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之后几日,满月褪去,慕广寒身体逐渐恢复,头脑亦更加清明了一些。
可以更透彻细腻地反思复盘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就发现,他实在是小看燕止了。
将樱祖送来洛州,甚至算不上西凉王这段日子里排的上号的阴损招数。而燕止打乱三城送给三方联军的真正目的,也根本不是想要激起同盟内讧,借以削弱三方实力。
不。
西凉王真正的如意算盘,从一开始,就是要借那三方盟军的手一举踏平洛州,或者反过来,借洛州的手狠狠削弱那三方的实力。
这才叫真正的“祸水东引”。
整个过程,西凉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利。
哪边赢了,他都高兴。
最好皆输,他更开心。
完完全全就是游刃有余、进可攻退可守——
若是盟友南下顺利,他们可随时增兵支援、分一杯羹。若是盟军不顺,他们又可随时趁盟军深陷前线、后方空虚时,率领轻骑一举背刺偷家。
事实上,燕止也确实这么干了。
西凉土地虽广,城镇也多,但毕竟地处西北、物产相对贫乏。而像仪州、洛州、乌恒这样洛水之畔土地丰沃又富庶通达的好地方,怎能不暗中觊觎?
更不要说,他这次偷袭仪州,还顺带“杀鸡儆猴”。
在樱祖之前,归顺西凉的各方势力,从未有过谁敢嚣张不服。
唯有仪州表面归顺,实则却借坐镇四地中心、南北通达地理优势左右逢源,不止和旧主南越藕断丝连,同和东泽、北幽亦牵扯不清,更是借着背靠西凉大树无人敢惹的势头在这半年里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觊觎洛州的同时,还算计着将来反咬西凉一口。
樱祖几回对西凉狮子大开口,全被满足。
他便以为西凉王忌惮他、不敢动他。
殊不知机关算尽,却是中了西凉王捧杀之计。先是纵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又送美人吹枕边风,屡屡诱劝他攻打洛州、早成一方霸主。
结果,洛州未得,老巢被端。
燕止还拿他做了回“榜样”——看看敢在西凉面前自作聪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听闻很有疗效。
这些天西凉降城之中,不乏有城主诚惶诚恐送去各种名贵礼物,以表忠心。
如此,一石多鸟。
燕止赢麻了。
而被卷入这个棋盘中的洛州,不过是怀璧其罪的无辜牺牲品而已。
偏偏被迫入局,明知是西凉借刀杀人,却为守住最后的安城防线,只能选择应战,同那三方势力杀个你死我活。
就这么被西凉王死死拿捏。
甚至慕广寒都能想到,燕止还没使出的后招。
就是万一他不肯配合——虽然他根本也想不出能不配合的办法。但万一他不从,燕止还可以拿唐沙的洛南栀威胁,逼他就范。
这可真的是……
慕广寒活到今日,从未被人逼得如此被动过。
可见西凉王这半年来吃人不吐骨头的功力,又十分见长。
令人发指。
……
好在,慕广寒早年毕竟养成了病中不忘狠狠研究宿敌的好习惯,才能灵光一闪想到趁乱偷取秀城。
在这场西凉王算盘布局,处心积虑的算计中,这是他唯一可得的、仅有的一点好处。
即使是病好以后,慕广寒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点子。
只可惜,能偷到秀城,不能算真本事。
守得住才是真本事。
综上所述。
眼前的胜利,统统不是真正的胜利。
无论是之前大破仪州、随州军,还是拿下秀城,本质都是替燕止削弱了西凉的敌人。
而如今,西凉打下仪州、扩充了兵源粮草,一旦狼顾反扑,洛州处境只会更加岌岌可危。
慕广寒想到此处,实在是坐不住了。
当即叫了军中所有高级将领,铺上地图一一给他们分析现状。
“好在,燕止眼下尚在追打仪州残部,分身乏术。”
虽然仪州州府已陷,州侯樱祖也被俘,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有一些忠心旧部在尽力顽抗。
虽然,多半也撑不了几天。
但最起码,还能替洛州这边争取一些宝贵时间。
“为今之计,我们必趁这几日喘息空当,火速拿下府清城。好让安城、府清、秀城三城连成一线,互为屏障倚靠。”
“否则,一旦燕止打完仪州,有空南下府清,咱们所在的秀城将腹背受敌。”
而一旦秀城被攻破,洛州兵唯一的选择,就只能退守来时的最后屏障安城。
那一切就重头回到起点。
这些日子的仗全白打了。
……
慕广寒一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毕竟想要好好活在世上,生成他这般吓人模样,就只有事事处处比旁人更温雅、隐忍、有用,才能有幸得来些善意回馈。
可纵然他脾气再好,想到这西凉王这次如何阴险狡诈,逼得他被迫给他做了一回嫁衣裳,也是默默气笑了。
心里偷偷骂了一万次。
但骂没用。人生在世最气的,就是你疯狂看不惯他,却又干不掉他。
还很有可能,马上要被他干掉。
再一抬眼看去,洛州将领们脸色也都万分凝重。
怎能不凝重。
刚才慕广寒那番话就像一击重锤,把他们刚刚连番大胜、收复失地、轻松雀跃光芒万丈的心一下子敲回深深的谷底。
才发现,短暂的胜利之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根本不是高歌猛进、一路收复失地的坦途。而依旧是希望渺茫、晦暗不明的未知。
甚至就连这这一点点晦暗不明的希望,都是因月华城主恰好人在洛州、愿意帮忙,果断决心集结北上,提前从摇摇欲坠的洛州勉勉强强凑出来了十万精兵、又从乌恒借来粮草,才得以勉强维持下的。
若是月华城主不在,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
洛州众将领不禁问自己。
会不会安城早就陷了,州府也没了。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洛州不再,他们也都没有家了。
慕广寒:“……”
慕广寒:“…………”
他倒也没想到,分析一下当前严峻的形式,能直接把两米多高一堵墙般的钱大人,弄得带头红了眼。
再看其他将领,虽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也不是默默低了头,就是暗暗咬牙。
慕广寒其实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洛州将士并非惧敌,只是真的难过。天昌之战后,旧主被杀、城池被蚕食瓜分,军民苟延残喘万般努力,好容易如今又重新见到一丝曙光。
结果转瞬之间,打了豺狼又来虎豹。仅有的十万兵,刚战过仪州随州,又要对上西凉千军万马的黑云压城城欲摧。
难。
实在是太难了。就像一个病入膏肓又不甘心之人。强弩之末、新仇旧恨、无能为力。
慕广寒:“但没关系,还有我在。”
“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兵府清,争取一举拿下。到时西凉真来了,大家听我指挥严防死守,也定能一一对付。”
慕广寒此话说得十分笃定。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上次对三路联军,他说能赢,是真的自信可以赢。
可这一次,他也不过是在说大话而已。
“月华城主见燕王每战必胜”,但那其中也有多次实是胜得侥幸。只是这话他此刻要埋在心里,绝不能说出口。
兵书有云,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
排在地利、计谋、力量之前的,永远是“士气”。
士气足盛,可逆转乾坤。
慕广寒自知如月华城主盛名就是整个洛州军的主心骨和定心丸。实绩也好虚名也罢,既他能有幸在军中暂有绝对威信,他此刻的态度,就是全军的士气所在。
手下的这支队伍,既又不够精兵强悍、人数也不够多,若说还有什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士气”这二字了。
想要胜利,他总得第一个抬头挺胸、打起精神来。
慕广寒这些年,辗转去过很多地方。
大夏北幽,多拜家世门阀。南越地界,百姓务实图安。西凉野蛮,好强斗狠不讲礼法。而东泽,各个部族崇神、拜巫,相信神灵护佑。
虽看似截然不同,实际人性相通。
那就是活着,总要心里偷偷相信点什么,无论是虚无的神明,还是能抓在手上实实在在的东西,总得有个念想。
为今之计,他要做的,就是将“月华城主每战必胜”的念想给守住了。
努力谋划,争取不负众望。
……
有了月华城主出言激励,众将领总算纷纷咬着牙努力收住慌张忐忑的心情。
“是啊,我们……还有城主。”
“也有少主在,还有老主人的在天之灵保佑!”
“对,不可妄自菲薄,我们洛州军既能大破仪州、随州之兵,谅他西凉也并非什么难以战胜的豺狼虎豹。”
“何况,月华城主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慕广寒点点头,言归正题,带众将领将视线重新回到那副战略图上。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攻府清,需弄清敌我虚实。
“在我看来,洛州最长之处,乃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士气高昂。”
这一切,得益于洛州旧主一代藏着的野心,以及路霆云老将军严格规整的日夜操练。
其实从与仪州、随州交战的经验,慕广寒就能明显看出,对方军队若非被突袭时指挥大乱,也不至于那般惨败。而洛州兵这边则规整有素得多,白天严格遵守旌旗幡麾指挥,夜间则靠金鼓笳笛进攻和收兵,总能严格听从指挥。
这等优势,关键时必有大用,千金不换。
“而眼下拓跋部优势,则是他们五万守军丝毫未损,且府清城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但要说他们的弱点……”
拓跋部的弱点,也是整个东泽所有部族共有的弱点——笃信巫卜、鬼神。
纪散宜之所以能短短时日在东泽吃开,甚至一跃能东泽盟主。无他,就因他会搞巫蛊之术,信徒众多。
有“神灵护体”的东泽军,常常斗心极强,可同时往往也很脆弱。一个不吉之卦、一个天雷月蚀,就能让其军心涣散、四下奔逃。
“那不就好办了?”
慕广寒说到这里,洛州将领们纷纷露出了然之色。
“我记得,上次军营喝酒之时,曾有几位兄台……表演过装神弄鬼、引雷求雨之术?”
……
任何一处,只要人够多,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装神弄鬼的货色。
当然,神鬼之计引出府清拓跋部驻兵,也只是慕广寒攻城部署中的一计而已。
为保计划成功,自然不能只定一计。
于是月华城主与众将领们又开始集思广益、苦思冥索。渐渐想得投入了,慕广寒竟不自觉地,整个人盘腿坐到了桌上。
一边看战略图,一边心无旁骛专心思考。
这日晴空万里,日光透过雕花天顶,落在他一身简单的暗纹玄色衣衫上。他的长发松松扎了一下,发丝些微掩住了整块金色面具,余下的就随意披散在肩头。
仍沾了许多青紫痕迹的手指没有全部包裹,随着思索不断在地图上游走。他认真部署,阳光照进眼睛里,面具下狭长的眼中眸光认真而清明。
卫留夷就那么在一旁,呆呆看着他。
整个胸腔、心脏不可抑制地狠狠跳动。
胸口和心口弥散的酸涩和痛楚,按说早已是习惯。可恍惚在这一刻体会到的,却是另一种不同于曾经,不同于仅仅是失了所爱后追悔莫及的苦痛。
不是。
这一刻,他只是看着他,觉得阿寒他……很好。
哪怕戴着面具,哪怕周身是伤。可仍是俊雅落拓、聪明不羁、无人能及。
一时倒流光阴,仿佛回到初遇。
这人拿着乌恒侯的家传玉佩,笑眯眯在他面前晃荡。
那个时候的他是灿烂的。明明一张明明破损的脸,却是那样光明正大地笑着戏弄他,很特别、又有趣、很不一样。
回想一起在迷谷的日子里,很多次蝉鸣杏树之下,他其实……也从来没觉得他不好。
直到后来,他带他回了郢都。
旁人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属臣亦明里暗里担忧来劝。
“少主,您,就算喜欢男子,那人也至少要与我侯府门当户对、品貌相衬才是。”
“那般样貌丑陋又来历不明之人,留他为何?早早逐出宫去才是!”
