的春.药。

    暗卫见太子久久不言,不禁请示:“殿下,可要属下再去查清楚告诉太子妃好有个防范吗?”

    太子冷哼一声,凤眸凝着桌案上静静绽放了一瓣的红梅花苞,只道:“不必。”

    她自己出去惹的祸事,自己琢磨去罢-

    翌日巳时,宋知意才混混沌沌地睁开双眼,脑袋有些晕。她缓了缓,慢吞吞坐起来,环顾四周,是在她的屋子,心里稍稍一安,然而忆及昨夜,脸蛋“唰”地一红,整个人又变得不好起来。

    她去请安一趟回来,居然中了春.药!!

    还眼巴巴求着太子给她……不堪回首的画面浮现眼前,宋知意顿时羞耻得扯过被子捂住发烫的脸颊。

    在外面刺绣的冬青听见动静,连忙放下东西跑进来,惊喜道:“您总算醒了!”

    宋知意连见冬青的脸都没有了。

    冬青说:“昨夜您受了寒,幸亏庆嬷嬷照料得当,如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受寒?宋知意从锦被里露出半张脸,轻咳一声摇摇头。冬青笑一声说:“那您一准是饿了。”说完就跑出去准备膳食。

    宋知意慢慢放下被子,竟有些想不起昨夜她到底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又是怎么回的屋子,只记得有瞬间脑袋里像是除夕夜的烟火炸开,不过这些尚且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怎么会中那种药!

    昨日在长春宫,与她不对付的大概只有平阳公主,越王与太子不合,越王妃勉强算得一个,然她既没有与平阳公主接触,和越王妃也只是点头问安,去梅园一路都是好好的。

    不对,从梅园回来,她才开始有些不适,可在梅园除了那个宫婢,也没遇着谁,没碰什么,去清音阁后更是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喝,庆嬷嬷道太子不好,她就急匆匆赶回来了。

    难不成,那个宫婢有问题?

    宋知意有些琢磨不透,但这不是什么可以大张旗鼓宣扬的事,于她名声有损,便唤来梅香耳语一番,梅香领命而去。

    她则起身用了膳食,时已晌午。

    庆嬷嬷过来说:“太子妃,殿下午间的药汤熬好了,还是您送过去吧。”

    眼下宋知意哪里能若无其事地面对太子,可委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几番婉转,到底是应了声“好。”

    做了就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们是成了婚的夫妻,说起来要不是太子病重,或许新婚夜就坦诚相对了,再者男欢女爱,情理伦常,再寻常不过了!

    宋知意如是开解自己,尽力面不改色地把汤药端进主屋,小心翼翼地观察太子。

    太子身着玄色寝衣,外披鹤氅,坐在轮椅上看书,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抬头多看她一眼,气质冷清,透着股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宋知意顿觉先前那点窘迫不值一提,依稀记得昨夜她衣衫尽褪躺卧太子怀里时,太子亦是穿着整齐,神情冷静。

    她默然把药放下,准备默默退出去。谁知走到外间时,却听太子慢悠悠问:“不若还是叫太医给你看看风寒?”

    宋知意浑身一僵,某些地方又开始涌出湿意和酥麻,她咬唇,深吸一口气,遂才转身过来,声若蚊吟:“多谢殿下好意,不用了。”

    太子没再说话,仿佛方才那一句别有深意的调笑是云烟一般,从不存在。

    宋知意双手搅紧,停在外间,忽然就很恨自个儿脸皮怎么这么薄,她应该更若无其事的模样才对!

    于是宋知意回去拿了书笔进来,也似太子一般坐在外间小榻静静看起来,时不时研磨书写,背脊挺得笔直,一派聚精会神的模样。

    太子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哼笑一声。

    她就装吧。

    他也懒得戳破。

    空空大师自除夕看诊完,初一便调配出了新的药方,不是煎服,而是熬来泡药浴。

    浴池那边准备妥善,四皇子过来推太子,没想到宋知意也在,殷切的脸色瞬间变得轻蔑,低声道:“装模作样!”

    宋知意心里有事,根本没有神气理会四皇子。

    四皇子推着太子行过她身边时,她笔直的背脊再挺了挺,目不斜视看着书本,书里密密麻麻的字却似千万只蚂蚁一般,爬在她心头叫她坐立难安,等他们走过了,她整个人才如雨打娇花一般,心情复杂地长长叹气。

    太子的药浴要泡上两个时辰,再出来时,暮色四合,厨房隐约传来香气,他难得觉出饿感,正要叫宋知意,没曾想,人已经懒洋洋地趴在案上。

    太子微微蹙眉,双手推着轮椅轱辘缓缓往前两步,这才看见宋知意竟然睡着了,珠圆玉润的脸颊压着一沓宣纸,纸上字样被水渍洇湿一小块,已变得模糊不清,也不知梦到什么佳肴美馔,居然流口水!

    太子冷峻的脸庞上露出几分肉眼可见的嫌弃:“宋知意。”

    “……昂?”宋知意猛地惊醒过来。

    太子语调冷幽幽的:“没想到你看书习字竟是如此惫懒。”

    宋知意无措地低头看看,不知自个儿又是哪里惹到太子了。

    这时太子抽走案上的宣纸,上下打量一番,话里多了分嘲讽:“这一手字跟鸡扒似的,想必外面那春联也是你的手笔吧?”

    宋知意顿时不服气了,抢回宣纸不高兴道:“是我又怎样!我的书法师承我爹爹,我爹爹的字可是岭南一绝,多少豪绅千金难求呢!”她生怕太子不信,当即掏出怀里的书信拆开给他看,“虽然我的字比不上男子力透纸背,但爹娘兄长都说娟秀漂亮,独具一格,才不至于像你说的鸡扒。”

    太子蹙眉看着宋知意递来的书信,没想到她竟是这般不设防,连家书也可随意展露外人,难怪会在宫里误中春.药!

    太子冷哼一声:“不过尔尔。”

    “好像你写的多好似的。”宋知意气闷得不行,立马收回了信宝贝地折好收起来。

    却不料太子直接摊开一张新的宣纸,拿过她的笔,想沾墨书写才发现墨水早干涸了,太子没好气道:“研磨。”

    研就研,宋知意倒想看看太子的字又有多绝妙。

    不多会,砚台丰盈出水,太子提笔沾墨,笔在修长手指间如有灵气注入,落纸遒劲有力,笔走龙蛇,她看着看着,纸上字迹突然变幻成另一番景象,情不自禁红了一张脸。

    宋知意慌忙别开视线,直到太子写完,视线才重新飘回来,这一看,却是怔愣了片刻,目露惊艳,下意识“哇”了声。

    纸上是一句“珩璜之贵,社褕之尊。”

    她翻开临摹的诗册便有这一句,她也才写完这句诗,然而太子这一手字的功底显然比她好得不止一星半点,横点竖撇捺,磅礴大气,雷霆万钧,叫人一看便知笔者卓绝不凡的胸怀气度。

    太子暗暗勾了唇,对宋知意这惊叹不已的表情很是受用,面上却波澜不惊问:“比之你父亲,如何?”

    宋知意想了想,说:“殿下的字好,可我爹爹的字也不逊色,这是不同的经历不同的风格,各有千秋,很难评判个高低出来。”

    太子勾起的唇角顿时压下来,撂下笔道:“你写一遍来看看。”

    “好。”这会子宋知意真是有点心虚了,不过她提笔认真写来,行云流水,自以为还是能看得过去的。

    谁知太子的长指点了点其中一个“珩”字,“这个不好,重写。”

    宋知意皱眉,反复看了几遍,困惑道:“我看着都差不多呀,干什么要单独写这个字?”

    “因为珩,乃是孤的名。”太子声线低沉,如清泉流动,白玉击石。

    宋知意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太子莫名其妙生气,原来是她把水渍弄到他那个“珩”字上了!

    当今皇族是赵姓,太子名珩,那……太子的名字应是赵珩。

    赵珩,赵珩。

    她在心里默念几遍,落笔时不知不觉就将这二字格外专注地写了出来。

    太子瞧着,挑剔的表情总算勉强满意了些。

    宋知意提起宣纸欣赏一番,也觉得好极,不过,太子名珩,那字会是什么呢?像她大哥名知礼,字是子谦,爹娘在家也常唤大哥的字。

    好奇心一起,她便忍不住想问,正酝酿措辞如何开口时,太子蹙眉警惕地看她一眼,挪着轮椅后退,“怎么,药劲儿又起来了?”

    宋知意惊吓得瞪圆杏儿眼:“……当然不是!!”

    宣纸被她攥得皱巴巴,心里跟着慌,难道这药不是发作一次就过了?

    太子轻哼一声,缓缓推着轮椅走开了。

    宋知意忍不住跟上前,帮着他推,太子倏地回眸过来,目光变得冷冽:“还说不是?这回任凭你哭得昏天黑地,也休想再上孤的床。”

    他又不是什么专伺候她高兴的物件!

    第22章 022(二更) 柔软的裙摆覆在他伤痕……

    第二十二章

    宋知意顿时难堪得涨红了一张脸, 语气委屈地小声嘀咕道:“谁想,想那个了,方才我只是想问你的字是什么而已。”

    赵珩神情微顿, 挑眉深看她一眼, 却只是语气淡淡地说:“等你练好孤的名,再来问孤的字吧。”

    宋知意觉得她的“珩”已经写得很好了,显然太子并不想告诉她,这才随意找个借口来打发人。

    转念一想她干什么要练他的名字!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庆嬷嬷吩咐人传晚膳上来,宋知意干脆也搁下纸笔与太子一起用膳, 不过她心里终究还是担心那个药会再发作,膳后便找来封太医打听了几句。

    她年纪小, 脸皮薄, 真真是做不到神情自若地提起, 只道:“我就是好奇, 戏本子里面有个主人公……”

    封太医也是在太医院待久了的,太子未出事前, 常为各宫娘娘把脉看诊,多少还是懂些不便明说的门道, 既然太子妃有所忧虑, 自然当做不知情, 也并不多问, 斟酌捡了几味药草做成药包,“入睡时置于枕边,连续放个五六天也就无碍了。当然, 这是微臣给您解惑,随意捡来打发时间的,您看个高兴便是。”

    “那就多谢封太医了。”宋知意接过药包, 笑容落落大方,当夜回去就立马放在枕边,由略有些发臭发苦的药材散出味来,她深深嗅了一口,却险些被熏得吐出来。

    梅香从外间抱了床暖被进来,给知意添上,边道:“近两日虽未再下雪,可天气似乎又冷了些。”

    宋知意“嗯”了声,“你待会也添床被子去。”

    今夜轮到梅香守夜,梅香闻言应好,待铺完被子,坐在床边犹豫道:“您叫奴婢留意的事,有消息了。”

    “这么快?”宋知意有些惊讶,她以为起码得两三日功夫,于是连忙停住拨弄药包,问梅香是怎么回事。

    梅香把早先知意给她预备的银子拿出来放在小几上,边说:“奴婢这银子还没使出去,就听见几个宫婢窃窃私语,道如今最得皇上器重的苟内侍格外疼爱一名叫露水的宫婢,二人还是皇上都默认了的对食。问了冬青才知,宫婢们议论的露水正是您昨日在御花园遇见的那位。”

    宋知意却皱起眉头来,翻身用双手支着下巴,困惑道:“苟内侍既然深得器重,又疼爱露水,想必露水也不至于沦落到大年初一去跪雪地啊。”

    梅香警惕地回头望望窗外,然后才难为情地小声说:“这个疼爱不是您想的那个疼爱,内侍都是没了根的怪人,哪还能和女子欢好?宫里的阴私手段实在太多,苟内侍是用秘制香料诱使露水献.媚求.欢……”

    宋知意瞬间白了一张脸,后怕喃道:“原来如此,我晓得了。可这么说起来,露水姑娘也是怪可怜的。我这事实属无妄之灾,想必很难追究了。”

    梅香叹道:“谁说不是,可奴婢还觉得万一是平阳公主也知道这其中奥妙,想借机陷害您呢?她一开始就跟您不对付。”

    “可叫我去摘梅花的,是妤贵妃。”宋知意神情严肃起来,细细思量道,“不论是巧合还是有人设计,眼下并无确证,太子病重,待我也不算喜欢,恐怕遇事我身后无人撑腰,往后得多注意着,不,我还是少进后宫为好。”

    梅香起身放下帐幔,深以为然。

    可惜知意想得好,这世上的事却总是不能如人意。

    初四的时候长春宫便来人送了话,说正月十五要在春庭阁办元宵诗会,各宫都要去热闹热闹才好。

    宋知意先是和和气气地应了下来,但她尤其不擅诗词,想着到那日再借口推辞罢了,反正太子也病着,多的是理由。

    一来二去,她在太子屋里待的时间便多了。

    太子看书,她就练字,当然也不只是练那个“珩”字,旁的都写,再请太子屈尊指点,有这么个现成的夫子,不用也是白不用。

    这日下午她抄写了一节金刚经给太子看,太子拿过她手里的笔圈出几个字,正要开口,外边庆嬷嬷进来了,禀报道:“殿下,老将军看您来了。”

    老将军?宋知意记得上回王嬷嬷说先皇后与妤贵妃皆出自柱国大将军府,想必这位就是先皇后之父,太子的外祖父了。可是她低头却看到太子神色冷沉,似乎并不太欢喜的样子。

    这不是她可以多问的,遂识趣拿回了字帖与庆嬷嬷退出去,走到主屋外的廊下,正好迎面碰见苏老将军。

    老将军年岁已高,蓄着一把整齐的白须,精神矍铄,概因常年征战沙场落了旧伤,行走起来右腿有些异样。

    宋知意福身一礼,语气尊敬:“知意见过外祖父。”

    苏老将军抱拳笑道:“太子妃无需多礼。”

    一老一小简单寒暄两句,老将军进了屋,知意则去厨房了。

    老将军来到太子跟前,也是先以君臣之礼问候道:“老夫听闻殿下近日身子好转,如今一看,气色果然不错。你大舅舅从边关送了两根千年灵参来,煨汤给你喝了正好。”

    “那就有劳外祖父替孤谢过大舅舅了。”赵珩修长的手指压在书卷,抬起一双清泠泠的凤眸。

    老将军上次见这个外孙还是半年前,如今看着外孙愈发清瘦深邃的侧脸轮廓,勉强笑了笑:“都是一家人,谈什么谢。”

    赵珩意味不明地勾了唇角,随手指了指一旁的交椅说:“孤不良于行,外祖父也别站着了,茶水自便,有话就说。”

    老将军倒也没坐,上前两步来到太子身边,长叹一声:“你应该也听说了,皇上准备元宵立你姨母为继后。”

    赵珩了然地嗤笑一声,“所以外祖父特地前来,是怕孤再疯言疯语生是非,阻挠了妤贵妃的高升之路?”

    “你这孩子!”老将军紧紧蹙眉,耐着性子劝解道,“我老来才得了你母亲这个女儿,比谁都疼惜,可她遭了劫难,是命里少福,你心痛你的母亲,我又如何不心痛这唯一的女儿呢?”

