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单薄消瘦的身子从轮椅上跌跪下……
皇帝一声令下, 立侍两侧听命的侍卫当即上前来,他们腰胯佩剑,身量威武高大, 映衬之下, 知意挡在赵珩面前的身影是那么纤细娇小,柔弱无助。
赵珩缓缓将她拉开,抬眸眼神冰冷地睨着站立跟前的两个侍卫,二人犹豫不敢动作,赵珩张了张口, 却抑制不住地猛咳了声,咳出一口瘀血, 他的声音更是含了沙砾一般低哑:“如今事态尚未明朗, 你就要赶我走?”
宋知意只觉心跳都快要被吓停了, 连忙抓住赵珩的手摇了摇, 示意他别说了,她再度跪下来, 趁皇帝勃然大怒前急声开口道:“父皇,殿下病情一直反反复复, 方才确是糊涂说疯话了, 此乃无心之失, 儿媳代殿下向您赔罪, 还请您息怒,千万别往心里去,当务之急是娘娘的身子和查明逍遥法外的真凶啊!”
要是真被赶走了, 满堂嫔妃没有一个会为她们说话,皇帝又是个偏听偏信的,那岂非任由真凶把脏水泼到他们身上?
罪名一定, 待事情过后,皇帝走了,宫苑被封起来,他们出不去,很难再查明还个清白。
赵珩的手被宋知意紧紧握着,她看到赵珩猩红眼底呼之欲出的失望和痛心,纵然她能体会他如今的心境是多么心酸难过,可是没有办法,皇帝掌握他们的生死,她只能恳求地对他摇头。
——不要争执,更不要再戳皇帝的短处,哪怕这是事实,也不能。硬碰硬对他们如今的处境而言实在没有一点好处。
赵珩深深看着宋知意,她跪在自己身旁,浑身颤抖,总是笑盈盈的脸庞此刻却是慌张和畏惧。
他心底跟着抽痛,泪光一点点涌上来,模糊了知意的脸,又无可奈何地阖了阖眼,将泪光压下,再开口,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尽数变成谦卑和恭敬。
“儿臣是疯了,还请父皇恕罪。”
话落,单薄消瘦的身子从轮椅上跌下来,发出“扑通”一声闷响后,以一种狼狈的姿势跪坐在地上。
宋知意始料未及,愕然睁大眼眸,双手先一步给出反应扶住了赵珩。
皇帝这才扭头瞧了他们一眼,怒气稍缓,然唇角依旧紧抿着,一言不发。
两个侍卫见状便默默退至一旁。
这时候去琼安院盘查的侍卫回来了,所有的流浪猫都被装在一个铁笼子里,还带来了梅香和两个粗使宫婢。
侍卫禀报道:“确无黑猫,属下过去时这些流浪猫也是被关在屋子里的,请皇上示下。”
皇帝蹙眉走下来,细细打量几眼,小小一只的流浪猫满眼恐惧地报团蜷缩在笼子边角,与那些体型健硕的黑猫截然不同。
这是肉眼可见的,无需辩驳怀疑。
宋知意稍稍松了口气,赵珩半靠在她怀里,止不住地咳起来,她慌慌张张地用袖子给他擦去嘴角的血渍。
赵珩咳停了,才看向苟富贵说:“我记得苟内侍曾在万兽园待过一段时日。你再验给皇上瞧瞧,那是黑猫,还是猞猁。”
苟富贵点点头,恭敬向皇帝请示可准。皇帝挥了挥手。苟富贵才打开铁笼子放出一只黑猫来,在场妃嫔们纷纷吓得避开十几步外,然而苟富贵几招手势下来,那只黑乎乎的大东西叫跳便跳,叫坐便坐,出奇的听话。
皇帝脸色越发探究,苟富贵示意侍卫们把那只东西重新关好,拱手垂头禀报道:“回皇上,如三殿下所言,这些东西虽像极了猫,却是猞猁。猞猁体型较猫庞大,尾巴粗短,四肢健壮有力,常居于密林野外,凶猛者以猎捕野猪山鹿为食,有的甚至可以与狼一战,若要驯服听话,少则也得花上一两年的功夫。”①
所以,又怎么可能是病重起不来床的赵珩所豢养?宋知意一个娇娇女,更是收养不了此等凶物。
皇帝听完,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可他脸庞紧绷着,还是没有看跌跪在地上的三儿子和三儿媳,豁然转身,犀利的眼神掠过在场众人,厉声吩咐道:“今夜事情查不明,所有人不得离开半步。苟富贵,你立刻带人盘查各个院子,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苟富贵领命而去,听夏堂陷入一片死寂。
梅香跪在知意身边,很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惶惶而焦急,似乎有话埋在心底说不出。
宋知意刚松缓下来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难不成他们院子会有猞猁?
可是这个时候,她们谁也走不开,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只能焦灼不安地等着。
宋知意扶着虚弱咳嗽的赵珩,已经开始预想最糟糕的后果,若是真从他们院子搜出来什么不该出现的,皇帝大怒,要打要罚,幽禁贬斥,抄没金银财物……最差的结果,应该也能保得一条命吧?
一则赵珩好歹是皇帝亲儿子,本就病弱之身,如今又主动跪下低了头,虎毒不食子,那日皇帝对靖阳侯世子的处罚也并没有直接赐死。
二则她还有爹爹和兄长,他们得知后一定会为她奔走想办法的。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更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宋知意稳住心神,思忖真若如此该如何辩解才是最有效,边暗暗朝梅香摇头,如今轻举妄动,那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更要被人抓住把柄。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夏堂外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知意忐忑回头,看到以苟富贵和赵景为首的一群人回来。
后头还用绳子套着一个面生的内侍拖进来。
这内侍不是琼安院的,宋知意看着面生,可不敢放松警惕。
皇帝疾步走过去一瞧,却是有些认出来,回身怒瞪过来。
众妃嫔胆战心惊地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是谁的人。
娴妃本着看热闹的心,谁曾想看清楚后,双腿一软,险些吓得跪下来,她不敢置信地跑上去揪住那内侍的耳朵,“福生!?你怎么在这?”
赵景抓住福生的手伸出来,露出一手与猞猁身上一般的毛,“此人做贼心虚,正要逃跑出宫苑!”
“不可能!”娴妃眼睛瞪得铜铃大,“福生就是个伺候六皇子的马奴,怎么会——”
话未说完,皇帝怒不可遏,一巴掌扇得娴妃跌倒在地,居高临下地逼问道:“原来是你?你还敢狡辩?”
娴妃捂着发痛的脸颊,惶恐摇头,连连喊冤道:“不是臣妾,绝不是臣妾!”
赵景狠狠丢开福生的手,福生当即磕头道:“皇上恕罪,都是娘娘吩咐奴才这么做的,娘娘,求您救救奴才啊!”
娴妃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登时惨白,抱住皇帝的腿凄厉喊道:“请皇上明察,臣妾从未指使过福生,更不知那什么黑猫还是猞猁……四殿下忽然抓福生这个卑贱东西来,一定是想给三殿下洗脱嫌疑!四殿下如今是皇贵妃的儿子,岂能不知晓皇贵妃怀有身孕,说不准早悄悄说给四殿下听又一起合谋陷害皇贵妃,如今又栽赃给臣妾!”
赵景气红双颊,像是被戳中心事一般急急道:“你胡说,我根本没告诉过三哥!”
这话落在皇帝耳中,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皇帝犀利的眼神终于看向三儿子。
宋知意下意识摇头,欲开口辩解什么,赵珩按住她的手,声息虚弱道:“父皇明察,儿臣说过,稚子无辜,不论我知不知晓皇贵妃怀有身孕,都不会,也没有手段行此歹毒之事。敢问苟内侍,可从琼安院搜查出什么来?”
苟富贵朝皇帝摇头。
此时,赵珩忽然伏地吐出一口鲜血,宋知意慌忙搀扶,边哭诉道:“殿下本就命悬一线,活一日少一日的,又哪里有心思去琢磨那些害人手段!若母后在天有灵,求您惩治真凶,保佑殿下平安啊!”
提起先皇后,皇帝负在身后的手骤然一紧,不忍再看三儿子以及满地的血,如今没有证据证明此事与三儿子有关,那么,就是他一气之下冤枉这个病弱不堪的儿子了。
可谁叫逆子口出狂言,忤逆不尊?
皇帝威严目光最终落在喊冤的娴妃身上,咬牙切齿道:“来人,拉这个毒妇下去关起来,刑审福生。”
侍卫立即上前,娴妃的冤屈求饶声很快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内间有太医来说,皇贵妃醒了。
皇帝阔步进去查看,路过知意和赵珩身边时,只留下一句:“带他回去罢。”-
回到琼安院,宋知意赶紧叫封太医来看诊,赵景跟在身后,被她脸色严肃地拦住:“今夜多谢你,可你三哥精疲力尽,需要静养,你还是明日再过来探望吧。”
“你算什么东西!”赵景怒瞪宋知意一眼,转身离去。
宋知意本欲回去,可不知想起什么,进门后又回头瞧了眼,却见赵景去了药房,又进了厨房,她古怪地皱眉,直到赵景离开琼安院,看屋外再无旁人,才关紧门来。
焉知后窗突然跳进来一个黑衣人。
宋知意吓一跳,刚要喊人,黑衣人拉下面巾,原来是落眉!
落眉背着个麻袋,快步上前道:“您可千万别吓着,奴婢是怕被四皇子瞧见,这才跳窗进来。”
宋知意摆摆手,赶紧倒了盏凉茶喝了压压惊,边问:“无妨,你包袱里是什么?”
落眉便拉开包袱,宋知意低头一瞧,险些又被吓一跳,那里竟是一只不知被打死还是被打昏的猞猁!
落眉把包袱收起来,摇头无奈说:“您和殿下去赴宴后,梅香喂猫瞧见多了这东西,凶得很,险些咬死猫,就叫奴婢来抓走,奴婢本想丢去外头林子,谁料还没走远,瞧见听夏堂那边声势浩大来人,怕是出了事,遂躲在屋顶,后来又来一波人搜查,奴婢没敢下来,一直到您和殿下回来。”
宋知意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梅香怎么慌张看她,她拍拍胸脯后怕道:“幸好梅香及时发现,幸好你机灵,不然我和殿下就惨了。”
她把事情原委大致说给落眉听,落眉高兴道:“皇贵妃的孩子没了?没的好啊!”
“咳咳!”宋知意差点被呛到,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叫落眉小声些,又问她,“你在屋顶,还瞧见什么吗?”
落眉收敛情绪,想了想,“苟内侍最先带人来搜咱们院子,出去后右转去了四殿下的静安院,可偏巧,还没进屋呢,四殿下抓着人从外边跑来,苟内侍大概急着跟皇帝复命,便和四殿下急匆匆赶回听夏堂,剩下的侍卫继续搜查,可好像最后唯独四殿下的院子没进去过。”
宋知意拧眉沉默下来。
里间传来赵珩沙哑的声音:“他下了手,本欲栽赃我,岂料情况有变,遂踢替死鬼上来罢了。”
这么一想,宋知意瞬间转过弯来了,所以刚才赵景关切地跟过来,四处打量,其实是不明白为什么琼安院搜不出东西!
可……赵景平时瞧着遇事莽撞青涩,胸无城府,说话冲冲的不过脑子,竟是这样心机深沉又歹毒的人?
宋知意忽然有些为赵珩感到悲哀。
今夜宫苑戒严,一时半刻不好出去把这害死人的猞猁丢掉,落眉道自己有法子,便先退下了。
封太医把脉开了方,留下一盒消肿止痛的药膏给宋知意,也退了出去。
宋知意叹了声,收起重重心事,来到赵珩面前,又是弯唇笑盈盈的模样,“殿下,我给你擦擦药吧?”
赵珩缓缓坐起身,其实他的右脸早已麻木不知疼痛,他情绪复杂地看着知意,她在笑,他心里却开始隐隐抽痛,半响,只是低声说:“你把裙摆撩起来,给我看看。”
第52章 052 你若喜欢,我可以唤上千万遍,……
“……啊?撩起裙, 裙摆给你看,看……这不好吧?”
宋知意有些没反应过来,轻轻垂下眸子, 羞耻咬唇, 一张欺霜赛雪的白皙脸蛋泛起两抹绯红。
她的手攥着小药瓶压在腿上,不敢松开,忍不住想:这时候他们不是应该商量破局的对策么?怎么忽然要做羞羞的事,他那身子,也不能吧?
赵珩无奈地拉过她的手, 让她在床边坐下,他则倾身过来, 直接撩起那霞粉色的百迭裙摆。
宋知意呆住了, 心里又慌又乱, 下意识要去阻拦, 可是想了想好像也不太好,他们如今身份确实是可以这样的, 于是讷讷没了动作,只把脑袋埋得更低。
然而赵珩只是撩到膝盖往上一截, 便住了手。
如今开春天暖, 知意的衣裙也逐渐穿得轻盈单薄, 一双笔直纤细的腿如美玉一般白皙莹润, 毫无瑕疵,可也正是因此,膝盖上的两道红肿痕迹便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赵珩包裹纱布的掌心情不自禁轻抚上去, 他记得,今夜她反反复复跪了很多次。
宋知意怔然看着,这才后知后觉明白, 自个儿想歪了!
“疼不疼?”赵珩抬眸问她,顺势从她手里拿过了药膏,细细给她跪红的膝盖涂抹。
冰冰凉凉的触感传来,还有点酥酥麻麻的,宋知意浑身一个激灵,觉得不太适应,忙摇摇头,拦住赵珩的手道:“也不是很疼,等回头我叫冬青她们给我涂就好了。”
说罢急急起身,层层叠叠的裙子跟着柔顺垂下来,一切都被完好遮挡。
赵珩沉默地望着知意无所适从的模样,眸光渐深。
——她为什么不给他涂药?他涂得不好吗?还是她怪他今夜失了分寸,出言太过莽撞?
