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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那夜东北风很大。

    随便点上火,能烧一大片。

    邵霄凌以前常听说书先生说,历代月华城主“下凡”,都是样貌昳丽又能窥得天机,而被天子与四方王侯奉为上宾。

    连着十几代都美貌,偏就这一代不好看。

    所以邵霄凌也一直没想起来问阿寒他到底会不会算命。直至此刻,他十分雀跃——阿寒一定能卜会算,回去定要他给自己算上一卦才是!

    不然怎会如此料事如神?

    此次分兵,慕广寒只给他一千人轻骑,任务是让他静悄悄埋伏在山上,日日盯着府清城外那二十万西凉大军。

    一旦大军出动,就在后面悄无声息尾随。

    “放心,他们不会往秀城方向走,而应该会从岔道北上。”

    可是据邵霄凌所知,岔道北上应该是一处因河流改道而废弃了的死路,既没有城池也没有人烟。

    西凉军怎么可能会去那边?

    无论如何想不通,阿寒这次能灵吗?

    结果,观察西凉军的第一天,勘探兵出动了。邵霄凌耐心等啊等,隔日勘探兵回来以后,大部队竟真的也动了,全军从废弃岔道北上,二十万大军被带到一处深山老林的大谷凹中。

    邵霄凌一路尾随,只见此处山脉形状鬼斧神工,像极了一座宽大的天门。

    邵明月在他怀中提醒:“三叔,这里是古南越火神殿。”

    古书记载,大夏四州,各有一座曾经宣赫一时的神殿,分别是东泽风神殿,西凉水神殿,南越火神殿,北幽土神殿。连同大夏华都的“古祭塔”,一共五座神殿,当年个个香火鼎盛。

    可是后来朝代更替,古神殿不是被土所埋、被火所焚,就是沉入水底。唯有华都古祭塔在数年前大司祭还在时曾被重新大规模修葺过,剩下四座早已荒废无人问津。

    二十万人倾巢出动,竟然就为在这古神殿荒废之处趁着夜色在吭哧吭哧挖些什么。

    还有人不耐烦的在喊:“快,再快点!”

    邵霄凌有点好奇,但他谨记慕广寒的叮嘱——

    偷偷跟着,别被发现。

    偷偷放火,偷偷跑,跑快点。

    到时别管他们在做什么,烧就是了。

    洛州侯小的时候是个熊孩子,有次差点把侯府烧了。从那以后就被管得很严再也没能玩过火。

    如今也算是圆了童年夙愿。

    一千人悄悄散在林子各处。大约一个时辰,一个接一个,火光在夜色中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东北风大作,很快燎原。

    ……

    隔日清早,当邵霄凌焦头烂额、烟熏火燎地好容易从林子里钻出来,他怀里的小小少主完全不想说话。

    他们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线,唯一的任务,是放火。

    谁成想烧得太快了,差点连着把自己也烧得全军覆没,更别说堂堂洛州侯还不认得路,如今全员灰头土脸!

    “你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不认路吗?”

    邵明月:“三叔,我九岁!”

    一两人带着半烧焦的一千将士吵吵嚷嚷,猝不及防转角处陡然遇到一支黑色甲装、严整有素的敌军轻骑,为首人抬头一张花兔脸,直直看着这边。

    众:“…………”

    这可真是大白天见活阎罗了。

    虽是初见,但人尽皆知,西凉王就是白发、兔脸,杀人不眨眼。

    一时间彼此死亡凝视,邵霄凌还有点不服气地跃跃欲试,小小少主心里想的则是我也太倒霉了,刚出火坑又入狼嘴,英年早逝、芳龄九岁。

    好在。

    狭路相逢,但两边人马中间还隔着一个不宽不窄的山涧。

    虽然西凉战马努努力未必不能越过,可西凉王只是冷笑一声。

    直接没管他们,而是带着一队人马全速向山谷里去,就这么在邵霄凌面前活生生冲入了尚还在燃烧中的山林火海。

    邵霄凌都看呆了。

    他只听说过飞蛾扑火。

    从没听过大燕子扑火。

    “西凉王疯了不成,哪有自己撞进去火场里找死的?”

    ……

    无论如何,经此一吓,邵霄凌之后回去的路上一路小心多了。

    侦查再侦查,躲藏再躲藏,确定前路不会遇到西凉铁骑才敢小心翼翼往前走。

    邵明月:“师父说了,如无意外,燕王必定要去救大世子,果然。”

    当然师父还说,万一这人就是意气用事死活不救,那他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西凉这些年内政复杂,非一两句话可说得清。

    燕止虽为西凉王,却并非雁氏正统,继位只是因为老西凉王笃信他能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替命延寿,才让他“暂时接位”。

    因此这位名义上的“西凉王”,倒不如把他看做西凉摄政权臣更为妥当。

    这几年,燕止与真正拥有王族血统的两位世子雁弘和雁真,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制衡当中。三方都在暗地给自己加码,也都清楚总有一日平衡破裂肯定要弄个你死我活。

    可眼下还不是时候。

    两位皇子谁都不想率先发难抢夺王位,因为一旦如此,定会将燕止推向对方。可燕止想要除去此二人自己坐稳王座,也需要争取更多西凉旧臣支持,眼下根基尚不够稳。

    暂时的风平浪静,是眼下三人共同的愿望。

    但如果雁弘突然死在洛州,燕止麻烦就大了。

    两位世子中,燕止与大世子雁弘关系绑定,而雁真与西凉其他几大权力氏族捆绑。雁弘一旦出事,政敌必借题发挥大出谣言,甚至会污他在洛州害死大世子,逼他交还王位。

    “所以无论如何,他当然不想让那大世子现在死了。”

    “否则征战谋划多年,岂不给别人白做工?”

    ……

    山谷被烧一夜,多处焦土与火海并存。

    燕止想想雁弘那锦衣华服愚蠢的模样,再想到他此番给自己闯下的祸,真觉此人烧死也活该。

    但最好别死,眼下尚不是时候。

    经此一次,以前他并无实权阻止大世子自行带兵南下,以后则有了充足理由让群臣支持。大世子的兵力也被大幅削减,以后只能更加依靠他。

    前方道路被大火所阻,只有一处一丈多远的山缝通向另一个山崖。

    赵红药正想着该怎么过,忽然看到燕止竟然就这么策马一跃,不禁皱眉。

    “别逞能,当心掉下去!”

    马匹嘶鸣,燕止确实险些连人带马掉了下去。

    但最后没掉。

    他转过头,笑笑。

    “你们几个在外救火、修路,防敌军偷袭,我去寻大世子。”

    话虽这么说,策马往前走了几步,西凉王眼前忽又浮现起离开秀城时,月华城主那咳着血、顽强不屈的笑意。

    那人一次次吐血,一次次拖着被贯穿身体,却一次次重新站起身,和他身边苟延残喘的人互相倚靠。

    他咬牙狰狞笑道,选吧。

    是要一时意气在这里花费时间血战到底,还是飞奔去寻那一线机会挽救你为西凉王的大好前程。

    燕止:“……”

    无话可说。

    连着数日,他都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每一回都放火烧他的人这次怎么不烧了?别看他一天天的游刃有余,实则心里一直在警惕防备。

    万万没想到,大火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山谷越是往内,越是烈烈火海。

    燕止在冲进去前,忍不住再度回过头。对着秀城方向左拳贴右掌心行了个大礼。

    月华城主。

    燕止再次领受了,多谢赐教。

    ……

    秀城之中,熹微晨光。

    慕广寒一直撑到西凉王转身离去,消失在视野中再看不见他,才终于倒下。

    伤口被贯穿的剧痛,又一次在到达痛极之后,被一种温暖的、仿佛爱人怀抱的气息抚慰。

    很久以前。

    曾有那么一个人,目光温和,摸摸他就不疼了。

    火烧般的喉咙深处,流进了一丝清冽。有人喂他水喝,甘甜沁人心脾与故人的气息很像,他忍不住低声呢喃:“冕……”

    只一个字,就此打住。

    哪怕是在梦里。既已失去了,就该再放任自己。沉湎温柔只会是软弱的温床,别想。

    倒不如想想燕止那咬牙愤恨的表情。

    全天下都不能胜之的西凉王,自己从未败绩,如何能不偷偷引以为傲?

    仔细想想,那夜秀城火光飞扬,西凉王竟好像也绑了小尾巴。

    慕广寒以前爱叫那玩意“兔尾巴”,但如今配上西凉王的白发,才成了真兔尾巴。虽说是糟践了他回忆里的宝贝小尾巴,但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糟践。

    他宁可以后,想到那东西都只想起西凉王,再想不起别的。

    燕止去了火神殿,若能那个雁姓世子一起能变成烧鸟,自然最好。但慕广寒心里也知道,有些人多半死不了。

    燕王运气一向与众不同。

    曾经,他把他关在绝境大火烧城,谁知天降大雨。

    曾经,他逼他背水一战,谁知一夜寒冰彻骨,河面突然可以行走。

    曾经,他在小路上阻击他,谁知山侧石崩,替西凉军断后。

    虽然也有数次绝境是燕止靠自己实力逃了的,可也有不少次,分明老天偏爱般的命不该绝。

    好在慕广寒自己也算是见人走运、自己倒霉惯了,久而久之懒得抱怨。

    非要说的话,那他还有死不了的体质呢。

    两边都是打不死的王八。

    慕广寒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的。虽然浑身还是疼,但沉迷算计宿敌总让人开心,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蜷缩着咬牙打颤。

    只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经此一役,洛州军同样精疲力竭。西凉虽吃了不小的亏,但万一火海出来还有散兵游勇尽力反扑……

    得想应对策略。

    洛州山穷水尽了,只能用外援。

    随州傅朱赢,是他至今后悔不该舔,但是不幸舔过的人。

    而东泽拓跋星雨,他以前救过那孩子。

    以前攒下的人情债,该收得收。

    ……

    慕广寒万万没想到,虚弱之中好容易睁开眼睛时,竟直直对上五双眼睛。

    楚丹樨:“主人。”

    傅朱赢:“望舒。”

    卫留夷:“阿寒。”

    邵霄凌:“夫君!”

    邵明月:“师父父!”

    慕广寒:“……”

    邵霄凌:“你看我带明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火也放的十分成功,我厉害吧,嘿嘿。”

    确实,除他和小少爷外,其他几个人都是十分伤痕累累的凄惨模样。

    楚丹樨脸上脖子上好几处痕迹,傅朱赢吊着手,卫留夷……竟包得比他平时还要厉害。

    三人自是不高兴,目光齐齐冷厉,从背后眼刀那不知所谓的二世祖。

    慕广寒:“……”

    又是有生之年的豪华场面。

    没人肯要的月华城主再度众星捧月、花团锦簇,只可惜他太清楚其中一些货色的尿性了。

    邵家爷俩暂且不提。

    楚丹樨……唉。慕广寒常常都暗忖,他若是能记起此人就好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倒打从心里想将此人当做战友与可靠伙伴。

    可无奈,真记不住。

    今日是并肩战友,明日又是仆从下人,即使心里不愿忘记也没辙。

    唉。

    卫留夷眼见着,又憔悴阴郁了许多。

    “阿寒……”他倒是看着眼中心疼不已,甚至伸出手,想要碰触而又不敢的隐忍涩然。

    可惜慕广寒不为所动。

    一回生二回熟,他如今比分手前更了解他。

    憔悴阴郁多半是因为备受打击。池城之行确实九死一生,卫留夷肯定以为被针对、被丢弃,又被刺激得差点疯了。可伤心欲绝回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九死一生,慕广寒受的伤并不比他少,又开始惭愧、反省、后悔。

    这个人总是如此。

    至于另一个人。

    “望舒。”

    傅朱赢他身边蹲下,目光明亮闪闪含情。慕广寒犹记,他当年离开随州时,此人还是个少年。如今却已是个俊美青年了。

    在这装什么深情呢?

    慕广寒承认自己过去喜欢一个人时,总是又舔、又卑微。荀青尾常常叹息:“吾主,你越是舔,旁人越是不珍惜。”

    “而且吾主,你喜欢时舔就罢了,可为何不爱之后,多也不愿记仇?”

    慕广寒:“……”

    他自有他的道理,虽然真实理由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他是真觉得自己不配。就这副尊容,仅仅是喜欢别人就很给别人添堵了。别人不肯要他是理所当然的,如何记仇?

    话虽如此。

    不要他没关系,他的心意还可以好好拿给别人。

    别糟蹋。

    此刻看着傅朱赢惺惺作态,慕广寒只觉得很有意思。

    别人好歹多少还曾经给过他一丝向往,这个傅朱赢真的是不曾留下一点点美好的回忆。慕广寒不爱记仇,但不爱记仇不是“不记仇”。

    一直没有去找这只小狼崽子,好像只是因为他的地盘和随州……不接壤。

    但洛州和随州接壤啊。

    第22章

    慕广寒虽然醒了,无奈伤得实在很重。

    很想亲自起床去一趟府清城,但起不来。不得不派傅朱赢代他前去劝降拓跋星雨、陈以利害。

    应该可以成功。

    毕竟火烧山谷后,西凉但凡回过头来追根溯源,一定能回溯到那夜月下,一位“神秘故人”告知了拓跋星雨天玺所在。

    尽管此事怪雁弘自己派人偷听,但面对如此惨重的损失,大世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推卸责任,甩锅拓跋部“走漏风声、通敌谋害”。

    这也是慕广寒从一开始计划中的一环。

    他虽与拓跋星雨旧年有过一面之缘还救过他,但毕竟时过境迁。城外西凉二十万大军在侧,拓跋部肯定不会昏头到在那时“念及旧情”。

    如今却不同。

    二十万大军覆灭,西凉必对拓跋部耿耿于怀。为今之计,拓跋部弃西凉选洛州却是明智之举,他相信傅朱赢那般会权衡利弊之人,定能跟小星雨讲清楚道理。

    不过啊……

    非要说的话,天玺是有一块埋在火神殿中,雁弘努努力应该能挖得到。

    他并未骗人。

    只是世间传言谬之千里,首先天玺并非只有一块,而是东西南北四神殿各有一块。再者大司祭以前告诉过他,那玩意儿邪性,没点本事之人最好“别碰”。

    这雁弘,是给自己找霉头触去了。

    ……

    傅朱赢奉命启程去府清前,特意多来看了慕广寒一次。

    他竟一副少年气的做派,进门就红了眼。

    柔声一通嘘寒问暖,言语间万分心疼他唇色苍白。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一枚青色暖玉双手奉上。

    “望舒,我知你一到满月就身体不太好,这是我特意为你寻的暖玉,戴在身上病痛一定能减轻许多。”

    他对着慕广寒,一派无辜乖巧模样。

    可转过头来看其他人,却又是分明的恶劣挑衅。

    之后他骑马出城,有人跟着他。

    正确地说是两个人跟着他,洛州侯和乌恒侯。

    傅朱赢眯着眼,看着两人那倒霉透顶的难看脸色冷笑。如他这般穷苦出身,竟也能有今日排面,被两位世袭侯爵一脸酸意追着喝醋。

    “怎么,后来居上,二位阁下心有不甘?”

    不过一两日相处,傅朱赢这种在底下摸爬滚打惯了之人,已轻易将眼前几人看明了个七七八八。

    略微拱手,先对卫留夷挑衅:“实在抱歉,之前在下错怪卫兄,本以为卫兄是我望舒哥哥新欢,却不料只是旧情。即是如此朱赢就放心了,还望见谅。”

    成功气到卫留夷后,他又将目光转向邵霄凌。

    “也是奇怪,我见卫兄芝兰玉树,望舒他却宁可跟个傻子二世祖?”

    邵霄凌脸色也跟着黑了。

    在傅朱赢看来,眼下望舒身边之人,侍卫是个不爱说话又没存在感的闷葫芦,洛州侯邵霄凌是个金玉其外的笨蛋,乌恒侯疯疯癫癫成不了大事,没一个是对手。

    邵霄凌:“喂!”

    说谁傻子?他提起长斧就想上前一战。

    却被拦住。卫留夷黑瞳深深,盯着傅朱赢:“我有几句话,想问傅将军。”

    傅朱赢眯起眼:“乌恒侯有何见教?”

    “你之前说过,你与阿寒,曾有婚约。”

    傅朱赢笑笑:“虽与阁下并无干系,但我与望舒确有婚约在身。”

    “阿寒说过,”卫留夷道,“他多年前曾救过一贫苦少年,那人自愿与他成婚,只是后又结交富贵新欢。他还说,那人与他分手之后……行迹恶劣,屡作纠缠。”

    卫留夷还记得,那是他们在迷谷的日子。

    郢都来信催他回去,他便邀穆寒跟他一起回乌恒侯府。穆寒闻言受宠若惊,目光片刻明亮以后却又想到什么,显得有些局促。

    那晚,他说有事要坦白。

    那暗自愧疚的样子,仿佛不说就是对不起他一般。

    虽只有寥寥数语,可听了卫留夷的话,傅朱赢眼里总算褪去了一直以来的轻蔑,暗暗咬紧牙关,马具上的铜铃也被捏得偷偷变了形。

    邵霄凌一脸震惊:“啊?我以前只觉得你乌恒侯不是好东西,如今看来,这玩意儿也可没比你好哪去啊!”

    他说完,歪着头又想了想:“其实你俩这前尘故事差不多。都是被救,然后恩将仇报。”

    “阿寒也真倒霉,怎么尽碰上这样的白眼狼?罢了,你们两个早点收拾收拾,各回各家吧行不行?都比南栀差远了,阿寒绝不会跟你们和好。”

    卫留夷不语。

    傅朱赢则眼底晦暗一片,抽出刺刃,周围瞬间森冷。

    但片刻后,又换上笑意:“我与望舒之事,实是我那时年轻不懂事,误入歧途。后也是真心知错了,知错愿改。”

    “想来,望舒他大概也还愿意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说着,笑容狡黠:“不然,也不会许我带兵相援,而如今要劝降敌军也是指派我前去。”

    邵霄凌:“得了吧,望舒望舒,他连真名也不曾告诉过你,又何必装熟?”

    傅朱赢:“哦,那我也想问问,望舒他曾否告诉过你们两人,哪怕一丁点他与东泽夏锦熏、纪散宜等人的关系?”

    “……”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最紧要的他才不会告诉你们。”

    傅朱赢笑完,得意拱手:“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去了。”

    “麻烦带句话给望舒。朱赢必不辱使命,让他静候佳音。”

    ……

    战马远去。

    傅朱赢眼中神色,渐渐变冷、冰封。

    密林之中,树影甩在身后。一些当年的回忆闪过。

    他们初遇时,是一个大雪隆冬。

    他从小流落街头,受人歧视,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维生。那日,更是倒霉被无聊路过的富家少爷看不顺眼打了一顿、浑身伤冷濒死街边。

    是望舒捡到他,抱他去烤着火,一碗又一碗的白粥喂下去才救醒他。

    那时他骨瘦如柴,胃里因为长期不沾油水,一丝荤腥就疼痛难忍。望舒不知这些,在他醒后第三日在他粥里偷偷加了点肉沫,结果反害他吐得昏天黑地。

    望舒吓坏了。

    从那以后,就只敢给他喂些煮得稀烂的米粥,就那么连着喂了一个多月。

    那时他的身体虚弱极了,常常吐血、浑身冰冷,孤单又害怕,本是人生无望,可却有人将他捡回家,替他用温水擦拭干净脏污的身子,轻声跟他说:“别怕。”

    黑暗寒冷的十几年里,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的温柔话语。

    少年昏昏沉沉,未曾看清那人样子,心已沦陷。

    后来,身体渐渐好起来。

    慕容望舒是医者,可穷人街坊来看病诊脉,他总是不忍问他们要钱。因而收入也少,家徒四壁,常常两人一天只能吃上馒头咸菜。

    对于日常挨饿的少年来说,每天能吃饱的日子,就已是非常有滋有味了。

    偶尔望舒赚了一点钱回来,还会给他买上一颗热热的烤地瓜,两人一起分吃,甜甜的。

    从来没有人待他那么好过。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傅朱赢,人们只叫他“小瘸子”。他从记事起就残着一条腿,性子却极为倔强不服输,街头巷尾都知道小瘸子虽然瘸但又凶又野,敢嘲弄他绝对会不要命地打回来。

    他那么差的脾气,生人勿近,也没朋友。

    直到慕容望舒出现,才第一次学会了真心的笑。

    那些日子,一个瘸子一个丑人旁若无人走在街上,总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并不在乎,因那个人是他凄然人生中少有的一丝甜。他也曾以为,两人会相携一生。

    只是,后来啊……

    “小不点,我的疤痕是去不掉了,但你的腿或许还有救。”

    “可能要受一些苦……疼就咬我。”

    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帮他治腿。

    就只让他做一个又丑又残的小乞丐,卑微知足。

    而不是赚了银两就想方设法给他买好吃的,拿出压箱底的积蓄替他换上整洁的衣服,全心全意宠爱他,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好好当人的滋味。

    更不该让他这么一个十几年的肮脏街头小乞丐突然清洗干净,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和下眼睑那颗小小的红痣。

    别人有了好东西,都是偷偷藏起来。

    他却是毫无私心地替他开心,似乎从未想过要占有他。

    “小不点终于能走了?真好。”

    “小不点这般真好看。”

    “多吃一些。”

    直到一天,他拉住那人的手,涩然垂眸,说他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那个人的眼中才缓缓出现了带着期待、不信,受宠若惊与小心翼翼。

    “当真?”