    赵珩垂了垂眸,书卷边角在他指尖被攥紧。

    老将军继续道:“逝者已逝不可追。我们苏家的荣华却不能断,倘若皇后宝座落入他人之手,依你如今身体状况,这太子之位也是难保啊!”

    “所以为了家族荣光,即使妤贵妃害死孤的母亲,你老人家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是么?你不怕你唯一的女儿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么?”

    老将军喉咙一哽,半响后低了语气:“没有证据的事,不可胡言。”

    即使有证据,也得压下来,当做无事发生。

    诚然这话老将军没说。

    赵珩又岂会不知呢。他无力地阖了阖眼,放下被撕扯得破碎的书卷说道:“外祖父实在是多虑了,孤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保命尚且艰难,还能怎么生事?”

    老将军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半蹲下来,语重心长说:“这就对了,外祖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首要的是你的身子,你能好起来,站起来,才能延续你母亲的荣光与清名,你若站不起来,什么都是无关痛痒的空话。”

    老将军离去后许久,赵珩才睁眼一双枯木般死寂的眼。他如今瘫坐在床上,衣食住行离不得人,药浴也泡了两回,老和尚说略有见效。

    他掀开被子双手撑着床榻挪到边缘,膝盖之上还是能使出些力气的,可一旦下地,膝盖之下如形同虚设一般,他扶着床架,极力想站起来,可他只能全靠双手的力气以一种狼狈的姿势半吊着高大的身子。

    却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支撑不住,额角冷汗接连滚落,重重跌到地上,脊椎传来尖锐的痛楚,双足小腿丝毫无感。

    这就是老和尚口中的略有见效吗?

    候在外间的内侍听见动静,立马跑进来,见太子跌到地上,脸色大变,刚想过来搀扶,就被太子一声呵斥骇得一动不敢动。

    “滚出去!”

    赵珩不想被任何一个人扶起来,他要自己站起来,像从前那般。

    他抬臂抓住紫檀木交椅,双手用力,却“砰”一声拽倒了椅子按压在小腿上。

    手背青筋爆起,腿上依旧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的痛楚。

    为什么这双腿明明长在他身上却使不出半点力?

    为什么?

    燥怒潮水般汹涌席卷而来,赵珩攥拳狠狠砸在腿上,跟对待什么厌恶至极的东西似的,一下一下,又一下。

    既然不会疼,既然无用,不如索性砸断。腐肉总是要剔除干净,新肉才能重新生长。

    他可以像木偶一样给自己重新装一双木腿,只要能站起来。

    可惜任凭他使出再大的力道,这双腿还是顽固地长在他身上。

    外头跪地的内侍预感不妙,急忙跪爬出去喊侍卫拿麻绳来,太子有几日不发病了,好模好样的都叫他们忘了太子发起病来是怎样可怕的疯魔吓人。

    宋知意小心翼翼端在手里的百宝羹,“哗啦”一下被这神色慌张的内侍给撞得洒了遍地。她捂着被烫红的手背,急问:“怎么了?”

    内侍直冲她摇头:“殿下发病了,又发病了,太子妃还是先躲开吧!”

    她才去厨房不到一个时辰,太子就发病?

    宋知意不敢置信,匆匆进了屋子,没曾想刚走到屏风外,迎面一个花瓶砸过来。她下意识抬袖捂住脸,闪身躲到一侧,瞬间脚边已全是锋利的碎瓷片,零星几支红梅惨兮兮地洒在地上。

    宋知意吓得脸色煞白,颤巍巍放下手,胆战心惊地往里头瞄了眼。

    太子长发凌乱地跌坐地上,厉声吼道:“滚!滚!通通给孤滚出去!!”

    宋知意双腿一软,几乎本能地转身跑路,太子未免也太吓人啦!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他手里有把利剑,一定会用尽全力刺过来。

    可她双腿又像是被什么定住一般,挪不动步子,眼前浮现初见那夜,太子嘶吼发狂被侍卫们拿麻绳绑起来的画面。他似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被那样粗鲁又毫无尊严地捆绑。

    可实际上他只是生病了,是一个太医断言很难熬过这个冬的人。

    宋知意心里发软,还没鼓足勇气,就已经下意识往太子走了过去。

    “殿下?”她嗓音有些抖,下一句还没出口,赵珩面目狰狞地抬头,双目猩红瞪过来:“谁准你过来?滚啊!”

    他手边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砸过来的东西了,胡乱摸索只摸到一块碎瓷片。

    宋知意略松了口气,想着这回应该砸不到自个儿,哪知,赵珩攥着碎瓷片一下一下开始往腿上划。

    砸不掉,就划烂!

    皮.肉被割破,鲜血涌出来,瞬间染红他雪色的寝衣。

    宋知意万万没想到,呼吸一窒,三步作两步冲过去死死握住他手,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你……你不要命啦!”

    她从来不知道自个儿有那么大的力气,一把抢过那碎瓷片丢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太子,本能地抚着他的背声声柔软:“会好的,都会好的,你不要急,我们慢慢来好不好?你,你也想想你的母亲,她若是知道你这样伤害自己,只怕在天上也急得团团转。”

    赵珩奋力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

    宋知意能感受他急促狂乱的心跳声,她稍稍松开力道,一手的冷汗,眸光晶亮看向太子,鼓足勇气,柔声再道:“你妹妹也一定很想你,若她回来,看见你这副模样,岂非要心疼坏了?此刻她最盼着你好好的,好去接她回来团聚呀。”

    是啊,他又失控了,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赵珩紧绷的上半身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随之颓丧倒下。宋知意急忙扶住他,背靠在被撞得歪歪扭扭的桌旁。

    庆嬷嬷不知何时来到一边,小心给知意递上棉帕和纱布伤药。

    再外边,是一个个手拿麻绳伺机而动的强悍侍卫。

    原来他们早来了。

    宋知意心里不是个滋味,接过东西,动作小心翼翼地想给太子擦拭腿上伤口。

    却被扼住手腕。

    赵珩恢复了几许神志,凶狠地摁着她,一面仓促地想拿什么遮掩住痕迹斑斑的双腿。

    他嘴上却跟淬了寒冰似地:“宋知意,你少自以为是!孤的母亲和妹妹是如何不必你说!孤的事也不必你多管,你给孤滚出去!永远不许进来!”

    宋知意呆了一下,莫名想起以前捡过一只小猫儿,凶得不行,龇牙朝她哈气,碰也不给碰,其实伤痕累累,羸弱不堪。她知道太子不是猫,此刻更像是一头凶狠的狼,冷言冷语雨点似地无情砸在她身上,说不委屈是假。

    就在赵珩以为她要负气抹泪跑开时,伤痕累累的残疾双腿覆上一圈柔软的裙摆。

    他错愕低头,那双腿分明没有任何知觉,然而这一瞬间,却有羽毛轻柔抚过的错觉。

    今日宋知意穿了身石榴色的宫装,裙摆层层叠叠如绽放在凛冬的一朵娇.嫩花苞,她眨眨眼,和裙摆一样柔软的语气透出几分惊奇:“殿下是想找东西遮住荣耀与功勋么?”

    赵珩愣了一下,扼住她的手掌情不自禁松开。

    宋知意也不看他的双腿,神情格外认真地说:“男子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荣耀和功勋的象征,如果你有很多的话,那你一定是……”

    她突然顿了顿,赵珩一颗混乱不堪的心跟着被紧紧撕扯起,他永远记得魏国公嫡女意外看见他双腿时的厌恶和惧怕,等了片刻,就忍不住声音沙哑地问:“是什么?”

    “当然是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厉害最无敌的大英雄啦!”

    赵珩不由得轻笑一声,心口莫名舒展,抬眸对上宋知意笑盈盈的眼,又不自在地肃了脸,“……花言巧语。”

    第23章 023 和离?想的美!

    花言巧语又怎样呢?宋知意心想, 只要能稳住太子,她大可再说上千千万万句。

    不过眼下嘛,瞧太子这高冷又鄙夷的神情, 只怕多说一句就要适得其反。

    宋知意见好就收, 一面悄悄给庆嬷嬷使眼色,挥散外头那些拿麻绳的侍卫,唤太医上前来。毕竟她不懂医,处理伤口还得会的来,否则贻误太子伤情, 罪过可就大了。

    封太医却战战兢兢,每靠近太子一步, 呼吸就轻一分, 幸而太子没有再狂躁的迹象, 才小心蹲下来, 细致检查一遍伤处,谨慎道:“殿下, 地上全是碎瓷片,恐怕再伤了您, 不若还是微臣扶您上榻再放药包扎吧?”

    赵珩瞥封太医一眼, 分明那眼神也不带多少骇人厉色, 封太医忆起曾经有位同僚就是这般掉以轻心, 险些被失控的太子扭断手。封太医不敢妄动,求助的眼神看向太子妃。

    宋知意见状只好试着去挽太子的手臂,见他没有动作, 似乎默认下来,才大了胆子抬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想扶着他起身。

    哪料, 纹丝不动。

    宋知意不信邪,咬牙暗暗再使劲儿,额头都冒了汗。然而太子虽病弱,身形消瘦,身量却很高,在双足完全不能用力的情况下,哪里是她能扶得起的。

    眼看太子的脸色就要阴沉下来,封太医急忙来到左边帮忙,这才与知意一同将太子扶到床榻。

    宋知意终于松了口气,封太医为太子处置伤处,她就默默揉着发麻的手臂退到一边,这才后知后觉看到手上竟被碎瓷片割破了好几道口子,血渗出来侵染到衣裙,她连忙掏出帕子捂住,却疼得下意识“嘶”了一声。

    赵珩眉心微蹙,攥拳忽然挥开封太医,怒问:“怎么就来了你一个?其他太医是死了吗?”

    封太医以为是自己处置得不好,当即跪下求饶:“殿下息怒!”

    宋知意刚松缓下来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太子真是喜怒无常,心情千变万化,其实封太医医术不差的。

    倒是一旁的庆嬷嬷看得明白,连忙出去叫来两个太医,一个分去协助封太医,一个留下来。庆嬷嬷拉住紧张兮兮忍不住上前的知意,宽慰道:“太子妃,您也受伤了,不如先给太医瞧瞧吧。”

    “可……”宋知意放心不下,庆嬷嬷叹气,索性按住她肩膀坐下来,压低声音提醒道:“您还看不出么,殿下忽然动怒是因为您的伤啊。”

    宋知意不由得愣住,神情诧异地看向太子。

    然而对方侧脸冷漠,没给她半个眼神,着实不像是庆嬷嬷所言这般。想来太子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又怎会在乎她这个来得莫名的太子妃呢。

    宋知意不安地坐着,伸出一双满是血痕的手,庆嬷嬷拿了棉帕湿水拧干,先给替她擦了擦,才由太医上药,药粉刚洒下来,她就疼得轻轻“唔”了声。

    “太子妃且忍忍,过阵子就不疼了。”太医劝慰,动作利索地放完药就取纱布包扎,边叮嘱说,“近日不要碰水,右手有道口子格外深些,要仔细留意,不若恐怕会落下疤痕。”

    宋知意笑着摇摇头,不甚在意:“只要不痛,留疤也无妨,那我就要有第一道功勋咯!”

    赵珩的眉心紧了又紧,暗道这个傻子,常言说纤纤玉手乃是女子的第二张脸,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像她这样不在意自己双手美丑的姑娘呢?

    太子气息一冷,封太医便如临大敌,动作更小心翼翼,总算包好伤口,忙躬身告退:“微臣先去煎药。”

    其余两位太医跟着退下。

    庆嬷嬷叫来两个内侍麻利地收拾好屋内狼藉,也退了出去。

    宋知意左右看看,就剩她自个儿了,她犹豫着站起来,走到太子跟前,温声软语地问道:“原本我煮了百宝羹要给你尝尝的,可惜被碰掉了,你现在还想吃么?”

    赵珩凛冽的眼神上下打量过来。

    宋知意下意识把手背到了身后,拘谨地补充道:“你要是不想吃百宝羹,那煨雪梨燕窝羹如何?”

    真是满脑子就知道吃。赵珩漆黑的眸子盯着她背过去的手,喉咙有些干痒,以至于嗓音也是沙哑:“伸出来给孤看看。”

    宋知意忙摇头说:“区区小伤,不值一提。”

    赵珩眸光黯下来,双拳攥紧,默了半响,颓然松开,低声似不经意地问她:“方才吓到你了吗?”

    “嗯?”宋知意有些没听清,不禁俯身靠过去,一双水葡萄般清亮的杏儿眼看向太子,“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赵珩错开眼眸,倚在床榻阖了眼。

    宋知意便也识趣不问了,默然退出去,心想干脆就煮雪梨燕窝羹好了,太子嗓音沙哑,应当是喉咙也不舒服-

    与此同时,越王府。

    一身着灰色长袍外罩黑色氅衣的花甲老头急步匆匆进了书房,语气是难以掩饰的高兴:“殿下,天大的好消息!”

    越王正因为连着三天三夜投壶酸痛不已的手臂而心情烦躁,闻言眉梢一挑,挥走身侧两个揉捏按摩肩膀的侍婢,问:“什么好消息值得金伯如此开怀?”

    金伯从袖口取出一封信呈给越王:“您看便知。”

    越王接过来,只见信封外书了“父亲亲启”四字,他打开,一目十行地扫下来,果然愁绪一消,大笑道:“果然,太子果然双腿残废又病入膏肓了!”

    但是喜形于色以至扯动臂膀酸痛,令越王又记起教训,警惕问,“这信从何而来?可靠吗?”

    金伯点头:“这是咱们手底下的探子从东宫出来的书信截获的,是太子妃写给娘家的亲笔书信,自然万分可靠。”

    越王这才放下心来,反复又细看了一遍书信,“啧啧”感叹不已,想来上回慎德堂兄弟相聚,太子定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投掷出那三箭。

    太医院是何等精英荟萃之地,皇家又是何等珍稀灵药聚集之所,整整一年都救不回来,可见强弩之末,命不久矣。

    金伯上前一步,意味深长道:“殿下,值此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正是上天不忍您满腹才华却屈尊偏远越洲啊。”

    “那是当然!本王一身好本事,何至于守着一个破烂地儿磋磨时光?”越王折起书信豁然起身,将衣襟打理得一丝不苟,“本王要约阿景在满堂春一聚。你再请靖阳侯世子和晋小公爷在隔壁雅座候着,就说本王有要事相商。”

    金伯当即去办。

    夜幕降临,四皇子来到满堂春三楼雅间,越王已斟好美酒备上好菜等候多时。

    “眼看着过了年就要启程回边关,二皇兄不帮着皇嫂准备行囊,反倒是有雅兴请我喝酒。”四皇子拉开交椅坐下,面容不善。

    越王笑了笑,“阿景,为兄还没开口,你火气这么大做什么呢?难不成还记恨为兄在慎德堂不敬太子?”

