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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周卜易,误人子弟 “谁教的你,好生无……

    离鸡鸣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美人忽从梦中惊醒,然后隔了一会又陷进去。

    入梦,惊醒, 醒来,再进梦中。

    循环往复,似乎没有尽头。

    顾棉两步走到床边,紧紧握住周卜易的手。

    本王要怎么帮你?本王已经尽了所有努力……

    周卜易, 你,要靠自己。

    顾棉的眼睛死死盯着美人, 趁他梦醒的那一点点时间跟他说话。

    慢慢的,周卜易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要怎么治好一个得了离魂症的人?

    顾棉将十根手指与美人相扣,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

    “周卜易……

    “周卜易……”

    “周……卜易……”

    顾棉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唤了多少遍,也许是一千遍一百遍?

    然后就在某一声之后, 终于得到了回应。

    “叫魂呢?”美人笑着看他, “顾小棉。”

    周卜易美得不像话的眉眼弯下来,像是盈了一捧秋水。

    于是顾棉想,周卜易一定是狐狸变的精怪。

    要人老命了……

    “棉丫头, 直呼你先生的名字,是不是有点大不敬啊?”周卜易半开玩笑着,看见顾棉瞬间涨红的脸颊, 笑了笑,调戏似的低喃,“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大半夜的在屋里晃来荡去,爷这是问道寻仙呢?”

    顾棉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从小板凳上起来,绕过那凳子,然后和衣躺在了小榻上。

    “闭嘴, 睡觉。”

    这会儿他倒是惜字如金了,也不知道刚刚是谁差点没把嗓子说冒烟。

    周卜易忍着笑,到底是没憋住,漏了些声音出来。

    顾棉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夜里,幽幽如两团鬼火,一闪一闪盯着不住发笑的美人。

    周卜易可能是觉得顾棉这满眼苦大仇深的样子还怪可爱的吧。

    他越发笑得开心,笑得甚至咳嗽起来,然后皱眉吐了血。

    顾棉唰一下跟诈尸似的坐起身,鞋都顾不上穿,只一瞬就到了周卜易身边。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一直吐血

    外伤会导致人吐血吗?

    顾棉大拇指贴上美人唇角,把那血抹开。

    为什么……他身上是不是有别的病……

    他怎么就这么多病……

    这些病,会不会致命……

    为什么养个小私奴就这么难……

    顾棉低下头,轻声询问,“本王……可以抱你吗……”

    按理,那外伤应当都结痂了,小心一点应该不碍事……

    “不给抱,回去睡觉”,周卜易直接闭上眼睛,不理人了。

    顾棉手已经伸出去了,可终究是不敢唐突,怕伤到周卜易,又悻悻收回手。

    露气深了,而他也再没有了困意。

    顾棉在床底下找到了刚才被踢开的另一只木屐,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木地板就出去了。

    他手里拎着一盏小油灯,走在黑黢黢的长廊里。

    偶尔有换班的家丁向他行礼,他视之不见,一路来到华云舒在的偏院。

    推开院门,顾棉深深蹙起眉……

    …好好的地上怎么全是大坑……

    华云舒在这里干了什么?开荒吗?

    他本以为华云舒早该睡下了,却没想到那卧房竟还亮着灯!

    顾棉放轻脚步从坑边走过,贴着窗边去听。

    ——那里面有人在谈话!

    华云舒听见推门声,转了转眼珠,努努嘴示意坐在旁边的人顾棉来了。

    那人不动声色微微点头,继续道,“云舒,你要的卷轴查到下落了,明日可能会出现在鬼市上。”

    ——明日吗?

    顾棉将耳朵贴在墙上,以期听得更清楚。

    “长兴啊,你明儿跟管家告个假,就说家里老母病了,要回去探望。

    “我们安排的牛车就在城东门外接应,鬼市的位置只有……”

    华云舒压低了声音,顾棉没听到名字,“…知道,错过了这趟车,连我也不清楚去哪里找入口。”

    傅辰压了压草帽,他没用腹语改变声音就是刻意要做给顾棉看的。

    也该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傅辰沉声,“明天天一亮我就出发,誓死拿回卷轴!”

    华云舒轻叹,“大人这病……唉……”

    “那地方是最后的希望了……”

    傅辰眼露赞许——好话术。

    有话如此,还愁殿下不上套吗?

    顾棉不知道屋里两人在做什么打算,他本是来叫华云舒仔细给周卜易把把脉的。

    现在看来这华云舒早就知道周卜易身体的问题了。

    顾棉转身离开——他现在就要出发,抢在傅辰前面上牛车!

    不亲自去看看,始终是不放心……

    况且……

    顾棉垂了眸子,听周卜易的意思,他们这些人其实未必可信。

    他只能相信自己和先生,其他人一概都要留个心眼。

    既然这东西听起来如此重要,那还是自己拿在手里比较好。

    见顾棉离开,两人才继续说起之前的事来。

    华云舒疑惑道,“长兴,那边为什么还不动手救人”

    傅辰语气中透露着不满,“他们已经放弃了南城王,决定重新培养一位朝歌皇室上谱。”

    “不可理喻!”

    华云舒不用想也知道他们选了谁!

    “那顾承年绝非池中之物,他脑后有反骨,而且之前对大人……坏了……那一脉难道对大人不满,想借此敲打他……”

    华云舒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性,“你快点跟黎阳春解释,说服他去劝劝那一脉,大人他……”

    “晚了”,傅辰摇摇头,“我看见那一脉的人和顾承年一前一后从同一座茶楼出来……”

    “那一脉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或许,他们已经打算烧谱回炉,重铸九器。”

    “他们应该已经察觉我们脱离掌控,想要……只怕不光我们上谱九人,甚至包括黎阳春那几位督察在内,也许都被划了红线……”

    华云舒深吸一口气,腿有点发软,他抖着声音道,“我……我现在去告诉大人,提醒他……”

    “云舒”,傅辰抓住华云舒的袖子,“你还不明白吗?大人早就料到了。”

    “别再去打扰大人了……让他好好休息吧……长兴……”

    “长兴心疼他”,傅辰咬牙,“那一脉明明有办法救大人出来,却放任大人去跪钉板……”

    “这件事本就是那一脉的问题!如果不是他们非要清算徐川,大人至于以身入局吗!”

    华云舒拍拍傅辰肩膀,权做安抚,“长兴,多说无益。”

    “既然他们不仁,那我们也没必要跟他们假义。相信大人的安排,相信大人的智谋。我们……”

    华云舒看着黎明即起,眼睛里渐渐亮起光,“终将登顶。”

    “只是大人在殿下一事上到底还是情感胜过理智,这点我们不得不防”,华云舒叹了口气,道,“长兴,辛苦你再去联系黎阳春一趟,计划已变,那一脉的布置不得不动了。”

    傅辰颔首,然后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其实……我怀疑那一脉早生了私心。”

    “他们究竟是想要一统,还是……”

    ——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们做的,与幼时他们教我们的,早已背道而驰。”

    “不重要了”,华云舒背上药箱,“我去给大人换药,再问问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不救泽舟,我们自己救!

    “没有顾泽舟,我们在边南关会多不少麻烦……”

    二人一道走出院门,然后分道扬镳。

    顾棉走到城东门的时候,刚好天蒙蒙亮。

    一个左肩膀上搭了条毛巾老农打扮的人正坐在牛车上用柳枝戳牙。

    看见顾棉,他一愣——不是…这谁啊?

    可能是路过吧……胡一窦想着,满不在乎继续戳起牙缝里卡着的菜叶来。

    “你叫什么名字?”顾棉径直停在了胡一窦面前,“在谱上排第几?”

    “嘿,你特么谁啊?”胡一窦拉下脸,“知道老子在谱上还这么趾高气扬,一点礼貌都没有,你是哪个误人子弟的家伙教出来的??”

    顾棉极冷淡地吐出三个字,“周卜易。”

    ——完了……

    胡一窦一个趔趄从牛车上摔下来,连滚带爬抱住顾棉大腿,“咳…那个……小胡我就是没睡醒……”

    “主子…您…您可千万别跟大人说啊!”

    要是叫周卜易知道自己骂他误人子弟,他还不得扒了自己一层皮

    “嘿嘿嘿,主子……姓名什么的无关紧要,您想怎么叫怎么叫,就是叫我胡狗蛋儿胡铁柱都行啊。”

    顾棉一头黑线,他拂开胡一窦的手,冷着脸道,“本王不喜与人触碰,离本王远点。”

    “没关系啊主子,您可以不当我是人,当我是个牛马就行”,胡一窦站起身,挠挠头,“我擅长堪舆风水、盗墓偷尸、摸金挖坟,主要作用就是当个开路的马和搬运的牛,人送外号一牛马。”

    顾棉闻言脸色更黑——这都什么跟什么?那《名器谱》上怎么尽是些奇葩

    胡一窦神色小心看了顾棉一眼,紧跟着便低下头,左右手两根食指不停对戳。

    “那个…刚刚是我没有礼貌,顶撞了主子……主子别告诉大人呗……”

    顾棉看了胡一窦一会儿,道,“可以,等会带本王一起去鬼市。”

    胡一窦脸色一变,“这个……那个……额……”

    “怎么?”顾棉眉头一皱,“支支吾吾的什么意思?”

    “啊……鬼市在…在地下……”

    胡一窦心一横,闭上眼道,“其实这鬼市在皇陵下面!您可能要掘自己祖坟!”

    “……”

    第32章 活阎王回来了! “周卜易他…他没死!……

    顾棉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他一言不发走到牛车后面,然后纵身一跃,躺在车板上的稻草中闭目养神。

    顺便等着傅辰过来。

    胡一窦见顾棉闭上眼睛, 识趣地没有再与他说话,翻身坐到牛背上,嚼着野草欣赏日出。

    常年行走在地下的人,会比旁人更容易感知到阳光的温度吧?

    胡一窦摸摸下巴上的胡须, 那里沾了片秋叶。

    他对着秋叶笑了笑,便将它送进风里, 招了招手,像是在送别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鸡鸣响过三声,傅辰的身影才遥遥出现在远方。

    “长兴!”胡一窦大嗓门喊完,才想起来顾棉还在睡觉, 顿时懊恼地一拍脑门。

    傅辰也看见了他, 远远地站住脚,满脸震惊。

    “胡…胡一窦!怎么是你!”

    坏了!他不是应该正在送尚方剑转移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消息没有传出去,中间出了差池!

    这下出大事了……

    一定是那一脉从中作梗提前截胡了尚方剑, 这把剑若不能送到顾棉手中,后面还怎么……

    胡一窦见傅辰一直不过来,也有些疑惑, 他取下别在牛角上的短鞭,打了个呼哨。

    顾棉躺着没动,等到傅辰准备上牛车之时,才忽然从草堆上坐起。

    傅辰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道,“王……王爷”

    顾棉觉得有些可笑。

    他身边人的身份几乎全都是假的,那究竟什么是真的呢?

    好一个门夫, 好一个傅辰。

    “傅长兴”,顾棉嗓音低沉,“你跟了本王十几年,本王认识你的时间比认识周卜易还久。”

    “你瞒得好啊”,顾棉眼露疲惫,“你又是谱上第几?”

    傅辰低着头不说话,良久后,他取下脖子上挂着的帆布包。

    “王爷……小人替您易容……”

    “生人不入鬼市,鬼市不见真容”,胡一窦感觉气氛不对,在一旁解释,想借此引开话题,“所以要画殓容扮死人,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一来可以隐匿信息,保证交易的顺利,二来嘛……”

    “二来这能进鬼市的都是地下的朋友,人多门杂,相互之间怎么着也会有点世仇摩擦,万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打起来还闹大了,不就暴露鬼市位置了嘛……”

    顾棉一边心不在焉听着,一边盯着傅辰的手,眼睁睁看着他掏了个纸包出来,那里面装的竟是墙灰!

    这东西抹上去,会烂脸的吧???

