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耳珰 “是,你大,你最大了”
姜策玉比褚苏想得还要痛快, 二话没说就拿着耳珰结了账。
待一行人从店里出来,外头天色已经昏黄,算起来已经快到晚饭的点儿, 几人便没有再逛, 返程回了姜宅。
许是亲朋好友都来了, 相较白日,姜宅热闹得只增不减,姜策玉一只脚刚踏进大门, 便听到一阵清朗的声音。
“小宝回来啦?把朋友们招待好了没?”
几人闻声望去, 只见两个穿着姜家校服的人正笑着朝他们走来。
现在穿着校服,那只能是刚刚出完任务回来。
瞧着眉眼与姜策玉也有几分相似, 若是没猜错,这两人应该就是姜策玉父亲姜潮生以及他大哥姜青寒了。
果然,下一秒姜策玉就欣喜地喊道:“阿爹,大哥!”
待几人站定, 姜策玉又又重复了遍上午的介绍流程。
与妻女的关注点不同, 姜潮生作为姜家家主, 在儿子带回来的这群小伙伴中, 最感兴趣、最觉得稀罕的是萧风。
三大世家一直处于相互制衡、彼此角逐的微妙关系中,姜萧两家觉得叶家的蛊虫巫术上不了台面,姜叶两家觉得萧家惺惺作态, 虚伪得很,而萧叶两家又觉得姜家粗鲁野蛮, 十分不入流。
总之, 三大家互相看不对眼,偶尔三家聚集议事,几个家主也是争得面红耳赤, 姜潮生藏不住事,每每议事回家,总得痛骂一番萧叶两家。
或许是受了他的影响,姜策玉自小便不太待见其余两家,后来渐渐长大,又常常被人拿来与萧氏那位同辈人比较,而姜策玉本身也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就导致他对萧氏这位同辈人——也就是萧风,先天性抱有非常大的敌意。
现在见着姜策玉把萧风带回家玩,姜潮生不能不感到百感交集。
他惊讶、他稀奇,但最多的,竟是慰藉。
能与萧风化干戈为玉帛,是不是也说明,他的小宝长大了。
姜潮生眼眶发涩,半晌伸手用大拇指指腹擦了擦眼角,大笑道:“好、好,你们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吃好喝好!”
姜策玉嫌弃地看了眼自己老爹:“阿爹,你哭什么。”
“这不是觉得你小子长大了嘛!”
“……你快去招待客人们吧,”这话落下,姜策玉立马觉得脸上挂不住,他用力把姜潮生和姜青寒往远处推了推,“别搁这儿打扰我们了。”
姜潮生姜青寒一人赏他一个脑瓜崩。
“臭小子。”
好不容易把两人送走,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稚嫩的声音——
“策玉表哥!”
过了会儿,一个小糯米团子冲过来抱住了姜策玉大腿。
姜策玉看着黏在身上的小团子,仰头望天,颇为生无可恋地吸了口气。
褚苏叹道:“你业务很繁忙啊。”
姜策玉又吸了口气,呵呵:“谁说不是呢。”
“也就今天,他们也是想你,”褚苏拍了拍他的肩,“别烦,好好招待下。”
姜策玉用余光看了看褚苏侧脸。
心底刚刚才升起的不耐被这简单几字神奇化解,他没忍住,再次深深吸了口气。
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压火,而是对自己感到无语。
他感觉自己现在特别像二姐养的那只傻狗,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二姐轻轻一顺毛,马上就开开心心趴在地上吐舌头。姜策玉从前特别鄙视这狗,觉得它没尊严、没气性,现在看来,自己倒没资格这么讲了。
他现在这副模样,和那只傻狗又有什么区别。
小糯米团子用头蹭了蹭姜策玉大腿,用软乎乎的声音道:“策玉表哥,阿洵好想你呀,你终于回来了。”
姜策玉摸了摸小团子脑袋,面对小孩儿,声音难得软了些:“表哥也想你,阿洵听话,先把手松开。”
“不松不松,我松开表哥又一下子就不见了!”
“臭小子,”姜凛到底看不下去,上前揪住小团子耳朵,把他从姜策玉身边扯开,“你亲哥就在这儿还没死呢,净知道去奉承你策玉表哥了是吧?”
“松开松开!”姜洵手舞足蹈挣开姜凛魔爪,“我就要策玉表哥、就要策玉表哥!他长得比你高比你帅还比你修为高!我不要你,就要策玉表哥!”
短短几句话,深深刺痛了姜凛的心,他化悲愤为力量,狠狠在姜洵屁股上来了几下:“妈的小兔崽子,今天非得把你打老实了!”
两人打打闹闹,很快跑远。
洛无律也适时拉着萧风到姜宅各处闲逛。
世界终于安静。
姜策玉伸了个懒腰,喟叹一声:“终于清净了。”他从沿路经过的庖人端的果盘中拿了两颗葡萄,一颗扔到自己嘴里,另一颗放到褚苏面前:“不和萧风他们一起到处走走?”
“不了,”褚苏从姜策玉手心拿起葡萄,剥皮放入嘴中,“我老了,逛了一天已经精疲力竭,只想坐着休息会儿。”
“你还老呢,”姜策玉笑着道,“我阿爹都没说自个儿老。”
他领着褚苏走到院子边缘,拖了两把凳子:“来吧,老人家坐着休息。”
“谢了,”褚苏坐下,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十八岁生辰过了吗?”
“过了,就上个月。”
“那你比我小不少呢。”
褚苏说这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对事实的简单描述,但落入姜策玉耳中,经过一番乱七八糟的胡乱加工,就莫名其妙添了几分玄妙意味儿。
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是觉得比他小不好吗?
难道他觉得比他小会很幼稚吗?!
越想越不对头,他瞅了褚苏两眼,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梗着脖子说了句:“我不小,我很大!”
周围立马飞来几道目光。
“不、不是……”姜策玉声音低了些,“我是说,我心理年龄很大。”
褚苏简直笑飞,他捂着嘴费了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失态,蓦地又联想到上辈子两人坦诚相见的时候,心说他倒也没说错,于是笑着搭上姜策玉肩膀,半是好笑半是真诚地道:“是,你大,你最大了,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策玉也没忍住笑了,他反客为主,用胳膊圈住褚苏脖子,微微带了些力:“不许笑,再笑我要杀人灭口了。”
“好好好,”褚苏头顺着力,歪倒在姜策玉肩上,“不笑了不笑了。”
姜策玉没松手,任由褚苏的发丝蹭上侧脸。
“你明明还在笑。”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姜策玉坐到凳子上喘了口气,问:“问我生辰做什么?”
“没什么,想着你生辰没过的话就等等再给你的,”褚苏道,“不过既然已经过了,就现在给你吧。”
他用食指点了点储物囊,一个檀木盒立刻稳稳出现在手心上。
他递到姜策玉面前:“送你。”
“这不是今天买的吗?”
“是的,借花献佛了。”
姜策玉闷笑一声,接过檀木盒。
他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耳珰。
“我看你有耳洞,今天正巧瞧见这款明月珰,它颜色很配你,你戴着应该合适,”褚苏道,“虽然蕴灵仙山不允许戴配饰,但有机会总能戴上的。”
姜策玉垂目,看着耳珰,睫毛微微颤了颤。
“你要送我耳饰?”他问。
褚苏:“是啊,怎么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戒指镯子什么的,戴上就戴上了,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损害,但是耳饰不同,它需要将耳朵穿孔才能佩戴,因此,耳饰被临州人认为是非常私密的一种饰品,早些时候只有家人夫妻可以互赠。
虽然现在民风开放许多,除去家人夫妻,关系特别密切的友人也可以互赠,但怎么说,于姜策玉而言,这还是太超前了些。
心中有许多情绪杂糅,有赧然、有别扭,但是,最鲜明的情绪是开心。
褚苏送他耳珰,他很开心。
藏不住的开心。
他一边把檀木盒收进储物囊一边嘟囔道:“大男人戴什么耳珰。”
“那大男人打什么耳洞?”褚苏伸手,“不喜欢的话还给我,我去当掉,给你找零。”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姜策玉把东西收好了,过了会儿又问,“萧风洛无律他们有没有?”
“什么?”
“礼物。”
“没有,”褚苏诚实道,“没看到特别衬他们的,而且你买单,我怎么好意思拿你的钱给他们买礼物。”
姜策玉选择性无视掉‘怎么好意思拿你的钱给他们买礼物’这一句,眼睛亮晶晶地又重复问了遍:“他们都没有,就我有?”