    四皇子赵景冷嗤一声,不满地瞪了眼越王。

    越王端起酒杯起身,坐到赵景身边来,拍拍赵景的肩膀说:“我也知道,你自小没了亲娘,幸得皇后与太子照拂,风光无限,自然是感怀他们的爱护之情,太子出这等意外,当属你最着急了。”

    “你说什么?”赵景一把甩开越王的手站起身来,满眼警惕,“三哥出什么意外?”

    “瞧瞧你,还装什么?”越王不徐不疾地放下酒杯,从怀里拿出信来,“太子妃写给娘家的哭诉书信可是都说了,太子战后昏迷不醒地被送回来,双腿残废,药石无灵,如今靠灵药续命,连号称能妙手回春的朱院首都道,无力回天了。”

    赵景惊骇瞪大双目,一把抢过越王手里的书信,慌乱急声道:“胡说!三哥好好的,就是你在外面造谣,小心我回宫禀明父皇,再叫你投壶三天三夜!”

    越王脸色变得难看,不过赵景年纪小不经事,这番慌神说辞已足够佐证太子确实危矣。越王耸耸肩,语气无所谓:“随你吧,既然太子好好的,那开春可要出来打马球。”

    赵景咬唇不语,转头跑出雅间。

    越王也没拦,只跟着出门,却是来到隔壁雅间,推门就见靖阳侯世子与晋小公爷双双张大嘴,表情震惊不已。

    越王皱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状似忧心地说:“你们都听到了?可切记不要出去宣扬啊。”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忙不迭点头:“是是,越王殿下只管放心,我等必定守口如瓶。”

    越王暗暗觉着好笑。

    前阵子晋国公勾结吏部正是为晋小公爷这个庸才谋官职,而靖阳侯世子呢,也是个四处浪荡的酒囊饭袋,平素最厌学,也最讨厌被满京都赞誉成为典范君子争相模仿的太子殿下。

    瞧着吧,不出今夜,太子残疾重病的消息就要传遍各大世家贵族。

    ……

    赵景攥着书信跑出满堂春就策马直奔东宫而去。

    暮色渐浓,清晖堂的宁静被疾驰的马蹄声打破。

    赵景怒容满面地冲进门,太子已卧床睡下,宋知意在一旁修剪百合花枝,闻声看过去,蹙眉“嘘”了一声示意赵景小声些。

    焉知赵景直直走到她面前大声逼问道:“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宋知意一脸茫然:“……我做什么事了?”

    “你还装!”赵景怒火三丈,直接去到床前嚷道,“三哥,三哥,大事不妙了。”

    赵珩眠浅,骤然被惊醒,神情有些不好,耐着性子皱眉问:“何事惊慌?”

    赵景坐下拿书信给他看,“这是我从二皇兄那抢来的,是这个女人写的家书!”说着赵景不忘恶狠狠地瞪知意一眼,而后继续道,“里面说了东宫如今是什么境况,偏偏被二皇兄得到了,他一向野心勃勃想篡位,有如此确证,只怕什么都瞒不住了。”

    比起赵景,赵珩的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早已预料过这一日,也明白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的理,是以真正到了此刻,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滑稽的方式。

    他慢慢看完了书信,抬眸看向宋知意,眸光多了几分探究。

    宋知意简直懵了,更知道太子生性多疑,心思敏感,下意识朝他摇头:“我根本没有给家里写过书信,我也绝不会写这些叫我爹爹娘亲平白为我担心,况且我的字迹殿下见过,仔细辨认就知真假。”

    赵珩当然知道这不是她写的,因为她的任何东西想要送出东宫,必得经过暗卫的手呈给他过目。默了片刻后,他只道:“阿景,你出去吧。”

    赵景哪里甘心,“三哥!你千万不要被她三言两语给骗了,她还说不定是谁派来的奸细,我们大可抓了她的贴身侍婢严刑拷打,再搜屋子,看她还敢不敢狡辩!”

    宋知意一听这话也急了:“你要搜屋大可现在就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唯有一点,不准拷打我身边无辜的婢女!”

    “你就是心里有鬼——”

    “好了。”赵珩冷声打断赵景的的话,脸色阴沉,“孤叫你出去。”

    赵景愤愤不平,扭头就跑了出去。

    屋内霎时寂静下来,赵珩的目光重新落在宋知意身上。他面容难辨喜怒,这么静静不说话时,反而有种威严雷霆的逼人气息,叫人琢磨不透。

    宋知意深知这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对于太子而言是多么的要命,她心里也忐忑,毕竟人家那是亲兄弟,而她只是外人,太子大抵是不信她的。她三两步走上前,言辞恳切道:“殿下,我才不是什么奸细。退一万步说,我如今身为太子妃,倘若你出事,不光我没有好日子过,我爹娘兄长也难保不受牵连,我何至于做这种危险的事?”

    “孤知道。”赵珩侧身将信递到烛火上,火蛇肆虐,信纸很快化为灰烬,不复存在。

    宋知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看向太子,忽有种沉冤昭雪的委屈感,忍不住吸吸鼻子哽咽道:“我方才真的好怕你二话不说就信了四皇子,我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的,都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赵珩抖落指尖残余的灰烬,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宋知意:“孤是残疾,不是痴傻。”

    这是有人借宋知意做局罢了。

    齐王,越王,宫里每一位皇子和争宠的后宫嫔妃都有可能。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宋知意多少也明白,皇帝虽为一国之主,然压不住臣民的纷议和质疑时,一定会舍弃太子的,毕竟皇帝还有那么多的儿子。

    除非太子立马就能好起来,显然这不可能。

    太子一旦被废,哪还有好日子过?

    不成,得未雨绸缪。

    既然权势地位难保,那金银珠宝总能留点吧?

    想起太子那满满当当的库房,宋知意顿时有了个好主意,眼巴巴看向太子,欲言又止地酝酿措辞。

    赵珩却不知想到什么,冷嗤一声,漠然嘲讽道:“怎么,晌午刚夸孤是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厉害最无敌的英雄,现在知道孤要被废了,就急着要和离书了?”

    善变的女人!想的倒是美!

    第24章 024 他都被废了,她还心思观察一个……

    “和, 和离?”

    宋知意从来没有想过这茬,皇帝赐婚,且是太子的婚事, 想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的吧。

    不过既然太子这么说, 是不是说明有这个先例?

    若是能和离回家,哪怕今生再也不嫁,她心里也是极满意的!

    赵珩看她神情由困惑变成暗含欣喜,冷哼一声,无情的语调幽幽说:“你想的倒是美, 可惜这是帝王赐婚,金口玉言, 从无更改。”

    宋知意不由得失落了一下, 不过只是一下, 毕竟她从一开始的想法也不是和离。倒是太子, 莫名其妙提起这个,阴阳怪气的, 弄得她险些忘了要说什么!

    可惜也不等她再口,外边庆嬷嬷扶着陈太傅一瘸一拐地进门来。

    宋知意见状吓一跳, 赶紧上前帮忙, 忧心问:“太傅这是怎么了?”

    陈太傅摆摆手, 表情惭愧, “多谢太子妃,老夫来时太急,上台阶摔了一跤, 方才已请封太医看过了,并无大碍。”说罢还要向太子拱手行礼。

    “你这把老骨头,赶紧坐罢!”赵珩眉宇间拧起一抹愠怒, 嘴上虽毒,可不难看出关切。

    陈太傅勉强笑笑,依言坐下。

    至于他因何急得摔跤,宋知意已明白过来。今夜骤然出了这等大事,陈太傅定要来与太子商讨应对之策的。她不宜再留下,遂要与庆嬷嬷一同告退。

    没想到陈太傅忙又起来说:“烦请太子妃也留下吧。”

    宋知意下意识看看太子,太子不言,她才停步留下,冤枉地对陈太傅说:“那封信不是我写的。”

    陈太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夫料想也是,那夜与你父亲说话,你父亲说过你是个凡事看得开的孩子,绝不会抱怨眼前困苦。那封信呢,可否给老夫一观?”

    “烧了。”赵珩薄唇轻启。

    陈太傅叹了声,摇摇头,“烧了也好,省得再起是非,把火引到太子妃身上,祸连宋家。只是皇上那,恐怕气怒起来要责问啊。”

    宋知意心头一紧,白皙脸颊浮起焦急神色来:“可这件事我怎么解释得清楚,我爹爹晓得了吗?”

    陈太傅慈爱地笑了笑:“太子妃宽心,老夫来时已经给你父亲送了信。明日若是皇上召您去问话,您只管说不晓得,适当时候也可推到殿下身上,您就说殿下脾气不好,连门都不准你出,又怎么送得出信呢?”

    赵珩:“……”

    这个老东西可真会想法子!

    宋知意却觉陈太傅此计实在妙极,毕竟这也确实是太子的行事作风,她点头应下来,立时感受到一道凉飕飕的眼神。她抬头瞄了眼太子,无辜一笑,贴心倒了杯热茶过去。

    赵珩轻哼一声,对此到底没有什么异议,“幕后之人心计歹毒,无非是想扳倒孤好上位。可惜二皇兄的如意算盘是落空了,即使孤被废,储君也轮不到他。”

    陈太傅深以为然:“越王好大喜功,傲视群雄,且为庶次子,终归难成大器。只是少不了屡次给您使绊子。您看……”

    “这封信不是还没查出一个幕后主使么?”赵珩凉薄勾唇,眼底一抹阴翳透出杀气,语气却平淡,“此事孤会交由暗卫去办,你回家先养好这条腿。”

    “这哪儿成?”陈太傅语气激动,“今夜过后京都会掀起什么风云尚且不定,明儿早朝一准得因此吵起来,魏国公一众的心已不再向着您,老夫得召集近臣宣扬您的功绩与才德,至少先稳住圣上废储的心思啊!”

    赵珩深深蹙眉,颇有些头疼,知道这老头子再说下去,又是那一番二十年来夙兴夜寐挣下今日功业不易云云。

    这时,宋知意很识趣地倒了一杯茶给陈太傅,陈太傅到了嘴边的絮叨果然一顿,忙接过谢:“有劳太子妃。”

    赵珩不禁挑眉,眼神探究地看过去,宋知意朝他弯唇一笑,笑容乖巧甜美。

    随后二人商议至子时,夜已深,赵珩念着陈太傅行动不便,遂留他过夜,待明日再着人用软轿送回去。

    宋知意送陈太傅出来,语气感慨又失落:“太傅年岁已高,却还能这般尽心尽力为殿下谋划,而我却什么也帮不上,反而被人利用,实在惭愧。”

    陈太傅摆摆手,十分不赞同:“此言差矣,太子妃已经做了老夫和太医都做不到的事。殿下能有今时的清醒冷静,是您的功劳。”

    宋知意愧不敢当,权当陈太傅哄着她这个小辈罢了,“身为太子妃尽心照料殿下亦是我的份内事。”

    临别前,陈太傅又问了句:“四皇子找来的那位空空大师,可对殿下病情有所助益?”

    宋知意默了默,有些说不清楚。毕竟医腿不是一日两日就见效的。

    如此陈太傅就明白了,短时间内想靠太子恢复以扭转时局,怕是不能。

    翌日早朝也果真如陈太傅所料,文臣武将王孙贵族们议论纷纷,皇帝一来,晋国公便上前询问太子多日不朝,可是塞北一战落了残疾在养病。皇帝一脸疲色,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有晋国公开头,其余党派都站出来献言,倘若太子残疾,不宜再为储君。

    陈太傅自然不能任由这股歪风肆意增长,瘸着腿也得站出来提出异议。

    一来二去,两派就此争论起来,皇帝脸色逐渐变得铁青,索性捂着太阳穴佯装头疾发作,大手一挥,散朝!

    待回到承恩殿,皇帝的头也是当真一阵阵疼起来,就跟被人拿锤子在脑后邦邦敲了两下似的。

    千方百计要瞒住的秘密,竟叫越王拿住一封信给抖落出去了。这事论太子妃的罪过也不是,越王一心盯着东宫,迟早要抓住把柄,可不论太子妃的不是,确也由她而起。

    皇帝扶额,烦躁道:“去清晖堂传太子妃来。”

    身旁内侍领命就要躬身退下。

    殿外急步进来一个侍卫,跪下抱拳禀报道:“圣上,越王着人暗暗送密信到春华宫,形迹可疑。”

    春华宫乃是越王之母慎妃所居的宫殿,皇帝脸色微沉,本要去传话的内侍立马心领神会,下去把密信呈上来。

    其上短短两行字,赫然是“一切按计划行事,还望母妃近日见太子妃一面,坐实太子妃泄密一事。”

    皇帝的脸色阴得厉害,拍案怒道:“计划?他们娘俩难不成计划谋权篡位吗?”

    殿内伺候的内侍宫婢们纷纷跪下:“皇上息怒!”

    “哼,去传越王。这个逆子无情无义,恨不得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他今日敢肖想太子之位,明日就敢觊觎朕的皇位。”皇帝一声令下,内侍即刻去办。

    苟富贵端上一盏静心消火的菊花茶,宽慰道:“圣上正值壮年,大晋山河还要在您手上再创辉煌载入史册呢,您消消气,龙体为重啊。”

    “他们一个个都不让朕省心!”皇帝不光是气怒今日这出,更是为储君废立而左右为难。

    几个儿子里齐王比太子少了魄力和谋略,治理一个城池尚可,治国差矣。越王不必提,老四莽撞,老五老六年纪小,虽被她们母亲教得嘴皮子功夫厉害,会哄人,功业却少了静心,刚出生的一对双生子更是不必说,那丁点儿的年纪,哪能看出天赋?

    储君系一国安定,需慎之又慎。

    然太子那身子骨……

    苟富贵不禁再似有若无地提道:“您正值壮年啊!”

    皇帝瞥苟富贵一眼,后者笑眯眯的,皇帝摩挲着杯壁,这才回过味来,真是气糊涂了!

    他如今不过四十有四,龙体康健,不妨先选派好夫子把儿子们一起调.教起来,待过个几年就能辨出真章。再者,自皇后逝去,后宫也许久不添新人了。

    须臾间,皇帝已有了快刀斩乱麻的下下之策。

    等越王赶来,依旧少不得被皇帝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你以为太子被废朕就会考虑你?痴心妄想!”

    “立刻给朕滚回越洲,食邑俸禄减半,充做太子治病养伤的灵药钱。”

    越王一腔谋划未得施展,愤懑离去,心里真是连皇帝也痛恨起来。

    ……

    清晖堂。

    宋知意焦灼等待了一上午,连说辞都酝酿得滚瓜烂熟,进来个内侍便怕是皇上派来传话的,却意料之外的无事发生。

    可这样的安宁才是令人不敢放松警惕。

    宋知意左思右想,先回宜春殿清点了库房,又问王嬷嬷,各宫赏赐的宝贝能否带走。

    王嬷嬷稀奇地打量她:“除了金子银钱不认主,其他宝贝到了外头也是没人敢收的,您若是担忧前途,不如去找贵妃娘娘谋个出路为妥。”

    于是宋知意把金银一类单独列出来,边奇怪问:“你上次不是说妤贵妃是皇后的堂妹吗,殿下出事,她一准会向圣上求情的。”

    王嬷嬷一噎,心想太子妃真是冥顽不灵啊!这样笨拙迟钝的心思,就算为贵妃所用恐怕也办不成大事!