    顾棉皱眉摇头。

    傅辰将墙灰放在草堆上,又掏出一个小陶罐,“这是云舒调的药油,先涂一层就不伤皮肤了……”

    顾棉犹豫再三,勉强点了点头。

    他身体僵硬——第一次被人化妆,还化的是个死人妆!

    这体验……就怪奇妙的。

    等傅辰都画好了,顾棉也不知道自己最终变成了个什么鬼样,只从那胡一窦不住颤动的肩膀可以瞧出……

    …大约是挺乐子的……

    傅辰一脸严肃,抓着纸包往胡一窦那边走。

    胡一窦一边没有形象地颠笑,一边拍着牛背大喊,“哎——你可别动我这张俊脸!”

    “我戴个面具扮纸人就行。”

    顾棉手指一紧——草!

    可以这么搞,怎么不早说?非得等他化完了说?!

    顾棉再往旁边一看,只见傅辰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瞬间脸色更加阴沉起来。

    “咳…”傅辰把面具戴到脸上,“时间来不及了,所以小人只好将就一下……”

    说完傅辰就上了牛车,与顾棉坐在一处,“老胡,赶紧上路!等到了午时,鬼门可就要关了!”

    “欸!得嘞!”胡一窦笑呵呵甩了个鞭花,驱动牛车上路。

    “殿下躺好咯,咱这是灵车,您今儿个演寿老爷!”

    顾棉无奈,只得躺好,刚躺下就听那胡一窦说,“一会上了黄泉路,可就不好开口说话了,交易得用腹语,这也是长兴非来不可的原因。”

    顾棉动了动手指,表示自己听见了。

    一路上再没有人开口,顾棉躺了一会,渐渐养饱了精气神。

    牛车减速,顾棉本以为会往皇陵那边去,谁知胡一窦转了方向,一头钻进了密林。

    没过多久,车停了,面前是一棵百年老树,巨大的树干上有一个半人高的树洞。

    胡一窦没有解释,他身姿矫健率先钻进了树洞里,消失了。

    顾棉迟疑了一下,咬咬牙跟着钻了进去,原来那树底下有个土洞,上面还吊着绳索,顾棉抱住绳索很快溜了下去。

    下去后不久,就被人披了件黑色斗篷,从头遮到脚,只能看见顾棉死人一般完全面目全非了的脸。

    胡一窦也披了斗篷,手上还拿着一件,不远处的桌案前坐了一个人,地上的麻袋里还有不少一模一样的斗篷。

    傅辰从后面走来,胡一窦将斗篷丢了过去。

    然后他走到桌前,敲了四下桌面。

    顾棉眸光微动——这搞得真挺煞有介事的。

    民间有异闻,说是敲门有规矩。人该敲三下,鬼才敲四下……

    他们现在可不就是鬼么?

    那桌前坐着的人头也不抬,明明没有开口,却能听到他的声音,因着空旷的空间,一回声就跟鬼在说话似的。

    “叫什么?哪年死的?”

    傅辰系好了斗篷,胡一窦在旁边比划了几下,他点点头,用腹语回道,“死于前朝,生于今朝,我们赶着投胎,还望行个方便。”

    “名字,好给你们几个勾生死簿。”

    “名字不知道,但那位……”傅辰指着顾棉,语气压得有些低沉,“阎王家的接班人。”

    “阎…阎王!”那人站起来,对着顾棉鞠了一躬,“不用记了,你们拿着空牌位直接进去就是。”

    顾棉看见那人眼中有一丝惧色,不由心下疑惑起来。

    胡一窦给他们分发了牌位,说的是牌位,其实就是一块挂在腰上的小木牌。

    胡一窦蹲下身,在那人的麻袋里找蜡烛。

    那人也不拦,就看着胡一窦拿了整整五分之一,塞满帆布包才作罢。

    胡一窦冲那人点点头。

    那人却忽然叫住他们,“阎王点卯,百鬼燃灯,不知那位可否放小人还阳”

    胡一窦脚步一顿,给傅辰比划了一个数字。

    “十五点灯,名册上不会有你。”

    傅辰说完,那人竟是满面感激不尽,冲顾棉跪下,叩头道,“阎君仁慈,我名李德,请转告他老人家,朝歌李家日后必当回报。”

    “三尺微命,往转圆缺。今日落魄,他日乾坤。”傅辰留下这句话,就跟着顾棉他们消失在入口处。

    那人很久之后才抬起头,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周卜易……”

    李德喃喃自语,“他没死……他回来了……”

    那个活阎王他回来了!

    李德失魂落魄坐回椅子上,等午时一到他就迅速钻出树洞,弄了些茅草遮挡洞口,然后匆匆离开。

    ——回李家!立刻准备投名状!

    周卜易既然没死,只怕这腥风血雨即将掀起。

    周卜易的铁血手腕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的,哪怕是朝歌皇室,也挡不住周卜易的疯狂报复!

    李家,必须要站队了!

    他要回去通知他那个中书令的老爹,赶紧乞骸骨辞官。

    如果他爹记恨他当年出走不肯听,那就不管李家了,起码先保全自己再说……

    顾棉走在黄泉路上,只感觉每一个路过他的人,都隔着一张面具在嘲笑他。

    他手指越发攥紧,有一种很想掀桌子的冲动。

    傅辰面具下不知道是什么神情,倒是那胡一窦肩膀抖动幅度越来越大。

    ——这傅长兴到底给他化了个什么妆有那么夸张吗?

    这鬼市没有想象中那般热闹,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摊位,还很敷衍。

    有人就坐在地上,垫了个麻袋,往上面摞了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破烂。

    没有叫卖吆喝声,摊主们好像都很高冷,无一例外都用草帽遮着眼睛,黑布蒙着脸,不发一语。

    顾棉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复盘之前走过的路程,然后他就发现了不对。

    这胡一窦……似乎是有意识的引着他往某个地方走。

    之前那些摊位,胡一窦虽然装模作样去查看过,但,总感觉胡一窦知道这里没有卷轴……

    而傅辰就更离谱了,他竟然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只埋头跟着胡一窦乱逛。

    顾棉眉心下陷,眉梢挑起,想到了一种可能。

    ——胡一窦知道卷轴在哪,而傅辰知道胡一窦知道卷轴的消息。

    巧合吗……还是……

    那卷轴根本就是胡一窦放出去的呢……

    顾棉眸色一瞬间深了许多——从昨天晚上的谈话开始,他们就在故意引导他来这个鬼市,拿到那所谓的卷轴。

    从一开始,这卷轴就是冲着他去的。

    但这是个阳谋,顾棉无法拒绝。

    如果周卜易真的病重到非卷轴和华云舒说的地方不可治,那么他……赌不起。

    这个卷轴必须拿到手里,那个地方也必须弄清楚在哪,然后去一趟。

    前面,胡一窦忽然停下脚步,左顾右盼起来。

    顾棉集中精力,开始寻找,很快就看见了卷轴。

    他往那边走去,然后悄悄观察了一下胡一窦的目光。

    果然…东看西看就是不往卷轴这边看……

    就像故意让给他一样。

    顾棉没有迟疑,拿着卷轴就直接揣到怀里,然后丢了一叠银票过去。

    反正是顾承年给的……花起来不心疼。

    顾棉心中忽然闪过一个绝妙的想法。

    第33章 先生就喜欢调戏他 “别跑啊棉姑娘~”……

    顾棉回去的路上一直心不在焉打着小算盘, 一时竟忘了要洗一洗脸。

    到了东门,顾棉跳下车带着卷轴独自回府,走在街上不断有人侧目, 他也恍若未觉。

    已是夕阳近黄昏,傅辰看着顾棉远去的背影,开口,“胡牛马, 你不是应该在岭南吗”

    胡一窦呸了一声,吐出草根, “东西我已经给墨连城了,他不是要去墓里布大阵吗?我去找他拿图纸的时候,他说他顺道带过去,我就给了呗。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何止有问题……问题太大了……

    “这事要是叫大人知道, 你非得……”傅辰叹了口气, 颇有些无奈道,“墨连城可能有问题……你能不能别那么大大咧咧,长点心眼儿行不行”

    “害, 怕啥,反正大人在这,能出什么事。”胡一窦满不在乎道。

    傅辰闻言皱了皱眉。

    这……这想法不对啊, 要是老胡一直这样,后面说不定要在他身上出大岔子。

    “胡一窦!”

    “吼啥吼”,胡一窦不满的捋捋胡须,“回去看你的门吧,我下墓了!”

    胡一窦把傅辰撂在一边不理,一扬绳鞭,“叱——”。

    就驱着牛车掉头离开了。

    傅辰忧心忡忡看着牛车的方向, 叹了好几声,又看了王府方向一眼,摇摇头,走进一家客栈。

    黎阳春一身便衣,就站在客栈二楼,看见傅辰,直接推门进了包间。

    “那边的决定我改变不了”,黎阳春站在窗边,背对着傅辰。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如果不是他心太软,我们何至于如此被动”,黎阳春负手而立,“他再心慈手软下去,那么就将由我代他……”

    “黎督察”,傅辰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您为什么总怀疑大人呢?”

    “您很清楚,您与大人的差距。”

    黎阳春似是晃了晃神,然后他转身,看着傅辰,“长兴,我并非质疑他的能力,而是……”

    “我看出来,他似乎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你该明白,如果他为情所困,等着我们的将是满盘皆输。”

    “我不明白”,傅辰握了握拳,“大人他不是木头!”

    “不,你明白”,黎阳春轻声,“徐川就是例子。”

    “所以他必须是一块木头,一块完美的人形木头。”

    “诏狱的事只是一个警告,如果他再继续任性下去,那一脉……”黎阳春叹息,“你知道的,我并不想……”

    “但我必须提醒你,那一脉会有更残忍的手段来逼他收心。”

    “长兴,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黎阳春语气无比沉重,“你想看他再去滚烧红的钉床吗曾经就因为他替你说话……”

    傅辰紧紧攥住拳头,“当年是我连累大人……这一次,我……”

    “长兴,你要明白,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大人好……比起殿下,我更在乎大人……”

    “我明白了”,傅辰点点头,“长兴的命是大人给的……必要时候……”

    “必要时候,你就做掉顾棉,然后带着大人走,那一脉,我们会想办法蒙混过关。”

    “大人他若不愿呢……”

    “你们啊,总是看不透”,黎阳春摇摇头,“你管他愿不愿,叫云舒毒晕他,叫允之打昏他,随便什么法子,先保住他的命再说。”

    傅辰沉默片刻,坚定点头。

    “哦对了,那个戏疯子被放出来了,他说要去边南关等大人,你提前告诉大人一声,让大人有个心理准备。”

    “梅学林!那里是战场!他过去干什么!”

    傅辰一想到那个不男不女不人不妖的怪物就头疼。

    “也是那边的安排,可能是去牵制大人的,你也知道学林他……”

    “……”

    顾棉进门的时候,华云舒正端着茶杯,喂美人喝水。

    听见响声,华云舒回头一看,愣了一下,没忍住大笑起来。

    “哈…哈……”他努力去忍,但很快破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那个…哈哈……我还有…哈哈哈我还有事……”华云舒把茶杯搁在一边,飞速逃离现场,整个王府仿佛都能听见他放肆的笑声。

    美人靠墙坐着,抬眸淡淡看了顾棉一眼。

    “爷这是打算吓死谁?”