他毕竟是乌恒之主。
也会多少……在意他人的目光。
所以。
渐渐开始有些躲着他,不再天天去看他。
他这一生,在穆寒之前,从未爱过什么人。以至那时从未认真想过,为何一小段时日不见,就会偷偷想他。又为何每次见到,目光都会流连。
旁人都说他难看,可他只觉得他身子高挑,宽肩窄腰,偶尔甚至会肖想着,那腰身诱人,会不会非常好抱。
就连看到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也会偷偷吞咽口水。
可一旦想要碰触,眼前却又是众人异样的眼神,只能生生忍住,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冰冷,他才第一次抱起他。
那一瞬怀中锥心刺骨的充实,永生难忘。
好像他整个人终于完整了,又永远再不会完整。
直到那时,他终于可以不管不顾,不理众官员入耳的反对声,不看人们异样的眼神。他碰触了他的毒纹,碰触了曾经不敢承认、无法面对的压抑的真心,他抱着他,感觉他应该一直这么抱着他,尽管怀中的身体已经冰冷。
阿寒……
曾经,恒城城墙的残垣断壁上。他看着他一夜没睡为他打退西凉兵略显疲惫的双眼,看着他放血未愈血迹斑驳的手腕,心里羞愧万分。
虽知道他一直在奢望什么,却还是明知故问,问他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穆寒一愣,害羞又慌乱:“就只是,想对你好而已。”
很久以后,李钩铃皱眉不解,问他,“人生在世,若爱一个人,自然就想要对他好。这不是理所当然么?我觉得你对叶瑾棠更好,我只能认定你更爱叶瑾棠。”
可是,并不是。
所以,为什么。他很茫然,至今茫然。阿铃也没爱过任何人,却知道应该对喜欢的人最好这么简单的道理,可他为何,反而是对至爱之人苛责至深。
为何。
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
才发觉好像是从一种炼狱,又坠落到了另一种炼狱。他虽早就知道知道阿寒有多好,可不够,上天要折磨他、让他看清,他的眼睛到底有多瞎。
看清以后,无数次回想起,那个人曾经微笑着,一直在原地安静地等他。
等他去牵他的手,卑微而委屈、小心翼翼地等。
只是后来,实在等不到。
他就失落地走了,从此再也不想。
再见时,他重新意气风发,明亮仿若初遇。坐在桌上侃侃而谈,有那么多人听他的,那么多人觉得他好。
那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之下。有人咬着牙说,你活该。
你曾有过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运气。
可你活该,你不配。
你不配。
……
慕广寒其实早就注意到,他在说话时,乌恒侯在神游。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本来也没指望他听,李钩铃他们认真听了就行。
其实。
这几日,他倒是也看得到,卫留夷的模样很是……狼狈不堪。
只可惜,确实时过境迁,如今看见他那样的表情,他心里既没难过也没有任何痛快,单纯的空荡荡没有感觉。
其实以前吧,他也长情过。
失去一个喜欢的人后,会偷偷难过很久很久。还曾因为实在忘不掉,难过到去喝“浮光”强迫自己遗忘。
以前的他,不是个看到美人画像就变心的人。
也做不到可以快速将一个人从心里不见血地连根挖去。
如今的洒脱,都是一次又一次真心被蹂躏的疼换来的。他很喜欢这份洒脱。可有时,偶尔会想念曾经的那个自己。那个纵然愚蠢、不合时宜、伤痕累累,被荀青尾毫不留情地疯狂摇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却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执着而热情的人。
那个人应该不会回来了。
虽然,那时迷谷杏子树下,有几个迷糊的瞬间,他可以做回曾经的自己。
那个执迷不悟、彻底交付的傻子。
太可惜了。
还是清醒洒脱好。
……
一个时辰后,部署完毕。
众将领各就各位,去做明日出发前的准备。而慕广寒亦急着去见一个故人。
这事……说起来吧,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眼下出兵府清迫在眉睫,却还有两个恼人的隐患,一是洛州十万大军到时需分出一部分驻守在秀城,以防城内空虚、到时被西凉王轻骑南下偷袭。
这就不免导致此次能带去府清的兵力,得被迫削减半数。
更不要说,还要分出一部分人去看守那从随州俘虏的五万多战俘。
本来慕广寒打算的是,假以时日将那五万降军好好劝化,征召为我所用,也好补充洛州不足的兵源。
可谁想战场之上,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来想的是不急一时,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慢慢来。如今倒好,出兵攻城在眉睫,弄得这帮战俘成了巨大负担。
直接带去战场,怕他们阵前倒戈。可放在秀城,又怕他们恩将仇报给西凉做内应。
思来想去,最优的解决方法,竟是就地坑杀。
如今洛州情势自身难保,不先努力消弭自身隐患,就等于送上去让西凉拿捏。战场之上对敌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杀就完事了。
死人是不会叛变的,省粮还省事。
话虽如此,但杀降毕竟与杀敌不同。
就慕广寒本人来说,他倒是不怕损阴德,只是若有可能还是尽量不想。
所以一大清早,他就去了战俘营外。
在城墙上一直徘徊,徘徊。从鱼肚白徘徊到天光大亮,想要一个两全之计,想不到。
结果,却忽然听见有随州口音的人,喊他“望舒公子”。
慕广寒:“……”
穆寒、慕容望舒,都是他以前行走江湖用过的假名。
望舒通月,广寒也是月。说起来,慕广寒当年,是用这名号在随州待过一阵。
不仅待过,还……咳。
慕广寒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果然是熟人。
文隽。
他之前某个旧爱的贴身家仆。后来旧爱飞黄腾达成了大将军,此人也成了军中高级副将。
文隽:“果真是望舒公子,傅将军他这些年来……一直、一直在到处找您!”
“……”
文隽的主子,傅朱嬴。
他当年瞎了眼,很不想提的随州旧爱。
初遇之时,那少年只是个权贵之家外宅私生娘死了爹不爱的穷小子,还瘸了一条腿,可怜兮兮的。慕广寒当时心疼他,把他捡回家来养,总之就是一个养出了小白眼狼还被反咬一口的故事。
想想都一个头两大了。
文隽一见真是他,就马上开始诉说他家主人如何如何思念望舒公子、如何情真意切,慕广寒实在是半个字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最近不知走的什么背运,突然接连命犯前任?
虽然以前,他也常遇到前任阴魂不散。
但都是一个一个来。
从未如今一般,一股脑的百花齐放,一个卫留夷、一个初恋侍卫还不够,还要来个傅朱赢?更要命的是,深埋在府清的探子前两日好容易送出消息,将拓跋部守城主将的信息带给了他。
很不巧,这个人慕广寒也认得。
谢天谢地,总归不再是他的另一个前任。
然而,此人曾与他和他的白月光有过一面之缘,亲眼看过他们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更别提非要说的话,仔细想想樱祖老贼樱那个姓,也不太常见。
他曾经,也跟某樱家少年郎也有过一段,说不定就是那老贼的儿子或侄子。
“……”
综上所述。
慕广寒痛定思痛,认真决定要听荀青尾的话,还是早日戒了这恋爱脑吧!
真的,要是到时候洛南栀也不肯喜欢他,他就真的消停点算了吧。
放弃了,不干了,再也不追求爱情了。
不然真的是……
真心没着落,前任遍地爬。
招个护卫,前任。借个粮,前任。抓个俘虏,前任家仆。打个仗到时敌将出城一看到他,嚯,这不是当年那个勾引本该终生不娶的高贵天雍宫大司祭堕落凡尘,与之在大庭广众下亲得不亦乐乎的丑人么?
当年那么爱,后来怎么被甩了呢?
他就真没法在江湖上继续混了,早点回月华城躲到死吧。
……
然而,话虽如此。
他还是得去和文隽再见一面。
谈一谈他不杀降,同时随州俘虏必须听话,这个非常重要的双赢合作。
正忙着走,衣角被拽了拽。
邵明月:“师父父。”
慕广寒:“……”
也不知道小小少主跟谁学的,没叫两天的师父,就变成师父父了。
他弯下腰:“乖,师父赶着明日出征的事宜,今日不太得空答你的题了。你把疑问记好,明日路上问,好么?”
邵明月却只是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大大摇摇头:“不,我只是几日不见师父父了,想要问问师父身体真的好些了吗?不再痛了吗?”
慕广寒愣了愣。
“听说很严重,没有药能治吗?其实安沐城我家宅邸里,有好~多~别人送我爹的各种珍奇灵药,早知就让师父来选一选。”
“……”
慕广寒蹲下身去:“真没事的,我老毛病了。”
“药没用,但也死不了,不必介怀。”
前几日,这孩子一直吵着要来探病,他都没让见,是觉得他年纪小、怕吓着他。却没想到,这孩子反而是所有人中看他伤痕最无异样眼神之人,此刻不仅拿过来认真看了着,还摸了摸。
邵明月:“真不疼了吗?”
“嗯,不疼。”
“那就好。”小小少松开他,忽然又伸出双手,“那,师父父抱一抱。”
慕广寒:“……”
他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
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会有谁主动说想要抱抱他。
他半跪下来,小小少主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很软,像是一大团安沐城西市里甜甜的棉花糖糕。
柔软又可爱。
小小少主怎么那么可爱啊。
长大以后……能不能也不变呢。
慕广寒微微笑着,努力忽略那一丝泛起来的酸楚。都怪他以前总喜欢不值得的人,还养过的白眼狼一样的小孩子,后来虽然天天还在做梦,却又其实已经不会再做梦了。
但这世上,总还是时不时地,有一些温暖可爱的存在。
一点微光,将他拉回去,让他又开始构筑一些美梦。
真好。
邵霄凌:“……”
“我也要我也要!”
自打父兄死后,他是把唯一的小侄子当成儿子养的。在他看来,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爱的贴贴时刻。
这一次,他绝对是真的没想要故意刺激卫留夷和那个侍卫。
但是他还是余光看到了,那两个人想要刀死他的酸黄瓜眼神。
嚯。
……
隔日清早。
慕广寒带了五万人出城攻打府清,剩下五万人,他留给了镇守秀城的李钩铃。
本来想让卫留夷也留下,但卫留夷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一定要陪在他身边与他共进退。
对此,邵霄凌大大翻了个白眼:“刀箭无眼,只怕乌恒侯在府清有什么闪失,我洛州可担当不起,不如还是待在秀城静候佳音吧?”