    前朝纷争不断,皇帝烦心,后宫自也不敢欢闹,十五便过了个冷淡的元宵佳节。

    却没想到,正月十六,一道废储圣旨降下,命赵珩搬去东郊宫苑静心养病。

    那传旨的内侍,正是苟富贵,他向来敬重太子……哦不,前太子,这会子也没什么奚落,宽慰道:“圣上只说废储,大抵想先平定了朝堂风波,不过您的一切待遇如旧,只要养好了身子,圣上还是最属意您的。”

    赵珩一言不发地接了圣旨,看了看身边若有所思的宋知意,表情阴恻恻,用圣旨卷轴的玉柄敲了敲她的肩膀。

    宋知意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说:“先前我一直以为苟内侍是个五六十岁长相阴险狡诈心理阴暗的老太监,没想到瞧着不过二十上下,五官清秀,实在人模狗样。”

    赵珩:“……??”

    他都被废了,她不想着怎么和离,怎么逃之夭夭,反而有心思去观察一个容貌清秀的太监?

    接着赵珩就又听宋知意小声嘀咕道:“幸好我早收拾了金银细软,而且出宫养病,岂不是可以回家!还可以游山玩水!说起来我还没逛过京都的繁华夜市呢。”

    赵珩:“……???”

    他都被废了,连个太监都知道宽慰两句场面话,她非但没有只言片语,还满脑子想回家!想玩!

    她是觉着跟着他没有好日子过了,所以也懒得装模作样了吗?所以此前种种殷切的体贴讨好不过是她的虚情假意吗?

    宋知意又想起一个出宫后不可缺少的存在——小厨房会做各种好吃糕点羹汤佳肴的厨娘!她噔噔噔赶紧跑出去询问。

    赵珩的表情实在一言难尽,庆嬷嬷摇头叹气,上前宽慰道:“殿下,其实……”

    “谁在乎!”赵珩冷声打断庆嬷嬷,自己慢慢转着轮椅走了,只留下一个孤傲落寞的背影。

    第25章 025 那我下次随便他们拿刀砍死你好……

    太子被废, 清晖堂上下都透出一种哀怨消沉的气息。

    宋知意来到厨房,更是见着两个婆子并内侍鬼鬼祟祟地往怀里藏东西,四处张望, 正准备跑路, 且见她出现也不带丝毫惧怕,反而一溜烟跑得更快了。

    至于那位御膳房出身手艺极佳的厨娘,哪里还有身影?

    想来树倒猢狲散,各凭本事谋出路了。

    宋知意本欲回主屋陪太子说说话……哦不,如今是三皇子, 却见双门窗户皆紧闭,只好心情复杂地回到自个儿屋子, 梅香和冬青两个正忙着收拾衣食住行所需的物件。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也不知东郊宫苑是何等模样, 二人把能带的都带上了, 至于宜春殿伺候的其他下人,知意也没指望能跟着出宫去。

    却没料到, 王嬷嬷竟主动提出誓死追随,还说:“老奴看您面相就知心怀慈悲, 是福运无穷之兆, 来日定当否极泰来, 荣登宝座。”

    这番恭维真是叫宋知意不敢当, 不过转念一想,她顿时有了主意,亲昵挽住王嬷嬷, 问:“嬷嬷可会做糕饼羹汤?”

    王嬷嬷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迟疑点头,“当年分配各宫时, 老奴也是差点进御膳房的。只不过这些年掌事后手艺渐渐生疏了。”

    “无妨无妨。”宋知意满意一笑,眼下也不管以后什么样,先满口允诺道,“今借嬷嬷吉言,来日我若飞黄腾达,你便是首功!”

    王嬷嬷附和一笑,扯动的嘴皮子却闪过几许不为人知的思量来。

    随后两日,行囊等大物件陆续先由侍卫们送往宫苑安置,宋知意一行人离宫,则是在正月十九。

    这日天朗气清,无雪也无风,赵珩身子骨弱,天气好些也能减少车马奔波劳顿对身体带来的消耗。

    外边马车安排妥当后,庆嬷嬷推着轮椅上病恹恹的赵珩出来,宋知意手里提着满满当当的糕饼小食,眉眼含笑,跑到他面前。

    谁料话还没出口,赵珩眼神冷幽幽地瞪过来,阴阳怪气道:“这会子还假惺惺的做给谁看?”

    宋知意觉得好莫名其妙,不知道自个儿又怎么惹他恼火了!

    庆嬷嬷叹气,暗暗朝知意摇头,示意她别放在心上。

    宋知意自然也不是爱记仇的小性儿,忽略那个冷眼行在赵珩身边说道:“殿下,我听说从皇城去东郊要三个时辰功夫,我特意准备了吃食,话本,还有叶子牌,待会我跟你同乘一车好不好?”

    赵珩冷哼一声:“你爱玩,便自个儿玩去,少来烦孤——”

    脱口而出的称谓令他倏地一顿,寂静半响,薄唇紧抿,脸色骤然变得阴翳。

    宋知意感受他身上冷沉可怕的气息,不由得跟着抿唇不敢说话了。

    几人默然行至院门,有几道台阶,侍卫上前抬动轮椅,一路将赵珩送到了马车上。

    宋知意落后几步,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把先前准备好的软垫转交给庆嬷嬷,自个儿与冬青梅香等人坐上后一辆马车。

    此行虽已运送了大半行李,不过今日队伍还是浩浩荡荡四五车,前有二十个佩刀侍卫开路,后头二十个侍卫垫后,几个粗使宫婢与内侍行在马车旁,随着赵珩一声令下,便出宫去了。

    城楼之上,皇帝负手而立,注视着车队缓缓前行,叹息一声接一声。

    妤贵妃将手腕的鹤氅给皇帝披上,柔声劝道:“皇上,您既放心不下,怎么不下去同太子说说话,送送他,也好叫他心里有个宽慰啊。”

    皇帝却肃色道:“妤儿慎言,他如今已是朕的三皇子。”

    妤贵妃垂首不语,神情露出几分哀伤与忧虑。

    皇帝又叹一声。

    他不是不想下去送,而是怕瞧见儿子失望埋怨的眼神,也怕这个儿子嘴上放肆逾矩,再提先皇后,再提明珠,胆大妄为地指责他为夫不忠,为父不仁。

    他废储,实则也是为了他好!

    否则这病恹恹的身子却坐拥储君之位,只会引得其他嫔妃皇子甚至朝臣不服,争相挑事,最后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

    随着马车驶出被巍峨宫墙圈住的四四方方的皇宫,京都开阔繁华的街景渐渐映入眼帘。

    尽管选的是一条相对僻静少人的出城线路,然不乏贩夫走卒挑着琳琅满目的货品叫卖,有糖葫芦,炸年糕,炒栗子。

    宋知意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街头巷尾那热闹鲜活的气息顷刻间挥散了她积郁心头的愁闷。

    就连梅香也忍不住小声说:“宫里处处是规矩,动不动就要行礼问安,跪下请罪,待久了叫人心闷。”

    宋知意深以为然。不过今日显然不是合适时机,她想起赵珩那冷冰冰的脸色,什么闲杂心思都通通收起来。

    出城门后,马车停了一下。

    宋知意探窗看到由仆人掺扶着出来给赵珩送行的陈太傅。

    几日不见,陈太傅满头华发,面容沧桑,拱手垂头,愧道:“殿下,请恕老夫无能,不能力挽逛澜,救大厦之将倾。望殿下此去保重身体,老夫会守着京都,盼您风光回来。”

    话落许久,赵珩并未应声,连车帘也未挑开,直接吩咐内侍赶马前行。

    宋知意于心不忍,也不明白赵珩怎就这么冷硬心肠,她朝陈太傅挥挥手,“您老人家也要多多保重身体,我会照顾好殿下的。”

    陈太傅点点头,马蹄扬起的风沙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他俯身剧烈咳起来。

    宋知意叹了声,默默放下车帘,喃喃道:“皇上没有来送殿下,昔日瞧着为人和善好相与的妤贵妃,齐王都没来,还有四皇子,他不是一向最护着他这个三哥么,如今竟也人影全无。”

    世态炎凉大抵如此,从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想必去哪都是众星拱月的。

    城外的道路不比城内宽敞好走,赶马内侍怕颠簸到病重的主子,慢慢缓下速度,行入城外林子就停下休憩片刻。

    宋知意抱着话本子和吃食下车来,轻轻敲了敲赵珩所乘的马车的车壁。

    里头没有回应。

    她柔声问:“殿下,我待得好无趣,想过来和你说说话,可以么?”

    还是没有回应。

    不过她也大概摸清赵珩的性子了,他不应声就是默认。她小心翼翼爬上马车,打开车门一角,里面男人果然半倚软枕,握着卷书在看,那沉寂的模样好似天上下凡的神君,孤傲冷清,难以靠近。

    宋知意钻了进来,在赵珩身边坐下,然后瞄了眼他正在看的书,却惊讶发现她送他的那张小像还夹在中间,似乎被当做书签了。

    “……噫?”宋知意表情好奇地打量赵珩。她原本以为,这些他看不上眼的小玩意儿早丢掉了,何况要搬到郊外宫苑养病,她自己收拾东西时都嫌累赘,好些没用的索性懒得带。

    “噫什么噫?”赵珩面无表情地合上书册,一双如古井无波的凤眸淡淡扫过来。

    宋知意眼睛弯弯,乖巧摇头。

    赵珩低嗤着别开脸:“你来干什么?”

    宋知意当然是想来陪陪他,不然他遭逢如此落差,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该多难受。可是她并没有这样说,环顾宽敞舒适的车内看到小几上摆了棋局,便好奇地问:“殿下,你可以教我下棋么?”

    赵珩眸光略带怀疑地看了眼宋知意,再看棋局,漫不经心地说:“此棋太过高深,不适宜你。”

    宋知意轻哼一声,言下之意不就是嫌她太笨咯!

    她坐过去摆弄黑白两方棋子,很快摆出一个形状来,用手戳戳假寐的男人。

    赵珩慵懒掀起眼皮,见到棋局上被她摆出一个瘪嘴哭脸,不禁一愣,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被逗乐的轻笑。

    宋知意微微歪头眨着明亮的眼睛,软声撒娇:“你就教教我嘛!”

    赵珩这才勉为其难地抬手执棋,谁知外边树叶忽地婆娑抖动,他似有所觉,眉心一紧,立刻揽住宋知意侧开身。

    在宋知意愣神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只穿云箭已经破开车壁横在眼前。

    下一瞬,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马车被当空利刃破开,四下分裂。

    二人滚落草地上,尖叫声与利刃出鞘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有刺客!”

    “速速布阵保护殿下!”

    宋知意简直傻眼了,就这刹那功夫居然发生如此巨变!她几乎想也没想,立马从赵珩胸膛里起来,一个转身便挡在他前面,警惕看着四周不断靠拢过来的蒙面黑衣人,不忘稳住发颤的嗓音跟他说:“殿下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赵珩紧绷的身体因此狠狠一怔,看着身前娇小的身影,露出个难以置信的错愕表情来。

    四周全是到处逃窜保命的宫婢内侍,她不忙着逃命,竟反而挡到他面前,说,她?保护他?

    她这娇娇弱弱的小身板够刺客砍几刀!

    然而不等赵珩拽宋知意回来,宋知意已经爬过去捡起一把掉在地上的长剑握在腕间,她因为惧怕而发白的小脸已经冒冷汗,可提剑迎上突然刺过来的砍刀时又是那么坚韧挺拔。

    来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个小女子不仅能提得动剑,迎挡姿势还真有那么几分练家子,他抱着玩一玩的心,阴笑着讽刺道:“哟,堂堂太子殿下竟沦落到需要一个娇娇女护在身前,真该叫天下人都来瞧瞧!”

    “你蒙面行此龌蹉勾当又算什么好汉!”宋知意气骂,倏地收剑转腕往他手臂刺去。

    滋啦一下便刺破衣衫溅了血。

    那人始料不及,咬紧后槽牙骂道:“你这个臭娘们!”

    他握着砍刀便猛地朝宋知意砍下来,宋知意抬剑去挡,可惜不敌恶汉那刀之重压,眼看气息不稳,步步后退,锋利的刀锋就要逼近头顶,电光火石之间,她眼前浮现爹娘的面容来。

    呜呜呜呜要是今儿真被劈成两半——

    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只袖箭从她身后射出,正中恶汉眉心。

    恶汉睚眦目裂,直直往后倒躺下去,大砍刀也哐当一下掉地。

    宋知意吓得连连闪躲开,惊讶回头,却见赵珩脸色铁青地瞪着她。

    不知不觉间外围打斗声由强变弱,很快有另一波人防护在他们周围,直到蒙面刺客眼看再无胜算,四处逃窜。

    侍卫长即刻过来请示:“殿下,还要追吗?”

    赵珩寒声:“取一活口便是。”

    于是侍卫长带手下追去,留下十余人收拾残局。

    宋知意后怕地看着遍地血淋淋的尸体,连忙丢下剑,回去上上下下检查一遍赵珩有没有受伤。

    赵珩漆眸深不见底地盯着她,一字一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宋知意愣住,竟莫名有些害怕他这样严厉冰寒的诘问语气。

    赵珩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收了箭筒,指着里里外外几十号武功高强的侍卫,再反问她:“他们是死的吗?我需要你保护吗?”

    宋知意完全被他这副阴沉骇人的模样吓住了,很小声说:“我担心你,而且我跟着哥哥练过的……”

    “哥哥?”赵珩好笑地打断她,“是教你伤疤是男人功勋的情哥哥吗?”

    “你,你……”宋知意煞白的脸色顿时涌上一抹羞赧的红晕来,愤愤起身,气恼道,“那是我亲哥!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这人脾气好生古怪,难道救你也有错吗?那我下次随便他们拿刀砍死你好了!”

    赵珩攥紧双拳,扯唇笑笑,心头发涩闪过一抹异样,语气却是没所谓:“好啊。谁要你救。”

    第26章 026 原来她谁都夸,宁愿请教个外男……

    宋知意快被气死了, 重重朝赵珩哼一声,转身就跑开,去找冬青和梅香。

    赵珩手掌撑着地, 眼看她越跑越远, 再也忍不住地俯身咳嗽起来,每咳一下,便是一口浓稠的鲜血喷洒,这时节万物枯寂,顷刻间, 草地上便盛开出一朵朵被血珠侵染的妖冶花苞。他因为愠怒而泛红的面容跟着一寸寸褪下血色,苍白如玉, 羸弱不堪。

    庆嬷嬷大惊失色, 连忙扶起赵珩虚弱无力的身子, 心疼道:“殿下, 您这又是何苦啊?”