    顾棉后知后觉摸摸脸,摸了一手面粉似的白粉。

    “去洗个毛巾过来”,周卜易伸手拢了拢被褥。

    拢完了也不见顾棉动,美人眯起双眸,看了顾棉好一阵,轻哼,“别愣着了,拿过来为师给你擦擦脸,脏死了。”

    顾棉心跳慢慢加速,墙灰掩盖下也能看见他熟透了的脸。

    周卜易笑了声,不说话,只看着顾棉,看得顾棉连耳朵根也发起烧来,逃也似的跑了。

    周卜易动了动身子,轻嘶一声——果然还是有点疼。

    不过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无伤大雅。

    顾棉端着铜盆回来了,他一早就借着水镜瞧清了自己的鬼样,此时脸色很不好看。

    夸张的黑眼圈,乌紫发黑的嘴唇,快比脸还大的腮红……

    …这踏马画的风流鬼吧?合着他是因为马上风死的

    周卜易接过半湿的毛巾,抬了抬手……

    够不到……

    “顾小棉,你衣服里插竹竿了吗?

    “弯个腰能死怎的?”

    顾棉感觉周卜易莫名其妙心情差了很多,他抿抿唇,踢掉靴子,跪坐在床上,低头靠近美人。

    周卜易手一紧,把毛巾里的水都捏出来些许。

    …不是……他靠这么近做什么?

    他脑子轴的吗?这么近怎么擦

    周卜易把手放在顾棉胸口,轻轻推了一下,眼睛里已染上三分怒气,“远点,要不别擦了,反正丢人的是爷自己!”

    顾棉耸了一下鼻子,没闻到血腥味,这才将腰身移远了些。

    “你…你怎么坐起来了……”

    “躺倦了”,周卜易一手扶正顾棉的脸,一手用毛巾擦拭,“再躺下去,奴要散架了。”

    …你乱动才会散架吧……

    顾棉刚要抿唇就听见一声呵斥,“把嘴张开,这涂的什么鬼颜料,本来就难擦!”

    顾棉的目光有些复杂,说不好是憋屈还是委屈。

    他深吸气,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本王不与尔病弱之流斤斤计较!

    周卜易的眼神很凶,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力气,他的手很轻。

    擦了小半张脸,周卜易将毛巾丢进铜盆,顾棉垂眸搓洗,脑子里却全然不是手中之物。

    刚刚先生摸他脸了,还摸了好多下。

    顾棉感觉自己有点像得了骨头的大狗,因为骨头很多,就开心得恨不得把尾巴给甩飞到天上去。

    …幸好他没有尾巴,不然丢脸可就丢大了……

    周卜易这个王八蛋一定会嘲笑他的。

    洗好了毛巾,顾棉又把毛巾递过去,然后目光灼灼盯着周卜易的手。

    那只手……原先是该有点肉的,肉和骨的比例刚好,漂亮白润又不缺骨感。

    可如今呢顾棉思考了一下,想到了一个词——鸡爪。

    那就是一张皮裹着白骨罢了,瘦得骇人。

    一想到这,顾棉头就越来越低。

    周卜易皱着眉给他扳正,然后挂了一抹讥笑道,“爷搁这面壁思过呢?奴是擦脸,不是洗头。”

    “周卜易,你说够了吧”,顾棉声音有点闷闷的,“不准再说了。”

    “怎么?”美人皱起的眉头忽然松开,轻笑着拍拍他的脸,“要给爷说发烧了?”

    ——怎么就喜怒无常失心疯成这副模样?

    顾棉用指甲轻轻刮了刮手心。

    反正周卜易得失心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顾棉缓缓阖眸,他早就习惯了。

    指尖用了一点力,掐着手心肉,他才忍住了没落荒而逃。

    以前的时候吧,周卜易这个混蛋就喜欢撩他玩,他不经撩,稍微过火了些,他就想跑。

    那个时候,周卜易就一边勾着他的衣带把捂着眼睛的他拽回来,一边揉捏他通红的脸颊。

    “别跑啊棉姑娘”,周卜易眼睛里满是恶劣的笑容,“说两句玩笑话而已,不至于羞成这样吧?”

    他连连后退,周卜易却偏要使坏的步步紧逼。

    脊背贴上墙壁,无路可退之后,顾棉一把抓住周卜易宽宽的袖子,把脸闷在了里面,死活不肯撒手了。

    周卜易就笑着蹲下身,一边揉他脑袋,一边道,“小殿下是不是发烧了?怎么这么红这么烫”

    顾棉想着从前呢,这混蛋就喜欢逗他玩,似乎能从中获得极大的乐子。

    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只是如今他已经比周卜易高出很多了,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殿下了。

    顾棉眼神越来越晦暗,其中夹杂着一种非常危险的情绪。

    周卜易,你给本王等着,等本王把你养圆了,看本王怎么欺负你!

    美人轻蔑一笑,丝毫没把顾棉的目光放在眼里。

    他把顾棉擦得干净如初,才又懒洋洋靠回床头。

    像极了一只懒猫,心血来潮用爪子捞了几下鱼,没捞多久就用尾巴圈着身体晒太阳去了。

    顾棉看着美人这个样子,实在是心里很痒痒。

    周卜易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您怎的还没滚?”

    “那臣请爷滚?”

    第34章 他注定要被折断 “他只为你而存在”……

    “这是本王的寝殿, 你要本王去哪?”

    周卜易,本王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守着你。

    “算了吧爷”, 周卜易轻轻咳嗽几声,“奴已经想通了。”

    “念头通达,诛邪不侵。”

    “本王不信你。”

    “好,你不信, 奴饿了,爷先去弄点吃的行不行?”

    顾棉仔细观察着美人的神色, 见他不似作伪,便点点头,去传膳了。

    撩开珠帘的时候,顾棉紧绷了多日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如释重负。

    周卜易肯吃东西了, 而且刚刚他进来的时候, 周卜易是在喝水吧?

    他明明很高兴,可为什么鼻子一直酸酸的,眼睛很涨很涩, 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了一样。

    顾棉忽然转身,“你……能吃面食吗?”

    “今日是……寒露节”,顾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本王亲自下厨,给你做最喜欢的阳春面。”

    见美人没什么反应,顾棉一顿,小声补充,“流心的……”

    说完,不等周卜易答,整个人就消失了。

    顾棉想, 他不是不敢听周卜易的答案,他只是觉得天色不早了,他不想再饿死这病鬼罢了。

    天凉了,顾棉跟自己说,要记得多添汤,不然面会坨。

    坨了的面,他那挑食的猫儿是不肯吃的。

    好多好多年以前,南城王府上,周卜易抱着小手炉,就长身立于覆了早霜如雪般的草地里,一沾到点冷空气,周身都冒着白雾。

    顾棉从柴房搬了个木墩子,踩在上面才勉强够着灶台。

    “算了吧小殿下”,周卜易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还在一边冷嘲热讽,“臣指望您煮出来的东西能吃,还不如指望鲤鱼会在天上飞。”

    顾棉抹了一把脸蛋,满头满身都是草木灰,两道泪痕挂在脸上格外明显。

    “我…我可以!”

    “我可以的,先生……”顾棉把手放在盆里洗了洗,又把锅铲洗了洗,举给周卜易看,“不脏,干净的……”

    “是吗?”周卜易往锅里瞥了一眼,果然那水上飘了一层浮灰。

    “您是什么时候得的眼疾?”

    顾棉很难过,他那时候人太小,身子太矮,添完柴再爬上木墩,脸和衣服就容易在灶口蹭上灰。

    因为添柴的本事不到家,灰烟弥漫得整个膳房里都是。

    顾棉一边呛得咳嗽,一边抹去熏出来的眼泪,在大烟里面忙忙碌碌。

    周卜易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想点了南城王府来报复他。

    还是个蠢到家的同归于尽打法。

    因为水放太少,最后煮出来的是一碗惨不忍睹的面坨坨。

    蒙了一层灰的面坨坨。

    顾棉沉默着看了它很久,然后没忍住吸了下鼻子。

    没事……打个鸡蛋上去,流心那种……它就变成金黄色了……

    很好看的。

    顾棉手忙脚乱一不小心连壳带蛋一起打进了碗里,他忙跳下来去找筷子,然后坐在门槛上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挑鸡蛋壳。

    南城王府的下人系着围裙,阻止也不是,帮忙也不是,只能站在一边唉声叹气。

    周卜易躺在树下摇椅上,身上盖了毛毯,手炉一个塞在褥子里,一个抱在手中。

    顾棉好不容易挑好了壳,可却傻了眼。

    他看别人也是直接打在碗里,为什么人家的蛋一会就熟了,而他的现在还是生的

    他好像又搞砸了……

    顾棉耷拉着脑袋,端着那碗不知道能不能吃的“阳春面”,慢慢走到周卜易面前。

    他低着头,咬着下唇,手臂颤抖,泫然欲泣。

    “小殿下,如今是你要毒死臣,怎的臣还没哭您倒先哭上了?”

    周卜易坐起来了一点,接过碗,等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就连一贯能说会道的他也沉默了。

    …不想打击孩子信心,但恕他真的下不去嘴……

    “吃面呢,好歹给点汤吧?”周卜易把碗撂在一边,往后一仰又懒懒散散躺回去,“得,毒死臣还不够,小殿下这是打算把臣活活噎死。”

    顾棉低着头,两根指头捏着周卜易一角袖子,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周卜易手背上。

    “别哭了行不行?真是输给你了丫头”,周卜易十分不情愿的又坐起来,葱白修长的手指去捧顾棉脏兮兮的小脸,“抬头看着我丫头。”

    “怎么了嗯?怎么就非要煮这碗面呢?”

    顾棉只埋头肩膀一抽一抽,不抬头也不回答。

    “再哭?”周卜易作势扬起手,“再哭臣要揍人了。”

    顾棉一听,将周卜易袖子攥得更紧,然后闷闷哭。

    “唉……”周卜易的手落下来,放在顾棉头顶,用力揉了揉。

    “死丫头,臣上辈子一定欠了你的。”

    “行了行了,臣还没死,给谁哭丧呢?”周卜易恋恋不舍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然后往膳房走,“滚过来,臣教您做行了吧,烦死了。”

    给谁哭丧都不给先生哭,顾棉手里攥着周卜易袖子,心里钻着周卜易牛角尖。

    先生是神人,先生不会死。

    周卜易动作很麻利,三两下卷好了袖管,一脸嫌弃弯腰把顾棉抱起来放到灶台上。

    满屋子的烟排出去,炉子里添够柴,火苗烧旺起来。

    涮锅,烧水,调味,下面,一气呵成。

    盛了一大碗和一小碗,汤分均匀。

    葱段撒上去,锅里水烧干,然后热油。

    鸡蛋磕两个,打在热汤里,一会就烫白了蛋清。

    瞧着已经很诱人了,可直到那锅热油滋滋淋上去,顾棉很没出息咽了口口水。

    没办法,太香了,热油一倒,整个空气里都是熟香。

    顾棉凝望着周卜易沾了凉水有些泛红的手。

    他先生怎么什么都会啊?

    好喜欢……先生……

    周卜易把面端出去,然后用筷子粗的那头敲了敲顾棉脑门。

    “学会了吧?”

    顾棉点点头,周卜易便把那筷子递给他。

    他张开双臂,等着周卜易给他抱下去。

    周卜易轻嗤了一声,卡着他腰给他弄下来。

    然后便立刻松开了他,往桌边走。

    那天有些许白雾,但不大,正是文人雅士们围炉煮茶的好时候。顾棉呼噜呼噜吸着他那碗香喷喷的面,时不时偷看他先生用瓢往壶里添水。

    在又一次抬头之后,他跟周卜易对视了。

    周卜易放下瓢,屈指弹了一下他眉心。

    “现在能说了吗?”

    “今天是……九月初八”,顾棉声音很小,但能让周卜易听见,“寒露节。”

    “臣怎么不记着寒露有吃阳春面的习俗?”

    “母妃说,寒露是……”顾棉筷子磕了一下碗沿,他像是受了惊般一抖,“嗯……”

    “嗯?”

    “嗯……”

    周卜易在桌下踢了踢他的脚,“说话啊?”

    “嗯……”

    周卜易叹了一口气,伸手捏顾棉下巴,“小殿下,说话。”

    “臣似乎没在面里下哑药吧?”

