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慕广寒不得不说。
……勇气可嘉,可惜演技差了火候。
一个个嘴里甜言蜜语,盯他的眼神暴露得一场彻底,活像秃鹰在盯五花肉。炽热得简直恨不得能当场将他扒皮抽筋、从他身上剜下各种好处!
真就把人当傻子。
犹记几年前,陌阡城中贵族们并不像这般乌烟瘴气。
那时顾苏枋把他们管的服服帖帖,一个烦躁的眼神丢过去,那群贵族都得一个个站得直挺挺、吓得哆哆嗦嗦、乖乖不敢造次。
谁想如今疏于管束。一个个变得那么肆无忌惮、不加掩饰!
不过也好。
方便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慕广寒想想自己以前也是傻,总是怀抱期待、一次次逆来顺受,却很少想过用这些人自己的方式打败他们。
今时终于,不同往日。
以前月华城主只想跟别人“真心换真心”,不惜奉上血肉之躯、真金白银。
如今换成别人拼命跟他讲“情分”、“真心”。而他伸手管别人要真金白银。
想要攀附击退西凉几十万大军的月华城主?
巴望着能让其为自己所用、乱世之中分一杯羹。又或是将之剥皮拆骨、吃干抹净?
可以。
但竞争众多,总得攀比一下“诚意”。
一旦进入这个套路,事情就变得异常简单。
慕广寒发现,只要他降低道德底线、比骗子多走一步,用更大的“利益”吊胡萝卜一样吊在这群驴子面前,并乖乖伪装成他们心中“易于捕捉的珍贵猎物”,便无往不利。
当然,也多亏了他曾经的恋爱脑与舔。
让他那被《月华城主风流史》记录下来的各种冤种经历,大大加深了陌阡贵族对他的刻板印象——
月华城主缺爱、自卑、好骗。
谁能用美色深情把他收归己用,就是一本万利!
慕广寒:“……”
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
但怎么表现你们的真诚呢?拿出真东西来!
不得不说。将各种礼物、讨好、赞美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
陌阡高门美男的“自大”,与战场上的“轻敌”如出一辙,还真信他傻傻的好骗。
亦相信他喝高了以后,口中喃喃的洛州各种各样“不可多得的投资”、“绝佳的生意”。
不知何时,慕广寒平日同陌阡的各色高门美人一起吃饭喝酒,观瞻美色的局,渐渐成了他疯狂帮洛州招商引资的局。
各种金钱货物收入囊中,很快慕广寒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邵霄凌和洛南栀就作为月华城主的“业务代表”上了。
从白天到黑夜,各种与人觥筹交错,要钱要东西要投资,忙得掉头。
真·日进斗金。
洛南栀起初还觉得,一些信口开河的许诺,未必能够兑现,提前收了那么多金银货品,像是在骗人。
邵霄凌就不同了。
应付那些陌阡名流,跟他们谈生易,从其身上扒油水,全程竟毫无障碍、浑然天成!
也不知道洛州侯天生贵气、从未缺过钱,为何会干啥啥不灵、骗钱第一名。
短短几天,他那些“洛州这好那好值得投资保证十倍收益”的话,那些编的金山银山铜矿铁矿地大物博然后狮子大开口还一本正经“已经算你很便宜了我好亏啊”的气势,慕广寒自愧不如。
原来一旦放低底线,坏得前所未有,就能爽得前所未有!!!
当然,这种“坏”,本质和他那只习惯让人占便宜的自卑本性,是相悖的。
因此有时午夜梦回,难免心虚。
尤其是……哪天顾苏枋忙完了,回过头来突然发现,他已经仿佛打家劫舍一般,把整个陌阡城高门大户的油水都狠狠刮了一层,正在卷款回家的路上。
南越王会怎么看自己?
就,虽然。
他心里珍贵的小兔团,还有温暖的拥抱,都已努力……找替换掉了。
但还是难免私心。
希望自己在顾苏枋心里,能多少留下丁点儿好的印象。
虽然也很清楚,这点“好印象”百无一用。
可谁让南越王毕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给过他一场美梦的人。在他心中地位,永远与众不同。
他能接受傅朱赢的诅咒、卫留夷的憎恨。
但如果有朝一日,顾苏枋也用那样鄙夷厌恶的眼神看向他呢……?
这么一想,慕广寒果断想跑。
早日回洛州,躲着一辈子再不见他。
但不行。
陌阡这群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谁跟赚钱有仇啊?这种“日进斗金”的日子,不能轻易回去!!
于是他又悲催地发现,如火如荼生意的温暖,说不定已足够……帮他抵御南越王冰冷的眼神带来的当胸一刀。
哎。
人生在世,什么玩意!
真就是人变鬼鬼变人。没有心的人天天上演真情实感,有着一颗心的人,渐渐修得没有感情。
也罢,干都干了。
回去之前,不如再多干几票大的。
于是后几日,月华城主更是在言语间隐隐加了一把火。放出了一些他与东泽纪散宜、西凉王燕止都“关系匪浅”的风声。
背后可供遐想的利益,更是无穷无尽。
一下子就连之前还不肯咬钩的陌阡几大世家都开始按耐不住。为把传言演得更加有鼻子有眼一些,慕广寒还在考虑要不要了为了拓跋星雨部族的事情,干脆去一趟东泽。
但又担心与纪散宜的真正关系暴露。
倒是不如把西凉拿出来做幌子更为妥当。
可又有一个问题。
西凉王眼下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只怕没空同他联手做生意?
不成想,想睡老天送枕头,想啥来啥!
隔日,陌阡城中权贵们就疯传,南越王顾苏枋昨晚收到一封来西凉王的亲笔信。
信中,西凉王表示愿意归还仪州的全部领土,只有一个条件。
要月华城主慕广寒本人亲自前往西凉,详谈归还事宜!
……
连日里,顾苏枋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尽管找到了拒兵天子的借口,但想要这借口说得过去,就绝不能任内奸探子把他们囚禁乌恒侯、宁皖侯的真相给传递出去。
因此陌阡连日封城宵禁。
顾苏枋亲自严查了三轮探子内奸,抓了不少人,丝毫不敢放松。拿着西凉王的书信来寻慕广寒时,脸色并不好看。
“‘吾友广寒’?”
“吾、友?”
慕广寒:“……”
时隔多年,也是难得,他竟再度从顾苏枋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情绪。
当然,也能理解。
南越王这段时日被他裹挟、连天加夜查内奸,结果收信却见月华城主竟被西凉王称作“吾友”,这事换谁都要气闷。
“你放心。”
慕广寒接过他手中信。信中字迹娟秀工整,一看就是别人代笔。
“我去西凉,一定把仪州给你完好无损地拿回来。”
顾苏枋一双清浅狭长的眸子眯起:“‘给我’带回来?”
慕广寒:“…………”
今日的南越王,一反常态,浑身是刺。
也好。
换他还是平日那温柔样子,他反而不忍心去打破那一层尚有一丝余温的幻象。
倒是今日,气氛正合适,他也破罐子破摔、造一回次。
“冕旒,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他抬眼,目光直直望着他。
以前不敢,今天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洛南栀说,修了清心道十重的人,虽旧情不在,但旧事……都还记得。”
“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逼你,一定要弃我而去。”
“你说出来……告诉我,给我一句实话。我保证从此再不纠缠。”
“……”
本以为容易的几句话,竟说得七零八落,不成句子。
就连手指都僵冷颤抖。
慕广寒恍惚,下意识捏着衣领里面的小戒指,太过用力几近捏碎。
其实当年很多事,他都强迫自己忘了。
中间那么多年,更是去过许多地方、重新喜欢过许多人,并非日日都能想起顾苏枋,有时甚至成月想不起来。
可为什么,时不时的,丝丝入骨的回忆,又总能让他一次一次,被重新打回旧日魔障之中。
再度想起那一段温暖迷恋、如梦似幻的日子。
想起滚烫的怀抱、腻乎乎的亲吻,想着雨天一起躲进被子胡闹,冬雪共同依偎火炉边上烤年糕。想到他说“你咬”,然后他在他左手无名指上那一只小小的、专属的牙印。
慕广寒的目光往下落,落在顾苏枋的左手。
那里一如既往,戴了一串非常华丽的手饰。好像是他弟弟过去送他的,那枚印记一样的牙印,就隐没在手饰的戒指与宝石流苏下,看不到。
……都不重要了。
他胸口涩然,闭上眼睛。
他想要的,甚至不是真相,只是一个彻底的“结束”。
曾经美梦一样的故事,忽而戛然而止。他时至今日,想不明白。
他想听他告诉他。
一个“结局”。
一个能够让他走出去的结局。
不管那真相是什么。再难受、再遗憾、再唏嘘,都过去了。
他几近绝望地,看着顾苏枋。
看他长身玉立、气质卓然。那张脸面无表情时的样子,很像当年装正经的的他。
可其他的一切,却不像。都不像。
半晌,顾苏枋垂眸,冷冷开口:“我说过,不许你再叫我冕旒。”
“……”
“好。”
好,然后呢?
慕广寒依旧期待着,希望他能再多说些什么,让他死得明白。
同样是失去了喜怒哀乐,为什么洛南栀,就能比顾苏枋温柔那么多。
为什么,偏偏是这世上唯一给过他甜的人,带给他最深的绝望。
头很疼。
慕广寒的晃了晃。锥心刺骨的疼也是良药,让他一瞬间清醒。
算了,不问了。
本来也没什么可问的,哪有什么忘不掉。他从不长情,见一个爱一个。最近更只爱钱。
“阿寒!”
慕广寒停下脚步,恍惚着,没有回头。
“是我的错。”
他看不到顾苏枋的表情。只听得他声音隐忍、空洞,在王府空荡荡的大殿回响。
“一切都是我的错。”
嗯。
随便怎么样吧。
慕广寒咬牙按住胸口,最终只轻轻点了点头。
……
出了王府,慕广寒倦了,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只愿长睡不再醒。
可刚回小院,又见人一身瘦骨嶙峋、跪在门口。
这人正是之前差点被宁皖侯被打死的男宠。因身体太弱,休养了多日,刚能下床就来跪谢他。
其实,救下他以后,慕广寒才发现,他们其实并非第一次见面。
他们很久以前就认得。
“但我以为,你当年跟了樱懿,他会好好保护你,免你漂泊、无枝可依。可你后来,又怎么会流落到宁皖?”
男宠垂眸,凄然而笑,满目苍凉:“那样的人上之人,图一时新鲜罢了,我对他来说无非是个玩意儿,又怎会真的待我好?”
“以色侍人,色衰爱弛,不可能……长久。”
慕广寒一时无言。
眼前人虽形销骨立、苍白瘦削,依旧可以看出美貌,远不到“色衰”的地步。
只是慕广寒想想上次见他,已是将近十年前时,那时此人不过十五六岁,细细打扮以后艳绝天下,确实是比如今又艳丽许多。
男宠名叫容修。
曾是慕广寒机缘巧合救下的卖身男奴,当时一身的病,又无家可归,慕广寒看他年少可怜,一度将他带待在身边养着。
后来,遇到了姓樱的小子。
樱懿是个商人,有着商人特有的清醒。
当时慕广寒有钱,樱懿就对他笑脸相迎。一直顺着他说话、待他态度温和有礼。
当年的月华城主,也很是不挑。
有人彬彬有礼、待他温和,他就心动。
但很快,在这温柔的日复一日之中,慕广寒分明能看出樱懿的偏心。
两人一同逛集市,樱懿处处不忘:“阿寒,这糕好吃,咱们给容修带一份吧,容修都没有尝过。”
“阿寒,你瞧,这件衣服这多适合容修。”
“阿寒,容修身体不好,咱们多顾他,车马慢一些吧。”
“阿寒,北方极寒,容修怕冷,咱们给他添置一件毛裘大氅如何?”
偏爱事事处处,润物无声。
遑论樱懿每每看向容修的清丽脸庞时,那沉醉带笑的眼神。每次下车时也会先伸手去扶容修,举手投足都分明是小心翼翼的珍惜。
月华城主就懂了。
……
容修自幼家贫,不曾读书习字、又加胆小懦弱不善言辞,想来想去唯一比他好的,也就只有容貌。
但他就能凭那一副楚楚可怜的好容貌,就能换来偏爱。
哎,也罢。
毕竟容修身世可怜,乱世之中四处飘零、也是辗转不易。而樱懿是北幽很大的商贾之家,能从此得他疼爱庇护,也算是苦尽甘来、有了依靠。
月华城主虽不免羡慕,但也乐得成人之美。
于是,当年将容修托付给樱祖,只身离开了北幽。
樱懿信誓旦旦,会一心一意待容修好。当时两人也是蜜里调油、一副你中有我、再不分离的模样。
谁成想,在那之后,樱懿就宠爱了容修不到一年,就腻了,很快寻了更美的新人。
再后来,一次宴会,一个客商看上了容修,樱懿就做顺水人情,把容修送了人。
随后七八年,容修被辗转送来送去、卖来卖去了很多次。
才最终流落到宁皖侯府上。
“……”
实在离谱,过度荒谬。
慕广寒本以为这陌阡城的“百鬼夜行”,已是丑态百出的众生相写照。
谁知终究还是远远低估了世道。
世上很多人没有心,只把旁人当玩物、猎物、工具、踩着往上走的垫脚石。
偏偏这种人,为了达到目的,往往也会装出各种真心。
演的不好也就罢了。可偏又有不少像樱懿那样,演的只怕当时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这要让常人如何分辨?
鬼能演人,有时比人还像人。让这世道里真正拥有一颗心的人,如何交付?如何不怕?
……
慕广寒庆幸,虽然世道总是让人绝望。
但他身边,终究还有可爱之人,让人觉得人生多少还有一些好。
比如,此刻在他院子里扎堆的小可爱们,洛州侯、大都督、拓跋星雨和钱奎。
邵霄凌:“刚在街上听的八卦,西凉王这次可惨了,大难临头!”