    赵珩咳了半响才缓下来,抬起手背拭去嘴角血渍, 额头已满是细密的冷汗。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侍卫们拖走的尸体,眼睑猩红, 眸底涌起一抹讥讽戾色。

    谁这么迫不及待?

    不多时, 侍卫长压了两个潜藏未果的刺客回来, 一脚踢翻他们膝盖跪在赵珩面前, “这伙人舌根皆藏了毒药,方才险些咬破自尽。”说着扯开塞在二人嘴里的粗布团。

    二人鹌鹑似地诚惶诚恐望着赵珩。

    赵珩扯唇笑了笑,慢幽幽朝他们招招手:“不是要杀我?来啊。”

    说话时, 他嘴角还淌着血,声音沙哑低沉,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虚弱, 然而病态的笑意不达眼底,藏着森森的凛冽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这二人本就被捆束双手,当下惧得浑身僵硬,哪里还敢过去行刺,恨不得把脑袋磕进草地里,声息颤抖着求饶:“不不不敢!实在是幽魂阁挂出牌子,有人出黄金万两买你的命,我们跟着当家的出来干,什么也不知道啊!还望贵人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赵珩蹙眉瞥了眼侍卫长,语气透出几分明晃晃的嫌弃:“瞧瞧,你抓了两个不顶用的小喽喽。”

    侍卫长汗颜,当即抱拳请罪:“属下无能,这就再派人去搜!”

    “不必了。”赵珩倦怠地收回目光,淡淡说,“挑断手筋脚筋,送回皇宫吧。”

    那二人惶恐的目光顿时变得万分惊恐,不及挣扎出声,侍卫长麻利地将麻布团重新塞回去。

    赵珩嫌恶地睨着他们瞪大到极致的眼睛,“难道我没有高抬贵手,饶你们一命?”

    二人简直要呐喊出来:您还不如一刀抹了我们脖子来得痛快!

    这边队伍里也已经清点人数收拾好残局,几个侍卫受了轻伤,已有封太医包扎好,并无大碍,受惊的马匹也都找回安抚好了,不过少了三四个逃命去的宫婢内侍。

    这倒不打紧,难办的是,赵珩所乘的马车被砍碎了。

    那是专门为他病重的身体准备的,宽敞而柔软,要知晓接下来还有两个时辰的路要走,既遇一波刺客,也不得不稍微加快行程,可只怕赵珩刚吐完血的身子承受不起这样的颠簸。

    侍卫长左右思量之际,赵珩命庆嬷嬷把自己推回马车废墟,目光搜寻着什么。

    庆嬷嬷上前说:“您行动不便,老奴给您找吧。”

    赵珩默了默,薄唇轻启:“书。”

    于是庆嬷嬷去翻找残骸,好半响才从里头翻捡出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册,可惜早已被磨损得不成样子。

    赵珩接过来抖了抖泥尘,其间一张红色小像若隐若现,他也没翻开,随意把书丢在轮椅上。

    这时侍卫长过来禀报:“皇子妃说让她的马车给您,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启程吧?”

    赵珩看了眼宋知意坐的马车,“嗯”了声。

    然而侍卫抬他上来,车厢里空荡荡的,莫说人影,连她所带的话本吃食还有叶子牌都全然不见。

    赵珩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却什么也没说。

    宋知意已经和冬青梅香两个挤去了王嬷嬷所乘的马车,这车窄小,还放着衣料被褥等物,不过知意从岭南来京都也算长途跋涉,吃得起这个苦。

    王嬷嬷在宫里待了半辈子,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眼下都顾不得离间两个主子,只后怕地抱着知意手臂说:“待会要是再遇刺,您可不能丢下老奴啊。”

    宋知意拍拍胸脯,亮出刚问侍卫要来的一把剑,颇有侠女的豪爽:“放心吧。”

    其实她心里也后怕,好在冬青梅香都没受伤,主仆几个抱成一团,互相打气说话,倒也觉心里有个宽慰。

    至少比冷言冷语的废太子好!

    接下来一路顺畅得多,抵达东郊宫苑却也是傍晚了。

    此处四面环山,隐约听着有流水潺潺声响,远处偶有钟鸣传来,环境十分清幽。

    踏入宫苑的门,琉璃灯渐次亮起。

    可惜宋知意累了,也饿了,顾不上熟悉各处,问清自己住所是北面的琼安院便直奔而去,吩咐梅香和王嬷嬷赶紧去做晚膳来,她和冬青进屋里拾掇一番。

    庆嬷嬷推着赵珩随后一步,不禁问:“您今日水米未进,定也饿了,不知想吃什么,老奴去做来。”

    赵珩脸色恹恹,头昏脑胀,没什么神气地说:“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通通给宋知意吃了便是,我没胃口。”

    进屋后他就昏昏沉沉睡下了,封太医熬药来,也没能灌下去。

    庆嬷嬷没办法,思及今日,做了几道知意爱吃的糕点来到琼安院。

    宋知意刚铺好床,正要出来去厨房看看,就见着庆嬷嬷,她眉心不安地跳动起来。

    庆嬷嬷面容含笑,几步上前亲切说:“殿下特意吩咐老奴做了糕点给您送来。”

    “哼,你骗人。”宋知意一点都不相信,抱臂别开脸。

    庆嬷嬷便跟着过来,一面掀开食盒给她看:“老奴骗您做什么?”

    食盒里刚出锅的芙蓉糕蒸得软糯香甜,宋知意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下,她瞄了眼,忍不住捏了块放进嘴里。

    庆嬷嬷这才松口气,忙放下食盒揭开第二层的枣泥糕,“您今日受惊了,其实殿下也记挂着的,可他是个要面子的,有些话很难说出口,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宋知意细嚼慢咽尝了芙蓉糕,再吃两块枣泥糕,香甜滋味弥漫在心间,她心里也没多少气了,嘟囔道:“我知道,他高高在上的,既在意尊严又要体面,今日我叫他丢脸了呗?”

    “话也不是这样说。”庆嬷嬷再掀开下一层的红豆玉露团,“殿下表面凶您,实则也是怕刺客伤了您啊!”

    “哦?”宋知意捏了个玉露团。

    庆嬷嬷马上道:“您想想,殿下起先不晓得您略懂一些功夫是不是?您身量又娇小,那一个个壮汉瞧着就骇人,可殿下不良于行,若您出个好歹,他怎么跟您爹娘交代啊?”

    宋知意吃着玉露团,慢慢沉默下来。

    其实庆嬷嬷这番话说得在理,她不该那么冲动,万一真出个好歹,爹娘一准心疼死了,她怎么对得起她们十几年养育疼爱之恩呢?再者,赵珩于她而言到底是个因为一纸婚契绑在一起的外人,又无感情,凡事她尽了本分便是,实在不该以性命冒险,尽做些吃力还要被他凶的事。

    庆嬷嬷眼看哄好了小姑娘,忙笑着又说:“明儿一早还望您去看看殿下,哪怕陪他用个早膳也好啊。”

    宋知意闻言,刚要去拿玉露团的手顿时收回来,原来这老嬷嬷说一堆好话不过是带着目的来的,转念一想,不吃白不吃,她又干脆把整个食盒拿过来,“放心吧,我身在其位,一日三回问安记着的。”

    可惜翌日清晨知意过去请安,赵珩昏睡未醒,想来昨日奔波实在耗损精力。

    她便也不去打搅,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先四处熟悉。

    这宫苑原来是为春天皇帝带后宫嫔妃们出来礼佛踏春所建,京都久负盛名的白马寺就在附近,王嬷嬷说这苑内大概有五六十个院子,与楼台亭阁错落布置,因为太大,宫人们只是清扫出她住的琼安院,以及东边赵珩所居的听松阁,两处中间有花厅水榭,一步一景,宫墙边还种了一颗大枣树,虽过了季节,但枝丫上零星还挂着成熟的枣果。

    宋知意一看便来了心思,可惜枣树有些年头了,树根又粗又高。她四处打量一番,看见守在宫墙下挨放着的竹竿,顿时有了主意。

    ……

    听松阁内,赵珩幽幽转醒,隐约听见院外叽叽喳喳的声响,眉心微蹙。

    庆嬷嬷进来扶他起身,想了想,面不改色地扯谎:把亿4把一六舅9刘三“是皇子妃在外头打枣子,她想着您吃药嘴里苦,这冬枣最是甜了。”

    赵珩蹙起的眉心果然不知不觉松展开,“推我去瞧瞧。”

    庆嬷嬷立马应好。

    年后气温慢慢回暖了,今儿也是个晴天。

    赵珩披着狐裘来到外边院子,枣树下宋知意正举着竹竿哼哧哼哧打枣子,可惜她打得不准,果子要么打不下来,要么砸在她脑袋瓜,疼得“哎呦哎呦”地嚷着。

    赵珩忍俊不禁,吩咐庆嬷嬷去取弹弓来。他自己慢慢滑动轮椅上前,在知意又一次被砸到脑袋时,好笑说:“真笨。”

    宋知意嘟着嘴不高兴地转过身,但见是赵珩,又抿抿唇,不想听他冷言冷语,放下竹竿敷衍地问了安,便挥挥手示意梅香冬青跟她回去。

    赵珩笑意敛下,握在轮椅轱辘的手掌暗暗收紧。

    她还记着昨日他凶她么?可她不是一向没心没肺,不管什么时候,总是笑盈盈的么?

    看着宋知意渐行渐远的背影,赵珩心里有些莫名地沉闷,他滑动轮椅上前两步,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不打枣子了?”

    宋知意脚步一顿,转身摇头。

    赵珩朝她招招手:“过来。”

    宋知意不动,表情奇怪地打量着反常的男人。

    赵珩面不改色道:“我想吃,你过来给我接着。”

    这会子庆嬷嬷也取东西来了,还带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粗布。

    宋知意这才慢吞吞过去,几人捏着粗布一角在树下站开,赵珩瞄准坠着果实的枝丫,一打一个准,很快粗布上便兜了一捧色泽饱满的果子。

    宋知意绷着的小脸也不知不觉间漫上笑容,眼看够多了,忙朝赵珩摆手,她把果子装进篮子里,兴冲冲走到赵珩面前,自个儿先用帕子擦干净几颗,递给他。

    赵珩却没有接,语气嫌弃地说:“这野枣树无人护养,谁知道是甜是酸,你先尝。”

    宋知意才不在意呢,马上咬了一口,甜甜脆脆的,别有一番滋味,她却故意说:“酸!果然酸得很!幸好你没吃。”

    赵珩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她心虚地看向别处,一会儿眼神又飘到赵珩手里的弹弓,很是艳羡地说:“你手法真准,昨日用袖箭也好厉害。”

    赵珩暗暗勾唇,心情愉悦。

    恰逢侍卫长何宗保过来向赵珩回禀要事,闻言不由得说:“您不晓得,殿下的箭法乃是军中一绝,闭着眼睛也能射准,我们都望尘莫及。”

    宋知意惊叹一声,不过不忘夸赞道:“昨日你们把刺客打得有去无回,实乃武功不凡。”

    何宗保笑笑,正要谦虚几句,却感受到一道冷幽幽的逼人目光。

    赵珩蹙起的眉眼划过一丝不悦:“你不回京复命,还在这做甚?”

    何宗保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属下正要跟您说,皇上派我们这队人马留下做守卫了。”

    宋知意高兴道:“哇,那岂不是正好,以后都不用怕刺客了!我还想向你们请教些剑法呢。”

    赵珩脸色沉了又沉,一股无名怒火冒起。

    好你个宋知意,原来随便谁都夸,什么都说好。

    可怎么就不知道请教他?他是双腿废了,又不是手废了!再者,向一个外男请教剑法这合适吗?

    第27章 027 她该不是想和宋连英夫妇搬回家……

    何宗保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越发冰寒瘆人, 脑门瞬间冒了冷汗,几乎不敢多待,立马就垂头请示:“殿下, 宫苑四周尚未排查, 您若没有旁的吩咐,属下先行告退!”

    赵珩“嗯”了声,目送何宗保离去,再看眼宋知意。

    宋知意很是安心地点点头:“昨夜我都没睡踏实,老怕窗户外忽然射进一支穿云箭, 想来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说着她转身回来,却见赵珩神情阴恻恻的, 怪吓人。

    她拘谨地攥着果篮提手, 索性也道:“殿下, 我院子里行囊乱糟糟的, 还没收拾妥当,便先回了, 外边风大,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珩冷哼一声, 想来这是多一刻也不愿跟他待了, 可他偏不想叫她如意, 只是话未出口, 先瞧见宫墙上一抹极速掠过的黑色,遂勉为其难应了声:“去吧。”

    宋知意与梅香等人退下后,一名暗卫才无声无息地来到赵珩身后。这是青羽, 凌霄出城追查明珠公主下落后,暂由他代掌暗卫事宜。

    赵珩肃了脸色:“昨日怎么回事?”

    青羽愧道:“自您出城共有三波刺客,属下带着弟兄们兵分三路已妥善处理, 只是未料林子里还提前埋伏了一队人,以至救驾来迟,请您恕罪。”

    赵珩并未责怪什么,只问道:“幽魂阁要我命的牌子,可查到是谁挂的了?”

    青羽默了一默,才低声说:“赫连丹。”

    赵珩轻置轮椅扶手上的大掌骤然一紧,猛地转头,目光凌厉看向青羽:“不可能!”

    赫连丹乃是昔日戎狄部落中最狡猾阴毒的武将,当年戎狄递上降书,赵珩率先锋军准备回朝复命那夜,正是此人出尔反尔,放出奇兽偷袭,才有了临水那险恶一战。

    赵珩清楚记得,他坠崖前与赫连丹生死搏斗,已齐根砍断贼子双手,利剑穿胸而过,绝无生还可能。

    即便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如今尚且落得这副残疾重病的废人模样,赫连丹又能好到哪里去?

    青羽谨慎道:“您切莫动气伤身,幽魂阁那地界鱼龙混杂,向来只见买卖金银不见人脸,属下据掌柜的描述身形口音,及那日来人习性与戎狄相近,才大胆作此推测,或许是戎狄余孽怀恨在心,故意借用赫连丹身份作乱也未可知。他们挂出牌子只写了您出城的时间与方向,引得一群亡命之徒为黄金万两倾巢而出,如今挂牌已撤,属下警醒过掌柜的,日后断不会再发生此种事。”

    赵珩双拳攥紧,深吸一口气,缓下心头震怒,冷静思忖片刻。

    皇帝降下废储圣旨,朝野风动,这个不难打听到,然他出城的时间是密定的,车马队伍皆着便装,贼子怎能知晓得这么清楚以至于有时间提前布局?

    除非,他身边又出了叛徒。

    亦或,妤贵妃耐不住了。

    一股汹涌的血腥气漫上喉咙,赵珩强咽下去,漆黑眼瞳浮现一片阴翳,冷沉神色悉数化作决绝杀气,下令道:“彻查,务必取活口留人证。”

    “是!”青羽领命,焦心地看向主子。

    赵珩忽地又问:“阿景这两日在忙什么?怎么不见踪影?”