    他那么认真的看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反悔。

    少年点头。

    那人就又笑了,笑得真诚羞涩又开心。

    日子就这样贫穷而温馨地继续,一日,望舒的医术在当地出了些名气,被叫去给名门玄氏的玄瑷小公子看病。

    病愈之后,老爷大喜,无论如何要在府上设酒宴招待。

    那日已经不瘸了的小瘸子,第一次穿丝质的衣服,作为贵客被带着一起登门。席间,娇美乖巧的玄瑷一直愣愣盯着他看,视线交触,小公子低头羞红了脸。

    他亦盯着玄瑷,状若着迷一直看。

    ……

    望舒默默看在眼里。

    那日他喝得多了一些,回去后蜷缩着,有些难过地喃喃:“我纵然,别的都可以努力学,但确实生不成那样子……”

    他不知道,小瘸子看到的并非玄瑷美貌。

    而是他背后的朱门大户、亭台楼阁、富贵逼人、气象万千。

    小瘸子一辈子,是穷怕了也饿怕了。

    玄府的山珍海味后,从此窝头和咸菜索然无味。

    再后来发生的事,他承认是不光彩。也是他自己下定决心,为权势富贵背弃诺言,也埋藏了真心,借着高门垂爱一路咬牙前行、节节高升。

    虽然午夜梦回,常被心悸和胸口的钝痛蚕食。

    他曾爱过一人,那人真诚善良,残缺而脆弱。即便绷带缠身内敛又自卑,也是世上最好,独一无二。

    ……若他能有玄瑷一般的滔天富贵,该多好。

    原本事情应该如此就罢了。

    他这一生负了一个人,灭了此生唯一的真心。

    但不后悔。

    他借着高门的关系一路得到贵族赏识,辛苦筹谋、平步青云,终于做到大将军,年纪轻轻到达了一个平民可以走到的人生顶途。

    却不满足。

    心底有什么空洞,欲壑难填。

    尤其日日看着饮酒作乐、昏庸世袭的随州侯,心里极其厌恶,有些人生来不必任何努力,就能权霸一方。

    后来,他奉命南征北战,路过东泽。

    东泽与别处不同,遍地平民起义军,势力最大的纪散宜也非贵族,领地却超过一方州侯甚至有望逐鹿天下。

    他无比心动。

    权势,滔天的权势,似乎只剩这个才能抚慰他无尽的空虚。

    他献祭了一颗真心。

    余下的日子,得尽力拿到纪散宜那般的权势才抵得过。

    再后来,他私底下多方打听纪散宜的发家史,却只打听出,他最初的地盘是从东泽一位叫做夏锦熏的州侯手里抢来的,只是具体怎么抢到,少有人知晓。

    也是机缘巧合。

    他从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伯处,听到了事情的真相。虽然那个故事恶俗得像狗血画本,是说夏锦熏曾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诱惑了在游历江湖的“月华城主”。

    后来情人反目,夏锦熏的军队跟着月华城主一起,反杀了自己州侯。从此这片地盘归月华城主所有,那人又把它给了纪散宜。

    江湖盛传,月华城主恋爱脑又舔。

    有好东西,统统都给新欢。

    ……

    故事匪夷所思。

    可更匪夷所思的,还是傅朱赢后来寻寻觅觅,不期与心头故人重遇。

    那人并未看见他。月色之下,东泽纪散宜垂眸在那人身侧,毕恭毕敬,叫他“主上”。

    一时震愕,何等诛心。

    不是旧爱,不是新欢。东泽之主,是月华城主的忠实部下。

    何其可笑,他最想有的地位权势,他以为身无分文的爱人其实应有尽有。倘若当时选了真心,他如今该是何等光景?

    “哈哈,哈哈哈……”

    犹记那日,傅朱赢淋着雨,疯笑着喝了一晚上的酒。

    月华城主。

    望舒。

    他爱过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传闻,此人见一个爱一个,到处谈恋爱。

    倒也是真。

    他这些年,亲眼看见那人从东泽一路谈到南越。每一次也都是全心全意、真诚以待,什么都给什么都帮。

    可同时,却也从山川河脉一路谈到城镇布局,在州侯左右而轻松结交各州将领,在百姓中大得人心。眼下整个洛州军民已唯他马首是瞻,乌恒侯甚至自愿当饵、命都给他。

    半数南越,随时可以吃下。

    加上东泽,已近半壁江山。

    ……

    那日,傅朱赢刚走不久,慕广寒就找来随州副将文隽。

    他总觉得,文隽和李钩铃有些像,心里虽并不认可主人,却都忠诚却很高。

    但还是有所不同。

    卫留夷好歹平日是对手下百官都很不错。而傅朱赢……傅朱赢是个疯狼崽子,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其他。

    文隽来了。

    与西凉之战前,慕广寒就找过他,问了他两个问题。

    “文伯伯还好么?”

    他当年游历各地时,顺带手行医帮过很多人,多已不记得。之所以记得文隽之父,只因那老庄稼汉被他医好后一天天的各种来“报恩”,换着样子给他送好吃的,他也因此吃到了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南瓜酿。

    提起家人,文隽眼中默然一丝明亮

    “家父很好,已回了乡下老家种田。”

    “每一年,都为望……为城主特意留了最嫩的小南瓜,家父总说,小望舒最爱吃这个,如若哪日回来还要做给他吃。”

    慕广寒:“若有机会,我一定去吃。”

    “倒是你,既已在此,不如以后同我一起走?”

    “你好好想想,不急回答。”

    如今,文隽已经有了答案。

    “在下愿效力月华城主左右,只是……”

    只是,纵然傅朱赢待他再如何刻薄,当年毕竟还有提拔之恩。

    “城主,其实我主这些年,一心想着城主,时时关注城主,亦尽力在随州掌了半数权利……”

    “我主曾说,若月华城主要用,愿尽数追随。”

    慕广寒点点头。

    也就只是点点头而已,他是真的一不爱了,整个人就一下正常了。

    连半点自我欺骗的余地都没有。

    所谓懊悔、回头、软语温言、费心讨好,不是那人再找不到如他一般有能力、更瞎、更傻、对他更好的,就是施害者再无所害,获利者尚不满足,想起他舔,觉得他软柿子可捏。

    真心?

    但凡有一点真心,在一起时,不会舍得伤他分毫。

    都是人,慕广寒推己及人,他既能自然而然知道面对爱人时珍惜心疼,别人也该知道。

    伤害背叛后才知道流泪忏悔,狗都不信。

    而此中最好笑的是。

    卫留夷爱下官、爱百姓,不曾伤他们分毫。而傅朱赢当年最困顿时,也愿意省出点口粮喂养一街边流浪猫,后来飞黄腾达,还把猫带走了。

    “……”

    真爱是表弟、是猫。而他,人不如猫。

    罢了。

    反正他也不过是个饿极之人,将眼前放着的能吃不能吃的,通通当做那世间绝无仅有的珍馐佳肴罢了。

    许是从小就没了爹娘,没人疼爱,一直很想有人抱抱。

    以至缕缕明知飞蛾扑火,还是不怕死地非要扑腾那么一下。

    果然越发死透了。

    犹记荀青尾叹气:“但有时,倒是……觉得吾主很是孤勇。”

    而有时,看他太惨,也会狐狸尾巴给他撸。

    “其实,以吾为妖多年来看,人生在世,谁也躲不开渴求为人喜爱、得接纳欣赏,与心上人脉脉温情相互滋养。然而不幸,偏是苍生多苦、世事缺憾,一腔赤诚失落惯了、被骗多了,多便也学会了遮掩。求钱、求权、求才、求物,以他物填补欲壑缺憾。”

    “虽是缘木求鱼,倒也不乏有人功成名就、为人艳羡。”

    “这或许,也是何以爱之一字在世上,时而被捧入云端、时而又被踩至一文不值。”

    慕广寒在认得荀青尾时就知他异于常人,活了好几百年不止。

    原以为活得那么久,该再无执念。谁想那成日摇曳生姿嘲笑他恋爱脑之人,有日喝醉了,却是一脸从未见过的笑意,告诉他一个秘密:

    “吾当年啊,一连被吾老婆谢绝了好几百年。乃是吾锲而不舍、费尽心机、软硬兼施、巧取豪夺,追了他好几世,诈死把他骗哭了好几次,他才勉强答应。”

    慕广寒:“……”

    荀青尾:“哎嘿嘿,但是值得。”

    慕广寒无话可说。

    区别原来只在于他一直追不到,而漂亮大狐狸追到了?

    第23章

    隔日,慕广寒终于可以拄拐下床。

    他的这把新“拐杖”有点长,蟠龙戟身、金光闪闪,摸起来凉森森的——西凉王价值连城的兵器果然手感很好,作为战利品拿出去晃悠无比拉风。

    西凉王好像非常喜欢兔子。

    不然,难以解释其人为何天天画兔脸、把轻骑叫於菟营,就连金色游龙戟的名字也叫做“卯辰”。

    卯,兔。辰星,别名兔星,还是兔。

    莫非是因为他生来白发,还有兔尾巴?

    一瘸一拐走过城墙转角处,慕广寒实在没忍住,学着记忆中西凉王的模样在手中把这金色卯辰拿在转玩了一回。

    ……疼疼疼,伤口要裂。

    李钩铃:“哟,你还没死呀。”

    慕广寒一愣。

    多大仇,阿铃对他如此大的怨气?

    结果低头一看,城墙之下,李钩铃并非在和他说话。而是在怼一瘸一拐、笑意盈盈向她走来的副将沈策。

    沈策也不恼:“古往今来,如沈某这般贪财胆小之人,都是能长命的。何况此番李将军还欠了我些人情,沈某只等着将来有一天阿铃将军百万雄师富贵荣华,不忘赏我这瘸腿师爷跟着喝汤,又怎舍得死?”

    李钩铃懒得跟他嬉皮笑脸,收敛心神,继续给眼前随州军按头讲故事。

    虽然已听人说了,慕广寒和随州傅朱赢谈好的条件是傅朱赢出兵援助,而洛州要在此战结束后将五万随州降军全数归还其麾下。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那大肆蛊惑人心,宣扬随州贫弊、州侯昏庸,而洛州富庶,军队又十分舍得发银两。

    那夜城中,她险些酿成大错。至今懊悔不已,当然要努力做些事情,尽量将功补过。

    如若一些士兵自愿转投洛州,那傅朱赢也没话可说吧?

    慕广寒全程在城墙上听,感觉学到了许多武将世家诱人投降的话术。

    一直听了快半个时辰,李钩铃才发现他在那站着。

    “城主,我……”她气喘吁吁跑上来,“阿铃未服军令,险些酿成大错,请城主责罚!”

    尤其是看见他手中还在玩着那把戟。当日那么粗的东西深深贯穿那人身体,她就在身侧,想想都疼。

    慕广寒:“……”

    其实,当时之事,他认为李钩铃倒并没有大错。

    “当日我让你留下,本就是因为除你之外,军中找不到任何一人能比你守得更好。”

    “何况既是打得过,还依照计划逃出城外只怕反会让敌军起疑。谁又能想到那西凉王一直不上当,不止你猝不及防,我为他设的天罗地网也一个没用上。”

    “那般境况,已是多亏你应对得宜。”

    “而且,若非你城防坚实、布阵妥当,后来我军也不能拖西凉整整一个晚上。”

    李钩铃:“可、可我毕竟……”

    慕广寒:“阿铃,一将成名之前,大抵多半都是要吃些亏、要练兵的。”

    “别人不说,你就看那西凉王。也是被练了几次后,才变得这般厉害……”

    慕广寒同她说了许多话,才笑笑走了。

    那日晴空万丈、万里无云。

    李钩铃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言、久久不能平静。

    沈策:“瞧瞧,这古往今来君臣相知,一向是人间佳话。”

    李钩铃:“……你是没死成,越发胡说了。”

    沈策笑笑:“我沈氏一族多不学无术,但押宝眼光却从来是一等一的好。”

    “李将军且看着罢。”

    ……

    慕广寒那日才与李钩铃分开,傅朱赢就带着劝降拓跋星雨的好消息回来了。

    青年唇角浅浅扬起一抹笑,毕恭毕敬半跪下,目光所及之处,是慕广寒绷带之下修长的指尖,犹记很久以前,那指尖轻触他,总是沾满药香。

    他头顶骄阳,一袭朱红披风如火,抬起眼。

    “望舒哥哥,阿赢不辱使命,有没有奖励?”

    可尚未等慕广寒回答,他又马上收回灼灼目光,眼神微暗摇了摇头:“不,说笑而已,阿赢不敢。”

    “这么些年,望舒哥哥总算又肯理一次阿赢。阿赢心中已然知足。”

    “阿赢如今只有一个愿望。阻击燕王时,阿赢想要长护望舒哥哥左右,不让你再受一点伤,想望舒哥哥应允,好不好?”

    记得以前治疗腿伤时,他总是会委屈巴巴地要奖励。

    奖励常常是一颗甜甜的饴糖,他从他掌心吃下去,偷偷舔一口。只是自打分开,同样的饴糖再在口中化开,就只剩下难熬的苦涩。

    从那以后他再未完整吃过一颗糖。

    而如今,他已不再会去回想那当年无边苦海之中一丝真实的甜。

    这般半跪在月华城主面前小心试探,也很清楚自己这矫揉造作,依恃的绝非是当年的偏宠与疼爱。

    不,他如今要展示给月华城主看的,是他的“可用之处”。

    他傅朱赢文可降将武可退敌,远比眼下月华城主身边的这些人都要强大、好用得多。

    若他也能如那西凉燕王一般被王侯之家收为养子,早该一飞冲天,而不是委身在随州侯这庸碌之人麾下埋没。

    可惜,却是命不好。

    自幼流落街头,又被命运狠狠捉弄,临门一脚未能通过月华城主的“试炼”,失了本该逆天改命的机会。

    所幸这么些年过去,月华城主身边,也没一个人肯好好珍惜、爱护他。

    之前多年,他死活不肯回头。

    如今想必也是心灰意冷、被那些人实在伤得痛了,才愿意再理理他。

    傅朱赢庆幸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么些年来,很多当年不懂的事,他已看清了许多。望舒这人,纵然卑微温柔、屡屡飞蛾扑火,心底始终有一根清醒的底弦崩得死紧。

    仗着他的喜爱就背叛、算计他,绝没有任何好下场。

    反而真心待他好,所得回报绝不止十倍百倍。

    往日不可追。

    重新来过,他会一心护其左右、甘为利刃,为他征战天下,绝无怨尤。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万世称颂。

    这么想着,他偷眼去看慕广寒。

    却只见天高清朗,一片碧蓝,逆着光,他看不清月华城主此刻的神情,只能见得握着长戟的指尖偷偷紧了紧。

    “……”

    那一刻,有什么细微的声音,仿佛从早已石化冰封的心口,悄悄砸出一道裂痕。

    一些很久以前的情绪,蔓延而出。

    傅朱赢忽然做了一个短暂的白日梦。多年以后,他们互相依靠、终得了天下。高处不胜寒,某个夜晚彼此疯狂取暖,他怀着歉疚跟他说,抱歉曾经那样待你,让你疼了、让你那么难过。

    也许,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他。

    裂痕不能如初,破镜不会重圆,他也不信那些。

    但谁让这人只能从自己这里汲取一丝温暖,带着恨意与遗憾的一生纠缠,其实也不错,是吧?

    余光,有人从身后过来。

    傅朱赢回眸,看到卫留夷。

    他起身,没有争风吃醋,只垂眸拱手辞别月华城主,继续去整备军营队伍。

    就让他去再招望舒的一次讨厌好了。

    反正乌恒侯这人很蠢,虽然懊悔是真的,却永远拎不清重点,每每表达出来,只会适得其反。

    根本不是对手,怕什么?

    ……

    与傅朱赢擦身而过,卫留夷闭上眼睛。

    曾经,他身边有个叶瑾棠,他眼里的小棠乖巧又可怜,他始终不明白为何穆寒不喜欢他。

    可如今,他看着慕广寒身边蠢而聒噪的邵霄凌,和这阴险双面的傅朱赢,那一声声“望舒哥哥”,叫得他难以忍受、几欲作呕。

    可一想到……

    也许在穆寒眼里,这人的一切行径,也不过只是乖巧、听话、懂事可爱。

    他才终于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慕广寒见他怪异:“怎么了?”

    卫留夷说不出话,憋的难受。

    这几日,他辗转想了许多事情。其实一开始,阿寒并没有让他涉险,而是让他跟阿铃一起留守秀城。

    是他自己一定要跟着他,才被派去了池城那条危险的路上。

    “毕竟,倘若钱将军来扮作我的话,身形太过不像。而邵霄凌去的话,他武艺不精,人又笨了些。”

    “若你不去,也就只好另选一位武艺精湛的年轻将领。但如今洛州军中,似乎没有人比你武艺高强。”

    出发之前,慕广寒陈清了此行危险,不是故意罚他。

    可是……

    明知不是,心底却始终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叫嚣,他就是在惩罚你。

    哪里不是罚。

    以前,你碍于群臣规劝,对他刻意疏远。

    而如今,他对你是日日恰如其分的礼貌、疏离。

    以前,你觉得叶瑾棠娇弱,不忍心他流血,总觉得他好像很容易死了,不像穆寒那么坚强。

    而如今,穆寒也同样觉得邵霄凌更为弱小、处处细心护他。却舍得送你去流血、厮杀、濒死、绝望。

    那日去池城的路上,屡次几番,卫留夷浑浑噩噩中痛得不能自已。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阿寒,阿寒,我死了也没关系吗?

    可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回应。

    就好像当时碧游床上孤零零流血的人,被最信任喜欢之人所背叛丢弃,冰冷而绝望。

    他终于彻底真正懂了他这段日子再无反顾的决绝。

    如今一切,何尝又不是桩桩件件当年的报应。拳头打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有多疼,卫留夷绝望刺心,羞愧得难以启齿,又辗转委屈、痛不可当。

    ……

    慕广寒一直看着他。

    看着他惨白脸色,眼中痛苦揪心。竟一时想不起这究竟是这段日子第几次,这人用一副欲言又止、伤心欲绝的憔悴样子看着他。

    那一刻,他抬起头,看向苍远的高空。

    突然有些疲倦。

    人生在世,若是上天既已摆明,想要的东西永远也不会给与,又何必还一直倔强地讨要、挣扎、强求呢?

    诚然,人生少了一抹温情陪伴,是少了些甜。

    可也少了苦痛纠缠。

    甚至,他也不是那么想要见到洛南栀了。

    不再想去喜欢谁、不想将心交给任何人,只想好好打完他的仗,早日天下一统。

    有件事,他一直谁也没告诉。

    天下皆知月华城擅占,能卜算天下大运。

    这是事实。眼下大夏虽四分五裂、民不聊生,但是按照天命气运,只需再熬数年就能和合一统。

    那时,气运所归的天下之主,会牵着他的手,送他走上“古祭塔”,完成他作为月华城主最后的宿命。

    所以说白了。

    他只是这辈子实在没尝过什么甜头,不太甘心到了最后还要被什么阿猫阿狗牵手,捧脸围观他如何凄惨地死掉。并且这位他根本不熟的天下之主,还能得到月华城百年气运赐福,一生繁华照耀。

    他都够倒霉的了。

    死前还要看着好运对照组?什么玩意儿!

    如果非要赐福,他也希望至少能赐福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吧。

    天命已定,但天下之主未定。以至月华城主灵机一抖,觉得这其中尚有操作空间。

    比如,他完全可以扶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去做那个受他赐福的天下之主。

    这样,对方也得了好处,他也没那么不忿。

    可谁能想到,想要找个喜欢的人却那么难,屡战屡败,最后恋爱没谈成,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走上了一条偷偷单干、坐拥小半壁江山的路子。

    事情若是如此发展下去。

    慕广寒深深怀疑,这事情到了最后会不会变成……我即天下之主,我牵我自己?

    但纵是“我牵我自己”,也比牵个不喜欢的白眼狼强。

    大不了到时他把天下之主让给荀青尾、纪散宜,牵个朋友上去,起码朋友不枉此生。

    当然。

    也不是没有偷偷想过,会不会沦落到凄凄惨惨,宿敌牵他上去。

    慕广寒觉得不太可能。

    天下之主虽还未定,但人的命灯气运,许多巫者都能查到。

    像邵霄凌、卫留夷这种州侯之家的贵重命格,抛开性格志趣不谈,若硬将天下之主的运势扔他头上,不至于完全承载不下。

    但燕止的命灯就不太行了。

    灰得惨惨淡淡,像个死人。

    这种命格根本承受不住这么强的运势,强迫硬来,下场只会非常凄惨。

    虽说平日里看那燕止,倒是好运连连。

    一句“我不信命”,就弄得那倒霉命灯跟假的一样。西凉王也算野得令人敬佩。

    ……

    火神殿废墟,外面山火烧了两日。

    好在这神殿位于地下极深之处,不仅能够躲一时烟尘,而且从出口进入后,里面还别有一番洞天。

    陈年旧殿虽然是残垣断壁,雕梁朱漆也早已剥落,但石壁上的精美雕刻却依旧清晰可见。也不知几千年之前的先人们是靠什么修建起来如此曲折巨大、斗拱错综的神殿,着实令人肃然。

    神殿深处,大世子雁弘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拿着一块红色宝石不住喃喃:“哈哈……天玺真的到手了。我果然是天命所归。”

    一会儿,却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满是惊恐:“不得了了,寂灭之月即将爆裂,四州百姓荡然无存。要去皇都,须躲去皇都才能避开劫难。如若不能,就去求月华城,西凉只能去求那月华城……”

    周遭陪同臣子侍卫们,一个个面如土色。

    尤其是三朝老臣叔允,只恨这西凉雁氏一代不如一代,连连嗟叹。

    忽然,有人喊到:“燕王!”

    “燕王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王上您是怎么进来的?外面不是已被大火封严?”

    “燕王,燕王大人……”

    叔允是作为大世子雁弘多年辅佐,与同僚皆与燕止面和心不和。然而此刻,他却眼睁睁看着身边常常背地里骂他“伪王”“小人”的老臣,都已匍匐在地,高呼命不该绝、老泪纵横。

    燕止:“莫慌,外面火势已弱,我已细致标记来时路线,特来带世子与诸位大人回家。

    “王上真是将我们性命都放在心上!”

    “太好了,燕王大人不惜只身涉险,也要救我们回家……”

    人心向背,一向如此。

    叔允感叹。短短几年,他亲眼看着这燕王不收拢人心。

    原本西凉四大武将世家没一个看得起他这个外姓人,但他就能善用赵氏嫡女红药争强好胜的性子,没事就同她打赌,愿赌服输把她拐上战场,如今一晃多年征战共进退,赵家的天平已分明向他倾斜。

    同样,没事去找师家的小少爷师远廖斗酒,喝着喝着就成了好兄弟。如此一来,已快得了武将世家近了一半人心。

    而此刻眼前不少文臣,此番见大世子疯癫之状,也是大失所望,而对前来救援的燕王明显五体投地。

    燕止:“……”

    但这还不够。

    一次救援而已,冥顽不灵的老臣们,只怕还感受不到“共患难”的真谛。

    但没关系,相信月华城主这几日已帮他搭好戏台。

    果然,燕止拖家带口,刚将一行人带出火场,就见师远廖一脸气急:“燕王,那拓跋部好大的胆子,竟然叛了!”

    燕止丝毫不意外,打量了一下赵红药与师远廖的灰头土脸。

    “你们已去跟他打了一场?”

    师远廖:“他们不要脸,不应战、只放箭!”

    燕止沉吟片刻。

    他虽一早想到月华城主必有后手,不会轻易放他走了,却也不确定他究竟会如何整他。

    原来,此人竟是按照之前的构想,将安城、府清、秀城连成了一线,想要将他堵在洛州笼中捉燕。

    赵红药咬牙:“何止如此!池城随州军也叛变了,咱们绕道另回去的路也没了。”

    燕止:“……”

    “大世子大军的粮草,还被他们偷了!”

    “你知道他们还多卑鄙吗,他们在那连成一线的几座城上,还都放了捕鹰网!”

    燕止:“……”

    燕止:“如此说来,如今是洛州、拓拔部、随州合兵二十多万大军,围堵我西凉不到两万人?”

    此言一出,众臣变色。

    “王上,老臣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您与大世子务必平安啊。”

    “王上,到时攻城,臣等死战力保,您带大世子突围……”

    燕止:“如今敌暗我明,猎鹰又放不通。且不说月华城主多半已布好天罗地网,哪怕没有,四城互为依靠,一旦兵临城下,敌军便随时可与其余三城联手围剿,纵我西凉铁骑再是骁勇到时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如何攻城?”