褚苏被他奇奇怪怪的攀比心逗笑了,拉长语调配合他道:“是啊,就你有。”
第52章 傻狗 “汪汪”
一直到亥时, 宴席才结束。
是夜,月色如水,月光透过窗沿, 在地面上映射出几道斑驳阴影。
姜策玉躺下没多久, 门便被叩响。
门外随之传来一阵声音:“小宝, 睡了没?”
是姜青寒。
姜策玉下床,拉了门闩开门。他招呼姜青寒进房,转身伸了个懒腰, 一边打哈欠一边道:“白日除祟, 晚上招待那么多客人,还不累啊?”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姜青寒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饮尽,“我不得单独跟你聊聊天儿?”
姜策玉笑了一声,坐到他对面:“聊什么?”
“虚的就不说了, ”姜青寒从储物囊中取出一个木盒, 放到桌面上, 食指和中指指腹压着盒子边缘, 推到了姜策玉面前,“我是专门过来送个小玩意儿给你的。”
姜策玉下意识道:“也是礼物?”
姜青寒挑眉:“什么叫‘也是’?”他一下子来了兴致,面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谁送礼物给你了,怎么反应这么大?”
姜策玉咳了一声:“没谁。”
姜青寒笑容中的意味深长不减, 却非常体贴地没有追问。他下巴抬了抬, 道:“打开看看。”
姜策玉松了口气,依言打开木盒。
里头放了个娃娃,不过材质跟一般的棉布不同, 一眼看去更像是硅胶一类的东西。
姜策玉用手指戳了戳,顺着他的力道,那块儿瞬间凹陷下去一点儿。
这娃娃的手感太细腻,简直就像稚子皮肤,姜策玉顿感恶寒,他收回手,问:“这什么东西,好恶心。”
姜青寒哈哈大笑起来,好半天缓过来,才回答道:“这是从今天收拾的邪祟身上拿来的。”他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别以貌取物,这玩意儿虽然看起来恶心,但有趣得很。”
自己老哥什么尿性姜策玉再清楚不过,他说有趣,那必然不是正常的有趣,定是或多或少沾点不该沾的。
他没说话,默默等待姜青寒下文。
姜青寒伸出一只手,撑住侧脸,眼神落在木盒的娃娃身上。
“这东西叫暗犀玉,十分罕见,”他道,“说通俗点,就是通感娃娃。”
“通感娃娃?”
“嗯,取一人的发丝缠绕到这娃娃颈间,它便与那人有一个时辰五感相通,”姜青寒指尖在面颊上轻点,“用这个让你讨厌的人吃点儿苦头,也很新鲜不是?”
姜策玉抿唇,半晌幽幽道:“……大哥,你也太小人了。”
姜青寒道:“谬赞。”
“不要脸,”姜策玉扯了扯嘴角,“我可没夸你。”
姜青寒垂目,将木盒盖合上:“还有更小人的呢。”说着,他露出个狎昵的笑,放低了声音,“若是取你喜欢那人的发丝缠绕到它颈间,你说,是不是也别有一番趣味?”
他顿了顿,笑得更加变态:“且这暗犀玉妙用不止于此,如果将两人发丝一齐缠绕到它颈间,两人之间还会五感互通呢,虽然感觉会消减点儿,但这样……岂不是更刺激?”
姜策玉听着大哥的淫言秽语,脸色白了红红了白,最后起身,使劲儿把他从座位上推了起来,他踹了姜青寒两脚,一边踹一边把他往外面推。
“你快回去休息吧你,大晚上过来吵我就说这些。”
“诶诶诶别推,”姜青寒笑着去扒姜策玉的手,“小宝,害羞了啊。”
“瞎说什么,谁害羞了啊,”姜策玉道,“我对这些才没兴趣。”
“啊对对对没兴趣,”姜青寒掐着嗓子,语气夸张道,“是我不对,忘了我们小宝只想成为这世道的最强者,”他加重语气,“是最强、最强者!”
小时候的豪言壮语被姜青寒用这种调调说出来,姜策玉感觉和当街处刑没两样,他脸色一下子涨红,又用力给了大哥一脚,恼羞成怒道:“不许取笑我!”
“哈哈哈哈哈没笑你,大哥是非常支持非常看好你的。”姜青寒被推到门口,转身挡住了姜策玉攻击。他站定在门前,看向姜策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只是希望让你生活丰富点儿嘛。”
“别管我,你还是先寻思寻思怎么把大嫂成功娶回家吧。”
姜青寒苦了神色:“弟弟,你说这些我就……”
姜策玉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回头,看向桌面上小小的木盒,喉头动了动。
虽然方才嘴上说得很嫌弃、很不耻,但此刻,瞧着这个小小的物件,脑袋里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褚苏的脸,以及一些不能为人道的旖旎遐思。
如果把褚苏的头发缠绕在娃娃颈间……
啊啊啊啊不行不行。
为什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受不了。
自己竟有如此饥渴吗。
他狠狠摇头,到底忍着没想得更深入,上床将自己埋到了被褥中。
*
褚苏是被一阵狗叫声吵醒的。
姜宅不知是种了什么特殊的植物还是点了熏香,各处都弥散着股令人舒适心安的淡香,伴着这股香气,褚苏昨夜难得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他洗漱完,出了门。
只见一只体型夸张的大白狗正用手巴拉着皮球,吐着舌头自己玩得开心。这狗虽然庞大,但体态匀称可爱,毛发蓬松,看样子被主人照顾得十分用心。
褚苏吹了声口哨,蹲下.身子冲大白狗招了招手。
大白视线立马被吸引,它很聪明,立刻叼着球小跑到了褚苏身边,它将球放到褚苏脚边,用爪子拍了两下,意思很明显——
陪我玩儿。
褚苏垂头,道:“准备好了?”
说罢,他用脚尖定住球,接着靴面轻轻一勾,皮球马上顺着他的力道朝侧面飞了出去。
大白抬头,眸中映出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很激动地‘汪汪汪’叫了几声,飞奔着去接球。
接到球后又叼回给褚苏。
如此反复几个回合,褚苏有点腻,大白却吐着大舌头,越来越兴奋了。
它不停用爪子扒褚苏胳膊,瞧着十分不满足。
褚苏伸手薅了把狗头:“休息会儿。”
大白爪上动作不停,舌头吐得更欢,还不时‘汪汪’两声。
褚苏还想说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呵斥。
“傻狗,一边玩儿去,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第53章 谈资 小得不能再小,无聊得不能再无聊……
大白看到身后的人, 眼睛一下子耸拉下去,可怜巴巴哼唧了几声,连声音都变得没有底气。
褚苏回头, 是姜策玉。
姜策玉走到他和大白身边蹲下, 伸手敲了下大白的头, 朝它作出副凶狠的表情:“大清早吵客人睡觉,迟早哪天把你给炖了。”
大白又低低地哼唧了两声。
褚苏笑着看向姜策玉侧脸。
少年下颚线条凌厉,喉结突出, 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 表情分明是凶恶的,眼中却带着笑意。
大白似乎也知道少年只是吓吓他, 并未退后,反而上前,用脑袋抵住他的手心。
带着些讨好的意思。
这么一蹭,姜策玉连凶恶的表情维持不住了, 他笑了起来, 拍拍它屁股, 语气轻了些:“别烦人了, 一边玩儿去。”
大白很听话地嗷了两声,又在姜策玉怀中蹭了两下,叼着球离开。
“那是我二姐养的狗, 叫小白。”
“小白啊,”褚苏目送小白背影, 道, “跟我想的名字就差一个字。”
“是大白吧?”姜策玉笑了一声,“我也觉得,那么大狗, 小白一点儿不合适。”他冲回头的小白抬了抬下巴,继续说,“但二姐就爱这么叫。”
“‘小’嘛,总是带了些亲昵的味道,是爱称,所以……”褚苏顿了顿,没说下文。
姜策玉很配合地追问:“所以什么?”
“所以,”褚苏道,“他们都叫你小宝。”
姜策玉:……
他捡起一根树枝,放到褚苏脖子旁边比了比。
“不许跟外人提这件事。”
褚苏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了又要被杀人灭口了?”