    青羽摇摇头:“属下也不知。”

    于是赵珩不再问什么,疲倦地挥挥手,示意青羽退下。

    青羽走了两步,不知想起什么,回来说:“对了,属下方才经过白马寺,看到宋家马车,估计是想来看望皇子妃。”

    赵珩沉默片刻,忆起宋知意那一口一个我爹爹时骄傲的神情,冰冷的语气难得带了些许人情味:“你出去时命何宗保带他们进来便是。”

    ……

    晌午刚过,宫苑门口果然缓缓驶来一辆棕灰色的马车,坐在前辕赶车的赫然便是衣着简朴的宋连英。

    身后宋婉挑帘露出一张忧心忡忡的憔悴面容,喃道:“我看外头四处有官兵把守,戒备森严,估计不会让我们进去。”

    宋连英勒马停在湖畔,跳下来扶夫人下车,宽慰道:“不进也无妨,能把东西交给知意便成了。”

    “唉。”宋婉叹气,自从晓得东宫变故,真是愁死了,这会心情忐忑地抱着东西与宋连英走上前。

    没想到还没靠近宫苑,前边迎面走来一个胯刀的年轻侍卫。

    宋晚下意识要掏银子出来。

    何宗保仔细辨认二位身份,一改严肃分外热情地说:“想必宋大人与宋夫人是来看皇子妃的吧,请随属下来。”

    宋连英夫妇惊讶地对视一眼,忙说好,路上打探道:“这位小兄弟,我们进来不会添麻烦吧?”

    “应当不会,属下也是奉命为大人引路。”何宗保坦诚答。

    于是宋连英有数了。

    在这宫苑以三皇子为尊,自然也是奉的三皇子之命,想来女儿与之相处还成,至少也不会太僵。

    宋婉却不这样想,满脑子女儿小小年纪初次离家就遭逢巨变,受尽苦楚与冷眼,准是强撑着,瘦了,眼睛哭得核桃一般,却没有爹娘在身边宽慰,一路上脚步急切,险些比人高马大的何宗保还要走得快些。

    夫妇俩好不容易来到琼安院,只见北风卷落叶打着旋旋,空荡荡,冷清清的,进到主屋外才看到梅香和冬青在廊下挂彩灯。

    两个丫头骤然见到自家老爷夫人,双双愣住了。

    宋婉急步上来问:“姑娘呢?”

    梅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喜道:“真是夫人来了!主子还在里头睡午觉呢!”说着带宋婉进屋去。

    宋婉这颗心七上八下的,没曾想来到床边,女儿还真的窝在被窝里呼呼睡大觉!那珠圆玉润的睡容恬静安宁,细看白里通红的,似乎还比出嫁前胖了点!

    梅香刚要叫知意起来,宋婉忍泪拦住她,摇头低声说:“先让她睡吧,这孩子最不喜欢被人吵醒了。”

    宋婉拉梅香出院子来,细细询问这些日子在宫里过得可好,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不比在家中,宋连英不便进屋,也一起听着。

    冬青还是忍不住跑进屋里把知意摇醒。

    宋知意懵懵坐起来,意识有点糊涂,就听冬青说:“老爷和夫人看您来了!”

    她几乎瞬间睁开朦胧睡眼,恍惚以为做梦,可身子已先一步掀被下地,稀里糊涂套了件毛绒斗篷,连鞋子也顾不上穿,边跑出去边四处找道:“爹爹?娘亲?在哪呢!”

    宋婉闻言进来,瞧女儿这乱七八糟的模样一时都不知是该心疼还是先数落两句,然而知意已经扑到她怀里,呜呜两声雀跃嚷道:“女儿想死你们啦!”

    哎呦,宋婉这个泪啊,唰唰流下来。

    母女叙话片刻,知意就被她娘带回屋里穿好鞋子衣裳,这才来到外厅说话,宋连英也进来了,梅香连忙倒茶。

    宋知意也不等爹娘问,起身在二人面前转了个圈圈,眉开眼笑地说:“女儿在宫里好吃好穿的,每个月有月银,还得了许多华贵赏赐,那太子殿下更是俊美得跟神君人物一般。三朝回门那日要不是遇上宫里有刺客,女儿早带丰厚的回门礼回去看你们了,哦你们别担心,那刺客早被抓了。”

    她又捏捏自己肉嘟嘟的脸,“你们瞧,我照镜子都觉着胖了。”

    宋连英颇为感慨:“好,好。”

    宋婉红着眼推推丈夫,“你就不知道心疼女儿,昨日不是才说遇着刺客劫杀!”

    “这个呀,咱们一行人带了百来个侍卫贴身守护。”宋知意坐在宋婉身边挽住她的手,一边比比划划,“他们就这样三下五除二把刺客全抓起来了。”

    宋婉看到女儿好好的,可眉心忧虑不减:“那殿下的病呢?他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宋知意雀跃的语气这才顿了顿,想到太子被废后,爹娘在外面一定没少受奚落嘲讽。不过她还是笑盈盈地说:“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会好的,说不准以后我要当皇后娘娘呢。要是不好呢,我以后就可以回家一辈子当爹娘的心头宝了。”

    宋婉叹了声,心道这没心没肺不知愁的傻丫头,还真是应了那句傻有傻福。

    宋连英却点点头,“你这样想很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太医说殿下熬不过这个年,如今年也安安稳稳的过了,废储只是一时的,切忌不得消沉度日,否则心死则身死,万千灵药也难救。”

    “嗯!”宋知意重重点头,既说到此,不禁问,“不如我带爹娘去见见殿下吧?”-

    不同于琼安院的热闹活泼,听松阁一派冷寂凄清。

    赵珩独自坐在窗下,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庆嬷嬷端来羹汤,劝慰道:“您多少吃点,否则这身子怎么好?封太医说了,不能空着肚子喝药。”

    赵珩瞥了眼那甜腻腻的羹汤,却想到宋知意最爱吃这些,可惜如今她见到心心念念的爹娘,恐怕跟小猫似地高兴得翘起尾巴,家人团聚,共话叙旧。

    而他,他再也没有母亲了。

    宫里那位有着无数妃嫔儿女的,只是皇帝。

    赵珩黯然垂下眼,冷峻脸庞泛起哀伤,神情落寞。

    庆嬷嬷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默然退下。

    于是这空荡荡的陌生屋子里仅剩他一人。

    他攥拳锤了锤双腿,狠狠的,想让它有哪怕是一丝丝的痛感。

    “殿下?”

    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道轻软嗓音。

    赵珩微微一愣,这时候她怎么挪出功夫过来?该不是来求他应允要和宋连英夫妇回家住去吧?!

    这个猜想几乎叫赵珩瞬间冷了脸,宋知意真是想都不要想!他缓缓挪动轮椅转身过来,无情冷酷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然而抬眸只见宋知意笑容乖巧的脸。

    她挽着她的宋连英夫妇上前来,温柔的语气透着些小心翼翼:“殿下,我爹娘去白马寺祈福途经这儿,我想着过来给你问个安。”

    宋连英夫妇是第一次见这位曾经光风霁月万人称赞的三皇子,毕恭毕敬行了参拜礼,而后宋婉拘谨地把两双护膝还有些药材果脯等东西送上来,宋连英笑着说:“些许俗物,还望殿下不嫌。”

    赵珩始料未及,着实怔了片刻。

    宋知意见他没说话,心里忐忑,怕是今日自己不提前询问一声就贸然如此,又犯了他的什么忌讳。

    若是这个脾气古怪的人当场发怒冷脸,在爹娘面前她多没面子呀!

    她开始后悔了。

    赵珩回过神,攥紧的拳已经仓促松开,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二位一番心意,晚辈怎会嫌?稍后留下用膳吧。”

    噫?

    宋知意惊讶看向他。

    宋连英夫妇也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婉拒了用膳,只道天色不早,还得赶路回城。

    赵珩便没有挽留。

    宋知意感觉刚见着爹娘,没说几句话,就又要分开了,哪里舍得,一路送二人出听松阁,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时候确实不早了。

    屋子里,赵珩盯着静静放在桌案上的护膝,好半响,拿起来,摸了摸。

    料子虽算不得名贵,却无比柔软,内里嵌着厚实棉绒,针脚虽没有尚衣局精湛,不过可以看出应该是宋母一针一线亲自缝的。

    赵珩掀开双腿盖着的毯子,轻轻放在膝上比了比,外间传来宋知意的脚步声,他倏地把护膝放回去,那局促慌乱的动作跟一个做了贼拿了不属于自己东西一般,毯子掉在地上,他面无表情的,看向外边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宋知意走过来,奇怪地捡起毯子给他盖上,顺着他目光微微歪头,谁知这时赵珩转身,高挺的鼻尖擦过宋知意温软的侧脸,耳垂蓦然红了一抹。

    第28章 028 我可不是什么只会哭哭啼啼的娇……

    宋知意深知赵珩不喜旁人轻易靠近, 这无意的触碰顿时令她心中警铃大起,连忙站直退开身,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在看什么, 那么专注。”

    可惜窗外除了风吹树动, 一片荒芜,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赵珩默然收回目光,侧脸淡漠,没说话。

    宋知意又看看原封不动放在桌案的护膝等物,心想赵珩出身皇家, 自幼钟鸣鼎食,所用自是华贵上品, 只怕方才只是对爹娘说的客套话, 实则根本没把这些俗物放在眼里。

    可对她而言, 见不到爹娘的日子, 这些东西就是一种心理宽慰,所以她分外珍惜, 想了想便说:“殿下,今日是我太久没见爹娘, 高兴过头了, 若你不喜, 下次我绝不会再这样贸然行事, 这些东西,我也先带回去了。”

    赵珩似乎没想到,漆黑的眼瞳浮起一抹诧色, 皱眉问:“谁家送了礼还收回去的?”

    宋知意愣了愣,不由得想,这话言下之意, 是他喜欢么?

    她默默把刚抱在怀里的东西又放回去,试探问:“那下次我爹娘还可以像今日这样进来看我么?或者,或者我出去见他们也成,保准不会吵到你!”

    赵珩轻哼一声,语气冷冷清清:“随你。”

    宋知意局促不安的眉眼顿时绽开笑颜,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下来,欢快道:“多谢殿下!方才我送爹娘回去,瞧见外头有一片湖,薄冰覆盖下好些鲫鱼游来游去的,明日我钓两条给你煮鱼汤喝好不好?”

    赵珩上下打量一眼知意,表情怀疑:“你笨手笨脚地连枣子都不会打,还会钓鱼?别到时候整个掉进湖里成了鱼饵。”

    宋知意一听这话就不高兴,神情格外认真地说道:“你小瞧谁呢?我真会钓!这可是跟我祖爷爷学的独门秘笈!罢了,等明日我提一桶鱼回来,看你怎么说。”

    赵珩好笑道:“不用一桶,你若钓上来一条,随便你提什么,我都满足你。”

    宋知意眼睛笑成了月牙,当即伸出白皙的手心,“那就击掌为信,一言为定!”

    赵珩瞧她这志在必得的样子,也不吝啬击这一掌。

    钓鱼不光要会,更要讲究一个静。

    看她平日叽叽喳喳少半刻不说话都不成,哪里会是能耐得住气,沉得下心的性子?

    赵珩几乎把这当成了一个随口开的玩笑,根本没放在心上。

    宋知意却不然,当夜回了琼安院便叫人去准备鱼竿诱饵等物,翌日清楚用了早膳,也懒得去向赵珩问安,直接与梅香拿了工具出门。

    宫苑外这片湖畔可不小,群山与密林环绕着,环境清幽。

    宋知意走了半圈找到一个钓台,遂把东西放下,梅香提桶灌了半桶干净的湖水上来,也静静坐在主子身边。

    鱼饵勾挂在线上甩入湖水,没多会就有鱼咬钩,扯动着平静湖面掀起一圈圈涟漪。

    梅香立马小声夸赞道:“您真有一手的!”

    宋知意嘿嘿一笑,掂着鱼竿下坠的重量估摸着是条小鱼,便由着鱼儿吃完了诱饵才收竿上来,重新上饵料,边说:“这片湖隶属皇家,地处偏远,荒无人烟,想来平时也没有谁来钓,所以会格外容易些。”

    况且刚过了一个冰封寒冬,气温回暖,正是鱼儿们活跃的时候。

    主仆静坐片刻,果然又有鱼上钩,这回鱼竿倾斜的弧度显然比上回更大了,宋知意看准时机,立即提竿起身,她力道轻柔而有力,眨眼间一条肥美的鲤鱼摆着鱼尾跃上岸来。

    梅香忙把鱼取下放进桶里。

    俩人配合默契,几乎才到晌午,那宽桶里便装了一半,各色鱼儿活跃扑腾着,水花溅出来。

    宋知意眼看差不多,不钓了。眼下还是二月初,湖边吹起风来湿湿冷冷的,她畏寒,待久了受不住。

    梅香粗略数了数,高兴说:“有十多条呢!今晚咱们可以炖鱼汤,清蒸,红烧,怎么好吃怎么做!”

    宋知意心里美滋滋,还没回去就忍不住想,待会赵珩看了,不得惊呆了,拜倒在她裙下!

    早知道昨夜跟他再补充一点就好了,合该她钓得多少鱼,他就满足她多少个愿望才是。

    不过眼下她提什么好呢?

    自入宫嫁人以来,宋知意少有这种快乐并苦恼的时候了。

    她想得专注,连身后林子里何时多出两个男子也未察觉。

    今日天儿好,晋小公爷与靖阳侯世子策马出城,一路畅快跑到东郊,想起如今废太子正是被皇帝打发来这养病,遂牵马寻着宫苑来了,本想瞧瞧残疾的废太子,没想到先意外碰见钓鱼的太子妃。

    哦不,是废太子妃。

    晋小公爷由着马儿去吃草,迫不及待走上前,语气惊讶道:“哟,这不是太子妃么?怎么如今竟要亲自来钓鱼?”

    宋知意回神看过来,眼前男子年岁约莫二十上下,衣着配饰富贵无比,想来身世也不凡。可她没见过,眉心微微蹙起。

    晋小公爷笑着自报家门:“殿下没跟你提过么?我乃晋国公之子,与殿下自幼相识,感情甚笃,听闻殿下变故,今日特意前来探望。”

    赵珩从未跟知意说过他的好友与亲信,知意自然也不知,不过国公是什么份量她是清楚的,闻言和气地笑了笑:“多谢晋小公爷关切,殿下在宫苑静养,你过去着人通禀一声便是。”

    “唉。”晋小公爷却摇头叹气,走到知意身边来,瞧了几眼桶里的鱼儿,“你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竟沦落如此地步,着实受罪,殿下的身子好不了了,你还是赶紧找个出路才是啊。”

    宋知意听着这话不对,眉心又慢慢皱起来。不过她不欲与此人多说,便示意梅香,准备回去。

    焉知前方迎面走来另一位身着金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瞧着同样富贵张扬,手里牵着条毛发油亮的大狗。

    梅香下意识挡在知意身前。

    靖阳侯世子瞥了眼晋小公爷:“你方才对人家做什么好事了?”