卫留夷:“我剑术比你好得多,既能自保,也能护着他。”
“倒是你,早年夜夜笙歌早就还回去给师父了的那一套花拳绣腿,可别有什么闪失,弄得洛州无主。”
慕广寒:“……”
他实在听不下去这两人废话,只问李钩铃:“阿铃将军,你一个人行么?”
李钩铃正色道:“城在人在,绝不负城主所托!”
队伍出城门,浩浩荡荡而去。眼前平原之上,长河从大地尽头蜿蜒而去。李钩铃一身红衣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军队背影,直直远去不见。
“阿铃愿月华城主旗开得胜,一举拿下府清。”
随即,她下城楼,准备各种城防。
秀城乃是洛州咽喉之地,月华城主肯让她一个乌恒将军来守,还给了她五万洛州大军,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与殊荣!李钩铃心潮澎湃。
她谨记慕广寒走时,在她耳边偷偷叮嘱。西凉倘若南下,可能去增援府清,亦有可能来袭秀城。她的肩上此刻有千钧责任。
必不辱使命,城防绝不会有任何疏漏!
之后一日,秀城之内一切井井有条。
唯一让李钩铃有些烦心的,是慕广寒留下辅佐她的那个洛州副将。
叫沈策,之前是钱奎的副将。
月华城主留人给她本意是帮她,毕竟此刻她麾下除了自己的五千骁骑营,就全是洛州兵了。洛州人突然被分到一个乌恒将领,大家彼此不熟,肯定是要有人从中斡旋。
李钩铃承认沈策的才华,此人什么爱都记小本本,地形图信手拈来,做事认真负责一丝不苟。
可是他的一些言论却着实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策此人,明明看着是个老实人。
让人过目就忘的样貌,内敛至极的气质,不显山不漏水,却时不时的语出惊人。
他会在陪她巡视城墙时,突然冒出一句:“以李将军之才,倘若一生留在乌恒籍籍无名岂不可惜。想来只有改投月华城主麾下,才可日月生辉、大放异彩。”
更会在挨家挨户排查时,突然在她耳边低声道:“乱世之中,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择错,仅仅荒废一生也就罢了,只怕被拖累得死不瞑目,可惜了将军一身武艺抱负。”
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李钩铃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第二次,她反驳了他,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第三次,李钩铃直接下令让他闭嘴。
“你好歹,也是洛州将领。”洛州将领越俎代庖,替月华城主劝乌恒将军改投门庭,也真是够了。
沈策只是笑吟吟。
李钩铃让他闭嘴,他就闭着嘴腹语小小声:“我以为,整个南越将来,有朝一日必都是月华城主的。李将军以为呢?”
“我以为,”李钩铃直接暴力捏住他的嘴,恶狠狠道,“你也就好在是个洛州墙头草,若是我乌恒军中之人,我早一刀砍了你。”
“李将军话说早了,”沈策被捏成鸭子嘴,依旧努力发出声音,“乌恒洛州合二为一指日可待,到时在下还是有机会……再做李将军副将的。”
“到时,希望手下留情,沈策提前谢过不砍之恩。”
李钩铃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沈策的办事能力真的很强,她交代的任务桩桩件件都能办妥。多好的副将,可惜长了张嘴。
李钩铃并不觉得此人是慕广寒特意派到他身边的说客。
毕竟游说水平实在不高,可比月华城主亲自来蛊的一句“阿铃,今天打得开心吗”差远了。
但,反而一切如若是此人自己心意,才更值得警惕。
李钩铃总觉得洛南栀回来后,得赶紧整整洛州军心。
否则,只怕再过两个月,整个洛州军民都要忘了洛州还有个少主,全被蛊成月华城主的人了。
等等。
说起来,她自己的骁骑营,当年在乌恒三次保家卫国时,也都是月华城主带过的。
半个月前,她想带些人驰援洛州,本想着山高路远会有人不情愿,没想到全员主动愿意追随。
“……”
也就是月华城主自己无心。
他若有心,那还得了。
李钩铃又发了一会儿呆,抬起眼来,秀城城楼正上方三层檐顶的建筑,残破的琉璃瓦顶熠熠夺目,晴空之下,檐角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他,是真的无心吗?
……
两日之后。
府清城旁的环山之上,慕广寒、钱奎等将领,以及卫留夷、楚丹樨,一同看着城外突然出现的大量黑压压的西凉营寨。
慕广寒:“………………”
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乌鸦嘴了?
来的路上,他才跟钱奎他们说过,燕止这人一向喜欢轻兵奇袭。所带於菟营精锐一般只有几千人。但这几千人却并非一般,个个武艺精湛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又机动灵活往来无踪,可当数万人大军看待。
慕广寒本来还想说,等以后,洛州也要组建一支这样的精锐。
可如今,却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眼前赫然西凉二十万大军,乌泱泱扎营在府清城外。钱奎等将领的脸色,都刷地白了一圈后,继而黑透了。
西凉大军在此驻扎,他们区区五万人,就别做什么装神弄鬼攻打府清城的梦了。
更糟糕的是,西凉驻营之地还好死不死,正堵实了他们撤回安城的唯一通路。
进已不能攻。
退的话,秀城又已是孤城。
这可真就是让人两眼一黑的程度。
“城主……”
“城主,我们,怎么办?”
慕广寒也想知道怎么办。
是,他知道燕止想弄死他,可他万万没想到燕止这么想弄死他。竟不顾仪州残部反扑,两天收拾了二十万大军南下,不给他一点活路?
可以。
当然可以这么干。
只是没必要。
多大仇?
要知道燕止打仪州才只带了两万人!撒了欢的野狗一样短短几日把整个仪州打了下来,也就只带了两万人而已!
事到如今,慕广寒也只能死撑着嘴硬:“很奇怪,这不太像西凉王一贯风格。”
不想还真被他蒙对了。
派探子偷偷去转了一圈,回来报,是二十万西凉大军没错,但却是“雁”字旗。
“西凉大世子雁弘。”
慕广寒大大松一口气,虚惊一场。
此代西凉王燕止实在是能征善战、名声在外,弄得很多人都误以为西凉王室就姓燕。但其实不然,西凉王室真正姓“雁”,而如今的这位燕王,其实只是上一任西凉王的义子。
真正有西凉王室血缘的,只有大世子雁弘与二世子雁真。
之所以让义子继位,听闻是前代西凉王笃信的算命先生说,要先立一个“替死鬼”,替他儿子承应了短命诅咒,将来他的亲儿子接位才能长命百岁。
但眼下那些都不重要。
慕广寒只庆幸,这二十万来将领不是燕止。
虽都是二十万人,不同人带领,强度完全不同。
邵明月:“可毕竟也是咱们的四倍。加上五万府清拓跋部,是咱们的……五倍。”
五倍,直接拉去秀城,李钩铃城防都守不住了。
慕广寒拍了他一下:“书学死了。虽说有平原之上一倍半碾压的道理。还记得兵书上说,以一击十莫善于阨;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
以少胜多是不常见,但不是没有。
“师父的意思,利用地利?”
慕广寒:“熟悉地形,是其中一项选择,还有其他……”
邵明月:“师父,那如果燕王南下,接管了这二十万大军,我们要怎么办?”
慕广寒:“……”
怎么办,那就只能投了吧。
真那样,月华城主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在将领水平相当、不会轻易中计的情况下,人数五倍碾压,换成神仙也盘不活。
如果燕止接管这二十万大军,慕广寒真的觉得,以他近来跟二世祖还有小小少主的交情,还是劝他们赶紧投降算了,好歹能保一条命。
不用打,没法打。
“好在,他们这异姓‘兄弟’,彼此猜忌,感情并不合。”
雁弘南下,甚至都未必告知了燕止行踪,更一定不会愿意轻易把兵权给燕止。
但,万一燕止硬抢呢?
慕广寒太阳穴突突跳,如今西凉二十万加东泽五万,加一个即将到来的燕止,和燕止所向披靡的於菟营。
而他,五万守军,五万在外,都只是训练有素的普通人。
能赢吗?
怎么赢?
这一刻,真是连骂人都不想骂了。
……
……
仪州。
最后的顽抗军已被困在孤城,或破或降,指日可待。
燕止已经返回了仪州州府千郡城,此地前几日战火破坏并不严重,老百姓日子还要过,如今城内做生意的小贩们已经陆续重新出来了。
燕止此刻,人正在樱祖那装潢华丽的旧府邸里,一边坐在凉亭赏玩锦鲤,一边慢条斯理地舔手指、吃茶点。
仪州靠近江南,豆沙糕做得比西凉细腻了许多,好吃。
只是比洛州的,还是差了点味儿。
赵红药这几天不打仗就没画猫脸,一张面孔不施粉黛仍旧艳丽绝伦。她闯进来,皱眉看着燕止:“你一大清早吃个饭,头都不梳,戒指倒是戴得整齐?”
西凉王挑了挑眉。
他也就不过只戴了三枚戒指而已,这都要被嫌弃?
赵红药:“雁弘突然带二十万大军南下去了府清,也不知谁给他出的馊主意,更不知想干嘛。”
“他,我不关心。”燕止喝了口茶,“想来他同我南下想取之物,也并不一致。”
雁弘多半是看上了洛州城池。
而他暂不要洛州,就只要月华城主。
“而且,想要活的。”
虽然万一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没办法。但还是希望能捉到活的,活得才更有趣,活的才更好。
赵红药:“那就活捉呗,你若肯认真下功夫,还不是探囊取物?”
燕止:“……”
见他脸上那一副“你在想什么”的质疑,赵红药好胜心顿起:“要不然我们比比看?”
她说着一把拿过地图:“你先说,觉得会在哪里堵到他?府清,还是秀城?”
燕止:“红药,小瞧月华城主,那代价……定会让你一生铭记。”
赵红药不信那个邪,拔出家传的宝石腰刀摁在桌上。
“赌注在这!我必活捉他,说定了。”
燕止亦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出什么等价的好物,只摸出一包杏子糖。
赵红药:“这是什么?你平日也不吃糖啊?”
燕止是不吃糖。
然而谁让昨晚路过街市,就莫名看上了这个,总觉得这玩意儿像是诱捕月华城主的吉祥物。
第19章
那日,一早侦得府清城外驻扎了西凉大军之后,慕广寒就带五万洛州军悄然后撤了大约二十里地。
在山谷之中找了处易守难攻的狭口,偷偷安营驻扎下来。
“钱将军,你去告诉将士们,这两日吃饱喝足,没事多睡一会儿,多多休养生息保存体力。”
钱奎:“城主……”
他搞不懂。
二十五万敌军守城,截断一切退路,西凉王又要南下,想不到任何取胜之法,这感觉就像被人放在油锅里慢煎缓炸一样,不仅难熬,且最后横竖都是一个死,愁都快要愁死人了。
还叫人怎么睡啊,哪儿还能睡得着?
盛夏闷热,山中野虫多。
好在洛州防虫的青草膏十分管用,慕广寒此刻一身草香,坐在地上拿着一张地图认真看,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钱奎还在一脸复杂纠愁云惨淡地盯着他发愁。
“钱将军,即便吃不下、睡不着、心中惶然,也没有什么用不是么?”