“华都国师那叫一个狠啊。听闻一夜之间,派细作把西凉十五城的粮仓,全烧了!”
“真惨,今年西凉真是运气到头。又是兵败,又是篡位、又是重伤,又是被天子诏讨伐,这下过冬的粮食也没了,水深火热啊!”
慕广寒:“……”
虽说身在乱世,没有对错善恶、只有输赢。
大战在即,天子国师先下手为强火烧西凉的粮仓,本无可厚非。还一烧就是十五城,不如说是真本事。
可偏偏,慕广寒眼前浮现的,却是乌城那一晚洛水之畔。
小雨之中,西凉大兔子笑着说,秋雨正当时,今年冬天他们的菘会长得特别好。
西凉王为了百姓过冬,囤了那么多大白菜。
如今兔子的大白菜却被烧了。
兔子一家要如何过冬呢?
不过,这略微同情念头,也就一闪而过而已,慕广寒自己眼下也还有一堆事情要忙。
他让南越王给西凉回了一封信,同意面谈归还仪州事宜,但那么远的路,他懒得走。
所以,西凉王真有诚意的话,就自己来仪州簌城与他会面。
那地方与天昌仅仅一水相隔。离洛州、乌恒、陌阡都近,往返不累。
西凉王回信答应了。
但也写明了,只要月华城主一人去,不要太多人跟着。
洛南栀听闻不免担心:“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总之,阿寒你要自己格外小心。”
“放心,倒是你们,多保重,多长心眼,”慕广寒道,“记得分开之时,咱们各自以保全自己为要务,以洛州利益优先。”
“倘若我在外遇险,你们不可来救。”
“而你们若是惹了麻烦,也尽量自己捞自己,别太指望我。”
洛南栀:“知道。”
他说这话时,是微微笑了的。虽没了喜怒哀乐,但他知道此刻应该笑会比较好。
慕广寒看着他这样,一阵心绪复杂:
“南栀,没有感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洛南栀想了想:“不是太好。”
“曾经喜欢的……明明都记得,可就是,不再喜欢了。”
“心动的、开心的事,没有感觉。”
“也不难过,心很空。”
“……”
“就真的找不到什么办法能恢复吗?或者,有什么办法,可以换人来替你承受?”
洛南栀愣愣看着他。
“要是可以,我愿意替你。”
“我和你不同,你想要回到亲友好友身边。而一直以来,感情、执着之于我,就只让人无比疲惫。”
“……”
“不要。”
洛南栀摇头:“阿寒,你不要像我一样。”
“我知道你不开心,觉得人生在世不甜、有时甚至很苦,但至少……”
洛南栀目光清澈,看向窗外泛红的枫藤。
秋天的枫藤,一枚一枚爬满窗楞,很是漂亮。
他又牵起慕广寒的衣袖,上面那么多书锦锦特意绣上去暗纹珍珠,她还帮他改了衣扣,每一枚都是宝石,精挑细选,阳光下闪着润泽的光彩。
“至少……世间还有那么多东西,那么美丽,见之……展颜。”
见之展颜。
慕广寒愣了愣,曾经无数人曾经告诉他,洛南栀以前是个多么肆意畅快的人。
“我和你,”他涩然垂眸,“或许,真该换一换。”
“不要,别犯傻。”
洛南栀坚定摇头。
……
西凉之行,邵霄凌给慕广寒的整整塞了三大马车的行李。
“都是必需品!”
慕广寒:“……”什么必须品?单单华丽的衣服就塞了半个车,还有各种华而不实的玩意。
邵霄凌那日忙完回房,回到屋里,发现房间里新插了一大捧鲜花,一问,月华城主送的。
他歪歪头,没太在意。
隔日,又收到了月华城主给他送的炸胖黄花鱼。邵霄凌试了一下,也挺不错吃。
又隔日,月华城主还送了他几本有趣的新书。
邵霄凌:“???”
“他为何……最近总爱送我礼物,中邪了么?”
一问才知,并不止他一人收到。洛南栀、拓跋星雨、钱奎都有。
慕广寒最近开始学着送自己人小礼物。
正因世道让人失望,身边能有人真纯相待,才更值得珍惜。
既然,他所求只是温情。
友谊之中的脉脉柔情,一样牢靠温暖。
何况慕广寒反省了一下自己——仔细想想,邵霄凌一直以来,是经常送他东西的!
但可能因为礼物时常太过又土又闪,常常被他忽略了。
而他一直以来,反而从来没送过对方什么。
也就是邵霄凌大度不在乎!
月华城主一想通,立马开始了送送送的日子。虽然也知道邵霄凌喜欢的是锋利的兵器、华美的衣饰,但无奈那几样月华城主相对外行,送他反而未必能被他看得上眼。
于是慕广寒剑走偏锋。
开始盘算,若是他收到鲜花,会不会开心?自己爱吃的零食呢,他会不会碰巧也喜欢?
书籍呢,不难读有趣的书,说不定也愿意读?看到可爱的东西,也会马上自己人人手一份。
就这样送送送,就很快乐。
慕广寒再度确定,他就是天生喜欢舔!!!
他真就是……一边缺爱,一边又有好多好多多余的爱想要往外送。就想能宠着谁。
原来可以宠着朋友!
一下仿佛终于找到了舔的正确的打开方式。
……
启程出发西凉那天,大暴雨。
天气不好、路途泥泞,所有人都劝他推迟几日,然而慕广寒没有答应。
原因无他,燕王的海东青冒雨飞过来了。
“咕咕,你怎么来了?”
慕广寒一直到今日,都还没弄清这鸟到底什么,只好擅自喊它“咕咕”。鸟嘛,都是咕咕叫的。
西凉王的私信,一如既往是简笔画。
歪歪扭扭画了一只花兔子,肚子上被人戳了一刀,看着一副灵魂出窍快死状。
画旁边还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慕广寒认了半天,好像写的是“救命”?
慕广寒:“???”
……
内乱受伤、外忧不断,大白菜又被烧,喊一句“救命”也在情理之中。
但慕广寒又不禁怀疑,以西凉王孤傲,是那么容易向人求救的吗?
但……这是难说。
他自己喜欢死撑,不代表别人不会能屈能伸。
原本需要三四天的路途,慕广寒各种飞奔抄近路。
甚至出尔反尔,进了发誓“永不踏入”乌恒郢都。
郢都城下,李钩铃一身红衣、容姿飒爽。真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的姿态,远看起来比之前意气风发得多。
事实证明,卫留夷身边的大部分光说不做的谋臣文官,在真正武力威胁之下,墙头草滑跪得毫不犹豫。
李钩铃不掩鄙夷,一个个把他们赶回家种地。
此番乌恒的权力交接,在手谕与洛州重兵的威慑下,异常平滑。
“城主,阿铃无能,让那叶瑾棠给跑了!”
慕广寒:“哦?”
“但,其实叶瑾棠他,并非这些日子才跑的。恒城的人说,他早在半个月前,就突然不见了。未曾留下一句话,东西也没带走,就像是整个人……失踪了一样。”
慕广寒:“啊?”
……
失踪。
慕广寒想起拓跋星雨的族人,也都说是失踪了。是巧合么?或是其中有什么联系?
过江之后,就是西凉地盘。
连日暴雨太大,仅是下马车上船的一小段路,慕广寒撑着伞依旧被淋了个湿透。深秋时节,又是北上,船上冷的要死,抖抖抖抖抖。
楚丹樨:“主人……”
慕广寒自己抱住自己,没理会他试图送来的温暖怀抱。
旧爱还是算了。
如今他唯一肯接受的,只有好友相拥而眠的温度。
只可惜,近来大半个月,他们在陌阡的房间、院落都是分开的。陌阡流行的雕花牙床尤其特别小,三个人一起根本睡不下。
但,小小少主又不在,倘若要慕广寒单独去找洛南栀、邵霄凌其中一个睡的话,又会……很奇怪。
一阵风夹着雨水落进脖子,他再度冷得瑟缩了一下。
自打那日,他与顾苏枋对峙后,两人就再未说过话。
直到临行那日,暴雨之中,隐约看到顾苏枋远远来送。他暗暗咬牙,别开脸没理。
洛南栀:“别难过了,他不肯说,一定也有诸多迫不得已的理由。”
“……”
“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阿寒为何是这般……刻薄神情?”
刻薄,大概是因为他,确实心怀恶意。
真当人人都是洛南栀,“无论代价如何也要回到你身边”?
为何一定要以善意的理由揣测当年的真相,恶意揣测不好吗
这世上,那么多人都会伪装。
谁能证明顾苏枋就不是其中之一。
慕广寒咬了咬牙。
岸边烟雨缥缈。
大雨中,他已看到了岸边西凉黑色森严、迎接他的队伍。只是看不清里面有没有西凉王。
指尖冰凉,忽然有一丝……隐晦的突发奇想。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人不做人。
什么时候是个头。
弄得他被打击折磨得,很缺温度。
更不要说内心饥渴。
本来上次,西凉王臂弯的温度,该够他续命了。
但既然来都来了。
要谈事儿,指不定又能逮到机会,偷吸几口眯眯眼大兔子。
虽然,问宿敌寻求安慰……很是奇怪。
谁让世道就奇怪。
慕广寒之前每次见燕止,那人不是长戟策马、就是孤身逍遥。不想这一回,竟是人在一辆巨大的豪华马车上。
那马车像是一座金帐小宫殿,四方角、严严实实,目测得有三米见方,二三十来个人都坐得下的模样。
账内还有熏香缭绕,与旁边大雨之中岿然不动如松的黑甲士兵,成鲜明对比。
“……”
燕王他,不是出了名的身先士卒,与将士共甘苦的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慕广寒在外喊他:“你出来。”
帐内传来男人慵懒、中气不足的声音:“你进来。”
“我一身湿透,恐弄脏燕王车马。”
“我重伤,起不来。”
“……”
“……”
真伤那么重?这都一个月多了吧,没养好?
慕广寒认真寻思了一下,虽然吧,这帐篷马车里,是目测可以埋伏十几二十个刀斧手,但燕止倒也真不至于干出这种事来,太掉价了。
雨中,很冷。
慕广寒最终无奈,只能蹬掉湿透的鞋袜,掀帐进去。
怎成想衣摆太湿,踩在席上一滑——
啪叽。
摔了,被燕王接住。
或者正确来说,并没有完全接住。是他整个人摔燕王身上去了。
完完全全意外而来的贴贴,马车内本就很暖,西凉王身上就更暖和,刺激的浑身湿冷的月华城主一阵战栗。
好暖和……
淡淡的幽兰香,混杂着愈伤药的牡丹味儿,更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今日的西凉王,没有扎小兔团发尾。
是完全落拓散着的一头白色长发的,那发丝柔顺地落在他目测消瘦了不少的肩上,有一缕,更正好滑进慕广寒的手心。
触感很奇怪,毛绒又如丝。
月华城主当即像是在梦游,贪婪地摸了摸,那一缕柔软的白发就听话很乖地团了起来,纠缠在他的手心里。
“……”
他其实,明明意识到了不该贪玩。
更不该贪恋那一丝炙热的温度,而应该要赶紧起身。可是,是他的错觉么?
燕止的两只手,似乎也在此刻环上了他的背,特别温暖、特别炙热地,一时把他整个人箍在了怀中。
像是情人的拥抱。
皮肤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衫,渗进来。
黏腻,滚烫。
慕广寒的心,开始不可抑制的跳动起来。一边担心把人弄湿,一边恍惚着舍不得起身。
天人交战之中,他最终,竟做了一个比玩头发更迷惑的动作——
他偷偷地把头埋进肩颈,猛吸了大兔子一口。
一时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心满意足、续命成功。
野生动物的体温不同寻常。总觉得借着这自由、滚烫、而鲜活的温度,他又能再活好久好久。
赵红药:“…………”
她不该在车里,她应该在车底。
怪她!!!
怪她没事闲得无聊,跟燕止一起来。怪她选择坐在马车车门帘子的拐角,月华城主从进来到现在,完全就没意识到她的存在!
但,话又说回来,无外人在场的时候,就能那么肆无忌惮的吗?
还什么宿敌。
有这种一见面,就抱来抱去的宿敌吗?
还有某些人,信誓旦旦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绝对不屑以色侍月华城主!!!
上次偷去乌城,私底下都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人家能一身湿透就扑过来黏糊糊吸你啊?小别胜新婚啊这是?
……
月华城主满血了,终于支起身子。
还是完全没有看到赵红药的存在,只眯着眼打量了一番眼前有点凄凄惨惨的大燕子。
“燕王憔悴了不少啊?”
虽然,只能看到下半张脸。
但也非常明显,某人优越的唇比起上次见,着实干燥苍白得多。闻言,燕王薄唇微张,扬起优雅的弧度:
“正因伤口一直不好,特请名医穆寒过来来看看,见笑。”
慕广寒:“伤口不好,或是用药不对,或半是忧思过重。”
“我看燕王最近内外烦忧之事繁多,多半是后者?”
“大概请在下过来,不止为治伤一件事吧?”
“先说好,本城主诊金昂贵,其他事宜更是……”
他说着,忽然间僵住,没了声。
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燕王的锁骨。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看清,燕王身上……只是松松披着一件外衣而已。
外衣没扣,里面露着白色亵衣,亵衣的扣子也松放着,同样没有扣。
也就是说,他刚才吸的那一大口,不是想象中的隔着衣服,而是……非常暧昧地贴着别人滚热、赤裸的颈子,直接,就吸上去的。
“……”
不妙。
很不妙!!!
这乍一看似乎没多大区别,但严严实实隔着衣服,对面未必能发现他偷吸。
可如今直接对着赤裸的锁骨狠狠吸,谁能发现不了?