    晋小公爷无辜耸耸肩,走过来道:“这可是太子的女人,我敢做什么?”

    二人不约而同笑了。

    ——眼下动不得废太子,动动废太子的女人也是爽快的。

    笑罢,靖阳侯世子也新奇地瞥了眼桶里的鱼,“太子殿下残废了,想必不光要太子妃钓鱼,拉屎拉尿也得太子妃掺扶着吧?也不知夫妻欢好时,是太子妃在上面,还是……””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如此地痞流氓行径,实乃给你父母祖宗丢脸,愧担这一身锦绣华服!”宋知意早已冷了脸色,她本不欲理会这二人,可既已被拦住去路,又听这样露骨的昏话调戏,哪里还能当做若无其事。

    却不知这话戳中靖阳侯世子逆鳞,从小到大他无数次被父亲拿来与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太子作比,被罚跪祠堂,被挨鞭子,被骂孬种废物,不足以继承家业,如今连个岭南村妇也敢骂他!

    靖阳侯世子冷笑着撒开牵住狗的绳子。

    狗嗅到鱼腥肉味,不需指令也知走过来。

    宋知意握着梅香的手后退几步,额心有些冒冷汗,可不敢露怯,厉声道:“这可是在皇家宫苑,四处有官兵把守,信不信我喊一声,没你好果子吃!”

    靖阳侯世子轻蔑一笑,“大王,还不快去,太子妃要给你好果子吃呢。”

    那名大王的狗听令,立刻以飞快速度朝知意她们扑过去,知意护着梅香跌倒草地,手里的桶也打翻了,冰冷湖水濡湿她的衣裙,鱼儿四处扑腾着,一片狼藉。

    晋小公爷见状不由得用胳膊肘推推靖阳侯世子:“差不多得了。”

    “怕什么?我的大王又不咬人,灭灭她威风罢了。”靖阳侯世子浑然没有顾忌,甚至再吹一声哨子。

    原本在嗅鱼的大王顿时朝宋知意扑去。这狗体型硕大,爪牙尖利,猛然扑来时异常可怖,宋知意吓得脸色骤变,下意识背过身往一旁躲去。

    另一边梅香慌忙间捡起草地上枯树枝,用力抽在大王身上,一面大喊来人。

    大王狰狞的狗脸顿时朝向梅香。

    靖阳侯世子有趣地看着主仆两个被吓得团团转,正欲道一句“若是低首求他,他大可考虑高抬贵手”,可没想到,下一刻传来嗷呜痛吟的竟是他的大王。

    宋知意临出门时带了把小匕首,本来是想杀鱼用的。梅香被大王扑住时,她几乎来不及多想,摸到匕首便用力朝大王后背刺了下去。

    鲜血飙溅在她雪白的脸颊,一阵腥臭,她嫌恶地用手蹭了蹭,心头既是后怕,也是愤怒,气鼓鼓地瞪向靖阳侯世子。她爬起来,在靖阳侯世子满眼惊诧他的爱犬竟匍匐在地挣扎时,拔.出靖阳侯世子腰间的佩剑,直抵靖阳侯世子脖颈。

    “阴险小人,信不信我连你也捅!!”

    靖阳侯世子当场傻眼了,浑身僵硬地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晋小公爷先回过神来,没想到这个太子妃瞧着弱不禁风,竟是如此泼辣!敢杀狗还敢拔剑!他飞快跑到宋知意面前,匆匆谄媚道:“方才世子爷只是开个玩笑,刀剑无眼,稍不留意可是要人命的!”

    宋知意气得要死:“你们放狗过来怎么不知道要人命?告诉你们,我可不是什么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娇女!”

    适时何宗保带着两个侍卫寻了过来,宋知意看到他们,才骤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晋小公爷趁机夺走她手里的剑,拉住靖阳侯世子翻身上马,跑得飞快,留下一连声的:“误会!今日都是误会!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宋知意冒了一身的冷汗,后知后觉,双手发抖,双腿酸软,再没了力气,就这么跌坐到地上,小脸惨白。

    ……

    赵珩在院子里等了许久,谁知见到浑身湿答答又狼狈不已的宋知意回来,眉心一紧。

    “难不成真掉进湖里了?”

    何宗保下意识要开口说些什么,被宋知意拦住,她没什么力气地笑了笑,把捡回桶里的一条鱼放到赵珩面前:“我才没有。”

    说完她便转身要回琼安院,手腕却被一只冰寒的大掌拉住。

    赵珩嗅到她身上不属于人的血腥味,拉过手腕一看,些许被划破的血痕赫然入目。他沉了声音:“怎么回事?”

    宋知意抿抿唇,没说话。

    赵珩不由得再问:“谁欺负你了?”

    宋知意鼻尖一酸,心头莫名泛出些忍不住的委屈来。

    本来她觉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赵珩不良于行,又刚被废,无权无势,何况他每日冷言冷语的,根本不在乎她,这种事她说了也无用,说不准还会被他笑话。

    可此刻他一问,她心里的委屈与害怕积攒着涌出来,索性顺势坐到赵珩怀里哭诉道:“呜呜呜呜夫君,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有个晋小公爷,还有他的狐朋狗友,他们说你不行!”

    第29章 029 教教你,何为真正的圆房

    他们说, 你不行。

    赵珩听得这句,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庞就顷刻间浮起一抹阴翳之色。

    片刻,却又品出些其他意味来。

    宋知意这话实在说得巧妙。

    她受欺负了, 却是因为晋小公爷与靖阳侯世子这两个纨绔子弟说他不行, 那么她是为他打抱不平才受的欺负。

    所以你这个正主不管也得管,不想为她做主也得做。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旁人说自己不行。

    然而,就算不是因为他,他就会冷眼瞧着她狼狈不堪地被人欺负回来不闻不问么?

    她好歹也是他名义上的发妻,旁人欺负她, 看不起她,与看不起自己又有什么两样。

    赵珩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愠怒里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他本来就残疾了, 成了一个站不起来、随时可能会死掉的废物, 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 又怎么会、怎么能为一个来得莫名其妙的皇子妃费心费力呢?

    没错,宋知意一准是这样想的。

    可是此刻赵珩腿上还坐着一个湿答答的身子, 正委屈巴巴地跟他说着怎么受的欺负,他也不欲去深想这抹涩意到底是为什么。

    赵珩微微松开宋知意的手腕, 冰寒掌心带了些她身上的温度, 他语气难得温和:“好了, 先回去换身衣裳, 叫太医给你瞧瞧。”

    宋知意闪着泪光的杏儿眼看向赵珩,很是乖巧地点点头,但是一步三回头, 不忘嘱咐说:“那你一定不能放过他们哦?他们实在可恶至极,本来我钓了满满一桶鱼的,结果被那条傻狗全撞翻了!”

    赵珩无奈, 语气多了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和:“嗯,去吧。”

    于是宋知意安心地拉着梅香回去了。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今日那个靖阳侯世子敢如此无所顾忌,不就是欺负她是岭南来的,娘家在京都毫无根基权势吗?

    如今大哥哥远在川蜀,二哥哥又尚在军中,相隔千里,都不能给她出头,这种事她也没办法再像从前一般跟爹娘倾述,怕爹娘为她操心。

    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告诉赵珩。

    再不济,他也当了十几年的太子,即使如今地位不在,但总不能没点手段和根基吧?不然出城那日也就不会有人千方百计要取他的命了。

    好在看方才赵珩的反应,他还是在意男人的尊严和体面的。

    宋知意走后,何宗保才叫人把那条苟延残喘的大黑狗拖进来,知意那刀只是把这狗扎伤了,还没死,何宗保补了几脚,气愤道:“幸而皇子妃临危不惧,反应果断,否则换作一般世家贵女,等不到属下赶来,就得被这条狗吓得昏过去。”

    赵珩眸中不禁浮现另一种诧异,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她不怕?”

    何宗保迟疑着摇摇头:“皇子妃身娇体小,也是怕的吧,可她比属下见过的许多女子都要勇敢胆大,属下赶到时,她不光降伏这条狗,还拔了靖阳侯世子的佩剑,那俩人惊得趁乱骑快马跑了。”

    “跑?”赵珩冷笑一声,睨着地上那条狗,话语冰寒:“砍了狗头,你亲自给靖阳侯送去,就说皇子妃受了惊吓,病了。若他为人父的不能善了,我只能上禀皇帝,请三司衙门来判一判。”

    何宗保当即抱拳领命,提狗下去砍头。

    赵珩独自坐在院子里静默片刻,唤来附近的暗卫。

    青羽去查那日刺客的幕后主使了,眼下来的是黑鹰。黑鹰以为主子要交代什么要紧差事,神情很是严肃。

    谁知赵珩探究的视线掠过他,却是问:“你那个相好的,现今何处?”

    黑鹰顿时愣住,黝黑的脸庞不由得提起紧张与羞赧,以为主子是追究他私自与落眉定情,坏了规矩,忙道:“她如今正在城西替您掌管铺子,矜矜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还是她犯了什么错处?”

    赵珩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思忖片刻,语气淡淡地说:“没什么错处。她以后不必管铺子了,去琼安院吧。”

    去琼安院……岂不是跟着皇子妃?

    黑鹰想起凌大人出城前要警惕皇子妃的千叮咛万嘱咐,立即明白过来,笑道:“属下即刻去办,请您放心,落眉最是细心谨慎,又身为女子,贴身监视皇子妃一言一行,再方便不过!”

    赵珩闻言,眉心微蹙。

    他派个会武功的跟着宋知意,不过是免得下次再出今日这种情况罢了,然而黑鹰这么说,他随意“嗯”了声,也懒得多解释什么。

    夜晚庆嬷嬷炖了鱼汤,不过概因白日这事,宋知意远没有一早的好心情,幸好她和梅香都是轻微擦伤,要说一点没受惊吓,也没可能,傍晚陪赵珩用过晚膳后,便回了自己院子准备睡觉。

    琼安院却多出一个身形高挑、眉眼英气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只背了一个包袱,瞧着风尘仆仆,像是刚赶远路而来。

    宋知意想了想,此次随行来的宫婢没有这个模样的。她走上前,还没问出口,这女子就笑着朝她屈膝一礼,恭敬道:“奴婢落眉,奉殿下之命前来伺候您。”

    “可是我身边不缺人呀。”宋知意左右看看,有梅香和冬青,外面有粗使宫婢,还有个王嬷嬷,况且晚膳时赵珩也没有同她提起。

    落眉便道:“奴婢会些功夫,原本殿下是下令明日赶到即可,奴婢听说您被欺负,心急赶来。”

    宋知意一听她说会武功,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上前左左右右打量落眉一番,又捏捏她的胳膊和腰肢,那坚韧的手感,确实是常年习武的,难怪赵珩会特意派来,想必是保护自个儿的。知意心里舒坦,笑盈盈道:“原来如此,你赶路辛苦了,快随冬青去吃了晚饭好好休息吧。”

    也不知赵珩会怎么教训那两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登徒子呢?

    与此同时,靖阳侯府。

    靖阳侯脸色铁青地盯着桌案上血淋淋的狗头。

    靖阳侯夫人战战兢兢,试图劝道:“如今太子残疾被废,权势不在,左不过您也好言好语,送了赔罪礼给何侍卫带回去,也不用太过迁怒……”

    “妇人之见!”靖阳侯狠狠拍一下桌案,“太子再被废,只要一日活着,便一日是皇帝与先皇后嫡出的儿子,倘若他日绝处逢生,乾坤扭转,荣登大统,岂非是我侯府衰弱伊始?这个混账,招惹谁不好,人呢?怎么还没来?”

    靖阳侯夫人脸色为难地看向外间侍奉的仆人,仆人跪答:“回侯爷,已派人去世子院里传话了,不过世子爷还没回……”

    靖阳侯更是怒不可遏,拿起堂前一条荆棘鞭便豁然起身出去。

    府门口,靖阳侯世子刚由两个小厮小心搀扶着下马车,可稍稍抬腿便扯动裆下要害处,那剧烈痛楚令靖阳侯世子白了一张脸。

    小厮担心道:“世子爷,咱们还是先请个名医来瞧瞧吧?毕竟这……这可是您的命根子啊!”

    另一小厮也道:“方才那伙贼人真是胆大包天,逮着您和晋小公爷就揍,要不是小的们及时赶来,还不知要干什么!待会告诉侯爷,务必抓住他们给您出口恶气!”

    靖阳侯世子咬牙忍着剧痛,却摇头,“此事不得声张,更不能告诉侯爷——”

    话音未落,阔步出来的靖阳侯迎面一鞭狠狠甩在靖阳侯世子身上。

    ……

    这会子,何宗保也骑快马赶回宫苑了。他把两家赔礼送来琼安院。

    宋知意没想到这么快,便收了下来。

    冬青登记造册时说:“都是些补身子的灵参好药材,还有西域特产的大红枣。”

    梅香道:“姑娘这月信都两月不来了,今日又受了寒气,明日拿来煲汤好好补补才是。可他们也该登门赔礼道歉,送这些是打量咱们没有吗?”

    刚窝进锦被准备睡觉的宋知意听说这话,顿时一惊。

    倒不是琢磨赔礼道歉这事,而是,她居然有两个月不来月信了!!

    每日忙忙碌碌担惊受怕,她浑然不觉。

    这一时便忆起初一进宫拜年却中春.药那夜,她和赵珩……

    宋知意不知想起什么,惶恐地摸摸有点隆起的肚子,“腾”一下坐起来。

    冬青和梅香双双看过来:“您怎么了?”

    宋知意摇摇头,掀被下地穿鞋,嘟囔道:“我要去找殿下。”

    谁知一路不安到了听松阁,赵珩还在泡着药浴。

    空空大师没有跟来宫苑,不过方子都交给封太医了,封太医按照赵珩脉象,斟酌添了几味活血疏通经脉的药材,每日都得熬来泡上一个时辰。

    宋知意原本想等等,可是坐立难安,一时想去找封太医把脉看看,一时又想夜已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再者,心里也有点慌神,要知晓她不过才十五岁,娘总说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哪里就能生,生……小娃娃了。

    胡思乱想间,宋知意已不自觉起身往浴室走去,药浴很臭,她不习惯地掩着口鼻,脚步轻轻的,走到屏风处便微微顿了步子,探出半个脑袋往里面看。

    热气氤氲缭绕中,赵珩背对着她,只露出半个看不真切的肩膀和后脑勺。

    “殿下?”她轻声。

    赵珩猛地睁开眼,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宋知意也觉得自个儿贸然闯入看别人沐浴有些不礼貌,她心虚地说:“我不进去,就是有话想跟你说。”

    赵珩顿了顿,“说。”

    可惜过了半响,又没有回音了。

    赵珩没忍住回眸,只见宋知意欲言又止,倚着屏风很是纠结的模样。赵珩不明所以,她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的?