    “可倘若不攻城,眼下粮食顶多能吃两三天,只怕也等不及援军到来。”

    一时之间,西凉众臣绝望。

    燕止:“但我或有一法,能带诸位全身而退。”

    ……

    西凉无人擅水。

    可也不知为何,这燕王入水却如鱼一般,那样湍急的河道,他不一会儿就带着绳索游到了对岸。

    火神殿这条路,本是洛州一条古道,只因河流改道,所以废掉。

    如今,只靠两岸树木与简易绳索,西凉军在此搭起了一座桥。

    只要从这桥上过去,前面便是郁山山脉旁的山石古道,再过一座遗弃的险峻废城,便能到达仪州境内。

    全军渡河,众人喜不自胜。

    随即轻骑一路狂奔,眼看废城就在眼前。

    燕止:“……”

    燕止:“………………”

    师远廖:“王上?”

    那座荒废百年的山间破城,竟已被简陋地新修了一番。洛州军还在城门钉了牌子。

    “燕子窝。”

    “……”

    西凉王点了点头:“有趣。”

    师远廖:“王上,您都快笑不出来了,就别有趣了吧?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

    燕止抬眼,只见城墙上有什么金色的东西闪耀。仔细一看,竟是他的戟。戟旁还有人正在投小弹弓玩,仔细一看,月华城主带着几个人,正笑眯眯在城楼上以逸待劳。

    哦,“燕子窝”边还有两行对联小字,用纸贴的,装点很是潦草。

    ——旧时西凉堂前燕,如今飞入谁人家?

    第24章

    慕广寒从城楼上看,西凉军训练有素、反应很快。

    这边“燕子窝”刚刚射下纷纷箭雨,那边西凉王果断就带领部队极速后撤。

    洛州哨探小心翼翼远远跟着,探得西凉在十里开外的山间寻到了一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山隘,安营驻扎下来。

    当夜。

    废城之中、与西凉山隘,两边主帐之中都灯火通明。

    慕广寒垂眸:“就围他们。”

    烛火边桌面展开的地图上,修长手指推了一下在图上暂充军队的那枚小玉佩。他如同得胜之人落下将死敌方的最后一步棋,眼里闪动着熠熠光华光。

    “全军死守不出,就这么围着,围死西凉军。”

    西凉军单兵作战太强,哪怕是二十多万大军将其笼在其中,贸然出兵与之厮杀,都未必能占到便宜。

    然而,再强的军队、再高的战力,毕竟都是血肉之躯。

    渴上饿上他们几日,不怕他不战而降。

    西凉的粮草还有两天。而比粮草更紧张的,更有一样东西。

    慕广寒觉得,此时此刻,燕止应该已经发现“问题所在”了。

    犹记白天他在“燕子窝”城楼上玩射戟,从上向下看去,那白毛西凉大兔子还冲他不服输地笑而露齿了呢。

    不知道此刻,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

    燕止确实笑不出来了。

    深夜,月黑风高,一骑於菟营手中火把星星点点。

    那火光映照着西凉王异色的双眸,亦映照着河床被堆积的易燃物熊熊燃烧而阻断了的来时退路。

    以及河床上面依旧还在嘲讽一般荡悠悠的,他们之前过河时架起来的简易吊绳吊桥。

    吊桥下面没有一点水,只有余湿尚存、光秃秃的河床。

    燕止:“……”

    燕止:“…………”

    上游,府清城。

    拓跋星雨这几天,一直在奉命干一个活儿。把护城河通往原废旧河道的那段给彻底堵死,让废旧河道下游断水。

    顺带着,再用粮车装上许多易燃物,把路死死堵上。

    天干物燥,那火至少能烧上几日。

    几日就够了。

    倘若两三天吃不上饭,西凉兵至少手里还有战马。哪怕再不情愿弑杀昂贵坐骑,但被逼到实在无法时,杀马吃肉尚可多维持十几二十天。

    可喝不上水,只要两三日,整个西凉军都要彻底完蛋。

    ……

    果然,隔日清早,师远廖就带了一支骑兵在“燕子窝”下,疯狂吱哇乱叫。

    那时辰甚至都没法说是清早——四更天才过不久,天都还是黑透的。大半夜的扰人清梦按说很叫人生气,但这一夜慕广寒过得倒是挺开心受用。

    这么失态地跑来疯狂跳脚,可见西凉军是急了急了急了。

    日出后,很快就是大热的天。

    烈烈骄阳,晒得人都变形。然而师远廖就那么生生在外面叫阵叫了一天,叫得嗓子都哑了。

    可惜,废城城门紧闭、拒不应战,全不理他。

    第二日,师远廖加上赵红药一起,又敲锣打鼓、叫阵叫了一天。师远廖最后没辙了,竟开始命人高声朗读《月华城主风流史》。

    慕广寒:“……”

    这就有点过于不友好了。

    他倒不是没风度,只是崇尚“礼尚往来”,提着重弓就给了对面远远一箭好招呼。

    “啪”,书射穿了。

    朗读声立止。结果赵红药倒好竟从怀中又拿出来一本,军队往后撤了几百米,撤到重弓也射不到的地方,继续念。

    慕广寒:“…………”

    西凉人是卖话本的么?

    不得不说,通篇听下来,这本没被说书先生添油加醋过的正本《月华城主风流史》,写得甚至算是时间线清晰、人物丰富饱满,虽然其中也不免有一些错漏之处。

    比如有些他的前任,没有被记录在册,比如贫寒出身的傅朱赢。

    还有一些记录在册的,其实跟他没有必然的暧昧关系,比如纪散宜和邵霄凌。

    还有同一个前任被当成了两个人拆分了的,亦有不同前任被揉成了同一个人。

    总之,唉。

    他倒是听得无动于衷,邵霄凌这个早在酒楼听过八百遍这个故事的人先替他恼了:“这都什么胡说八道,阿寒,放我出城!我必下去好好揍他一顿。”

    慕广寒:“不急。”

    对面还能叫嚣,说明他们西凉马匹上挂着的皮酒袋里,或许还剩一些琼浆玉露。又或者,已杀了几匹马,饮了马血。

    “可然后呢?”

    再多两天,渴得喉咙冒烟,还能说出话么?

    今日口干舌燥多饮的水,都是来日要落的泪。因此,月华城主竟像是在茶楼听书一般悠悠闲拿了几包瓜子,泡了壶茶,一身月白人在城楼坐着,目光淡然而清定。

    既能不费一兵一卒不战屈人之兵,又何必在乎他垂死挣扎说什么?

    但邵霄凌咽不下这口气。

    “瞎说,瞎说,西凉蛮夷不通文理,满口胡言!”

    他一个堂堂洛州侯,在城楼上龇牙咧嘴,慕广寒扶额没眼看。

    听得书上说起慕广寒与南越王的种种往事,邵霄凌:“胡扯胡扯我当年天天去南越王府怎没见过此事”。听得说起他与卫留夷的种种缘分,邵霄凌:“可一边去吧卫留夷配得上咱们城主?”

    然而听得书上继续说起他如今在洛州与“洛州侯”的种种暧昧旖旎,邵霄凌:“???”

    虽说,自打当日十里红妆船,他也早就跳进洛江都洗不清了,但也不至于写他俩野鸳鸯旷天野地、以天为盖地为庐吧!

    造谣谁不会啊!

    堂堂洛州侯当场开始学市井小流氓的强调,大声造对面师远廖和赵红药的谣。反正他当年混花楼,看过的段子那么多。

    “……”洛州小小少主,睁大眼睛、十分震惊。

    他全家上下,都是温文尔雅、高贵侯门。

    虽三叔浪荡了些,没想到竟会这么多市井粗鄙之言。学到了!

    洛州少主成功吸引火力。

    片刻后,那边不读《月华城主风流史》了,开始读《洛州双璧传奇》,充斥着邵霄凌年轻时干过的和没干过的各种荒唐故事合集。

    “……”

    虽然十分荒诞,但很快,又一整天耽误下来。

    无论西凉何等挑衅,废城依旧不应战。

    师远廖念了一天的破书始终不得逞,已暴躁跳脚至极:“洛州一地遍地懦夫,竟无一人是真男儿!敢不敢来一人,与我阵前单挑!”

    傅朱赢也早忍他们一天了。

    此刻夕阳西下,城下那两位将领干耗了一天,其实已经明显能看到疲态。更别说身后西凉军,虽努力维持军容严整。但这么热的天缺吃少喝晒了一天,军士眼看着士气不振。

    傅朱赢:“望舒,让我出战,必能为你拿下敌将二人首级!”

    可慕广寒依旧只道:“不急。”

    急什么?

    优势在己方时,最怕就是轻敌。

    万一对方只是佯装疲倦呢?万一对方藏有伏兵呢?万一敌将不要脸将,说是单挑急了眼几个人一起上呢?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做完的事情,哪怕只是多一个自己人受伤,都不划算。

    慕广寒想起前些日子,燕止死活不上当。

    如今,换做他油盐不进,就是断水断粮围住不理,且看西凉王要怎么办。

    不知道等到了明日,断水三天,燕王会不会自己来叫阵呢?

    慕广寒估计他不会来。

    也是,要是换做是自己落得被燕止堵得盲头苍蝇、进退维谷,肯定也没脸出来——难不成还要特意过来给宿敌欣赏自己失败的脸么?

    哎。

    慕广寒歇了一会儿吃完了瓜子儿,抖抖衣襟,又赶紧下城楼去巡查城防了。

    凡事不能高兴得太早。

    虽说他也想不到燕止还有什么法子能逃出生天。但按照他往日的经验,过几日能否真的开火煮上燕窝吃,还犹未可知。

    毕竟那只燕子扑腾着翅膀逃跑的办法,可是历来十分的……五花八门。

    ……

    西凉军帐内。

    内忧外患,众军官大臣争得不可开交。

    有人提出,为今之计总不能活生生渴死饿死,只有强行攻城突破。然而马上有人反驳,别说废城纷纷箭雨难以接近,就算攻入城中,想必月华城主也设好了天罗地网。

    又有人提出,那不如沿着干涸河道走回府清城。府清城拓跋星雨是或许好对付一些,但城楼高大坚固、又有剩下三城互相倚靠扶持,过去一样就是被围剿。

    嘈杂声中,燕止不语,默然反省。

    有件事,他并不会开口承认。

    这趟洛州之行,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该来。

    并非是两万轻骑数日横扫仪州让他忘了天高地厚,也不是月华城主十万凑数的洛州兵刚被三个州联军消耗,让他就此轻敌。

    都不是。

    他从一开始,就是来投机的。

    并非想要攻伐洛州,而只是趁着离得近,加之我强敌弱,来偷一下心腹大患月华城主,试试运气。

    於菟营千里奔袭、来无影去无踪。万一偷不到走就是了,无功而返也不损失什么。

    可万一能偷到,就是一本万利。

    想到这,燕止笑了。

    气笑了。

    这笑的确实有些不合时宜,满营帐的人都看向他。他拨弄了一下自己盖着脸的长发,也是头疼得很。

    虽很后悔,这事的悖论就在于——

    不来试着偷这一次,谁又能知道究竟能不能偷到?

    不来试着偷这一次,将来战场再见被坑得更惨,他将永生后悔当年没来洛州早点解决他。

    然而试了一下的结果,又是被月华城主带着那么点残兵破将生生整成这样。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大概此刻,唯一还能让他这个西凉王挽回些尊严的,就是这次他的失败已全然被大世子的愚蠢行径给彻底遮盖了。

    全天下都只会觉得,是大世子将整个西凉拖入泥潭,燕王只是被拖累了的英雄末路。

    ……但,还远没到末路。

    馋馋是一只聪明的鸟儿,西凉王摸了摸雪白的鸟羽,让它给月华城主带了一封信。

    然而才去一个时辰,馋馋就回来了。

    鸟羽受伤,信也没了。

    燕止眼底闪过一抹灰色凌厉。

    ……

    是夜。

    慕广寒带着洛州大小少主边散步巡防,却在月下城楼上看到一抹挺拔熟悉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那人闻言一震,同时手中雪白的海东青趁势狠啄了他一口。

    扑棱扑棱,海东青飞上夜空不见了。

    慕广寒目光沉沉看着他:“城墙上那么多捕鹰网,傅将军还亲自去捉?”

    傅朱赢只笑了笑,神色并看不出半分不自然:“恰巧路过,发现一只漏网,只可惜没拿住,让它跑了。”

    “只是觉得有些稀奇,纯白的海东青并不多见,好像只有西凉王那只,是白的。”

    他说到此处,微微垂眸。

    “怪朱赢多管闲事了。”

    此事本只是小小插曲,慕广寒却暗暗记在了心上。

    隔日,破天荒西凉王燕止一人单枪匹马来了城前。

    废城之上虽然弓箭手整装齐备,却也是一时肃静,士兵们虽然并未忘那日秀城之战与西凉深仇,但也不由得心里默默佩服此人胆色。

    只是一夜而已,昨日还能放鹰,今日已是山穷水尽。

    再没有饮水补给,西凉军就要面临大量死亡。而无论是突围还是其他都做不到。

    便是英雄也折腰。

    西凉王在城下丢下披风,除去武器,甘为囚虏。英雄末路高风亮节,可谓诚意满满。

    至少慕广寒站在城楼之上是满意的。

    就要吃到小燕子了。

    远处,西凉众臣看着燕止一人深入城下,无不老泪纵横呜咽不止。深恨自己迂腐昏聩、只顾血脉正统,西凉王虽不是雁氏本姓,可这般心胸谁可能拟?而他们的大世子,却还在痴傻沉迷天玺的大世子,实在是——后悔选错了主子啊!

    “燕子窝”城门开启。

    傅朱赢和几位将领策马而出,都按照月华城主吩咐带好了捆绑的绳索——当然要绑好再弄进来,不然谁知道,万一他赤手空拳也能在城中大杀四方呢?

    燕止无奈,伸出手来。

    却就在此刻。

    啪叽。

    啪叽啪叽,几滴雨丝低落掌心。

    ——我不信命。

    他总爱是这么说。但有时也怀疑,每次都赢不了月华城主又算不算得一种命中注定?

    虽赢不了,可绝境之处又总能柳暗花明、枯木逢春。

    慕广寒:“……”

    慕广寒:“…………”

    下雨了。

    下雨了是什么情况?!

    “朱赢,快,抓住他!”

    那一刻,傅朱赢同西凉王只隔了半丈不到。

    然而西凉战马畜生有灵,竟是见了落雨后,突然向主人飞奔而去。而刚丢了武器的西凉王一见尚有转机,也瞬间改了心思,当即一跃上马,转身飞奔而去。

    邵霄凌:“放箭,放箭!”

    慕广寒咬牙:“傅朱赢赶快回来!”

    邵霄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人也在下面:“哦,不能放,不能放!”

    慕广寒:“傅朱赢你追个屁!”

    你这样追还怎么好好放箭!你这上赶着给人当挡箭牌呢?可惜他的喊声傅朱赢没有听到,男子沉浸在一心一意即将捕捉到西凉王的热血沸腾之中。

    厉刺出鞘,然而,不中。

    燕止骑术异常的好,人在马上也能灵活躲闪。几次不中,傅朱赢才想起得去刺马,就在即将得手之际,燕止突然飞身抬腿,在马上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到身后。

    雨势渐大。

    煮熟的小燕子,飞了。

    那日,洛州众人第一次看到一向脾气特好的月华城主,在秀城那夜被长戟洞穿都没有吭一声的月华城主,在城楼淋着雨疯狂骂人的儒雅之姿。

    傅朱赢是犯蠢,但尚算情有可原。

    可整个南越,整个洛州,慕广寒当年还是虚掷蹉跎过相当一些年的青春的!

    比谁都清楚,整个南越五月、六月是梅雨季,而七月以后就再也不会下了,至少要持续一个月的大干旱。南越的稻子都是在这段日子大太阳暴晒的,年年如此。

    从没听过这个季节还会下雨。

    起码之前许多年来,从、来、没、有,闻、所、未、闻!

    然而如今,它就偏偏逆天得下雨了,这下西凉可以大肆收集雨水,又能再苟个十来天。

    慕广寒无话可说。

    西凉王那命灯真是假的么?

    哦。

    慕广寒想起来,他以前在书上确实看过有命灯不亮但是运气绝佳的典范——那位将军年轻、幸运、不服管束,但百战百胜,年纪轻轻千里奔袭横扫疆场。

    不到二十四岁就死了。

    燕止倒是也背负着李代桃僵、给雁氏一族续命的宿命,意思是……也快了?

    但不管快不快。

    目测眼下这几日暂时死不了了!

    第25章

    煮熟的大燕子,飞了,这还不算。

    随后,这场不该下的雨,竟又持续下了整整两日。

    废城的城墙上,原有少许破损未来及修补。慕广寒之前觉得不要紧,毕竟此城地势靠山,而西凉轻骑又没带攻城辎重。云梯、冲车、投石车一概没有,从城楼放箭足以御敌。

    他甚至想过,哪怕对方用了些他想不到的奇招怪法,最后成功破城而入,那也问题不大。

    这座废城本就是百年前一个险要关卡,城中残垣断壁多是八卦阵图诱敌设计。西凉兵万一敢闯,他就敢瓮中捉鳖。

    ……可谁能想到,以为做足准备,却还是百密一疏。

    大雨顺着山势倾泻而下,灌进城墙裂缝,城中竟一时多了一米高的积水。

    天热、潮湿、积水。

    个个是瘟疫的温床。

    慕广寒脑子开始突突疼。

    虽从第一日开始,他就有先见之明地让军营散开、减少接触,却还是防不胜防。仅仅两天,营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上吐下泻、苦不堪言。

    煮熟的燕子飞了,如今换成月华城主被架在油锅上煎。

    只能又赶紧端起药箱,操起老本行。

    唉……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慕广寒倒霉一点,常常顶格到十。

    是恋爱恋爱谈不成,打宿敌打宿敌打不死。大概唯一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这疫病虽让人上吐下泻苦不堪言,但只要治疗得宜并不会死。

    慕广寒那两日,全天待在营中忙碌。

    军营之中哀哀躺倒一片,状况只能用一个“惨”字形容,他只能尽力照顾。

    此次排兵,安城由路霆云老将军坐镇,府清城内则是拓跋星雨与钱奎,李钩铃依旧留在了秀城,而卫留夷被派去与文隽一同守着池城。

    废城这边的兵力,主要是傅朱赢的随州兵。

    慕广寒当年虽然曾和傅朱赢有过这么一段,但当时的傅朱赢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乞丐,此事今日已近无人知晓,而月华城主在随州名气也不大。

    倒是如今,在军营里治了两日的病,混了个脸熟,变得很有声望、人见人爱。

    “多谢城主赐药,今日我们的大哥已经好了许多!”

    “老张,你看我都好了,要相信月华城主、好好吃药!月华城主说了,好好吃药休养,咱们中就绝不会有任何一个有事。”

    “月华城主,如今瘟疫如此繁忙,您竟还替我弟弟治了毒疮,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城主,这是我家祖传玉佩,救命之恩请务必收下。”

    与随州出了名松松垮垮、不堪一击的队伍不同,如若不病,傅朱赢的这支“随州军”,可是一支十分精良严整、忠诚极高的队伍。

    当然,如今或许已不该叫他们是“随州军”,毕竟全军已随傅朱赢叛出随州,该叫“傅家军”更为妥当。

    当年险些冻死街头的小瘸子,多年怀揣野心咬着牙一直往上爬。

    确实有些作为,队伍都组好了。距离割据一方的雏形,只就差一块地。

    慕广寒想到此处,无奈笑笑,继续抬眼与士兵们闲聊:“其实我当年,也在随州短住过。”

    “啊?真的吗?在哪?”

    慕广寒:“在梵城,我还记得一些梵城话。”

    “哇,我也是梵城人!”

    “我就住梵城旁边,才六十里!”

    一下子,又增添了许多亲近。营帐之内一片和乐融融。

    ……

    西凉所驻山隘。

    西凉军一朝被断水,十年怕井绳。

    此刻满地的瓶瓶罐罐、木桶水箱,虽早已接满了足够喝上成月的雨水,还有士兵在继续伐木做桶、有备无患。

    前日,许多人都亲眼见证了濒临绝境时燕王自请为质为全军换水的壮举,和千钧一发时城下天降甘露的“神迹”。加上他之前火场之中旧大世子与忠臣,此刻西凉营中高涨的崇拜之情,已是再挡不住。

    “那日落雨、绝处逢生,足以证明燕王才是西凉天命所归!”

    “就是!燕王高风亮节感天动地,才有这两日雨水丰沛。”

    “有王待我等如此,夫复何求?”

    “我等誓死效忠燕王!”

    自打那是时来运转,西凉的好运似乎还在继续。

    很快,有探子潜入“燕子窝”后,连夜冒雨回来报喜——废城之中正在爆发瘟疫蔓延大半军营,敌军躺倒许多、战力大减。

    “机不可失,正是偷袭好时机!”

    师远廖热血上涌、摩拳擦掌。众文臣亦大喜,赵红药也立即要去拿弓。

    唯有燕止不动。

    “偷袭?那是瘟疫。”

    “……”

    众人片刻恍然,继而纷然变色,马上将报信之人带下去烧了衣服、单独关隔起来。

    是啊,对面是病倒一大片,可城中积水天又炎热,真与他们共处一城,如何确保自己不染上?

    “我们西凉人一向身强体健……”

    有人小声咕哝一句,随即在燕止平静友好的目光中噤了声,想起三年前在东泽时全军染上时瘟的悲惨往事。

    瘟疫真来了,再强壮之人也是纷纷病倒、叫苦连天。东泽人虽看似体质相对孱弱,但人家小时候都得过了这病不会再得,那次西凉军可是吃了大亏。

    然而,难得敌军虚弱。

    西凉军已被困数日,好容易等到此等大好机会,却用不上?

    众人叹气,纷纷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西凉王。

    眼下,虽是解了缺水的燃眉之急,但西凉大军仍旧处于洛州包围之中。

    哪怕回得去府清、秀城那边,没有带攻城辎重,只要对方继续严守不出,还是哪座城都打不动。

    更不要说,连天的阴雨虽给废城带来了大麻烦,却也让西凉军也丧失了作为骑兵的战斗优势。

    路上泥泞,战马在泥地里容易失蹄,他们如今最多算是“西凉步兵”,而不再是西凉铁骑!!!

    骑着战马的西凉军,人均一个打五个、十个。但没了马的西凉兵,就如那吞海之鲸上了陆地,战斗力大幅削减。

    燕止:“因此,等。”

    “守住山隘,耐心,等着。”

    众人虽也明白这个道理,依旧不免露出崩溃的神色。实在是西凉骑兵一向张扬嚣张惯了,很多人一辈子打仗都没尝过“苟”的滋味。

    结果人生初苟,就苟在了洛州。被打得晕头转向、差点被渴死不说,险些他们王上都英勇南狩了!如今好容易老天有眼,情势翻转,却还要继续苟?