“……”
“……”
月华城主一瞬间,默默恶向胆边身。
若是此刻立即遁走,就当从来不曾来过西凉。还来得及吗?
只要西凉王重伤不治,他这段时日以来全部丢人现眼、饥不择食的各种事,就可以一起进棺材!
杀兔灭口。
慕广寒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个好主意。尤其是,此刻燕王唇角勾起的弧度,还在慢慢扩大。
不是在笑话他吧,不是在笑话他吧,不是在笑话他吧?
“疼……”
“……”
忽然,一只温暖的兔爪,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
“疼。”
大兔子声音低低的,有点像撒娇:“疼的。”
慕广寒:“???”
这又是演哪一出?西凉王被什么玩意附体了?疼就疼,还要哼哼唧唧,求牵手手安慰?
分外不解,但看那人奄奄一息,又不好凶他。
只能用另一只手啪叽啪叽,在西凉王手背上拍了两下。甚至差点敷衍一句“痛痛飞走~”
燕止:“……”
燕止:“…………”
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只用一张嘴,就成功做出无语翻白眼的表情的?
慕广寒不明白,但他至少终于明白了燕王为何握住他的手。
因为他的那只手!!!那只罪恶之手,一直摁在燕王身上的地方……正是人家的伤口处!
怪不得,他适才借力起身时,隐隐约约,听到燕王喉咙深处微不可闻地“呜”了一声!
本来就伤得很重。污血的地方还有些溃烂,还被他致命一击,直接伤口撒盐、雪上加霜!
大兔子此刻,就好像他之前画的那个简笔画一样,伤口疯狂血崩。
别人是请他来当医者,不是请他来谋财害命!
第42章
马车外的大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马车里倒是一片温暖。
慕广寒一把扯开燕王松散的衣服,皱眉。
燕王“重伤不能起”之事,还真不是说笑而已。那伤口在腹侧,层层纱布包裹下渗出来的污血,明显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你还能动么?起来,我看看。”
燕王努力了一下,似乎并不是很能起得来。
月华城主无奈,皱眉伸手揽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动手替他拆了伤口纱布。
燕王的肌肤还是和以前一样滚烫。
腰就更……慕广寒犹记燕王之前身体健康、肌肉矫健时,腰就比较窄,如今因伤虚耗了多日后,就显得,咳,更加盈盈一握。
“……”
不,眼下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
他双手环着燕王的腰,一层层揭开纱布。越是揭得深,越是暗道不好,等真的看腰腹一侧那道蜈蚣一般发黑而狰狞的伤口时,慕广寒登时太阳穴都突突跳。
“都化脓了!这样下去,要死人的!!!”
就他一个人急。燕王虽然虚弱,仍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懒懒散散地半靠着抬起手:“所以,救命。”
慕广寒:“……”
他虽接住那兔爪,却不知道这种毫无意义的十指紧扣有什么意义?
今日的燕王,脸上没有在画兔子,苍白漂亮的薄唇也没有之前三瓣嘴的那种阴气森森。只可惜一头白发依旧凌乱如草,盖得满脸都是。
当然,慕广寒也已经并不好奇他遮着的脸下与小黑兔相似的眯眯眼就是了,只叹气:“你还笑得出?”
燕王非但笑得出,竟还有闲心贫:“望舒兄不满意,或是有特殊兴趣,在下……也可给望舒兄哭一个。”
慕广寒:“……”
罢了,不和蛮荒眯眯眼大兔子多废话,看伤要紧。
燕王伤口分明有剧毒侵蚀。慕广寒想想也是,西凉名医又不是酒囊饭袋,若非中了难解之毒,仅仅受伤而已,又怎会拖那么久不好?
只是,这毒……
天下各色毒类众多,但自打百年前有一巫医写了一本《毒经》造福天下以后,就都有了记录归纳。
后来《毒经》又被后人不断补充,更加包罗万象,天下医者必读。也就少量不常见的毒类,比如燕王身上这一种,才会如此寻遍西凉名医无人解得。
但碰巧,这毒慕广寒认得。
此毒取自东泽人迹罕至密林之中的一类特殊草果,东泽拓跋族狩猎时,总会用此毒涂于箭尖。那草果天然稀有又难以种植,只在那一处密林胜仗,若非拓跋一族之外应是外人无从知晓,甚至在拓跋族之中它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大家就只叫它“猎兽毒”。
眼下,拓跋族全族无故失踪,而族中的特制毒药又在这个时段被拿来暗害燕王……
慕广寒总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燕王身手不凡,何以会被人偷袭中毒,当时情况如何,可否一一详细告知?”
……
车马粼粼,赵红药:“……”
若非心里有愧,她才懒得特意跟着燕王长途跋涉,跑来这又湿又冷的仪州簌城!
谁让那日燕王受伤,多少与救她有关?
但,也要容她辩解几句。
首先是,那日偷袭之人来得,实在太过奇怪!
赵红药清楚记得,那是燕王回王都后,按例深秋祭天的途中。刺客只有一人,黑马黑衣,无声无息,突然出现。
此人虽只身而来,身手却十分了得,几下就轻易击退了没有太多防备的何常祺与师远廖,直直冲燕王而来。
那一日,因为祭天大典缘故,燕王穿了一身里外七层、二十多斤的坠地长繁礼服坐在轿中,行动很是不便。
好在他们这边护卫人多,几人同上,一时间倒也暂时压制住了那人。
赵红药边打,边想不通——
这刺客究竟是谁?
若是西凉两世子余党、又或者是哪个大臣家里偷偷豢养的猛士,按他们这边人人没事就喜欢找人打架切磋的鲁莽性子,此等绝世高手,绝无可能在她们眼皮底下多年来瞒得水泄不通、寂寂无名。
但,若是西凉之外派来的刺客,又不应该。
不是她自夸,为防间谍细作,这几年西凉之地在燕王治理之下,一城一池一关都层层森严。当地百姓、往来商贾,都要数证齐全才能出入。但凡疑似外地面貌、口音之人,更是会被遍遍盘查、细细审问。
城防大事,一直都是何常祺家管辖。
犹记年初,赵红药想要找他的茬,还特意派过几个训练有素的下属,乔装乞丐、贵族、普通妇孺,以各种假身份闯关。
想要寻漏洞,借此打何家的脸。
结果,却是下属无论如何精心乔装作假,都一一被无情拆穿。她被迫去捞人,也被何常祺一顿取笑。
但这同时也证明了,西凉何氏城防严谨,尽职尽责!
而最近又适逢西凉多事之秋,世子内乱又被北幽进犯,各城城防更是加倍戒严,商贾全不放行,王都犹甚,一只苍蝇都放不进来。
一个外族刺客又怎么做到长驱直入?
不知道
好在,有她与何常祺、师远廖合攻,刺客再厉害也终究不敌,很快身中数刀、渐渐落了下风。
赵红药一向擅长看准机会直击要害。
在那人忙于同何常祺缠斗时,她稍稍退后,随即又趁着何常祺默契地让出空当,冲上去一弯刀直插此刻心脏——谁成想,一刀下去,虽然确实捅穿,却不知为何并未怎么见血,手感也有点古怪。
捅了心脉却不出血,怎么可能?
赵红药一时疑惑,难道这人心脏不长在常人该长的地方,而在另一边么?
仅仅一个晃神而已,对方剑已在面门。险些被反杀之即,幸好燕王眼明手快,将她往后用力捞了一把。
赵红药劫后余生,就见那人也趁机会又一次甩开师远廖与何常祺,冲上来就对着燕王侧腹一刀砍下!
燕王往后,躲开过了大部分刀刃。
却未能躲过刀尖,不得已受了点“皮外伤”。
结果刀口带毒,全西凉又无人可解!也就是燕王一向身体好能撑,才拖拉了近一个月,状况也是一天差似一天。
慕广寒:“……”
“那个刺客真这么厉害?在西凉最强的三位将军围攻之下,能偷袭成功你,甚至后来,你们还让那人……跑了?”
燕止无奈点头:“是。”
但那人之所以能逃,其实也很蹊跷。明明赵红药穿了他的心,其他几人也都砍中要害,那刺客明明应该受了重伤,却不知为何动作丝毫不见迟缓。
血也不多,只有很少痕迹留在地上。
马也飞快。
何常祺同师远廖的坐骑都是西凉汗血宝马,却竟都没能追上他。一直追到出城,就只见所有痕迹皆消失在城外不远处。
何常祺、师远廖当然不信这个邪。
马上各司其职、双管齐下,一边通知全境城防切断所有刺客可能从西凉离开的路线,一边在那段日子将整个王都与周边城镇每家每户全部掀了个底朝天。
查,拼命查。
还悬赏。赏金极高,绝不可能有人不受诱惑。
但天罗地网之下,却接不到任何有效线报,就好像那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慕广寒沉吟:“此事,有些奇怪。”
燕止:“不仅如此,之后有奸细烧去我西凉多座城池的粮草,却事后一样抓不到人。不见任何蛛丝马迹,仿若凭空消失。”
“此等蹊跷,月华城主有何见教?”
慕广寒:“……”
他能有什么见教。
他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突然听到这种怪事,当然也是两眼一抓瞎。
“要我看,要么‘敌人’找到了你们的城防漏洞,用了什么特殊身份能够混进混出不被发现。要么就是西凉有一条你们不知道的路,能从外面长驱直入。”
“不可能。”
其他可能,慕广寒一时也想不到了。
“你先别动,先治病。”
说着,就见他拨开扣着他的兔爪,抓起药箱里一只小匕首,在熏香炉上烧了烧。
还别说,大兔子虽然不露出眼睛,倒是一直警觉。
在明晃晃的刀光火光之下,能明显看到他周身裸露的兔肉,都不自觉紧了紧。
大概是以为月华城主烧红匕首,是准备去剜掉他伤口上发黑的腐肉。
慕广寒见状,故意露齿而笑,吓唬他。
原来他也会怕疼啊?
还以为燕王身经百战,会什么都不怕。
大兔子分明被唬住了,默默吞了吞口水,一副躺平、虚弱、无助、认命,任人宰割状。
太好笑了。
慕广寒忍住笑意,凶狠地把刀靠近那伤口。直到他猜兔子大概已经偷偷闭了眼,才终于伸出左手,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下。
腕口落下丝丝鲜血,淋在了燕王溃烂的伤处。
滴答,滴答。
“……”燕王分明愣住。
月华族人之血,内服外用皆是圣品。血滴下去,伤口之处一股黑气飘了出来,摇摇散散。
那黑气其实已伤不到人,慕广寒还是掀开了旁边的窗,一阵冰冷气息带着雨丝飘入。
随即,手不知为何再度被兔爪握住。他微微皱眉,总觉得燕王这次见面,时不时就动手动脚的。
燕止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慕广寒等了一会儿,才听他道:“不痛了。”
废话,月华城主的血药到病处好吗?
“不痛,但,很凉。”
慕广寒:“行行行,我之血镇痛时,本来就会凉一些。别挑了,不疼你就多谢天谢地吧!”
燕王没有做声。
慕广寒则一边将匕首上的血迹擦掉,一边想着其实据他所知,东泽族的这种猎兽毒吧,本该是见血封喉的,也不知燕王是怎么命硬,才撑那么久。
但伤口都成那样了,这段日子只怕也被折磨得很不好过。
正想着,手腕止血的穴位被点了。
随即,淡淡的牡丹花香,伤口被涂上了愈伤药膏。燕王又从手边药箱里拿出白纱,一圈一圈给他裹上手腕。
燕止:“你。”
慕广寒:“什么?”
“你竟……先擦刀。”
慕广寒没明白过来他这句什么意思。直到燕王的指尖轻轻摩挲上他手腕的伤口。
“疼吗?”
他才愣了愣。一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蔓延心间,难以言喻。
好像以前,从没有谁在乎过,他割开手腕疼不疼。
一般人的重点,都是感叹他的血可以治伤。当然,也常有受伤之人也会觉得过意不去,送给他各种补品药材。
唯独一次次划开手腕的刺痛,鲜少有人在意。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这点痛是什么问题了,割的时候也往往都很随手。
“……当然。”
“当然疼。”
“所以,你这回欠我欠大发了。但我这血治标未必治本,不知这毒有没有解药,待我书信问问拓跋族的小朋友……这期间,你就好好想着怎么还这一命之恩吧?我必不少要,喂,你干嘛!”
燕王突然他伸出手,不顾他脸上的层层伤痕,捏住了他的腮。
往外扯成包子,捏啊捏。
慕广寒:“???”
很好,他已是完全看不透燕王什么清奇思路了,突然捏他腮是几个意思啊?这是什么西凉的诡异童趣吗?
正想着,突然马车外一道惊雷。
轰隆隆,似乎落得很近。马受惊,弄得车子也晃了下,雨水一下从刚被他开了的帘子灌进来。
燕止那两只手从他脸颊上放下来,随即自来熟地,就环住了他的双肩,把他往怀里一搂。
那动作行云流水得,就像是在抱自家小狗一样。
一时风雨侵袭,也不冷了。
周身又都是燕王那滚烫的温度,那人声音低沉,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好。”
慕广寒就很迷。
好什么?
“好,城主恩情,燕某自当尽力偿还。”
……切。
慕广寒靠着大兔子温暖的皮,小心避开伤口,默默心里腹诽,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所谓“尽力偿还”?
当然,他在来的路上就显然想过要这次要如何讹诈燕王。但确实没想到他是这么重的伤。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要加码,多讹!
正想着,燕王莫名其妙的,突然笑了起来。
慕广寒本来就像只大蚕蛹似的被迫趴他身上,此刻又被他颠得一动一动的。一来二去,总有一种不太雅的感觉。
月华城主皱眉:“什么那么好笑?”