    “母妃说寒露是…是先生的诞辰……”

    “这是长寿面”,顾棉脸越来越烫,“我想先生……长命百岁。”

    “哦”,周卜易淡淡应了。

    顾棉抬起头,有些急了,“先生不高兴吗?”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周卜易的语气实在太平淡了,就好像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的生日。

    顾棉眼圈一红,他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锥了一下。

    “先生从来不过生日吗?”

    “不是所有人的出生都被期待”,周卜易语气冷下来,“要听实话吗?”

    “臣讨厌生日。”

    不等周卜易说出更加冷冰冰的话语,顾棉已经扑进了周卜易怀里。

    周卜易一愣,下意识伸手虚虚护住顾棉。

    “我…我要是比先生大,我一定期待先生的出生”,顾棉语气有点闷,但他的话很真诚,“我会提前好多天守着,等先生来到这个世上,我…我……”

    顾棉说着说着,后知后觉有些羞,然后声音也就越来越小,磕磕巴巴的,“我……我要第一个抱先生……”

    “先生绝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孩……”

    周卜易放在顾棉背后的手在抖,只是顾棉看不见。

    周卜易还是摆着那一张臭脸,弄得顾棉都要急出眼泪了。

    顾棉一会抓周卜易袖子,一会摸周卜易脸,最后他用胳膊环住了周卜易的腰,把整个脸都闷在周卜易怀里。

    “先生开心吗……”

    没有回答,顾棉又问,“先生可以开心吗……”

    得不到回答,顾棉的语气也越来越卑微了,“先生开心好吗……”

    “求先生了……”

    周卜易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周卜易在想,小孩,这个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是在你出生之前就期待过你的。

    在你的母妃还没怀上你的时候,就有一个人幻想过你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过你的样貌,想过你的性格,想过你以后要走的路,然后他想。

    他会用尽一生去守护你,把你安安稳稳送上千古一帝的位置。

    那之后他会离开,就如他忽然闯进你的生活一样忽然消失。

    你登基之日,就是他完成使命之时。

    小孩,其实他很羡慕你,他只为了你而诞生,等到他没用了,他的族人就会将他处死。

    他会死,为了日后不威胁到你和你的江山,他一定要死。

    他会孤零零一个人独自踏上返程,回到他长大的小竹林,然后在族人的注视下,用那把名唤折竹的剑,抹断自己脖子。

    折竹,折竹。

    他就是那棵走出竹林的,注定要被折断的竹子啊。

    第35章 本王今晚要上床 “本王这辈子都不会放……

    顾棉很用心地看顾着锅里的水, 看着泡泡沸腾起来,他抓了适量的面下去。

    锅有些深,对如今的他来说有些矮了, 他需要微微弯腰才能用小勺子舀起汤尝尝咸淡。

    十多年了,十多年时间,足以让他把一碗小小的长寿面复刻成当年周卜易一模一样的滋味。

    那年的话放到如今,依旧合适。

    ——周卜易, 本王只愿你长命百岁。

    顾棉端起碗,行走间似有秋风相随。

    他推开门, 美人下半身窝在被子里,懒洋洋靠着床头。

    是与当年一般无二的姿态。

    可冥冥之中,好多东西已经改变了。

    顾棉坐上床,周卜易见状微不可查皱皱眉心, 然后笑叹, “爷还挺有孝心。”

    “靠近点,奴先尝尝汤。”

    顾棉心里有些复杂,一时什么情绪都涌了上来, 但他最终只是沉默着挪了挪屁股,往里面坐了点。

    面汤比较清淡,华云舒说周卜易胃不好, 不宜……

    他看着美人低下头,抿了一小口汤液,他的目光竟似钉在了那勺沿。

    他很快垂了眸子,执起筷子,没敢挑太多,就勾了几根在竹筷上,慢慢转动。

    卷好了面条, 往蛋心里戳一戳,裹了层金黄,才复又送到周卜易唇边。

    “你……吃两口就行。”

    “是那么个意思”,顾棉担心周卜易吃出什么问题,他抬眸去看周卜易的脸色。

    周卜易像是在笑,仔细看却又没有笑意。

    顾棉手抖了一下,低声,“你爱吃不吃,不吃本王再也不煮了。”

    ——周卜易,普天之下还有谁会为了一碗面心心念念十多年之久?

    你要是不识好歹,本王……

    “顾小棉”,美人深不见底的眸子凝着顾棉的面颊,又移到筷子上。

    ——周卜易,你还有什么难听的鬼话你说啊,说了也没用反正本王只当听不见。

    顾棉脊背紧绷起来,他低垂着的睫毛几乎盖住了整双眼睛。

    “抬头丫头”,美人缓慢抬起胳膊,戳了下顾棉脸颊,“紧张什么,又不骂你。”

    直到看见顾棉终于将头抬起,周卜易才弯了眉毛给了他一个还算认真的笑。

    “不骂你,谢谢你。”

    不开心不是因为你,周卜易在心里叹息,顾小棉。

    是我自己的原因。

    周卜易轻轻咬住筷子,将那几根晾凉的面含在口中。

    傻瓜顾棉,知不知道蛋凉了就腥了。

    周卜易没怎么嚼,就直接咽了。

    好腥……腥死了……

    “您最好是把那蛋搅一搅,搅进汤里去,要不奴实在没法下口”,周卜易似笑非笑道。

    其实这不能怪顾棉,周卜易轻咳几声,如果自己能正常进食的话,这碗面会很香。

    可惜了,糟蹋了好东西。

    顾棉何尝不知这其中缘由,他看了周卜易一眼,轻轻吸气。

    “对不起,是本王疏忽了”,顾棉一手端碗,一手搅面。

    虽然不是他的错,但他先认了再说。

    今天是周卜易的生辰,顾棉不想周卜易为这一身病而不开心。

    “本王以后会注意。”

    顾棉就这么几小根几小根喂完了一碗面。

    周卜易倒也赏脸,竟是乖乖吃完了也没闹脾气。

    顾棉想起刚刚买回周卜易的时候,喂他几口米汤都简直难如登天。

    如今想来,竟是有些欣慰。

    在好了,一切都慢慢在变好了。

    顾棉这样想着,心里阴霾散去不少。

    顾棉看着周卜易出神,然后他忽然回神,下床,用晚膳。

    夕阳越来越红了。

    顾棉坐在小桌前,垂眸看婢女收去碗筷。

    “周卜易……”顾棉的整张脸都藏在影子里,看不清神色。

    “顾小棉,该叫先生的”,周卜易移动眸子,笑看过去,“越大越没规矩了。”

    “周卜易……”顾棉声音略沉,“本王陪你熬了几夜,很困。”

    “今晚本王不打算陪你熬了”,顾棉看着周卜易的眼睛,想从那里看见哪怕那么一丁点失落或不舍的情绪。

    没有,什么都没有,那里面只有笑意。

    冰冷的,假极了的笑意。

    “本王……”顾棉忽然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悲愤,“周卜易,你霸占本王的床够久了。”

    “所以?”周卜易嗤了一声,“爷是怎么个打算?”

    “本王要上床”,顾棉一字一句说完,“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本王今夜跟你睡一张床,你给本王当抱枕。”

    周卜易没有回答。

    顾棉提高了音量,“你听见了没有?”

    周卜易一翻身,缩回了被子里。

    “周卜易,明日清晨就要启程”,顾棉压下心底酸涩,“晚上乖一点,不准闹。”

    如果今夜不能休息好,旅途劳顿,周卜易这身体怎么受得住?

    顾棉没指望等周卜易答应,今晚他是铁了心的要搂着周卜易睡。

    顾棉看了看天色,叫人端了水和毛巾进来。

    他打算简单洗一下,至于周卜易,华云舒说伤口暂时不宜沾水。

    等把自己收拾好,顾棉坐在床边,用另一条毛巾给周卜易把脸和脖子都擦了一遍。

    然后他把周卜易的手从被子里轻轻捉出来,给周卜易擦手指。

    在此期间,周卜易一直一言不发。

    顾棉直觉,周卜易在压抑什么。

    是……恼了吗……

    不像……

    周卜易有什么可恼的……周卜易恼了就恼了……周卜易再恼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顾棉一根一根给美人把手指擦干净。

    等一切都收拾好,顾棉看着外面黑下去的天色,吹灭了蜡烛,爬上床。

    周卜易往里面挪了一点,一直背对着顾棉。

    顾棉也跟着他往里面挪,然后他侧过身子,把一整条胳膊从美人后颈下面横过去。

    周卜易枕着顾棉的胳膊,缓缓阖眸。

    ——冷静,你要冷静。

    你必须冷静,他是你的主人,也只能是你的主人。

    周卜易,别忘了你带着使命而来,别忘了你注定该有的结局。

    你不能害了他。你不能害了他。

    周卜易闭着眼睛,心绪不宁。

    秋夜里,顾棉的呼吸很绵长,一阵一阵热浪穿过冷空气触及他皮肤。

    太近了,顾棉的手就轻轻搭在他腰间。

    太近了,近到没有办法去胡思乱想,脑子里已经被枕边人填满。

    周卜易用指甲掐了掐掌心。

    顾棉听着被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动,没忍住红了鼻头。

    周卜易,你当真就如此厌恶本王?

    顾棉用手包住美人的手背,十指插进美人指间。

    “你以为你的身体是谁的?”顾棉声音低沉,“本王许你自伤了吗?”

    没有回应,顾棉自言自语,“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早晚都是要侍寝的,本王不会放过你,本王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手。”

    “周卜易,是你先招惹本王的,是你……

    “你听好,本王绝不放手,要不了你的心,本王只要你人也……”

    “闭嘴”,美人声音无比冷冽,“聒噪死了,不睡滚出去。”

    白天那一刹温柔,仿佛是错觉。

    顾棉自嘲笑笑,是了,他指定是疯了,要不怎么会觉得周卜易温柔。

    周卜易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了。

    周卜易要是温柔,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脾气坏的人了!

    顾棉慢慢把头移近周卜易颈窝。

    随便你凶,再凶能怎么样。

    吸气,呼出,气息交缠的时候,顾棉想,周卜易原先不是这个味道的。

    不懂事的时候,他就喜欢跟个小尾巴一样黏着周卜易。

    周卜易长得漂亮,身上还总是香香的。

    是一种,寺庙里的乌木沉香的味道夹杂着竹子的清香。

    闻着就很令人安心。

    顾棉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安心的味道很淡很淡了。

    已经全然被药的苦味掩盖。

    闻着这中药的苦味,顾棉连呼吸都是苦的。

    这苦渗透进了梦里,四里都是墨一般的黑色,耳边是嘈杂的呻吟。

    顾棉走完梦里又黑又长的过道,那尽头有间小屋。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有尊佛像。

    青灯古佛伴着孤影,是什么人在那里长跪不起

    “先生……”

    满目都是刺眼的红,鲜血蜿蜿蜒蜒一直流淌到门外。

    太可怖了!

    顾棉一下子就惊醒了,他怕吵到周卜易,拼命克制着喘气声和剧烈跳动的心脏。

    周卜易在抖,在说着什么。

    顾棉强迫自己静下心,仔细听了一阵。

    周卜易好像在跟谁对话。

    “我记得……”

    他记得什么?

    “我反省了,我没忘……”

    他……这是在跟护龙一脉的人说话吗?

    “你们难道就不怕我鱼死网破,让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周卜易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别逼我,你们最明白我到底能有多狠。”

    “唔……”

    那些人好像要逼他吃什么东西,周卜易忽然挺身,还没开始挣扎就被顾棉圈在了怀里。

    “好了…好了…先生……”

    “先生…安静……”顾棉把下巴搁在美人颈窝,轻蹭他发丝,“不准再闹了……安静,乖,安静……”

    周卜易听不见他的安抚。

    “华…山泉”,周卜易咬牙切齿,“你敢抗命……”

    “你死了这条心!你就是灌再多的散魂汤给我,也不可能打破我的精神!