    燕止:“二世子想必此刻,已率大军开拔南下。如若顺利,快马七八日即能到。”

    “我军只要守在此处,就能切断月华城主与主力汇合之路。到时这‘燕子窝’一座孤城,被我西凉大军前后夹击。”

    “看他往哪跑。”

    ……

    ……

    随后几日,雨停晴出。

    西凉山隘之内一片风平浪静。

    馋馋的伤之前几日阴雨一直没好,如今总算放晴,正在太阳底下没精打采地晾晒翅膀。

    燕止给鸟上完了药,有些闲。

    背着手,放眼四下望去。

    山中草木被水洗后,直显得更加郁葱。那漫山被雨打蔫的虞美人也重新挺起了枝干,绚丽缤纷地摇摇曳曳。

    果真人们都说,江南风光如画。

    真美。

    赵红药从身后走来:“你还有心思在这赏景,军中战马不能再多杀了!虽是缺粮,但咱们那些马儿哪一匹不是将士们精心饲养、陪了主人多年的?杀谁的谁舍得?如今,唉,将士们个个难受,那惨状着实让人不忍卒睹!”

    燕止没有接话,只看着漫山花草掩映:“红药,你说月华城主他……此刻在想什么?”

    赵红药不解他意。

    “他那般聪明之人,不会想不到雁真此刻,已该率西凉领大军南下了。”

    “若想破了被困孤城、前后夹击之死局,昨日前日,就该抓准机会,安城、秀城、府清、池城二十多万大军尽出,不惜一切代价将我军困灭于此谷。”

    “可是,他却没任何动静。”

    赵红药沉吟了片刻,挑挑眉,露出一副“没什么稀奇”的表情。

    “许是他那‘燕子窝’中瘟疫太重,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呢。”

    燕止没说话,眼神分明不认可。

    赵红药不服:“人无完人,总得有一时疏忽。你总是把他想得太厉害,可他也就是个凡人罢了。何况纵使二十万大军出尽,就一定能围剿我西凉军吗?未必吧!”

    赵红药是真的觉得未必。

    他们占此山隘,入口最窄处只有两米多宽,只要放几个武艺好的精兵铁骑守门,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哪怕昨日大雨,马匹不良于行,但只要她、师远廖、燕止三人往那一站,绝对保证谁都打不进来。

    更别说,今日还放晴了。

    放晴以后,西凉铁骑就可恢复嚣张。便是出了山隘在这几座城之间路上随意驰骋,谅那几城军队也无人敢拦!

    正想着,忽又有探子来报:“王上,王上!好消息,探到乌恒来洛州的运粮车,正在安城往府清去的路上!”

    粮!

    赵红药登时眼都亮了。

    虽然,她最近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觉得这又是圈套。”

    “是圈套老娘也要去抢,这粮我西凉要定了!”

    真的,再杀战马要疯了,何况马肉还又臭又硬的很难吃,再吃几天,还不如让她早死早升天。

    “大不了他们一起上,老娘就不信我的虎豹骑打不出去!”

    “走!你去不去?”

    ……

    连着数日在营诊疗,夜夜看护病人到三更,慕广寒眼见着疲累不堪。

    邵霄凌:“喂,你没事吧?”

    “阿寒,你脸色很差。这可不行,我得逼你去休息了,若是连你也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喂喂喂,阿寒,阿寒!”

    傅朱赢听闻消息火急火燎过来时,月华城主居所楼下,已围了好多拿来慰问品的随州兵。

    “傅将军,月华城主都是为了照顾我们才累倒的,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这些新鲜果子是刚采的,傅将军拿给月华城主补补身子吧……”

    傅朱赢面色阴沉。

    待进了房间,见到那漂亮废物洛州二世祖正握着慕广寒的一只手哭得一鼻子一脸,脸色更是黑了一片。

    邵霄凌:“呜,阿寒,让你受苦了,我都在你身边却帮不上一点忙。我好没用。”

    他哭得十分动情,抬头泪眼朦胧看着傅朱赢。

    “你干嘛啦,我夫君需要静养,你出去。”

    许是他声音大了些。

    床上慕广寒辗转呻吟了一声,皱着眉醒了,哑着嗓子咬牙道:“糟了,霄凌。百密一疏,我……忘了一件大事。”

    前阵子,因为梅雨连绵,乌恒最大的一个粮仓不慎漏了雨,弄得许多粮食霉变急需抢晒。一来二去,就耽误了如期送粮,但好在抢救及时,前些日子粮食已经装车出发。

    “算来……就这一两日,就要到府清。”

    “可我忙昏了头,竟……疏忽了。”

    邵霄凌刷地一下站起身:“阿寒放心,我绝不让粮草落入西凉手中!”

    慕广寒:“霄凌,不,你别,咳咳咳……”

    洛州少主何等冲动鲁莽之人,待傅朱赢追到他时,他竟已策马疾驰,带着一支轻骑跑到了城门口。

    邵霄凌:“你别拦我!我不怕西凉军,何况府清城还有我洛州军接应。阿寒这几日够辛苦了,绝不让他再为琐事操心!”

    傅朱赢:“……”

    虽然,望舒刚才死死抓着他,嘱咐他无论如何要拦住洛州少主。

    可是。

    他眸色深深,不着痕迹勾起一抹唇角。

    可那少主一意孤行又跑得太快,他死活也拦不住,追又追不上,能有什么办法?

    当天黄昏,惊天大事。

    洛州少主被西凉王燕止活捉!

    消息传到府清和秀城,洛州军人心大乱!钱奎急得差点没操着两只流星锤当场去西凉要人,生生被拓跋星雨“大局为重”死活拖住。

    另一边,李钩铃一个乌恒将领,也拼命和沈策一起,安抚洛州军心、“大局为重”。

    心里默默崩溃,那二世祖平常傻是傻了点,但也一直循规蹈矩。

    这都突然之间捅了什么破天的大篓子呀???

    ……

    燕止军中,则是人人开心、喜从天降。

    终于有粮了,不用杀马了!

    有正常东西吃了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一件事,而且王上还不止带了丰厚的粮草回来,他还把洛州之主抓回来了啊哈哈哈哈。

    虽未打洛州,但把人家的独苗少主给绑来了,将来带着他不费一兵一卒敲开洛州全部城门,简直绝世奇功。

    赵红药:“好啦好啦你们,别围着王上的营帐了,各自回去吧,燕王也得休息。”

    终于。

    经过这几日火烧、绝境、断水、断粮,到甘霖、粮草、俘虏,就连最冥顽不灵旧臣,就连老臣叔允如今看燕王的眼神,也像是看自家亲儿子一般。

    其他人更是五体投地。

    “咱们西凉全靠燕王!”

    那日西凉,人人欢喜,唯独师远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这人生来大大咧咧,并不太会羡慕嫉妒。实在是此次南下燕王大放异彩,而红药至少也抢粮有功,可他呢?

    秀城秀城没拿到,还被那女将军脱了衣服追得满地跑,结果这俩人抢粮又没喊他。

    他总得干点什么吧!

    于是隔日一早,“燕子洞”下,师远廖手里十分挑衅地挥舞着新俘虏邵霄凌的秘银战斧,各种叫阵,要求单挑。

    不争馒头争口气。

    西凉武艺燕王第一,他第二!

    城楼之上,慕广寒幽幽道:“朱赢,昨日……你未能成功追回少主之事,还没罚你。”

    傅朱赢闻言,立刻垂眸毕恭毕敬道:“望舒哥哥,一切都是朱赢的错,朱赢认错受罚。听凭差遣。”

    慕广寒身体未好全,又咳了几声,眸光再度看向城下:“若我让你将那城下叫嚣的小贼活捉,你能做到么?”

    傅朱赢拱手:“必不辱使命!”

    他说着就转身要下城楼,却被黑衣侍卫拦了一下,楚丹樨急切道:“主人,还是让丹樨去罢。之前秀城之战时丹樨曾与此人交过手,更熟悉他的招式路数。”

    慕广寒:“倒也有理……”

    他话没说完,只听傅朱赢冷笑一声,利刺擦着楚丹樨脸颊而过深深戳碎耳边砖墙。

    楚丹樨咬牙。

    傅朱赢冷冷瞪他,可转向慕广寒时却又笑得很甜:“望舒哥哥,你瞧,他没我厉害。你就在楼上好好看着朱赢吧,朱赢马上回来。”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剿了师远廖武器,将人用绳索拖回城中。

    城楼之上,众人欢呼。

    于是那几日,两边战况就这般接二连三的不断翻转、玄幻至极。

    两边都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洛州失去的,可是这一代的独苗少主!虽然对面也有人被捉,但只是一个将军,还是个没啥本事被李钩铃差点剥光的无用将军。

    西凉这边亦是人人悲叹,好容易捉了个洛州少主,结果自己这边更金贵的却贴脸送了,这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要知道,西凉师家若论门第渊源,是高于洛州侯的!

    何况洛州废物二世祖那什么花拳绣腿的东西,他们师小将军就算平日里冲动了点,好歹还是很能打的一方将领好吧?

    傅朱赢那日得意,晚上庆功宴多喝了两杯。

    他一向不胜酒力,整个人晕乎乎,回去倒床上就睡死了。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淡淡的甜味,像是什么花朵,他无力去想。

    片刻后,楚丹樨目光沉沉进他屋内,对着痛穴狠狠点,没有反应。

    慕广寒:“好,走吧。”

    楚丹樨:“……”

    慕广寒:“说。”

    楚丹樨:“主人既知此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不如早点永绝后患,不要心软。”

    慕广寒略略垂眸,暗暗叹了口气。

    “还不到时候。”

    “如今满城皆是他的兵,若出了大变故,只怕哗变。”

    外面,半轮明月悬挂空中。

    “我们先走,去做正事。”

    ……

    月华城主所谓的“正事”,就是半夜偷偷出城。

    城外五里,山间明月、河流美景之处,星月之下他垂眸慢慢啜着一壶美酒。夜风阵阵,林间山风带着一抹花香,并有蝉鸣蛙啼,真一个良宵美景。

    而且山间竟还有流萤。

    慕广寒一时有些痴了,迷迷糊糊伸出手来,任由萤火落在掌心。河水边上,芦苇像是毛尾巴一样荡阿荡,点点的星光,一切忽然好似梦里见过的场景。

    只可惜。

    梦里,他枕在爱人膝上。那人手指温暖、戒指微凉,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头发,时不时弯下腰来啄他一下。

    而现实,山林里无声无息,倒是不知何时倒也多了一个见过的人。

    散乱的白色长发,一身黑色劲装,兔子花脸,月下抱着手臂露齿而笑的模样,实在是……多少有些略显恐怖与凶残。

    兔类风评被害。

    说起来,这人究竟有几日没洗脸了?

    这张脸好像还是秀城晚上那张脸。随即慕广寒想起,好像之前听人说过西凉油彩是遇水难化的,一般需要当地特产的一种皂角才卸得掉。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西凉王动如脱兔,走路没声。

    刚才还是月下模糊身影,一时间突然就很近。近到慕广寒在这并不宁静的夏夜,甚至听到了西凉王浅浅的呼吸声。

    太稳了,流萤都未散。

    慕广寒默不作声,把坐下大青石分了他一半,西凉王也就那么大咧咧坐下了。总觉得此人周身气息像一只猛兽,有一种极强的侵略性。

    慕广寒又伸手,把带来的美酒分了他一壶,西凉王也丝毫不怀疑,仰头就送入喉中。

    “好酒。”

    他笑笑:“月华城主此番,可谓……诚意十足。”

    慕广寒:“你也不差。”

    他亦微笑,面具映着月光,微微等了片刻才又坏心眼地问西凉王:“我们月华城特产的桂花酒,闻着香极,喝着却十分割喉吧?”

    燕止:“……”

    慕广寒努力忍笑。

    虽人尽皆知西凉的酒都烈,西凉人也都很能喝。但他们月华城这个酒实是苦酒入喉、难以比拟,能看出来燕王在拼命忍。

    忍了半晌,硬是没有咳出来。

    只淡然道:“月华城所产,确实不同凡响。是燕止不自量力了。”

    ……

    那日,慕广寒没有成功拿到海东青送来的信。

    但无妨,知道来过就成。

    他们两人一直以来,总能心照不宣。

    这几日,慕广寒再度认真考虑了许多事情——是,他是可以努努力,在二世子雁真大军到来之前不计代价先将燕王灭了,再期待雁真能和他那个蠢哥哥一样好对付。

    但,人在乱世,这种毫无根据的期待往往害人不浅。

    万一雁真不好对付,万一燕王走运又没死。

    万一西凉疯了,不管不顾打着“报仇雪恨”的名号与南越全面开战。

    乱世之中,啥人都有,慕广寒不敢完全假定对方一定思路正常。反而这么多年交手下来,西凉王燕止最正常。该打打,打不过跑,从不贪功、也不意气用事。

    燕止这几日的反思,与月华城主差不多。

    人这种东西,真的很容易被眼前的利益蒙住眼,然后深陷其中一叶障目——

    同月华城主鱼死网破,真的值得么?

    是,眼前这个人,是他心中最大的隐患,和将来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但他眼下当务之急的敌人,是他么?

    如今,雁真要南下了。

    那么好的抢功机会,坐收渔翁之利,以那人个性怎么可能不来?

    他若不来,发生在洛州的故事是“燕止救蠢货大世子有功”。而他来了,如果还赢了,整个故事即将被扭转成“二世子救那两个陷在洛州的蠢货有功”。

    再往宏观看,他们两在这里斗得不亦乐乎,“别人”又在做什么?

    比如,西凉王的敌人,刚被打下未必甘心臣服的仪州、大片散乱的东泽。又比如,洛州的敌人,这半年内虎视眈眈的随州、宁皖,等等。

    ……乱世的聪明人,最好打交道。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眼下对两边有利的绝不是你死我活,而是暂放干戈互利互惠。

    于是,从月华城主送粮,主动示好开始。

    两边心照不宣,交换了人质。

    虽然,燕止心里仍有疑虑——万一,眼前这人是借刀杀人,希望邵霄凌死、自己独享洛州呢?

    慕广寒心里也有疑虑——谁知道西凉内政的千丝万缕。万一这师小将军也是西凉王上位途中的绊脚石呢?

    但倘若这样猜忌下去,就彻底没完没了了。

    尽管烈酒烧喉,两人仍旧碰了一杯。

    只能相信自己多年的宿敌,是个情绪稳定、值得敬重的对手,不至于突然发疯,在互利互惠时还去做背信弃义之事。

    第26章

    那晚,两个人该聊的,倒是很快达成共识。

    双双却都没立刻离开。

    夜色柔媚。慕广寒单手托着腮,暗自贪恋,想要多看一会儿萤火之中的静谧层林。

    微风习习之中,他忽又想起还带了一样东西过来,差点忘记还给燕止。

    “给。”

    那支大名鼎鼎西凉王的蟠金卯辰戟,被他随手搁在了大青石边的荒草之中。

    这几天,这玩意他算是拿在手里盘够了、玩足了,拿来做柺杖用有点重,摆着又生锈落灰,倒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物归原主。

    燕止接过冰凉的戟,第一次这么近在淡淡月色下,看着月华城主绷带包裹的修长手指。

    那人面具之下依旧是毒纹蔓延,唇角却噙着笑。

    很是坦荡。

    按说,这种可以炫耀一辈子的“战利品”,一般不会轻易归还,燕止也不曾料到月华城主如此高风亮节,秉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亦低头在自己身上翻找。

    慕广寒起先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可很快,目光就被那垂落在大青石上、长长的银色发丝给勾住了。

    今日的西凉王发梢那处也绑了小兔尾巴,编得蓬蓬松松,看起来很好摸。

    慕广寒有些失神,微微挪了挪手指,情不自禁戳了一下。

    叽。

    一下不够,又戳一下。

    那触感难以形容,真的像小兔尾巴。

    慕广寒呆呆的,忽然想起记忆中那曾经比谁都重要的人……可是,他竟完全忘记了,当年那人的兔尾巴触感是什么样子。

    叽,叽。

    他笑起来,猝不及防又眼眶一阵酸疼。

    许多尘封的情绪涌上来,他摇摇头,尽力不想,而是将那兔尾巴给整个捉了起来。拿在手上各种揉捏,像是笼着一只软乎乎的小包子。

    看,如获新生。

    多好。不该再记得的东西,终于能被新的记忆覆盖。

    以后再想起兔子尾巴,他就只能记得西凉王的白色小尾巴。

    ……

    终于,西凉王辛辛苦苦、掏出了点儿什么来。

    一包糖果。

    燕止:“……”

    偏偏还是一包南越哪儿都能买到杏子糖,他就带了这!

    名戟换糖。

    这段“佳话”若是被传了出去,岂不叫人贻笑大方。燕止沉吟片刻,抬眼,却见月华城主正双手捧着他的发尾,在那里肆无忌惮掂着玩。

    “……”

    “……”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诡异场景。

    在西凉王沉默、友好,并没有露出眼睛的紧迫盯人之下,月华城主讪讪放下了那一团头发。

    一段略微尴尬的沉默。

    西凉王承诺:“待我回西凉后,定为城主打一方上好宝剑,以为今日谢礼。”

    月华城主倒是不甚在意。

    点点头,嘎吱嘎吱吃糖。

    又一阵尴尬沉默。

    慕广寒吃着糖转头继续看景,西凉王则伸手折了旁边一支树枝,随手将透亮的叶片一结,自顾自弄了一盏小小的流萤灯。

    夜风习习、彼此无话。

    共戴天幕星辰。

    ……

    后来,燕王走时,慕广寒倒是又坏兮兮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且慢,还剩一瓶桂花佳酿,燕王何不带回去慢慢细品?”

    月色之下,燕止的唇角分明抽搐了一下。

    慕广寒笑得更开心:“月华佳酿,强身健体,以坚心智。”

    回去路上,楚丹樨一路默然无言。

    快进城时,终于道:“主人与那西凉王待在一起,反倒像是……舒心惬意、无尽欢喜。”

    慕广寒:“啊?”

    楚丹樨垂眸咬牙。

    他知自己所言是词不达意,只是适才月下,那两人静静坐在一起不说话的模样,从远远在林边看去,竟似是浑然天成、老夫老妻一般。

    那种近似“般配”的错觉,让楚丹樨的胸口难免一阵烦闷。那种冲天酸楚,在面对卫留夷、傅朱赢等人时,从并未有这般剧烈。

    慕广寒不解:“你是说,我适才一直言语促狭他之事么?”

    既是宿敌,他与西凉王言语之间难免都想压对方一头,因此虽是合作谋划,言语之间仍是不断在暗戳戳地虚情假意、阴阳怪气,互相明褒暗贬。

    整个儿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慕广寒并未觉得哪里不对。

    他又不是对谁都卑微!

    面对宿敌,当然是游刃有余的——何况,他平日也爱逗邵霄凌的啊,不都差不多吗?

    不一样。

    楚丹樨垂眸。他逗二世祖时,都是他笑、二世祖吱哇乱叫。

    “可与西凉王一起,却是……默契十足,似多年旧友。”

    慕广寒闻言,叹了口气。

    或许,倘若眼下不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未必不能与西凉王交个朋友。

    乱世之中,敌阵将领一见如故、彼此欣赏、惺惺相惜之事多了去了。挚友当如你,生子当如你,然而大多最终被命运推着,不得不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徒留遗憾。

    慕广寒抬起头,看了看林间天幕。

    一片繁星。

    忽然有些感慨。

    本以为,好好的萤火却只能与宿敌一起看,是世上少有的凄凉、孤独之事。

    事实却是,他玩到了兔子尾巴又吃到了糖,这个夜晚可没亏。

    反倒是哪天这世上若没了燕王,倒是有些孤单了。

    真是奇怪。

    ……

    那夜,燕止回营就听说洛州少主在闹。

    邵霄凌被俘后,待遇其实相当不错,单人营帐,牢笼巨大,也没绑着他。

    床铺被褥与衣服也日日有人换洗,但他还是不满,一直嚷嚷:“要吃肉,我要吃肉!西凉伙食也太差了,老子不干了,信不信你们那师远廖此刻吃的,要比我好上百倍?”

    小兵无奈,被他吵得想死。

    见燕止进来,委屈兮兮告状:“王上,他要酒,就给了他酒。他要肉,也给了他马肉。可他还是诸多怨言。”

    邵霄凌:“怪我吗,你们那什么肉啊,好难吃啊,都咬不动!”

    燕止:“你先下去。”

    小兵如释重负赶紧跑了。剩下燕止烛火之下,半眯着眼,异色瞳里眸光沉沉。

    “洛州少主倒是大大咧咧,把我这儿当自己家了?”

    邵霄凌:“他说你不会让我受罪,我才来的!他还说你若欺负我,他就去欺负师远廖,咱们走着瞧!”

    燕止:“……”

    人人都说,洛州少主蠢兮兮。果真如此,不说话时尚算能看,一说话立即白瞎了一张好脸。

    “你……月华城主让你为质,你就敢来。命交在别人手上,就不怕他借刀杀人、他转头谋了你洛州?”

    邵霄凌:“阿寒不是那样的人。”

    洛州少主一脸凌然正色:“他若想杀我,之前机会也多的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燕止挑眉。

    此刻洛州少主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竟让人有些难以判断,此人究竟是真的傻,还是大智若愚?

    ……

    但那傻子还真没信错人。

    燕止走出营帐,抬头看了看月,想起适才萤火之中月华城主的话。

    “请燕王妥善代为照顾洛州少主,那人娇生惯养,望多担待。”

    身后脚步声,银铃作响。

    大半夜的,赵红药也还没睡:“怎么,难得燕王也对月叹息之时?”

    燕止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叹了气。

    无奈摇摇头。

    垂眸,扯了扯唇角。

    有一句话实在唐突,纵然流萤之下相隔咫尺,他也并未得问。

    ——你有天纵之才,何不与我携手做一番大业?

    燕止自认为与那人常常想到一起,只有一件事,至今不明白。月华城主曾经辅佐的那些人,无论是东泽盟、南越王、乌恒侯……还是之后的洛南栀。

    燕止自以为,不比他们差。

    可为何月华城主换了那么多主公,甚至宁可对那憨乎乎的二世祖真心以待,目光也始终不曾投向西凉?

    是觉得西凉蛮族,入不了眼?

    可实际大夏四州同根同源,西凉不过是为求壮大胡服骑射,卸了妆大家都是一样人。

    还是说,嫌弃他内政未安、根基不稳?

    但眼下西凉局势,分明正在向他一面倒来,月华城主既能选择与他合作,就不信他看不到这些。

    赵红药闻言,笑得明眸促狭。

    “哎~天下皆知,诱捕月华城主之不二法门,终要靠王上美色、咬牙献身才行,不过是燕王过不了自己那关罢了。”

    宣萝蕤所著话本一向鬼话连篇害人不浅,竟还卖的火爆。

    燕止懒得理她。

    “哎,不过,也多亏你不肯。”

    “不然,如你这般高傲无趣、又不解风情之人,就算同其他诸侯一般依仗一时美色哄住了月华城主,只怕也难得长久。”

    “到时,再一言不合得罪了月华城主,被月华城主厌弃、翻脸无情,连带着身后整个西凉都落进其囊中,那可就亏大了。”

    “堂堂燕王倒是清醒,绕过了那赔了身子又折兵的大坑……哎哎哎,不拿画本打趣你了,你别走啊!”