姜策玉哼道:“还挺识相。”
两人没聊多久,洛无律萧风也洗漱完出门了。
姜策玉起身,拍了拍衣摆。
“终于都醒了,”他道,“走吧,我阿娘叫你们吃早饭。”
众人到达前厅。
莫昭离早早备好了饭菜,见到他们,立马招呼他们坐下吃饭。
饭桌上又不见姜潮生姜青寒,莫昭离怕他们多想,解释道:“最近临州这一带邪祟多,潮生和阿寒又早早出发除祟去了,招待不周,你们多见谅。”
萧风笑道:“没关系的,我们才是多有叨扰。”
人情世故这块儿还得是萧风,洛无律褚苏闻言马上附和,跟莫昭离来回寒暄客套了几句。
姜策玉看他们客套完,夹了个包子咬了一口,道:“待在家里好没意思,我把他们带到外公那去玩吧。”
莫昭离道:“你外公正在农忙呢,去那儿做什么。”
“好久没见到他了,想去陪陪他。”
“你……”
莫昭离本欲继续阻拦,却被姜策玉打断:“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闻言,莫昭离微微愣神,许久,才叹了口气。
“也好。”
姜策玉外公莫殊,也就是莫昭离她爹,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不过,这传奇并不那么正面,世人说起他外公,多少是带着些调侃嬉笑的意思的。
莫家名头虽比不上姜家,却也是实打实的修真世家。血脉相承,莫家绝大多数人都有着上好的修仙资质,但既说‘绝大多数人’,那也免不去会有几个倒霉蛋。
而莫殊,绝对算倒霉蛋中的倒霉蛋。
身为莫家上一辈的长子,他享受着得天独厚的教育资源、浩如烟海的功法宝典、数不胜数的奇珍异草,这么好的条件,便是个棒槌也能比寻常人修炼得更顺遂,可天不由人愿,即便如此,一直到十二岁,莫殊都没能凝出金丹。
莫家其他人都已经开始跟着父辈学习法术了,他甚至还拿不动铁剑,跟着同辈人练习时,人家动动手指,便可以让十来斤的武器凭空飞舞,他却只能拿个小木剑乱挥乱砍。
那时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见了他都要笑,他们明里暗里说过很多嘲讽难听的话,但流传最广、最久的,是几句不成调的粗话——说他是个公鸡,即便天天起得早叫得多,也孵不出个蛋。
那会儿多小,哪里能见得被旁人这般折损,顶着这些闲言碎语,莫殊越发努力,拼命修习想凝成金丹。但有些事情,不是想要就能有,不是努力就可以做成,尽管在修真一道上磕得头破血流,他还是没有任何突破的迹象。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莫殊是应了他的名字,成了莫家里头最特殊的一类人。
他就是没有修真的资质,就是只能当个凡人。
少时的莫殊看不透,可时间总能将一切慢慢研磨,随着年岁渐长,莫殊终于艰难地认清这个事实,他似乎消沉了一段时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衣袖一挥,跑到乡间过上了隐居生活。
莫家人也曾去劝他回来,却只得到一句简单的回复——
不如归去,做个闲人。
几次辗转,莫家终于明白他的决心,不再硬劝。
而他这么一归隐,就是三十多年。
凡人不比修士,修士看其修为可以活到大几百岁,但对于凡人而言,一百岁已经顶天。
现在的莫殊已经七十多岁。
“阿娘,别唉声叹气的,我去了外公肯定开心,”姜策玉夹了个包子放到莫昭离碗里,“你应该高兴。”
“臭小子,”莫昭离迅速在儿子和他的朋友面前收回情绪,接着用筷子尾部敲了下姜策玉的头,“那你去了可别只顾着玩儿,得帮着外公干点活。”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弯了眼眉,“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去外公家帮着芒种,被水蛭扒到,吓得嗷嗷哭呢。”
“我哪里哭了??”姜策玉立刻否认,“明明是和它大战三百回合!”
说罢偷偷瞄了眼褚苏,看着他也在跟着笑,心里顿时不太得劲儿,他恨恨咬了口包子:“懒得跟你说,我们等会儿吃完就出发了。”
*
莫殊住在临州边缘的一处小村落中,距离姜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么段路御剑反而少了许多生趣,于是他们步行前往,几人走走停停,插科打诨,一路倒是欢声笑语没停过。
将近傍晚,脚下的青石油柏路面终于变成乡间小道。
洛无律闲着无趣,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地面。
“你们小时候干过农活吗?”她手上用力,将树枝折断一小截,“除了姜师弟。”
萧风眼神随着洛无律手上的树枝移动:“没有。”
“种菜算吗?”褚苏接话,“我娘有个小菜园,小时候经常帮她挖土撒菜苗。”
姜策玉问:“种什么菜?”
“辣椒西红柿什么的。”
姜策玉‘哦’了声,余光瞟向褚苏的手。
白净修长,骨节分明。
这样一双手,原来还做过这种事。
这种幼年时期的往事,其实不过是路上的谈资,小得不能再小,无聊得不能再无聊,但姜策玉却莫名觉得很有意思,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窥见了一直好奇却不得窥见的事情,令他忍不住想多问一些,多了解一些。
“那累吗?”他问。
“你种地累吗?”褚苏讨巧道,“你累我就累,你不累我就不累。”
这本是男人之间匪夷所思的攀比小话术,却令洛无律动作猛地一窒,连带着萧风的目光都跟着顿了下。
萧风:“怎么了?”
洛无律手中的树枝‘咔’地一声,又断一截,她摇头:“……没什么。”
第54章 潮水 他喜欢……褚苏。
几人在黄昏时到达莫殊住的小村子。
许是莫殊锻炼得好, 他很有精气神,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他见到褚苏一行人十分高兴,见着外孙和他的朋友是一方面, 更高兴的应该是有人帮他干农活了。
因为刚到家, 他就给几人一人发了一件干活儿穿的粗布衣裳。
“今天好好休息下, 明天帮忙插秧,”莫殊笑着拍几人的手,“我这把老骨头是难得动弹了, 幸好有你们。”
姜策玉握了握小老头儿的手:“就知道您等着这出呢。”
“哈哈哈哈, ”莫殊放声大笑,“知我者莫如小宝也。”
莫殊的小院子不大, 除了他平常住的那间,只有一件客房。
褚苏几人非常绅士地把客房让给了洛无律,他们则在院子中铺了三张竹席,以天为盖, 以地为席。
不过正值春夏交替, 晚上院落很凉爽, 且莫殊种了许多驱蚊虫的药草, 也不算委屈了他们。
夜幕降临,繁星满空,它们或明或暗, 搭着旁边的一轮弯月,将夜色照得透亮。
几人睡位与平常站位一样, 褚苏在中间, 剩下两人一左一右。
他们虽然在云水琼宫时住得不远,但这样睡在同一个空间,是之前不曾有过的。
三人非常默契地摆出同一个动作, 将双手覆在后脑勺,一边赏月一边胡侃。
男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内容就那么几样,理想、八卦、感情……褚苏姜策玉就不说了,连萧风也不能免俗。
不知道是什么话题引起的,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萧风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会喜欢洛无律这事儿上。
萧风盯着漫天星辰,语气带着温和的笑意,他道:“我很小就喜欢她了,虽然和无律认识这么久,但我对她,算得上一见钟情。”
姜策玉‘嘶’了一声:“你讲话好恶心。”
褚苏:“别打岔。”
在这样温柔的晚风下,萧风竟然也不觉得姜策玉惹人厌烦了,他笑了一声:“至于为什么会喜欢她,我自己也觉得很没有道理,”他顿了顿,似乎是回想了会儿,“第一次见到无律我才六岁,她那时候在给小鸟搭房子,脸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
姜策玉:“六岁?六岁你就一见钟情,萧风你是不是太早熟太畜生了点儿?”
褚苏:“姜策玉你别打岔。”
姜策玉瘪嘴:“……哦。”
见他们说完,萧风才继续道:“她明明比我大,可我见到她的第一想法,竟然是好可爱。”
“我们两家交好,我爹娘又很忙,所以小时候,我几乎都是跟在她身后度过的,”他说,“她哪里都很好,我第一眼就喜欢她,相处久了,不仅没淡却,反而越来越喜欢。”
天边有颗流星划过,褚苏看着星轨从眼中出现,又从眼中消失,问道:“这么久了,洛师姐不知道你喜欢她?”
“她不知道,”萧风叹声道,“她就把我当弟弟。”
“为什么不告诉她?”