“没什么。”
大兔子虽努力憋笑,却笑得更加停不下来,像在抽风。慕广寒逼问他,他又不肯多说。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慕广寒脑子转得快,往无聊破事上想,莫名一下就想着了——就他刚才那滴血那情形,像极了巫医驱邪。
而西凉这边,驱邪一般用什么呢?
用黑狗血。
“……”
“你才是狗!”燕王被打了。
赵红药:“……”
赵红药:“…………”
这可真是,那边打情骂俏,这边如坐针毡。
冰火两重天。
真的,她就故意不出声,她就想着静静坐在车门边上,看某着人究竟什么时候能发现她。
目测月华城主是一辈子也发现不了她了!
也是无话可说。
谁能想月华城主平日里那般狡猾,事事严防死守滴水不漏,如今只身入敌营却全程毫无防备甚至没往背后看一眼,这可还能行?
眼里只有他们燕王是吧?
真不愧是天下皆知色令智昏的典范!
而他们燕王,也没好到哪里去。明明面对着她想死的脸色,却全程目中无人、摸摸抱抱,肆无忌惮!!!
……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男。
赵红药不禁想起宣萝蕤最近正在创作的虚构话本《西凉王与月华城主婚后二三事》。
宣萝蕤经常写得疯魔,写着写着就滚到床上:“啊——他们实在太配了!!!”
哪里配?
就问哪里配,她不懂,随便拉郎配也要讲基本法吧?
且不说是宿敌了。就说一个那么美,而另一个那么丑!
宣萝蕤:“配啊!你倒是瞧咱们燕王什么时候那么庸俗过,就只看脸了?”
“燕王喜欢的是人品、是才华。”
“还有在此之外,那种原始野性、无视他所向披靡、高高在上,将他高昂的头颅踩在脚下、玩世不恭的灵魂狠狠劈开,如临绝境,如获新生的真实战栗!”
“正因如此,他才一次一次去找他。”
“虽然自己尚没有足够自觉,尚不肯承认被吸引,但身体无比诚实——”
本来这些话,赵红药都当是闺蜜又在日常发癫。
而今,她竟亲眼见识到,宣萝蕤口中“身体的诚实性”!!!
有对比才有伤害。
实在是他们西凉王一直以来,是个极其不喜欢肢体接触的人。唯一能被他亲亲贴贴的,永远只有海东青馋馋。
剩下的,这些年来西凉之中绝色美人扑他的大有人在,男女都有,他却只有嫌弃,就连师远廖有次喝醉往他身上贴,也同样被他嫌弃地整个人拖到墙角!
前阵子,宣萝蕤写作瓶颈。
特意拉着她一起,找燕王喝酒聊天,席间故意提及月华城主,燕王一派冷淡。
“无法,他说不肯屈居之下。”
“我亦不肯,如此,只好将来兵戎相见。”
看似是没得谈了,她出门还幸灾乐祸,宣萝蕤的话本要写不下去了。
结果,“将来兵戎相见”,就是这样的见的?!
话说乌城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呀?之前在洛州打的你死我活,这再一见面就亲亲抱抱。
之前是谁?是谁的原话——“不肯就不肯吧。我这人逍遥惯了,没有兴趣以色侍人。”
你没有兴趣,你抱的那么紧?!
你还……
蹭蹭。
他刚才是一边抱,一边下巴蹭蹭的吧。
蹭蹭是怎么回事啊?!
赵红药:“……”
很好,她人生第一次,通过画面看到了宣萝蕤话本上的一段描写——“她通过他的行为,初次明确感觉到了,原来他确实是个活人、有血有肉,有真实而生动的好恶与欲望。”
只是话本里的那个“她”,是宣萝蕤本人,而不是此刻不该在车里的她!
人来错了,实在煎熬。
要是换成宣萝蕤应该觉得很兴奋吧。可她只觉得这眼睛脏了,不能要了!
……
然而,这还没完。
慕广寒也知道被蹭了。
“……”就,怎么说呢。实早在乌城那次,他就悄么么有所觉悟——燕王这人,是真的非凡气度、能屈能伸!
返观自己,让他对敌人低头,他似乎是不太做得到。
可燕王不同,上次这次,做低伏小毫无障碍。为了利益全不在乎颜面,这是真枭雄!
敬佩。
明明是一只西凉大野狼,一蹭一蹭的,还真活像家兔。
书锦锦养了两只,很通人性,会装可爱,就为混口吃的。慕广寒有时拿点萝卜叶子过去,那两只兔能蹭他好久。
“……”
“我明白了,只治伤远远不够。燕王此次找我来‘救命’,是指望我顺带出谋划策,将西凉内奸、缺粮之事,也一并解决?”
大兔子:“是。”
“……”
你还真好意思开这个口啊?
“燕王就这么相信自己的敌人会雪中送炭,而非落井下石?”
“并非‘相信自己的敌人’,只是相信月华城主。”
燕王摇了摇头,随着动作,发丝又在月华城主脸上挠了挠。
“毕竟月华城主对燕某,一向真诚以待。”
“实不相瞒,燕某亦仍未放弃。”
“对待城主之心,也一如既往,如明月皎皎。”
“燕某听闻,人生总该有一次,为值得之人卸了心防、奋不顾身,哪怕没有结果,也是愿赌服输、不留遗憾。”
“我愿相信城主,认赌服输。”
慕广寒:“……”
赵红药:“……”
挖人就好好挖人。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第43章
江边离簌城本就远。
加之路上泥泞,马车一路走回城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之久。
那一个时辰的漫长程度……足够赵红药本不愿相信《月华城主风流史》的真实性,结果却因亲眼所见最终认输。
就,卿卿我我、诡计多端的狗男男。
两个都是!!!
车继续行,月华城主一边趴燕王怀里,一边努力维持一本正经:“燕王既是有心,不如我俩坐好,慢慢谈此次交易。还望先、放、手。”
那边燕王却是顽皮勾唇,大肆摇头。环着城主的那两只手箍得更紧,还肆无忌惮撸了两把,自顾自笑意更甚。
城主无奈。
“一月不见,试问燕王,究竟从哪里学来动手动脚的新毛病?”
“新毛病”确与燕王一贯的性子不符,但如果非要旁观者赵红药说一句公道话——
月华城主也没资格抱怨别人!
一个明明会武的人,若是真想,完全可以当即起身暴起殴打燕王,才不会全程就只是单纯用嘴让人“放手”。
这就仿若一个贪睡不想起的人。一边义正言辞“再不起床不行了”,一边继续抱着大棉被欲生欲死、缠缠绵绵。事实胜于雄辩!
综上所述。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装作无事发生、装作死不情愿,然而相互疯狂贴贴的狗男男暧昧现场!
令人头秃。
车内熏香袅袅,燕王修长的手指,在月华城主背上游移:“听闻近来城主在陌阡城中……刚低价收(免费骗)了不少物资粮实,还与众多粮商签了供粮之约。”
“城主亦知,西凉今冬粮草,多为歹人所烧。”
“燕某此次请城主来,亦是期望能顺带,向洛州商量一下购粮事宜。”
“万望城主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算燕某便宜点。”
“此乃整个西凉之诚意请求。”
“……”
“……”
确实,洛州眼下粮食丰硕。
慕广寒这一回从陌阡贵族那里骗了太多物资,已不仅仅是仓廪充实,直接是粮仓都不够用了,甚至还真提早双倍还了借乌恒的粮。
反观西凉,则是所囤过冬粮被烧,又逢天子诏书征兵合围讨逆。大敌当前,军队百姓都要粮,又孤立无援、求购无门。
这事乍一看,确是一笔互利互惠的好生意。
洛州从陌阡收粮,直接装船送去西凉,不仅能大赚一笔,还能得不小的人情。
车子继续前行,车脚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慕广寒:“……不卖。”
“一石都不能卖。”
“燕王心里该很清楚——眼下西凉为天下所讨,唯有我借口内乱平叛说动南越王拒不出兵,已是给了燕王极大的颜面。”
燕止:“嗯,燕某感激。”
“既已如此,若再卖粮资助,就再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到时洛州成了天子眼中钉、肉中刺,天下群雄众矢之的,万一他们动了歪心思,先放西凉,转而攻打洛州。”
“那我岂不是……又中了燕王成功祸水东引、金蝉脱壳之计,让洛州做了西凉替死伥鬼、引火烧身?”
“……”
月华城主虽是脸上毒纹狰狞、看不清样貌,倒是一双眼睛倒是清明透彻,盯着燕王。
而燕王抚摸他背的指尖,亦悄悄停了片刻。
一时间整个马车里寂静无声。
唯有赵红药醍醐灌顶,只觉脑子嗡嗡响、突突跳。
原来,这才是燕王真正的如意算盘!
西凉四大将军之中,她不可否认,自己一直是打得猛但并不十分擅长权谋的那个。至少跟在燕止身边时,时常都能深觉燕王阴险非常人可及,自己则被耍得团团转。
而今,终于。
又一次看到了燕王深谋远见。
确实,眼下西凉弱势,未必能一己之力面对整个天下被诏书鼓动。在各方豪强心怀鬼胎分一杯羹的联军即将来袭之际,最好的抉择,就是能拖上强力的盟友共进退……
所能想方设法把月华城主、整个南越死死绑住,本来的“孤立无援、一线生机”,就能变成“势均力敌、还有得打”。
这才是他求月华城主过来的真正目的。
……燕止果然,依旧是那个燕止。
什么“逍遥惯了,不愿政治联姻”,什么“不肯屈居月华城主之下”,什么“绝不以色侍人”,只要利益足够,他就能做到该折腰时就折腰。不惜抹掉一切桀骜不驯,违逆一切天性!
能屈能伸。
不。
与其说燕止“能屈能伸”,倒不如说,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肆意妄为、没有心的燕王殿下。
满心眼一石多鸟、吃干抹净的算计!
……
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再好的算计,也抵不过月华城主精明、一眼看穿。
赵红药最近听人说起了一些中原那边的书,好像有说法是“世间万物永远相生相克”,如此说来,若把这月华城主当成上天专派下来收拾他们桀骜不驯的燕王、给燕王本来一帆风顺的彪悍人生路平添坎坷的存在,倒也颇见天地意趣。
月华城主轻易拆穿了燕王,大概也是觉得这虚与委蛇也没什么意思,再度尝试从燕王怀中起身。
结果被摁住。
又起,又被摁住。
一时间,两人的动作笨拙得好像猫狗打架。一只在炸毛挣扎,全程被另一只摁住头。
但赵红药仍默默觉得,燕王危矣。
可能是她最近潜移默化被宣萝蕤洗脑太多,时不时总想起《月华城主风流史》里的一条铁律——敢用美色算计月华城主、与虎谋皮的那些人,等城主清醒了,便一个个都下场凄惨。
如今眼看着,燕王也要步前任后尘。
从亲亲摸摸的虚假甜蜜,剧情一下进了宣萝蕤写的“巨大虐恋”阶段。
正好马车外面雨那么大。
最适合吵架、嘶吼,最后月华城主大雨中走人,任由燕王毒发自生自灭、西凉大乱。时隔多年城主再回来到燕王长草的坟墓上喝一壶梨花白。
啧。
果然寄希望于燕王“以色侍人”是没有前途的!
此刻,又该要如何力挽狂澜?燕王那不解风情的性子,能哄好城主才有鬼。
可偏偏,她又不会帮忙哄,要是宣萝蕤在就好了!
……
赵红药万万没想到。
那边两人一个象征性挣扎了几下,一个象征性摁了几下。突然莫名其妙的,月华城主忽然笑了,燕王亦笑了。
一笑泯恩仇,唯独局外人不懂。
不是正在互相算计,他们俩为什么又笑了??哪里好笑?有什么好笑!
慕广寒佩服:“还是燕王沉得住气,半点不急。”
燕王道:“城主明察,燕某绝无引火洛州之意。只不过身在王位,迫于无奈,心怀朴素地想为西凉百姓谋一点过冬粮食而已。”
“……”
“燕某亦深信,城主素来心怀天下、悲悯众生。”
“即便是西凉百姓,城主也必不忍心看他们忍饥捱冻、饿殍遍野。因此,即使不肯卖粮,城主也定已早早有了别的瞒天过海、两全其美之法。”
他说完,手指偷偷又开始撸摸。
慕广寒笑了一声,抬眼怼他:“燕王也莫要太过笃定,更莫太过依赖敌人,要知人生在世,求人不如求己。”
燕止:“话虽如此,术业有专攻。”
“燕某不才,西凉不才。内政之事,城主最擅长,愿俯首恭听。”
慕广寒却问他:“不如燕王先跟我说说,请我过来之前,燕王自己都先做了什么补救之法?”
燕王歪头,很是坦荡:“首先,自然是开仓放粮,赈济失粮百姓。”
“收效如何?”
燕王摇头:“被烧之地,人人慌乱,以至于调粮开仓之后,无论是饥民还是殷实百姓,纷纷挤兑抢粮、屯粮。往往一开粮仓不到半日就疯抢一空。这样下去,整个西凉的余粮亦根本不足以分,加之各级官员还有不少暗通富户、商人,借机盘剥、收粮、屯粮、高价待沽。”
“此事,燕某有心整治,奈何人太多,又从上到下牵涉甚广,根本罚不完。”
“想杀一儆百,亦要考虑法不责众。地方百姓许多愚昧难教,一时难以规训;何况户户藏粮、家家相护,亦是难以一一寻罚。”
“为今之计,只能暂缓放粮。”
“但只怕深秋已至、冬日渐近,到时真正的饥民或要饿死、或要闹事。”
“此事自让人于心不忍,却又并无他法,实在是……”
“……”
慕广寒伸出手,拍了拍杂毛兔头。
燕王虽只是平常语调叙说,但听来依旧好生委屈。
西凉近来,本来外患所扰已让人焦头烂额,怎奈燕王想方设法想要先解百姓内忧,可往下从官员到平民,又人人为自利着想。
或许他们也并非存心添乱。
只是人性如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人囤粮避害,反而缺粮者更无粮、乱得要死。
燕王又恰逢重伤,难免心累。
此事慕广寒暂时按下不表,又问他:“之外呢,燕王还做了什么?”