    ……

    那几日,府清、秀城、池城多地洛州驻军收到消息,近日集结南上共同去往临城关隘,抵御西凉军。

    为防“燕子窝”到时被西凉军两面夹击,月华城主还忍痛决定“网开一面”,命池城关隘放行燕王军。

    此事洛州一方虽是心有不甘,倒也是逼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毕竟,洛州少主在人家手上。

    西凉王此刻依仗人质,洛州军已无法做到将之赶尽杀绝。而放他们走,又怕燕王很快与二世子大军汇合,好在池城之外的那条路十分绕远,沿途还有许多城池地盘被随州、宁皖驻军所占。

    此番借道燕王放他一马,洛州既得了一些人情,更可以有拖延缓燕王行进速度。

    西凉军那边,也有自己的考虑。

    虽然,选择与二世子两面夹击,月华城主必将插翅难逃。但这场大胜,是要以他们被夹在中间充当炮灰做代价的。

    这边臣子都是西凉王与大世子的人,总得为己方形势考虑。

    到时候功劳名声全被二世子独占,他们岂不是当了傻子?

    反而,“两边信息不通,西凉王一腔孤勇成功带大军从池城突围”,随后众人一路又不幸被随州、宁皖军“骚扰耽搁”,一直拖啊拖,拖到那边二世祖与洛州大军正面开战。

    就又变回了他们这一支在旁坐山观虎、随机应变、渔翁之利。

    岂不美哉?

    于是,是夜,池城军默契放行,西凉军出了关隘,离开了洛州的势力地盘。

    眼前一片夜色茫茫,军队找了处高地修整。

    燕止:“红药,你与众将士保护各位大人安全,我趁夜色去前方替大家探探路。”

    西凉王说着,披上一只黑色斗篷,遮住了夜里显眼的白发,就这么身先士卒。

    这么些天,众臣众将领早已感动涕零惯了,有王如此,夫复何求?

    不少精锐都来自请:“我们与王上同去!”

    燕止却不允:“此地为洛州边境,乃宁皖、东泽、随州等军这段日子互不相让所争之处,情势复杂,人多反容易惹眼,我轻骑去去就来,反倒轻松。”

    燕止战力独霸西凉,倒也并不让人担心。

    那夜大世子身边众臣再度感叹,西凉王一人时刻将全部责任一肩挑起,对比尚在日日发疯的大世子与那心术不端的二世子,实在好了太多!

    ……

    夜深。

    三十里外,随州军营帐,将领们正在歌舞宴饮、不亦乐乎。

    这群人乃是傅朱赢叛变后,随州新派来追剿叛军的一支队伍。然而随州军纪人尽皆知,这一跑出来天高皇帝远,哪里有心追逐叛军?

    此刻,是有的抱着歌姬,有的说着胡话,歌舞升平一派乌烟瘴气之色。

    唯有角落一刀疤脸年轻将领面色沉重,默然不语,他叫玄璋,乃是随州玄氏一族后人。

    当年傅朱赢骗他幼弟,踩着他们一族拼命往上爬。如今他家门凋零、有心报仇,却无奈被这么一堆昏庸将领压在头上,实在叫人心有不甘!

    他在角落喝着闷酒,恨恨看着那脑满肠肥、正大放厥词的“将军”。

    “哈,别说傅朱赢,就是西凉王我也不放在眼里!”

    “让他来呀!看我双剑合璧、左右手刀,来一个杀一对,来一双杀……”

    账外,一阵马蹄疾驰。

    “是谁大半夜的在吵?来人,将那吵闹之人——”

    金戟闪过,主将话没说完,人头落地。

    帐内众人皆惊。

    “来、来者何人?”

    要知道,驻扎在这里的可是随州十万大军,光是营帐就延绵了数里。却只见来人一匹黑色骏马,身披遮面斗篷、看不清模样,夜半深入大营之中无人可挡、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他、他只有一人,追!追——!”

    然而,燕止那一晚,并不只去了一个大营。那一片四五十里地,刚好随州、东泽、宁皖的营帐都有,大半夜的各方追兵互认不清、黑灯瞎火打成一团。

    隔日,西凉军路上倒是也看到了一些火并的痕迹。众人并不在意,毕竟乱世之中,各方势力打来打去、实属正常。

    那日之后,随州、宁皖、东泽收到前线部队被人攻击的消息,多有增兵。

    各方互相攻击、撕扯、猜忌了好几日,突然不知怎的得了情报,原来全是西凉从中做梗、引他们互相残杀!

    一时间,三方军的怒火全部集中在西凉军身上。

    三方探查,终于某晚,西凉部队的所在,被宁皖军查探到。

    燕止:“红药,此番情势危急。你保护好大家,我带人引开追兵!”

    於菟营那夜,走走停停、停停打打,仗着跑得快四处撩拨,引三路大军在后穷追不舍。

    那几日,已近满月。

    然而天气不佳、乌云蔽日,夜里可见着实不高。

    终于,两边大军相会。

    彻夜厮杀起来。

    随州军、宁皖军、东泽军倒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前些日子被西凉离间瘸了,这次特地竖着耳朵听了对方口音。

    没有错,是西凉口音。

    是敌军,杀!

    西凉那边,一路是趁夜色追着洛州随州联军过来的,如今总算追到了,杀!

    只是,彼此谁都不知。对方确实是“南越与随州联兵”,对方也确实是“西凉军”。

    只是不是自己之前追的那支。

    此刻是西凉二世子所带大军于洛州大平原上,正在与宁皖、随州等部厮杀。而把人引来的慕广寒、燕止,早已迅速抽离战场。

    两边人马侧身而过。

    就这么巧,淡淡的月光下,燕王的卯辰戟与月华城主的金面具,泛着月色微光,看到了彼此。

    在那一刻,燕止很想伸出手去。

    慕广寒也有一样的冲动。

    合作愉快。

    但不行,不能击掌。不仅如此还要兵戎相接一下。

    啪。

    戟与剑错出火花,随即各自背道而驰。

    慕广寒其实偷偷从燕止身上摸了一件东西下来,而燕止也从他身上拿了个什么。

    一枚扳指。

    一瓶药膏。

    慕广寒挑眉,他对戒指不感兴趣。

    那药膏牡丹花香,看似很名贵的模样。燕止皱眉嗅了嗅,也不知此物该拿来干嘛。

    第27章

    虽是各自脱离战场,慕广寒与燕止却双双没有闲着。

    隔日清晨,二世子还在与随州、宁皖、东泽军不明就里地互相撕咬、纠缠不分,燕王却早已快马回头,披星戴月连夜奔袭百里回到了原先营帐所在。

    来去如风,仿佛从没去过二世子那边,更与百里之外的大战毫无相关。

    回来以后,燕王不费吹灰之力,马上将周边一座原属洛州的蓟梨小城纳入囊中。

    谁让前线宁皖等地大军与西凉主力军前线交战,敌后众城空虚?西凉军自是要钻这个空子,找个舒心小城住下修整歇脚。

    燕止是认真歇。

    西凉常被其他各州笑话,比如西凉贵族只爱穿粗糙兽皮,不像其他各州知道用柔软丝布做衣以衬娇嫩肌肤。比如西凉特产只能让人想起各种咸硬难吃的肉干,而不像其他几州各有拿手佳肴、精致点心。

    仿佛一群不懂享受的野蛮人,毫无格调品位可言。

    但其实不然。

    不擅手工、饭也难吃虽是事实,但西凉人其实很知道分辨好坏。

    不然也不至于乱世之中,成了各方贸易商贾最为喜爱之去所、生意经久不息。

    好吃的、好玩的,哪怕战火不断,西凉王也没少从其他州买。很多都是买来犒劳将士、赏赐百姓。跟燕王打过仗的都知道,此人打起仗来是狠是不要命,但打完了的奖励也是相当舍得。每次大胜之后,各种葡萄美酒、珍馐嘉瑶,哪次不是狂欢不问、畅快淋漓?

    就这几日,蓟梨小镇市集上的吃食好酒也被西凉军一买而光。

    小城之中几方大温泉也被物尽其用,每天随便泡,泡完附近还有无限量美酒、吃食。

    西凉王与军同乐。

    每天也在噙着葡萄、温泉水滑,与众人称兄道弟、饮酒作乐。

    西凉少有温泉,一些老臣本因此觉得这“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可几日过去后,却一个个被拖着拽着糊里糊涂尝试了,并纷纷习惯了温泉的好。

    不愿去不行。

    旧友、同僚,必先百般劝说,后把人强行扔进池中。

    毕竟不管大家是这几日真心被燕王感动还是迫于形势随波逐流,都早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那就得确保有福同享。

    这样全员回到了西凉以后,才能个个守口如瓶——

    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出去的。比如,二世子在打仗,而他们却在泡澡。

    人言否?成何体统?颜面还要不要?

    以至于那几日,众西凉君臣集体泡澡、吃饭,然后装失忆,还破罐子破摔与燕王同谋,情真意切地以大世子名义给二世子送去修书一封卖惨:

    “我军征战多日、队伍疲惫,又为几方追兵所累,缺衣少食,又是泥足深陷不得出,眼下暂寻一处栖身之所得以喘息,只待王弟大军救援。”

    总而言之,虽然很想去同二世子你大军早日会合,实在沿途敌人太多,闯不过去!

    人菜,还在等你救。

    呜呜。

    ……

    尔虞,我诈。

    燕止都能想到雁真接到信后暴跳如雷的模样——若是那人此刻还不够焦头烂额,尚有劲儿气急败坏的话。

    夏夜的蓟梨小城,一切闲适安静。

    小城墙外有层林万千,夜幕之下星辉与远处夕阳余晖的迷茫霞光交织,一片美丽的淡淡暗红,可惜没有萤火。

    燕止吹着夜风,晾着一头银白长发,回想那日萤火月下与月华城主的合谋。

    ——互利互惠、交换敌人。

    当时他在三瓣嘴下露出了牙齿,月华城主也在面具之下勾起笑意,仿佛一对相识已久的狐朋狗友、狼狈为奸。

    一计解双愁。

    本来燕王碍于身份无法正面与二世子为敌。而洛州虽近半年被宁皖、随州、东泽那几方势力抢掠瓜分,但也不好一下全部得罪。

    交换开罪,却倒都敢。

    因为离得远。

    古人云“远交近攻”,天大的仇怨,路途太远的仗都打不了长久,就连此次二世子南下,若是不胜也必难以久留。

    计谋本已不错,但毕竟二人都又有点花小钱占大便宜的奸商属性,才又进一步变成祸水东引、驱虎吞狼,干脆一点本钱都不入,直接让两边敌人打起来的渔利模式。

    其实……

    燕止微微眯起眼睛。

    雁真若是看得清形式,本该意志坚定、绝不南下。

    哪怕背负“见死不救”的骂名,也要死死待在西凉。只要他沉得住气,不管有没有那场雨,大世子与西凉王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被洛州合围、绞杀,到时候雁真再装模作样哭一场“誓死报仇”,然后继续不动。

    不费一兵一卒,西凉内政即平。

    只可惜。

    雁真那性子,不会不贪功。

    ……倒是那月华城主,不管二世子来不来,他都游刃有余。

    如此想着,燕止一双异色眸默然,往东边的暮色之中看去。

    暮色的那一边,是唐沙小城。

    那夜,月下——

    “燕王,二世子旗下,谁是你心腹大患?”

    “醒狮将军何常祺。”

    “那,以何常祺换洛南栀,成不成交?”

    “哦。”

    燕止扎根西凉数年,得了四大武将世家的赵氏、师氏的青眼。贪狼宣家至今中立,唯有醒狮何氏至今死忠二世子。

    可偏偏何家又是四大世家中最为强势、令人忌惮的,何常祺实乃燕止内政最大隐患。

    月华城主若能将此人除去,自然是好。

    只是。

    燕止垂眸。

    虽说人生在世,有些人注定攻心不下,亦有些东西注定争取不来。

    但一想到不出多久,这座蓟梨小城连同东边的几座城池,都将纳入洛南栀手中,连月华城主也愿辅佐其侧。

    还是难免有些不悦。

    ……

    那几日,燕王在泡澡,慕广寒则趁着西凉主力深陷混战,悄悄从另一条路连下数城。

    他与燕王定了“君子之约”。

    此次无论洛州拿下多少城池,都是本事,燕止全数不予讨回。

    他当然不客气了!

    短短两三日,傅朱赢亲眼看着月华城主计谋频出,展示各种精彩纷呈的夺城之计——有用内应,有用佯兵,有用离间,有用诈降。

    有的则直接派熟人过去陈以利害。

    就这么不费一兵一卒,迅速地攻城略地。

    卫留夷、李钩铃、拓跋星雨、钱奎等人,都看得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慕广寒倒是谦虚:“非我之功,实在本来这些城镇就是洛州之地。半年前才被仪州、西凉所下,百姓依旧心向洛州,才能轻易策反。”

    “当然,也多亏各位熟人多、交友面广。”

    这几日众城镇中有影响力的士绅将领,既有慕广寒以前游历认识的,亦有拓跋星雨、卫留夷等人旧友。

    傅朱赢暗暗咬牙。

    他从来瞧不起那些废物世袭州侯、少主们。可偏人家从小得天独厚,有他没有的贵族的交际圈。

    尤其是看到月华城主夸他们能干,更是气到他暗暗指甲陷入掌心。

    与生俱来的特权殊荣,有何可夸?

    ……

    又过几日。

    西凉反扑、强敌来袭。

    醒狮将军何常祺因与二世子意见不和,在南下路上便与之分道扬镳。不出所料,二世子一意孤行,果然陷入苦战。

    好在西凉大军虽损失不小,倒也没到一败涂地、要他去救。

    因而何常祺只写了封书信,劝二世子尽快停战与那几方何谈,自己则带大军直奔罪魁祸首——月华城主而来。

    可笑,怎能让此人坐收渔利?

    既是连那燕止都忌惮万分的人,他要与他好好会会!

    醒狮将军何常祺乃是西凉第一武将世家。战法与西凉常见之铁骑强袭大不相同,而是实打实的中原排兵布将的阵法,是西凉大规模战事的不二神将。

    心思也缜密。

    一来就看准洛州大军不舍得放弃新占城池,趁其固守,果断绕路敌后切断了洛州粮道。

    如此一来,就逼得月华城主不得不出兵,正面与之一战。

    慕广寒:“那只好打一下吧。”

    就这样,洛州、随州十万军,对西凉十万大军在两州交界的天昌城下排起浩浩荡荡的阵势。

    小小少主邵明月每日学习不辍。

    今日也是,一边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一片,一边拿着兵书对照。

    看来……对面所用的是阵法,应该是古书兵法里非常厉害凌厉的冲锋赤焰阵,而月华城主这边用是则的他爹爹最喜欢的洛州图衍局,相对平庸,但也算攻守兼备。

    慕广寒揉了揉他的头:“别研究了,此战不重阵法。”

    邵明月惊讶。

    可……兵书上都说,这种城下一战、兵力相等的情况,阵法可是制胜关键啊?

    慕广寒叹气:“若真如此,那洛州图衍局多半打不过赤焰阵,加之咱们单兵战力对西凉也无优势。如此一来,输定了?”

    邵明月:“……”

    慕广寒:“都教了你多少次,实力不如人时要另想办法,切忌同厉害的人硬碰硬。”

    邵明月点点头,依旧似懂非懂。

    是,他知道师父一向兵法诡谲,每次打仗要么是疯狂设伏、要么闭城不出,偶尔火烧、经常不战屈人之兵,确实几乎从来没有排兵布阵好好打过。

    但眼下,这两边硬碰硬的阵法,都已摆好了啊!

    难道还有不用之理?

    慕广寒:“你待会儿好好看着。”

    不一会儿,排兵完,战鼓响,两边将领入阵。

    何常祺眯起眼睛:“不错,洛州阵法,很是漂亮。”

    “可惜敌不过我们的冲锋赤焰阵,全体——列阵,合并,入阵,起——杀敌!”

    遵循何常祺的指挥,浩浩荡荡的冲锋赤焰阵像一直利箭,向洛州军直冲而来。

    这边洛州军也立刻起盾甲防御。

    邵明月在城楼上小手捏得发白,无比紧张往下看,只见赤焰阵在接近洛州军固若金汤的防御阵后,一攻不下立刻变阵,开始将洛州军层层包抄。

    不行啊,这样不行……

    再这样下去,洛州全军马上会被对方团团包围、拆分吃下的。

    这怎么行?

    师父会怎么办?邵明月一双眼睛忍不住焦急地开始在阵中寻找,师父他人在哪里?

    随即,他就在混乱阵中看到了月华城主。

    那人一袭银甲、一张金色面具,竟像是毫无章法一般,策马在敌军之中跃然而过。

    敌军数位将领与他擦身而过,赫然回头。

    “月华城主?!”

    “真是他!敌军这阵型已乱,活捉月华城主!”

    “别想逃!给我下马!看招!”

    这么一喊,更多西凉将领也都发现了陷在他们阵地之中的绝佳猎物。

    只是他们不知,另一侧的阵中亦有一个“月华城主”,看似慌不择路,同样引得数阵将领奋起急追。

    等到大阵中心指挥的何常祺发现两边异动时,西凉原本无懈可击的赤焰阵型两侧,皆因有将领脱离原阵去追月华城主而露出了破绽!

    返观洛州这边,真正的慕广寒一直待在阵中央。

    有条不紊指挥士兵反守为攻,精准打击西凉阵形各处破绽。

    洛州兵一向如此,优势不多,胜在绝对听话。

    哪怕天塌下来洛州阵型也不会乱。这都是洛州邵老前辈多年的训练有素的成效,给后人留下的遗产。

    想必当年天昌战场的老英雄在天之灵,若能看见这一幕,也可有一丝安慰吧?

    ……

    很快,几队将领终于追到了“月华城主”,却不料被那面具之人回身,一一斩落马下。

    戴着月华城主面具的,一是楚丹樨,一是傅朱赢。

    二人各自凭借自身高超武艺,在大乱的阵中横冲直撞,更是撕出了更多破绽。

    何常祺咬牙暗道不好,马上指挥收拢变阵换攻为守,虽暂得喘息,可惜之前一片大好的赤焰阵法也算是彻底告破。

    “……”

    邵明月扒在城墙上,热血沸腾,紧张得大气不敢多出。

    但一切还没完。

    战场之上,主将当随机应变。

    何常祺毕竟久经沙场,被迫变阵导致失利,策略也马上跟着变化。

    他开始细心观察着洛州阵法,一步一步,步步为营,无比冷静地在西凉军的掩护下分析、移动,距月华城主所在之阵心越来越近。

    邵明月:“师父,小心!”

    可惜他的声音那么远,慕广寒根本不可能听得到。

    在哪里?

    何常祺目中闪出光芒,找到了!

    找到月华城主了。

    “人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既是我方阵形已被破,最好的破敌阵方式,就是让敌阵干脆群龙无首。

    何常祺的武艺,自认不在西凉王之下。

    ……

    兵戎相见,长刀对剑。

    何常祺皱眉。他确实未曾想过月华城主在万军之中指挥着,竟还能接下他一招、两招、三招?

    三招之后,周遭洛州军已默契地将两人团团围在阵中。

    何常祺这才惊觉……还是轻敌了。

    月华城主兵法诡谲,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以揣测。谁能想到,有人明明布了阵,却还是诡计加诡计,伏兵加伏兵,根本不愿同他堂堂正正正面较量!

    而他此刻,更是被引入洛州阵心,西凉将士看不到他的指挥,阵法只会破绽更多、更乱。

    啪——

    再度兵刃相接,震得慕广寒虎口生疼。

    两人很近,何常祺咬牙:“卑鄙小人!”

    慕广寒挑眉,反唇相讥。

    “手下败将。”

    醒狮眼中登时一片猩红。

    慕广寒懒得理他,可笑,这可是战场!

    人家西凉王输了,都只会表示技不如人无话可说。没想到同为西凉将领,有人倒是挺输不起?

    又一击。

    慕广寒有点撑不住了。

    毕竟月圆之夜将至,他这几日身体也不如平常。好在洛州兵训练有素,他左手一抬,周遭盾兵立刻变阵,给他让出一条退路。

    何常祺:“想逃?”

    他提刀要追,怎料身后阵型也是一变,楚丹樨与傅朱赢双双杀出。若非何常祺反应及时,险些被那两人直接枭首!

    劫后余生。

    醒狮将军的心脏,久违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难怪了……

    难怪燕王如此沉迷此人,总想把他骗来西凉!

    能将他逼入此等绝境。

    确实,厉害。

    城墙之上的邵明月,此刻亦是热血沸腾。眼前一切天衣无缝,像一场完美的舞台。他好想快点长大,早点和师父并肩作战啊!

    利刺与刀刃相交。

    傅朱赢咬着牙,更是整颗心都在疯狂躁动。

    实在是,这一场战役,他们配合默契、酣畅淋漓、精彩至极……

    像他这样的人,有句话说出来,大概谁都不会信。可他此刻滚烫的心意,却是真实如此——

    他这一生,从今往后,一辈子,绝不会再背叛望舒。

    是他错了,他认。越是重新认识望舒,越恨自己当年有眼无珠。而他如今无比确认,只有此人,能让他臣服。

    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满足他对尘世的一切奢望。

    值得他甘愿俯首,为他驱使。

    今后岁月……也只愿同他一人并肩而行。

    利刃和宝剑,再度与何常祺的刀刃擦出剧烈火花——西凉怪物太多,西凉王战力不是人一般,这个醒狮将军也不遑多让,竟能一人挑得他们两个高手!

    但不急。

    还没有完。

    傅朱赢猜到,望舒多半还有后手。

    如若不然,这场战斗其实已可结束了,他似乎……没有太多必要,特意让他们这样拖着敌将何常祺。

    望舒他,在拖什么?

    ……

    慕广寒在等,等一个消息。

    虽然眼下已然算是险胜,但他还想试试运气,等来让敌阵直接溃不成军的情报。

    这两日,雁真在与联军周旋,何常祺被慕广寒拖着。

    而有另一路洛州军,却正在趁这个当口做大事。卫留夷和李钩铃率一直轻骑,偷偷跑到襄城的西凉大本营粮仓,放了一把火。

    礼尚往来。

    洛州被断粮草随时可以续上。

    可西凉远道而来,没了粮就是要了亲命。

    面对眼前熊熊大火燃烧,两人大功告成,本该心情舒畅。可卫留夷却对着大火发起了呆。

    他想起,上一次放火,是邵霄凌去的。这次却反了过来,邵霄凌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倒是他来放火。

    阿寒这算是……一碗水端平,么?

    如此苦涩又荒谬的自我调侃,只能引来更多的苦笑。

    短短一月有余,洛州军高歌猛进、节节胜利,他作为盟军,按说应该高兴。

    可没有,反而越发心底空荡荡的,曾经能拥入怀中的人,如今已遥远得、优异得他哪怕垫着脚努力去够,也仿佛再触不可及。

    卫留夷好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李钩铃正在抹泪。

    “阿铃,你……怎么哭了?”