赵珩的手颓然地攥成拳头,药瓶子也随之倒在锦被上。宋知意赶忙拿过来,笑笑说:“还是我给你涂吧。”
她把小几旁的烛台挪近了些,指腹沾了药膏轻轻往赵珩的右脸擦,她微微俯着身子,神情专注认真,温热的气息就拂在赵珩脸畔。
赵珩颓然垂下的眼眸不禁抬起来,静静看着宋知意,心里除了莫名的抽痛,又涌出一抹难言的酸涩。
“抱歉。”他终是忍不住低声说,“我日后不会这样了。”
宋知意微微一愣,诧异道:“为什么要道歉?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呀,有难同当嘛,可恶的是那个赵景!如今皇上的疑心定是还没打消,皇贵妃醒来后大有可能把这笔仇记在咱们身上,可如今咱们一无人手,不便探查,二则处境尴尬,也不好行事,我想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只怕皇贵妃气急起来心生报复。要不然我给我爹爹写信?他在外边想办法,或许会方便得多。”
赵珩默了片刻,才说:“你如今不一定能把信送出去,再者,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赵景什么痕迹也都抹掉了。我记得王嬷嬷是皇贵妃的人……”
宋知意眼睛一亮,立马拍着胸脯道:“我晓得怎么做了!”-
翌日清晨,宋知意很早便与王嬷嬷去永安院看望皇贵妃。
守在院外的婢女很是为难地对她们说:“咱们娘娘身子不适,暂不见客,三皇子妃还是请回吧。”
宋知意也没法,言辞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一番关切和孝心,只道改日再来。回去路上,她连叹好几声,愁眉不展地问王嬷嬷:“如今可怎么是好?”
王嬷嬷脸色也为难,毕竟谁也没想到好端端的竟会出了这茬!眼下宫苑还在清查,皇贵妃概是小产后身体虚弱,也未召王嬷嬷去问话。王嬷嬷只盼着这事可千万别跟三殿下有关,否则她老婆子日日待在琼安院却看不出一点端倪给皇贵妃提前报信,那是天大的罪过啊!
宋知意晓得王嬷嬷虽爱在琼安院四处晃悠,跟冬青和梅香打听事情,可唯独讨厌她收养的流浪猫,王嬷嬷嫌脏,放猫的那间小屋子更是从未踏足,昨夜也跟梅香确认过了,莫名其妙出现在她们院子的猞猁,王嬷嬷不知道。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王嬷嬷皱巴巴的一张老脸,再长叹一声,突然气愤骂道:“说来说去,都怪四殿下!他在外头顶着咱们殿下的名义广纳群才,为己所用,自个儿攀上了皇贵妃的高枝儿,也不跟咱们殿下说,他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是一心往上爬,说不准昨夜就是他谋害皇贵妃没了孩子,又栽赃娴妃,再叫皇上也对咱们起了疑,他简直是一箭三雕啊!”
“不,不能吧?”王嬷嬷面露震惊,忙拽知意到僻静的亭子里来,小声提醒,“老奴晓得您和四殿下不对付,可这话也不好在外头说啊!”
宋知意这才作惊慌表情,四处看看,低了声音无助地道:“嬷嬷,我急得方寸大乱了。”
王嬷嬷摇头叹了声,拍拍知意的手,宽慰:“皇上英明,一定会查明真相的。昨夜既没有降罪于您和三殿下,想来今日过后也会没事的。”
宋知意稍稍安心,与王嬷嬷回了琼安院。
王嬷嬷这整日做事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了夜晚,屋子外传来熟悉的哨声,她匆匆穿衣出门,暗巷里果然等着个宫婢:“皇贵妃叫你过去。”
……
永安院内,皇贵妃褪下华丽珠簪与精致妆容,脸色苍白地躺卧在床榻上,一双丹凤眼哭得红肿,心腹秦嬷嬷端着碗红枣枸杞参汤坐在床边,一连声地劝慰。
“孩子没了,还会有的,您可千万要保住身子!”
皇贵妃抚着小腹,又是一行清泪淌下来:“我就想要个自己的儿子,怎就那么难?我要他们通通给我未出世的孩儿赔命!”
王嬷嬷跟随宫婢进来,正听到这话,心里开始发慌,惴惴不安上前行礼问安。
皇贵妃搭着秦嬷嬷的手勉强撑起身子,递给秦嬷嬷一个眼神。
秦嬷嬷放下参汤,将软枕垫在皇贵妃腰后,又掩好被角,走下来眯着眼睛犀利打量王嬷嬷一眼,厉声质问道:“好你个办事不忠的王嬷嬷,是不是早被琼安院那边收买了?你别忘了,你儿子的命还攥在娘娘手里呢!”
王嬷嬷暗道不好,“扑通”一声跪下来,“娘娘明察!老奴对您始终是没有二心的啊!昨夜是娴妃——”
“你打量本宫是糊涂的吗?”
皇贵妃眉心蹙紧。她昨夜醒来便听皇帝这么说了,可她不信,娴妃平素待她多有敬畏奉承,也从无什么仇怨纠葛,且娴妃家世低微,是绝无封后的可能,能生下皇子封妃已是祖坟冒了青烟,又怎会放着如今安稳的好日子不过,忽然生出熊心豹子胆来谋害她腹中胎儿?
这满宫里,最恨透了她的,只有赵珩。
他自己没多少活头了,自然想拉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陪葬。
王嬷嬷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可也只能说:“老奴日日盯着三殿下和三皇子妃,实在没有发现一点异常啊!”
皇贵妃冷笑道:“好,既然你发现不了,必是眼瞎了。秦嬷嬷,着人拖下去,挖了她的眼睛。”
王嬷嬷惊恐抬起头,一旁已有两个内侍上前来要架住她胳膊,她极度慌乱下,莫名想起今儿三皇子妃那一番荒谬的气愤言辞来,尖声道:“是四殿下!”
皇贵妃表情奇怪地瞧王嬷嬷一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阿景那个莽莽撞撞藏不住事的,你怕是眼睛还没挖,便已瞎了!”
王嬷嬷连忙摇头,跪着爬到皇贵妃床边磕头道:“老奴没瞎,您细想想,三殿下昨夜被皇上一巴掌打得吐血,今儿连床也起不来,六殿下一向得皇上宠爱,如今娴妃祸事上身,任他跪在天香阁一夜,皇上也是没见,您这边又刚失了孩子,伤心欲绝,可您是马上要封后的!届时四殿下怎么也算得嫡子,如今局面,当属对他最有利啊!”
皇贵妃脸色一变,秦嬷嬷见状忙拦下那两个内侍,与皇贵妃对了个眼神。
屋内霎时陷入一种不寻常的寂静。
王嬷嬷冷汗涔涔,估摸着这回说对了,能保住眼睛,也能保住儿子了,忙又补充道:“老奴不敢胡言,光是三殿下被打发到宫苑这半年,四殿下才来了不超过三次,光这两三次,还总要针对三皇子妃,二人一吵起来,三殿下不胜其烦,精力不济,他便又装作不得已的样子走了。”
皇贵妃攥紧手心,狠狠砸在锦被上,半响后寒声道:“你回去,继续盯着!”
“是是是!”王嬷嬷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去。
秦嬷嬷坐回皇贵妃身边,若有所思道:“这番话不无道理,今春科举一事,皇上还夸赞四殿下做得不错,只是性子不够沉稳,还要历练。退一步说,若四殿下当真性情莽撞直率,那皇上要把他记入您的名下,他岂能一声不吭的谢恩?”
皇贵妃神情微妙地沉默了。
堂姐死后,饶是赵珩再沉稳的性子,却也屡次冲撞埋怨皇帝,直到今时今日,对她亦没有一个好脸色。
若眼神能杀人,她只怕早已千疮百孔。
只因堂姐是他的骨血至亲,失之心痛难忍。
而赵景,到底不是堂姐亲生的,也不是她亲生的,那十七八岁的青涩皮囊下,只怕是颗骗过所有人的蛇蝎心肠。
皇贵妃收了思绪,派人去叫赵景来。
赵景来得很快,清俊面庞略有担忧,朝皇贵妃行礼过后,畏畏缩缩地开口:“母妃,昨夜当真不是三哥,还请您千万不要误会他。”
皇贵妃觉得讽刺,她都不曾开口,这孩子倒是求情求得快,是生怕她怀疑不到赵珩头上吗?她叹气道:“本宫的孩子没了,今后可只有你一个依傍,你得争气些,莫要作这畏首畏尾的模样,叫你父皇瞧了,不痛快。”
赵景立马挺直背脊来,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闪烁着讨好的顺从。
皇贵妃满意地笑了笑,待赵景离去后,仇恨爬上心头,一张脸彻底冷下来-
两日后,果然如赵珩所料,宫苑搜查不出其他线索,猞猁这个黑锅,终究还是娴妃先背下了。
皇帝将娴妃贬为了末流的宫婢,幽禁在西南角的废弃院子思过,每日抄上百遍金刚经,给逝去的孩子祈福。
真凶虽未原形毕露,好在琼安院这边无事发生,皇帝一行人回宫那日,反而送来了不少好药材。
落眉很是不甘心:“早知道咱们院子那个猞猁奴婢就先留着,丢去四殿下院子好了。皇贵妃身子亏空,只怕忙着回宫休养,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追查。”
宋知意却不这样认为,“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冒了险,就有失败的可能,如今他们哪里还能承受得起。
下午,内侍把先前抓去盘查的流浪猫又给送回了琼安院,一个个可怜得不行,一放出笼子就往知意怀里钻。
王嬷嬷老远就避开,皱眉劝道:“脏兮兮的,您还是快放下来吧!”
宋知意不太在意,打发王嬷嬷去给厨房熬煮参汤了。她怜爱地摸摸小猫,冬青拿吃食过来,她端在手里,慢慢喂它们吃。
赵珩隔窗望着,忽问了句:“知意,我跟它们有什么区别吗?”
“嗯?”宋知意听到他竟然唤了自己一声,知意?!她惊讶不已,愣了好一会才说,“当然有啦,你是人,猫是猫,天差地别呢。”
赵珩却明白,这其实并没有区别。
他也是她怀里的一只流浪猫,她对他好,只因他可怜,不幸,凄惨,让人心生怜悯和同情。
可他最厌恶旁人的怜悯和同情。
这时候宋知意喂饱了猫,擦干净手后小跑进屋来,一双杏儿眼亮晶晶,满是期待地看着赵珩问:“你,你能不能再像方才那样唤我一声?”
“知意。”赵珩眉眼温和,唇畔含笑,“你若喜欢,我可以唤上千千万万遍,知意。”
他想,怜悯又何妨,不喜欢他又何妨。
他爱她就够了。
第53章 053 青筋暴起的大掌扣住床沿,颤巍……
赵珩忽然变得这么温和好脾气, 宋知意一时都不太习惯。
她总记得他脸色冷冰冰地喊她宋知意的漠然和疏离。
当下听他唤了两声“知意”,已然心满意足,自是没把千千万万遍的玩笑话当真。
皇帝一行离去后, 宫苑恢复往昔的冷清, 封太医却是常带着落眉和内侍往密林去,每日给赵珩诊治的时间也变得比往昔漫长许多,屋里的药味日渐浓重。
别提知意,就连冬青和梅香两个都觉得奇怪,止不住担忧——是不是三殿下的身子更严重, 熬不起多少时日了?
两日后的晌午,宋婉带着一大车上好的药材和时兴的衣料首饰, 急匆匆赶来宫苑, 一见知意, 眼眶便泛了红, 心疼得直道:“我的乖女,你受苦了!”
宋知意多日不见娘亲, 鼻子也酸得厉害,一把扑进了宋婉怀里, 嘟囔道:“其实也没有受多大的苦, 是不是冬青和梅香乱给您报信呢?”
“还用的着她们报信?”宋婉轻轻抚着女儿的背, 叹气, “娘昨日去承安伯爵府赴宴,听她们几个议论起,道是皇贵妃没了孩子, 一个说是娴妃害的,一个又说是……”
宋婉顿了顿,放开女儿低声问道:“三殿下呢?”
宋知意看了眼门窗紧闭的主屋, “封太医正给他看诊呢。”
于是宋婉默了默,宋知意便带她娘回自个儿屋里说话。
宋婉这才敢放心把未出口的话说完:“一个又说是三殿下害的,还说皇上打了三殿下,娘急得一宿没睡着,赶紧叫你爹去买了大补的好药材,皇上气怒之下,可打了你?”
“没有没有。”宋知意连声说,还把脸蛋凑近给宋婉看,“是不是白里透红好着呢?”
冬青忍不住道:“可咱们姑娘为了给三殿下求情,膝盖都跪肿了!”
梅香跟着点头。
“什么?”宋婉刚松缓下来的心顿时又是一急,二话不说掀开女儿的裙摆,那膝盖上赫然两团乌青发紫的痕迹,宋婉看得心口一痛,“天菩萨,你在家里别说是跪,摔一跤都得赖在娘怀里撒娇半日,如今出嫁才不到一年,连受委屈也不肯跟娘说了,还疼不疼?”
宋知意鼻子阵阵发酸,眼眸里也不受控制地涌上湿意来,虽说事情已过去三四日,她也觉得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娘亲一问,埋在心底的委屈便好似自个儿长了脚一般地爬出来:“我怕你和爹爹担心才没有说嘛,那夜事发突然,我又慌又怕,腿都跪麻了,好在是有惊无险,等隔了一日起身,才觉察出疼意来,不过我擦了药,眼下只还有一点点疼了。”
宋婉这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忙叫冬青拿了膏药来亲自给知意擦,柔声哄道:“傻孩子,便是你不说,我和你爹在家里也是日夜牵挂,四处打听,生怕你受了委屈无人相助,无人诉说。爹娘虽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可哪怕是晚些,也总能赶来,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始终是爹娘唯一的宝贝闺女,不管遇着什么事,总有爹娘在你身后,你不要自个儿强撑着,知不知道?”
宋知意吸吸鼻子,依偎在宋婉怀里,乖巧地点头:“知道啦!”
可纵然宋婉和丈夫愿为女儿赴汤蹈火,思及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也是无奈。宋婉安抚地拍拍女儿,语气满是抱憾:“若是嫁给还明,你哪里需要受这种苦楚?便是有天大的事,爹娘也能给你做主!知意,你跟娘说实话,三殿下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宋知意沉默半响,摇摇头,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宋婉不得不为女儿的未来思量,抹完药膏替她放下裙子,深思熟虑后说:“下回再有什么事情,你需懂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要傻乎乎地站出来了,还明那孩子很有出息,他高中探花后来家中做客,同我和你爹保证过,他会一直等你,也不介意你嫁给三殿下这段过往,等殿下……”
“娘!”宋知意吓得赶紧拦住宋婉。
宋婉蹙眉,神情严肃道:“你小小年纪就无可奈何嫁来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难不成等他过身后还要青灯古佛为伴?娘生你下来是享福的,不是遭罪受苦的!”
屋外,赵珩薄唇紧抿,攥紧掌心,指甲深深嵌入皮肉里也浑然不知痛。
他明白偷听不是君子所为,此刻却怎么也无法滑动轮椅离去。
宋婉待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女儿回城去。
宋知意送走娘亲,心也空落落的。梅香叫内侍把宋婉送来的药材收捡去药房存放备用,再把其余衣料首饰放去了库房。
宋知意挑选了几样寓意新婚夫妇百年好合的吉祥首饰出来,送给梅香。
她娘来还给梅香带了话,梅香的亲姐姐要成婚了,邀梅香去观礼。
梅香看那贵重的首饰哪里敢收,忙推拒道:“您给奴婢涨了月银,奴婢也存了私房钱,够用的!”