    “他们疯了,你也疯了是吧!用这种手段就想控制我做梦!”

    什么!周卜易的离魂症是人为的?!

    那一脉就当真残忍无情至此吗,一点血脉亲情都不顾吗?!

    “华山泉……”周卜易忽然睁开眼睛,狠狠瞪着那屏风和飘荡的外衣,“你糊涂!”

    第36章 先生的过往 “棋子不能有情”

    顾棉抬起左手, 蓦然蒙住了美人的眼睛。

    “没有华山泉,那是本王的衣裳”,顾棉挪近了一点, 让周卜易整个后背都贴在他的胸膛。

    “嘘……别吵”,顾棉将手移下来,放在周卜易小腹处,略微紧了紧, “周卜易,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不准闹了, 本王抱着你睡。”

    心中酸涩,连鼻腔都跟着刺痛起来。

    这样,你能不能稍微安心一点呢?

    你能不能不要做噩梦了呢?

    周卜易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缓缓阖上眸子, 声音清冷, “手拿开,凉得跟死人一样,别往奴肚子上放。”

    当然会凉, 此时的秋夜已经很冷了,他的手方才一直放在被窝外面,放在周卜易眼皮上。

    “嗯……”顾棉把手收回来, 贴在他自己腿侧,“睡吧,本王就在这里。”

    这个姿势其实很不舒服,更别提那被美人枕了半夜,早就麻得没了知觉的右胳膊。

    顾棉僵着身子,连呼吸都非常轻,生怕胸口起伏颤动吵到周卜易。

    周卜易闭着眼睛, 眼角一颗压抑至极的泪悄悄沾湿枕巾。

    ——你已是将死之人,怎好贪欲俗念

    周卜易,你是必死之人。

    周卜易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陷进一个个满是愁闷悲苦的幻境。

    大约是半岁的时候吧,小手没有力气,什么都拿不稳的年纪。

    他跪坐于蒲团之上,老人坐在他对面。

    “你是一颗跳出棋盘的棋子”,老人手执书卷,“可你终究还是要回到这局中。”

    “想见到你母亲吗现在把阴符经背给我听。”

    在别人还在母亲怀里喝奶,还尚未开始学语的年纪,周卜易不得不用全部的心思去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

    所幸,他确实足够聪明,从来不负众望。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口齿不清,有一字音误,你失去了这次机会”,老者起身,“记住,你所言所行,皆不容有分毫差错。”

    周卜易按着书的手指微微发白。

    两岁,他端坐高位,看众人下拜。

    “见过大人——”

    老人立于他侧,“既为百器之君,当有锋利之用。”

    “便赐你名衍。凡人被造化愚弄,而你该玩弄造化。”

    “周衍,过来”,老人牵起他的手,带他走着下山的路。

    老人指着竹林间的小屋,“你母亲就在那里。”

    周卜易好似无悲无喜,他没有狂奔,只是不疾不徐往那边走。

    身后老者点点头。

    周卜易轻轻推开门,一丈白绫悬于房梁,母亲的身躯在空中飘荡。

    “周衍”,老人声音狠厉起来,“告诉我,她因何而死?”

    “因为我,我不该有情。”

    “你想见她,现在你见到了。”老人声音冷如死物,“什么感受”

    “无感”,周卜易面无表情给出那个最优答案,“把她放下来埋了,吊在这里碍事。”

    “你很聪明,知道自己以后会住在这里”,老人语气稍缓,“明日午时前上山,取书。”

    “什么时候这间屋子完全被书填满,什么时候准你离开。”

    那晚的夜很黑,雷声很响。

    周卜易蜷缩在床角,迟迟不敢入睡。

    一闭眼,便是那对在他面前荡来荡去的女人的脚。

    “对不起……”他瑟瑟发抖,“是我错了……”

    因为他想她了,他牵挂着她的近况。

    所以他害死了她。

    雷声大得仿佛是老天在发怒,要将他这个不孝子五雷轰顶。

    他终于睁眼到天亮,天一亮他就逃出了小屋。

    不该,不该有情。

    周卜易看着不算太刺眼的晨阳,收敛了所有情绪,只换上冰霜和冷硬。

    不可以被他们发现,他心底尚且留有人情。

    如被发现,他们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将它拔除。

    五岁的时候,老人与他对弈,“你如胜天半子,我便许你下场。”

    自诩为天吗?周卜易轻蔑一笑,落下关键一子。

    狂妄。

    “周家有你,大业将成”,老人铺开图纸,“你已有参与布局的资格。”

    “黎阳春,你可入世,书信联系,一切皆依他行事。”

    那之后,上谱之人及其家族尽数散落于天下各处,他们的背后,是周卜易的手在操控。

    九岁那年,出了意外。

    傅辰被带回,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老人出现在他门口,问他该如何处置时,他便明白了。

    傅辰或许并无过错,这是周家给他设的局,只为了试探他是否还残存着七情六欲。

    可傅辰何其无辜……

    周卜易冷冷看了傅辰一眼,道,“当回炉再造。”

    毁了傅辰,再换个人上谱。

    行事果断,顾全大局,老人捋捋胡须,这就是护道人该有的心性。

    “只是,我亦有过”,周卜易一句话便让老人变了脸色,“此事因我而起。”

    “你回去”,周卜易看着傅辰的眼神依旧冰冷,“谱上排名降两位,暂停手中之事,去看二十年大门,以思已过。”

    “哼”,老者拂袖而去,“你既觉有过,怎能不受罚,明日膝行上山,子时见不到你,你就去滚钉床,滚到后日天亮!”

    “我自明白,无需多言”,周卜易冷淡道,“滚,不送。”

    “加一项!一步一叩首!正正你的态度和本心!”

    这一次上山,一直到三日后才下来。

    是华山泉把他背下去的。

    “大人……”华山泉那时候已经年纪大了,腿脚不是很利索,背着他走了一天两夜才到山下,“周家不准您用药,您再忍忍吧,我……想想别的办法……”

    “不必了”,周卜易气息很弱,“你回去便是,云舒还小,他离不开你。”

    华山泉心口一窒。

    云舒还小,那您呢?

    云舒可比您还要大四岁啊。

    华山泉拧不过周卜易,把他放到硬板床上就回去了。

    周卜易躺了两天,周家对他不管不问,连水和食物都不给。

    周家主放话,要他自己上山拿,拿不到就去死。

    主家都发话了,那一脉的其他异姓旁支更不敢多言。

    月上枝头,周卜易在山道上爬,身后有一道与他身体同宽的血痕。

    很长很长,并且还在持续变长。

    他爬一点,那血色就多一点。

    他神色恹恹,有点不耐烦。

    他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

    很不喜欢。

    此后他越发拼命起来,十二岁那年,他终于将匕首插进周家家主胸膛,完成了最后一道考核。

    自此,他为周家家主。

    那日,老人张开双臂,坦然接受了落败的事实。

    “周衍,我是你爷爷”,老者目光平静,“你父亲本是上一代护道人,却为了你母亲选择放弃谋划,私逃隐居。”

    “我抓到他,亲手处死了他,我关押你那已经怀孕的母亲,直到她生下你”,老人沧桑的目光中,复杂的情绪已分辨不明,“后来我又将你母亲吊死在你面前,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恨透了周家和护龙一脉。”

    “你现在过来杀了我,以后都不再有考核”,老人递给他一把匕首,“杀了我,你就可以入世。”

    “今日你若心慈手软,那么我会像处死你那个软弱无能的爹一样处死你。”

    周卜易没有犹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结束了……吗……

    还是说,才刚刚开始呢?

    他成了周家的家主,成了护龙一脉的领导者。

    可整个周家,整个护龙一脉,都在时刻密切监视他,从未有一丝懈怠。

    奉源十八年,周家察觉到一丝端倪,欲要逼问徐川顾棉的身世。

    周卜易打乱了十年布局,杀入南方诸国。

    以此拖住周家和那一脉。

    奉源二十年秋,黎阳春写信给他,要以顾棉性命相胁,逼他收兵立刻返回神都。

    “我最多帮您拖到今年冬至,您若还不能归”,信纸上的字是那么令人烦躁,“那一脉将对您略施小惩。”

    “我不知道您是为了什么而忽然发疯,我斗胆猜测与殿下有关,为了您的安危着想,您再不启程,我将会挟持殿下,以帮助您尽快返回。”

    奉源二十一年春,周卜易秘密处理好了南方诸国国君,然后假装收兵。

    他必须要留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势力,脱离那一脉的势力。

    那年春上,他回了神都。

    他跪在针板上,跪在庄严佛像前,有一人悄然出现在他背后。

    “您可有悔?

    “您若悔过,我们便伺机接您出去。”

    “我不知自己何错之有,徐川又何错之有。”

    那人便叹息,“徐川为了一己私欲忘却本心,您呢?”

    “我只知道,我主顾棉。”

    “您错了”,那人语气里满是遗憾,“您主乃是天意,您还记得您读的第一本书,《阴符经》吗?”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如果顾棉不是那天命所在”,那人轻叹,“您当回去,另候明主。”

    “您护的是道,是天下正统”,那人摇摇头,“不是某一人。”

    “您好好反省吧,一月后我再来问您。”

    一月之后,那人如期而至。

    “您可有悔?”

    “顾棉便是天命”,周卜易语气很坚定,“温妃之事已调查清楚,当年镇北王私通之人并非温妃,而是……”

    那人面露讶异,“那徐川也如此说,您与他十八年未曾相见,自然不可能提前串通。”

    “我信您了”,那人接着话锋一转,“但您此番莽撞,乃是大错,您可有悔”

    “您如此行径,是要重蹈您父亲覆辙吗?”

    周卜易未尝答一字。

    那人扼腕叹息,“我明白了,我再给您最后一次机会,一月后我再来问您。”

    还没满一个月,先来的是华山泉。

    华山泉背着他回了华府,就如当年背他下山一样。

    “大人……”华山泉端着一碗药汤,“这散魂汤您非喝不可。”

    “这是山泉……唯一救您命的办法了……”

    “拿走……”周卜易气若游丝。

    华山泉一点一点把药灌进去,“我上山解释过了…您意外得了癔症,才有如此疯颠行为。”

    “你……”

    “我跟他们说,华家能治,他们已经答应我,不再追究……”

    第37章 要本王亲你吗 “你敢吐出来,本王把你……

    被连着灌了十几日的散魂汤后, 周卜易终于于某一个深沉的夜首次发病。

    华山泉坐在书桌前,手里捏着一支毛笔。

    他要记录周卜易神志不清时说过的潜意识里的话,看看有什么关键信息, 然后还要从中找到周卜易心理防线的漏洞。

    但他万料不到,周卜易忽然就清醒了。

    周卜易瘫在太师椅上,手无力地垂在椅侧。

    “你很好”,周卜易轻启薄唇, “华山泉,你很好。”

    华山泉顿了笔, 低下头,头上是花白一片的发丝。

    他的眸中有很多愧疚。

    “大人……这是周家下的死命令……”华山泉执笔的手在颤抖,“如果不能问出您究竟为了什么不顾大局,他们会……”

    “散魂汤……在您很小的时候, 我就已经在研制了……”华山泉布满皱纹的眼尾垂下来, 脸上满是挣扎与痛苦,“同样是周家的命令…前家主的命令…您的祖父一直防着您……这是他准备控制您的手段……”

    “那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周卜易嗤了一声, 费力地抬起胳膊,却很快垂下来,“我还要感谢你是吗?我谢谢你编瞎话骗我, 然后……”

    华山泉忽然站起身,走到周卜易面前,手里拿着一个香囊,“我无法抗命,这些年我除了散魂汤,也一直在研究它的解药。”

    “对不起,山泉无能, 只能寻到压制之法。”

    周卜易靠着椅背,看着华山泉的眼睛。

    华山泉的眼睛里情不自禁渐渐流露出痛苦和对自己孩子的慈爱,“如果不这样…云舒他……”

    “我对不起您……我不能看着我唯一的孩子死在我面前……”

    “明明有两全的法子,只需再给我点时间”,周卜易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眸子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慨,“华山泉,你糊涂……”

    “对不起……”老人端起药汤,眼神逐渐坚定,“对不起……”

    “回不了头了……”

    “大人……”老人把药递到周卜易唇边,捏开周卜易的脸颊,“您就喝了吧……”

    “对不起……山泉…会以死抵罪的……”

    周卜易低低笑起来,一滴残余的褐色汤汁划过他唇角。

    老人看得有些心疼,用袖子轻轻为他擦拭。

    “那一年,那一天,只有你来了”,周卜易笑着说,“华山泉,你为什么上山?”