    李钩铃吸了吸鼻子,摇头:“罢了,不想说。反正无论我说多少遍,你也不会在乎,也不会明白,也不会懂。”

    “……”

    不。

    他其实,早就,懂了。

    很多阿铃一遍又一遍跟他说过的话,日日回响在脑海中,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悔不当初。

    李钩铃:“你懂个屁!我懂我一直想要建功立业,却这么些年陪你固守乌恒的憋屈吗?你懂‘盛世仁君,百姓福祉。乱世仁君……活不下去吗’。”

    “你的无争,是为百姓考虑吗?”

    “卫留夷!我宁可你不择手段、野心勃勃!至少那样,你本该什么都有,咱们本该什么都有的啊!”

    “如今,一切都迟了。哈,哈哈,你诚心悔过,指不定他将来不计前嫌,赏你个地方官当当。让你继续爱民如子……”

    李钩铃说不下去了。

    她至今记得,有一日乌恒侯心情好,踏青随手给月华城主带回来一束野花。

    那不过是一束野花,但月华城主好喜欢。

    他那时笑意很浅,却是拘谨又诚挚。那时她默默想,这样的人为何有人会不珍惜。

    ——“所托非人”。

    ——“以你资质,跟着卫留夷,实是明珠暗投。”

    当年她一脸同情却没说出口的话,如今倒是沈策天天同她说,一脸坏笑的同情。

    ……

    粮草被烧,醒狮大败,消息传来。

    燕止:“……”

    虽也是情理之中,但没想到这么快,月华城主第一次同何常祺交手,竟连他引以为傲的阵法都打的那么惨。

    赵红药:“怎么,燕王坐不住了,不泡澡了?”

    “不过等等,你与他不是有君子协定——退兵之前,互不坑害?”

    燕止头疼。

    他哪有本事去坑害,他是去收拾残局!

    再不去,西凉在仪州的胜利果实,就要被吃完了。

    第28章

    战场之势,瞬息万变。

    燕止没有料到的是,待他与赵红药隔日赶到天昌城时,听闻的却是何常祺已反败为胜,而洛州那边却是溃不成军、被一连逼退好几十里。

    燕止听闻此事,第一反应是皱眉。

    实在蹊跷。

    一个时辰后,於菟营与虎豹骑赶到到何常祺处。

    醒狮将军一脸得意,对着眼前黄昏之中一座破败孤城负手冷笑:“一天一夜,收复四城,将敌军困做笼中兽,如何?”

    燕止与赵红药此时已知事情原委。

    赵红药:“听说昨日月华城主阵前突发恶疾、摔下马去。”

    何常祺与燕止一派等人素来不睦。此刻听她所言,总觉得弦外有音是说如若月华城主不突然病倒,他就绝赢不下这一仗?

    一时心情大恶。

    “本就是那人阵前使诈,又作恶多端烧我粮草,活该天谴,病厄缠身。”

    “说起来,此人好像还一直是燕王心中‘王佐之才’,只可惜,病成那般,多半不中用了~我看燕王还是早日另做打算。”

    “燕王爱才,自是好事,只是……”

    他说到此处,挑衅望向燕止。

    “那日月华城主滚落马下、辗转哀嚎,常祺有幸一睹其真容。呵,着实是残破不堪、形容丑陋、面目可憎,若是带在身边……只怕有损西凉王室颜面。”

    燕止:“此人诡谲,最善佯装,莫要轻敌。”

    一句话把何常祺气得哑口。

    笑话,他又不曾亲眼看见那人当时凄惨模样。何况他还有洛州军中探子,日日回报那人辗转苦痛。眼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

    “人尽皆知,燕王之前在此人身上吃过亏,自是忌惮他。燕王放心,如今此人已是插翅难逃,我必竭心尽力让他死的更惨一些,替燕王出一口恶气。”

    “……”

    片刻后,燕止看着他的背影:“我已好意提醒过。”

    赵红药:“但我曾听闻月华城主确有宿疾缠身,月圆之夜常会发作,未必真是佯败。”

    燕止沉吟了片刻,伸手招来了馋馋。

    都已从怀中拿出了信筒信纸,却又迟疑了片刻。

    上次伤了馋馋翅膀的人还在,放它过去多少不太放心。

    赵红药:“唉,如今境况实在两难。”

    “月华城主如之前那般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我们损失太多。可让何常祺把功劳都抢了,回西凉以后只怕又没有咱们的好。”

    燕止垂眸“嗯”了一声,再度抬起眼,望向废城方向。

    眼下如何,又只能靠默契了么?

    ……

    黄昏刚过,夜幕降临。

    何常祺军再度全军出击,乱石投城之下,孤城即将守之不住。

    “封住城门,有序撤离!”“保持队形,护着城主!”

    慕广寒痛得昏昏沉沉,想要睁开眼睛却做不到,张了张口,也发不出声音。这次月圆之夜的疼痛异常剧烈,实在要命。

    更要命的是,这兵荒马乱之中,天还下起了细雨。

    冷,非常之冷。

    雨滴一丝丝灌入脖子,冷得他牙齿都颤抖。苦中作乐的是,倒也让他再度想起那日燕王在城下,伸手忽落雨丝的一幕。

    上天总是不公。

    给别人好雨,而给他的永远是雪上加霜、不合时宜。

    好在尚有一抹余温,在颠簸的马匹上环抱着他佝偻蜷缩的身体。耳边楚丹樨压抑隐忍的声音一直喃喃:“阿寒,别怕,没事,我会保护你。”

    慕广寒意识恍恍惚惚,被颠得想吐。

    脑海中关于楚丹樨的记忆永远是模糊的。但一时间,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温柔声音,忽然带他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月华城。

    那时候他好小,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爹爹娘亲陪在身边,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小屋,靠邻里的施舍接济勉强过活。

    忽然一日,邻家高门大户的楚叔叔给了他好大一块糯叽叽的肉糕,耐心等他吃完后,又领着他去了以前从未踏足过的月华宫,曲折拐弯的房间尽头,有一只光华绚烂的水晶球。

    他那日有幸亲手摸了摸那绚丽的水晶球。

    隔日,有人给他送来了漂亮衣服、各种从未享用过的美味吃食瓜果。

    粒粒饱满的葡萄,香甜的荔枝,他受宠若惊,吃得又饱又满足,然后就被一群身上香香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打扮得很隆重,引去月华宫中上次没去过的另一片地域,那里是一座华丽的祭坛。

    他被一个大哥哥抱上去。

    懵懵懂懂地坐在上面,还晃着两只小腿儿。

    忽然,毫无征兆地,浑身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

    他被那痛打懵了。

    随即脸上、双手双腿、五脏六腑,全部有如分筋错骨被碾碎了一般,他尖叫,挣扎着爬不起来,之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疼痛却片刻未停,直痛得他目光涣散,哭得浑身发抖。

    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他好害怕,泪水血水流了满地。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几天后,他醒了过来。

    从此就住在了月华宫中,锦衣玉食、有人照料,大人们不再叫他“小阿寒”,而是叫他“月华城主”。

    从此他生活无忧。

    只是本来完好的手腕脚腕,开始层层叠叠出现被诅咒般溃烂的伤痕。

    摸自己的脸时,也能摸到明显的凹凸。偶尔去看一眼镜子,镜子里的脸其实还是曾经那张脸,只是突然爬满半张脸的疤痕让一切变得陌生。

    很多年后,他回看当年。

    他是在懵然不知的年纪,就被强迫接受了“月华城主的命运”。

    ……

    漫天的雨扰了傅朱赢的视线。

    仅仅一日而已。

    月华城主病倒后,他指挥着随州精锐军,却在面对何常祺的进攻阵法时束手无策。破不了、打不过,只能被动挨打,一天就连失四座城池。

    仿佛一夕之间,变回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只能在命运毒打下不断奔逃。

    西凉追兵紧跟其后。

    大雨之中,傅朱赢边退边战,不断挥舞手中利刃,血水融着雨水滑落。

    眼前的一切,真实又虚妄。

    尘封记忆里,也是月圆之夜。那时望舒的病远没有这般严重,脸上的伤痕也绝不像如今狰狞。但偶尔也会痛得脸色苍白,浑身发冷,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伸到他的手心。

    【有些疼……】

    【小东西,帮我暖一暖,好不好?】

    后来他和玄瑷做了朋友,他就再也没有求过他帮忙。

    时至今日。

    如今的这个人,好像已经不再会说疼,不再会露出一点脆弱。哪怕昨夜痛到几度昏死过去又痛醒了许多次,也咬着牙一声没吭。

    ……

    昨夜,那个侍卫一直守着他。

    他只上前几步,那侍卫的就是一狠戾狞颜色,一双眼睛泛红狠狠瞪过来:“滚,你敢再靠近一步试试看!”

    傅朱赢垂眸,凉薄笑了笑。

    但谁让月华城主偏偏叫了他的名字。“丹樨,你……先出去。”一句话,楚丹樨的眼中便是一片溺水一般的绝望。他离开后,傅朱赢轻轻碰触了慕广寒满是伤痕、裹着绷带的指尖。

    “让你过来,没让你……碰我。”

    傅朱赢垂眸点点头,听话地松开。

    可他刚刚松开,就看见慕广寒呼吸微弱,指尖微动,主动攀上他的指尖。傅朱赢眼神微明,继而只觉一阵微疼,才发现慕广寒的手指正不断擦过他虎口一道扔在发白的嫩伤。

    傅朱赢:“……”

    “燕子窝”的某个夜晚,西凉的白色海东青飞过来,腿上绑了一管信件。

    他截获了那信,偷拿回去,却不料那小信筒有特殊的开启方式,他用力拆开,结果手和信件一同被药水腐蚀。

    不过几天后发生的事,让他猜到了信的内容——当晚那封信,本应是西凉王的降书。

    若是他不曾拦截那只海东青,月华城主本在天降大雨的前夜,就该早早收了西凉的降。

    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遑论眼下的危机。

    是他,闯了大祸。

    心脏在懊悔之中砰砰跳,他却倔强得地咬牙俯下身子,满眼冷静:“可是,望舒。倘若我不是那般用心事事观察,又怎会知晓,原来你与西凉王之间……过从甚密、交往多时?”

    “甚至把所有人蒙在鼓里,互利互惠、交换人质。”

    “真的是让人意想不到……望舒,月华城主,名医穆寒。”他扬起一抹笑,“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多告诉我一些,好不好?”

    那夜,满月猩红。

    慕广寒病痛之中,苍白的唇动了动。

    傅朱赢靠得很近,才听到他说的是——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来。”

    傅朱赢默然了片刻。随即微笑,摇了摇头,朱红的痣好像泪滴:“走不了,也不想走。”

    “我知晓你记恨我,也知道这么些年过去,我们两人都变了太多。但我此生已打定主意要会同你纠缠一辈子,绝不会放过你。”

    “望舒,往好处想,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慕广寒苍白的唇翕动,还想说什么。

    傅朱赢却伸出修长的手指:“很累了吧,多睡一会儿吧。”

    月色朦胧,慕广寒满是疤痕遍布的脸上,一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随即渐渐涣散,脱力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的样子,安静而温柔,是记忆中的那个让人怀念的、最好的望舒。

    唯有此刻,傅朱赢才又伸出手去,将他垂落床边的一缕发丝缠绕在手心里。垂眸,那触感又滑又凉、很柔很韧,他轻轻摸了一下又一下。

    ……

    小雨纷纷,逐渐转大。

    当傅朱赢从昨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时,已是数个时辰漫长的奔袭,马匹气喘吁吁,泥足深陷,追兵却还源源不断。

    渐渐,他也打得有些累了,能明显感到手臂酸软无力。

    偏偏追兵之中,跃然出现一匹白马。

    马上之人正是西凉何常祺,还一副龙精虎猛的样子。

    傅朱赢愣了愣,他的人生果然一直都很荒谬,像一个错漏百出的笑话——几年前,放弃了纯真美好,到头来南辕北辙。而如今兜了多年的圈子,磕磕绊绊好容易又回到那人身边,转眼又被逼入死局之中。

    眼下,唯有勉力一战,赌自己不会死。

    若是没死,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犹记当年,他被街上混混打得破破烂烂都是伤,那人彻夜不睡照顾他,心疼愤怒溢于言表。一个人去找一群人算账。

    傅朱赢手握利刺,等着敌人进攻。

    可却只见何常祺的目光滞了滞,皱眉看向他身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周遭西凉军倒是攻势正猛、气吞山河:“将军,前面就是淮水了!洛州败军已无路可逃,我们一鼓作气,将他们尽数打下!”

    何常祺:“等等,不太对,这地形……”

    【此人诡谲,最善佯装,莫要轻敌。】

    西凉王的劝告犹在耳侧,但已经太迟了。何常祺突然勒马,而周遭漫天箭雨已随远近雷声隆隆与闪电划过倾盆落下,一时嘶鸣千里、人仰马翻。

    何常祺的脸在那一刻是空白的。

    他的眼中有一瞬的不可置信,随后很快,一切归于死寂。

    第一次输给那人时,他骂那人卑鄙小人。第二次惨败他只就想狠狠骂自己——水畔高地林间,设伏绝佳之处。他刚才过来时,这个念头就已在脑中闪过。

    可飞禽捕食时,往往只能看到眼前。

    那也是猎人最容易捕猎它们的时刻。

    他太相信连下四座城池、打得洛州军逃窜的功绩,一路追击,以为胜券在握。

    败在轻敌。

    北边山坡林中,李钩铃、卫留夷军自从干完烧粮草那一票后,早就绕回来在此地恭候多时。而南边山坡,拓跋星雨、钱奎部亦备足箭矢,在此等了好几日,只待今朝。

    卫留夷离得那么远,不忘一脸紧张心疼,叫着:“阿寒!”

    傅朱赢的目光顺着乌恒侯的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洛州逃兵已经站定回身,而慕广寒已经醒了,人还在楚丹樨怀中。虽仍是病得脸色难看,但已是目光平静笃定看着这边。

    “……”

    那一刻,傅朱赢再度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再度感觉到那种炽烈的、甘居一人之下俯首臣服的热度。

    他何其可笑,当年坐拥一切,却亲手弄丢了这辈子唯一对他好的人。

    却又何其有幸。

    哪怕曾经是纯情无瑕,如今却是处心积虑。所爱所欲,几经辗转,终究皆是一人。

    都是他。

    始终是他。

    ……

    西凉军一向彪悍,军中许多猛将即便是漫天箭雨之中明知中计,却竟不退反进,还在孤勇向前。

    傅朱赢的利刺,与何常祺的长矛狠狠碰撞。

    “不能输。”

    不能输,他必要一雪前耻,拿下何常祺人头才行。

    因为总得……做出点什么给望舒看看,不能时至今日,还活在那人的庇护之下。

    前几日,南越王顾苏枋派船过来,送了许多粮草军备。

    记得当年,好像月华城主与他分开以后不久,就去陌阡城与那南越王履行“婚约”了。好像在他之后,望舒就再也不敢找穷小子,喜欢的人不是王侯就是世子,个个身份高贵。

    南越王,东泽盟主,西凉王……

    倘若这些人都是他麾下,那他手中有的,何止半壁江山?

    这明明应该是好消息,却让傅朱赢陡然不安。

    他可以瞧不起乌恒侯拎不清、洛州侯蠢。南越王顾苏枋是美貌贤德远近皆知,至于西凉王何等彪悍能打就更不必说。

    他想起曾经在一起的时候,望舒每每望向他,那种专注、清澈、迷恋、带着点梦游般恍惚的眼神。

    即便是最后分开,淡淡雨丝中他委屈又落寞,还是强撑着笑着说“小东西你好好保重自己”,任谁被那样偏爱过,都相信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是,要和那几个王侯相比。

    身份高贵、才华横溢、百战百胜、一方贤明。

    他还能依旧是被偏爱的、“特别”的那一个么?

    ……

    傅朱赢不知道。

    更让他些微愣神的,是耳边呼啸的擦身而过的马匹声。

    那些,是他的兵……

    他那么多年军法严苛、费尽心思训练调教出的随州最精锐的一支队伍。却为什么,在他还在同何常祺缠斗之时,那些士兵却纷纷抛下他,向着月华城主而去。

    “月华城主!”

    “就知道月华城主一定能想到法子来救我们,月华城主果然有办法!”

    这些人惧他、怕他。即便跟他一起背井离乡叛出随州,都不敢说个不字。可此时此刻,他们眼里没有他,只有月华城主。

    傅朱赢有些茫然,有一种特别不对劲的感觉。

    可容不得他细想,虎口又被醒狮将军的长矛震得一阵剧痛。

    何常祺早已因为刚才的伏击而浑身是伤,却一脸的毫无畏惧越战越勇。挥舞长矛力度不要命一般,直接将傅朱赢周遭几个亲兵一排扫下马去。

    傅朱赢:“你也给我落马!”

    他咬牙,一个佯攻。就在何常祺以为他要刺他胸口时,傅朱赢狠狠刺穿了何常祺马匹的喉咙。马匹失去平衡坠落地面,何常祺摔出去几米外,整个人伤得更重,只能气喘吁吁攀着矛勉强站起来。

    血水如注,他的出招已再无章法,只为捍卫最后的尊严。

    傅朱赢:赢了。

    他眼中精光,致命一击就冲何常祺胸口而去。谁知余光中,忽然看到一只花兔子露齿而笑。

    有一个人,竟在漫天箭雨之中策马进入敌伏之地如入无人之境,金戟在雨水之中寒光闪现,不仅力量巨大打开傅朱赢手中利刺,还同时一伸手将重伤的何常祺拽上战马。

    两相过招。

    傅朱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时又只能边战边退。

    几步之后,那种“不对”的感觉更加剧烈——他若是退,自然应该退去月华城主身边。

    可为什么,友军箭矢的方向,却会挡住了他过去的路。

    他只能往另一侧的小路上边退边躲,距离大部队越来越远。

    不对。

    一切都不对。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即将落入陷阱的慌张猎物,忽然之间,左膝一阵剧痛。

    西凉王的金色卯辰戟洞穿了他的左腿,伤口深可见骨。

    他的脑子嗡了一下,一种宿命般的嘲讽。

    “小瘸子来了,快看快看,走路高高低低,哈哈哈。哇,小瘸子打人好凶……”

    “呜……呜呜。”

    “小不点别哭了,相信我,一定能治好。”

    “还痛吗?忍一忍,吃颗糖就不痛了。”

    傅朱赢的额角跟随剧痛突突跳着,一时间不知为什么,脑中只有曾经的一幕。

    那时他在随州军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时隔许久回到曾经的街道,推开旧家空荡荡的门。

    简陋的小竹床上,是两人在一起时添置的铺盖、被子。柜子里,有曾经一起生活那人忘记带走的一些药材。

    时隔许久,还散发着淡淡药香。

    心脏忽然崩塌、破碎。

    但他只是晃了晃,什么表情都没有。因为很清楚,那是自己甘愿舍弃的真心,得认。

    所以重逢以来,他有很多想说的话,都没有说。

    因为没有意义。

    可是……

    “砰——”西凉王金戟再挥,傅朱赢被生生打下马去。

    他伏在地上,恍惚疼痛之间,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好像时至今日……都从来未曾跟他说过,他虽然知道他很多秘密,但他会守口如瓶。只想与从此风雨同舟、他共进退。

    也从未跟他说过,他只是很不安。

    只是想要在他身边、重新做他的唯一,比得过他们所有人。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这段日子月华城主看见的,又都是什么呢?

    是他居心叵测、不知悔改,偷截信件,闯下大祸。

    是他窥得他与东泽的秘密关系,以此为把柄要挟,一旦此事泄露,只怕整个天下都要忌惮月华城主的势力,视他为敌。

    像他这样的人……

    狼子野心,留不得。

    所以慕广寒早早就计划着对付他。在“燕子窝”时,甚至都没带洛州军,而把他的随州军带在身边——不是喜欢,不是重视,是他怕他倒戈叛变,亲自看着。

    所以在他伤鸟时没有揭穿,而在私会西凉王的晚上给他下药、怕他添乱。

    他一直在死死防着他。

    如今,还要借西凉王的手杀了他。

    ……

    傅朱赢伏在地上,血水混着雨水,心揪成一片。

    可笑的是,这一刻,竟只是难过,并不怨恨。

    但为什么?

    他抛下一切,努力往上爬。葬送了一切美好的回忆,若不能到巅峰怎能不怨?

    望舒……

    模糊的视线中,马蹄踏在水花之中,由远及近。

    他睁大了眼睛,心脏剧烈跳动,一时间满胸腔不敢置信的雀跃炸裂开来,他……带人来救他。

    对啊。

    他又怎么可能不来救他呢?

    望舒心里,一直是有他的。再记恨,也一直有。怎么舍得放他一个人被西凉王杀死。

    可下一刻,那几近“幸福”的笑意,凝在傅朱赢脸上。

    慕广寒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他此刻身后带着的,不是洛州兵、不是随州傅家军。可也不是李钩铃、卫留夷、东方星雨或钱奎。

    而是一个男人。

    脸上有道疤,一个傅朱赢曾经认得的男人。几年前他与玄瑷小公子交好时,曾见过这人几次,玄璋,玄氏的庶出大哥,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喝闷酒。

    与玄瑷交往甚密的那段日子里,他机缘巧合,探听到了玄府一些肮脏内幕。

    后来,他用这些信息和证据,跟玄府的政敌换了更好的前途。

    玄府倒台,他节节高升。

    除了一些当事人,外面几乎没有人知道是他出卖了玄府。

    因此今日,傅家军看到的一切,也只会是之前瘟疫时月华城主曾不眠不休照顾他们,而如今他们将军与西凉王激战、生死未卜,也是月华城主不畏强敌不惧伏兵,带随州玄璋同去救他。

    之后,可将一切栽在西凉头上。

    名正言顺尽纳他的军队,得尽人心。

    傅朱赢:“哈……哈哈。”

    怎能不恨。

    月华城主果然翻脸无情,给了他一条腿,如今拿走了。连同他多年的努力,一起打包半点不留。

    慕广寒的脸上,有一种无动于衷、缓慢而平静的残忍和优雅。

    他淡淡看着傅朱赢,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惨状尽收眼底。

    那是一双曾经只有他的眼睛,他曾经叫他“小不点”,舍不得他受一点伤,而此刻看着他流血的伤口,无动于衷。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来。】

    有些时光再也回不去,却也比不上忽然之间的醍醐灌顶、遍体生寒。

    提前警告,只为心安。

    傅朱赢一阵窒息,他给过他机会。也许一次、两次,也许很多次。

    只是他没有明白,一直没有明白。

    第29章

    雨继续下。

    犹记当年,也是大雨不停。

    玄府夜半大红灯笼飘摇,如鬼似魅。

    墙角危亭,几个戴斗笠的黑衣人窃窃私语。

    “若没记错,那个游医之前,好像还治好过玄瑷小公子的肺病?哎,那咱们玄大人可也真是……恩将仇报了啊?”

    “呵,这种事古往今来还少?无毒不丈夫嘛。”

    “没办法啊,谁让玄瑷小公子偏生喜欢那游医身边那个,啧啧啧~”

    “玄瑷小公子从小多病多灾,玄大人尤其心疼宠爱,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他喜欢的东西又哪容旁人染指?”

    “不过是一介小小游医,又没亲人,不怕有人寻他。”

    “寻了又有什么用?玄府还能怕人告官不成?”