萧风闻言,只轻声笑了笑,他说:“我还没准备好,所以……不可说。”
纵然褚苏于情爱一道没什么正经经验,但也知道萧风在顾忌什么,他没再问,只道:“那你再好好准备准备,”他将头侧向萧风,语气带笑,却是夹杂着隐晦安慰,“不过也别准备太久,再磨蹭下去,连说出来的机会都没了。”
萧风与他对望,勾起唇角:“我知道。”
一个话题结束,四周陷入短暂的静默,只能听得几声虫鸣。
若是往常,姜策玉肯定会趁此机会嘲笑讥讽下萧风,但现在他却十分沉默,罕见地没有落井下石。
他脑袋中不受控制地回想着萧风那两句话。
还没准备好……
所以不可说。
姜策玉虎牙咬上下唇里侧,用余光看了看褚苏。
晚上洗漱后,他们都穿得比较随意,没有束发戴护腕,此刻褚苏披散着头发,小臂随着他的动作裸.露在外,轻轻晃动着,他皮肤本就白皙,搭着清透月色,更添一分生动。
姜策玉睫毛微颤,目光隐匿在晦暗的夜色下,喉头不自觉滚了滚。
心头猝然燃起把火,将他这段时日的念头烧得纯粹而清晰。
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想的、不敢承认的那个念头。
终于在此刻具象化。
终于敢表达出来。
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他喜欢……褚苏。
或主观或被动,对萧风,他惯爱抬杠,总喜欢去找他些不痛快,但在这个当下,他却难得的和他共情了。
他和萧风一样吗?
……没错。
他和萧风一样。
他竟然和萧风一样。
对于这件事,他竟然也觉得害怕,也觉得不可说。
或许比起萧风还要更胜一筹。
因为……他是个男人。
他还记得,在有仙酒肆褚苏和洛青青你来我往、有说有笑的场景,如果当时不是他耍酒疯,褚苏是不是已经和洛青青好上了?
且不说性别,就算褚苏喜欢男的,比起自己,他是不是也会更喜欢萧风。
思及此,姜策玉收回目光,食指中指指腹用力,抵了抵后脑勺。
烦躁。
直到后半夜,姜策玉还是没睡着。
乡间的夜晚安宁静谧,就令身侧人的呼吸更加清晰可闻。
褚苏的呼吸声很轻很舒缓,却扰得姜策玉心烦意乱。
他翻身,重重吸了口气。
没睡一会儿又翻了个身。
“睡不着?”褚苏的声音忽然从身旁传来。
应是怕吵醒萧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还是让姜策玉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蓦地转身面对褚苏,惊讶低声道:“你还没睡?”
“嗯,”褚苏说,“我睡眠不太好。”
“……这样啊,睡不好会不会很难受?”
“还好,习惯了。”
褚苏轻手轻脚坐起身,回过头看姜策玉:“既然都睡不着,去走走?”
姜策玉盯着他看了会儿,半晌,也起了身:“好。”
晚风徐徐,吹起褚苏头发,姜策玉本走在他身后,意识到什么,立刻小跑上前与他并排走,刻意不看他后颈的风光。
乡间小路狭窄,两人挨得极近,褚苏没觉得有什么,姜策玉便也尽力表现得自然。两人天南海北一通瞎聊,最后,姜策玉状似不经意的,半是聊天半是试探地问道:“你怎么看萧风和洛无律?”
“怎么看?”褚苏笑道,“挺好的啊,我看好萧风。”
姜策玉‘嗯’了声,又问:“那你呢?”
褚苏看他:“我什么。”
姜策玉正欲再开口,晚风忽然大了些,将褚苏的发丝吹到了他脸上。
很痒,还带着些热。
搔得心底发燥。
姜策玉暗暗吸进口气,又缓片刻,终于开口。
他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第55章 血肉 二十载心魂,无计可消除。……
褚苏愣了愣。
他不明白话题怎么就忽然扯到了自己身上, 但姜策玉既然问了,有或者是没有,总归是要给个回答的。
于是他仔细回想了下。
他有吗?
记忆从前世到今生, 一路延伸。
上辈子他被魔气攻心, 整日夜不能寐, 不得安生。为了缓解痛苦,他耽于声色、沉溺床笫,试图通过身体上的刺激去平衡减弱魔气造成的不适。可是, 除了这个, 他还有别的想法吗?
他喜欢小眉吗,喜欢小婉吗, 喜欢那些人吗?
想了想,下结论:不喜欢。
他那时候能清醒过来已是不易,根本没多余的脑子去生出这种心思。
前世没有,那今生呢?
虽然说出来很俗气, 但褚苏认为爱和欲念是分不开的, 重生之后, 他没对谁起过妄念, 嗯……
除了上次姜策玉喝醉酒啃他脖子那回。
那他喜欢姜策玉吗?
想到这儿,褚苏猛地一激灵,几乎立刻扼断了这个念头。
上辈子他妒忌艳羡了姜策玉太久, 从任人欺辱的仙山杂役到后来不可一世的妖道魔尊,从寂寂无名到家喻户晓,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了。
将一个人放在心中一月,几乎不需要费力就能把这人忘掉。
将一个人放在心中一年,努努力也可以将此人从心间抹去。
但将一个人放在心中二十年, 此人几乎已经和心脏上的血肉长在了一起,若要强行忘记,强行把心中对他的情感摘除,只能将心上那一块肉硬生生扯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二十载心魂,无计可消除。
真的太久太久了,所以即使后来褚苏身处高位,于姜策玉而言是纯粹的上位者,可面对他,却还是一如数年前在仙山山脚仰视他时,不可避免地存着些无法名状的自卑以及向往,重生归来后,他又因为前世种种对其心有愧疚……
太多复杂的情绪杂糅,让他无法辨清自己对姜策玉究竟抱着怎样的情感。
他清楚,自己对姜策玉肯定是有些别样情愫在的,但这些情愫绝不会、也绝不能是喜欢。
他上一世那样强迫姜策玉,把人搞得不生不死、痛苦万分,这辈子从头来过,再把这些畜生行径轻飘飘地用一句半真半假的‘喜欢’带过,他简直自己都觉得自己混账。
纵然姜策玉不记得上辈子他对他干了什么,可他自己记得。
对姜策玉,他过不了那个坎儿。
他没办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作出副无辜模样,当个没事人。
更何况,姜策玉不喜欢他,他实在没必要打破现在他们之间的这份平衡,给自己徒增烦恼。
不管怎样,他都不可能允许自己对姜策玉产生这种感情。上次的生理反应,比起‘喜欢’,他更倾向于是自己身体对姜策玉还有本能反应。
那么多次的肌肤相亲,只是简单触碰便能回忆起和他溺于欢爱的感受,一番回忆本就难忍,再加之他这辈子未经情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便更难压抑。
况且,是姜策玉先撩火的。
他可以强迫自己克己守礼,但姜策玉主动这样撩拨,他忍不了。
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见褚苏久久不应,姜策玉又开口道:“怎么不说话?”
褚苏收回思绪,道:“我在认真想呢。”
“要想这么久,”姜策玉说,“那想出来了吗?”
“嗯,”褚苏伸手将自己随风乱舞的发丝别到了耳后,“我没有。”
想这么久说没有确实反直觉,为了防止姜策玉继续追问,褚苏先发制人将话题扯到他身上:“那你呢,你有吗?”
姜策玉果然没继续追问,只愣了会儿,然后指了指自己。
“我?”
“嗯,你。”
姜策玉沉默良久,似乎比褚苏方才思考的时间还要长。
又等片刻,他终于回答:“我也没有。”
*
翌日清晨。
莫殊早早便起了床,顺带把几人一齐叫了起来。
“来来来别睡了,趁着凉快早点儿出发,晚上也好早点回家休息,”他叫了一嗓子,端着一碟包子放到堂屋中的小木桌上,“起床吃饭了。”
四人很听话地从床上爬起来,草草啃了两口包子,跟着莫殊去了地里。
天色尚早,才将将泛起抹鱼肚白,可路上已经来来往往有许多赶着去农忙的村民,等到了目的地,旁边的秧田里已经有人在忙活了。
“哟,老莫,今儿个请了几个小孩儿帮工啊?”旁边正在忙活的妇人见着他们,遥遥笑道,“长得怪白净的嘞,能干好活儿吗?”
“什么叫请人帮工,”莫殊眼褶子笑得一层叠一层,中气十足地回道,“这是我外孙和他的朋友!”
村民们虽然不知道莫殊具体来历,但往日总有些穿着富贵的修真人士进出他家,心中对其背景大概有个揣测,听莫殊这么一说,周围干活的人纷纷看过来,目光皆是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
“把你高兴的嘞,”妇人起身,用手肘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么几个公子小姐,怕是要帮倒忙。”
“净胡说!”