    “复命。”

    那一日,他只是刚巧成功了,他带着成功的散魂汤上山,就看见月光下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在滚钉床。

    烧红的长钉和铁板下的火盆在夜里格外醒目,但他只是停顿了一下,便进了主屋。

    华山泉后来曾无数次回想那个他将大人背下山的长夜。

    他从天黑走到天亮,从天亮又走到天黑。

    其实…比起心疼,还是愧疚和心虚更多一点。

    “挺好的”,周卜易轻声,“你现在立刻滚出去,我看见你就心烦。”

    “我到底在妄想什么……”长夜里,周卜易缩在顾棉怀里自言自语,“从小到大,苦头吃得还不够多吗……”

    “还不够长记性吗……我不过是个……早晚会坏掉的工具罢了……”

    “胡…胡说八道”,顾棉一晚上无数次惊醒,无数次煎熬着听周卜易自言自语,无数次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他有那么一点点崩溃,语气里不自觉带上浓重的鼻音,“胡说八道!本王不许你再胡言乱语!”

    “周卜易!你给本王听好了!你不是什么没人在意的工具!你是人!你是只属于本王的私奴!全天下今后只有本王能欺负你!”

    “周卜易……你别想他们了好不好……你想想本王”,顾棉的眼泪沾湿了周卜易的发,“你想想本王好不好,你回头看看本王……”

    “本王永远都不会伤害你……”顾棉一边垂泪,一边自说自话,“本王……本王只会……”

    本王只会心疼你……

    “先生……你看看安安吧”,顾棉将蜷缩起来的美人抱紧,“先生…你把眼睛睁开,你转过头来看看安安……”

    “先生……求求你了…你看看安安好不好?”

    你看看我吧,你看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不会有算计。

    我对你,只有赤诚。

    不记得哪一年了,只隐约想起好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夜,周卜易跪坐在案前写着什么。

    顾棉蹬着小短腿爬上了不算高的小案。

    他用小手抓住周卜易的毛笔,仰脸用一种委屈的神色看着周卜易。

    “我做错事了吗?”

    “嗯?”

    “先生一整天都不理我。”

    “嗯……”周卜易拿开他的手,把纸从他腿下抽出来,挪了个位置继续写,“没空搭理你。”

    顾棉就大着胆子伸手,捧住周卜易的脸。

    周卜易有一刹怔愣,然后很快换成无动于衷。

    可顾棉精神力一直集中在周卜易身上,又怎会察觉不到这一丝松动

    “理一理我”,顾棉往前挪了一点,“可以吗?”

    周卜易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点,他就再往前挪挪。

    挪啊挪的。

    就在他快要从桌沿上摔下来的时候,有一双手拦住了他的腰。

    “顾棉,顾容安”,周卜易面沉如水,“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丢出去?”

    顾棉用两只手死死抓着周卜易的袖子,闭着眼睛,紧紧抿着唇,大有一副你丢吧反正你也丢不掉的意思。

    于是周卜易忽然就笑了,带着一种满满的调戏和逗弄意味,“安安,小安安。”

    “赖上臣了?嗯?”周卜易伸手刮了刮顾棉鼻头,“安安小丫头是不是还想着长大了要嫁给臣啊?”

    顾棉瞬间就松开了周卜易的袖子,飞快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真好骗。

    那天的结局是周卜易趁机把他拎出去关在了门外。

    他就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的地上,背靠着门,看着天上的星星,再看看窗下灯火映出的人影。

    他想,他再也不要上当了。

    就算先生再叫他这么羞耻的昵称,他也绝对不会再松手了。

    他先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但凡他一松手,他先生就能真的不要他了。

    顾棉把美人抱紧,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美人鬓边,“过去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周卜易”,顾棉鼻尖轻轻蹭着周卜易鬓角的发丝,“都过去了先生……”

    都过去了吗?周卜易睁开眼睛,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

    顾小棉,你啊。

    等你以后高坐皇位的时候,我就可以解脱了。

    你不知道,你是最不应该拿我当人的人。

    拿我当一个好用的工具,用完了就丢弃吧。

    只有这样想,等有一天你发现我不见了,你才不会很难过很难过。

    周卜易的眼睛静静望着黑蒙蒙空旷旷的房间。

    可是,顾棉他……好像做不到了。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从前都对他那么过分了。

    他怎么还这么……

    傻瓜顾棉。

    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离你而去再也不回来……

    “你醒了吗”,顾棉轻嗅着美人的发丝,“回话。”

    周卜易安静了很久了,也沉默很久没有说梦话了。

    所以他一定已经醒了。

    “没规没矩的,本王是你主人,问你话,你要回。”

    周卜易,你回一回本王。

    你总不回应本王,时间太长本王就会很害怕。

    “本王已经够疼你了”,顾棉从被窝里爬起来,“你别不识好歹。”

    他绕到床的另一边,只看见美人已经闭上的双眼。

    装,继续装。

    顾棉走到屏风前,在外衣内袋里摸出一颗奶糖。

    糖纸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在静谧的夜里越发清晰起来。

    鼻间奶香浓郁,周卜易到底没忍住蹙了一下眉。

    “张嘴”,顾棉捏着那一小块糖,放在美人鼻子下面。

    “要本王亲你吗?”见美人不动,顾棉声音低沉了些。

    周卜易无奈睁眼,叹息着道,“还睡不睡了?”

    “不吃,大晚上的,奴怕牙疼。”

    顾棉才不管他说什么,等他张口,就用指尖推进美人口中。

    “你可以吐出来”,顾棉冷着声音,“你敢吐出来,本王把你嘴唇咬肿磨烂。”

    顾棉说完便转过身子,小心翼翼收集起糖纸。

    一张……又一张……

    还剩多少颗糖呢。

    顾棉回忆起那甜滋滋的味道,忽然就有点馋。

    可他只是咽了口唾沫,就放回了外衫。

    顾棉爬回床上,伸手搂过美人。

    离近了,就能闻到甜腻腻的奶香。

    苦药味暂时被压下,顾棉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舍得很快呼出来。

    周卜易的身躯变得好瘦小了。

    周卜易仿佛被榨干了一样,身上一点肉脂都没有了。

    周卜易后背上的蝴蝶骨硌得他肋骨好疼。

    顾棉有些难过的想,本王给你吃糖,你却硌疼本王。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王八蛋,只会恩将仇报。

    一点都不懂得感恩。

    明天早上你不吃下一整碗粥和一整个包子,本王就要记仇了。

    顾棉将自己的下巴挤进美人的颈窝,然后他想,这肩膀也太薄了些。

    他下巴也好疼。

    “你是顽石吗?碰哪里哪里疼”,顾棉闷闷出声,“你再不长肉,本王要生气了。”

    “本王劝你自觉一点,别总让本王哄着你求着你好好吃饭。”

    第38章 又一次把他摸遍 被摸到敏感处,他难耐……

    顾棉闭上眼睛, 紧紧贴着美人的身体。

    “再睡会吧”,顾棉轻拍美人,“天快亮了。”

    可此夜注定无人再能眠。

    天亮的时候, 顾棉打来水,洗了条毛巾,给周卜易擦脸。

    然后他慢慢解开那些缠带,去擦拭周卜易的身体。

    周卜易无力反抗, 全身上下都被顾棉肆无忌惮摸来摸去,摸到某些敏感之处, 他蜷缩了脚趾。

    顾棉眼眸又暗沉了几分,他抿着唇,一边克制着欲望,一边细致轻柔擦着周卜易身上干涸已久的血渍。

    皮上的疤已经在褪去了, 就是不知道肉和骨头里面的伤有没有好。

    顾棉的手指轻轻抚过周卜易的大腿, 感受着美人细微的颤抖。

    他蓦然收回手,把周卜易抱起来,套上衣裳, 然后拿过放在床头的木梳,一下一下梳着周卜易的长发。

    头发很长,垂得连他腿上都是, 发梢落在床上,弯弯曲曲盘着。

    顾棉取了根木簪,给周卜易把头发束起来。

    只他平日自己都是被人伺候着,哪里会盘发。

    那发被他盘得凌乱,甚至散了一半下来,周卜易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好险没忍住破口大骂。

    “爷现在不跑的话, 一会奴发起火来,爷恐怕要……”

    “乱就乱吧,斗笠一戴谁看得见”,顾棉有点不高兴,“谁愿意伺候你梳头。”

    挽发只是为了一会方便戴斗笠罢了,绝对不是因为他羡慕了……

    以前的时候,他偶然看见他那太子大哥给太子妃梳头,好生般配的模样。

    他那时候就想,周卜易什么时候回来,周卜易还回不回来了?

    周卜易回来了,他也要给周卜易梳。

    他私心觉得这事很浪漫。

    可周卜易不领情。

    周卜易没那福气,周卜易整整十年都不回来。

    顾棉重重把梳子拍在桌上,“周卜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主奴”

    “等你好了,必须每天伺候本王更衣沐浴、起居梳洗。”

    美人只冷笑一声,道,“行,只要爷不怕奴忽然把簪子插进爷脖子里。”

    铜镜里,也映出顾棉的脸。

    顾棉的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怒意。

    他只是平静地说,“吃饭吧。”

    谁都有可能会害他,唯独周卜易不会。

    顾棉抱着这只张牙舞爪装老虎的病猫,去了前厅。

    那边才是正经该用膳的地方……

    今天之后,他应该不会再回这里了吧?

    逃离神都那些尔虞我诈,逃离那些苍蝇似的眼线之后,他是不是就能随心所欲了呢?

    顾棉漫不经心撕着小笼包,把面皮一小块一小块丢进粥碗里,然后拿着勺子搅了搅。

    周卜易的声音一如既往虚弱中夹着一丝冷淡,“洗手了吗?”

    周卜易这个人,似乎连笑的时候都是冷冰冰的。

    顾棉手顿了顿,“嫌弃本王”

    “不敢”,周卜易拖着懒洋洋的尾音,“只是奴身体太弱,怕吃坏了肚子。”

    顾棉端起碗,用小勺舀了一口,“大不了本王辛苦一点,抱你去茅房。”

    周卜易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这孩子是虎的吗?吃饭的时候说这些话

    顾棉把粥晾了一会,才喂给周卜易。

    周卜易只吃了两口,就偏过了头。

    “吃完,别惹怒本王。”

    那碗掺了包子的米粥到底是让周卜易一口一口就着顾棉的手吞入腹中。

    没办法,顾棉的眼神实在认真且强硬,大有不吃就一直耗着的意思。

    总不好耽误了正事。

    顾棉把周卜易放在轮椅上,就进了书房,他要去把那本《恭听圣事录》的最后一章写完。

    等他走后,这本书会出现在谁的案头呢?

    不重要了,是谁都可以。

    关上书房大门前,他余光看见傅辰往周卜易那边去了。

    他手指攥了一下,然后便关了门。

    周卜易又要布置什么呢?