宋知意叹气,把东西放到梅香手里,只说:“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那夜你及时发现咱们院子里的猞猁,也有功,该赏。”
好说歹说,梅香才感激地收下。
主仆俩从库房出来,正碰上庆嬷嬷推着赵珩过来。庆嬷嬷笑着道:“皇子妃,该用晚膳了,殿下等您呢。”
宋知意看看天色,原来不知不觉早已天黑,她便叫梅香把首饰收好先下去,自己则上前推赵珩,莞尔一笑道:“从前都是我叫殿下用膳,没想到如今也换过来了。”
赵珩一双幽深的眼眸凝视着梅香离去的身影,没有说话。
——她这是急着收拾值钱物件,好逃跑了吗?
一整夜,赵珩都沉默寡言。
宋知意自然也察觉了,今日宋婉跟她说的话又浮现心头,不过她自然不会跟赵珩提起,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夜晚二人躺在床榻上,宋知意翻了个身面对着赵珩,试着问他:“是封太医治疗不顺利吗?”
赵珩沉默片刻,侧过身子看着她,一字一句很郑重,像是允诺一般:“没有,很顺利,我快好了,你放心。”
“真的呀?”宋知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是看着赵珩凝重的脸色,她又慢慢蹙眉,“那你怎么还不开心呢?”
赵珩怔然,下意识扯动唇角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有吗?”
宋知意轻轻叹了声,温声软语地宽慰他道:“调理身子总是要慢慢来的,你不要急嘛,我说个故事给你听,说完咱们就睡觉,好不好?”
“好。”赵珩温声应她。
宋知意便用双手支起半个身子,从枕头旁翻翻找找,抽出一本还算正经的人物游记,从第一篇开始给赵珩念,她嗓音柔软,音调随着故事发展而起伏。
赵珩听着,默然合上双眼,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柔和似春风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他才悄然睁开眼,看见宋知意竟枕着书册睡着了。
赵珩哑然失笑,动作轻轻地抬起知意的脑袋,把书册拿开,让她睡舒坦来,他深深看着她恬静的睡容,在她脸颊落下一个轻吻。
翌日封太医过来给赵珩用毒治腿时,只听赵珩吩咐道:“一日两次改四次,用量也加两倍。”
他语气风轻云淡,好似在说今儿的天气还不错。
封太医却听得脸色大变,要知晓,药箱里的可是些许用量便会叫人身亡的剧毒啊!封太医只得硬着头皮劝:“殿下,这不是轻易可更改——”
“让你用你就用!”赵珩脸色阴沉,语气很重。
封太医抹了把冷汗,只得连声应下来,但也不敢贸然加量,因为到了下午,第三次用毒时,赵珩的身子便支撑不住,虚弱地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是一整夜。
赵珩昏昏沉沉睡着,隐约只觉身体漂浮到了另一个虚幻国度,母亲笑容和蔼地朝他招手,幼妹也在唤:“哥哥,你快来!”
“去哪?”他问她们。
她们不说,只是叫他快过来,迟了就赶不上了。他的身体如一粒尘埃,不由自主地随风而去,可每靠近一步,母亲和幼妹的身影便离他越远一步,他始终无法触碰到她们。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软欢快的嗓音:“还明哥哥,等他死了,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赵珩猛地转身,只见宋知意依偎在卫还明的怀里,笑容甜美。卫还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说:“当然好,我们原本就是青梅竹马,天生一对,若不是那个残废,早该成亲了。”
赵珩怒不可遏,冲过去欲拉开二人紧密相拥的身体,可身后又传来幼妹天真无邪的童音:
“哥哥,你再不来,我和母后就要走了。”
“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赵珩无可奈何地回头,既想拦住至亲,又想拉回宋知意,他们的声音不断交织在耳畔,变得模糊幽远,身形也忽而化作了一团白雾,几息之间,便消失殆尽,任凭他怎么找,都没了踪影。
“宋知意!”
赵珩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下意识摸了摸身侧,然而身侧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摸着。
他身体一僵,猛地掀被坐起身。
小几上只剩一豆烛火孤零零地燃着,映照出冷清寂静的屋子,哪有宋知意的身影?
赵珩的脸色全然变了,匆匆下地,可体内余毒尚未彼此消融,双足传来尖锐的痛楚,令他狼狈地跌倒到冰冷的地面,额头冒出一层层细密的冷汗。
他双手死死拽着床沿,踉跄爬起来,强忍着双足钻心的痛楚,三步一跌,踉踉跄跄爬出了屋子。
天色灰蒙蒙的,还未大亮,整个琼安院陷入沉睡。
赵珩艰难地寻到往日知意睡的那间屋子,推门进来,只见几个包袱整整齐齐地放在桌案上,他打开一看,有贵重值钱的首饰,有替换的漂亮衣裙,两个食盒里也装满了知意素日爱吃的糕点。
而床榻上,宋知意熟睡着。
光是几步,赵珩便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踉跄跌坐在床边,冷汗濡湿单薄的寝衣贴在他消瘦的肩胛和胸膛,他无奈阖上眼。
这一定也是梦境吧?
她那么心地善良柔软的姑娘,怎么忍心抛下他这个可怜鬼呢?
然而许久之后,赵珩睁开双眼,双目清明,只见窗外一点点亮起来的天色。
晨光熹微,屋内一切都被照得无比清晰。
他后背倚靠着床畔,视线一寸寸掠过包袱、食盒,变得冰冷。他再回头看宋知意,冰冷的眼神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心痛和不甘。
他不是跟她说了吗?
他会好的,会好的!
这个骗人精,骗他不要心急,却在背地里筹谋弃他而去,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他?
天光大亮,宋知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是对上赵珩凉薄冷酷的眼神。
她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没反应过来。
赵珩见她终于醒了,青筋暴起的大掌死死扣住床沿,颤巍站起身来,一双泛着血丝的凤眸居高临下地紧盯着她,脸色阴鸷,声息更是凌厉:
“宋知意,我还没死呢!”
“你就想偷跑出去跟你那高中探花的竹马私奔吗?!”
第54章 054(修改结尾,建议重看!) 难道……
岭南偏远荒芜, 只有逢年过节时,街头巷尾才会多出些新鲜玩意儿。
有年元宵,京都来了一支杂耍班子, 戏法尤其变得活灵活现, “唰”一下红脸变白脸,再扭个头,白脸又会变黑脸,嘴巴里还会喷出火球,宋知意很喜欢, 连着三四日都拉着他二哥哥去瞧热闹,好似怎么也看不腻。
可是此刻, 她懵懂又惊吓地看着昨日才温润如玉地唤她“知意”、今早却又恶狠狠喊她“宋知意”愠怒质问的男人, 忽然又不是很喜欢变戏法了。
不好玩, 一点也不好玩。
她慢吞吞坐起身来, 拽着被角往床角挪了挪,稳住心神, 还算冷静地问:“我何时说过要与卫兄私奔了?这事关我的名誉和清白,你怎么能胡言乱语污蔑我呢?”
赵珩幽暗的眸子深深凝视着宋知意的脸庞, 可竟也从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心虚, 反倒多的是不敢表露出来的畏惧, 若不是心里藏了秘密, 她为什么要怕他?
赵珩回头指着桌案上的包袱和食盒,逼问声愈发凛冽:“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宋知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恍然明白他大抵是误会了什么,表情无辜地解释道:“明日是梅香姐姐的婚仪,冬青嚷嚷着要去, 那是我给她们路上准备的吃食,她们不会骑马,宫苑又没有马车,只能跟内侍坐采买的牛车回城,梅香家往京城东南方向还要走上十几里路,很慢的。再说,谁去吃酒不要带贺礼,不要穿着光鲜得体些呀?”
赵珩身子微微一僵,脸庞紧绷着,却是不可抑制地想:给两个丫头准备的东西,为什么会放在她的屋子?直接放在厢房岂不是更便利?
顷刻间,赵珩的脸色又冷下来,他跌坐在床边,一步步逼近宋知意:“你在狡辩,在找由头搪塞我是不是?”
他质问的语气太过冷厉,仿若宋知意是什么犯下弥天大罪的犯人一般,宋知意下意识再往后挪了挪,无奈道:“我搪塞你做什么呢?”
赵珩冷笑:“当然是你准备偷偷逃跑出去找你那贼心不死的竹马!”
偷偷,逃跑,贼心不死。
他短短一句话,便跟刀子一样尖锐地刺中人心。
宋知意失望地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费解,眼前这个生性多疑刻薄冷漠的赵珩,比新婚夜她所见到的还要令人生畏,她有些无话可说,“倘若你非要这么认为,那我也没办法。”
说罢,宋知意不高兴地推开赵珩,起身下了床。
赵珩眼睁睁看着,不敢置信。
她现在竟然连话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了么?
赵珩踉跄站起身,猛地抓住她手腕,语气透出慌乱:“你要去哪?”
紧接着,他又恶狠狠地威胁说:“没有我的命令,你今天哪儿也不许去!”
“……?!”宋知意听了这话,心里更是郁闷。
她头也不回,用力想挣脱开攥在手腕上的掌心。可赵珩的力道简直跟他这个油盐不进的臭脾气一样,怎么也挣脱不开,反倒是弄得她手腕疼得厉害。
她眼眶泛起委屈的红,恼得一口咬在赵珩手背。
赵珩见状,心底的愠怒控制不住地一层层蹿了上来,几乎要淹没手背被咬出血痕的疼痛,他冰冷地讽刺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去见那个野男人么?他有什么好的?”
野男人?
宋知意错愕地抬头看向赵珩。
她万万没想到,这样下流粗鄙的用词竟然也会从一个自幼钟鸣鼎食饱读诗书且曾为太子殿下的人口里说出来!
那他认为她要私奔,心里不就是把她想成了世俗里最不检点最不堪的、抛下病重残疾丈夫远走高飞的粗鄙女子?
“对!没错!”宋知意凶巴巴地瞪了赵珩一眼,愤然道。
既然他偏要这么认为,那她也这么说,气死他好了。大不了就是去守皇陵,两年三年后她宋知意也不过才十八岁,正是大好青春年华。
“我今日就是要去见还明哥哥,他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邻家竹马,才不是什么野男人!他温柔体贴,千好万好,若不是圣旨不可违,我不愿让爹爹多年来勤勉上进的苦心白费,也不会辜负还明哥哥一番心意,更不会像是牛皮糖一样不厌其烦地眼巴巴围着你转!你敏感多疑,刻薄冷漠,阴晴不定,总是凭一己私念,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人,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的处境,你除了这副好皮囊,简直一无是处!”
赵珩猛地一怔,下意识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她的心里话吗?
二人僵持半响,清晨柔和的日光一点点升起来,落在知意通红的眼眶,她咬着唇,眼泪啪嗒掉下来,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颗源源不断地砸在赵珩手背。
他紧攥住她的力道,终是颓然松开了。
宋知意揉着眼睛,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庆嬷嬷急匆匆赶来,都没能拦住她,再进屋一看,赵珩狼狈地跌倒在地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庆嬷嬷简直两眼一黑,只觉天都要塌了。
这小夫妻不是才好好的吗?怎么又吵起来了啊!
这边庆嬷嬷着急忙慌地找封太医来,又找内侍帮着把赵珩抬回屋里,焉知赵珩虚弱指着听松阁的方向,没了法,庆嬷嬷只好先顺着他的意思办。
其实听松阁被烧坏的屋子早就恢复如初了,只是赵珩一直没提要回去,庆嬷嬷盼着两个主子好,自然默契不提。
另一边,宋知意跑回主屋,抹干净了泪珠子,就开始收拾东西。
冬青和梅香双双跑来,担忧得不行,问道:“咱们要回家去吗?”
“嗯。”宋知意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凝重鼻音,不过她对二人笑笑,示意她们放宽心,提醒道,“你们先跟牛车回城吧,不然要赶不上明日的酒席了。”
梅香心疼坏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酒席,连忙帮着收拾。
冬青便说:“奴婢这就给夫人送话回去,叫忠叔赶马车来接咱们!”
庆嬷嬷气喘吁吁地赶过来,瞧见主仆几个这阵仗,便知大事不妙,一向善解人意性子柔软的皇子妃都被气成这样,可见她一个老奴来是劝不住的,只得跑回听松阁。
解铃还需系铃人。
然而赵珩已经昏了过去。
封太医施了针,摇头说:“一切都得等殿下醒了再议。”
庆嬷嬷等到傍晚时分,终于见赵珩冷汗淋漓地醒来,大喜,连忙报信:“殿下,皇子妃收拾行囊,要回家去了!”
“……她要回就让她回。”赵珩面无表情地别开脸。
庆嬷嬷当场愣住,“那您的意思是——”
赵珩沉默半响,墨色翻滚的眼底闪过愤怒、不甘、犹豫,最后变成无可奈何的妥协。他冷静地坐起身来,重新包裹了一层纱布的手掌撑着床沿下了地,可身形踉跄,竟还是有些站不稳。
庆嬷嬷连忙搀扶他坐到轮椅上。
赵珩望着自己的腿,良久,低声吩咐道:“你去准备笔墨纸砚。”
他缓缓滑动轮椅来到桌案前,抬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锦盒,放在一边。待庆嬷嬷研好墨,便提笔,只是墨水滴落,也迟迟落不下纸。他烦躁得把纸揉成一团丢开。
庆嬷嬷难为情地劝:“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皇子妃待咱们这些底下人一向是很好的,梅香姐姐出嫁她甚至送了不少贵重的礼物,昨日霍姑娘给她送信,邀她去看灯会,她心里放不下您,硬是写信婉拒了。您可千万不要在气头上做出懊悔终生的决定啊!”
赵珩默然望向窗外,暮色低垂,晚风拂来,烛光跟着摇晃。
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玄色寝衣,在这冷清的夜里更显孤寂。
他也并不在气头上,只是烦闷,半响过后,才重新沾了墨水,终究还是落了笔。
其实宋知意说的没错。
原本,这就是皇帝和陈太傅为冲喜乱点的一通鸳鸯谱,圣旨不可违,三人既定的命运轨迹全然被打乱。
只是幸运的是,他没有再遇到魏国公嫡女那般对他避之不及厌恶闪躲的女子。
相反,他遇到了一个真挚善良又柔软的好姑娘。
悲惨的是,宋知意嫁不了千好万好的竹马,偏偏还遇到一个像他这样疑神疑鬼只知刻薄伤人的残废。日夜陪在他身边,与吃苦受罪无异。
她的心已经不在这里,留得住人也是徒生痛苦。不如就此成全了她,也不枉她真心盼他好一场。
他也讨厌这种有了期望又惶恐落空的颓败感,讨厌心绪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掀起汹涌波涛的失控和无力。
书信密密麻麻写了两封。
赵珩折起来,一封放在黑色锦盒上,叫庆嬷嬷拿去给宋知意。
庆嬷嬷眼看劝不了,只得叹气去了。
琼安院内,宋知意正在为那几只小流浪猫犯难,余光瞥见庆嬷嬷走近,顿时不乐意地走开,“嬷嬷,你今夜便是把天说破,我也不会听的。”
庆嬷嬷苦笑道:“老奴是代殿下给您送东西的。”
宋知意这才看了眼,赫然只见书信上和离书三个大字,她惊讶不已,忙拿过来拆开扫了眼,边问庆嬷嬷:“原来皇上赐婚也是可以和离的吗?”