“既然如此,倒不如放宽心、养养身体,静观其变。”
“虽然眼下看来毫无胜算……但我们这么想,敌军也会这么想。一旦他们轻敌,我们就有机会找到翻盘机会。便是危险四伏,也常有机遇藏在其中。”
这话听着有道理。
但也只是听着有道理而已,具体办法呢?总不能一直等机会吧,哪儿还等得起?
慕广寒:“是,机会得努力自己找。”
“因此,为拟定下一步计策,我今晚得亲自去府清城一探。”
……
是夜,月朗星稀。
“城主……三思啊!”
钱奎很不赞同,非常的不赞同。
尽管他知道侍卫楚丹樨身怀绝技,也清楚月华城主同样武艺不凡,但两人只身潜进敌城还是太危险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慕广寒:“……”
若有别的法子,他也不想去涉这个险。
但也实在没得选,这等绝境下,从西凉王燕止那边又不可能寻找到任何破局之法,为今之计也就只能努努力,从府清拓跋部和西凉大世子这边试着找一找。
至少,摸清雁弘突然重兵南下的真实目的,还有“盟友”拓跋部对西凉的态度。
说不定其中就有什么破绽,能让他试着拿来一用。
虽是险了一些,倒也是应了那句古话——“富贵险中求”。
慕广寒:“相信我。”
他一身玄衣,金色面具也没有戴,整个人在夜色中很是不显眼。
楚丹樨亦一身黑衣隐没夜中,唯有目光清澈坚定:“钱将军放心,在下就算拼上性命也定护得主人周全。”
卫留夷心急:“阿寒,我也去!”
“你知我剑术不在他之下,至少多一个人……护你平安。”
楚丹樨眼若寒冰横起宝剑:“用不着。”
大敌当前,也就月华城主身边,还能有这一副波流暗涌的要命场面。卫留夷咬牙,委屈又期待地看向慕广寒。
慕广寒:“好了,别闹。”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招摇,亦多一分危险。不行。
“放心,我此行低调行事,绝不打草惊蛇、招惹事端。”走前,慕广寒叮嘱,“你们亦在营中好好等我,无论如何,万勿妄动。”
……
当夜,府清城太守府。
府邸大厅莺歌燕舞、灯火通明。
两位美貌的歌姬一左一右坐在西凉大世子腿上,娇笑咯咯作响:“雁弘大人再饮一杯~大人不愧是西凉男儿,真是豪爽!”
雁弘:“好酒啊!拓跋贤弟,一起干了!”
雁弘对面坐着那名俊美寡言的白衣青年,正是拓跋部族长之子拓跋星雨。
他频频举杯陪酒与雁弘对酌。虽然礼数周到,心里其实却早已十分不耐烦。
很快,雁弘醉了。
醉了以后的西凉世子很没酒品,拽着拓跋星雨的衣袖不放,口中各种胡话。
“贤弟,你同大哥说句实话。嗝,都说你们东泽拓跋部……与华都上一任天雍宫大司祭……关系匪浅。”
“自从那位大司祭过世之后,他手中那可汇聚天下气运的‘天玺’,从此神隐……不知所踪。”
“有传言道,是被你们拓跋一族拿走,藏匿了起来。”
拓跋星雨:“哪有这种事。大世子,您醉糊涂了。”
雁弘挥挥手:“呵,我可……没醉。”
“想来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府清的五万精兵,西凉给了你多少,你又从纪散宜那里骗了多少。即便得了‘天玺’,拓跋部始终也不过千人小族而已,根本承载不下那天道大运。”
“倒不如,将那宝物交于应运之人,”雁弘说到此,露出一抹邪笑,半醉的眸中尽是颠三倒四的野心欲望,“将来我西凉铁骑天下一统,我为天下之主时,自会保你们拓跋全族世代昌盛、富贵荣华。”
“如何?全族荣辱,只寄于贤弟一念之间。”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哈哈……说笑而已,愚兄今日确实喝多了。”
着实令人糟心又厌烦。
拓跋星雨默默忍耐,与这醉鬼虚与委蛇了好一会儿,终于摆脱。
心力交瘁,心情亦是烦闷不已。便一人孤身出门吹了会儿风,不知不觉走上月下城墙上去。
城墙之下,一道黑影亦步亦趋。
被拓跋星雨余光瞧见,心里冷笑一声。
这几日,西凉大世子打着“盟友”的幌子兵临城下,日日找他饮酒作乐,实际只为套取那传说圣物“天玺”的下落。
不仅本人时不时就来缠他,还派人暗中跟踪监视,实在下作令人不齿。
“……”拓跋星雨暗暗咬牙。
在这乱世,部族弱小就如蝼蚁一般,谁都敢踩一脚。
前阵子另一个“盟友”樱祖战败,也是知而不报,等他们得到消息时,已是仪州兵败好几日之后。
想想都后怕。
那时洛州的战术是逐个击破,打完仪州后,就从剩下两个选一个打。只是恰好选了随州没选他们,否则不堪设想。
“……”
所以,究竟为何。
乱世之中,他们族本该像从前一样隐匿山林不为人知。可族长却无论如何非要他带人出来南征北战、多方斡旋,借机寻访天玺下落,为了一个物件,不惜让一族之人卷入战火纷争。
“星雨,你不明白。”耳边,响起白发斑斑长老那无奈又低哑的声音,“那天玺非但关系我族气运,更关系天下苍生命数存亡。如今大司祭不在了,唯有我族勉强能封印天玺之力,须尽早寻回,万不能让其落入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务必,务必!”
可再多的话,族长就又不肯跟他细说。
以至于他如今满天下大海捞针,既不知上哪去寻天玺下落,也不知寻来究竟有什么用,还要被这西凉大世子日日逼迫常常威胁,实在糟心。
……
“大司祭”之位,乃是大夏华都神殿天雍宫最高的神官长之位,在此代前,已空悬百年。
听闻是因试炼秘境太过困难,自打数百年前上代大司祭于耄耋之年艰难破境登位以后,数百年间,再未有人可以通过试炼。
直到十多年前,有一少年祭司俊美无双、天赋异禀、神法无边,突破秘境,重新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人们都说,这一位万众瞩目的新任大司祭,是上任南越女王之幼子,乃众所周知高贵的王室血脉。但很少有人知道,此人其实还混了一半被视为“低劣”的东泽血统。
大司祭的生父,是他们拓跋部中一位早逝先知。
正因这层血缘,大司祭与拓跋部私底下,确实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
几年前,大祭司特意带他的心上人回来拜祭先祖时,拓跋星雨还见过他一次。
当时,此事在族内闹得很大,人尽皆知、议论纷纷。
天雍宫司祭想要好好修行,就得终生不娶、一直保持纯洁之身。一旦动了凡心,就会功法大跌,更别说成婚圆房,那之前的修行就全白搭了。
而偏偏他们族中出的这一位,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司祭”,登临绝顶、无上殊荣!
他竟对如此修为毫不珍惜,而宁愿为一人重归红尘,一切都不要了?
那日他回来,全族跑去围观。
大司祭一身红衣,额间一抹朱纹,果然如传闻一般生得俊美无双、优雅圣洁,彷如书中的谪仙一般,众人见之都叹为观止走不动路,拓跋星雨也是见了此人以后,一生才之何为“惊艳”。
只可惜,那高贵出尘、不可触摸的仙人模样,竟就仅限于他面无表情之时。
难以想象那样一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一笑起来,却全然是暧昧戏谑,十足顽劣的可恶样子。
更难以想象的是,那他带回来的“心上人”,竟是个男子。
且并不是什么与之相配的绝色美人。那男子身形高挑,脸上戴了半块金色面具,并看不清他容貌,却能从面具下露出的一些疤痕纹理看出,此人应是早已毁了样貌。
可大司祭却明显不在意,还喜欢得很。
一路与一男子手牵着手,黏黏糊糊、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他带回的“心上人”,也穿了一身红衣。
拓跋星雨当时站的远了些,不曾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却能从动作中看出,那男子多半是被他骗得才穿了这一身,如今大庭广众仿若拜堂成亲还被围观,正羞恼不已,恨不得挖个地缝躲起来。
后来祭祖时,只有嫡系才能入祠堂,人们才渐渐散了去。
而拓跋星雨正好也是族中嫡系,好奇心驱使继续跟着偷听,结果就听见大司祭对着生父牌位说的话,说的竟是——
“老头子,我带你媳妇儿来给你看看,好看吧?”
他身边男子闻言僵住。
大司祭又道:“哦,等等,说错了,是您的不肖子如今嫁成了人家的媳妇儿了,非要说的话,这是您女婿。”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这能是被民间奉为神明、至高至纯的大司祭说出来的话??
拓跋星雨若非亲耳听到,绝对不会信。
见他这般胡闹,身旁那男子跪不住了,这毕竟是祠堂,满壁神明庄严肃穆,他忍不住小声道:“冕旒,不要瞎说。”
“乖乖,没事的。”大司祭不以为然,“能将我生成这般性子,还能跟我娘那等狠人一夜风流,我爹他生前,必不会是什么老古板,放心。”
“……”
他说着,笑眯眯的,往男子身边凑了凑。
“乖乖,刚才那些人看着,都没有亲亲。”
“给我亲一下,好不好?”
“这……是祠堂!”
“知道,亲给老祖宗们看看,反正你我都成亲了,甜甜蜜蜜岂不应该?”
那男子呼吸急促,百般不情愿。可大司祭只是又微笑着靠近了他一点点而已,他就咬了咬牙,再舍不得躲开。
最终,还是他凑过去,仿佛花瓣轻触潭水一般,轻轻吻了大司祭一下。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但那一吻却又仿佛极其慎重认真。没有多少旖旎,反而他吻完以后眼眶就红了。
“族人见证,就……不许,”那男子低声,似是压抑着什么,“不许后悔。”
“乖乖,怎会后悔?”