燕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慕广寒稍微一愣,觉得此人也是有种又有趣。
“莫不是,燕王也派刺客,去了华都和北幽?”
燕止立马反问他:“城主也觉得,刺客与烧粮奸细,是华都与北幽那边派来的人?”
慕广寒:“应该是,除非你同别人还有什么恩怨。”
“但若是个人恩怨,寻常小的州侯城主,也难以有这般厉害的谋划与人手。何况眼下西凉大乱而最得益的,也是华都天子势力。”
“更不要说,一直听闻国师闻铮身边有几名骁勇异常、来去无踪的黑衣骑士,很是符合刺客特征。”
慕广寒正说着,忽然两腮又被捏住。
慕广寒:“……”
他看傻子一样瞪了一眼遮脸大兔:“是,除他之外,我也有动机。可我若杀你,还需那般大费周章?”
燕王咧嘴,吃吃笑了:“是是,自不是城主。城主一向……待燕某最好。”
这话听着怪怪的,慕广寒烦他,作势啊呜一口要咬他手指。
“还有呢?”
燕止摇头:“没了。”
“无非是内忧外患,燕某自知独木难支。修书一封求城主过来救命。”
慕广寒:“……”
如此听来,燕王也算是尽力了。聪明人做聪明事,几乎哪一步都没走错,走错的也及时止损了。
干净利落。尤其还知道及时喊他过来、向他求救。
“多谢燕王信任。”
“不过想来燕王也听说,近来我在陌阡,混得可是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想必燕王的交换筹码,定是要备得更为贵重得多、让我难以拒绝?”
燕王大言不惭:“嗯。”
慕广寒这就好奇了:“是什么,我能否提前看看……喂!”
后颈忽然间,指尖轻轻碰触、缓缓按压,脊背瞬间一片酥麻,直达头皮。
月华城主瞬间炸了:“我再说一次。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休要动手动脚!!!”
燕王:“嗯,好。”
人犹无耻,譬如燕止。
明明答应,手上动作却片刻没停。不止没停,撸得更欢了。
赵红药:“……”
那动作,和他撸馋馋时一模一样。
在西凉,将领多数都把自己的鹰当做亲密的战友、伙伴,很是敬重。唯独燕王,猛禽当宠物。每次都不顾反抗,捉过来一通揉、再一通亲,每次都把鸟弄炸毛。
可鸟又做错了什么呢?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
整整一个时辰,要在这看这种表演!
……
好在,下车之时,她终有机会报一箭之仇。
眼见着月华城主扶起燕王,猝不及防转身同她四目相对,赵红药拖着腮,饶有兴趣地见证那人的脸上精彩分呈的表情。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死她了啊哈哈哈。
她是开心了,倒霉的却是燕王,当场就被扔下不管了。
第44章
不得不说,月华城主“医术”的确不凡。
几滴血,一会儿功夫,躺了大半个月的燕王下马车时,已勉强能走了。
赵红药:“真不疼了?”
燕止:“嗯,好多了。”
雨亦小了许多。燕王抢过随从的伞,唇角微微一抹笑,就追着去给月华城主撑伞。
一靠过去,又是往月华城主身上自来熟地贴。贴完还嗅,小狗似的。被月华城主嫌弃,也不气馁。
赵红药:“……”
双目尽毁,非礼勿视。
簌城小城,好容易得来的下榻之处,还是燕王临时征用的城中富户之家。
小城富户的庭院宅邸,虽也五脏俱全、曲径通幽,但毕竟还是小家把式了些。不过区区二进院子,一方小塘,一排画虎似猫不伦不类的仿江南小亭台与红色檐角,既不能与王都气象万千相比,亦同洛州风情比拟相形见绌。
赵红药下榻之处就更无奈。
簌城富户不多,她只能暂住簌城太守的宅邸——太守是个清官,府邸活生生一农家小院,脱落的墙皮上还挂满了晒干的苞米、大蒜与辣椒!
罢。
往年打仗时,也不是没经历比这更糟得多的住宿。学燕王能屈能伸,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么想着,她刚泡了一壶浊茶,准备随便喝着暖暖身子,就听说何常祺与师远廖回来了。
西凉“刺客们”回来了!
……
片刻以后。
农家小院小雨已停,抬眼一片七色彩虹。小桌上三杯茶、一壶酒,简单平庸的西凉面点。
师远廖:“王上身体能无大碍,我就放心了!”
“这就好,此次实在凶险至极。我险些以为他此次要撑不过……呜。”他说着说着,竟要哭了的样子,赶紧吃了块糕做掩饰。
赵红药闻言呆了片刻。
她倒是,从未想过燕王可能撑不下去。
燕止即便重伤,依旧始终只是每日安静躺着,不见抱怨、亦不见烦躁不安,云淡风轻。
虽医者都说伤得很重,亦说他要日日承受痛楚,但毕竟,看着不像。
加上他从来都能逢凶化吉,她就没当一回事。
可如今想想,她还记得自己这辈子受的最重的一次伤。是十九岁那年,跟着燕王被月华城主烧。大腿后侧被烧伤了一大片,留了好重的疤。
好在她遇到了不错的医者,好得很快。
只是那过程中受的罪,以及因伤而导致的无聊、沮丧、吃不下饭、摔东西的暴躁,至今历历在目。
与她那次不同,燕王这次,不仅有生命危险,且状况一日差似一日。
若没有月华城主,他是否……真的会出事?
她才突然惊觉,只怕真到要死的那一天,燕王可能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样子,然后或许忽然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究竟,是别人没有心、没有感觉。
还是她太过迟钝?
万一别人其实什么都懂,只是不擅表露,习惯做出一副逍遥模样。
不,还是别这么想。
她摇摇头,耳坠晃了晃。转而问对面两人:“对了,说说你们此去华都,成效如何?”
……
何常祺和师远廖此次,虽是奉命去华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却根本无法混进守卫森严的皇城。
因而只得自行退一步,在北幽之地搞了一些事情。
师远廖:“我本来还想努努力、混进皇都直奔那国师府去大杀特杀一番,奈何常祺他死活不允。”
何常祺:“我自有计较。华都守备太过森严,咱们派去的手下全部有去无回,自然不能再多涉险。”
师远廖:“但你也说了,那些手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是蹊跷。”
何常祺:“是蹊跷,我本也有意查明原委,怎奈此去之前,王上特意叮嘱,如今国师矫天子诏煽动天下,西凉本是众矢之的,我等务必处处小心。”
“我就想,万一我和远廖再出了事、落下把柄被抓,只会对西凉大大不利。”
“再者,若那日黑衣刺客真是出自国师府邸,即便混进华都,面对那等高手,以我与远廖实力也未必占优。”
“综上种种缘由,我才临时决定,转而去戒备不那么森严的北幽,在那处暗杀了好几个守城将领,走时也烧了他们几处粮草。”
“除此之外,我们还收买了一些当地商贾,做西凉内应。亦让几个心思灵巧、训练有素的手下佯装匠人奴仆,卖进北幽高门大户府中。”
“总之有备无患。”
师远廖叹道:“红药,你是不知。华都、北幽之地,几年之前还是一片混乱破败,谁知这次再去,多处竟已被治理得森严井然。”
“由此可见,那国师筹谋、野心实力皆不容小觑,难对付程度,未必会在月华城主之下。”
“唉。”
“总之我们西凉如今,可真是前狼后虎。”
赵红药:“话虽如此,咱们王上艺高人胆大,还在筹谋与‘虎’谋皮。多半还想着攻心为上、‘驱虎吞狼’呢。”
何常祺挑眉:“驱虎吞狼,他确定?”
“可不要最后弄巧成拙,成了狐假虎威,又或者是为虎作伥、骑虎难下、羊入虎口、被虎吃掉才好。”
“哈哈哈哈哈……”
燕王不在,大家自然拿他开涮。涮得正起劲,冷不丁一只白毛大兔子无声无息伸头过来。
众:“……”
师远廖:“哇,咳,燕、燕止,你、你能走了?”
何常祺则没有那么多虚伪:“上次看你还快死了,看来那月华城主确实不俗,一招便能起死回生,也真不怪王上对他……嗷,疼疼疼!”
赵红药再度有些发呆,原来何常祺的手臂受伤了。
她同他坐在这吃喝了那么好一会儿,都不曾发现。燕王却是眼尖,一眼看穿,顺手丢了一盒药膏给他。
何常祺看了一眼盒子:“乌恒特产的鹿韭愈创膏?”
随即打开盒子闻了闻,果真一阵牡丹香:“但我记得,王上从城主之处摸到的那一盒,不是早用光了?”
燕止:“是。”
“但他知我受伤,这次过来,特意又为我带了许多来。”
何常祺:“……”
就,明明寻常的一句话,为何此刻从燕王口里说出来,却怎么听怎么古怪?
是因为那言语中暗戳戳,又……呼之欲出的炫耀之情?
这种情绪若在旁人身上,倒都正常。只是出现在燕王身上很奇怪。毕竟众所周知,燕王这么多年那么多胜仗,都不曾自得意满。甚至就连最后“篡位”,都篡得一脸兴趣缺缺。
燕王何时,竟也有了这般摇曳得意的模样?
何常祺不解。
赵红药: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
燕王坐下,饮了三杯。
据他所说,是月华城主要泡澡驱寒,因而将他从小院里赶了出来,这才令他有空,过来同三人喝一回儿茶。
但一会儿就得回去,陪城主用晚膳。
何常祺:“……”
看起来,十分上赶着的样子。
果然,才两三炷香之后,燕王就坐不住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不急。”
“今日城主刚到,舟车劳顿。待一切安顿好后,你们也都有机会。”
“……”
“……”
燕王走了,师远廖不解:“什么叫我们也‘都有机会’?”
赵红药叹气:“大概是说,我们之后也有机会,同那月华城主一起吃饭吧。”
师远廖一脸更大的不解:“谁稀罕他一起吃饭了?”
谁稀罕,燕王自己稀罕。
太稀罕了,以至于误以为别人也稀罕。
……燕子发癫,令人头秃。
一旁,何常祺喃喃:“你俩看到了吗,适才燕王手中……一直在玩一条束发带。”
众所周知,西凉这边束发用绳。
而燕王适才手中那丝质光泽又带暗纹刺绣的发带,一看就是江南风情。
加之他又说某人沐浴去了,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该不会是月华城主散了发带去沐浴,燕王他偷了发带拿来玩吧?
一时何常祺亦面露困惑。
何至暧昧于此呢?
赵红药发誓,她和宣萝蕤不同,几乎从不八卦。因此她忍住,努力忍。
桌上有茶亦有酒。
她食不知味,都没注意自己拿了壶酒,咚咚咚一直灌。
传说中的“喝闷酒”。
何常祺那边兀自想了想,倒也像是很快就想通:“也罢!”
“那人既是救得王上一命,王上以身相许也不亏。我倒也十分乐得看他一反常态、逢场作戏、以色侍人的模样。”
“当然,以王上美色,自然要侍得回本才行。”
“必要得那月华城主将缺粮之事也能一并解决……”
“但只怕以城主心机,不会轻易卖粮。”
“红药,你说咱们王上会不会卖身求荣,卖到最后偷鸡不成……被人白吃白占啊?”
赵红药忍忍忍,继续忍。
“被”白吃白占?
若燕王能“被”白吃白占倒还好了,起码还能变成另一个不倒贴的故事!
赵红药一时不堪回首。
就在她泡茶之前,刚好当地一些时新土特产被送来了太守府,她便同太守一起给燕王挑了些好的拿过去。
可怜的太守,五十多岁的本分老学究。
才被月华城主的样貌吓了一大跳,随即又见燕王全程贴在城主身上,贴贴贴。
可怜的老太守只能全程磕磕巴巴、委委屈屈,与那两只牛鬼蛇神唠家常。
赵红药实在看不下去。
好容易,瞅了个月华城主向城主询问簌城情况、地图、沙盘的空当,果断把燕王拉一边,好心提点他,你私底下如何任性妄为无人管,可身为王上,这大庭广众、外人在场,多少收敛一点!
结果燕止回答了她什么?
燕王一脸无辜,沉吟片刻,全盘否认,一本正经得丝毫不像是开玩笑。
“胡说,不过碰了两下,我几时‘常常’摸他了?”
赵红药当时走出小院都整个人飘忽,怀疑自己见了鬼。
但她很确定,不是她见鬼!燕王明明就是时刻在摸摸、贴贴月华城主。
除非他摸的时候,并不清楚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摸。
才会那般肆无忌惮,还不承认!
“……”
“……”
但,仔细想想,若是如此,岂不是更完犊子了吗?