庆嬷嬷默了默,“老奴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毕竟皇上金口玉言,但只要皇上改了心意,准允了,应当可以。”
宋知意尚有些泛红的眼睛顿时亮了,立马宝贝似地把和离书收好起来,再打开锦盒。
没想到竟是一整盒的金子!
夜幕里金光闪闪的。
她“哇”了声,赶紧接过来,那沉甸甸的重量都有些捧不住,于是叫冬青来收好,思量一番,脚步飞快地要去听松阁。
没想到,刚到听松阁外的垂花门,迎面碰上早上那气势汹汹的男人。
赵珩见到知意,微微一愣——她是要去找他吗?
或许,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她多少也是有些情意在的吧?否则谁可以做到那么细致入微呢。
赵珩缓和脸色,正要开口,却先听知意冷哼一声,很谨慎地说:“既然要和离,还得烦请你给皇上写封信,就道你厌烦了我,一刻也容忍不了我了,但你也不能说我照顾不周……反正你得说清咱们必须两相分开,往后各自嫁娶,余生安好,不然单单给我一封和离书,我走了,皇上那边不准,岂不是变成我抗旨不准,祸连家人全族?”
赵珩轻置于轮椅扶手上的掌心骤然一紧。
宋知意继续说:“还有,我照顾你这么久,事事尽心尽力,不说功劳有苦劳,难不成你就用一盒金子打发我了吗?你当是打发小猫小狗呢!”
赵珩彻底黑了一张脸,拳头攥得邦硬,咬牙切齿道:“宋知意!”谁家小猫小狗能用金子?
“干什么!”宋知意也用很凶很凶的语气,只是她嗓音天生就偏柔软,落进耳里一点气势也没有,不过并不妨碍她叉腰瞪赵珩,理直气壮地说,“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你少凶我!”
赵珩看她这凶巴巴的模样,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点点滴滴的温馨美好,竟又气不起来了,像是泄气的皮球,一股子强烈的悔意涌上心头。
留不住心,留得住人也是好的。
再把卫还明弄得远远的,不就好了吗?
赵珩一言不发,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在宋知意震惊不已的眼神里,夺走了她收在袖口的和离书,撕个粉碎,扬在无边夜色里。
“你你你……”宋知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恍惚想起,早上他是怎么来她屋子的?好像他也站起来了,只是当时她气得要死,压根没注意到,如今她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不止的男人,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赵珩便往前一步。
只是他的步子很慢,还有些踉跄不稳,宋知意见状不妙,转头就跑,可惜不一会,只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她吓得回头,却见是赵珩重重摔倒在地。
宋知意硬生生停在原地,看他匍匐在地上狼狈往前爬的模样,终究做不到视若无睹。
她不忍心地走回来,想扶他起来,可惜尚未有动作,整个人就被赵珩紧紧拥进怀里。
他下巴搭在她肩颈,急促慌乱的气息拂在她耳畔,恳求道:“别走,你别走!”
“你既是给那两个丫头准备的东西,昨夜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我噩梦惊醒,看不到你,很难不多想,你或许不懂那种滋味。”
“可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好不好?你等等我,成不成?”
“你看,我如今也真的快好了。”说着,他便急急地要站起身,向她证明。
宋知意有些无奈,也有些心软了,只好从旁微微扶着他的手臂,直到他重新站直身子,她需仰头才看到他那时而可恶至极,又时而可怜巴巴的俊美脸庞。
她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昨夜是封太医跟我说,你用毒过量,恐怕夜里病情反复,十分吓人,他得守着你,以便随时施针用药,那我自然不好留下呀。”
赵珩怔怔看着她,原来只是这样么……他想说些什么,可整个人被知意按在轮椅坐下,知意轻哼一声:“不过我现在还是有点生气!”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珩心底一空,下意识起身去追,几步便从身后牢牢抱住了柔软而温暖的宋知意。
他眼尾泛起一抹红,低沉的声音透出几许无措:“难道你生气就不和我一起睡觉了吗?我不会发病的!”
谁要封太医那个老头子守着了?
第55章 055(修) 他的心,敏感又破碎,她……
宋知意本来打定了主意, 这次一定要给赵珩一个教训!不然她也太好欺负了,以后他会变得更喜怒无常肆无忌惮的!
可是,当身子被一个冰冷坚硬的胸膛从后面抱住, 揽在她腰间的手掌因为太过害怕可又极力控制着力道不敢弄疼她而微微发颤, 连带着他低沉的嗓音也多了抹哽咽的意味,她心里有块柔软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塌陷下来。
宋知意缓缓回眸,看到赵珩低垂着头,夜色浓郁,她隐约还看到他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竟红了一抹。
唉, 她心软了又软。
其实赵珩的经历也很曲折可怜,母亲故去, 幼妹至今生死不明, 父亲又是如此凉薄, 连心腹手足也无情背叛了他, 他总是在失去,身边似乎没有一个真心盼他好的亲人了。
他的心, 敏感又破碎,一点点风吹草动便会掀起剧烈的波涛。
沉默半响, 知意终于还是妥协地问:“那你下次不准这样了哦?”
“我不喜欢别人仅凭一些不实的揣度便随意污蔑我, 姑娘家的清白和名誉是很重要的, 这事关我的家教和品德, 你污蔑我,诋毁卫兄,便也等同于间接污蔑我与卫兄的爹爹和娘亲教子(女)无方。我宋知意是自幼生在偏远岭南, 比不上京都的贵女博学端庄,可也绝非那等势利凉薄的粗鄙女子,我若在你最病弱无助的时候离开, 有损信义。退一步说,便是我有心离开,也会正大光明告知于你,而不是偷偷摸摸的,这很自私,且有失体面,不是一个书香门第该有的行径。”
她话语温柔似水,在耐心地说道理。
赵珩心里酸酸涩涩,很不是个滋味,清醒过后,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伤人呢?可很多时候,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和疑心,他抱歉地再次允诺宋知意:“好,是我太冲动,说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依恋地蹭了蹭她的脖颈,一个安抚的吻随即落在她侧脸,可是这样一触即分的碰撞却不能满足他的贪欲。
赵珩轻轻把知意的身子扳回来,俯身低着头,捧着知意柔软的脸颊,亲吻流连到唇瓣。
庆嬷嬷躲在花圃里瞧着,总算松了一口气,放心退下了。
幸好刚才她老婆子没跑那么快上去扶殿下!
待宋知意红着脸推赵珩回到主屋,夜色已很深了。
王嬷嬷尚且是皇贵妃派来的奸细,赵珩残疾的双腿有所恢复的事情自是不能向外透露。
宋知意心想赵珩定是又没吃晚饭,送他回到屋子便又出来,吩咐庆嬷嬷去煮夜宵来。
屋内,赵珩敏感的视线掠过一个个收捡整齐的包袱,神情又不受控制地阴沉下来。
若他没有挽留,她是不是就真的毫不留恋地走了?
她真的,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听到和离,她清醒又谨慎,还嫌弃他给的不够多……
赵珩从轮椅上站起身,缓缓适应着每一步都疼痛虚弱的步子,把那些包袱丢开,丢得远远的,丢到再也不会轻易出现在视线范围的角落。
没多会,屋外传来知意的脚步声,他才若无其事地坐回轮椅。
宋知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甜美的笑容重回脸庞,软声道:“庆嬷嬷真是心思细腻,我刚准备说呢,她就煮好了,你要不要吃几个?”
赵珩听话地“嗯”了声,默默把一整碗馄饨都吃完了。
尽管他感觉不到丝毫的饿感,也不太喜欢馄饨,可光是看着知意的笑,便不忍辜负她的好心。
折腾一场,待两人心平气和地躺在床榻上,宋知意才有心思琢磨赵珩奇迹恢复的腿。
她把玩着一缕发丝,念叨说:“封太医真是神医,居然想到以毒攻毒,想来还得谢谢靖阳侯世子那个可恶的贼子,要不是他,恐怕也不会阴差阳错的发现这个妙计,不过好像这么说也不对,坏人就是坏人,不值得原谅!”
赵珩看着她乌黑柔顺的发丝在葱白指尖缠绕又松开,漆眸浮现一抹犹疑。
他曾经对宋知意说过,不能欺瞒他,可在用毒治腿一事上,他却瞒了她。
他怕最后不成,怕她有了期望又失望,现在她知道了,他想解释一二:“此事我并非有意瞒你……”
“没关系呀。”宋知意不甚在意地笑笑,“我当然明白事以密成的道理,你有你的考量嘛,反正是好事。”
说着,她困怏怏地接连打了两个哈切。
赵珩的话闷在心里,到底是没再说出口。
他看着宋知意眯了眼,怅然若失地叹了声,待她渐渐睡熟了,没忍住倾身过去,亲亲她的额头、眉眼、鼻子,最后停留在娇嫩的唇瓣上。
可惜赵珩还未有动作,耳畔敏锐地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疾驰声。
宫苑偏远,方圆几十里都是湖畔密林,在这样寂静安宁的深夜,又哪里来的快马?
不知想起什么,赵珩的脸色微微一变,旖旎思绪几乎迅速埋藏到心底。他把薄被给宋知意盖好,无声地下地穿鞋。
思索片刻,还是坐上轮椅,缓缓滑动到外间的门口,将门打开一扇。
落眉也警惕地提剑出了屋子。
自马球会后,何宗保那支队伍便又被调回皇宫守卫了,黑鹰探查未归,倘若遇到刺客谋杀,他们或将命悬一线。
然而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琼安院只是由内侍引进来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
月华如水,他一身简洁大方的银白色锦袍,通身并无饰物,却愈发衬得端方儒雅,行走之间无声透出一股独属于读书人的笔墨气息。
赵珩看着来人有些眼熟的眉眼五官,微微蹙眉。
“在下乃是司农寺宋少卿的长子宋知礼,夜深叨扰,还望三殿下见谅。实在是家母头疾发作,万分思念舍妹,还望殿下开恩,准许在下接舍妹归家探望。”宋知礼清俊面庞挂着得体的笑,朝赵珩一礼,忧心的目光看向屋内。
赵珩恍然,原来宋家长子已从川蜀升迁回京了。
然而深夜快马风尘仆仆地赶来,分明是今日那两个丫头给宋家报了信,道她们主子受委屈,这大舅哥是刚收到信,就急着赶来给妹妹做主了。
赵珩不徐不疾地笑了笑,言语也很客气:“岳母身体抱恙,自当先请医士去看,我身边有位太医还不错,你大可先接去。知意已经睡了,待明日再说吧。”
宋知礼脸上的笑渐渐淡下来,上前一步说:“医士已请了,家母的头疾必得见了舍妹,才能有所缓解,想必殿下也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可否先让我与舍妹一叙?”
“我说了,知意已经睡了。”赵珩语气沉下,直接命令落眉道,“既然宋公子不急着接太医,便带他去厢房歇息罢。”
宋知礼闻言,脸色也有些冷肃下来,抬手挡住落眉,直言道:“三殿下,我也不与你绕弯子。我就这一个妹妹,外调数年不得相聚,连她出嫁也不能送亲,如今她受了委屈,想回家,我今夜势必要接她走。你也是有妹妹的,既不能做到珍惜爱护妻子,便当理解我身为兄长的歉疚和关心。”
赵珩瞧他这个大舅哥言语犀利逼迫,大有直接越过他闯进来抢人的架势,可宋知意明明是他的!他们也和好了!赵珩不耐烦地示意落眉,刚要开口把这人赶走。
谁料身后走来一道迷迷糊糊的娇俏身影。
宋知意听着外头的争执声,被吵醒了,本要出来看看怎么回事,没想到来到门口,只见一个万分熟悉又思念的身影。
她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恍惚还以为是做梦,试着唤了声:“大哥哥,是你吗?”
宋知礼见到阔别许久的幼妹,忙上前两步,无奈道:“傻栀栀,是大哥,大哥回来了。”
宋知意惊喜得欢呼一声,跑出去一把扑进了大哥怀里,“昨日娘亲来看我居然也不说!呜呜呜大哥我快想死你了!”
宋知礼叹了声,心疼又心酸地拍拍她的背。
兄妹相见,自是万分高兴。
然而赵珩就不好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宋知意就这么穿着单薄的寝衣扑进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还说,想死他了?可明明他赵珩才是她的夫君,她甚至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想他,也从未主动扑进过他的怀里!
赵珩的拳头几乎瞬间攥起来,比石头还硬。他猛地站起身,抑制不住地用力把宋知意拉回自己的怀里,沉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们这般成何体统?”
宋知意:“……???”
她无措道:“这是我哥,亲哥哥,一个爹一个娘的!”
“那也不准!”赵珩脸色铁青,极力控制着怒火,“你先进去穿好衣裳。”
宋知礼见状,深深蹙眉:“三殿下,你平日就是这么跟我妹妹说话的吗?”
赵珩冷幽幽地瞪一眼宋知礼:“她现在嫁给我了是我的妻子,你身为兄长也该知分寸懂礼数!”
宋知礼深吸一口气,质问道:“好,那我请问三殿下,你身为我妹妹的夫君,平日就是这么凶地对你的妻子说话吗?”
宋知意无奈得“哎呀”一声,挣脱赵珩站到两人中间,一边摇摇大哥的袖子,难为情地小声说:“大哥你先别着急嘛!”
说罢又回头看看赵珩,软声道:“你也别动怒,我去换衣裳还不成?”