男子“嗯”了一声,垂眸点头。
拓跋星雨不明白,明明大司祭那般温言软语地哄他,这人为何却还是看似快要哭出来一般。
一片安静后,大司祭伸出手:“乖乖,不然你咬我一口吧。”
他说着,将左手的无名指抵在那男子口上,“咬我一口,留下印子,以后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了。”
“……”
何止拓跋星雨震惊,那男子也惊了,呆呆的一脸恍惚,不能置信。
他们那次在拓跋族待了半个月,离开时,还都好好的。
可之后还不到一年,不知怎么的,就听闻大司祭突然去世了。
整个天雍神殿对此讳莫如深。
民间传闻则神乎其神,都说那高贵优雅、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司祭根本不是死了,而是神法深厚、抛却尘缘,凭借圣物“天玺”之力飞升成了神仙。
这个说法拓跋星雨是一点不信的。
因为他看到的大司祭,根本不是人们口中那个清冷谪仙,而是一个普通鲜活、有爱有欲的人,根本舍不下尘缘。
甚至……作为一个常人,这大司祭都有点太过张扬肆意、没有规矩了。
拓跋星雨那时其实和族人一样心里颇有腹诽,又碍于其高贵身份得罪不起,明面上不敢有任何妄言。
偷听祠堂的隔日,他上山采药不慎滚落山崖,在狼谷里躺了大半夜,是那两人赶来救了他。
“乖乖”医术很好,替他疗伤。
大司祭就在旁边笑眯眯给他打下手。
他那时年少胆大,一边疼得哭唧唧,一边逮着空子跟他们聊天,两人都博闻强识,解答了他许多不懂的问题,还烤狼腿给他吃。
大司祭还会吹一种看起来像是短笛的乐器,吹来伴他入眠,那短笛是南越专有,叫做“复音”。声音悠扬,他从那年之后,已经很久没有……
正想着,拓跋星雨忽然停住脚步。
他悚然发现,耳边乐曲悠扬。他竟是被多年不曾听过的复音之声,给引到的这片无人城墙边的。
曲子婉转萧索。
他愣住。
怀疑月色朦胧,是否看错了,城墙之上坐着吹复音的,竟是一个多年不见之身影——
他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喊他什么。
那短短不到半月的相识里,他年少顽皮,天天跟着大司祭一起喊那人“乖乖”。甚至一直不知他真实姓名。
慕广寒:“许久不见,你长大了。”
他没有戴面具,一脸阴翳的伤痕露在外面。那模样有些冲击,何况一切太过突然,拓跋星雨一时反应不过来。
心中很多问题,不知该从何问起。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儿,过得还好么?大司祭他当年究竟……他真的去世了么?是怎么死的?
“星雨,你们拓跋部一直想寻的圣物,我知道它在哪里。”
月下无人。
族长的话犹在耳边:
【我族之中,唯有你同大司祭血脉最近,又受过他祝祷。天玺有灵,你肯寻他,必然线索自见。】
这算不算,族长的话灵验了。
大司祭曾经的恋人,知道天玺在哪并不奇怪。只是此刻城墙之下,一直有一道黑影,正在偷偷听着两人之间对话。
等拓跋星雨突然醒神,根本已来不及阻止,那人言简意赅就将圣物所在全盘说了出来。
糟糕,秘密被西凉听去了!
太守府邸。
雁弘听完探子汇报,眼中一片清明。
太好了,寻了多年的宝物,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当然没有真的喝醉。此番带二十万大军南下,也并不是为了征战洛州,就只为从那拓跋部口中撬出天玺下落。
西凉人不信神,但是信命。
命数如何,难以更改,就比如那燕止,气运命灯都是灰的,注定只是他西凉雁家踩在脚下、四处的铺路的垫脚石而已。
而他,雁氏正统,命格贵重、气运不凡。
只可惜父皇在世时,竟被狐媚妃子诱惑,不仅偏宠弟弟雁真,还让人做法将自己的富贵命格气运分给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弟弟命格比他还好,好在老东西死的早,群臣之心也多向着他。
但还不够,只要天玺到手,他的位置就彻底稳了。
就连天子玉玺,在万民心中也比不上天玺。到时他不仅是西凉正统,亦是天下正统。气运不绝,顺天得命。
……
那夜,自打月华城主去了府清城后,钱奎一直没敢睡。
他点了一盏灯,一直焦急地等着。
乌恒侯卫留夷也不肯睡,于是两个没话可讲的人安安静静大眼瞪小眼,很是尴尬。
本来邵霄凌也说要等,然而只等了半个时辰,就已倒头呼呼哈哈地睡着了。
好在,两个时辰后,月华城主平安回来了!
卫留夷:“阿寒,如何?没受伤吧?”
慕广寒摇摇头,可又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说自己今晚的所遇所见,只能沉吟片刻,抬眼道:
“总之,今日去府清城大有收获。我想到一计,只是十分冒险,还需大家通力配合。”
小小少主邵明月此刻半夜正好醒了,从帐篷里探出头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师父父……有不冒险的计策么?”
慕广寒无言以对。
能有就好了,可惜他没能想出来。
能想出来的安排,不仅险,还十分的匪夷所思。
慕广寒兀自展开一张宣纸,在灯下写写画画,盘算了一夜。
直到天明才终于写完,困得不行,趴在桌上托着腮半梦半醒。
记得上次见到拓跋星雨,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不点儿。
如今却已是个青年,不免让人感叹,亦牵起了一丝尘封旧忆。
他当年爱过一人,那人与众不同。
一丝幽兰香,发尾扎起来的小尾巴,额间的神印朱纹,无名指上的小牙印后来戴上戒指遮挡,至今想来,依旧哪里都是他的心头好。
待他也好,是唯一肯跟他亲亲抱抱的。
跟他在一起每天都像做梦,很让人欢喜,喜欢得不能自已。
哪怕是装的,他也装得足够像。
慕广寒其实并不在意别人骗他,唯一的指望,是如若骗他,就骗得久远一些,他也是高兴的。
当年那人哪里都足够好,就是骗他骗得不够久。
唉。
……
隔日,洛州众将领得了月华城主之计,个个神色一言难尽。
总共就五万人,他……居然还要分兵。
在座不仅读过兵书,也都是一场场硬仗打下来的。一般按照道理,越是兵力不足,越是应该合并收拢剑指一处攻敌要害,切忌分散。
远的不说,就说上一次打仪州、随州能两战连胜,也全靠趁对方兵力分散逐一击破,才能那般大获全胜。
慕广寒:“我知道,但特殊之时,得……行特殊之事。”
“此次我们之中所有人,都要身涉险境。但为今之计我思来想去,或许只有这般才得一线生机,望大家信我。”
众将领望着他,一时无话。
其实,从一开始选择大军北上,整个洛州就已是孤注一掷了,他们一个个也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那就涉险吧,也不多这一次。
既是保家卫国,就不怕流血牺牲。
话虽这么说,钱奎无言看着分兵图中的一条路,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月华城主,竟然给他们少主支了一条匪夷所思的路线,还只给了他一千轻骑。
邵霄凌倒是不以为然:“说明阿寒很信任我,知道我能成大事。”
钱奎:“……”
他信任你,就不会把小小少主也派给你,非让你带着!
月华城主信任的是九岁小小少主的判断力!!!
但区区一千轻骑,钱奎实在说什么也没法放心啊。
这可是洛州独苗与下代独苗,万一翻了船,他要怎么对路霆云老将军交代,怎么对洛州百姓交代啊?
他私底下,忍不住偷偷找月华城主提出异议。
慕广寒:“……”
“其实钱将军也是知道的,他这条路才最安全。”
“哪怕万一我们全败了,他们也能还活下来。”
否则,他无奈看着钱奎,就如今这岌岌可危的局面,少主跟在谁身边不会有危险?
不能,都不能,眼下所有人的队伍都不能保证安然无恙,包括慕广寒自己。
唉。最后钱奎也无法了。
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不然他绝不会答应这种事的!
“嘎——”
天上,几只鹰高高盘旋,长空掠过。
慕广寒:“也不知道是野生的,还是家养的。”
实在是看了就头疼,谁让西凉人人喜欢养鹰。那些鹰飞得又快又远,除了会送信还会叼走信鸽。洛南栀所在的唐沙城后,就是因为西凉弄了一堆鹰天天在城外放,至今送不进任何信息。
“如今也只能庆幸,好在鹰不会说话。”
不然也别打了。
所有布局全被看穿,也是没得打了。
……
洛州边界,泗水。
彩色的雀鹰名叫盘旋着,落在赵红药戴满珠玉宝石的手上。
“找到了。”
她十分得意,美目略带挑衅地望着西凉王:“早就跟你说过,我定会比你先找到月华城主的行踪。”
西凉王不置可否,兔子脸上并看不出必然的情绪。
赵红药却是激动万分、摩拳擦掌,一把戴上她的狼头,枣红色战马一骑当先冲出队伍。
在她身后,一支轻骑紧随其后,她的“虎豹骑”自然而然从西凉军中分离出来。
她就这么策马跑了十来丈远,才又调转马头,回到西凉王身边,绕着他无动于衷的身子转了一周:“你不来么?”
燕止摇头。
“我在秀城等你。”
赵红药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人还是这么固执己见,笃定只有去秀城才能堵到月华城主。
但是明明她已经先找到人了。
赵红药抬起下巴:“我的雀鹰,素来寻人最厉害,月华城主此时不在秀城。”
燕止:“此时不在,但待我去了秀城,他自然也会去了。”
赵红药皱眉。
“你这人,明明都看到我的鹰从哪边飞来了,还咬死不肯认错?”
关于月华城主会在何处,昨晚月色灯下,他们已经围着洛州地图吵了一架。
“月华城主只会在秀城。”
赵红药不是不明白燕止如此判断的根据。
本来,倘若没有大世子雁弘突然南下,月华城主定会去打下府清。但谁让雁弘突然去了,导致月华城主不仅攻城计划作废,退回安城之路也被切断。
进退无门,唯一能够死守的只有秀城一座城,燕止当然觉得只有去那里才可以抓到他。
但事实却是,她这几日放鹰数次侦查,月华城主都并未回到秀城。
有这几日的功夫,他若想回,早该回去了!
燕止:“他会回的。”
“而且,会在秀城布下天罗地网等我。”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赵红药就回想曾经跟着这人一起被月华城主坑过的那些年,瞬间来气。
无论如何,她这次都要亲手将那人绑回来,才能解心头之恨。
由于吃亏经验丰富,赵红药大概都能想到,秀城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可能已是空城,引他们进去就关城门放火烧。又或者佯装不敌,且战且退,引他们入埋伏。
哦对,还有可能,那个乌恒将领李钩铃本身就是丢在那里的弃子牺牲品。
不然,洛州的重城,他怎么不放自己人?
是想一石二鸟,顺手削弱乌恒吧?
燕止:“看,你也认定他在秀城设好了圈套。既是如此,哪会有猎人不在陷阱边上等着猎物?”
赵红药:“我倒是觉得你南辕北辙了。既知有圈套,咱们何必还要往里钻?如今趁他尚未回城,一马当先、半路阻截,岂不事半功倍!”
燕止无奈笑笑。
是,表面看似是如此。
但据他所知,那人不该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半路阻截”越像一个可行的香饵,他越觉得其中藏满了阴谋气息。
按照过往经验,在月华城主面前自作聪明,往往会死得很惨,不如循规蹈矩。
赵红药:“胆小鬼!”
“你根本是被他吓破胆了,如此疑神疑鬼、丧失良机!也罢,你不去,我自己去。”
擒获月华城主的功劳,她要独吞。
之后让燕止开府库拿珍宝来换吧,她必让他狠狠大出血一次。
一袭狼骑踏踏远去。
“劝不动,偏要去吃亏……”燕止摇摇头,又往前行了一段路,脸色越发凝重。
“停下。”
他勒紧缰绳,目有所思:“云临,调转队伍,去追虎贲将军。”
副将云临愣住。
“啊,王、王上?”
简直难以相信,这好像还是头一回,王上竟然觉得自己的判断错了而赵红药是对的?