……
簌城小城。
统共一条主街,百十来户人家,条件实在有限。
赵红药至少还能住太守府的客房,而何常祺和师远廖,甚至只能在仆人房将就。
赵红药:“哎,这小破城,条件艰苦。”
师远廖:“没所谓了。反正就连燕王同月华城主,也都只能凑合着挤在一起哎。”
赵红药:“……”
对哦。
仔细想想,那所谓富户宅邸,也不过努力收拾腾挪出来一点像样的地方。统共一间独门小院,一间卧室,一、张、牙、床。
好家伙。
那两人今晚岂不是要……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
慕广寒本就长途跋涉,很累,又淋了雨还放了血,不免有些昏昏沉沉。
以至于当晚,当他发现竟要与燕王同处一室、甚至同床而眠时……
就只有犯困和一阵无奈好笑。
算了。
白天那么多次挣扎,也挣扎累了,何况本来就不是真的想挣扎。
寂寞这玩意,无论怎么排遣,始终如蛆附骨。
头脑再清楚,饥渴的皮肤,也永远想要有人碰触。哪怕是大兔子那心怀鬼胎、不合时宜、带着略微戏谑的摸来摸去……
同样的,亦想有人能陪他入眠。
甚至不介意像此刻般,深冬捂不热的棉被下,被滚烫的大兔子一把捞进怀里。
确实,大兔子没什么分寸。
有时挺烦人。
也是有求于他,才会这般过度讨好、很不真实。
但至少,此刻让全身战栗的滚烫温度,货真价实。很少有人会愿意这么慷慨地抱着他。这就够了,能换一夜甜梦。
正想着,兔爪蹭到了他的腰侧,痒痒的。
慕广寒一怔。那里有道伤疤,卫留夷取髓时留下的,蜈蚣一样狰狞。
他以前好像总觉得,爱过一个人,总得留下点什么。一如此刻脖子上挂着的小石戒,落在枕上,被燕王把玩。
原来其实,没有必要,没有意义。
再多回忆,比不上眼前片刻暖意欢愉。
……
他抬起手,避开燕王伤口,小心翼翼也去抱兔子。
手感不错,暖乎乎的。
与这种头脑极端清醒的人,进行互利互惠的合作,其实才是所有关系中最牢固、且最长久的。即便亦敌亦友,只要利益还在,就能一直抱。
“……”慕广寒突发奇想。
能不能干脆,一直这样下去?
虽然很清楚,像他们这种终极目标不同的利益合作,最后几乎必然分赃不均、反目成仇。
但距离那一日,毕竟还早。
何况真的等到那一日,他也没几天可活了。之前赚到的无数个片刻欢愉,却是稳赚不赔。
大兔子毕竟和别人不一样,他足够聪明,亦足够优雅,不用担心演技露馅,不用担心种种愚蠢操作……
甚至,到了最后,也未必会弄得很难看。
因为此人一直都在进化。
犹记上次见面,燕王还无非是花灯游船之上,给他靠一靠而已。
全程都是慕广寒在偷玩对方发尾的小黑兔,燕王并未主动碰他。
换到这次,燕王却已学会了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摆弄他。
慕广寒自知,今日的他,模样只比花灯那日更可怖。
那日好歹还裹了一层僵尸绷带,今日啥都没有,就顶着一张满月过后全毁容、毒纹都蔓延到颈子一半的吓人的脸就来了。
燕王却依旧照单全收,对他的难看模样视而不见。
全程扮演一只特别温暖的烦人大兔子。
慕广寒很确定,自己已不再会动心。他看西凉王,就是个眯眯眼大兔子。
但纵然是兔子,若是习惯了,哪天没有了,也会难过的吧。
燕止:“……”
怀里人始终是蜷缩着的。
看起来很悲惨,像一只濒死的动物。这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般。
花灯那次,萤火那次,也许更早。早到不知什么时候,他曾看过他一个人寂寥地,靠在一棵开满花的杏子树下发呆。
明明很鲜活,又很厉害,无所不能。
却看起来却是不快去抱抱他,他就快要碎掉了的样子。
他垂眸,默默收紧了手臂。
……
没想到这个动作,却让月华城主误会了。
他顶着困意努力醒过来,皱眉叹道:“是我错了,不该逗你,明知你心里很急。”
“……”
“粮草的事,确实是迫在眉睫。”
“我若一直不说,你是不是一夜都不要睡了?”
“燕王也有不敢开口问的事,怕我吃了你?”
燕王默然,不置可否。
听着他那故作轻松的语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眸光沉沉,缓缓透出一丝晦涩的温柔。
“西凉冬粮,寻常价格,十文一斗。”月华城主困倦道。
“但如今那些代家而沽的缺德富户商贩,已将粮价炒到五十文,有些地方甚至已抬到八十文,百姓叫苦连天,是不是?”
燕王点头。
“而如今西凉库房里,虽没有粮,但仍不缺钱,甚至足够一掷千金,是不是?”
“是。”
“你听我的,明日开始,以库银全西凉高价收粮。”
“有就收,不管多少,通通吃下。哪怕囤粮富户将价格再抬,涨到一百五十文、三百文,五百文,不要管,继续收,有多少收多少。”
燕止:“……”
“我不懂。”
慕广寒笑出了声。燕王一向如此,勤奋好学、不懂就问。
“是,乍一听此举全无道理。”
“花那么多钱,养肥那些心思歹毒、囤粮发国难财的富户商贩,收上来的粮又多半本就是国库发下去赈灾的,再发一次也只会重蹈覆辙,毫无成效。”
燕止:“嗯。”
“所以我要你做的,是高价收上来以后,封存不动。一颗米也不再发出去。”
“……”
“到时,富户手上的粮越来越少,西凉粮价越来越高。”
“高到百姓望洋兴叹,高到四处民怨载道,高到此事传扬万里。”
“有大利可图,各地商人必将闻风而动,四面八方倾巢而来。”
“其实,眼下价格抬到五十、八十文,已有不少商家蠢蠢欲动,只是迫于华都压力,无人敢做那个出头鸟。可等粮价卖到二三百文、五百文,便必有商贾敢争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到时他们都来了,华都那边也不好寻哪一家开刀。正如燕王经验,法不责众。”
燕止:“如此一来,就不愁购粮了。”
“二三百文,是贵了些。好在西凉国库这些年确实富庶,这些不过九牛一毛……”
月华城主当即再度笑出了声。
他伸手敲了一下那只傻兔子:“你们西凉人,果然是外战不愁,内政不修。”
怪不得天天想着拐个王佐之才回去,瞧这笨的。
“还二三百文?”
“到时定价就还不你说了算?”
“你想啊,他们四面八方一下来了那么多。争相要卖,你要压价,他们敢反抗吗?”
“真敢反抗,他们也要考虑往来船运、路费,这可是一笔不菲的开支。真就原封不动运回去,万一回去路上下场雨,指不定就整船坏了,还不如降价卖给你。”
“到时,你若愿意,以十文公道价格收购,他们亏得不多,已足够感恩戴德西凉王留下好名声。”
“当然,若是想坑他们一把,也只怪他们自己被猪油蒙了心。你给多少,他们也得吃下这亏。还能真运回去不成?”
“……”
“…………”
慕广寒被大兔子再次抱紧了。
他知道他这个动作是在感叹他绝顶聪明。不过其实这事儿确实只是术业有专攻。他也不是聪明,他是在月华城时又没朋友,又没人爱,只能认真看了好多好多书。
燕王:“我之前……”
慕广寒等着,还以为他要说什么。
“我之前,其实,并未觉得睡不着。”
“此刻,倒是有些不知……今晚该怎么睡了。”
慕广寒被他逗笑了。
大兔子有的时候,真的意外的让人觉得……可爱。
是,他当然知道他还是那个肃杀、凌厉、桀骜不驯、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也知道眼前的一切多半是演的。
但没关系。
不可否认,燕王演得浑然天成,演出了大兔子的种种可爱之处。
也让他心甘情愿教他这些,不后悔。
“嗯……但我着实困了。”
你一个人睡不着吧,月华城主要睡了。
睡。
睡。
能不能不要一边被撸一边睡!
“你别动。”
“我没有。”
“……”
“你明明还在动!”
燕王皱眉,他明明只有呼吸而已。
“你的手指!!喜欢摸就去摸被单,不要一个劲在我背上摸个不停!”
“……”
可他明明没有摸。怎么总有人这么说,赵红药也说他总摸他。
慕广寒:“真的,燕王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明明上次见面还没有。
燕止:“……”
非要说的话。
“从城主你那里。”
“??”
“城主你先动的手。”
“咱们初次合作,萤火那日,城主你摸的我。”
“那时我还以为,那是南越或者月华城的……习俗。”
“……”
慕广寒半睡半醒、哭笑不得、气若游丝:“南越和月华城……都没有那种习俗。”
“还有,摸头发不能算摸。”
“哦。”
后背的手拿下去了,开始玩他头发。
慕广寒:“……”
算了,先睡。
很快,怀中之人的呼吸变得均匀。燕止垂眸,看他整个人舒展开来,再不是之前要死不活的模样。
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他以前,也并不觉得摸来摸去是什么好习惯,也曾觉得月华城主这人一来就上手好生奇怪。
谁知学会以后……
摸了上瘾。
这能怪谁?
第45章
翌日。
道理是人人都懂。
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并非如想象中一样轻易。
自打官仓开始收冬粮起,西凉粮价就日新月异,几天飙到一百二十文,隔日又变成一百八十文。屯粮富商赚得盆满钵满,百姓民怨沸腾。
偏偏知晓此计真相之人,又暂不能说破。
以至于半月之内,西凉人心惶惶。
忠臣日日书信燕王,直言此事火烧眉毛,绝不可继续放任不管。
燕王却是一反常态。
偶尔回一两封信,无非是“朝廷余粮亦不足也一时没有办法”“此事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类似废话,全不像往常一般精明能干、杀伐果决。
后有老臣忍不了了,专程跑去簌城求见。结果燕王竟躲着不肯见人。
如此反常,王都群臣之中很快有了传闻,说燕王是最近是在簌城纳了一“绝色美人”,一时被其诱惑,沉溺温柔乡而荒废政事。
“哎,这……虽说咱们王上年纪也不小了,大婚之事也早该在考虑之中。”
“但,万不该这马上百姓要吃不上饭的时候,不知轻重缓急,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啊!冤孽,冤孽!”
“也不知这次遇上的究竟是何等天仙绝色?王上之前连西凉第一美人都不肯娶,是哪般美色能让他如此不可自拔?”
“想来那簌城原先是南越仪州的地盘,定是南边的红颜祸水、勾魂摄魄!”
“唉,眼下可该如何是好?”
不止群臣急。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就连何常祺、师远廖都坐不住了。
虽然他们早已被告知了月华城主计划。
也双双一度觉得此计划可行、毫无破绽。
可如今真的置身其中,眼见着粮价日渐令人发指,而街市之中百姓只能望洋哀叹。尤其是这几日,两人还特意策马跑到周边几座小城看了看。
眼见着清贫的老妪老叟,对着那要命的粮价落寞摇头,那般情景着实令人煎熬!
何常祺一摔马鞭,叹气:“往年咱们西凉就算最穷时,也从未出过这种事!”
“……”
“你们说,万一啊。”
“万一那月华城主居心叵测,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粮价飙升以后,各地粮商真能趋之若鹜么?万一没人来,又该如何是好?更不要说如今随着粮价乱套,其他物价也全乱了,这样再拖一个月入了冬,到时候整个西凉陷入泥沼,而他又不用负责!”
月华城主此次来西凉,为防节外生枝,本就是秘密之行,没多少人知晓。
因而万一被坑了,到时候所有的骂名,只怕都得是燕王背。
何常祺生在西凉武将世家,看的史书多了去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比如有谋士趁着敌国饥荒,装作好人献计献策、借物借粮,骗取信任后又送去颗颗饱满的极好谷物种子。
敌国感恩,将种子种下,没有看穿对方包藏祸心。
结果种子是煮过的。
来年,敌国举国陷入更大的饥荒。谋士直接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屈人之兵。
类似的故事多了去了。
总而言之,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且,他们到底凭什么相信月华城主会一心帮着西凉,而不是存心趁乱让西凉万劫不复啊?
赵红药:“不,应该不至于。”
她个人倒也不是多相信月华城主的为人。
只是身后时常有一众老谋深算的家族长辈们,几番商讨之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目前天下势力分散,群雄并起。但非要说的话,眼下最大的三家势力,分别是天子、西凉、南越。
其中天子占华都北幽,天然占了一呼百应的至高地位。可以说是眼下第一大势力。
而天子发疯一般针对西凉,也是因为西凉是最为威胁它的统治第二大势力。
在这种近乎于天下三分的平衡关系之下,南越作为第三大势力,它会帮谁?
绝不能坐视一家独大的道理,没有人不懂。
因此哪怕月华城主存着私心,想在两边争斗之中左右逢源、偷偷壮大。以他一直以来的聪明,也绝无道理先向第二势力下黑手,为天子做嫁衣裳。
赵红药:“更何况,我亦信燕王。”
“燕王过去一向擅长窥测人心,从未出错。他如此信得过月华城主,定有他信得过的道理。哪怕有什么后招,以燕王机敏,也多半有办法反制。”
师远廖喃喃:“哼,就凭燕止,我看可未必……”
赵红药皱眉,眯眼瞅他。
在西凉,别人质疑燕王的判断就罢了。
师远廖可是公认四大世家小辈里最傻的一个,他如何有资格嫌燕王会犯傻?
师远廖脸色一红:“是是是!我承认,我是思虑不如燕止。”
“但燕止也不是次次料事如神吧,你倒是瞧瞧他以往,被那月华城主坑的还不够多?”
“更何况,他如今每天,又常常出神傻笑……”
他说到此处,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又转头道:“喂,常祺你别置身事外了,也帮我说说话啊!上次你说王上‘色令智昏’的那话,具体是怎么说的来着?”
何常祺:“……”
以前他自恃家门西凉高门大户、根基深远,是既看不上燕止来历不明,亦看不上师远廖傻。
万万没想到,时运不齐,命运多舛。后来洛州大败,被迫接受燕王救援,又一来二去结了盟站了队,成了铁板钉钉“燕王的人”。
还要常常与师远廖这种傻子为伍、一起行动。
好在,后来也习惯了,与他一起时倒有种难得的轻松。偶尔能回归本真、口无遮拦。
前几日,两人一起考察周边城镇,小雨之中,只见小白石桥上一青年淋着雨,在脸红红忐忑不安地搓搓手傻站着,久久不去。
何常祺一时兴起,与师远廖打赌:“你看着吧,定是在等他的窈窕淑女心上人。”
师远廖不信,两人就赌上了,片刻后,果然见一女子也撑着伞飘然而至。
西凉女子都彪悍,嫌弃他淋着雨的傻样,先揍了他几粉拳。
随即两人依偎,你侬我侬。
师远廖含泪输黄金三百两,何常祺则是得意,一时有感而发:
“你瞧这有情之人,真是风雨无阻。这走火入魔程度,不亚于对着城主的燕王……”
他不说也就罢了。
一说,师远廖醍醐灌顶,一拍大腿:“我就说呢!”