赵珩冷哼一声,直接拉知意回了屋子,“砰”一声把门关上。他步子太急,险些踉跄摔倒,又亲眼盯着宋知意穿好外裙,脸色才勉强好了些。但他坐在一旁,脸色阴郁,一言不发。
宋知意叹气,但一时半会顾不上他了,忙出去与兄长说话。
宋知礼当即便要带知意回家去。
宋知意问清宋婉并非真的头疾发作,稍稍放心,便把今日原委对兄长说清,再看外边黑漆漆的夜色,忧心道:“其实殿下平日性情还好,就是有些小心眼,咱们要回家,也等明日天亮嘛?大哥你舟车劳顿刚到家,又马不停蹄赶来宫苑,也该先歇一歇,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宋知礼拿她没办法,只好应下来。
宋知意便亲自去收拾了厢房,安顿好兄长,才回屋。
赵珩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跟石塑似的。
宋知意叹了大气,在身后拍拍赵的肩膀,“殿下,你未免想多了。难道亲兄妹相聚还得装作生疏的陌生人一样客气?若是来日你妹妹回来了,扑进你怀里说流落在外的日子很想你,我也要发脾气吗?这真的很无理取闹。”
赵珩幽怨地回头,瞪一眼宋知意:“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好好好,是我不懂。”宋知意不想再跟他起争执,便顺着这话说,“常言道不知者无罪,殿下你大人有大量,就别生气了,咱们先睡觉吧,成不成?”
赵珩紧绷着脸,一声不吭地拉着她回了床榻。
宋知意有些睡不着了,想着得再跟赵珩说一声,明日她要回家去,免得他又误会。
只是还没开口,赵珩已倾身而上,捧着她的脸不由分说地亲了上来。
“唔……”
他吻得又急又凶,灼热的气息拂面而过,渐渐的,知意的心绪也跟着乱了。
……
最后赵珩伏在她柔软起伏的胸口,郁闷问:“明日你回家,还会回来吗?”
他早已偷听到他们兄妹说的话。
可宋知意气息紊乱,正缓着,有些说不出话来。赵珩等不到回复,忽然一口咬在掌心握拢溢出的圆月,恶劣地用牙齿磨了磨。
全然陌生的触感,宋知意身子一颤,说不清是疼还是怎么,她羞红了一张脸,委屈巴巴地道:“你属狗的么?我当然会回了!”
赵珩这才满意,微微抬起头,扬了扬手背留下的一个咬痕,那是早上她恼急了咬的。
赵珩再动作轻轻点了点月亮上的一抹红痕,餍足地喃道:“大年初一,你曾送过我一束红梅,雪中绽放,美得惊艳,我也该回赠你一束。”-
宋知礼虽是骑马,不过后头也带了一辆马车。
梅香和冬青听说大公子来了,连夜收拾好了行囊,正好今日是梅香姐姐的婚仪,还能赶得上。
可是清晨知意起身,却怎么也找不到昨日收拾好的东西,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宋知礼:“不过是些衣物首饰,等回城大哥再带你买便是,家里也什么都有。”
宋知意眉开眼笑,索性不找了。临走前她看看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前的赵珩,贴心说:“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哼。”赵珩瞥她一眼,勉为其难应下。
等宋知意几人欢欢喜喜地离去后,整个琼安院便陷入一种熟悉的寂静。
赵珩立刻叫来落眉,去准备马车,回城。
他再叫来封太医,也收拾东西一起,免得宋母真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外边的庸医看不好。
封太医看赵珩烦躁地在屋里踱步,愁得不行,劝道:“殿下,您如今虽说可以站起来了,按理说也应当行走,可得适当,若是过度劳累以至损伤,也很难办。”
赵珩烦躁坐下:“不过是准备个马车,怎么还没好?”
封太医心想,落眉姑娘不过是才出门片刻而已!看来此行还得带些安神的药丸。
这时候门被推开,“吱呀”一声轻响。
赵珩以为是马车备好了,当即起身,却未料,映入眼帘的是去而复返的宋知意。
他身子微僵,迅速收起所有表情,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淡声问:“又落下什么东西了?”
宋知意苦恼地摇摇头,走过来说:“我似乎落下一个人。”
赵珩蹙眉:“……?”
下一瞬,轮椅被推动。
宋知意笑盈盈说:“我想了想,还是委屈殿下跟我一起去吧!”
第56章 056 迟早要被那个居心不良的野男人……
赵珩一颗急躁烦闷的心几乎是瞬间被抚平了。
他回眸看着知意温婉姝美的脸庞, 几度启唇,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任由她推着他出了这冷寂阴暗的屋子, 来到春光明媚里。
宋知礼劝不住去而复返的幼妹, 只好担心地跟了进来,过台阶时便帮着抬了抬轮椅,待赵珩上了马车,宋知礼才无奈地拉着自家妹妹走到一边,再次低声提醒道:“傻栀栀, 你要知晓,他的身子很虚弱, 且不良于行, 脾气也是阴晴不定, 处处需要你留意着, 若此行贸然出门有个闪失,只怕皇上怪罪下来。”
宋知意轻叹了声, 小声对哥哥说:“无妨,我可以照顾好他的, 不然我们都走了,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 多可怜啊?”
经过昨日这一出, 知意隐约明白,赵珩需要比寻常病人更多的关心和陪伴,况且现在正是他身体慢慢恢复的关键时候, 如果她可以把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做到,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可不想回家两日再回来,又要面对一个阴阳怪气冷着脸的男人, 心很累的!
眼下人也已经上了马车,宋知礼再无奈担忧,也没了法子,只好扶知意上了马车。
封太医提着药箱稍后一步赶来。
他们一行准备出发了,落眉才气喘吁吁地赶着一辆马车出现。
宋知意听到声响,探出半张脸,惊奇地“噫”了声,忍不住回头看看赵珩。
——原本他也打算回城吗?
赵珩若无其事地翻着一卷书,察觉知意困惑打量的目光,才抬头说:“你那两个丫头不是要去赴宴,让落眉送她们吧。”
宋知意心想这样也好,否则他们回到城门就要分道而行,冬青和梅香两个姑娘家的带着贵重礼物走远路,确实不安稳,落眉会些武功,路上若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应对。
于是她也不问什么了。
宋知礼顾忌着赵珩重病虚弱的身体,嘱咐忠叔尽量把马车赶慢些,走平稳些,他骑马缓缓跟在马车旁,落眉那边则快一步离去。
好在宋家的马车朴素低调,一路上并未引来什么人的注意,只是慢悠悠的走,进永清坊万福巷时,已是将近日暮黄昏了。
赵珩却吩咐忠叔在万福巷口停下来。
宋知意奇怪地掀开车窗的帘子,指着不远处道:“殿下,我家在那边,还没到呢。”
赵珩顺着她目光看去,温和地“嗯”了声,可并未多作解释。
他打开车门,不多会便有一个四十上下大腹便便的男人带着两个小厮坐马车赶过来,中年男人跳下马车,满脸堆笑,拱手恭敬道:“殿下久等,您要的东西都在这了。”
赵珩淡淡颔首,示意小厮把东西搬上来。
宋知意不解地看着那一个个包装得精致典雅的锦盒,等小厮一一码放整齐,竟快占了小半个车厢。
“这是什么?”知意问。
赵珩神情不太自然地别开脸,“没什么,走吧。”
宋知礼默不作声地看着,心叹他这个傻妹妹,女婿头一回登岳家的门,那自然是见面礼,可赵珩那看起来性情古怪,漠然如冰的人,竟也有这份心?
宋知礼敛下思绪,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平坦好走,他吩咐忠叔赶快些。
宋府门口,宋婉等得火急火燎,终于见到长子归来,才略略放心,快步上前,宋知意一打开车门,便见到娘亲,眉眼顿时露出笑,脆生生唤道:“娘!”
“哎!我的乖女,你受苦了,怎么这么迟才回来?”宋婉心疼地扶着她下马车来,上下打量一遍,一时看不出异样,急问:“他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咳咳……”宋知意猛地呛了一下,赶忙摇头递给她娘一个眼神,回头。
宋婉困惑,跟着女儿视线看去。
只见赵珩黑着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出现于众人视线。
宋连英微微蹙眉,似乎也没想到三殿下竟然会来,当即笑着上前,和长子一起扶着这个残疾病弱的女婿下来,打圆场道:“微臣见过三殿下,还请殿下莫怪,内人头疾发作,言语时有糊涂。”
宋婉干笑两声,忙附和:“是是。”
赵珩坐在轮椅上,缓和脸色笑了笑:“小婿见过岳父岳母,昨日与知意是有些误会,不过已经说清了,也并未骂她,打她。这是小婿的些许心意,还请笑纳。”说着,他把见面礼呈上。
马车上再多的拿不下,忠叔帮着搬下来些。
宋连英夫妇相视一眼,表情奇怪,也有些受宠若惊,他们哪敢担三殿下如此谦卑的一声“岳父岳母”和厚礼?
宋知意似乎也被赵珩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忙挽着爹爹和娘亲说:“哎呀我都饿了,咱们快进屋吧?”
宋连英这才笑着点头,不忘与赵珩客套寒暄几句,多谢他的好意,命守门的小厮帮着搬礼物,一家人进了门。
晚膳摆在前院正厅。
概因赵珩在,一家人本是高兴团聚,却也显得沉默拘谨。
宋连英不知该跟这位三殿下说什么为妥,本着言多必失的道理,只偶尔寒暄几句,避免气氛太过尴尬,边给女儿添菜。
宋婉一向不爱谈论政事,于私,也不敢真把三殿下当成自己的女婿询问身体近况,况且她打心底里不满这桩赐婚,也给女儿添菜。
宋知礼昨夜跟赵珩有些不愉快,尚有存疑,更是少言,只给妹妹添菜。
赵珩如同一个误闯的局外人,僵坐着,后知后觉——其实他本不该来。
如果没有他,那么宋家应该是一团和气,言笑晏晏。毕竟宋连英夫妇那么疼爱女儿,宋家长子外调将近四五年才回来,必定有许多话要与亲人说。
赵珩轻放下筷箸,扯动僵直的唇角露出笑,正要借口离席,身边的宋知意忽然不高兴地嘟囔道:“我都要吃不下了!”
她面前的瓷碟和碗被放得满满当当。
她把一碗晾得温热的鸡汤推到赵珩面前,“殿下,你多补补。”
宋连英忙递给宋婉一个眼神,宋婉反应过来,尴尬说:“瞧我,也不知殿下爱吃什么,光顾着给知意添。”说着,犹豫地换了公筷给赵珩添了块清淡的鱼肉。
赵珩未出口的话默然收了回来,“多谢岳母,我不忌口。”
宋知意悄悄瞄他一眼,有些叹气,不过很快就摇摇头挥去心事,问起宋知礼川蜀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宋知礼自是一一跟她说,她再去问赵珩:“殿下去过吗?”
赵珩默了默,才说:“去过一次。”
宋知礼终究不忍心看知意这么累,连最爱吃的糕点也放得凉了,于是主动跟赵珩说起话。
好不容易用完晚膳,一家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这时小厮过来传话,道卫公子来访。
宋婉惊讶站起身,“还明一准是听说知礼回了,快快叫他进来,也不知道这孩子吃过晚饭没有,小翠啊,你去叫厨房重新做几个还明爱吃的菜。”
宋知礼笑:“娘,我回来都不见你这么热络,到底谁是你亲儿子?”
“都是,都是成了吧?”如今卫家尚未调任回京,宋婉自觉得替交情甚好的卫母照应着。只是话说完,回头看见静坐原地的赵珩,才恍然一顿。
四周倏尔寂了一瞬。
赵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宋知意暗叹真是不巧,忙说:“娘,殿下舟车劳顿也累了,我先带他回屋。”
宋婉难为情地应下。
宋知意动作很快,在卫还明进来前,把赵珩推回了碧落院。
她欲言又止。
赵珩先开了口:“这也没什么,毕竟你们两家是患难的世交,而我仅是第一次与你的父母家人坐下吃饭,等以后熟络了,便好了。”
宋知意诧异地看向赵珩,不敢相信这么正常且明事理的话居然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赵珩站起身,温柔地摸摸知意的脸,“你别害怕,也别担心,我说过了,再也不会无端误会你,凶你。”
宋知意感动地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甚至开始有些觉得对不住赵珩,今夜用膳不是很愉快,她娘显然对卫兄更上心,无意中只怕冷落了赵珩。
唉。
赵珩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没想到,知意竟是主动踮起脚尖,想要亲他。
赵珩微微一怔,立即俯身下来,让她够到。
他垂眸看着她单纯可爱的眉眼,幽暗眼眸涌现几许莫测的深意,半响,勾唇笑了。
没多会,陈太傅跟随落眉赶来宋府。
赵珩眼看着宋知意去沐浴梳洗了,才缓缓走出屋外。
他的步子依旧缓慢,修长的身量在夜色里显得孤寂冷清,慢悠悠的又多了几分闲适。
陈太傅老了,眼神有些不好了,远远地瞧见,几乎以为做梦,等来到近前确认下来,喜极而泣,一个不慎,险些绊倒身子。
赵珩上前一步扶住老头子,“啧”了声,“见鬼了?”
陈太傅激动得擦了把泪:“老夫不是见鬼,是神仙显灵了!”
赵珩无奈一笑,扶他在庭院的石凳坐下,垂眸瞧了眼自己的腿,也不欲解释太多,“我虽能行走,可骑射上马还需时日恢复。你先说说,如今的朝堂是如何。”
陈太傅连连点头,“这半年倒也没什么大变动,立储争议不断,皇上始终没定下。唯有一点,皇贵妃 没了孩子后,似乎格外扶持四殿下,四殿下也打着您的名头在外笼络东宫旧臣心腹,老夫瞧着,怕是不妥,您不宜再深信四殿下了。”
赵珩冷笑一声,“此事我已知晓,你放心便是。可皇贵妃扶持他,怎么个扶持法?”
陈太傅拧眉思忖片刻,又摇头:“其实也不像是真正扶持。半月前,负责督建京安运河的王铭义忽患恶疾,不得已向皇上请辞养病,皇贵妃一力向皇上举荐四殿下,可四殿下年纪轻,不可担大任,况且对河工建造一窍不通,外人都道京安运河修建了大半,只剩收尾,皇贵妃是想让四殿下多一项功绩,赢得圣心。可老夫看来,越到收尾越关键,容不得一丝错,王铭义也病得离奇突然,只怕另有隐情,四殿没有真本事,很难接下这个大功,反之,就是前功尽弃的大过了。”
说起来,提出要开凿这么一条以京都为中心枢纽连接东西南北以便运输军需器械粮草、盐铁货物的,是赵珩。
只是重病一场,太过久远,他几乎快忘了六年前的雄心壮志和远大抱负。
他只问:“皇上最终允了吗?”
陈太傅:“皇上本来迟疑不定,想再斟酌人选,可四殿下在承恩殿立下军令状,皇上赏识他这份胆识,应了。”
赵珩默了片刻。
猞猁一事,他可以肯定,皇贵妃已经起疑了,否则他不会安稳无事至今。
可他病情不稳,若没有十足把握,就心急回朝,只怕惹来无穷祸患,也会牵连宋家,害了知意。
一时间,赵珩倒是想起他那位野心勃勃的二皇兄,幽幽道:“太傅,我如今不便往外传消息,还得劳你给越州透个信。”
“就说,京安运河开通之时,便是赵景入主东宫之日。”
陈太傅当即应下,心想三殿下重回昔日的镇定睿智,重掌大权,不过是时间问题。
焉知,赵珩忽然蹙眉问:“我上次不是让你把卫还明打发远些,塞北还是岭南,都无妨。怎么他如今还在京都?”