为了方便干活,几人都穿上了莫殊给他们发的粗布短褐,上衣没有袖子,裤子也只到膝盖下面一点儿。
褚苏把草帽戴好,扔了捆秧苗到田里,随即脱了草鞋,光脚踩进农田。
他和姜策玉种同一厢,一个从前往后种,一个从后往前种,约莫一刻,两人终于面对面。
褚苏抽了根秧苗,准备插.进最后一个坑,姜策玉已经手疾眼快将秧苗插了进去。
他微微弯着腰,从褚苏的角度,内里风光一览无余。
少年身材极好,胸型完美,腰间一丝多余的赘肉都没有,腹肌一块一块,轮廓分明。
非常漂亮的肉.体。
姜策玉种完后,把手放在水里甩了甩,随即起身。
褚苏连忙收回视线。
“萧风洛无律够慢的,”姜策玉活动了下筋骨,看向旁边依旧隔得远远的两人,“咱们至少每个人比他们多种半厢。”
褚苏道:“他们没经验,毕竟不像你,从小就种地,”说着笑了起来,“从小就和水蛭大战三百回合。”
姜策玉直接过滤掉褚苏话中的调侃,哼了一声道:“也对,他们怎么配跟我比。”
莫殊的农田不多,几人忙活一天,就差不多全干完了。
晚上回家,莫殊杀了只鸡犒劳他们,几人正吃着,忽然响起一阵扣门声。
莫殊火急火燎开了门。
是一个妇人。
她脸色蜡黄,眼下带着浓重的乌青,看起来心事重重。
“周大娘?”莫殊邀请她进来,“怎么到我这儿来了?你可赶着巧了,我们正吃着大餐呢,来来来快进来,我给你加个凳子。”
“不了不了。”
周大娘连连摆手,视线越过莫殊,看向堂屋的几人。
莫殊虽然年逾古稀,但反应机敏,立刻知道这老太太是有事找上门了,他脸色沉了些,一边把人往外推一边关门:“如果是其他事情,请恕老头子无能为力。”
“诶诶诶,”周大娘苦着神色扒门,“老莫,你别这么绝情,我们好歹同乡这么久,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你没有办法我就有法子了吗?”莫殊手上用力,“请回吧。”
周大娘神色更苦几分,她垂下眼帘,忽然‘咚’地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她声音蓦然大了些,比起陈情,更像是说给堂屋的几人听:“求求你们了,我儿被邪祟附身,已经胡言乱语大半个月了,我实在是求医无门走投无路,才不得已打扰各位,求各位仙人可怜可怜我们,救救我儿吧!即使要给你们当牛做马我也毫无怨言,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第56章 渗透 “别上头。”
莫殊还想说什么, 姜策玉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外公,让她进来吧。”
周大娘听了,连忙起身擦了擦眼泪, 不等莫殊说话便小跑进堂屋。
萧风给她搬了把凳子, 又递了杯水。
“大娘您别着急, 慢慢说。”
周大娘捧着水杯,双手不安地上下摩挲,半晌张了张口, 却是未语泪先流。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又重重吸进两口气情绪才平复过来些,她吸吸鼻子, 用并不流畅的官话道:“我儿苏琅热衷修真,但我和他爹不中用,皆是乡野莽夫,寻不得修真的路子……我们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于是这孩子便喜欢去市集上买些修真的书册回家自己琢磨。”
说着又流下泪来:“半年前, 他不知道从哪里淘了本小册子, 说按照上头的功法训练, 只要稍微有点修真资质的人都能凝出金丹来,最初他这么跟我说,我只当又跟往常一样, 是骗人的东西,笑笑便过去了, 可不成想, 三月后,他竟真的感受到自己体内凝出了金丹。”
褚苏听到这儿,心中忽地凝重了些, 身子微微坐直了。
金丹是修真者的法力源泉,极难凝成,一般人需要耗费差不多三五年的时间修炼成型,资质好的也至少需要一年左右,三月就凝成金丹……
走的绝对不是什么正统路子。
周大娘继续道:“我和他爹虽然不懂修真的诀窍法门,但也知道凝出金丹便是一只脚踏入了修真的门槛儿……练出金丹后这孩子兴致勃勃地说要去册子上留的门派中深耕,我们心中虽然不舍他离家,却也明白留不住他,便没阻拦,四处借了点钱给他当路费。”
“看着我儿从乡野田埂走上青石油柏路,我心中既高兴又难过,我高兴他终于可以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又难过此去一别经年,怕是再难相见,”周大娘眼眶通红,泪水从布满血丝的眼中接连不断无声落下,“可是没想到……没想到……”
喉咙哽咽,一句话断断续续,再说不下去。
洛无律与她离得近,见状连忙从斜跨的小布包中拿出纸巾递给她。
周大娘接过纸巾擦掉眼泪鼻涕,终于再次开口。
“没想到十几天前,他衣衫破烂、疯疯癫癫地跑回了家,自回家后,他时而安静时而癫狂,时而大哭时而大笑,这副模样吓坏了我们,我们四处求医问药,几乎各种能吃的药都试过了,可完全没用,不仅不能缓解,好像还更加严重了……于是我想着这孩子是不是被邪祟附了身,我本来是打算明日启程去求姜氏的人来看看,可又闻说姜氏的人蛮横无礼,心中胆怯万分,恰好今日农忙时见着了几位仙人,所以……所以才冒昧打扰。”
姜策玉本来听得好好的,忽然听到‘姜氏’这一茬,顿时冷了脸色,他面色不虞:“谁说姜氏蛮横无礼???你听谁说的?你与他们接触过吗?你怕他们什么??”
四连问吓坏了周大娘,她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了这位少爷,匆忙低下头,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褚苏手放到姜策玉胳膊上拍了拍,低声道:“别上头,眼下正事要紧。”说罢又对周大娘道:“大娘,姜氏行事作风比较直接,才落下了这样的名声,他们实际上非常热心,你去请他们帮忙,他们一定会帮的,不用害怕。”
一句话,既安抚了周大娘又安慰了姜策玉。
姜策玉闷哼一声,没继续说话。
对于当姜策玉和其他人的中间调解员这事儿,褚苏已经十分习惯,看到周大娘和姜策玉情绪恢复正常,他才终于得空对周大娘方才的话细细思索一番。
初听便觉得不对头,仔细一想更觉奇怪。
半年前……
三个月便可以凝成金丹……
这个时间点,这种诱导着令人强行凝丹的情形,很难不让他产生些不好的联想。
他微微蹙眉。
难道……是密谋开启枯骨生死阵的幕后之人谋划的吗。
枯骨生死阵需要十万具修士骸骨方可开阵,褚苏先前心中便有个大概,如果幕后之人不是疯子、不是强横的无人能与之匹敌,他想凑齐这么多具修士骸骨,必不会从修真大派入手,最稳妥的方式定然是先推倒不为人知的小门小派,再慢慢把手伸到修真人数众多的大门派。
因此,他自觉察到有人妄图开阵,便一直在暗自留意小门派的各种八卦消息,可这么久,没发现任何怪异之处……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细心、足够谨慎,可万万没想到,那幕后之人的第一步,竟是算准了凡人!
他越想越觉心惊。
若他所猜不假,若真是为了开阵,那人从半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就开始谋划,他随意到临州的偏远村落就能遇上相关的人……
简直无法想象其传播之广,渗透之深。
日头渐渐落下,莫殊的小院子被笼上一层昏黄光晕。
褚苏食指和中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调羹柄,须臾后收手,对周大娘道:“大娘,带我们去你家看看。”
周大娘道:“现在吗?”
褚苏:“嗯。”
*
周大娘家与莫殊家隔得不远,他们走了一小会儿就到了。
还未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吵嚷声。
周大娘面上现出一抹焦急之色,快步推门,招呼他们进屋。
甫一进门,便看到一个青年横躺在地上,他摆动着双手,一边打滚一边大声尖叫,一眼望去,像极了市井的泼皮无赖。
周大娘立刻小跑过去将人扶起来,用袖子给他擦脸,心疼道:“阿琅啊,我的阿琅啊……”
她没忍住又红了眼眶,冲着里屋喊道:“苏大武!你儿子这样你也不管管?!你到底是不是人!”
里屋的人正一口一口吸着旱烟,闻言将烟杆子用力往桌上一扔,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他哑着声音,大声道:“他这幅样子多久了,每次都让我管,回回都让我管!我怎么管?你说我有什么法子管!!”
“苏大武!你不是人!!!”
周大娘吼完,深深吸了两口气,接着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将苏琅的胳膊放到自己肩上,扶着他站了起来。
她冲褚苏几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哑声道:“实在对不起……让各位仙人见笑了。”
萧风上前将苏琅另一只手放到了自己肩上,道:“无妨,我们先进去吧。”
褚苏跟在后头,刚走两步,尤宝宝的声音忽然传入脑中——
“那个人,身上有很重的死人味儿。”
第57章 书册 今日相见,不日成仙
尤宝宝以褚苏的魔气凝之, 故而能与他传音,或许因为还是幼崽形态,她十分嗜睡, 平常就待在蛋壳里睡觉, 这么主动找他说话, 并不常见。
褚苏传音问:“死人味儿?”