    “罢了罢了,咱们拿钱办事,利落点、少嚼舌根。”

    那夜天黑得透彻,伸手不见五指。雷声隆隆,暴雨不停。

    傅朱赢一夜僵卧,彻骨寒冷。

    隔日,黑衣人们回来给玄家家主回报,说事已办妥,他们杀了那游医扔去了乱葬岗。

    傅朱赢亦未发出一丝声音。

    洗漱完毕、穿了一身朱红,乖乖去陪玄小公子一起玩。在玄氏繁花盛开的院子里莲花池边,看着眼前玄瑷那张苍白透明、天真纯良的脸,微笑垂眸,温柔似水。

    总有一日。

    他默默想着,总有一日,我要你们整个玄府给他陪葬。

    后来,玄府倒台。被杀的被杀,下狱的下狱。

    他却唯独忘记了玄瑷那庶出的刀疤脸大哥,那人因生母不得玄老爷喜爱,早年过继给了多年无子的友人,逃过一劫。

    如今雨中,玄璋策马上前。

    冤冤相报,天道循环。

    “月华城主,此人背信弃义、害我玄氏一族,我必手刃他以慰家眷在天之灵,请城主应允!”

    雨声太大。

    傅朱赢直到最后,都没有听到慕广寒的回答。

    剑影寒光,雷声呜咽。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喘着粗气拖着一条腿,竟再度从那暴雨之中爬了起来,负隅顽抗。

    只可惜这最后的尊严,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

    一剑穿过胸口,他再度重重仰面跌落。

    血腥、冰冷。

    一剑,再一剑,没有人叫停,没有人垂怜。

    恍惚中很多画面涌现——先是那年冰冷的雪地里,有一双手抱起他,为他疗伤、给他热粥喝。继而又是他得了玄府推荐,成了将领,有了仕途,步步高升,满身殊荣的欣喜与彷徨。

    故事继续,他终于封侯成王,坐拥封地无限、万世孤寂,达成了这短短一生所追求的一切。

    依只有无尽的空虚。

    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他自己冷眼看着那一切,一路走来,很多人都是这么成功的——抛妻弃子,践踏亲友,掐灭真心,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最后终于站上了权力的巅峰。

    直至此刻,蓦然回首。

    大奸大恶的胜利者的脚下,还有无数倒在路上的千军万马,尸骨累累的跳梁小丑众叛亲离、为人唾弃。

    眼前,已是什么都再看不清。

    他却笑了,混杂着腥甜,有些好奇。

    倘若时光能倒流,回到他与望舒重逢之时,他没有习惯性的言不由衷,没有拿这些年探知的一切秘密作为筹码。

    又倘若,能回到更久以前。

    回到玄府去杀望舒的那个雨夜,他幡然悔悟去救他,带他一起离开。

    又或者,回到最初。

    无论风雨,陋巷里的小破屋里点亮了一盏灯,哪怕粗茶淡饭,有人等他回家。

    有一件事,他一直逼自己遗忘——

    即便是去了玄府以后,曾经宠爱他的那个人,依旧傻傻在小破屋里等了他好一阵子,偷偷等他。

    只是再也没有等到。

    再然后,许多年过去,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这一次,终于换做他在冰冷的雨中做着不可能的黄粱梦,再也等不到一个人的回心转意。

    大概很久以前那个雨夜,望舒就被已那群人杀了。

    连带着曾经的小瘸子,一起埋葬。

    后来的傅朱赢,满身污泥,憎恨这个世道,憎恨上天把他生为下贱,憎恨自己实力不济、棋差一招,憎恨命运高高在上的捉弄。

    后来的月华城主,心机、算计、难以捉摸。

    都已面目全非。

    “望舒哥哥,望……糖……”

    恍惚中,指尖摸到了什么。犹记当年病中勾一勾手指,就有人会给他一块甜甜的糖,可如今浑浑噩噩,只把那石子丢得很远。

    不要糖。

    他要更好的,这又有什么错?世人都想要更好的。

    哈。

    世人都要更好的,没人会珍惜一个什么都有、却残破不堪的恋人。他如今要死了,只能祝那人以后遇到的人,都跟他一样后知后觉。

    只贪图权势,不在乎真心。

    让他机关算尽,最后永世孤独。那样,那人终有一天会后悔,没有留下他。

    会在孤寂之中想起他。永远永远,不会有人后来居上。

    ……不会有人?

    【滚,别靠近我的人。】

    回光返照中,尘封的片段记忆,震得他一愣。

    漫天潮湿的雨水。傅朱赢眼珠一转,忽然盯向西凉王手中提着金色的戟……

    其实,早就有人后来居上。

    那人地位高贵、光风霁月,手上的武器是法杖。他印象很深,因为一直看不顺眼——法杖不该是那样用。

    人人都说,神殿司祭会法术,法杖尖处还镶嵌着那么漂亮的宝石。可法术他从没见着,那人全程拿名贵的法杖当棍子打。

    长柄的武器很多,枪、矛,战斧。

    那么多年,很少见谁拿长武器当棍用……直到遇见西凉王。

    戟当棍子,到处横扫。一样可怖的战斗力,一样不耐烦的脸,一样很长、很长的头发。

    他忽然觉得他弄错了什么。

    月华城主这多年故事里,始终好像漏掉了一环。但如果加上,又想的荒谬离奇又不合理。足够他在整个故事里像个笑话,一文不值。

    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探究……

    ……

    最后一剑。

    玄璋收回染血的剑,皱眉,不明白为何仇人最后,脸上都带着一丝震愕的神色。

    “卑鄙小人,便宜他了。”

    他原先是想将人打残,带回随州到玄氏祠堂,让他给一家老小磕头赔罪,再杀的。

    但无奈,月华城主身边的楚侍卫提醒他,此人素来狡诈,在随州又还有一些势力。如是带活口回去,只怕被他想了什么法子颠倒黑白,又要夜长梦多。

    玄璋当年,亲眼看了父亲弟弟如何被此人害死。

    发现此人暗中勾结政敌,千里奔袭、提醒家人让他们早做准备,玄瑷却红着脸一副气鼓鼓的委屈样子替那穷小子辩驳,父亲也不肯相信他。

    老父亲官场沉浮几十年,别的事情都通透,偏偏一遇到最爱嫡子相关的事情就件件发昏、处处晕头。

    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家门败落。

    玄府案牵连甚广,还好养父母一族拼命保他。

    那几年傅朱赢在随州势力如日中天,玄璋只好谨小慎微隐于军中,一句不敢多说,悄悄苟活。

    如今,时隔数年,终于手刃仇人。

    他虽从小不得父亲喜爱,但好歹玄氏生下了他,后来也允许他偶尔来回走动,不算亏待。

    此番报了身生恩情,往事随风,也松了一口气。

    玄璋垂眸拱手:“多谢城主成全。随州玄氏虽已门楣没落,但在州内尚有一些根基,愿听候月华城主差遣。”

    他说完这话,抬眼看到的,却是楚丹樨伸出一只手正捂着月华城主的眼睛。

    玄璋:“……”

    直到手下人收了尸体,楚侍卫那只手才放下。

    落雨纷纷,慕广寒脸上的表情如雾似雨,看不清晰。

    炎夏的雨其实算不得冷,可玄璋却在那一瞬,只觉得月华城主模样疲惫,唇色过于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城主……”

    可也只有一瞬,接着城主变垂眸笑了笑,摇摇头强打精神。玄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有办法不强打精神。

    怪他报仇心切,险些都忘了,那危险的西凉燕王尚在眼前!

    ……

    适才一切。

    燕王全程挑眉,看得很起劲。

    因为他很清楚,他背后的何常祺早醒了,此刻正在跟他一起看这一出好戏。

    对他来说是好戏。对何常祺来说,只怕就是恐怖故事了。

    “敢狼子野心就干掉你”的恐怖故事。

    这么多年来,燕止没事就去试着讨好西凉何氏,也毕恭毕敬往何府送了不少奇珍异宝,平日里也是各种礼遇。

    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扭转乾坤。

    哪怕得不到醒狮何家支持,至少在他政变时,西凉最大武将世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毕竟是西凉王,虽然南征北站没少杀伐,但如无必要,并不想有朝一日在自己的王都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只可惜,西凉何氏顽固不化。

    这么多年不仅不肯领情,反而越发飞扬跋扈、日日撺掇着二世子对付他。

    最终,燕止不得不下定决心。

    剪除何氏羽翼。趁此次二世子南下开始,找机会先弄死何常祺。

    “我给过他机会。”

    那日月下,他同月华城主喝酒。两人都遇上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实在没有办法。

    乱世之中,想要雄霸一方,谁人手上没有鲜血。

    谁不脏?都脏。

    于是那日两人商定互利互惠、为对方除掉最大的隐患之后,紧接着就是更隐秘的“交换杀人”,连次之的隐患也互相包揽——

    月华城主答应帮他坑死何常祺,而他也帮月华城主引出、弄残傅朱赢。

    虽然有些波折,但事情总体进展顺利。

    走到如今这一步,双双喜闻乐见。

    只是,燕止此刻,倒是决定再多给何常祺“最后一次”机会。

    本来没有机会的。

    多谢月华城主……杀鸡吓猴,以儆效尤。

    当面砍了小狼崽,给他的小醒狮看。

    哪儿有比临场教学更立竿见影的呢?

    眼下虽是漫天大雨,雨丝寒凉,却毕竟是炎夏。但他可是清楚感觉到,有人刚刚可是贴着他在瑟瑟发抖了。

    更可笑的是,何常祺都怕了,却仍嘴硬:“滚,老子……不必你救。”

    燕止:“哦,那我就在此把你丢下了?”

    “你!”

    人心都是换来的。

    纵然燕止一直觉得自己并无什么真心,只是好胜而已。但别人又不知道。

    此战之后,两位世子必令西凉众人大失所望,而他救了何常祺一命。

    相信何氏一族兴盛多年,不是不会感恩,更不是不长眼睛。

    还是那句话,他善杀伐,但并不乐于杀伐。如有可能,还是希望兵不血刃就将敌人收纳囊中。

    眼下,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燕止望着慕广寒,对面也望了过来。细雨之中,四目相对,非常清楚彼此都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机会难得。

    合作已完,互不相欠。彼此又变回对方人生最大的隐患。

    如今近在眼前,确定不顺手“偷”一把?

    这次战役,两人各自都算是战果辉煌、得偿所愿。

    西凉虽然总体大败、惨得令人发指,大世子疯疯癫癫、二世子泥足深陷、何常祺溃不成军。但燕王却是火场救人、箭雨救人,一会儿还要把二世子从泥潭里拽出来,可谓满满高光力挽狂澜,赢麻了。

    到时候回去路上,再随便打打东泽、随州,挽个尊,应该到时候也没人敢说燕王败了。

    正好这些年,西凉也南征北战过于高调,引来了多方忌惮。如今大败一场,也顺便躲一躲风头,以求长足发展。

    慕广寒这边,则是不费一兵一卒让西凉与盟军互噬,洛州光复。

    西凉退兵以后,江南小半个仪州也都纳入囊中。更不要说又收了了随州精锐再加玄氏的支持,整个随州就在嘴边。

    虽然如此,两人神色却并不释然。

    就好像狩猎满载而归,可最珍贵的那只白色狐狸从眼前跑过,没有猎到。

    但两边又都知道不能贪。

    于是燕止心里劝自己:“已经足矣。”

    慕广寒也暗暗道:“战绩斐然。”

    偏又心有灵犀地不爽。虽都赢了,但又是谁也没能赢过对方。

    尤其是燕王。

    他最初南下的目的,本是活捉月华城主,完全没想到最后变成那么大的一盘棋。

    虽然结果其实比预想中好太多,可本质还是被月华城主溜来溜去,不可说是不挫败。

    ……

    如今,两相对垒。

    都没有把握能攻下对方,但又都不舍得走。

    燕止之所以单枪匹马来救何常祺,一是因为确信月华城主设了伏,不想害手下白白送命。

    二也是因为他本来打算带着何常祺的尸体回去。人多口杂,也不方便操作。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此刻,他倒是愿意再给何常祺一次机会。可尴尬的是,本该在小路尽头接应他的於菟营和赵红药,至今没有来。

    要是来了,他肯定毫不犹豫下手偷月华城主。

    互利互惠的约定已经完结了,翻脸不认人不奇怪。

    他完全可以……把何常祺扔给赵红药,自己冲过去捉了月华城主就跑。就不信他在这还能有伏兵?

    更何况,那人此刻的模样,也确实不太好。

    虽努力撑着,但明显摇摇晃晃、无力反抗,估计也不会像平日里一样能打。

    燕止:“……”

    其实吧,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月华城主面具下的真容。

    说是真容,其实也还是根本看不清到底长啥样。

    这人真就是满脸满身全是青紫色的疤痕,十分狰狞。不禁让燕止微微皱眉,几天前是他看错了么?

    明明记得月下萤火,这人脸上身上的伤疤并没这般厉害。他那时隔着面具,还想传闻真不至于,一个头脑聪明又意气风发的男人,就算丑能丑到哪儿去?

    如今知道了,是不太好看。

    不过战场之上,长得好看也无一用。

    比如他身后的何常祺,西凉著名美少年,都快被月华城主扎成一只刺猬了。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师远廖、赵红药也都长得挺好。

    但一个战斗力时高时低,都让人担心到时候月华城主放了他,他能不能一个人安全跑回西凉。

    另一个则是害他此刻单枪匹马孤立无援、只能努力虚张声势的罪魁祸首。

    唉。

    整个西凉,一堆祸害。

    正想着,月华城主的身子再度晃了晃,险些摔下马去。

    好在被那侍卫眼明手快扶住,却不料,他背后的死刺猬可逮到了机会:“呵,城主这般模样真够狼狈,快死了吧?”

    燕止:“……”

    月华城主纵然是看着快死了一般,也没忘了讥讽回来:

    “燕王看着也没好到哪里去,活像是一只落了单,打湿毛,马上要被叼走的死兔子。”

    燕止:“…………”

    他不禁再度与月华城主互相打量,都觉得对方的确看着样子比平常惨多了,应该值得一偷。

    但又不由得不互相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搞成这样的?

    燕止总觉得这月华城主还有什么后招,越是这样半死不活诱他上当,越是准备好了万全杀招。

    而慕广寒也不相信燕王真能落单。

    虽然他是设了伏兵,派了人在小路另一头拦截,但自己这几日毕竟身体不济,万一算漏了呢?

    为将者要贪,又不能贪。

    有时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反而是万丈深渊。

    风雨渐停,林间海东青飞过。

    一声一声,刺激得慕广寒额角突突跳。

    忽然间,燕止拱手:“月华城主,后会有期。”

    慕广寒:“……”

    旁边卫兵想去追,他拦住:“我们与西凉军打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尽了全力,也算大获全胜。眼下最好稳住所得,不必再贪多涉险、节外生枝。”

    纵不甘心,还是害怕猫腻。

    算了。

    一炷香后。

    何常祺:“他们……就这么放咱们走了?我还以为……必有一场……生死恶战。”

    燕止:“月华城主怀疑我拿自己做饵,后有伏兵。”

    何常祺:“那你有吗?”

    燕止:“没有。”

    何常祺:“……”

    本来有,谁知道赵红药去哪了?好在他的乌兔日行千里,多驮何常祺一个也不嫌多。

    就算月华城主反应过来,也追不到了。

    乌兔又跑了一会儿,何常祺苦笑:“今日大败,咱们回去要如何交代?”

    是你大败,不是咱们。

    但燕止并没有立刻把自己摘出去:“放心,先找人给你疗伤,此战是两位世子一意孤行、闯下大祸,与何氏无关。”

    何常祺:“我年纪小,在家里人微言轻。你打错主意了。”

    燕止失笑。

    “红药、远廖他们常说,小时候爱同你一起玩,可惜我来晚了,没能与你们当上儿时的玩伴,但我自信没有救错人。”

    何常祺没再说什么。

    半晌:“困了,睡一会儿。”

    燕止笑笑。

    西凉最难啃的一块骨头,终于松了。

    ……

    后来,燕王与月华城主都挺后悔。

    燕止后悔,是因为他只跑了一炷香的路,就遇到了灰头土脸、翻着白眼的赵红药。她那一路是被月华城主麾下文隽部伏击了,但对方也不敢正面硬打,骚扰了就跑。

    她只比原定时间迟了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倘若燕王能多拖延半个时辰,西凉军即将包抄月华城主、大获全胜了。

    慕广寒也后悔。

    燕王一溜烟跑没影,说明并不是设计好了勾引他去追,是真跑。

    难以想象那人一脸淡定,全是虚张声势。

    也怪他。当时他这边的可是一整个玄璋的万人随州军,而对面就两个人。当时他若咬咬牙,真就万人齐上,燕王就算再能打,他就不信能让他跑了!

    两边各自叹气。

    说白了,战场上哪有什么常胜和不败。

    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豪赌而已。

    拿全部力气去赌,未必能赢。

    但不敢赌的结果,往往就是后悔。

    这一点,倒莫名和谈感情很像。慕广寒摇摇头,如果真的像,他也不至于在战场不败,而情场上就没胜过。

    ……

    随后的几日,洛州结算战果,各种赢麻。

    西凉退兵,与西凉斗得两败俱伤的盟军也灰溜溜回去了,洛南栀已收复池城外围全部失地,正在部署城防。仪州江南的五座大城也尽纳洛州。

    邵霄凌也完好无损回来了。

    官方上的说法是,“少主人机智勇猛自己从西凉那边越狱出逃千里走单骑”,引来众人喝彩,洛州说书先生们甚至已经编好了惊险刺激的故事。

    只是西凉伙食不太行,邵霄凌饿瘦了些许。

    钱奎心疼地抱着他嗷嗷大哭。

    洛州少主倒是心大,拍拍钱奎,笑兮兮给慕广寒他使眼色:喂,我厉害吧?

    嗯,厉害,做得很好。

    慕广寒看着他,也笑笑,眼眶微微发热。

    都不怪他,这是什么样的信任。

    邵霄凌回来第二天,师远廖也“机智勇猛”地越狱了。

    洛州这边象征性的追了一下,就算了。

    出征时的十万凑数洛州兵,经过这两个月的实战,已经成了一支经验丰富的精兵。

    额外收获,还有随州十万精兵,将领文隽。拓跋部五万人,将领拓跋星雨。从西凉缴获的大批粮草,以及南越王送的大批军备与船只。

    玄璋虽然还是随州将领,但作为此次随州唯一打赢的战将,还带回了叛徒首级,一定会有高升,从此将有更多军权在手,成为月华城主的随州内应。

    要知道,洛州和东泽纪散宜的领地之间,就只隔着随州。

    有朝一日随州到手,小半壁江山,就能连起来了……

    ……

    点完战利品,慕广寒又去弄各个城池的新城防。

    要是可以,真想让阿铃去驻守天昌城啊。那里与西凉所占之地只有一水之隔,只有她随机应变守得住。

    他总是忘记阿铃是乌恒将领,唉。

    慕广寒就这么日日忙着,热火朝天。

    楚丹樨:“主人,您……大病未愈,该多休息。”

    慕广寒听他这话时,正抱着一堆图纸要去跟众将领商议:“我不困。”

    楚丹樨不依不饶,一把拦住他:“主人,您已有几天几夜没睡了?”

    ……

    慕广寒倒也想睡。

    只是最近倒了大霉,日日梦魇缠身。

    一闭眼,就是傅朱赢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指责、怨恨他,萦绕不去,怪他们相识之时就已在东泽有了数座城池却装作贫穷游医不肯坦诚相告。怨他翻脸无情、杀害旧爱、冰冷无情。

    慕广寒无奈。

    是是是,他最大的错,竟是当初没能第一时间将一切利用价值摊开给小乞丐看,让他放心。这个人无比好用,不需要再去高攀别人。

    傅朱赢给他闹了几天鬼,连带着死了八百辈子的夏锦熏也来了。

    当年夏锦熏是东泽锦绣城城主,说喜欢他,却只拿让他做真正所爱之人的替身……后面的一些事情,他已不想再回忆起,总之夏锦熏算是他第一个失手弄死的旧爱吧。

    那时他还年轻,一腔柔软炙热,不像如今这般麻木不仁。

    以至梦魇,后来缠了他许多年。

    一度让他痛苦万分,怀疑很多事情。

    而今倒是懒得再怀疑了。

    日子久了,发现那些人的怨的,本质都是他的“表里不一”。

    他以前喜欢一个人时,总是情不自禁太舔,以至于看起来往往无可救药地一往情深。而当那些人想要狠狠将他物尽其用,却陡然发现他私底下其实始终留有一分清醒时,就会怨恨他。

    他过去的所有“喜欢”,统统成了欺骗、虚伪、罪大恶极。

    但其实,在这世上,漂亮的人,可爱的人,很多都可以清醒自持,照样有人追捧、受到优待。

    唯有他会被记恨。

    说明了什么?他们觉得他不配。

    不配被平等对待,就只配感恩戴德、乖乖被骗,将拥有的一切交出来,然后死掉倍受怀念。

    着实荒谬。

    也真的好累。

    ……

    过几天,慕广寒百无聊赖,去给几位早登极乐的旧爱烧了点纸钱。

    没有图心安的意思,只是试一试,看看有些人能不能乖乖拿钱走。

    他烧的时候,楚丹樨一直心疼地看着他。

    “阿寒……你别,别为那种人自苦,不值得。”

    慕广寒笑笑。

    他还真不是自苦。

    因为他确实已经仁至义尽了,不然要他怎么办?

    顾念旧情,任人要挟?让傅朱赢好好活着,待他有朝一日对方污他通敌西凉、将他与纪散宜的关系昭告天下?

    还是不杀他,但为了让他彻底闭嘴,毒哑他,挑断手筋脚筋?

    已说过让他走了,是他自己不走。

    其实死了有时候也解脱,总好过另一些人,想死死不掉、想活又活不成。

    ……

    慕广寒是真的不难过。

    却不知怎么回事。那日纸没烧完,自己先吐血昏倒了。

    这次梦里,倒是没有梦魇,荀青尾来找他。

    慕广寒:“……”

    他望向梦里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我是又死了吗?”