陈太傅一愣,迟疑劝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卫公子饱读诗书,为人正直聪慧,一早看穿四殿下的伪善,向老夫表明过,他会誓死追随您,助您……”
“哼。”赵珩神情嘲讽,冷冰冰道,“他怕是想等我死了,好娶走我的夫人罢!”
日日来宋家晃悠,难怪宋母如此赞赏有加,殷切关照,对他却是诸多不满和揣度。
长此以往,宋知意呆呆笨笨的,感情一事又懵懵懂懂不开窍,迟早也要被那个居心不良的野男人给骗走!!
第57章 057 这就不行了,以后可怎么好……
陈太傅刚喜上眉梢, 如今又不得不忧从心来。
殿下的腿是有所恢复了,可这性情,怎么变得如此偏执多疑?
沉溺于情爱, 抉择便会有失偏颇, 哪怕日后为君王,也是大忌,执掌天下江山不能以一己之喜怒为重,否则对于文武百官乃至黎民百姓而言,是一场灾难, 那是昏君所为。
可一时之间,陈太傅也不敢太违逆着赵珩的意思, 只得先应下来, 心想过后找个合理的由头, 还是要把卫还明那个年轻人留住。
毕竟人家踏实本分, 一片归顺诚心,从未肖想过皇子妃啊!
另一边, 卫还明进了宋府便与宋知礼去了书房说话。
宋知礼叫他坐下来,边斟茶边叹气:“我本来准备明日去找你, 没曾想你先过来了。可惜很不巧, 栀栀和三殿下也在, 殿下听到你的名字, 脸色不是很好。”
卫还明当即起身,急道:“我不知晓栀栀也在,我回去便是。”
“唉, 你且安坐。”宋知礼无奈地拦住卫还明,将茶盏递上,“左不过你也来了, 我们尚是好友,心中坦荡清白,不必太过刻意地避嫌。只是有一句话我尚未问你,你如今高中探花,风头无两,想必京都有不少慕名拜访的世家,你可有意哪家贵女?”
卫还明眉心紧蹙,摇头郑重说:“殿下重病不治,恐怕时日无多,赐婚一事实属无奈,我曾对伯父伯母保证过,会一直等栀栀。”
宋知礼微微一顿,不太赞成:“栀栀是我妹妹,我虽盼着她好,可也不愿你错过机缘,毕竟殿下的身子谁也说不好,一年两年你无所谓,若是十年二十年呢?如今卫伯父尚在岭南,若能择一高门贵女为妻,不论是对你往后的官途还是伯父的升迁,都助力良多。”
“宋兄,此言差矣!”
卫还明是收到了许多朝中官员的相邀,他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他一一婉拒了,神情十分严肃地说:“我若图谋旁人的家世背景为己所用,岂非自利无情之辈?婚姻不是儿戏,更不是交易,这对哪家姑娘都不公平,我有手有脚,要谋前途自当光明磊落地靠自己。”
宋知礼不禁沉默下来。
卫还明再道:“我明白宋兄说出这番话,是实打实为我考量。可我意已决,不管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辈子,我都等得。”-
宋知意安心地在家里住了一夜,翌日赵珩未提要回宫苑,她便默默不提,想起上回婉拒霍昔年逛灯会的邀约,有些不好意思,便想邀霍昔年今晚去逛夜市。
这是她来京都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应当好好珍惜。
她提笔写了信,赵珩走到她身后,一目十行地扫下来,微微蹙眉,不满问:“你为什么不邀我去?”
宋知意莞尔一笑:“夜市人来人往,说不定擦身而过的就是哪家氏族的公子小姐,你若去了,岂非要叫所有人都晓得你能站起来了?”
赵珩薄唇微抿。
宋知意折好书信,温声软语地补充道:“再说了,封太医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你日常要行走锻炼,可是不能过度,否则要受伤的。”
赵珩的唇角彻底压下来,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宋知意看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可是这实在没办法呀!
信件送出去,霍昔年马上派人回了话,说酉时朱雀桥头第三颗柳树下,不见不散。
宋知意马上打开衣橱挑选衣裙,她虽出嫁了,可衣橱里满满都是宋婉为她准备的时兴样式的漂亮裙子,她抽出一套浅绯色上衣月白裙来,搭了一根松绿色的披帛,再从首饰盒里翻翻找找。
宋婉过来,得知后很为女儿高兴,便亲自给知意挽发梳妆,“待会叫你大哥哥送你去。”
宋知意看着铜镜里逐渐映照出一个明艳照人的自己,笑盈盈点头。
临出前,她打算跟赵珩说一声,却没想到赵珩不知从哪翻找出一个老虎面具,戴上后语气淡淡地说:“走吧。”
宋知意愣住。
面具后的赵珩蹙眉,“嗯?”
脸也遮住了,即使有人认出知意,也绝对想不到站在身旁的是他,毕竟他如今双腿残疾,病入膏肓,连床都起不来。
迟疑半响后,宋知意终究是无奈地应下来,也不要她大哥送了。
二人乘马车来到朱雀桥,老远地就看到霍昔年招手跑过来,只是目光触及她身边那个戴面具的挺拔男子,不禁问:“这谁啊?”
宋知意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我家小厮,他的脸有道伤疤,不便见人。”
“哦!”霍昔年扭脸便拉知意往前逛了,边跟知意说灯会有多么热闹,“你没看到也没关系,等到七夕,元宵,更好玩!”
宋知意目露期待,其实这寻常的夜市也是花灯璀璨,游客络绎不绝,两旁的摊贩摆着各色令人眼花缭乱的新奇玩意叫卖。
那七夕元宵,得多热闹?
她的心思很快被一个摆着福娃娃的小摊吸引,摊主见她感兴趣,忙热络道:“姑娘快瞧瞧,整条街就我一家有卖!”
霍昔年当场就想拆穿这个骗子,可是看到知意喜欢,想到她一直被困在宫苑,日子无趣,便又按耐下来,和知意一人买了一个。
这福娃娃是陶瓷做的,拎着可不轻。
摊主笑着给二人装好,宋知意下意识便自己提着了,霍昔年把自己的给身后的婢女,转头一瞧,拿过知意手里的,一把塞进赵珩手里,不满意道:“你不是你家夫人的小厮吗?怎么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赵珩眉心微蹙,到底没说话。
宋知意悄悄拽拽他袖子,趁霍昔年不注意时,用口型说:谁让你非要来呀!
赵珩轻哼一声,捏了捏她的手心。
二人一路往前逛,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买了些,宋知意不敢全给赵珩拿着,毕竟他如今哪怕不是太子,也是一个病弱且养尊处优的皇子,哪能真像使唤小厮一般使唤他?
逛完了一条街,霍昔年轻车熟路地带宋知意去另一条,边指着巷口进去一座装饰精美的花楼,小声说:“那儿是男人最爱去的地方,里面美人如云,不过我知晓一个女子也爱去的地方,你想不想去?”
“什么地方?”宋知意茫然地问。
霍昔年附耳:“山海阁。里面全是身形高大挺拔、威猛有力的面首,能歌善舞,很会伺候人,随你挑选……”
“咳!”赵珩猛地咳嗽一声。
宋知意吓一跳,忙摆摆手说:“你还没出嫁呢,我们不去了。”
“行吧。”霍昔年要带她去看杂耍,“有个师傅变脸很绝的!”
宋知意瞥一眼赵珩,小声嘟囔:“变脸嘛,我看过了,不太喜欢,我家就有一个很会变的大师。”
赵珩:“……???”
二人逛累了,找了座听书的茶楼歇息,宋知意怕赵珩的腿受不起,茶楼小憩后便提出时候不早,该回家了。
霍昔年意犹未尽,但是一个很尊重人的姑娘,闻言便作别,约着下次再聚。
回府路上,宋知意又经过霍昔年说的那个山海阁,忍不住多看两眼,心道不愧是繁华京都,居然连伺候女子的面首都有!
下一瞬,她的眼睛被一个宽大的手掌捂住了。
赵珩咬牙切齿:“你是不是真的想去?”
宋知意委屈地“呜呜”两声,扒拉开他的手掌,“我就是好奇嘛!”
“好奇也不准!”如今上了马车,赵珩摘了面具,表情很是严肃地告诫,“那里全是不正经的坏男人,花言巧语,专玩.弄女子的身体,哄骗女子的钱财宝物,只要进去了,就得光着出来。”
“啊?”宋知意脸色惶惶,“骗我的钱财可不行!”
赵珩这才稍稍放心,也不由得厌烦起霍昔年,怎么口无遮拦的,难道不知宋知意是已经成婚嫁人了吗?
赵珩脸色阴郁得厉害,宋知意却是大大咧咧,很快忘了这茬,回去后就把买的各种小玩意一一掏出来摆放整齐,等满意了,才回来摇摇赵珩的胳膊。
“你别闷闷不乐了,总是积郁于心,对身子也不好的。不然我给你揉揉腿?”
“不必。”赵珩别开脸。
宋知意轻叹,在他身旁蹲下来,“我可是学过的,你走了这样久,腿一定很不舒服了。”
赵珩回身看她,她眼眸清亮柔软,纤长浓密的睫毛眨呀眨,跟两片羽毛似地拂动心尖,令人不忍拒绝。他启唇,终是点了头,“就一会。”
宋知意嘿嘿一笑,忙拉他去床榻上半躺下来,她坐在床边,把他玄色的锦袍掀起来,里面还有一条白色的中裤,她想了想,脱了不好,反正很薄,不碍事,于是就从小腿开始轻轻给他揉捏。
她手法还有些生疏,力道也不是很重,可她的手好软,一下一下的触碰,赵珩酸痛麻木的腿简直如同过电一般,泛起阵阵不适应的酥麻感,勾得心底痒痒的。
“好了。”赵珩身子微僵地拦下知意的手,神情很不自在地说,“你去沐浴吧,我叫封太医过来施针便是。”
宋知意抿抿唇,有些失落地应下来。
她揉得很不好吗?
可她也学了很久的。
夜晚就寝,宋知意翻来覆去,还是没忍住问:“殿下,你就再给我试试,好不好?”
赵珩无可奈何,“那就一下。”
宋知意立马来劲儿了,如今他们都沐浴换上了单薄的寝衣,再方便不过,她回忆着古籍上说的手法,这回干脆先从赵珩的大腿处开始揉捏,岂料刚下手用了一点点力道,就听赵珩抑制不住的一声闷哼。
宋知意惊慌住手,“我弄疼你了吗?”
赵珩依旧是平躺着,她跪坐在他身边,长发轻垂,一双乌黑晶亮的杏儿眼委屈又无助地望来,轻易又勾起赵珩眼底的欲念。
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
赵珩只好坐起身,握住她的手,往中间挪了挪,让她探到一个滚烫发硬的存在,声音暗哑地问:“你到底懂不懂?”
宋知意后知后觉地点头,飞快缩回手,可是被拽着,死活收不回来,她无辜道:“我只是想给你揉捏腿而已!”
“那就依你。”
“可我不想揉腿。”
“你得给我揉揉这儿,成吗?”
赵珩的话语随着他的动作,宋知意手心发烫,简直后悔死了。
她想求饶,男人的深吻已经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
宋知意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浆糊,都不知先顾哪里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心湿漉漉的,被赵珩拢着身子压下锦被,稀里糊涂问了句:“我们要圆房了是么?”
赵珩感受着掌心的轻微发颤,顿了顿,深黯的眸子多了分清醒,“你害怕?”
“有,有点儿……”宋知意想起他说过会很疼,嗓音也有些抖。
赵珩亲亲她纤细白嫩的手指,“那就不圆。”
“先给你拓宽一点。”
“你别紧张,不舒服就告诉我。”
宋知意轻咬樱唇,点点头,清醒又混乱地感受着那难以言喻的撑胀感。
一根手指,两根……
“唔!”
赵珩挑眉:“这就受不住了?”
宋知意泪汪汪地点头。
赵珩叹气,“那以后可怎么好?”
宋知意说不出话来,唇瓣被她咬得快要滴血。
她缓了好一会才能适应,再想起掌心的粗大,生无可恋地说:“要不然,以后你给我喂几包椿药好了!”
第58章 058 我还要当太子妃,以后要当皇后……
宋知意想起上回在梅园, 只是沾染到一点点,便浑身燥热,意乱情迷, 翌日醒来后也是稀里糊涂的记不住, 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想来只要用在正途,且对方是身为她夫君的赵珩,此物也不算什么坏东西吧?
焉知她正为自己提出一个妙计而松口气时,撑胀感忽然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原来是赵珩分开了两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
宋知意惊吓得发出一声难耐的娇.吟,泪光很快又漫上杏儿眼, 彷徨无措地看向身上的男人。
赵珩冷哼一声,漆眸盯着她, 一字一句道:“椿药?你想都不要想!”
“为, 为什么?”宋知意泛起一层粉红色的身子颤颤巍巍, 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哭了。
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滑下来, 娇弱又可怜。
赵珩呼吸微滞,力道忽然轻下来, 可依旧是恨恨道:“你说为什么?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不管痛苦还是欢愉, 我都要你清醒地记着, 记着是我带给你的!”
他想, 她又骗了他。
上回跪的膝盖红肿, 她说不疼,不怕疼,可是如今……
或许, 她是想留着清白身给卫还明吗?
这个念头一出,赵珩便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揉出指尖那抹脆弱的小珍珠, 揉搓捻按,哪怕他自己也隐忍得难受,手臂青筋暴起,在昏黄烛光下异常可怖。
宋知意浑身震颤,受不住地蜷缩起来,陌生的感觉令她柔软的嗓音也变了调:“不用就不用嘛!你轻点!呜呜呜呜我不舒服,不要了……”
未说完的话语,悉数被赵珩吞入口中。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宋知意浑身湿透,虚弱无力地拽着赵珩喘着气。
一双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既羞涩又幽怨,倒是没有起初那么抗拒了。
赵珩拨开她湿答答的发丝,捏了方软帕给她擦擦身上的水渍。
锦被也湿了,赵珩随意踢开,时节快要入夏,夜晚不凉也不热,不盖被子也无妨。
他把知意拢进怀里,抚着她柔滑的背脊,一本正经地问:“你看,是不是也有些舒服?”