“嗯,半死不活的,像是活人又像是我同类……”尤宝宝用稚嫩的童音发出声十分地道的干呕, “真是反胃。”
闻言, 褚苏抿了抿唇,心中想到什么, 没再继续追问。他上前搭住萧风肩膀:“我来帮忙吧。”
萧风:“就这么两步路,我来就好。”
褚苏点头,松开手。
这么两步路当然不需要换来换去,若真这般, 倒是显得矫情。方才褚苏那一茬, 只是为了偷偷搭一把苏琅的脉。
一番探查, 果然不出所料。
活人身上有死气,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此人命数将至,但若是这个原因,那人一般都瘫着无法动弹了, 不可能还像刚才苏琅那样生龙活虎的满地打滚,况且这种正常形成的死气, 亦不可能让尤宝宝如此排斥。
所以只能是第二种原因——此人被抽了精魂。
魂魄不全, 生死不能。
抽人精魂是极其邪佞恶毒的行为,因此在正统修真门派授课时,只会在讲到活人身上为何有死气时提一嘴这几字, 并不会深入去讲如何抽人精魂以及这么做了会造成什么后果。
但不巧,上一世褚苏广读禁书,正好从一本不知道叫啥名儿的古书中看到了。
抽人精魂的方式并不唯一,但缺了精魂,表现一定相同——
轻则像苏琅这样,疯疯癫癫胡言乱语,重则成为傀儡,为人所控任人摆布。
若古书记载不假。
如果真是如此,如果真是如此……
褚苏大脑飞速转动,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用中指指腹点动拇指,随着思绪深入,指尖动作越来越快,不知何时,他身上竟泛起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如果真是如此。
一个又一个念头乍现在脑海,层层堆砌交叠,到最后思维壁垒轰然倒塌,只能看到一种可能性。
他紧盯着那个可能性,蓦然感觉后脊一阵发凉。
连手心都渗出些冷汗。
如果他没猜错。
谋划开阵之人极有可能是在建造属于自己的一支傀儡军队。
若真如褚苏先前所想,幕后之人走的是迂回战略,先在小区域发展势力,再次第攻陷大修真门派,那这支军队活着可以当作先遣战力使用,死了又可以充当枯骨生死阵开阵的原材料。
于那人而言,这场谋划何其完美,何其精彩。
褚苏深深吸了口气。
像无头苍蝇一般瞎转悠了这么久,他终于可以给幕后之人做出一副简单的心理画像——
心思深沉,既理性、又疯狂。
肩膀上忽然传来一阵力道,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
“想什么呢,进去了。”
褚苏中指动作猛然顿住,他侧头,看向姜策玉。
少年已经将手收了回去,正在大步往前走。
此时此刻,夕阳余晖打在他的发丝轮廓上,将他整个人衬得无比柔和,分明是如此温暖的场景,他眼角眉梢却微微挑着,像是蕴着丝怒气。
但即便如此,即便姜策玉并没给他好脸色,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褚苏凌乱的心绪还是在顷刻间神奇地重回正轨,他揉了揉太阳穴,跟上姜策玉:“来了。”
姜策玉余光看着褚苏跟来,喉咙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却还是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这么两步路,也要帮萧风分担吗?
这么想着,又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其实他有什么资格说褚苏。
他自己不也这样吗?
这么两步路,也还是忍不住想要等他。
……
将苏琅扶到堂屋后,周大娘哄了好一会儿他才安静下来。她回头,脸上歉意更深:“劳烦各位,烦请帮我儿看看,他是不是被什么邪祟附体了。”
相比三个将将一年级毕业的师弟,洛无律显然经验更足,她用专业工具探测了一番,最终得出和褚苏一样的结论,她道:“周大娘,令郎并未被邪祟附身,而是缺了精魂。”
周大娘:“缺了精魂?”
洛无律:“不错,精魂主神识,若有残缺,便会像令郎一般精神错乱,不能自主。”
周大娘连忙追问:“那有法子将阿琅的魂魄召回来吗?”
魂魄不全,只能尝试招魂,但苏琅这幅模样,魂魄定然离体很久,即使是褚苏,也只能改善不能根治,更不用说其他几人。
姜策玉是知道褚苏会招魂这种高级术法的,但他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而是看了褚苏一眼。
正巧与褚苏的视线对上。
褚苏没说话,只闭上眼睛,而后微微摇了摇头。
姜策玉会意,收回目光,保持缄默。
洛无律捏紧手中的罗盘,半晌,叹了口气:“抱歉,我们没有办法。”
周大娘闻言愣怔片刻,接着往前踉跄了两步,她喉咙一下子哽咽了:“我知道不该强求为难各位仙人,但阿琅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吗?”
众人一片沉默。
许久,褚苏的声音传来:“或许还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他向着周大娘道,“您先前说的那本小册子,可以拿来我们看看吗?”
周大娘听到还有法子时眼泪瞬间顺着面颊落了下来,她连连点头,一边断断续续道‘好’一边慌忙去苏琅房间将册子拿给了褚苏。
褚苏接过册子,粗粗扫了眼上面的功法。
他垂着双目,眼睫随着目光流转轻微颤动。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没见过此类功法。
他蹙眉,按照册子上画的运转体内气息,不过片刻,只觉浑身气息乱窜,丹田炽热,金丹欲裂。
窗外忽地传来几声鸟鸣,呕哑嘲哳,令人更觉心烦气躁。
他停下动作,心中大概有了蹊跷。
难怪三个月便能凝出金丹。
这功法不顾主体安危,强行将体内所有气息扯向丹田,金丹全然是被生拉硬拽出来,以此法凝丹,纵然不被人强抽精魂,怕也只能做个短命鬼。
褚苏继续翻动册子,一直到尾页。
上头赫然印着行字——
若道友成功凝丹,请于紫藤山山脚驿站一见,今日相见,不日成仙。
今日相见,不日成仙。
褚苏盯着这行字,指尖翻折了下尾页书角,发出一声轻微细响。
紫藤山位于紫萝河道源头,属周夏两国交界地带,由于地理位置特殊,造成了其‘三不管’的现状——周夏两国不管,修真界头子蕴灵仙山不管。
周夏不管是因为其里没有子民,蕴灵仙山不管则是因为收不到此地的委托。
说到底,修士与凡世的交集更多还是停留在凡人给修士委托,修士替凡人除祟这事儿上,如果人间没有邪祟,一个修士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入世,所以,没有委托的区域没修士管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当然,如果紫萝河道出世了些不得了的大妖物,蕴灵仙山不得不管,此地也不会沦落至这个境地,但紫萝河道混乱了这么多年,偏偏没生出任何能掀起风浪的邪祟。越不管越混乱,越混乱越没人想管,长此以往,此地颇有些‘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味道。
不过也正是因为混乱,紫萝河道周边有许多散修聚集,这些散修质量良莠不齐,或许正是因此,苏琅瞧着紫藤山时,第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往火坑里跳。
褚苏合上册子。
“周大娘,这本册子可以先放在我这里吗?”他道,“按照上头指引,或许可以将令郎精魂寻回来。”
“好、好,”周大娘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多谢仙人,多谢仙人,仙人大恩没齿难忘……”
“……”褚苏把人扶起来,道,“只是一试罢了,您也不要抱太大期望。”
第58章 交好 “姜策玉就是有你惯着,才越来越……
紫藤山。
山木茂盛, 树荫繁密,影影绰绰的树叶中,缓缓现出四个少年身影。
正是蕴灵仙山四人小分队。
只不过这四人换下了平素装束, 都穿上了乡间少年少女的粗布衣裳。
褚苏本走在几人中间, 缓行几步后, 忽然向前快步踏出,走到一旁,随后将手握成拳状, 置于唇边, 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
他从左到右依次走过,先问洛无律:“从何而来?”
洛无律答:“临州白云村。”
再问萧风:“缘何要来?”
萧风答:“为寻大道。”
最后问姜策玉:“修行如何?”
姜策玉看了眼褚苏, 末了深深吸了口气,片刻后,他仰头,作出一副傻子样, 手舞足蹈嚷嚷道:“我凝出金丹了!我凝出金丹了!”
嚷嚷完收手, 神色幽怨:“……为什么就我扮傻子。”
洛无律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学着姜策玉平时在蕴灵仙山的样子, 先是翻了个白眼,接着用十分不屑的语气道:“因为你就是傻子喽。”
褚苏看着洛无律翻白眼的模样,简直笑得肚子疼, 他一边笑一边费力地断断续续道:“我靠,师、师姐, 你学得也太……太有神韵了, 靠,真是受不了哈哈哈哈哈哈……”
萧风本来没想笑,瞧着褚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也有点儿控制不住,最后,到底忍无可忍,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
“洛无律!”姜策玉气急败坏吼了一嗓子,他用脚尖勾了根树枝到手里,作势要追打洛无律,他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道,“我要你好看!”