    不重要了,周卜易不会害他。

    “长兴”,周卜易的头顶沾了片落叶。

    傅辰小心翼翼伸手,尽量不碰到周卜易,替周卜易摘去落叶。

    傅辰的草帽之下,是一双忧郁的眼睛。

    他……欠大人一条命。

    “长兴在”,傅辰低下头,帽檐将他的脸遮得更加严实。

    “长兴,有一件事,需要你和黎阳春去配合。”

    “长兴知道”,傅辰语气沉重,他知道,这件事不是一般的危险。

    “一旦离开神都,我们与斩龙一脉的约定就将作废”,周卜易望着大门的眼眸,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让黎阳春主动暴露,然后引着追兵往北离去。”

    “动静闹大一点,务必要引起斩龙一脉的关注,在他们反应过来前,尽量为顾棉争取时间。”

    “长兴,你们会有被生擒的风险,怕吗?”

    “长兴的命是大人给的”,傅辰把一块长命锁取下来,然后挂到周卜易脖子上,“长兴早就该死了……”

    “如果长兴不在了,大人……大人要好好活下去。”

    “长兴保佑大人,一定一定,长命百岁。”

    “说这些有什么用”,周卜易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他只是用一种极淡的语调,交代着他们该做的事情,“你与黎阳春兵分两路,要赶在我们出城门前,黎阳春抄小路往北离去,而你,赶着马车走边南关的驿道。”

    “可是……”傅辰有些不愿,“那不是大人您要走的路吗?万一……”

    “你就走这条路,走在我们后面,发现他们的探子后,你就假装不知道,掉头往北离去追黎阳春。”

    周卜易的声音染上一丝阴毒狠厉,“把斩龙者引到不周山!周家会出手替你们阻拦!”

    祸水东引吗?傅辰眼睛里也闪过一抹狠劲。

    他在乎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大人!周家那样对待大人,他早就想动手了!

    护龙一脉那庞然大物他知道撼动不了什么,但能给他们添点堵也就足够了!

    他就是要恶心他们!

    周卜易看出了傅辰的情绪,却并未说什么。

    说到底,他并不愿意全信这些人,哪怕是傅辰。

    当年他留傅辰一命,不过也是为了布局罢了。

    这个世上唯一能牵动周卜易命脉的人,只有顾棉。

    如果有一天那一脉要动顾棉,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拖着那一脉一起下地狱。

    周卜易闭上双眸,挥了挥手示意傅辰赶紧走。

    傅辰看着垂在地上的毛毯,终究没忍住伸手替周卜易盖好,然后在周卜易睁开眼睛前毅然转身,离开了容王府。

    周卜易的视线缓缓下落到胸前的长命锁上,那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只是块黄铜。

    正面是长命,背面是百岁。

    周卜易轻声一笑,带着浓烈的讽刺意味。

    一个注定要被处死的工具,要如何长命百岁

    呵。

    周卜易想,等顾棉当了皇帝,早晚有一天也会猜忌他的吧?

    狡兔死,走狗烹。

    君心难测,人心善变,太多历史告诉他,再忠心的臣,被猜疑也无可避免。

    顾小棉,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

    周卜易轻声,“我,会自尽。”

    轮椅背后,顾棉的手一紧,“你说什么?”

    顾棉咬牙切齿,“你刚刚在说什么?”

    “你敢不敢再给本王说一遍!”

    “没说什么,写完了?那就走吧”,周卜易敛了神色,转动轮椅把手,往府门那边去,“你二哥哥在门口等急了,刚刚喊了好几声门呢。”

    周卜易忽然意味不明笑了笑,“是吧?阿棉?”

    顾棉一愣,莫名有点心虚,他不自然移开视线,轻咳几声道,“什么二哥哥,周卜易,你成心要倒本王胃口”

    “怎么会,奴看您那二哥哥挺喜欢您的”,周卜易有些玩味地看着顾棉,“阿棉难道不喜欢二哥哥吗?”

    顾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可他心里还是拘着周卜易方才的话,“你别老岔开,别以为这样本王便不再追究了。”

    顾棉把手中斗笠扣到周卜易头顶,然后理了理垂下来的纱布,确定它能完完全全盖住周卜易的面容后,便推着轮椅出了王府。

    顾承年就站在阶下等,一副温良的模样,“阿棉,你出来的正好,为兄也是刚来,没等多久。”

    “阿棉”二字一出,顾棉就仿佛又看见周卜易那抹意味不明的调笑,他脊背一僵,道,“抱歉,久等。”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顾承年似是无奈地叹息,“都说了为兄刚来不久,怎么心不在焉的……”

    “阿棉是不是害怕了?毕竟你也没出过远门,是为兄思虑不周了……”顾承年温和的眸子看着顾棉,声音轻柔,“要不还是算了吧……为兄……为兄总能寻到别的生路的……”

    “没有”,顾棉摇摇头,心中暗骂这只老狐狸,分明老奸巨猾,装什么人畜无害,“只是担心路上不安全……”

    “怎么会呢?阿棉你啊,就是胆子太小了些”,顾承年话锋一转,语调陡然变冷,“还没有谁敢动我昭王的商队。”

    “吓着你了吧?”顾承年收敛了身上的气势,歉意地笑了笑,摸摸顾棉的头,“阿棉不惹为兄生气的话,为兄便不会如方才一般可怕的。”

    “不过阿棉是为兄最宠爱的弟弟,为兄对着阿棉也生不起来气”,顾承年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阿棉会听为兄话的对吗?阿棉,只要你听话,为兄会护你宠你一辈子。”

    第39章 危机四伏!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顾承年尾音刚落, 便感觉有一道目光若有若无自下而上扫过来。

    如坠冰窖一般,顾承年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天凉得倒是挺快的”,顾承年扫了顾棉一眼, 见他衣着单薄,摇了摇头,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顾棉肩头, “总也在说你,总也说不听, 你啊你……”

    话说了一半,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住的寒意又涌上心头,顾承年心下生了疑虑,目光缓缓平移, 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 最终落在了坐着轮椅的周卜易身上。

    不会有错的,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可……周卜易不是已经死了吗?他亲自确认的死亡。

    看来回去之后要跟那位聊聊了。

    “阿棉当真是小气,戴着这么个面罩, 给皇兄看一眼都不行”,顾承年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欲揭斗笠, “难不成真就迷得你神魂颠倒了?为兄没见过世面,也想饱饱眼福……”

    顾棉心里咯噔一下,他刚要上前拦,就被周卜易身上那一瞬间的威势镇得顿住了脚,那正蠢蠢欲动的手也一抖,犹豫片刻,到底是收了回去。

    周卜易隔着面纱咳嗽几声, 从毯子下面露出手,故意叫顾承年看了个清楚。

    那手背上满是斑斑点点的红疹。

    “咳咳……昭王殿下还是回避的好……”周卜易的声音很沙哑,完全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奴家有…有疫病咳咳……不好见人咳咳咳咳咳。”

    周卜易剧烈咳嗽起来,顾棉上前,借着为周卜易顺气的功夫,不动声色挡住了顾承年。

    顾承年的眉头轻皱,后退了几步,面有不悦,“阿棉,先前怎的不说,这仙儿竟病重如此。”

    “你也离他远些罢,当心染了病”,顾承年声音夹着些不耐,“去再赶辆马车,把这仙儿单独隔离开,本王看这问青天是不想开门了,竟敢卖个痨病鬼进我皇家!”

    顾承年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严厉,“顾棉,你再怎么胡闹为兄都不管你,但你绝不能让他进我皇室族谱,不许给他任何名分,不然太子哥哥和为兄都会生气的。”

    顾棉低着头,顾承年看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听话阿棉,他都病成这样了,定是个活不长的。”

    “这天涯何处无芳草,去了江南,你会遇到更多新欢的。”

    顾棉一直没有抬头。

    顾承年从方才起就一直用袖子捂着口鼻,见状也不想多言,只又假心假意嘱托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顾棉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矮下身子,在商队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毫不在意地抱起瘦骨伶仃的美人,上了最末尾的马车。

    众人不约而同离那马车远了些,他们在前面驱着牛拉着板车上大批大批的货物,华云舒坐在马车最前端,慢悠悠赶着马儿跟在队伍后面。

    顾棉坐进了马车,把美人放在自己腿上坐稳,然后不由分说伸手探进毯里。

    指尖摸到了什么东西,针扎一样的痒痛,顾棉阴沉着脸将那东西取出。

    是长着绒毛的一种不知名植物,那东西只要碰一下,就会起红疹,折磨得人发疯般的又痒又痛。

    周卜易怎么敢把这东西揣在怀里揣这么久的!

    偏那华云舒还在前面添油加醋的自言自语,“哎……那可是我拿来做种的上好荨麻叶……”

    “哎……简直暴殄天物。”

    顾棉用两根指头拎着那荨麻叶子,气得胳膊都在发抖。

    他把那不停“咬”着他指腹的死叶子甩出窗外,然后气愤地瞪向怀里的人。

    周卜易咳了几声,往他怀里缩了点,轻声,“丢了作甚…提提精神挺好的。”

    一会可有的是硬仗要打。

    “把奴……抱紧点”,周卜易垂了下眼睑,似乎在极力着忍耐什么,“坐稳。”

    顾棉拿帕子沾了点茶水,反复擦拭周卜易的手背,然后把那沾了荨麻的毛毯也丢了出去。

    用咬人草提神!周卜易!你真是好样的!

    顾棉不敢松懈,擦得差不多了,就用马车里备的新毯子把人盖好,然后把周卜易紧紧抱在了怀里。

    “爷也不用太紧张”,周卜易神色淡然,“无非就是陷阱什么的小把戏,好弄翻马车,看看里面装的人是不是你我。”

    顾棉神色一凌,神经更加紧张起来。

    周卜易是怎么用这么随意的语气说出这么危险的可能的?!

    不行,不能再坐马车了!

    顾棉冲前面喊了声,“华云舒,停车。”

    “本王要带你骑马先走”,顾棉低头看怀里美人,“一会可能会很颠簸,你忍着点疼。”

    周卜易不置可否,只是锁了眉心。

    顾棉下了马车,心中不安的感觉越发浓烈,他站在沙地上,往后方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

    两侧也很正常,只是一些树丛。

    但他从出神都后,就总感觉两边埋伏着什么人,后面还有人在一路尾随。

    顾棉看了华云舒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不,不行。

    不能带华云舒!

    顾棉解了一匹马,一手抱着周卜易,一手牵着缰绳,压低声音对华云舒道,“你先去江南那边等我们,把宅子提前准备好。”

    华云舒神色凝重点点头,全无以往跳脱的性子。

    事关重大,他不敢马虎!

    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明面上的与斩龙一脉交锋!

    华云舒大概能猜到大人的打算,斩龙一脉不会放过任何疑点,定然是兵分两路,那么他和傅辰都要吸引火力。

    有昭王的私兵,他这边的压力要稍微小一些,但黎阳春和傅辰他们要先去劫狱,然后带着负伤的顾泽舟去北离,一路上定然无比凶险!

    只希望他们能运气好点,在路上遇到返程的肖家……等等……肖家!

    华云舒眼睛里忽然闪过笑意,原来大人当初说的是这个意思。

    大人说的是让肖珩先回北离待命,可没说让他回北离后再待命。

    那就是让肖珩在先回北离的路上布局!

    肖珩应该是听懂了,所以临走时才会说出那番话!

    如此,斩龙一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几人身上,墓里那边的行动就会慢大人和殿下一步!

    一步慢,步步慢,他们的动作会一直落在大人下风!

    华云舒眼底闪着崇拜的光,都快成星星眼了。

    顾棉与华云舒对视了一眼,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眼神!

    顾棉目光微冷,他将毯子叠了厚厚几层垫在马鞍上,然后抱着周卜易,足尖一点,腾空而起,稳稳落在马背上。

    周卜易伸手,环住了顾棉的腰肢。

    顾棉只用单手握缰绳,另一手把美人揽在怀中。

    周卜易把脸埋在顾棉胸口,顾棉看不见他眸底藏着的欣慰。

    顾小棉,十年没看着你,你也没懈怠啊。

    周卜易轻轻弯了眉毛。

    ——这轻功不错吧他以前教的。

    从前教顾棉的时候,那孩子可没少被他给骂得掉眼泪。

    顾小棉啊,真是奇怪。摔疼了不哭,怎么听他说个两句半句的却反而要哭不哭的呢?