实在是他已经觉得“很奇怪不合理不对劲十分别扭”好多天了!在他每次去找燕王,十次有八次能看到燕王背后丧尸一般懒洋洋挂在月华城主背上的时候,在他上次应邀与何常祺、赵红药一起去同月华城主喝酒的时候!
本来,喝酒就好好喝酒。
西凉人人豪爽、个个海量,适逢月华城主也海量能喝,一时宾主尽兴。
可喝着喝着,正在酒酣之际,燕王忽然收了月华城主面前酒杯。
“你们素来能喝,而他到此为止。”
师远廖:“???”
随即,他就眼睁睁看着燕王双重标准。枉顾月华城主喃喃的“没事我千杯不醉”,只顾让他“注意多酒伤身”。
西凉这边一个个明明都喝得比城主还多,他怎么不好心叫他们注意身体??
月华城主的酒杯被撤了以后,一堆应季果子摆在他面前。
簌城的特产秋葡萄颗颗剔透、鲜甜非凡。配上熟透的无花果、柑橘、水砂果,好大几盘。
月华城主无奈,拗不过他,只好在那吃起了水果。
吃果子就吃果子。
谁知那那燕王又不知为何托着腮,明目张胆的围观。饶有兴趣得就跟没见过活人吃食似的。
唇角还带一抹笑,看着愉悦至极,仿佛宣萝蕤每年深秋时特意去林子里观测小松鼠啃坚果的表情。
问题是,小松鼠多可爱。
对比月华城主那副尊容……究竟是什么让他看那么起劲?
更要命的是,那日喝到一半,宴会里不知怎么的,进了一只探头探脑的胆大小黄鼬。当地有种植物醉甜藤,这小鼬估计是吃醉了,晕乎乎找错地方了。
小黄鼬样貌可爱,东倒西歪,一双眼睛滴溜溜。
“叽!”
月华城主以前也没近距离见过这玩意,亦是十分好奇地盯着看。
而西凉王这个素来冰冷难测的男人,一样还是难测。竟电光火石间就伸出了手,捏着脖子捉住了那小东西提起来。枉顾它炸毛张牙舞爪、吱哇乱叫,就要送给月华城主。
慕广寒哭笑不得。
“好好的你捉人家做什么?快放了!”
他虽没抱过黄鼬,但也知道野生小动物个个凶得很,和家养猫狗不同,他要是真接了,肯定立马被咬个七荤八素。
对面西凉王歪歪头,表情却是一副无辜的“我以为你会喜欢”。
后来见他实在不要,才放了。
小黄鼬一溜烟跑掉,而随后西凉王也没再回自己位置。而是理所当然的往月华城主身边一坐,主动和月华城主贴贴。
城主也一副轻车熟路地,半靠在他身上。
葡萄也懒得剥了,就瘫着。而燕王垂眸,乖乖耐着性子,给月华城主剥葡萄。
“……”
类似场景,师远廖之前不断自我洗脑——燕王那是求才若渴,才会这般屈尊降贵。
直至今日。
正常的求才若渴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吧。
那种无所顾忌浑而然天成的贴贴,怎么想都更像是那日桥上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暧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说他很难承认月华城主有“色”这个东西,但就燕王近来日日与他厮混、对他言听计从的架势——
简直犹如话本书中被妖妃迷了心智的昏君,一模一样!
……
又过几日,西凉某些屯粮富商的黑心程度,甚至超过了慕广寒最初的预期。
他来西凉的第二十日,粮价飚到了黎明之前的至暗时刻,三百文。
这实在太离谱了。
各州官府、王都承受压力,可想而知,也就燕王依旧淡定。
师远廖他们几个已经完全淡定不了了,屡屡找燕王抱怨发疯:“他到底行不行啊?真的能信他吗?”
“……能。”
当然能。
整件事情在道理上没有任何问题,人人都懂。但偏偏世间有很多事一向如此,懂也没有用,一旦置身其中,还是很难顶住种种煎熬。
眼下即是如此。
一旦顶不住自乱阵脚,就容易崩亏一篑。好在燕王比谁都坚定。
……这个世上最坚定无条件相信自己的人,竟是宿敌。
这日,慕广寒人在城外田边,咬着一颗草。
西凉大片土地在大夏偏北,冬天寒冷,洛州能种的冬小麦都种不了。不过一位老伯仍旧在辛苦翻地,等着之后冬雪之事把雪夯实,这样来年土地肥沃会有丰收。
一会儿,老伯累了,坐在田梗休息。
回头瞅了瞅慕广寒。大概是人老了见识多,倒是没嫌他丑,不一会儿两人攀谈起来。
慕广寒来簌城时,曾路过卫留夷的乌恒。
在那里他看到的,是百姓善变。乌恒侯治理多年,虽不似隔壁洛州繁华,好歹一直让百姓安居乐业。
结果一夕政变,乌恒百姓竟没什么必然的反应。仿佛只要日子太平,管他是卫留夷还是李钩铃,只要不影响他们的日复一日的小日子就行。
所谓的“爱戴”,不过空谈。
……也不知卫留如若夷知道,会作何感想。
西梁这边却明显不同。
慕广寒:“……”
“西凉王真那么好啊?”
“王上当然好哇,”老伯黢黑的皮肤一笑起来,一脸憨厚的老褶,“以前日子多苦,苛捐杂税多,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整年也攒不下银钱。这几年就好了,税收也少,王上还给我们盖房子、凿运河。”
“可你看如今,”慕广寒幽幽道,“粮价飞涨,都快要吃不起饭了,他还那么好么。”
老伯:“天灾人祸,总是难免。但都是北幽人坏烧我们粮仓,大家也只怨恨富户囤粮,又怎能怪王上?”
“何况,一时虽乱了些,但只要有西凉王在,一定有办法,绝对不会让我们吃不上饭。”
慕广寒:“…………”
不一会儿,天色阴了下来。
老伯挑着担子一晃一晃,先回去了。
随即,一滴,两滴。
秋雨落下,慕广寒伸出手来,微微叹气。
与乌恒截然不同,他从老伯的口中他能清楚感觉到,西凉人对西凉王的爱戴里面所蕴含着的,是几近于一种“奉若神明”的崇拜笃定——
西凉王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西凉王声名远扬,让无数西凉百姓货真价实地过上了好日子。
西凉王一直能为常人所不可为,从来不曾让百姓失望,因此百姓笃信他,只要一门心思跟着他走,就一定不会有错。
那种信心……
慕广寒垂眸,笑了笑。
真可怕。
越是了解,越是发现燕王的资质,远超一般枭雄。
得民心、做实事,文武双全、海纳百川,几乎是一代开国帝王该有的所有胸襟与本事。
“……”
只可惜,这样的人,也注定会是难以掌控、一身反骨、绝不轻易屈服。
即便一时屈服,只怕也会是蛰伏其中,伺机而动,本质上一辈子都不肯归顺。
可他如今,尝到过上位者将一切主动权握在手中的甜头。也不甘心再傻乎乎地自欺欺人、居人之下、受人摆布了。
如此一来,那怕眼下再合作愉快、再惺惺相惜。
将来始终,必有一战。
唉。
头疼。
雨点渐大,打在脸颊。
慕广寒蹭了蹭,他的脸近来好得越来越慢了。之前是满月后三五天能恢复,后来逐渐变成十余日,而如今大半个月了仍旧不见起色,还是满脸毒纹,没有一处可以看的样子。
好在早就释然了。
陌阡之行的光怪陆离,让他清楚看到当一个人不再恋爱脑,硬气起来只用实力说话时,他长成什么样根本没人在乎。
历史上的帝王枭雄,人们也只记载他的丰功伟绩而已。
只要强大厉害,后世编排就默认英俊,香艳话本就络绎不绝,哪怕七老八十,后宫佳丽也还是会争宠争到头破血流——至于真心,谁又在乎了?
向来史官记载的,都是某妃子受到宠幸生下子光耀门楣,谁会在意某妃子是否真的爱过那帝王,那么多人抢,不是真心也是真心了。
雨越来越大。
有点冷。
慕广寒双手微微环抱,还在发呆,随即发现自己傻了。他为何要在雨地里发呆?
正想着,忽然一把伞,无声无息遮住了冰冷风雨,吓了他一大跳。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燕王的唇很优越,微微笑着,弯下腰来。一阵暖暖的幽兰香,慕广寒只见那小白兔尾巴差点拖在地上沾染上泥水,赶紧一把捉住。
随即,他的胳膊也被燕王的兔爪捉住了。
“月华城主好兴致,都湿透了,不冷么?”
慕广寒想摇头的,无奈一阵冷风,打了个寒战。随即周身一阵温暖,他又再度被燕王莫名其妙揽入了怀中。
大兔子又软又暖。
……有权能使后宫佳丽尽折腰。
不仅如此。
一代枭雄也折腰。
这感觉可不是一般的爽快。
慕广寒也是看过一些话本的。深深记得某个奇奇怪怪的本子,也是宣萝蕤写的——
“强迫柔弱美人有什么意思?一向让野性难驯的豺狼虎豹俯首称臣,那才叫带劲。”
虽然,他很清楚眼前燕王坐低服小,绝不是真的臣服。
但那也爽啊,爽一时是一时。
正想着,只听燕止声音低沉,在耳边含着笑意:“今日恰逢天色不错,我带城主去一个地方?”
……
慕广寒也不知道阴雨绵绵,哪里算是“天色不错”了。
更不知燕王为何带着他一路往无人的城郊去。
亦是不成想,绵绵小雨的山间,居然有几座小亭?
依旧是簌城土富豪的一贯风格,砖红色仿南方亭台制式,但又没做成功的。当然,能在这种小破城外找到一处躲雨的地方也双眼不错了,唯独一件事慕广寒想不明白——
有这功夫,他们已经能回去城里了。
燕王冒雨带他跑山里做什么?
正想着,只觉腰间一痒,一双兔爪攀他的腰。
随即。
慕广寒低头,发现燕王正在窸窸窣窣解开他的腰带。
“……”
“…………”
这是要干什么?
虽说一回生,二回熟,眼下慕广寒莫名其妙跟西凉王同床共枕了半个多月,其他各种奇奇怪怪又随心所欲的各种摸摸兔行径早已见怪不怪。
西凉大白兔,是真的喜欢在没事他后颈摸来摸去。
他反抗过好几次,没什么用,后来渐渐的,他也懒得说了,直至后来反而觉得那一下一下的蹭后颈其实也蛮舒服的、很催眠。
除了摸摸摸和贴贴贴之外,燕王平日里,对他并没有其他暧昧举动。
想来也正常。
毕竟,总不可能有人跟他同床共枕,枕着枕着,因为受不了他的“诱惑”而真心想睡他的吧?那也太离谱了。
倒不是自卑,只是就事论事。
今日却不同,燕王扯了腰带,开始脱他衣服。
慕广寒:“………………”
外衣很快被剥掉。
紧接着丝质亵衣也离开了身子。慕广寒还没反应过来,上身此刻已经啥也没有了。
窗子稍微有些失修,一阵风雨入侵,冷飕飕的。
此情此景。
有一句话,他真……不知当说不当说。
就虽然,他能理解西凉王的自信,和不容拒绝,也能理解西凉王意图大义凛然为国捐躯的不容易。
但是。
他虽然丑,但也是挑的!!!
尽管他确实贪恋一丝温暖,习惯蹭蹭抱抱大兔子,也喜欢搂着暖乎乎的眯眯眼兔子入睡,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睡”眯眯眼兔子啊!
第46章
然而,不想睡大兔子归不想睡大兔子。
慕广寒眼下,却并不能把这个想法任性地表达出来。
不仅不能表达,还多半要“全盘接住”西凉王的示好贴贴,并时不时装出一副“受用”的样子。
因为——
在大敌当前、互不可缺的利益合作面前,合作双方互相“懂事”、彼此奉哄、如胶似漆、宾主尽欢,是基本礼节!
古往今来人情世故皆如此。
历代枭雄合作,哪个不是相见恨晚、把酒言欢,“天下英雄唯吾与你”“咱们今日结为异性兄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互送礼物、互娶对方女儿姐妹上演从此成为一家人的各类名场面,也都多了去了。
总之,互飙演技是诚意,亦是基本道德。
西凉王必须给足他的脸面,而他也必须给足西凉王的面子。
综上所述。
眼下境况,并不能怪燕王!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过去太不讲究,舔狗行径天下流传,才让燕王误会了他的“真实需求”。
燕王仁至义尽,对着他这张脸还演那么自然。
自然也轮不到他给脸不要脸,反过来嫌弃人家眯眯眼。
于是乎。
月华城主默默深吸一口气。
人间谬事大概如此,他既也不想睡你,你也不想睡他。却又必须双双演技超凡地礼貌性推进,不能彼此拆穿。
“……”
只好苦中作乐。
慕广寒偷偷环顾了一眼四周,这略微漏风的鬼屋子放眼望去有桌椅,却偏偏没床。唯独一个茶榻,黑漆梨花木的,太窄了。
一看就是腰疼利器,令人望而却步。
更不要说,还不知燕王的活儿怎么样。
总觉得也不会多么好。
很奇怪,慕广寒虽从不怀疑燕王精明,可近来每次被大兔贴贴却又总能从西凉王身上感觉到一种……该怎么说呢,奇奇怪怪的笨拙?
就好像,燕止他,并“不会”?