“不,”燕止垂眸道,“我是怕她一会儿死了。”
云临更加愕然。
他跟了西凉王好几年,深知王上性格。此人一向对属下信任有加,倒不如说信任过度——
虎贲将军赵红药,贪狼将军宣萝蕤,见鹿将军师远廖他们,都曾被他派去过九死一生的阵地,回来骂骂咧咧。通常对话都是这样的:
“混账燕止,让我打那么难的玩意儿,老子/老娘真死那儿怎么办?”
燕止倒是慢条斯理:“我是信你,这不也不负所望、好生回来了?”
几位将军中,赵红药是最可靠、最能独当一面的。
虽也曾数次如今日一般不听指挥、擅自行动,也因一时心急掉入敌军陷阱,但都能快速随机应变、反败为胜。
燕止:“我并非不信红药实力,只是这次……”
莫名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皱了皱眉,自己也觉得可笑——像他这种生来肆意洒脱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只在面对一个人时生出过类似于心慌意乱、和被人压制而黯淡无光的挫败。
他厌恶这种感觉。
但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好几次救过他的命。
第20章
西凉虎豹营最是神速。
很快,雀鹰盘旋,赵红药已轻骑策马在高地俯视下方洛州军。
“百,五百,千……”
她礼貌性地数了一下,不到一万人。其实不用数,只要在前方的险要林谷阻截,五千虎豹营轻骑打爆两三万绝无问题,何况她已经锁定那个戴金色面具之人了。
猎物即将到手。
“走,包抄他!”
转角林谷,地势由狭突宽,洛州为首的金色面具将领一把拉住缰绳。
马匹抬起前蹄嘶鸣,眼前出口之处,赫然已被静悄悄的一队黑红西凉铁骑包围。
为首的明艳女将领手持弯刀,逼到眼前。
“你是谁?”近看之下,赵红药脸上本来噙着的笑容陡然消失,眼中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怒火,“你不是月华城主。”
她说着,就用腰刀去挑下那面具。
谁成想,一阵意外巨痛袭来。在所有人注目中,赵红药不仅宝石腰刀脱了手,整个人也被那股力量打下马来。
西凉将士全然意料之外。
虎贲将军赵红药虽是女子,武艺却为众多西凉男子所不敌,直到亲眼见她跌落下马,几名贴身精锐才回过神来。一时刀剑齐齐向那面具之人而去。
卫留夷咬牙,银白剑刃与那几人接连相接,接连脆响。
他身后的洛州军此刻也忙也涌上来招架。然而洛州军虽平日训练有素,却也难奈虎豹骑个个武艺高强、非人一般的骁勇。有西凉兵更是力大无穷,一刀劈过,甚至能将活人生生劈成两段!
很快,惨叫声,哀鸣声,血水飞溅。
回旋抵抗之间,卫留夷头发散了开来,身子多处被划伤。“啪”的一声,面具也被击落,一张俊美的脸孔露出,同时肩膀上也被刺出一个血洞。
赵红药:“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乌恒侯!”
怪不得能打落她的刀。
侯门世家精心教养的乌恒独子,打小由最好剑术师父一对一指教,怎能不强?
赵红药想起来了,不到一年前,他们曾在恒城城墙见过。此人武艺可圈可点,甚至能同西凉王燕止有模有样地打上好几个来回。
可惜,此是战场,不是一对一的武艺比拼。
赵红药:“一起上!”
西凉军再度疯狂发动攻势,源源不断的精锐冲上前来合力围杀,就像是无穷无尽的鬼海缠身一般,誓要将洛州军全部拖入黑沉沉地狱之中。卫留夷周身被十余人围攻,全然应接不暇,握着剑柄的虎口震颤不已,余光里是血水、惨叫和被砍下马的人,血暗无光。
这样不行……打不过。
发涨的头脑里,有声音一直在提醒他,再这样下去撑不住,要想点什么办法。
西凉单兵太强,普通士兵在他们面前就如无根杂草一般。若非此处恰好地形狭窄,只能连人带马两三人通过,哪怕再往前跑上三五步,一旦进入那开阔的路口,西凉大军团团包围而上他立刻会被围剿至死。
正想着,卫留夷稍稍一个躲避不及,背上就被人划开了一大条豁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阿寒……
他恍惚了一下。
……
“此回大家分开以后,各路皆险阻,难免九死一生……请务必珍重。”
耳边,恍惚响起慕广寒的声音。
“卫留夷你记着,路遇敌军也好、没有遇敌也罢,务必一路直去,万勿后退。”
“只要到了池城,就有人接应。”
可是,谁会接应?
洛州已无再多人马,而池城驻扎的是西凉盟友随州军。卫留夷犹记那时心生疑问,双唇颤了颤,却终是垂眸。
时隔数月,阿寒第一次肯主动叫他,第一次肯靠他那么近。
微微风动,他的头发被吹拂过来,轻轻擦着他痒痒的。以至那一刻他只顾沉醉那片刻的温存,忍住心中酸涩,骗自己从未失去。
那日分兵一去,皆是凶多吉少。
未必一定回得来,未必之后还能见到。
倘若当初他好好将阿寒留在乌恒。是否此时此刻,他们该一起吃着美味的早餐糕点,安静看着朝阳初升。
而不是落在洛州孤城生死茫茫,心如刀割……
伤口撕裂的锐痛,将卫留夷唤回现实。
多亏依托狭窄地形,加之洛州军队里倒勉强也有几个武艺不凡的高手,如今全冲上前来护在他左右。一时间守住隘口,两方精锐就这么僵持。
卫留夷也在气喘吁吁的短暂恍惚后,逐渐眼神清明。
后撤,换道,突围。
刚才不远之处有个岔路口,那边的路更加狭窄……士兵继续赶往池城,而他与这几位洛州精英在此且战且退守关殿后。
赵红药:“跑?想得美——!”
她已在西凉王面前夸下海口要生擒月华城主,如今却不仅上了当,还众目睽睽被打落下马。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如此奇耻大辱她绝不罢休!
哪里可能让这群人走?
若不能把乌恒侯的人头拿回去,狠狠丢在燕止面前,她就要从此颜面无存了!
……
西凉不舍穷追,洛州且战且撤。
几个时辰以后,卫留夷一行已是精疲力尽,而赵红药亦是追得气喘烦躁。
“可恶,这破路!”
但凡这路能够稍微不那么崎岖、狭窄、易守难攻,她的虎豹营一拥而上早踏破洛州军了,又怎能容对方苟延残喘如此之久?
好在不过也只是死前挣扎。
又一处隘口,两边已是斗得两相狼狈。赵红药咬牙冷笑:“真是可怜,如此负隅顽抗,却殊不知……呵,你不过是一枚弃子,被他丢在这里换旁人逃出生天罢了!”
赵红药有一位好姐妹名唤宣萝蕤,平日主管西凉文宣外交。
此人私底下文笔很好,所著话本《月华城主风流史》销量不凡。赵红药虽对瞎编的狗血爱情故事全然不感兴趣,怎奈好姐妹没事就爱跟她掰扯。
以至于此时此刻,她久战不能得手,被拖得着急上火,乱七八糟的挑衅竟脱口而出——
“乌恒侯,你这天下第一蠢货,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活该跑来洛州那么乱的地方送死。”
“自己蠢死也就罢了,还连累青梅竹马跟着倒霉做替死鬼。”
“哈哈哈,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月华城主既不能攻下府清,为何不赶紧回去防守秀城?”
“因为他才不会管秀城死活,不然也不会不放自己将领,而让你那青梅竹马的姑娘留在那送死!”
“乌恒侯,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相恋不成就反手干掉前任这事月华城主可做得多了,要不要我为你一一罗列?当年在东泽时……”
“住口!”
“你少含血喷人,阿寒他,才不会!!!”
赵红药:“哈……这么看来,你是一点都不了解月华城主的真面目啊,都快死了还替卖了你的人数银子,啧啧,样子真是凄惨。”
“阿寒他,他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砰,金属擦响。
瞧,急了急了,引出来了——
赵红药招架剑锋的同时,不着痕迹往后一跳。果然,被她刺激红了眼的乌恒侯咬牙追了半身,就这么离开了仅有一人能守的隘口,登时四五名西凉高手一拥而上。
几把弯刀同时砍在了卫留夷身上。
他吐了一口血,恍惚间痛苦,怀疑,疯狂,好多情绪瞬间袭来。他相信阿寒,他把他一个人支到这里,绝对不会只是为了让他做饵,冷眼看他万劫不复。
他相信他……
阿寒不会。
又有人一脚踢过来,卫留夷滚了几滚。眼前一片血红,身边嘈杂、身下是被烈日和血灼得滚烫的泥土。茫然之间,眼前出现那人送他临行前亲手给他戴上金面具,看着他的眼神晦涩而复杂。
这条路极其险恶,他派他来……
明知道他可能会有去无回,还是派他来,反而是将那二世祖邵霄凌保护在最安全的路线。
以前,在恒城,他不过是被划伤了一点点,那人就暴跳如雷、连着好几天都在追杀西凉王。
如今,却是舍得让他……受这么重的伤。
卫留夷在一时间突然万念俱灰,失去了再次起身的力量身边一道黑影则高高举着剑,对着他的胸口即将落下。
就在此刻,漫天箭雨。
身后的将士眼明手快,将他用力拖回去那避开箭雨的山隘之内。而险些一剑将他毙命之人则被那利箭射中,惨叫着跌倒在地。
“援军!是援军来了!”
“是援军,乌恒侯,我们有救了!”
援军……?
卫留夷愣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血红的眼眶里缓缓落下一道泪来。
阿寒。
他还是,舍不得我的。
没有不管我,他派人来救我。
……
“他妈的,哪来的箭!”
赵红药咬牙切齿,一整天百战不胜、如今竟又被愚弄,她早已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如今一刀杀了尚在眼前气息残破的乌恒侯,都不够稍解她心头之恨!
中埋伏了,但怎么可能!洛州哪里还有余兵?他的鹰都不曾找到,怎么可能还有队伍?
不管了,先补他一刀再说!
当——
今日第二次,她的腰刀脱手。箭雨继续,周遭马蹄嘶鸣无数惨叫,赵红药只觉得极不甘心且懊恼万分!!!
究竟是谁偷袭?
乌云遮盖了本该清朗的天空,箭雨终停,那青年男子一身朱披银甲,横刀立于山隘之前挡住身后卫留夷,却不忘回首冷嘲一句:
“我在前方埋伏着,一直等了许久,谁知你这般没用,只好过来接应。”
若非如此,眼前乌恒虎豹骑调入前面的天罗地网,就不会是此刻的死伤过半了。
该全军覆没才对!
卫留夷重伤之下略有恍惚,只依稀听见赵红药咬牙切齿喊那人“随州叛徒”。
前些日子,随州大败,城内空虚。州府很快派了新将领增援,听闻是一位出名骁勇的猛将,名叫傅朱赢。
卫留夷之前不曾与此人有过交集。
他想,自己可能是伤糊涂了,才会觉得那位援军将领回首看向他的眼神极不友好、锐如刀锋。
……
随州援军一来,情势瞬间逆转。
赵红药虎豹骑被围,陷入苦战。
此时此刻,“大意”“轻敌”等词儿一一闪过脑海,又被她甩掉。虽然中计,但她不该自责,而是该恨区区随州竟然背叛西凉!