    顾棉调整好了姿势,确定周卜易不会掉下去后,用小腿夹紧马腹,马蹄扬起的尘灰飞了华云舒一脸。

    华云舒敢怒不敢言,抹了抹脸上的灰,坐回去赶车去了。

    “周卜易,你看着路,往哪边走”,明明已经感觉美人这样坐得很稳了,顾棉还是将手越收越紧,“你说走哪里,本王听你的。”

    他永远都相信周卜易规避危机的意识,正如他相信自己是个男的一样坚定不移。

    周卜易的意识,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杀出来的,是很小的时候在周家刻意布下的一个个生死杀机之中闯出来的。

    所以,他会永远相信周卜易,无论陷入怎样的危局,周卜易都会用沉着冷静带着他从生路出去!

    记得大约是还没到六岁的时候,顾棉为了跟踪周卜易,竟是不知不觉走出了母妃从来不让他出去的皇城。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几乎是刚踏出门的瞬间就有人要将他袭杀!

    他不清楚那群红衣人的来历,只听见一个带着红色兜帽,胸前绣着铡刀的人用古怪的声音开口,“慢着,先别动手,带着他走。”

    那些人把惊魂未定的他带到了一个阴森而陌生的地方。

    “虽然是那一脉先坏了规矩,不过周卜易就在附近,仓促之下我们没有准备,那君子协议暂时还不能作废,惹急了那个疯子,我们全都得留在这里。

    “把他丢到诸葛武侯留下的八卦阵里去,一会等周卜易来了,就说是他自己追蝴蝶误闯,我们只是袖手旁观,他也怪不得我们。”

    “这不好吧…这个机关阵我们也是刚发现,还没破解……万一到时候周卜易逼我们进去……”

    “你说的对,那就先把这小子丢进去,然后我们现在立刻走人,周卜易不一定能知道是我们干的。”

    “周卜易要是贸然进去救他,说不定自己都要交代在那里,那可是孔明的……”

    “哼,那样是最好,可周卜易要是闯出来了呢?我们还是要做好被他知道后报复的准备。记住,与周卜易对峙,必须要做最十全的打算,稍有不慎就绝对是万劫不复,他不会给我们留任何生机!”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等周卜易寻到这里来就完了,赶紧把那小子扔进去,然后撤!”

    第40章 胆子不是挺大吗? 还怕臣揍您怎的……

    顾棉那时候年纪毕竟还太小, 又受了惊吓,具体情形其实他已经记不得了。

    只记得自己狼狈地闭着眼睛,抱膝躲在死角里, 他以为要等好久才会有人寻,可没等多久,就听见了空旷的脚步声。

    “您倒是会找地方躲”,脚步声的主人语气中带着一丝薄怒, “还不滚出来。”

    顾棉瞬间睁开眼,就看见周卜易站在他面前, 手里拿着几支折断的染血箭矢。

    “臣有没有警告您,这神都出不得?”

    不等顾棉答,或许更多的是周卜易根本不想听解释。

    周卜易用那箭尾巴勾着顾棉衣带,把他拉到身前。

    “是说过的吧?没冤枉您吧?”周卜易抽出断箭, 用箭杆不疾不徐在自己掌心轻拍两下, 旋即一字一顿道,“顾。小。棉。”

    顾棉莫名就有点发颤,他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先…先生……”

    “您怕什么呢?您死都不怕,还怕臣揍您怎的?臣怎么敢呢?”周卜易步步紧逼,冷冽的声音压迫感实在太强, 顾棉连腿都在控制不住发软。

    顾棉伸手,试探性去抓周卜易的袖子,仰脸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

    “我看先生出京…没带伞……下雨了……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到手背一痛,眼前什么东西闪过,接着一道红红的棱子鼓起来。

    “嗯唔……”

    顾棉感到有些委屈,他担心先生, 追着先生出来,先生却毫不留情拿着那箭杆杆就不分青红皂白打他。

    周卜易看到了这一抹委屈,幽冷的眸中瞬间填满嫌恶,冷笑一声随手扔了箭,然后揪住顾棉衣领,几乎是拖着顾棉往前面走。

    “磨磨蹭蹭什么走快点!”周卜易的声音如寒风过境,听得顾棉头皮发麻,“下一次,臣打的就不是手。”

    “臣会直接拿把刀砍断您那双喜欢乱跑的脚,大不了以后去哪臣都用轮椅推着您就是了。”

    顾棉一路垂着脑袋瑟瑟发抖,小手徒劳地去摸周卜易的手。

    没有用,周卜易的手好似铁钳,纹丝不动。

    他要……喘不过气了……

    “唔……”顾棉瞳孔都开始有点涣散了,“先生…您…松…松开点……”

    先生不会一怒之下失手真给他掐死了吧?

    “胆子不是挺大吗”,周卜易冷笑一声,“八卦阵都敢闯。”

    “现在怕死了?”

    顾棉的胳膊慢慢垂下来,不挣扎了。

    他给了周卜易绝对的信任,他把自己脆弱的脖颈完全交付给了周卜易。

    不会的,周卜易不会真的掐死他的。

    他只是用很小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对不起……”

    周卜易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叹了口气,蹲下身卷起袖子给顾棉擦了擦脸上的灰,“给臣做个保证,以后都不乱来了好吗?”

    顾棉点点头,周卜易就抄着他膝弯把他抱起来,“臣带您出去……”

    那一天,在那个阵中,他们遭遇了很多凶险。

    可顾棉很安心,安心到甚至就这么趴在周卜易肩头睡了过去。

    他太累了,提心吊胆等到周卜易来,又提心吊胆等到周卜易消气。

    周卜易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周卜易想,真是个孩子。

    周卜易又想,本来也就是个孩子啊。

    周卜易的话似乎抚过顾棉的太阳穴,又从那处钻进了他梦里。

    “若臣今日不在,您该怎么办……”

    “顾小棉,你要怎么办……”

    顾棉拉紧缰绳,调转马头,朝着密林钻了进去。

    “接下来怎么办?”顾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总感觉进这林子不是什么好决定,“这里树太多,本王看不清是否有埋伏……不如还是……”

    “那去空地上当活靶子吗?”周卜易掐了下顾棉腰间肉,“爷脑子是长了摆着玩的吗?您看不清他们,他们难道就能看清您了?您不会找掩体吗?”

    顾棉身体一僵,放低了声音,“不好办,骑马动静太大,他们可以听声辨位。”

    “周卜易,你帮本王看着点马脚下,本王怕他们牵绳子绊马。”

    “嗯”,美人嗓音依旧如一汪冷泉,“不用看了,你前面就是。”

    “你……!”顾棉脸一黑,用力踢了下马肚子,手心发力死死扯住缰绳,让那马儿一跃而起,跳过了地上牵的草绳。

    到此时,他才松一口气,继续质问,“你怎么不……”

    “往下趴!”

    顾棉心头一跳,瞬间反应过来,卧下身子将周卜易压在马背上。

    周卜易脸色难看,他保持着下腰的姿势,小腹与顾棉紧紧贴在一起,就连鼻头都快要相触在一起。

    一支闪着寒光的冷箭擦着顾棉脊背飞往前方,顾棉直起身子,勾着美人的腰把他捞起来。

    这腰……这柔韧性…怕是从童子时就练起的吧?

    顾棉微微低头,贴着美人鬓边,“是不是成心想看本王出丑?”

    “本王摔了你不也得摔,本王不怕疼,你可受得住?

    “好好看路,有什么情况早点告知本王。”

    “爷自己没有眼睛吗”,周卜易语气有一丝不耐烦,“骑你的马,往左边走,右边土壤颜色不对,可能有坑。”

    陷阱吗……

    顾棉立刻左转,他脸越来越黑,“怎么连坑都提前挖好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日会路过这里”

    “谁管爷的衣食住行,谁事无巨细过问爷的行程,谁在您不经意间套出了这些信息,很难想吗?”

    周卜易冷哼一声,“你的许管家,问题大着呢。”

    “你一早知道,为什么……”

    “我不动许永元,正如他们不动傅辰”,周卜易眸中闪过冷色,“不过如今约定已经作废,其他事无需你操心。”

    这是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两脉人遵守了上千年,在无数次交锋中,也没有坏了这条规矩。

    这是一个君子协议,在天命之人长大成人前,他们这两脉谁都不能走到阳光下。

    他们可以监视顾棉,看着顾棉的动向,可以在暗中布局,却唯独不能伤害顾棉,也不能让顾棉知道他们的存在。

    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协定,这条约又是什么时候订下的,已不可考。

    只无论哪一脉,此条都是祖训。

    绝对不可违背的祖训。

    周卜易自然不会告诉顾棉这些背后的东西,当务之急,得先带着顾棉脱困。

    为了躲避追杀,顾棉一直在策马狂奔,他没有进附近的城池,反而越走越偏僻。

    这不对吧……周卜易为什么要这么引路……

    明明混进人群中会更好一些。

    周卜易……他到底是什么打算……

    顾棉心底的不安渐渐浓郁起来,他又一次低头贴近美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马跑不了多久了……再这样下去……”

    为什么不进城休整为什么不去找个马厩换匹马

    为什么?一切都如此反常。

    周卜易忽然开口,“下马,那边有个土沟,去那里暂时隐蔽。”

    顾棉感觉胯/下的马儿已经到了极限,他心里又是一紧,连忙抱着周卜易下马,然后用轻功,尽量快而小声地闪进土沟。

    沟似乎是提前挖好的,刚好能容纳两个人。

    地面上忽然一声巨响,接着是强烈如同地震般的颤动。

    那匹马儿终是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不多时,便有车轮的声音在慢慢接近!

    顾棉蓄势待发,却被周卜易按住手。

    “别动……自己人……”

    那马车直直从土沟上方压过去,车上的树叶被倾倒下来,盖在两人身上。

    顾棉借着月色,看清了是傅辰在驱车!

    车后面还坐着两个人,只是那两人都一身黑衣看不见长相……不,不是黑衣,是血衣!

    月光一打,顾棉才看清两人的衣服俱是不均匀的红色!

    他们竟然满身是血!

    那车速度很快,轰隆轰隆往着北方驶离。

    “快追!”,树上有人跳下来,“那边来接应了!周卜易弃马上车跑了!”

    “该死的周卜易!怎么这般狡猾!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要去边南关,而是想回北离去,我们早该料到的!现在贸然追过去,会不会被他的人反包抄!”

    “情报说他跟那一脉关系很僵,原本以为他不会求援周家,没想到……”

    顾棉卧在树叶里,听着近在咫尺的交谈,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半眯着眼睛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连呼吸都停了。

    是一群红衣人!与儿时他遇到的那群古怪的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服饰!

    为首那人背后背着箭筒,手里拿着长弓,他忽然转身,迎着月色,顾棉清晰地看见他胸口衣襟上绣着一把铡刀!

    那人往土沟方向走了几步,轻轻蹙眉,“怎么感觉不太对头……”

    “这个季节,才刚入秋……”

    “头儿,咋啦?”一个红衣人上前,忽然脚步一顿,“头儿,你……你兜帽掉了!”

    那人闻言连忙理了理帽子,让它能盖住自己几乎大半张脸。

    “头儿,你到底咋啦?为什么一直盯着一堆树叶看呐?走啦走啦,树叶有什么好看的,咱快去追那周卜易吧!”

    “你好像很急”,那人仔细端详起红衣喽啰的面容,“我怎么没见过你。”

    “咱都带着兜帽和面罩,穿着一样的衣裳,就是天天见面也不一定认得全呐,头儿,你就是被那周卜易弄得太神经过敏了,走了走了……”

    “不……不对劲”,那人又往前走了两步,“刚入秋,怎么会有这般多落叶堆在那里……”

    “我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