宋知意咬唇,不说话。
赵珩便又说:“圆房会比这还要舒服……”
还没说完呢,胸膛就被一个脑袋用力拱了拱。
赵珩低头,正是见到知意湿漉漉的眼睛瞪过来。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不说了。
……
二人在宋府安住了 两日,封太医给宋婉把脉看诊,虽说没什么大毛病,但秉着调理的原则,也好给三殿下个交代,还是开了几副药方。
宋婉本想留女儿住一段时日,宋连英略一思忖,觉着今时处境不同往日,久住不妥,恐怕惹来是非,于是两日后,宋知意告别父母兄长,很是低调地和赵珩回宫苑了。
虽然心有不舍,可她也满足了。
毕竟来日方长。
未料一行人前脚刚走不久,赵景后脚就赶来了宋府,要见赵珩。
宋连英心下诧异,不过还是客气地说:“微臣见过四殿下,前两日内人身体不适,三殿下才陪小女回来探望,现今已出城去了。”
赵景脸色不佳,懒得跟宋连英客套,当即快马追了出去,
回程依旧是宋知礼带人护送,行路缓缓,赵景在城门口叫住了马车。
宋知意奇怪地掀开帘子看了眼,见是赵景,不乐意地哼了声,“唰”一下就把帘子放下。
赵景一句“谁准你带我三哥出来胡乱折腾”的质问将要脱口而出,可看到宋知礼端方正直的身影,便又不得不按耐下来,笑着热络地跟宋知礼寒暄一二。
马车里传来赵珩虚弱的咳嗽声,“阿景,你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吗?”
赵景一脸焦急地说:“三哥,你回城也不告诉我,我担忧你的身子,特意赶来想送送你,免得路上再碰上什么不长眼的贼子挑衅。”
赵珩意漠然地勾唇笑了笑,车帘也未掀开,只道了句:“你有心了。”
于是就变成宋知礼和赵景一左一右地骑着马护送着马车,一路相安无事,到了宫苑后,宋知礼嘱咐幼妹几句,方才回去。
赵景留了下来,望着赵珩苍白孱弱的脸色,气势汹汹地挤兑开宋知意,替赵珩推着轮椅,边问:“三哥,你身体虚弱,实在不宜贸然出门,是不是这个女人骄横耍脾气,闹得你不安生?”
宋知意:“……”
赵珩无力地摇摇头,抬手道:“无妨,我自知时日无多,也想再看看京都的繁华和烟火气。”
“三哥!”赵景急得半跪在赵珩身边,言辞恳切道,“你一定能好起来的,你还记得京安运河吗?我就快替你修好了!”
“哦?”赵珩顿了顿,陷入幽远的回忆,好半响才感慨说,“如此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不是替我,是为生民百姓,你用心做吧。”
赵景重重点头,片刻却又懊恼地垂下脑袋,颓丧说:“三哥,我也想做好,可我不如你,眼下河道需从上游的御河引流灌溉,偏偏御河堤坝出了些问题,工部的几个老师傅至今商讨不出对策,若是能请钱老来指点一二,重画图纸修造,就好了。”
赵景口中的这位钱老,是陈太傅的至交好友,也是上一任工部尚书陈安平,如今已是期颐之年,致仕后早退隐山林了。
当初赵珩提出开凿人工运河,便是亲自进山请教的陈老,陈老画了图纸,方有如今京安运河的大致构造轮廓。
然而陈太傅是赵珩的老师,不是赵景的,钱老自然也与赵景隔了一层,况且又几年过去,老人家年迈眼花,身体大不如前了,若不看在故交情分,岂能轻易出山?
再不然,皇帝开口。
可赵景既然找来,显然是皇帝没有这个意思。
赵珩拍拍赵景的肩膀,只是还没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一口鲜血喷洒在赵景靛蓝色的衣袍。
宋知意大惊,赶忙上前扶着赵珩,“殿下,殿下?”
赵珩吐血后便意识昏沉地晕了过去。
赵景蹙眉愣在原地,宋知意焦急回头瞪他一眼:“你还不快过来帮忙!”
赵景脸色隐有不悦,耐着性子把赵珩背进了屋里,又瞧着封太医急匆匆赶来把脉施针,脸色更是不好。
赵景默然退出屋子,低头瞧着衣襟上的暗色血污,目露嫌弃,双拳攥了起来。
心腹等在院子外,见主子不悦地出来,忙问:“三殿下不肯为您写引荐信吗?”
赵景阔步走出宫苑,面无表情道:“他病入膏肓,怕是指不上了。”
“那如今怎么办……”
赵景脸色一变,再不复往昔的清秀无害,重了语气阴狠道:“从小到大,我受够了总是活在他的光芒下!凭什么他残疾快死了我还要求他?没有他我照样行!”-
琼安院内,赵珩幽幽睁开了双眼。
宋知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顿时高兴道:“你吓死我了!怎么会突然吐血啊?”
赵珩按住手腕间的一个穴位,“那我再吐一次给你看看?”
“不不,我不想看。”宋知意连忙拦住他,知晓他不是真的病情加重,总算松缓了一口气。
如今封太医已调整了方子,改毒为药,辅佐以温补的膳食,期望先把赵珩重病受伤这一年多亏空的底子补起来。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可这日后,宋知意夜半总能听见剑出鞘和弓箭铮鸣的声响。
她睡得熟,偶然有一晚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现是赵珩在练。
宋知意有些清醒过来,撑着下巴静静看着。
屋内几盏烛灯微弱,映照出他修长而挺拔的身形。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术,赵珩自幼便有专人教导,无一不出类拔萃,于武功上,他亲自率军出征塞北,平叛戎狄,自也不逊色于军中武将。
身为储君,他不能有任何短处。
可到底伤得过重,提剑一招一式起跃转换间,力道太快,双腿有难以承受时,会倏地跌倒在地。
他以剑撑着,重新起身,再起势。
却也没能完整地练完一套剑法,曾经他信手捏来、轻而易举的东西,如今竟变得这样缓慢艰难。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剑掉落到地上,发出铿锵脆响,摇曳的烛火被斩灭。
屋内陷入一片昏暗。
赵珩僵立半响,颓然地跌坐在地上,雪色寝衣被汗水濡湿,贴在他清瘦的腰身,他烦闷地垂下头,一拳砸在冰冷的地上,额间冷汗坠落,终究是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
能站起来,可一切还能恢复如初吗?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
这时一双柔软的手从身后环抱而来,赵珩怔了片刻,回眸,看到宋知意璀璨如星辰的眼眸。
宋知意原本不想打搅他,可看他跌倒太多次又爬起来,实在不忍心,这才轻轻下床来,温声软语地宽慰道:“殿下,你已经很厉害啦!不像我,呆呆笨笨的,提剑只会挽剑花。”
赵珩心软得一塌糊涂,深深望着她含笑如画的眉眼,摇头说:“你不呆,也不笨。回去睡吧,我去外头练,不吵你。”
“不睡。”宋知意跟着他起身,跑回去取了她的剑来,比比划划地说,“我方才看你这样那样,英姿飒爽,我也要学!”
赵珩默了默,无奈道:“那就随你吧。”
他把桌案挪开,在屋内腾出一块更宽敞的空地,他站前面些,让知意在后面能看到。为了让她看清,他也刻意慢了下来。
没曾想,一套怎么都会中断的剑法,这次竟缓缓地练完了。
身后立马传来宋知意的欢呼,她边鼓掌边笑盈盈说:“哇,殿下这几招几式真是出神入化,势如破竹,尽显威风凛凛的气度,看得我心悦诚服敬仰膜拜,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英俊无双的郎君呀?”
赵珩忍不住笑了,回身只见宋知意抱着未出鞘的剑半靠在美人榻上,那慵懒困倦的模样,根本不是想学,不过是强撑着困劲儿陪他罢了。
赵珩收剑挂起,走过去拉她起来,低声喃道:“你一定是我母后派来的小天使。”
宋知意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那你可要对我更好些!”
“你觉得怎样才算好?”赵珩问。
宋知意已经一骨碌滚上床榻,想了想,板着手指头念叨道:“第一,你日后要是东山再起,我怎么也算一个小功臣吧?我还要当太子妃!以后我要当皇后娘娘!”
赵珩不禁失笑,在床边换了套干净的寝衣,也躺下来,应:“好。”
“第二,我爹爹和兄长都要当大官!”
赵珩再应了声:“好。”
他等了等,可耳畔安静下来了。
“……这就没了?”
赵珩想,她看那么多话本子,像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最基本的,竟然会没有?他转身才看到,宋知意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赵珩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是了,她根本不喜欢他,除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好处,又怎么会想得到其他呢?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方才他就不该应她那么快,起码得加一句。
——只要你不离开我,也不想着别的野男人,想当什么都成。
越想越睡不着,赵珩郁闷地坐起身,把睡着了的宋知意也拽起来,“别睡了。”
宋知意困怏怏地揉着眼睛:“干嘛?”
赵珩:“不是说好了,下次三根手指,这几日都忘了?”
宋知意的瞌睡虫瞬间跑光了,想也不想就拉起被子紧紧捂住自己,嗔了赵珩一眼:“谁跟你说好了?那是你趁我糊涂诱.哄的,现在不算,不算!”
第59章 059 我保证,永远不会离开你,背叛……
说罢, 宋知意躺下闷头就睡,只留下几缕乌黑的长发给赵珩。
赵珩脸色铁青,从身后拍拍她, 她立马卷着被子蜷缩到角落里, 不乐意地嘟囔道:“你才说我是你母亲派来的小天使,要对我好呢,现在却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情!母后在天有灵,可得为我做主呀!”
赵珩简直气笑了,半躺下来用胳膊支着上半身, 勾过她的发丝在指尖把玩着,无奈问:“我貌似还没对你做什么吧?”
“哼。”宋知意扭头看他一眼, 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饱含深沉欲念, 她便软了语气说, “夜深至此, 咱们来日方长嘛。”
赵珩本来也没想真对她怎么着,闻言脸色稍缓, 柔顺的发丝从他指尖滑落,他“嗯”了声, 只道:“我方才答应你答应得太快了。”
宋知意懵了:“难不成你要反悔?”
赵珩看她警惕的模样, 有些好笑, “倒也不是。我有一个前提没说——你得向我保证, 永远都不许离开我、背叛我。”
宋知意觉着这话好无厘头,她离开他了还怎么当太子妃和皇后?要知晓若事成,这天下都是他的。知意松开被子, 拍拍胸脯语气认真地保证道:“你就放心吧,我保证,永远不离开你, 永远不背叛你。”
听到这话,赵珩心里的郁闷和阴霾才仿若被阳光洒下,淡去一些。
……
随后一月,赵珩为把身子尽快恢复到当初,日夜勤勉锻炼,封太医的药汤和药膳也配合着调理,成效显著。
宫苑无风无浪,直到六月底,陈太傅送了封密信来,信上短短一句话:京安运河修成,龙颜大悦,然隐患未除,迟早事发。
赵珩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火舌肆虐,片刻功夫便燃烧殆尽,他神情凉薄地抖落指尖的灰烬。
与此同时,承恩殿。
钦天监测了几个适宜开闸通运的上上大吉之日给皇帝挑选,皇帝选罢,单独留了四儿子下来,颇为赞赏地道:“朕从前倒是没看出你竟怀有如此大才,想必这些年跟在珩儿身边,耳濡目染,学到不少。”
明明是夸赞,可赵景心头却陡然生出一根刺来。
为什么他做得好也是跟三哥学的?就不能是他自己上进有所成就吗?要知晓,陈太傅素来只教导三哥,东宫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夫子也只围着三哥转,从不指点过他的文章!
须臾间,赵景便迅速把这番心事压下来,谦虚道:“多谢父皇和母妃信赖支持,否则儿臣也绝无此等时机展露才华和抱负。”
皇帝满意地笑笑,看着四儿子逐渐成熟的身形与脸庞,忽想起婚事来:“你也快十八了,可中意哪家姑娘?”
赵景面带羞色地抬起头,忙说:“儿臣一心为您分忧,不曾想过婚事。”
“哎,也该想想了。”皇帝起身,拍拍四儿子的肩膀,思忖道,“魏国公嫡女病愈后倒是不曾许下人家,你意下如何啊?”
赵景脸上浮现惊讶神情,片刻后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语气迟疑:“可慕甯姐姐曾是三哥的未婚妻……”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别叫人家姑娘姐姐,她不过只比你大一岁罢了。”皇帝深知三儿子的身体已无力回天,若要再培养下一任储君,四大国公的千金自是首选。皇帝心里有了主意,如今问起,也不是真正想听四儿子的意思。
赵景心知肚明,当即乖顺地应下:“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能有魏国公这个强大助力,赵景求之不得,至于魏慕甯曾经是谁的未婚妻,他毫不在意,毕竟他夺得大宝后,会有无数或美艳或清纯的女人前仆后继。
赵景出了承恩殿,呼出一口浊气,昂首挺胸,阔步前行,待出了皇宫,便纵马快慰疾驰起来。
翌日清晨,赵珩便是见到一个意气风发的赵景。
赵景几乎是跑着过来,迫不及待说:“三哥,京安运河建成了,父皇选在七月初二登船观礼,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看看!”
赵珩咳了声,声音沙哑道:“好啊。”
赵景看他虚弱成这样,说句话都得咳,又不禁哀叹,体贴地倒了盏温热的茶水来给他润润嗓子,愁容满面地说:“父皇准备为我和慕甯姐姐赐婚,我心里不愿意,却不知如何婉拒,三哥,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赵珩不动声色地接过杯盏,困惑问:“这是好事,你婉拒岂非惹恼父皇?三哥如今好不起来了,凡事还得盼着你啊。”
赵景想从赵珩那无波无澜的脸庞上寻找出哪怕些许的落寞和嫉妒,可惜都没有。
想来今时不同往日,曾经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三哥也得指望他过余生了。
这时,赵景余光瞥见正在院子里玩秋千的宋知意,故意大了音量说:“可慕甯姐姐与你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日后嫁给我,也还会想着三哥你的。”
“嗯?”宋知意这才好奇地望进来,“你们什么时候大婚?”
赵景看宋知意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不禁攥拳,怎么这个女人也不见丝毫酸楚和嫉妒?他深吸一口气,不理会宋知意,回头却发现,赵珩阴沉着脸,似乎有些不快。
也是,那么高贵典雅的未婚妻如今变成一个从不放在眼中的弟弟的女人,而自己只能娶一个岭南来的低微又笨拙的女子,哪个男人能忍得了此般奇耻大辱?