洛无律忙往前跑,一边笑一边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姜策玉连长辈都打啊!”
“你算什么长辈!”
“师姐不算吗?!”
……
萧风笑了会终于缓过来,他看着闹了半天非要争个你输我赢的两人,颇为无奈:“都跟无律说了姜策玉脑子有问题,无律怎么还去招他。”
褚苏还在笑,不过缓过劲儿来总算可以正常讲话,他眼神追逐着不远处的两道身影,道:“就让他们闹会儿,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萧风道:“姜策玉就是有你惯着,才越来越幼稚。”
“有吗?”褚苏看了萧风一眼,“我有惯着他?”
萧风反问:“没有吗?”
褚苏眉毛无意识挑了挑,嘴角弧度更加上扬,许久,才再次开口。
“或许有吧。”
日头正烈,阳光透过斑驳树叶,打在褚苏脸上。
萧风看着他,很突然地想起来第一次跟他讲话的情景。那时候,月光似乎也是这样斑驳地打在他脸上,映出几道或明或暗的阴影。
不过此情此景不如昨,他心下不由生出些感慨,道:“还记得吗,仙比结束那晚,你还和姜策玉对着大吼大叫呢,我那时候真担心他一拳把你打死。”
褚苏失笑:“哪有那么夸张。”
“当时姜策玉头顶都快冒火了,你叫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我夸大,”萧风看了眼扔掉树枝正朝他们走来的姜策玉,“那会儿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到,如今你和他竟能如此要好。”
“是吗,”褚苏侧头看他,“那你呢?”
“我?”
“嗯,你如今当姜策玉如何?”
萧风性情温和,从不说别人的不好,但褚苏知道,他十分厌恶姜策玉,厌恶到了极点,是见面都会失掉君子风度,稍微不控制就能给他一脚的程度。
上一世,萧风跟他倾诉时偶尔也会提到姜策玉,但每每提到,都是副晦暗神色,说到最后还会忍不住骂他两句,不过性格使然,他到底骂不出特别难听的话,所以,大多数时候,他说的都是——
“真是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简直不可理喻,无法理解!”
褚苏遇人少,见识短,他怕说错话,便不经常说话,可对姜策玉,他总存着分别的心思,趁着这个话题,他也有意无意问过萧风——
“你很讨厌姜策玉吗?”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姜策玉?”
……
问出这些问题时,他心中是带着些隐秘期待的,无法说出具体准确的原因,但他希望萧风说多一些,说详细一些。
他想知道,姜策玉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萧风都如此厌烦他,他想知道,姜策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萧风却不愿意多提似的,每次都只说‘我当然讨厌他’,却不道明原因。
萧风不讲,他也不好多问,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交恶,只知道这两人关系十分恶劣。
对这二人,褚苏先入为主的观念几乎根深蒂固,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辈子的萧风一如既往,那般厌恶姜策玉。
可方才被这么一说,他忽然意识到,重生归来后,除了几句不轻不重的互呛,萧风从未私下在他面前正儿八经地说过姜策玉的不好。
而且此次来临州,萧风和姜策玉虽然脸上表现得不太高兴,却也是半推半就,彼此都没多说什么。
放在上辈子,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萧风若是能和姜策玉化干戈为玉帛,褚苏自然是再喜闻乐见不过,看萧风蹙眉凝思的样子,他心中忽然隐隐升出股奇妙的激动来。
重生后,他的心境一直有点‘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然味道,对很多日常的事情,他都掀不起太大情绪波动,反正自己无论是高兴、愤怒抑或是无奈,都不会对事情本身造成太大影响,既如此,那不如抱着随它吧随便吧的心态,如此这般,自己也可以活得轻松一些。
可此时此刻,这样一件小事,竟让他觉得心跳加速,指尖微颤。
连呼吸都微微失了节奏。
若萧风可以和姜策玉交好。
若萧风真的可以和姜策玉交好。
这么想着,萧风终于开口了。
“之前还不熟悉时,姜策玉总爱找我麻烦,我又不认识他,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恶意,所以那时候,我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须臾,才再次开口,“可是相处这么久,我发现他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其实这个人,嗯,怎么说呢……还挺直率的。”
褚苏听完,没忍住在心中默默比拳呼了声好。
虽然萧风也没说姜策玉多好,但能得到这种评价,已是不易。
萧风看他的模样,笑道:“你怎么这么高兴。”
“你不懂,就是有种老父亲看到自己家老打架那两孩子交好的感觉,”说着假装抹了把泪,叹道,“欣慰啊。”
“我才没和他交好!”
“嗯嗯嗯。”
第59章 潮红 一会儿、一会儿就下去了
褚苏语气轻快, 很明显是在敷衍调侃,萧风有点尴尬,掩唇轻咳两声, 岔开话题:“当时为什么不让我们一起来?”
褚苏心中猜测此事与枯骨生死阵有关, 心中自是多了许多顾虑, 但枯骨生死阵一事不好直说,于是他换了个由头,道:“紫藤山鱼龙混杂, 此行怕是危险重重, 我担心你们……”
“褚苏。”
还未说完,便被萧风截下, 他极少会打断别人讲话,此时却似抑制不住。
褚苏停下,默默等待他的下文。
萧风面对着他,过了会儿, 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我知道你很厉害, 但是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承担, ”他说, “我们是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一起面对。”
说这话时, 日光透过树叶映照在萧风头发上,环出一层又一层的光晕。
褚苏与萧风对视, 很突兀地想起来, 上辈子第一次见到他时,阳光也是这样温柔又恰到好处地镀在他发丝间。
他眼睫微微颤动,忽然感到很恍惚, 此时此刻,这缕天光竟像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将两世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
褚苏不可避免地怔愣了会儿,良久反应过来,笑着握了握萧风胳膊,应道:“好。”
姜策玉迎面走来,正好看到两人相视而笑的场景。
他捏了捏拳,快步上前,插.进两人中间。
“你们聊什么呢?”他问。
褚苏:“没什么,就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姜策玉余光看了眼萧风胳膊,又转向褚苏手指,“随便聊聊我也要知道。”
褚苏无奈笑了笑:“聊你呢。”
“聊我?”
“嗯。”
闻言,姜策玉心中的情绪一下子由不爽转为了好奇以及些许的兴奋期待,他语气放缓了些,问:“聊我什么呀?”
褚苏勾唇一笑:“不告诉你。”
姜策玉瘪嘴,凑近褚苏,扯住他的袖子,不自觉软声了些:“你就告诉我嘛。”
褚苏快步往前走:“你去问萧风。”
“我才不问他,”姜策玉亦步亦趋追上,“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萧风在后面听着,不禁呵呵冷笑,无比后悔自己方才说了姜策玉好话。
再怎么相处他这种人都是副混不吝的混账样,简直蛮不讲理、不可理喻、无可救药!!
心中正恨恨着,洛无律的啧啧声忽然传入耳中。
萧风思绪被这阵声音拉回,他收起面上极其不符合人设的笑容,问道:“怎么了?”
洛无律下巴往前面的褚苏姜策玉身上抬了抬:“你不觉得那两人的氛围很微妙吗?”
萧风自小读的都是最正经的那一类书,对洛无律所言一道是毫无涉猎,他完全没懂洛无律的意思,道:“微妙?什么意思?”
“哎呀你真是……”洛无律又啧一声,本不想多说,但又觉得不与人分享实在是可惜,于是循循善诱,“你想想啊,如果是我或者你,跟姜师弟说方才褚师弟说的那番话,姜师弟会是什么反应?”
萧风顺着她的引导在脑海中假设,半晌,开口道:“要吵吵嚷嚷追着骂人打人了吧。”
“对啊!”洛无律一拍巴掌,“但是你看他对褚师弟!不仅不打不骂,还扯着袖子撒娇呢!”
萧风虽对这方面不曾涉猎,但他脑子转得快,经洛无律一提点,也是回过味儿来了。
他不可置信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那个?”