傅朱赢:“我随州本就隶属北幽,从不是你西凉附庸。”
赵红药:“可你们州侯却不是这么说的。”
但此时此刻,她大概也能猜到,眼前一切未必能是随州州侯的意思。随州腐朽,州侯昏庸,手下猛将想要另起炉灶再正常不过。
只是,赵红药咬牙与这傅朱赢大战了十几个来回,心里想的却是,此人另起炉灶,选择与月华城主为伍?
哈,赵红药以前不肯信宣萝蕤写的那些荒唐话本,如今却不由得不信一些了。否则实在无法解释——这人,若非是以前被月华城主恋爱脑舔舔舔给舔昏了头,又怎敢选他?
月华城主是那么好相与的?
也不看看眼前就有的前车之鉴——这位伤痕累累的乌恒旧爱,便是月华城主翻脸无情的标准下场!
痛——
赵红药尚在冷笑,一只手已被傅朱赢的刺刃所贯穿,鲜血如注。
同时,卫留夷亦咬着站了起来。两人都是各州数一数二武艺不凡之人,若是认真合力趁赵红药吃痛补她几下,她立刻就完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
看到卫留夷重新起身,那傅朱赢突然间竟变得不再认真起来。
“乌恒侯,久仰。我乃望舒旧友。”他垂下长睫,一边佯攻赵红药,一边开口聊起了天,“哦,望舒他是我订过婚的心上人,如今人在洛州军中。”
“数年前,我受伤落难,是他好心搭救,我便答应以身相许。”
赵红药:“……”
赵红药:“…………”
她在那一瞬间,真的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砍死了,弥留之际,正在走马灯好姐妹的荒谬话本。
卫留夷毕竟失了不少血,动作已没有之前利落。他虽心里感谢援军千钧一发救他性命,在当下场景却也实在无法明白为何此人突然跟他回忆起与心上人的恋爱故事。
“只可惜,后来我不知珍惜,惹他伤了心。当年一别,午夜梦回之时,总能看到他一个人落寞难过的笑意,和他趁我睡着时偷偷说的那些喜欢我的话。”
“我找了他好些年。本想着人海茫茫,已寻他无望,却没想到还是被我找到了。”
“只可惜,找到他时,他身边已有了别的男人。”
寥寥几句,此人的遭遇竟和他有那般相似。卫留夷忍不住一边御敌,一边分了心。
“我本想着放手算了。男儿志在四方,有些缘分既是断了,也不必强求。何况这世上比他俊朗比他温柔的男子多得是,我随便再找一个,也能比他好、气死他。”
“更不要说,当年山盟海誓、情真意切,他却转眼就寻了别人。说好听了是洒脱,说难听了就是没心没肺,倒也不多么值得留恋。”
卫留夷:“若是……可若你真已将他放下,就不会在此情此景下,满心满口里都是他。”
傅朱赢:“……”
“你心里根本还是忘不掉他。”
傅朱赢默默面目狰狞。
心里冷笑一声,这乌恒侯是什么冥顽不灵的蠢货,没本事又死脑筋,望舒竟还舍不得他死。
干脆就说迟来一步,没有救到算了。
这么想着,傅朱赢险些干脆用长剑直接一刀从后穿透卫留夷,是几近捏碎了剑柄,才按下胸膛起伏中翻涌的冲动。
不,不行。不然,他此番岂不是“为他而死”?
那以后逢年祭日,望舒是不是还要怀念他一番?
既不能杀,傅朱赢总觉得心中恶意无处发泄,干脆手中长刺寒光一闪,就冲赵红药面门而去。
不杀他先杀你,先祭个刀以解心头恨!
赵红药猝不及防。
“啊——!”
那长刺扎进血肉里,一片猩红如雨。
却不是刺进赵红药的脸。傅朱赢愣愣看着长刺刺入自己胸口,不敢置信地抬起眼来,只见眼前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来了一个男人。
银发覆面,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下半张脸三瓣嘴的兔绘。
他力量极强,竟能将傅朱赢的杀招生生摁回身上。随即,长戟的黄金纹龙身反射着日光,周遭好几个随州精英一拥而上,都被那兔脸男子一通横扫飞出十几米外。
燕止:“红药,没事吗?”
赵红药劫后余生,喉咙发抖说不出话。
若换做平时,她肯定要开骂了。老娘比你能打,老娘的事不需你操心,然而这一刻,她却清楚地感觉到包裹全身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全感——
他来了。
唯有这个人,与他身边周身肃穆的於菟营,是整个西凉的军心所在。能够瞬间燃起全军士气,定海神针一般定住军心。
……
随后,西凉於菟营横扫战场,压倒性的势不可挡。
傅朱赢纵率领的是随州数一数二的骁骑精锐,也从未真的见识过西凉那横冲直撞、以势压人的打法。感觉就仿佛是亲眼看着飞蝗过境、寸草不生,荒谬而不真实。
山谷死战,竟像西凉军单方面屠杀。
而那西凉王也竟要他与卫留夷两人一起,才能勉强招架。
“继续说啊,我还想听,”金色长戟抵着长剑与立刺,西凉王三瓣兔嘴动了动,“适才那些……争风吃醋的有趣的故事,如何不接着说了?”
傅朱赢的手腕颤抖,暗暗咬牙。
他与乌恒侯已是拼尽全力,仅能同他战平!而此人却还这般游刃有余,究竟是什么恐怖货色?
不久,傅朱赢也负了伤。
两个人再度被西凉王的长戟打出,撞在岩壁上吐了血。傅朱赢觉得手臂碎了,全身疼痛难忍,大口呼吸着用完好的那只手重新握住染血的利刃,而卫留夷那边,分明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晃晃。
傅朱赢:“……走。”
走,前面还有狭窄隘口,还能且战且退。再往前还有他池州守军!他们胜不了,但是西凉王要杀他们也没那么容易!
赵红药:“尽管逃,看你们能逃到哪去?燕止,咱们追!”
却被一把拉住狼头。
燕止:“不对。”
那一声不对,把赵红药弄了个毛骨悚然,下意识就以为他们又中了月华城主什么巨大的圈套,在劫难逃。
燕止却只是道:“不对,走。掉头,还是全军去秀城。”
赵红药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燕止明白她的意思。
都已经打成这样,也许再追几里、十几里,就能收下乌恒侯与傅朱赢的人头。
但是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他们的目的。
若不是为了救赵红药,他本不该来此。那么既然救到了人,就该立刻撤马而走。
哪成想真的入了局,他自己竟也被这一个州侯一个随州强将的香饵迷了眼,只顾跟他们打了一路,险些忘了正事。
月华城主为何不让别人,而让乌恒侯扮作他?
他要的就是敌军的贪。
哪怕发觉此人不是他,但贪乌恒侯的一条命,也不舍得走。
这就为秀城、为月华城主自己、为他真正想要保护之人争取到了宝贵时间。
他竟险些上了这个套!
……
秀城。
今夜大好东北风。
城外顺风的高山上燃起大火,浓烟滚滚正好都去往城里。
西凉见鹿将军师远廖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山林,眼中全是跳动的兴奋火光。
他至今犹记,那日他只迟了半个时辰,就被洛州军先占了先机。之后无论如何城下叫骂,都勾不出人来。更可气的是防守还异常森严,他这几天废了好大劲才终于弄进去几个内应。
他知道,西凉王这次来,要对付的只有月华城主。
而他则是要夺回城池、一雪前耻,各自建功立业、互不相干!
“着火啦,快救火!”
火势一起,城中内应便纷纷喊叫:“呀啊——不止城内烧起来,外面的山上也烧起来了,浓烟好大,快开城门让我们取水救火!”
“快开城门让我们出去,想让我们平民百姓呛死在城里吗?”
城墙之上,士兵急报:“阿铃将军,城内多处烧起来了!”
“南门西门都有大量百姓,怎么办,守城军官守不住了!”
“将军,西凉军在城外有埋伏,趁着开城要打进来了!”
李钩铃那一刻是冷静的。她按捺住跳动不已的心脏,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你,你能做到吗?
“将军,西门破了!”
“怎么办,叛军已经进城了!”
李钩铃:“按这些日子操练的战法,巷战死守,且战且退,两边城门守军在中点汇合!”
城外火光大盛,把黑夜照得仿佛黄昏一般。
李钩铃想起一年前恒城的火光。那时,只是因为身后多了一个人,她就无比安心。
而眼下只能全靠自己了。
……
黑夜秀城,人心惶惶。
西凉见鹿军从两门入城,在城内大肆作乱,守军边战边退。黑夜之中,城内、城外,各种令人不安的嘈杂之声。
“李将军,小心身后!”
长枪一凛,与狼牙短刀相接。男子脸上彩绘乱七八糟,但通过他咧开嘴露出的虎牙,李钩铃马上认出她曾在恒城只夜见过他——
初次见面,亦是火光纷飞,“你就是西凉王燕止?”
男子笑出尖尖牙,摇头:“不,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然而,所谓的无名小卒,其实是西凉四大将军之中的见鹿将军师远廖。上次见面时,两人打了个平手,但李钩铃永远记得此人撤离时让人恼火的屁话。
“算啦,我西凉爷们不想打女的,放过你了。”
“长那么漂亮早点嫁人才是正道,成天打打杀杀当心没人要!”
如今,时隔一年不到,再度兵刃相接,这师远廖竟好像全然不记得她了。纵然如此,依旧油嘴滑舌:“哇,没想到秀城守将居然是女的,还长得那么千娇百媚。”
“喂,喂,刚说你美,怎么比红药还凶!啧啧,原来中原也有那么泼辣的小毒妇。”
妈的!!!
大夏女将本就不多,他见过却根本不记得她!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她作为一介将领从不曾被此人放在眼里过。可恶,明明她武功还略微在他之上,更加上次还打得他满地跑,这西凉混子凭什么竟敢不记得她?
身后沈策的声音响起:“阿铃!后撤,守不住了!”
这其实是他们之间的一句暗号。
好歹也有五万守军,不至于这么快就守不住。沈策是在提醒她,要按照计划赶紧走了。
这是月华城主给他们留下的计策。
离开秀城之前,慕广寒找过李钩铃,说阿铃,我们将士不多、城防不坚,你觉得优势究竟在哪?
“熟悉地形,只有这一条。”
如此,他才特意将钱奎的副将沈策留给她,此人过目不忘,画图笔记都是一把好手。一旦秀城被西凉大军进攻,计划便是舍出秀城,把追兵引到附近山脉之中的阻地。
然后,伏兵尽数诛之。
道理李钩铃都懂。
怎奈师远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直到被她长枪勾了前胸,勾得衣衫破裂一大道血痕,才终于住了嘴。
弄死你!
李钩铃长枪又往下挑,去挑他的裤子。
谁他妈,没人娶没人娶,谁要你娶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副尊荣,配吗,真是脸大!