    宋知意终于酝酿好措辞,说得委婉:“殿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我有喜了,皇上会很高兴,重新立你为太子么?”

    赵珩仿佛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好笑问:“且不提皇上高不高兴,你先说说,这喜从何来?”

    热气熏得宋知意脸热,她支支吾吾地有些说不出话。

    赵珩便再问她:“你该不会以为抱一下拉个手,就能有喜吧?”

    宋知意忙摇头:“我才没有那么傻,就,就是那夜,我们不是……”她觉得难以启齿,整张脸都烧红起来。

    赵珩更是惊诧了,难道成婚前教习嬷嬷没教过她吗?她身边的嬷嬷和婢女贴身伺候,也全然不懂?真是够笨的。

    赵珩想起她上回还要请教何宗保剑法,颇为无奈地朝宋知意招了招手,“你过来。”

    宋知意捂着吃撑的肚子犹豫着,怕惹他生气,不敢过去,小声问:“干嘛?”

    “教教你,何为真正的圆房。”

    第30章 030 哪个姑娘能忍受被一个快死的残……

    啊?

    真正的圆房?

    宋知意呆了一下, 好半响没反应过来,难道他们上次那样还不算圆了吗?

    她衣衫尽褪,坦诚相对, 他都已经碰了她的, 最最最私密的地方,意识混沌,如火在烧,这都不算,还要怎样才算啊!

    她娘给的春宫图真是潦草极了, 光画这样那样的奇怪姿势,也不具体说说!害她还误以为月信迟到可能是有喜了。真是丢人!

    宋知意半捂着滚烫的绯色脸颊, 慢吞吞挪着步子来到赵珩身边, 声若蚊吟, 还想给自个儿找回一点面子:“我方才只是说如果, 就是随便问问,不当真的意思……”

    赵珩语气淡淡地“嗯”了声, 叫她伸出手来。

    宋知意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伸出一双葱白纤细的手, 想了想又把手心朝上, 杏儿眼盛满困惑地看向赵珩。

    赵珩只是握住她左手手腕, 掌心触感滑腻, 他忽的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宋知意老实答。

    赵珩不禁一顿,凤眸微抬,眼神颇为复杂地瞥她一眼。

    我朝虽有十五及笄便可成婚嫁人的规矩, 然世家大族里的姑娘多是及笄先定亲,真正成婚要晚个一两年。

    可见皇帝与陈太傅为了给他娶妻冲喜,赐婚圣旨下得有多匆忙无情。

    也难怪她稀里糊涂, 依照宋连英夫妇疼爱这个女儿的架势,想必是不舍她早早出嫁的,自然也不会教她那么早的闺房之事。

    只可惜,倘若他死了,她这刚如朝阳初生般的青春美好年华算是看到头了。

    思及此,赵珩冷淡的神情不免多了几分温和。他从药汤里抬起的尚且湿润的长指在宋知意手心画了一个圈,“假若这是女子下.身最隐密最重要的清白所在………………就算真正的圆房。”

    说完,他目光探究地再度看向宋知意。

    宋知意只觉被他划过的手心痒痒的。

    怕她不懂,赵珩耐心补充:“女子初次会很痛,会流血,有忍受不住的,新婚夜昏厥过去也是有的。其次,女子那处诸多敏感,要疏解药劲儿带来的难受也不是只有圆房这一种方法。再者,不是圆房就一定会有喜,否则皇帝一月三十天有二十五夜都传各宫嫔妃侍寝,一年三百六五十天,你自己算算,皇宫得有多少皇子公主。这得看机缘,也得看男女双方的身子是否康健,适宜孕育子女。”

    宋知意原本十分羞赧于听他说这种让人脸红的私密事,她这十几年所得的少有认知也是这种事是不能光明正大说的,正如夫妻欢好要等到夜里熄灯。却没想到赵珩语气是那样的平常而认真,就好像往日与陈太傅商讨政事一般。

    想来他没有遭遇这一变故前,就是这样说起话来温文尔雅、耐心谦和的贵太子吧。

    不知不觉间,知意紧咬的下唇也松开了,垂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赵珩便放开她温软的手腕,“这是成年男女应该明白的俗理,没什么好难以启齿的,你若觉身体有异样,可先传封太医看诊,不必胡思乱想。”

    “哦,好。”宋知意垂着脑袋,忍不住问,“那那夜,你为什么……”

    咳,虽说没什么好难以启齿的,可话到了嘴边,她还是说不出口。

    赵珩知道她想问什么,默了默,才说:“我如今重病之身,遵医嘱不得剧烈活动,否则吐血身亡,你大抵马上就要去守皇陵了。”

    宋知意猛地抬起头,好生懊恼,她可真蠢,怎么就没想起这茬!赵珩可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男子,况且双腿残疾,根本动不了身呀!

    可不管怎么说,一颗忐忑的心算是放下来了。

    宋知意轻轻拍拍脸蛋,疏解下那阵滚烫。赵珩冷峻如山的侧脸映入眼帘,她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又问道:“殿下,我还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个阳.物,我可以看看你的么?”

    赵珩浸泡在药池里的身体顿时僵住,犀利回眸不敢置信地盯着宋知意。

    宋知意咬咬唇,很小声说:“可你都看过我的了。”

    赵珩冷哼一声,沉默地别开脸。

    宋知意心想他可真小气,就看下又不会怎么样!算了,说到底她也不敢惹了他的恼,识趣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

    话没说完,脚下一滑。

    浴池里骤然响起“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宋知意整个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栽了进去。

    “咳咳……”药汤味道奇怪,她呛得满脸通红,堪堪抓住赵珩的手才勉强浮出身形,大口喘着气。

    赵珩黑了一张脸,唇抿如刀,愠怒积攒着。

    宋知意浑身湿漉漉,发髻松散下来垂在胸前,窘迫又无措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地上那么滑……”

    她说着便要扑腾上去,谁知匆乱间反而一脚狠狠蹬在赵珩大腿,还胆大包天的往上踩了踩,赵珩没忍住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拽住她的手腕:“宋知意!你还说不是故意的!”

    宋知意被他忽然凶狠的斥责吓得一怔,下意识摇头。

    赵珩冷笑拽着她的手探.入药汤里。

    宋知意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慌乱地挣扎着要抽回手。

    药汤被两股争执不下的力道翻搅得波浪迭起,水花四溅。

    直到她手心触摸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所在。

    那不同寻常的热好似要将她忐忑不安的心口烫出一个洞来,灼得慌。

    赵珩沙哑的声音透着一股莫名的幽冷:“满意了吗?”

    宋知意张了张口,谁知方才挣扎间溅到她脸上的药汤顺势滑下来没入唇畔,苦臭味叫她皱了一张脸,下意识偏开头一呕。

    赵珩猛地松开手,狠狠推开宋知意,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阴翳。

    ——原来她觉得他恶心。

    他以为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也是,哪个花容月貌的姑娘能忍受一个快死的残废玷污。

    可是既然觉着恶心,又做什么要问他?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还是今日靖阳侯世子跟她说了不该说的,要故意试探他,羞辱他。

    “滚出去。”赵珩寒声。

    “可我——”

    “立刻!”

    宋知意浑身一个哆嗦,哪里还敢说话,踉踉跄跄爬起身,落荒而逃,汤渍从裙摆嘀嗒淌了一路,以至于她险些又滑了脚。

    身后的赵珩紧攥双拳,含恨的双眸用力阖上。

    一夜未眠。

    清晨宋知意想去听松阁,两院连接的垂花门却是紧闭。

    两侧还有侍卫佩剑把守。

    摆明了是不准她进去。

    梅香觉着奇怪:“昨日殿下不是才对您很好吗?又送药又送会武功的婢女来,今儿怎么就又冷冰冰的?”

    宋知意默默看着那道紧闭的门,想起昨夜的尴尬,也不是她存心冒犯,明明是他自个儿拉她的手去碰,却又倏地动怒呵斥,连说话的余地也不给。

    这回碰了闭门羹,宋知意也是没办法了,摇摇头说:“算了,先回吧。殿下喜怒无常,之前也这样,等过两日我再来问安。”

    可惜过了两日又两日,那院门始终紧闭。

    就连庆嬷嬷也好几日没有过来。

    赵珩变得比一开始还要冷漠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

    宋知意心里打了个结,不过也不至于太为此愁闷烦恼。

    既然赵珩不准她过去,她就不去好了,在琼安院该吃吃该喝喝,好好调养身子。

    封太医说她年纪小,月信不准也是会有的,加之刚跨越大半个晋朝来到京都,平日保持好心情,早睡早起,再辅以几副汤药,应无大碍。

    闲暇时她还可以请教落眉剑法和功夫。

    主仆几个在琼安院倒也热闹有趣。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刚刚回暖的天气因为几场雨又骤然降下来,白马寺传来太后身体抱恙的消息。

    终归是年纪大了,尽管身边有太医随侍,还是会有不爽利的时候。

    皇帝重孝道,得到信便嘱咐妤贵妃……哦不,如今是皇贵妃,掌好后宫诸事,自己则与淑、娴二妃并五皇子六皇子亲自前来探望,再想劝劝老人家搬回宫里去休养,可惜太后一心清修,更嫌宫里四四方方的天儿闷得慌,最后还是将皇帝打发了回去。

    下了牵云山,苟富贵眼瞧天色不早,恐赶路回宫累及龙体,便提议不如在宫苑住一夜。

    皇帝想起一月不见的三儿子,遂同意了。

    王嬷嬷过来告诉知意时,她正给院子里的流浪猫喂食。

    皇帝来了是大事,不过听说他们一行人先去了听松阁,她便停住了要去问安的脚步,再想那边父子说话叙旧,不宜打扰,还要安排两位妃子与皇子们的住所,定是忙碌,反正空等也是等,干脆叫梅香快快去准备鱼竿诱饵来,先去湖畔钓两条鱼,一面吩咐冬青留意那边的传召,好及时报信。

    其实皇帝是九五至尊,自然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可她亲手钓的鱼多少算得一番心意,毕竟她也没什么好东西能孝敬皇帝这个名义上的父皇的。

    听松阁这边,赵珩自晌午喝下汤药昏睡至今,皇帝舟车劳顿,来瞧了眼,觉着三儿子比出宫前更清瘦憔悴了,一时也不忍把人叫醒,便与娴妃去隔壁天香阁喝茶休憩。

    淑妃不愿凑过去跟娴妃争这朝夕之宠,便指挥宫婢去洒扫院子,准备晚膳。

    宫苑很大,每个嫔妃按照往常惯例是有自个儿的院子的,就如在后宫中一般。不过今年有些例外——太子被废到此处休养,废太子妃却没有和太子住一起,琼安院原来是给皇子公主住的。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事,反正几十个院子,随便哪个住不得?

    焉知五皇子和六皇子在听松阁玩闹疯跑一圈,便道今夜就要住在这。

    淑妃能管教自己的五皇子别胡闹,却管不了娴妃那个调皮张狂的六皇子,也懒得管。

    眼瞧六皇子闹得凶,死活不肯离开听松阁,屋内废太子也被吵醒了,淑妃略一思量,干脆去天香阁请皇帝拿个主意。

    一则,闹事的是六皇子,皇帝要厌烦斥责,也是斥责其母娴妃。

    二则,也可看看如今皇帝对废太子到底是什么态度。

    皇帝闻言,却只是微微蹙眉,也没斥责六皇子,摆手道:“珩儿养病需安静,确实不宜有孩子闹腾打扰。既然他醒了,朕也过去瞧瞧吧。”

    皇帝带着淑、娴二妃回到听松阁,才将走近庭院,却先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不好,是轩儿在哭!”娴妃眉心一紧,急忙先跑过去。

    皇帝蹙眉随后,进了内院只见三儿子坐在轮椅上,神情冷冰冰,而六儿子摔倒在地,揉着红肿眼睛正哭,两人中间横着一根粗粗的棍子。

    娴妃心痛地抱六皇子起来,忙问:“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六皇子吸着鼻涕泡儿,很是畏惧地抬手指了指赵珩,只是一下又缩回手,一个劲儿地哭。

    娴妃发现他手臂红肿了一块,眼泪也涌了出来,委屈看向皇帝:“您瞧,轩儿这嫩生生的手都被打红了!”

    皇帝负在身后的掌心忽地一紧,狠狠蹙眉瞪向赵珩,满眼失望地责问道:“过了三月你就二十有一了,怎么这点心胸都没有,还要为了一个院子跟你六弟大打出手?他才七岁啊!”

    六皇子听得父皇为自己做主,这才倒豆子一般控诉道:“三皇兄叫人把我丢出去,可我担心三皇兄,想陪陪他,给他说笑话,可三皇兄却抡棍子……打我,嗝……好痛!”

    皇帝的脸色别提多难看,然而赵珩从始至终都漠着一张脸,既不说话也不拿正眼瞧他们。皇帝心口这股愠怒越发压不住,威严命令道:“还不给你六弟赔礼道歉?”

    赵珩冷嗤一声,别开脸。

    皇帝的天威正被肆意挑战轻蔑,几乎要冲过去,但被娴妃抱住腿,娴妃摇头劝道:“皇上息怒啊,三皇子病中确实不喜人吵闹的,可怜轩儿一番好心,我们母子今夜囫囵个将就一夜也不是使不得,还望您千万别动怒伤了龙体啊。”

    皇帝听着这番话,心疼不已,忙扶哭得梨花带雨的娴妃起来,重重朝赵珩挥袖,当众骂道:“逆子!你瞧瞧你如今可还有半点为人子的模样?朕真是没白废你!如此低劣丑恶的品行,上不尊父,下不爱护幼弟,即使没断腿也不堪储君之位!”

    赵珩闻言,扯唇笑了笑,无悲无喜的漆眸如一口干涸枯井,再没有半点波澜。

    天边黑云翻滚,随着一道闷雷响起,冰寒雨丝骤然倾斜而下。

    战战兢兢服侍在旁的奴仆内侍们赶忙跑进屋里取伞来,遮挡各位主子进屋避雨,短短一瞬间,内院里不管是怒不可遏的皇帝,受委屈的娴妃与六皇子,还是看好戏的淑妃与五皇子,都走干净了。

    淅淅沥沥的雨幕里,一把把撑开的伞面没有一个是遮挡在赵珩身上的。

    似乎谁也没有想起这位曾经深得皇帝信任、满朝文武称赞不绝,如今却双腿残疾虚弱无比,连一丝冷风也吹不得的三皇子。

    赵珩微微仰头,阖了阖眼,任由雨丝变为如注暴雨无情冲刷下来,衣袍尽湿。

    或许就这样死去,也算解脱了吧。

    不用再管这双残疾的腿,不用每日喝苦臭浓黑的汤药,不用每夜梦魇里听见母亲和睦睦的求救哭泣。

    他想。

    迟早所有人都会厌恶他,放弃他,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