“没错,”洛无律感叹他终于开窍,冲着他露出个灿烂明媚的笑容,“就是那个。”
萧风被这笑容晃了眼,分明想说姜策玉那种人如何可能会有断袖之癖,却一时忘了反驳,只道:“哦……”
*
申时一刻,四人到达紫藤山山脚。
比起方才穿过的清幽寂静的深林,这里人多上不少,但不能说热闹,一眼望去,龙蛇混杂,乌烟瘴气。
一路走过,奇人奇景颇多,有人把精怪关在铁笼子里售卖,有人没钱赌博正在砍手砍脚抵债,甚至还有男女当街交.合。
白花花的肉.体旁若无人地尽情纠缠着,姜策玉余光扫过,免不去好奇,正想再多看两眼,一个温暖的手掌忽然绕过他肩头,覆在了他眼帘上。
褚苏的声音随之传来:“小孩儿别多看,小心长针眼。”
姜策玉眨了眨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睫毛扫过了褚苏手心,被挤压得微微弯曲。
他突然意识到——
褚苏的手距离自己近得不能再近了。
结结实实触碰到了自己皮肤。
软绵轻柔,若即若离。
姜策玉抿了抿唇。
手心的温度分明没有变化,他却感觉浑身都因为这简单的触碰燥热起来,下腹也不受控制地一紧。
明明刚才看活春宫都没有任何感觉的。
姜策玉伸手,握住了褚苏的手。
他声音有些嘶哑:“褚苏……”
“嗯?”
褚苏想抽回手,却发现对方用了力,怎么都收不回来。他看了姜策玉一眼,有点好笑:“怎么,给你看冲动了?”
姜策玉咬牙,手上更加用力,许久,艰难道:“嗯……”
‘嗯。’
嗯……
嗯?!!
褚苏瞳孔地震。
靠,不是吧……
还真让他说中了啊!
姜策玉抓着褚苏的手凑近他,低声道:“帮我挡挡,一会儿、一会儿就下去了。”
“好好,”褚苏任由他抓着手压火,笑道,“真是小孩儿,看这都能冲动。”
姜策玉眉目垂着,面色潮红。
他很想说,不是的。
他很想说,不是因为这个。
可他说不出口。
他都这样了,褚苏还能表现得如此自然,他完全不会因为他这样而生出任何别的想法,他不会生气,不会不好意思,也不会羞赧。
那是不是说明,褚苏对他一丝别的情意都没有。
这缕思绪以不容置喙的姿态占据上风,姜策玉指腹发狠抵住褚苏手背,这股力道极重,压住了他心中的欲念,也压下了他想不管不顾将心底想法说出口的冲动。
褚苏痛得轻嘶一声,姜策玉下意识卸力。
“很痛?”
“是啊,你火气还挺大。”
姜策玉没松手,道:“那我轻点。”
“还没好啊。”
“……嗯,”姜策玉说,“还没好。”
第60章 星火 几位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叫这名字的……
四人按照手册指引, 走到一家驿站前。
这家驿站非常偏僻,隐匿在街道的一个犄角旮旯里,地理位置虽不太好, 外头台阶却是打扫得十分干净, 和其周遭凌乱的景象对比鲜明。
几人正欲进去, 侧面忽然由远及近传来声呼喊。
“诸位等等我,等等我。”
褚苏循声望去。
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 个子不高, 头发毛躁,发尾枯黄, 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他又跑了两步,停在几人面前。
“诸位也是凝出金丹,前来求仙问道的吧?”
褚苏道:“嗯,阁下也是?”
黄毛欣喜点头:“是的, 我也是!”他理了把凌乱的头发, 有些不好意思, “我叫林铁, 我们可以一起走吗,这里实在太乱了,我一个人好害怕。”
“可以啊。”
“太好了!”林铁长吁口气, 径直插.进褚苏姜策玉中间,他侧头, 瞥见高他一头的姜策玉, 心底莫名发怵,他扯出个笑,战战兢兢道, “这位小哥,我可以走这儿吗?左右都有人,我心里踏实……”
“害怕?”姜策玉说。
林铁弱弱点头:“是的。”
姜策玉冷笑一声,提起他衣领,拽小鸡崽儿似的把他拖到自己和萧风中间。
“你走这儿。”
瞧着方才唯一回应自己的褚苏,林铁简直欲哭无泪,他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看向一旁的萧风。
注意到林铁目光,萧风微微垂头,继而温和地冲他笑了笑。
瞧着这笑,林铁差点当场飙泪,下意识就往萧风那边移了些。
“还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呢。”他跟着众人前行两步,小心问道。
闻言,萧风不自在地笑了两声:“萧铁牛。”
洛无律笑嘻嘻弯腰,冲林铁打了个照面:“洛翠花。”
林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向另一边的褚苏姜策玉。
褚苏:“褚小天。”
姜策玉:“姜大壮。”
“……哈哈,”林铁挠头,目光扫过容貌鲜妍昳丽的几人,“几位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叫这名字的。”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四人换了装束取了假名,此举可以避免在进紫藤山驿站前招惹无端是非,但进了驿站后,实际是半藏不藏,若凝丹一事真与枯骨生死阵相关,若妄图开阵之人真是蕴灵仙山内部人士,他几人作为内门弟子,大概率也藏不住。
不过兹事体大,褚苏本就打算事后将此事告知仙山,再借由仙山影响力知会凡人,打击暗处势力,继而慢慢杜绝这类现象,总之,幕后之人迟早会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藏不藏得住,其实无伤大雅。
几人进了驿站。
驿站很小,一房一厅的结构,厅堂大概十步路程,一眼望到头。
厅内没人,只有一个方形木桌和四把凳子,木桌一尘不染,上头放了一套翠色茶具和一个铃铛。
褚苏凑近,看到铃铛旁还有一个小木牌,上面简洁明了刻着四个大字——
摇铃唤我。
铃铛上缠绕着几丝灵气,褚苏又看两眼,展臂拿起铃铛,左右晃了晃。
‘钉钉——’
随着手中动作,铃铛发出几声脆响,卧房内也窸窸窣窣传出阵动静。
褚苏闻声放下铃铛,退回至队伍。
不过片刻,卧房落了闩,一个人缓缓从里头走出来。
此人戴着狐面,只有眼眉那处可以窥见几分,其余面貌全数被隐在面具下。
那人瞧见他们,步子快了些,语气带笑。
“哎呀真是罕见,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褚苏正欲说话,林铁先往前凑了一步,他眼睛亮晶晶的,掩不住的喜悦:“仙人,我们都是凝出金丹来拜入师门的!”
“我知道,”那人拂衣坐下,冲林铁招手,语气温柔道,“来,让我看看。”
林铁屁颠颠坐到对面。
狐面男一个个探脉,一直到褚苏。
蕴灵仙山四人金丹不比其余人,褚苏本有些担心,但瞧着姜萧洛三人都过了这关,他便没过多思虑,坐到狐面男对面。
离得近了,狐面男的双目愈发清晰。他眼眉弯弯,伸出修长手指,轻抵住褚苏腕间脉搏。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褚苏微微蹙眉。
这人的手指,也太凉了。
狐面男探索许久,终于收手,他轻笑一声,长睫微动:“这位少年,你体内气息似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褚苏骤然掀起眼皮。
正巧撞上狐面男的目光。
狐面男瞳仁深邃,见褚苏看来,又弯了眼睛。
面具下的面容应该是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只是这笑容不达眼底,牵动着皮肉做出的生硬表情,虽然是笑,也不让人感到亲切,一眼望去,反而令人生寒。
褚苏并不露怯,他身体放松,回了狐面男一个皮笑肉不笑。
偏偏语气带着几分委屈。
“可是我明明凝出金丹了呀,册子上说凝成金丹便可拜入师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难道不能入门派深耕吗?”
狐面男起身,面上肌肉牵扯地愈发厉害。
“你若执意要去,自然是可以去的。”
*
狐面男并未亲自带着他们前往门派,而是召了只白皮狐狸引路,他大概跟几人讲了下门派概况,说这门派叫名为星火,有星火燎原之意,位于紫藤山半山腰,进了门派自有人引路,进入门派后,必须要听从安排修习,努力半年,定能有所为。
几人忙活一天,终于在黄昏时刻到达紫藤山山腰。
到底是自建的野门派,这里显然没修缮装潢过,格外荒芜萧条,门口就用几根木头架起了一个简陋的入口,木头横梁上挂着个摇摇欲坠的破烂木匾,上面鬼画符似的潦草提了三字——
星火派。
跟蕴灵仙山比起来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姜策玉切了一声:“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褚苏用胳膊撞了撞他。
姜策玉立马换了脸色,夸张地‘哇’了声,叹道:“这就是星火派吗?好磅礴、好大气哦!”
褚苏肩头耸动,低头憋笑。
姜策玉瞧着褚苏,也低下头,偷偷勾起唇角。
从木门进去便是到了星火派内部,褚苏四处看了看,发觉这里被布了层结界,结界范围极广,从半山腰一直山顶,如同一个倒扣的钵,将整个门派梏得死死的。
褚苏中指轻点拇指指腹。
这般禁行,此处果然问题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