“没人娶”这句话,李钩铃从小听到大。小时候郢都有小型土狼进城咬鸡,别的孩子都怕得要死,唯有她五六岁各种活捉不说,土狼王还被她用自制弹弓弄瞎一只眼。
那个时候就有人摇头叹气:“虽是高门大户,可如此泼辣,将来有谁敢娶这李府嫡女。”
李钩铃觉得离谱。
怎么不说整个乌恒根本也没一个人能高攀得起啊?整个乌恒除了侯府,门第最高的就是她们李府了,除了卫留夷她嫁谁都是下嫁!
今日就剥光这西凉混混,让他裸奔给全城人看!看他还敢嘴碎!
……
城外,埋伏在山谷小路上方的随州军文隽,看着城中的火光,在想一个问题。
“城内守军怎么还不来?”
李钩铃在城内关门打狗,也在想同一个问题。虽然计划是撤出城内,去小路伏击,但这群西凉兵根本没有想象中强。她甚至觉得,按照她这几日训练守城士兵的巷战之法,都可以在城里干掉他们。
而被追得满城跑的师远廖,此刻心里也只有一个想法。
这小姑娘,怎么比红药还能打?
很快,西凉见鹿军竟被守城洛州军边战边退的城内巷战打法反而包围,师远廖的衣服也只剩围在胯上的布条。
师远廖只觉大事不妙:“哈哈,姑娘,开个玩笑……倒不至于此。”
却就在此刻,城门发出骚乱之声。
有人大喊:“李将军,大事不好,西凉援军来了!”
……
师远廖的模样很是狼狈,也就他脸皮厚,还能笑得出来。
赵红药不屑白了他一眼:“没眼看的东西。”
而燕止,则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远廖但凡能打得像话一些,让对方依照计划边战边退撤到城外,只怕此刻的情形已是落入陷阱全军覆没,而他就算援军去救,想必也要损失不少。
可结果却是师远廖打得太差。
带了那么多西凉精英,却在城里被乌恒李钩铃训练有素的普通洛州军压着打。却因此歪打正着,远离了陷阱!
一时竟不知是该夸奖他,还是该鄙夷他。
秀城不远处。
一处绝佳完好的天险之地,慕广寒从山头看向城内,狠狠咬了咬牙。
时运不齐。
本来弄了这绝佳的伏兵之地,谁承想阿铃却并没有能将敌军及时引出城,更糟糕的是,燕王也没有中计被卫留夷那边拖住,回来得比他想象中早太多了!
可惜了他好不容易做的天罗地网“燕子笼”,白费了。
为今之计,他只能硬着头皮随机应变。
“钱将军,丹樨,咱们带文隽军火速回城,只怕……要有一场苦战要打了。”
……
慕广寒很怕赶不及。
分兵,惑敌。他想了多种可能。燕止最好被卫留夷诱过去,加上傅朱赢一通好好拖延他,最好干掉他。如若不成,秀城这边也有天罗地网,只要李钩铃能将他诱出城中。
可谁知,他竟都不上当。
这个燕止,真的是每次见面,他都变得比之前更加精明。
如今,阿铃被他闷在城里打了,卫留夷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真是头疼。
燕止在城中,一样头疼。
虽然他已在城中堵死了洛州守军,但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已大概猜到,秀城的天罗地网大都在城外。于是他死守城内,难道月华城主就这样无计可施了?他甚至已做好了准备,月华城主不管城中百姓也不顾五万守军和李钩铃,全不要了,直接封城放火烧。
但也没有发生。
奇怪,明明他每次都烧他的。
隐隐的不安中,西凉军前进未停。燕止一边打一边想,月华城主也有技穷之时?
慕广寒到秀城时,李钩铃的长枪已被折断。
她的头发散着,怀里抱着刚为她挡了一击血流如注的沈策,整个人坠入绝境之中。
……她犯了天大的错误。
竟以为能够在城中破敌,而未依照计划且战且退将敌军引入埋伏。其实西凉援军一到,她就警铃大作想要补救,可谁知西凉王於菟营那么快,在她就要达到城门之前生生将她堵住,让她大军困在城中!
在城内……只能两军硬碰硬。
可洛州在没有设伏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打得过西凉军的。
都是她的错。
她今晚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她不怕,可全部计划却在她这一环出了问题,全盘皆输可要如何是好?
“阿铃,躲好!”
忽然,耳边响起熟悉的人声。李钩铃下意识拽着沈策侧身窝在身旁断壁残垣之下,随即箭雨从城墙四面八方而落。
李钩铃眼眶模糊,她万没想到月华城主、钱奎将军、俘虏军战将文隽他们,都回城来救她。
可是,怎么救?
她想不到办法。
几轮箭雨,西凉於菟营训练有素,只顾躲闪并无人惊慌。
反而西凉王抬眼,不仅毫无惧色,白发掩映的兔子花脸还对着月华城主露齿而笑,一跃而起飞上城墙。
嗨,好久不见。
半轮明月下,长戟对剑,擦出一道火光。
燕止挑眉,斗了这么多年,这其实还是二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正面地兵戈交手。万万没想到月华城主竟也功夫不俗,竟能稳稳地接他几招,毫不显弱。
只可惜,离得那么近,还是看不清对方样貌。
一个全脸面具加绷带,一个银发覆面花兔脸。
啪、啪,几招见招拆招。
人人都说月华城主丑。
丑且舔狗。
夜色之下,火光微明,燕止只能看清面具之下,那人皮肤的颜色确实疤痕遍布青一块紫一块,他虽不信那些话本上写的一堆狗血故事,但……可想而知。
慕广寒每次看见燕止,都是一副白发凌乱很邋遢的模样。
今日也还是那样,下半张脸还是画了兔子的三瓣嘴,依旧遮着眼睛。据他所知,长毛狗才像这样遮着眼睛。
而且,即便画脸,也常有人传那虎贲将军赵红药卸了妆之后是个大美女。亦有人说师远廖本人也是个不错的爽朗帅哥。
就从没听人说过西凉王好看,只说他能吓得小儿止啼。
综上所述,可想而知。
……
楚丹樨、钱奎双双赶来。
长戟与剑交错,楚丹樨手中一阵酸麻,吃了一惊。“我来!”钱奎随即猛冲上去——他长这么大,还从无遇过敌手,他近两米半高、两百多斤,双手重锤。
可西凉王竟只是退了几步,并没有被他一击打飞下城墙去?
这还是人吗?
……
长夜无明,两军城内混战。
夜色,鲜血,疲累。
燕止也有些累了,长戟和盔甲上都沾染了血色。而眼前慕广寒、楚丹樨、钱奎身上的伤,都比他还重。
赵红药和师远廖也没好到哪里去,全部气喘吁吁。
城中守军疲于奔命,西凉精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是他们人生中打得难得疲累冗长的一场仗。
巷战,在这满是砖石废墟的城里,漫长无比、拖死人的巷战。
西凉始终占据着优势。
如今已将洛州部全数围困在城中一角,最迟天明,此城必下。而燕止、赵红药与师远廖,也已将月华城主等人困在死巷之中。
活捉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之前箭雨时,燕止就知道月华城主大概已被逼入绝境。可秀城孤城,他又做不到弃之不顾。
也只能明知没有胜算,也咬牙在此与之磋磨。
并非他筹谋不精,只是时运如此。
这大概就是英雄末路。
慕广寒之前被燕止的戟狠狠刮了一刀,伤在胸口,有些呼吸困难。想说句话都要咳出血来。
要是可以,他也不想在此生耗。
可一般人谁能想到,一个被他关城门烧过好几次的男人,为何还能如此无所畏惧。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敢进他的城,还窝在里头死活诱不出来!
要他怎么打?
各种办法都用了,他死活不上当,怎么打???
几个时辰很快过去。
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缕微明。
燕止:“红药、远廖,打起精神不玩了。”
西凉再次发起总攻。
钱奎大喝着重锤应战,震耳欲聋的巨响。楚丹樨长剑挥舞,招招致命。慕广寒的剑也是月华城宝物,却没想到打在燕止戟身竟然一折两半,随即西凉王高举长戟——
他在贯穿月华城主的身体时,特意偏了几寸。
刚劝过了,月华城主不降。
此刻不降,那就抓回去慢慢磨。他不会让他死。
耳边,是楚丹樨扭曲的声音:“主人——!”
万没想到,月华城主被贯穿后,竟狠狠一把抓住燕王的戟。面具下一双明眸死不服输地望过去,咳出鲜血的嘴角亦勾起笑意。
他下了此人的武器,钱奎、丹樨,上啊!
钱奎:“哇啊啊啊啊!你去死!”
楚丹樨更是咬牙切齿,长剑狠狠刺中燕止肩头。
西凉王受了两击,亦咳了口血,随即却借插入月华城主身体的那把戟一跃而起,飞身夺了旁边一尸身佩剑,反手就击飞了钱奎手中重锤。
更多的血从慕广寒口中咳出。
他就这么和着一口腥腻,咬牙看着西凉王手里拿着一把碎了一半的普通佩剑,继续神挡杀神。
怪不得……
说他能吓哭小孩。
这着实,令人恐惧。
慕广寒呼吸困难,眼前发黑。但他知道必须起来。
西凉王此刻,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你别……碰他……”
楚丹樨一身黑衣早被血水浸透,依旧死撑着横刀挡在慕广寒身前。他的剑碎了一半,那是主人特意买给他的,他绝饶不了这个人。
钱奎亦爬了起来。他皮糙肉厚,他就不信!
但其实,两人皆已摇摇欲坠。
赵红药也已经站不稳了,她在燕止身后,模模糊糊伸出手指,西凉王只要“啪”——一个,再“啪”,另一个。
就结束,月华城主就逮住了。
马上,就要赢了。
然而,偏偏就差几步,燕止忽然停下。
他愣了片刻神。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被月华城主玩弄于股掌之中,追着到处砍……从来,从来没有别人敢这样对他,的那种感觉。
但此刻,不可能。
西凉军已然大获全胜。
除非。
除非月华城主用这么笨、这么要命的办法跟他耗了一夜……
依旧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
……
“燕王,燕王!不好了,大世子那边出事了!”
东方既白。
燕止打了一夜,整个人也不是太好。
这个战报来到,他在那一刻,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大世子”是谁。
随即,他看到月华城主在笑。
他笑的确实不怎么好看。熹微晨光之下,只能看到面具之下疤痕更加狰狞,还混着许多血污,不像样子。
哦……
西凉王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他也想笑,结果没笑出来,兔脸底下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后悔刚才没干掉月华城主的眼神。
慕广寒看见了,他忍不住笑得更得意。
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
唯一的目的,只有一个——雁弘带来那二十万大军,无论如何,绝不能落在西凉王手里。
其他,无论发生什么。
失掉城池也好、折损将领也罢,只要那二十万大军不到燕止手中,他们就尚有翻身的一线余地。
但那二十万大军已经在府清了,触手可及。
大世子不找到天玺,也不会那么轻易回去。
要怎么才能让它不落入燕止之手呢?
一天不把这个巨大的隐患解决,哪怕其他计谋再深,“燕子笼”再好,哪怕杀得敌军只剩西凉王一个人。真有必要时,他也随时可以去取。
纵然兄弟失和,哪怕只带走三万人、五万人,他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除非。
那支军队,全部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