光是这么一想,赵景心里瞬间就畅快了,好心宽慰道:“三哥,事情尚未定下,你千万别多想。”
赵珩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疲倦了,你也回吧。”
赵景得意忘形,自然听不下任何话,这便告退。
小猫们在草丛里扑虫子玩儿,尾巴翘得高高的。
宋知意看着赵景离去的背影,只觉若他有尾巴,一定耀武扬威,跟小猫一般翘上天去了。
她从秋千下来,噔噔噔跑到赵珩身边,愤愤说:“殿下,他也太讨人厌了,咱们何时才能拆穿他?”
没想到,赵珩幽怨地瞧了她一眼,留下一句“时候未到”,便独自走了。
“……诶?”宋知意愣在原地。
心想,今儿惹你不痛快的是赵景,可不是我吧!-
七月初二,赵珩与宋知意来到宫苑东南方向的一个码头。这儿只是京安运河的途经处,皇帝一行要乘画舫自京郊的源头来。
从这处看去,河面甚宽,河水混浊,翻滚起浪,颇为汹涌。宋知意有些怕,下意识推着赵珩往后挪了挪。
赵珩回头看她,问:“你会凫水吗?”
宋知意摇摇头,“不会。”
“来日我教你。”赵珩说完,又补充,“水火无情,必要时得会些保命的法子。当然,遇不上最好。”
宋知意乖乖应下,反正她骑马也学了,技多不压身嘛,不忘感慨一句:“你会的真多。”
赵珩默了默,望着汹涌澎湃的河面,半响后才道:“你看这水流是不是比方才更湍急了?”
宋知意皱眉打量几眼,又推着他再往后几步,“好像是,这样行驶画舫岂不是会出事?”
“倘若上游决堤,河道坍塌,便会。”赵珩看向前方。
不多时,他们视线里便多出一排高扬明黄旗帜的画舫,为首的画舫最阔气豪华,足有三层,甲板上密密麻麻站着人,左右还有几艘较小的船护送着。
待驶近了,宋知意才看见龙颜大悦的皇帝,皇帝负手眺望,身边就是衣着华贵、意气轩昂的赵景。
宋知意在原地行了一礼,赵珩不能起身,只略略拱手,算是见过皇帝。
赵景立马指着他们所在的码头,亲切地对皇帝说:“父皇,三哥也来了!”
皇帝自然是看到了,身后的臣子们遥望一眼坐在轮椅上的三殿下,不免遗憾叹息。
如今四殿下随侍皇帝身侧,风光无二,只怕不日便会被立为储君。三殿下重病之身还愿意出来,岂不是自取其辱吗?
于是有臣子夸赞:“四殿下与三殿下手足情深,应为当世典范啊!”
皇帝的目光从残疾的三儿子身上收回来,赞赏地看向四儿子,“景儿重情义,也正是朕所喜欢的。”
赵景的背脊无形中挺得更为笔直了,看向岸边那抹身影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得意。
画舫行驶过码头,并未靠岸停下,皇帝原定的路线是巡游至青云渡口,再改道自护城河回皇宫。
宋知意待他们过去了,才起身,只是重新看眼河面,更奇怪道:“我怎么觉着有些凶险呀?”
赵珩漠然瞧着,打趣她:“那你还不推我离远些?”
此话刚落,只见河水暴涨,上游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掀起阵阵汹涌的波涛骇浪,瞬息之间,便冲撞得三层高的画舫剧烈摇晃了一下。
满船惊慌,各色嘈杂尖锐的声音大喊着:“护驾!护驾!”
宋知意震惊望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匆忙推赵珩回到码头外的草地。
河面已乱成一团,随行侍卫们迅速放出底沧的浮木和小船护送皇帝,其余臣子老的老,慌的慌,六神无主地攀着摇晃的画舫,大喊“救命!”
有的还嚷着:“河里有凶兽!要爬起来吃人了!”
皇帝最先被救上岸,衣袍灌满泥沙,狼狈不堪地跌坐草地,呛得咳嗽不停。
赵景拽着浮木,后一步由侍卫护送上岸来,顾不上自己,忙不迭爬到皇帝身边,颤声急问:“父皇,您怎么样?”
皇帝险些搭上一命,怒不可遏,质问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赵景脸色惨白,双唇嗫嚅着,胆战心惊道:“儿臣也不知道好端端的怎就遭此祸事,这与儿臣无关啊!一定是钦天监算错了日子!”
钦天监监正也在巡游一行,死里逃生被捞上岸,就听这话,简直两眼一黑,当场昏过去。
宋知意推着赵珩在一旁,见状忙说:“父皇,龙体为重,还请您息怒!”
赵珩亦担忧劝道:“父皇,此地不宜久留,不妨先回宫苑,由封太医看诊,稍后再问责也不迟。”
皇帝看着一双关切不已的儿子和儿媳,怒气稍缓,点点头,由侍卫背起离去。
赵景僵在原地,惶恐地望向湍急河面,一个个人头此起彼伏地被波浪吞没,救命声不绝于耳,他浑身发抖,早没了意气风发。
第60章 060 你总是这么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皇帝随行备下的衣裳物件等皆在画舫, 如今是收拾不出来了,一行人回到宫苑后,赵珩命庆嬷嬷去取了套他的寝衣, 留待皇帝沐浴梳洗后替换。
封太医急匆匆赶来, 在外厅与赵珩对了个眼神,进内室看诊。
好在皇帝只是受惊加之暴怒,心绪不平,有些小刮伤,身子并无大碍。封太医上了药, 便退下去开方熬安神汤。
皇帝搭着苟富贵的小臂慢慢走出来,落座于上首的皇宫椅, 看了眼关切等候在旁的三儿子和三儿媳, 余怒未消, 拧眉问道:“外边怎么样了?”
当即有候在门口的侍卫快步进来, 跪地禀报施救情况。
御驾出行,自是万分谨慎, 除却武功高强的侍卫,还配有一支训练精良的救水队, 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人倒是大多救上岸了, 只是有些养尊处优的王孙贵族们受不起惊吓, 至今昏迷不醒。
钦天监邬监正与工部尚书徐忠和等人也已候在门外等召见。
皇帝脸色不佳,挥手示意他们速速滚进来回话。
宋知意见状便小声跟赵珩耳语:“那我先退下了?”
赵珩点点头,她福身向皇帝一礼, 恭敬转身离去,在门口与赵景擦肩而过时,瞧见赵景惶恐不安的神情。
赵景怕出了人命罪过更大, 方才几度欲跳下河救人,可惜也几度迟疑不敢,如今与邬监正等人一进门,便扑通一下跪在了皇帝面前。
邬监正满腹冤屈,不等皇帝开口责问,以额贴地,为自己辩解道:“皇上,吉日乃是微臣与两位监副夜观天象所得,日月同辉,仙鹤齐飞,确是上上大吉之兆,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偏差,请您明察!”
皇帝沉着脸,心中岂能没有个明辨。
毕竟钦天监是定了四五个吉日由他亲自挑选,若是把这场变故归于天象,不就等同于侧面说明他这个皇帝不能奉天承运?
皇帝犀利的视线在工部尚书徐忠和与四儿子之间转了圈,威严问道:“你们就没有话说?”
徐忠和胆战抬头,下意识看了眼赵景,又很快垂下来,泥水顺着他松垮的束发嘀嗒嘀嗒坠在地板上,他硬着头皮开口:“春夏多暴雨,上游水库激增,御河堤坝地处三江交汇要害,也是往京安运河灌溉的主要源头,唯有一处坝口年久失修,隐有决堤之势,可也修缮妥当了,按说绝不会出问题,今日却不知怎么的灌溉过量,才导致河水暴涨,行船不稳……”
话未说完,皇帝怒而起身,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茶水飞溅出来,皇帝厉声质问道:“如此要紧的事,开航前为何不报上来?”
徐忠和忙磕头解释:“请皇上息怒!御河堤坝的缺口是四殿下亲自带工匠去修缮的,微臣虽有疑虑,然四殿下回来时笃定绝不会出问题,微臣适才没有上报!”
皇帝顿时看向四儿子,失望得直摇头:“原来是你的疏忽?你可知今日满船王孙贵族、朝臣公卿,连朕也在上面,若是一朝倾覆丧命于此,你有几条命来担此罪责?”
赵景脸色苍白,急忙跪着向前几步,抱住皇帝的腿推脱道:“父皇,儿臣对天发誓是日夜不眠亲眼盯着他们施工修缮的,也开闸泄过水,确保并无差错!说不准是别的堤坝出了乱子,或是河道有问题!您也知晓,儿臣接管督造时,京安运河已修建至八成,焉知不是原本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患?”
这话就有些微妙了。
开闸运河乃是赵珩提出,图纸构造亦是他当年与钱老亲自测绘,后来他出征塞北,又重伤断腿,皇帝方才指派了其他心腹与工部沿着原本的方案继续修建。
如今却出了祸事。
皇帝迟疑地看向坐在轮椅上的三儿子,唇角压下来,沉默不语,似在斟酌赵景的话。
徐忠和悄然抹了把冷汗,肠子都悔青了。
当日四殿下说堤坝并无大碍,可以照常开运,他便该多个心眼,跟皇帝提一嘴才是!
如今倒好,四殿下一番狡猾推脱,竟都推到了三殿下身上!要知晓,六七年前的三殿下尚是太子啊,勤勉为公,无人不赞,熬了多少个日夜才将图纸呈给皇帝过目。
徐忠和跟着看过,那是一套完善又精密的构造,倘若修成,必定名垂青史。
可出了事,却变成四殿下脱罪的祸首。
若今日不出事呢?
徐忠和敢肯定,四殿下会揽下所有功绩,一步登天。如此虚伪势利的行事作风,定然不会出言保他,说不准,他还得变成担罪的替死鬼!
徐忠和只觉有一把利刃逼近脖颈,不得不开口:“皇上,四殿下此言差矣!要知事发缘由,必得经过彻查,空口推断作不得定论。”
赵珩淡淡地瞥了眼徐忠和,虚弱地咳了咳,朝皇帝拱手道:“父皇,四弟既如此说,儿臣责无旁贷。请您准允,儿臣愿亲自查明此事,给您,给今日受惊的诸位,也是给儿臣自己一个交代。”
赵景惶惶回头看向他,讷然补充道:“或许也是河里真的有凶兽作乱……”
“好了!”皇帝怒不可遏地一脚踹开赵景,指着他脑门骂道,“你三哥病弱残疾至此,尚敢磊落坦荡地向朕请命亲自去查,可你嘴里满是说不准、或许的不实推断,偏偏不敢承担罪责!”
赵景慌忙爬过来说:“儿臣去查,儿臣这就去查!”
“你这懦弱无能的样子能查出什么来?”皇帝不耐烦地踢开他,脸色铁青。
赵珩微垂的眼眸漠然睨着匍匐在地的赵景,片刻他才滑动轮椅上前,给皇帝倒了杯茶水,劝慰道:“四弟年纪小,少磨练,还请父皇消消气。”
皇帝接过茶盏痛饮一口,火气稍消,这才发觉往昔总是忤逆他的三儿子如今诚恳而恭敬,竟是那么顺眼。
可皇帝目光落在三儿子的腿,自个儿身上穿着的寝衣尚有一抹淡淡的药味,到底是摆摆手,缓和语气道:“你身体虚弱,岂能再去奔波,彻查一事朕自有人选,你放心,朕绝不会再平白污蔑你,也不会姑息养奸!”
赵景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难看至极。
赵珩不紧不慢地应下,道了句:“父皇英明。”
封太医熬好安神汤端来,劝皇帝要静养,几人才告退。
待出了院子,赵景匆匆拦住赵珩,手足无措道:“三哥,我方才是无心之言,你千万不要怪我,如今……求三哥帮帮我!”
“咳咳。”赵珩别开脸,咳起来。
等在凉亭的宋知意见状立马跑过来,忧心忡忡道:“殿下,你这身子可晒不得日头,也吹不得风,小心再吐血呢。”
赵珩手心果然就多出一抹鲜红来。他无力地对赵景摇摇头,宋知意便推着他回琼安院了。
赵景望着赵珩远去的身影,双拳攥紧,徐忠和也赶紧避开绕道走了。
宋知意回到琼安院才忍不住问赵珩:“你是一早就知道会出事吗?”
赵珩诧异挑眉:“我又不是神,他太急功近利,偏巧撞上今日罢了。”
宋知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幸好她们没登船观礼!
赵珩关了门,起身走到知意的衣橱前,挑挑选选。
宋知意不明所以地跟过来,只听他道:“说好教你凫水,就今夜吧,牵云山下有个温泉池。”
“啊?也不用这么着急吧……”宋知意迟疑地看着他手里几件薄如蝉翼的衣衫,心想学凫水需要穿那个吗?
赵珩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说:“你想裸着也成,省得这些广袖裙摆和披帛碍事。”
明明是很正经的事,经他这么一说,偏多出一抹其他意味来。
宋知意顿时涨红了一张脸,连忙摆手道:“那我不学了,我这辈子不一定会落水的,何必杞人忧天。”
赵珩脸色顷刻变得严肃,沉声问:“你总是这么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吗?”
“我……”宋知意有点怕他这个样子,心虚地拽着他袖子摇了摇,软声道,“你别凶嘛,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学还不成?”
赵珩冷哼一声别开脸,没再说话。
傍晚他们出门,经过西南角的院子,赵珩递给落眉一个眼神。
落眉点点头,夜色里身形很快消失-
魏国公府。
魏慕甯着急赶来书房,魏国公刚看完赵景送来的急信。
魏慕甯不安地问:“父亲,如今婚事未定,您当真要帮四殿下吗?”
其实她心里压根就看不上赵景,比她小,且容貌也不俊美,才识谋略也不过人,只是徒有皇家血脉罢了,连赵珩未重病残疾前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过。
然而魏国公起身说:“齐王越王皆有妻儿,来日便是助他们成就大业,你眼里也容不得沙子,其余皇子尚小,你等不起,只有四殿下,年纪适合,又无母族倚靠,最易拿捏。”
魏慕甯张了张口,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魏国公快马赶来宫苑求见皇帝,欲为赵景开脱一二,未料,苟富贵守在门外,客气拦了拦:“还请国公爷稍后,如今皇上不得空呢。”
魏国公深深蹙眉,望向屋内。
烛火摇曳出一道妖娆身影。
楚柔,也就是昔日的娴妃,衣衫毕露地跪在皇帝脚边,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别开脸,冷声问:“你害死朕的孩子,还有胆子跑出来见朕?”
楚柔抹了把泪,湿润的手心覆上皇帝的腿,试探着抚上,委屈道:“妾身是冤枉的,是被栽赃陷害的,为何不敢来见皇上?”
“哦?”皇帝这才扭回视线。
美人婉转臣服身下,柔若无骨。
皇帝今日刚惊吓又暴怒,自是需要些消遣,一时之间,便也不克制自己,朝楚柔伸出手,“上来,你要是说不出个有理有据的所以然,朕绝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