    荀青尾叹气:“没,这是梦。但散宜有些担心你,让吾来看看你。你近来,似乎不是太好。”

    小狐狸有老婆,日常守男德。

    虽然心疼主人,也不能伸手抱抱他。每每此刻,他就自己团成一团,成了一只火红的毛团狐狸,圆润地滚过去给月华城主撸。

    慕广寒各种揉毛团:“我没事。”

    “只是……”

    只是怀念年轻时,一腔热忱,义无反顾。

    哪怕一次又一次的残酷现实都在告诉他够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必再奢求,不要再尝试。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总能撑到最后。

    可最近,却是真的有些累了。

    “也许,身为祭品,就该好好做一个祭品。”

    接受命运,放弃挣扎。

    回月华城,混吃等死。无需一定要在既定的命运里挣扎做出点什么,又或者努力扒拉一丝丝可能并无意义的甜。

    第30章

    话虽如此。

    慕广寒病恹恹地厌了几天的世,各种乱七八糟的没劲想法。却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又好了。

    许是太阳透过窗子照在手心,暖洋洋的,让他恍恍惚惚、百无聊赖、翻来覆去、又饶有兴趣地捕捉了一会儿,心情不错。

    又也许是小小少主端了碧玉清粥来看他,九岁的男孩粉妆玉琢,声音嫩笋一般俏生生,鲜活可爱至极。

    他好像历来如此。

    每回想要算了,又总能找到理由让自己重新觉得人生在世……也还凑合。

    邵明月一双眼睛清透认真,白瓷碗里热气腾腾的粥搅啊搅:“师父父,多吃一点才能好得快,我喂你,我吹,我吹,来,啊——”

    慕广寒垂眸,一口软糯吞下去。

    暖阳照着后背,胃里也很是熨帖。

    日子总体不怎么甜,但偶尔一些细碎温情,又很入心。

    一会儿,洛州少主邵霄凌大步流星,也跟着进来了。他本来在西凉关了几天饿瘦了一些,这下回营几日大鱼大肉,很快又吃回了曾经的容姿俊朗、意气风发。

    此刻,他兴冲冲抱着个托盘,上面琳琅摆放许多衣饰物件。

    然而一进屋看见慕广寒,立即就是一个大大的皱眉,拨浪鼓一样摇头:“不行不行,阿寒,你这副模样得好好地在这多住两天养一养,才好回去见南栀!”

    西凉的鹰都跟着军队撤走了,洛州的信鸽也总算能飞来。

    前几日,洛南栀安顿好了池城外的城防,已先一步回了州府安沐城。昨日,慕广寒还接到了他的亲笔信。

    洛南栀的书信一如既往素雅的信纸,优美的笔迹,栀子花的幽香,“于府邸恭候月华城主”。

    邵霄凌:“我啊,虽与南栀从小一同长大,知他从不以貌取人……”

    但不在乎样貌,也得有个限度。

    邵霄凌伸手,捏过慕广寒的脸,几乎贴着鼻子,皱眉上上下下瞅啊瞅。

    偷偷替他愁。

    回想初见之时,月华城主虽一半毁容,好歹剩下半张脸还可以一看。

    可自打连着两次月圆之夜发病之后,他这毒纹久久不退、整张脸都斑斑驳驳的模样就变得越来越久。上次倒还好,五六天就褪得差不多,这次却是已经五六天过去了基本没见好!

    是是是。

    南栀是修清心道、素来品质高雅,不在乎世俗眼光。

    但也不至于是个十全圣人吧。

    就算是要为了洛州默默躺平,邵霄凌推人及己——就阿寒之前那个样子,换做是他,吹了蜡烛躺也就躺了。

    可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

    慕广寒并未告诉邵霄凌,其实,他的心境早与之前不同。

    哪怕拿到洛南栀的书信,也没有欣喜,没有期待,没有雀跃。一片平镜无波。

    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种空荡荡,让他有些难过。

    回想以前,不管每一次摔得有多惨,下一次还是会毫无顾忌地继续努力尝试和新美人贴贴。义无反顾、一往无前。总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彻底绝望之前总能满怀希望。

    很蠢,他知道,但至少勇敢灿烂。

    这几年倒是越发麻木、想做也做不到了。

    ……

    邵霄凌一向大大咧咧,哪能体察到这等细微情绪。

    连着几日,他都沉浸在跟钱奎乐呵呵地算着这次到底收复多少失地、赚了多少钱粮,顺带自豪回忆“洛州少主一头独狼在西凉敌营做人质”的大无畏峥嵘岁月中。

    除此之外,就是筹划着怎么给月华城主搞个衣锦还乡的大排场。

    洛州好容易扬眉吐气、百姓振奋,怎能不大肆庆祝?

    至少得比上一回十里红妆更排面吧!

    说干就干,人还在仪州,就忙不迭先替月华城主选了一套华丽万分的金青炫彩大凤尾礼物,顺带各种金灿灿、亮闪闪的饰品,连束发的发冠都选了又大又重又闪的,保证一里开外亮瞎眼。

    哎,总归,人靠衣装。

    脸若实在救不了,好歹在“背影俊朗”这点上下下功夫,能帮打扮一点是一点!

    于是,邵明月喂完了饭,邵霄凌就开始摆弄床上的人,那比孔雀羽还要绚烂华丽的金银丝珍珠坠钻新衣服,各种在他身上比划。

    “唔,袖子似乎长了些,得改。”

    “颜色倒是很衬。”

    “阿寒你原来如此和这种最大最闪的宝石相衬,我再给你多订几件!”

    “……”

    慕广寒无奈,由他摆弄。

    摆弄着摆弄着,邵霄凌忽然脸色一变:“喂喂喂,阿寒,你手指……怎么,又在渗血?”

    慕广寒从小各种伤病习惯了,后来身上一些小病小痛都常常感觉不到,此刻循着邵霄凌震惊的眼神看去,果然手指的绷带下面竟隐隐透出血污。

    他愣了愣,随即,只觉胸口闷痛。

    噗——一口血,眼前一下黑了。

    片刻死寂,时光静止。耳边,邵霄凌一边谋杀般地拼命晃他,一边杀猪般嗷嗷地惨嚎着喊医者。

    慕广寒发誓,他绝不是故意吓唬人。

    非要说的话,这是正常现象。

    距离命中注定死掉的那天越近,他的身体就会越差,这是月华城主的宿命。

    也没什么不好。

    他曾听过有一个说法,所谓“生老病死”,“生死”中间还要隔着个“老病”,好像很是残忍。但如若没有那个老病,一个人年纪轻轻、好端端绚烂地活着,亲朋环绕爱人在侧,毫无征兆死了,大概只更残忍。

    反倒像他这般,先难看、虚弱,到时也能少些留恋。

    他这次吐血后,又昏迷了半日,很无奈醒来前还听了一场二世祖与侍卫的大争吵。

    邵霄凌嘴没遮拦,噼里啪啦怪侍卫贴身照顾不周。后来侍卫也急了,咬牙反驳若非月华城主为护洛州南征北战夜不能寐、又在战场被燕王所伤,身体又怎会弄成这样?

    最后邵霄凌被怼得不做声了。

    再然后,来了个老年医者。据说是当地名医,把了脉之后长叹一声:“其实,此人身子倒也没虚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开点好的汤药,尚且能补。”

    “屡屡吐血,是因心事过重。”

    “心病……嗨,还是得自己想开。”

    邵霄凌和楚丹樨听说还能补,双双松了一口气,反而是昏昏沉沉的慕广寒皱了眉。

    心病?

    胡说。他哪儿来的什么心病?

    ……

    又休了几日,慕广寒总算能下床了。

    楚丹樨不知是不是那日被洛州少主怪“照顾不周”怪出了阴影,分明脸色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卑微苍白、每天亦步亦趋紧跟、保护过度,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日子已近立秋,天气却依旧炎夏般燥热。

    慕广寒之前躺得都快长蘑菇,好了自然是到处浪。这日浪到江边,只见江上往来船只多了许多,有的还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一问才知道,原来对岸的乌城在每年立秋这几日,都要举办一个传统而盛大的“玉秋祭”,不仅有传统的夜市、放灯,还有各种各样的买卖和戏法,十分值得一去。

    慕广寒:“哦?”

    连日里,老医者千叮咛万嘱咐,都是“心病得需心药医”。

    他被念得耳朵长茧子,又迫于邵氏父子眼神威压,只好答应不再“讳疾忌医”。既是如此,那不如遵医嘱,去对岸热闹集市逛逛,吃点好的,治治心病。

    说去就去。

    当天中午,他就跑去江边和船家谈好包下了一条小船。黄昏时依约上了船:“我要一个人去对岸灯火繁华处散散心,你别跟着。”

    “主人……”

    楚丹樨当然不同意。

    黄昏江边,两人拉锯。

    慕广寒:“你还知道我是‘主人’?我的话你不听?”

    楚丹樨垂眸:“可是阿寒,你身体还没好全,万一又吐血,何况那边人多而杂,若是遇上什么坏人……”

    慕广寒:“遇上又如何,你明知我反正死不了。”

    结果,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楚丹樨如遭雷击,脸色瞬间一片隐忍惨白。

    “阿寒。”

    “你别这样,”他呼吸艰涩,“你、你别……”

    慕广寒不再理他,径直上传。谁知下一刻,竟被侍卫从身后一把抱住。

    “阿寒……”

    那人紧紧箍住他,声音微微颤抖:“阿寒,若是外面这么些年,你都不开心,倒不如,我们回去,跟我……回月华城,这外面的纷争,咱们都不管了。咱们回家,我日日照顾你,陪着你,给你做好吃的,陪你游玩,好么?”

    慕广寒叹气。

    想来,这不是楚丹樨第一次跟他说这种话。而他一直都没回去,想必每次的答案应该也都是一样的。

    不想回。

    也不愿回。

    月华城是家,却同时也是在他懵懂无知时,强加给他一生命运的枷锁之地。有些事他不去深剖细想,却不代表不曾失望、疑心过。

    更不要说……

    在他那被“浮光”根除抹去、模糊不清的残余印象里,楚丹樨并非是如今这般并肩作战、可以信赖的战友,而只是一个让他很不开心的人。

    这个印象虽模糊,但多半不是错觉。

    前几日吐血昏迷时,楚丹樨还曾低声喃喃把头埋在他颈间,“都是我的错,阿寒,若是我当初……”

    当初,什么呢?

    他已不愿深究,反正转头也又会忘。

    无非又是一次令人沮丧难过的“一厢情愿不得善终”的事情罢了。

    唉。

    小船顺流而下。

    离河对岸越来越近,就越能清楚看到那繁华的水畔的乌城上,一片红色灯笼繁华。

    琵琶声声与歌谣婉转轻慢,很是烟火气。慕广寒低下头,又见河面上已经有不少许愿的莲花小灯已经顺流而下,有的就漂浮在他船儿四周,有的在船前被点亮的河面浮光摇动、有如星海璀璨,而他正在其中。

    真美。

    他伸出手,撩拨了一下河水。

    不顾绷带下伤口被浸湿,捡起一只刚好飘过的小小小莲花灯。

    灯里,两张小小字条,一个浓墨重彩一点,看似男子的字迹——“此生得我娘子,夫复何求”,旁边是女子娟秀的字迹——“愿与夫君同心,白首不离”。

    两厢情愿,共放一灯。

    啧,多甜蜜。

    慕广寒不自觉羡慕地扬起唇角,继而却又被香味吸引抬起头:“对面的船家,烤鱼卖吗?”

    他将莲花灯放回水中,从对面路过船拿了一条现烤的鱼。烤鱼好吃,又香又酥,比莲花灯实用,莲花灯上的字条再甜腻,又不能啃、又不管饱。

    一切都好。

    只在快要靠岸时,又反应过来一件糟心事——这乌城之所以能繁华平和、百姓安居。究其原因,因为它并不属于仪州,所以未被此次战乱波及。

    不属仪州,它属哪呢?

    它属于……和仪州一水相隔乌恒的地界。

    乌恒,卫留夷的地盘。

    慕广寒:“……”

    说起来,他当时的发誓,是“此生再也不踏入乌恒州府郢都”,还是“再不踏入整个乌恒”来着……?

    但无论如何,热闹水边街市,已在眼前。

    来都来了,没道理不下船。

    管他什么誓言呢。

    慕广寒一下船,水边卖桂花糕的娘子就迎上来,她戴着一只狐狸面具,听声音甜甜的:“哎~公子这一身好打扮,尝尝倩娘桂花糕?甜咸都有,乌城招牌!”

    慕广寒尝了一块。

    又甜又糯,确实美味,就买了两包。

    卫留夷已经回乌恒了,是前几日被阿铃给硬生生拖回去的。

    走前还来找过他,结果被邵霄凌开口洋洋洒洒怼了一通,什么也没能说,只留下了一封书信,淡淡牡丹香。

    慕广寒没有拆。

    不想看。

    傅朱赢的死,最该被杀鸡吓猴以儆效尤的本来就不是西凉何常祺,而是卫留夷。

    月华城主翻脸无情,前任都杀。

    阿铃最为警觉,火速拉着卫留夷跑了。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乌恒就在洛州边上。借了粮草又如何,弱州无外交,成天被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估计乌恒侯最近的心情也是不太好。

    慕广寒垂眸笑笑。

    看,他也给了那人机会,让他权衡。希望卫留夷这次能做出正确决定。若是可以,他是真的不想又跟前任走到非杀不可那的一步,好像他为人多凶残。

    唉。

    算了。

    ……

    很快,慕广寒人已踏入市集最繁华处。

    买买买,吃吃吃,走走走,满眼琳琅。只有一个问题——他越发觉得自己不是在南越,而是捅进了西凉老窝。

    街上竟有那么多人画了绘面,几乎一半人都顶着一张画脸。其余一些没有画脸的人,则多和之前卖他桂花糕的老板娘一样,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耳边,小贩叫他:“哟,这位公子,您的扮相很是不俗呀。”

    慕广寒:“……”

    他根本没有“扮相”。

    他来之前,并不知道这乌城“玉秋祭”的习俗,是各家各户都喜欢以各种夸张奇怪打扮上街的。因此,他就只是在脸上草草包裹了层绷带,就过来了。

    这年头,战乱多。

    受伤而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在街上不特别奇怪。反倒是他平日里戴那一张金面具,在人群中未免太过显眼。

    他怎能想到,面具倒是在这“玉秋祭”很正常!反而他裹成这样,倒是会引来不少同情的目光——

    这人既受伤严重,又没钱买装饰。

    唉,可怜。

    早知道他就一如往常戴面具过来了!

    小贩继续吆喝:“客官,这扮相虽好,但今日过节,加上面具更是喜庆。不如来我摊上挑挑?瞧,这兔子好看,最适合客官,我给您打折!”

    说着,不由分说往慕广寒手里塞了个兔子面具。

    “……”

    还偏生还是个三瓣嘴的花兔子!

    慕广寒一时阴影都出来了,却拗不过那小贩热情似火、一定要做成这单生意。随即天公也帮衬他,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雨。那小贩嘿嘿一笑:“客官,巧了,我也卖伞”。

    最后慕广寒买了把伞。

    一把兔兔伞。

    真不知道老板为何那么喜欢兔。

    江南多雨。细雨之中,街上行人并不介意,小贩们也个个撑起雨棚,依旧繁华嘈杂。他亦撑着伞,沿街继续逛,前面一大户人家张灯结彩办婚宴,热闹非凡。

    他在那处驻足了一会儿,听人们说这新郎新妇的故事。那是一个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的故事。男子是当地官宦世家,去年高中后得了不错官职,女子又书香门第,才情出众、又貌美如花,两家都对女子宠爱,也为此婚事满意至极,立刻替新人置办了这新户宅院。家中香车宝马、仆从婢女一应俱全。两人亦是从小感情笃厚,如今得偿所愿、举案齐眉,简直圆满无缺。

    慕广寒:“……”

    他一边嚼桂花糕,一边听完了一整个别人双双命好的故事。

    好在八卦路人说完此故事,对着婚宴宅邸的另一半华丽的人偶戏台,又接着说了另一个故事。

    对面人偶戏台上,几个非常漂亮、以假乱真的人偶,正在吱吱呀呀跳着舞。据说隔壁员外郎家的儿子也是风流少年郎,却因对心上人求而不得而人疯了,后来花千金买回去了一只跟心上人一模一样的人偶,每日对着那人偶打扮梳妆,抱它入眠。

    慕广寒:“…………”

    路人:“哎,故事悲惨,令人不忍卒听。”

    确实悲惨。但慕广寒偷偷多看了几眼那人偶,他……竟有点能理解那故事中的疯子。

    因为人偶确实做得精致,以假乱真。要不是那么大不好藏,他说不定也买回去一个,每天抱着入睡。

    当然肯定不能真买,会显得月华城主脑子不太正常。

    但,想要。

    想要能有什么人属于自己、抱在怀里,哪怕其实是个冰冷的死物。

    因为,是真的,孤独。

    ……

    慕广寒其实,完全清楚自己的心病在哪。

    倘若他小时候能不是孤儿,而是有爹娘疼爱、有爹娘撑腰。或许他就能在长大后更能挺直腰杆,专注这世上他真正擅长的事情。而不至于无可救药地缺人疼又自卑,无论心里知道多么不切实际,还是渴望有生之年能找到一个“归宿”。

    但偏偏他没有。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愿意看看他、抱抱他、暖暖他。

    于是那个空洞,越来越大。大得别人给他一点点好,他就感恩戴德是人是鬼分不清。一次次努力付出,尽力去帮别人、给对方最需要的,填补对方的世界,想要以此换取别人的喜欢。结果可笑的是,他以为可以真心换真心的事,却永远换不到,永远不得善终。

    以至于后来,也渐渐地灰心了。

    从不求回报、全心全意地付出和等待,逐渐变作默默保持一分清醒,甚至三五分清醒。一边凄凄惨惨地等着,一边顺带手查查对方势力、看看对方城防、挖挖对方下属。

    ……这像话吗?

    更不像话的是,反抗能力越来越强,不止一次与旧爱反目成仇。

    然后,一座城、两座城,一个州,两个州。得非所愿愿非所得,小半壁江山到手,虽然事实上确实是“谈恋爱没谈成不得已拿到的”,但这话说出去谁能信?

    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以至于身在其中,也渐渐地,一点点地变了。当年,能够无底线纵容夏锦熏,也能徒劳地等傅朱赢和顾苏枋,可后来遇到卫留夷,他其实见势不对他就早早想跑了,只是不小心没有跑掉而已。

    而眼下,再到洛南栀。

    洛南栀从未曾做错任何事,可他竟无法控制地满脑子都是防备,那人不像邵霄凌一样傻乎乎,会真的欢迎他么?会不会觉得他功劳太高太得民心而心生防备?会不会正在盘算什么计谋把他挤出洛州?

    一腔热忱的阿寒,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明明还没死心,却又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了,变得异常清醒。

    这种心灰意冷,大概就是他如今的心病。

    不抱有幻想,才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可不抱有幻想,那所有幻想的事情,就再没有一丝丝发生的可能性了。

    这真是人生中的究极两难。他也想过很多办法,也想过找寻别的东西填补那空洞——比如教养可爱的小小少主。可看着邵霄凌和明月之间那样血缘相关的叔侄默契,他又知道自己永远插不进去。又比如以前,他也曾经想要说服自己,他有荀青尾和纪散宜其实就够了,有可以真心信任的朋友足矣。

    可无奈,那俩又是恋人。

    一边给他左拥右抱,一边人家俩暗戳戳甜甜蜜蜜,真好友每天给他扎刀。

    以至于,如今人生在世,唯一真实的快乐……

    是和燕王斗。

    这也太悲惨了。

    一阵大风,吹翻了他的兔兔伞。也吹得本就疲倦叹气淋得湿漉漉的月华城主躲到旁边一个回廊凉亭下避雨。

    桂花糕凉了,他人也有点儿冷。

    整个人团在凉亭角落修伞,正苦笑着修不好了,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这场大雨,有这般让兄台不悦?”

    那人伸出手,指尖修长:“我本以为,这是一场知时节的好雨。”

    “毕竟,秋雨过后,立刻种菘,应能长得很好。这样过冬时丰收储存,百姓一冬都不会忍饥挨饿。”

    菘,南越这边叫大白菜。

    北边才叫菘。

    慕广寒有些恍惚,缓缓抬起眼去。

    亭子明灭的红色灯笼,乌黑长发下,生生照映出一张长发遮面的花兔子脸,冲他露齿而笑。

    那一瞬间月华城主毛骨悚然,还以为看到了西凉王。

    但还好,这并不是他今日第一回 被吓。

    之前在市集上,他已至少看到了七八十来个“西凉王”——在玉秋祭上的扮装也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余兴节目,有人扮得很是拙劣,面粉糊在头上、兔子也没画对,身材也矮了些。但有的却是极逼真,以假乱真的银丝,精致的兔脸,就连金色卯辰戟也仿了个九成。

    又身材高挑、器宇轩昂,往那一站,路过的人都赞“太像!”他家夫人就在旁边,全程抱着丈夫的手臂得意洋洋。

    如今这个,也像,只是没染银发。

    好在真正的西凉王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此次西凉大败,那么多事,他得着回去处理……

    正这么想着,慕广寒目光一滞。

    只见雨丝落在那人手掌,他手指修长,分外好看。左手的食指、无名指,分别戴了两枚眼熟的戒指。

    而之所以少了一枚,可能因为拇指的扳指,之前某日被人给摸走了。

    “……”

    “…………”

    慕广寒二度毛骨悚然,这次是真悚然。

    那一刻,唯一的念想,别认出我,别认出我,可千万别认出是我啊!!!

    一边脑内疯狂垂死挣扎,一边又安慰自己——应该还能苟一下?

    西凉王是看过的脸,也看过他戴面具的模样。但像他此刻这种整张脸裹得像个粽子的样子,说真的,把他扔到荀青尾面前,小狐狸恐怕都要认半天。

    何况他身上又没有什么显眼的信物。

    也许运气好的话,就只是一场萍水相逢?

    ……

    片刻之后。

    萍水相逢,变成了被迫拼桌。

    燕王替他修好了伞,“既是有缘,我请兄台共饮一杯”,随即不顾他的反对,就将他生拉硬拽去了乌城最好的临江酒楼包间,燕王请客,点了一壶上好的桂花酒。

    难缠的敌人是良药。

    一出场,月华城主药到病除。

    深深反省自己适才的孤独寂寞冷、悲风伤月都实在太过矫情了,要是可以重新选择,今晚他绝不一个人来这鬼地方送人头。

    为今之计,只有假笑。

    “在下慕容望舒,东泽游医,幸会幸会。”机智如他,从和燕王第一句交谈,就丝滑地伪装了浓重的东泽口音,虽然很可能并没有什么用。

    燕王:“顾野兔,西凉……商人。”

    “……”

    化名都是兔,他有多爱兔???

    月华城主如坐针毡。

    饮酒一杯,开始上菜。为转移西凉王的注意,他只能硬着头皮侃侃而谈,这个菜在东泽叫什么,那个菜在东泽应该怎么称呼,东泽的风土人情,为医者的种种不易。如此这般详尽,谁能不信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泽游医?

    “对了,既是有缘,望舒不如免费替兄台号个脉。”

    燕王大方把手伸了出来。

    慕广寒:“实在是脉象强劲有力,兔兄好身体。”

    燕止:“不,还是月华城主好兴致,佯装把脉,偷偷在下什么毒呢?”

    慕广寒:“……”

    慕广寒:“…………”

    若是可能,他也不想如此卑鄙,但明知打不过总得想法子牵制!

    总不能真的送人头。

    西凉王倒像是浑然不惧,轻笑一声:“城主莫怕。今日既是萍水相逢,你是望舒,我是田间野兔,不作其他。”

    “只不过,当年的笨野兔一头撞在木桩上,从此有了‘守株待兔’。不知今日田间野兔若是被城主麻翻了,民间又会有什么新词儿?”

    正说着,小二又来上菜了。

    “客官,来嘞——洛州那边大胜以后风靡的新菜式,本店刚刚学来,上好的‘月华城主麻辣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