不会调情弄月、观风解意,更不会进退有度地勾搭。
从头到尾,就只会野生动物与生俱来的贴贴,仿佛人生在世,只是皮毛够暖、亲密够多,就能行得通。
唉。
也不能怪他,毕竟“术业有专攻”。
要一个比武艺、本事、格局都很登峰造极,除了内政弱了些之外几乎完美无缺的帝王之才,去跟陌阡城里的那些富家风流才子比眼神、比情趣,这就太强人所难了。
谁也不可能什么都会、什么都好。
诚意最重要。
“……”
人无完人,总不能每一个都像他“最佳体验”一样,好看,能打,温柔,深情,无可挑剔。
会在明媒正娶的洞房花烛夜把他抱上柔软的锦绣大床,在摇曳的红烛暗光下于耳边低笑,顽皮地安抚他的紧张恍惚与忐忑不安。
咬他的耳廓,吻他的手指,一路到手腕、手臂,酥酥麻麻。
抚平他的颤抖,熨帖他绞紧的心,让他心甘情愿融化、沉沦。
……
不妙。
竟一不小心,又被过去的回忆狠狠偷袭了!!!
伤感个屁。
南越精致小点心再美味,也是享用过的滋味了。如今没尝过的西凉喷香的烤大狼骨头摆在面前,他又为何非要把他跟以前小点心互相比较?又何必自我枷锁?
堂堂西凉王的滋味,旁人有几个吃到过?
如此稀有,吃到即赚到。
正想着,忽然脚下一空。他竟整个人裸着被西凉王扛了起来,光天化日阴雨绵绵,那人竟把他直接扛到了……外面?
外面是一条回廊,透风透雨。
一阵冷风,慕广寒脊背瞬间紧绷、寒毛倒竖。偏偏整个前胸又重重贴在西凉王肩上身上,透过衣服,只觉那野生动物蓬勃的热气熨帖得发烫。
真·冰火两重天。
此等过度的刺激下,慕广寒适才的伤感瞬间一扫空。
救命!虽然早就听闻西凉这边人素来彪悍,不仅有抢婚陋俗,还爱“以天为被地为席”。也就是中原这边最不齿的……野合。
但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浑身只有一条亵裤,就要在这山中旷野里……西凉王也是不讲究,一来就要玩那么大??
原本只是打算浅尝一口的西凉烤狼骨而已,一上来就那么辣??
……
片刻后。
长廊尽头,是一方热气腾腾的温泉。
慕广寒:“……”
月华城主默默整个人缩进了泉水里,只好意思露出半张被水氤氲得脸通红的脸。一边咕噜咕噜吐泡泡,一边暗自庆幸还好一路过来沉住了气,没嚷嚷出一句“野外苟合于礼不可”来!
还好没有。原来人家本意,只是带他来泡澡!!!
……淋了雨,暖和一下,泡泡更健康。确实无比有道理。
燕王是个仔细人。
慕广寒踩着池底光滑的鹅卵石入池,燕王就全程一直扶着他。这几日他因日日需要给西凉王取血治伤,手腕伤口一直没好,燕王就始终小心翼翼不让那处碰水,将他的左手手腕护在掌心。
水里太舒服了,慕广寒自顾自新奇又快乐地探索。直至找风景最好的一块地方坐下:“你不下来么?”
燕王摇头。
他腰伤虽好了不少,但暂时还只能擦洗,没法下水。
慕广寒:“也是。”
那他便不客气,果断独享快乐!
先是彻底在温暖的泉水里泡了个昏昏欲睡,让身子变得暖洋洋的,直到泡困了,吐泡泡也吐完了,才又靠着青石歇息看景。
而燕王,只将他的手腕小心搁在旁边的石台上。
随即,却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皂角,手指上沾满,开始替他擦洗头发。
慕广寒:“~~~”
指尖按摩在头皮上,麻麻痒痒的,一时间些许的目眩。
他摇摇头,不明白——他又不是没被人伺候过,楚丹樨就一直照顾他梳洗。何况堂堂西凉王照顾他也已不是第一次,之前在乌城花灯节,他就曾顾过他一夜。
所以,别慌。
对着大兔子有什么可慌的,冷静!
他果断冷静,看景。
此刻小雨渐渐停止,黄昏夕阳的霞光再度穿过层云,在眼前一片山峦之巅幻化为色彩绚丽的耀眼,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或许,让他眩晕的,就是眼前这绝美的景致。又或是山中那清新纯净、冰凉彻骨、夹杂着初中即将落下的雪意的风扑面而来,在呼吸间涌入肺腑。
他这段时日,难得脱离了一些繁杂政务,又日日被燕王各种照顾。
日日睡得很足,无所事事。可能也有这里的原因。
更不要说,燕王给他洗完一遍头后,像怕他饿着似的,还忽然又给他变出了一盘橘子和山楂果。
“……”
泡温泉有搓背还附带吃食待遇,可真是服务周到。
慕广寒果断剥剥剥,吃吃吃。
吃完,水面竟又飘来几只花花绿绿的小木鸭,雕刻平滑的鸭子背上,驮着几杯浓香热茶。
底是谁天一天在外不实传言,说西凉蛮荒不事外交,待客之道比不上中原礼节的万一精细的???
试问泡个温泉洗头都三遍起步橘来张口楂来伸手还有憨态可掬木头小鸭玩,这都不叫待客之道,还有什么叫待客之道?
“……”
“……”
慕广寒喝了茶,良久,忽然说了句良心话:“劳烦燕王了,再多沉几天的气、委屈几天。“
“各地商船最迟后日,肯定会来。”
其实,本来按照他的计算,那些船前几天就该到了。
可谁让近来天气不好,江南江北皆多暴雨,各地送货车马船只都有延迟。
也正因如此,师远廖赵红药等人怀疑、着急、觉得此事有诈的程度与日俱增。甚至这几日常想闯来跟他理论,都靠燕王悄悄将他们挡在外面。
这些慕广寒都看在眼里。
按说他理应说些什么,让燕王放心才是。可怎奈又着实有点坏心眼,总觉得燕王未必真如表现出来的一般云淡风轻、全盘无条件信任他。
他也想想看看燕王会不会只是死撑,最终会顶不住压力,来质问他。
于是,连着好几日,商船迟迟不来,他也不解释。
燕王不问,他就不提。
直至今日。
对方态度那么好,他实在是吃人家的嘴软,一时没能撑住。
燕止:“嗯。”
他依旧平静,靠过来尽职尽责给月华城主擦头发,凑在他耳边磨蹭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其实……”
月华城主坏心眼,怎料大兔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原来早在今日一大早,已有几艘大的商船到港了。第一波商人已来到,慕广寒深觉刚才的同情心喂了狗:“你不早说?”
正事要紧,他马上开始絮叨:“这第一波人,你要先找人好好招待他们一番,捧着、拖着、招待好,但先别卸货也别先给钱,更别急着让他们走。”
“拖,拖到其他的待宰羔羊都来了扎堆了、挤兑了,争相降价再好好拿捏、开宰。”
慕广寒说但此处,却又不说了。
因为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大概不过是在多嘴——虽然整个主意一开始是他出的,但以燕王一点就透的老谋深算和一贯手段,后续真不必他再继续好为人师、手把手教。
就燕王这哄他的手段,他能招待不好那些人?
哪要他操心。
不如继续玩小木鸭。
想着,自顾自捞水花去淋小木鸭,温泉水面打起一片涟漪,他忽然有点饿了:“对了,今晚吃什么?”
稀松家常的一句话,燕王唇角却浮现出一抹不同寻常的笑意。
慕广寒刚想追问,却只听得燕王“啧”了一声,一把抓过他玩鸭子湿透的左手:“怎么一眼没看到,你就这么不注意伤口。”
那语气听着,竟像是训自家不听话的倒霉熊孩子。
慕广寒不服,差点一时使坏把大兔子拉他水来。
但又想起西凉王腰上有伤。
哎。
等他伤好了,一定要看落汤兔!
……
两日之前。
淮江之上,几艘载货满满的大商船。
西凉贪狼将军宣萝蕤正抱着她红色的小牛皮绳本,人在其中一艘挂着“樱”字旗的船上溜达。
宣萝蕤,执掌西凉一切内外宣工作。
这“内外宣”,除了写话本赚钱,和暗戳戳将他们王上的英明神武、锐不可当和西凉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宣扬得人尽向往,西凉外联与接待、迎来送往的工作,也是她来负责。
因此她人此刻,才会在北幽数一数二的富商樱懿的船上。
得好好接待送粮菩萨们!
宣萝蕤是三日前,特意赶去西凉与北幽最北的交界处上了船,眼下这么快,就已几乎与整船的人都混熟了——这是她天然有的特殊本事,虽是西凉人,却自带一种江南水乡女子邻家大姐姐的温柔气质。天然易让人心生亲近。
以至于从小到大每每与人闲聊,总能轻易套出来各种内幕故事、劲爆秘辛。
比如她在樱懿的船上这几天,就已听说了不少故事。
——“商贾风流不可交,面若桃花心如刀”。
樱懿公子生得很是昳丽,确可谓“面若桃花”,又是整个北幽樱氏商行的话事人,聪明干练、杀伐果决。短短几年攒下如此身家,脸上却没有寻常商贩常有的世俗奸诈,眼睛澄澈、举止文雅,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说话也温柔,处处带笑、细润无声。
宣萝蕤对他的最初印象非常的如沐春风。
怎奈随后她飞快与樱氏商行这次跟来的一堆的大小账房、伙计、厨娘、保镖们混熟了,火速听得一堆八卦。
这位樱懿公子,别处倒是样样都好。
可惜天生是个多情种子。
本来嘛,家财万贯精明能干,模样又这般俊美风流的公子,四处留情一些似乎也无可厚非,但这樱懿的“多情”,听着,却着实有些让人唏嘘。
听闻樱懿公子喜欢某人时,素来全心全意,既愿意花钱,又愿意花时间,还不在乎身份地位。
曾经他喜欢过一个低贱男宠,就把人宠上天。男宠一句喜欢吃桂花糕,他就买下了北幽最好的桂花坊,将师傅请来每日给他做。后来男宠说想家,他还花费千金在北幽之地打造了与江南相似的亭台楼阁,只为博他一笑。
但一年后,他莫名就腻了。
毫无征兆便将男宠随手送人,对那人的泣血哀求置若罔闻。
不久,他又机缘巧合,救了一位随州家门落难的贵族小公子。
他听闻那人全家被陷害,心疼得要命,不仅努力帮他拯救族人、重建家园,还将对方明媚正娶。那小公子身体不好,不愿吃饭,樱懿这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阔少,竟亲自洗手为他做药膳。
宣萝蕤托着腮听众人描绘的那一幕——那一年,在敞亮的伙房之中,俊美挺拔的樱懿站在灶台边,手忙脚乱地烧火、切菜,侧脸却是无比认真专注,涔涔汗珠从额角落下。
“唉。这都过了多少年,当年情景,仍历历在目!”
“萝蕤姑娘你是不知,当时有多少人看得红了眼、酸了心肠,嫉妒那玄小公子运气好,否极泰来。绝非做假,当年咱们公子对那人关心爱护,真的有如溢出来一般!”
可结果,如此真心实意,却又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
一年后,他对玄小公子也失了热情,许是太忙要常常去外地收货聚少离多,又许是遇到了更有趣的人,再抑或是平淡琐碎消磨了一切,总之明明曾答应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转头就要接新人过门。
玄小公子哭闹了好几次,樱懿一开始还愧疚,后来就只有一脸的漠然。
类似的事情,循环上演。
宣萝蕤:“……”
说真的,要不是大家跟她说的这些八卦一直能彼此照应佐证,她真的不愿意相信樱懿那般风度翩翩,善谈、温和、又人畜无害般的公子,会在无数绘声绘色的深情凝望、温柔救赎、一掷千金与无微不至的宠爱的后,随时回归冰冷与虚妄。
他自己倒是自由自在,不爱了就算了。
可故事里的那男宠、那小公子,遇到一个樱懿那般的人,该有多折磨煎熬?
经历过那样的付出和宠溺,被捧上天后又很快惨遭变心抛弃,还能相信什么呢?又还敢相信什么?
曾经看似那般真实的东西,都能是假。
都能风过不留痕。
她一时间,忽然有些失落。
倒不是失落故事本身,亦不是失望樱懿此类人的无情。而可能更接近于叹息那些付出真心、努力相信,却最终被伤害、期待落空,而失落绝望未必再能自拔的伤心人。
唉。
这世上好人那么多,可又到底能有几个人,能有幸遇到她笔下那种值得信任依靠,值得全心付出和收获的爱。
也许红药说的对,还是燕王活得明白。
犹记当年她的《月华城主风流史》初本大火时,听闻燕王粗略翻了一下,便摇头笑道:“无稽之谈。”
他竟不肯信她辛辛苦苦到处收集资料写出来的实录,她很不开心!
可如今想来,燕王的本意,大概并非是要否定她的劳动成果。
他就只是单纯的没法相信而已。
没法相信聪明的月华城主的人,会如书中描写的一般,执着地囿于“完全并非人生必要”的感情。
她那时只撇嘴燕王这人没情趣、没有心。
好在不相信感情的人,一辈子也尝不到恋爱的甜蜜,活该。可如今,他写了又看了那么多故事,却渐渐发现“甜蜜”如此奢侈,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无缘已是幸,更多遇上的却是互相贬损、自我质疑、两败俱伤的恶缘。
那还真不如像燕王一样,天生不开窍。
……
宣萝蕤此番关于感情的感悟,并未能持续多久。
因为船刚靠岸半天,就出事了!
天下商贾,人精众多。
其中自有一些走一步看两步的,早早穿了月华城主此次计划。
当然,月华城主并不怕这个。
毕竟,那些猜了到他全盘计划的商贾,自己不来西凉就是了,一般也不会到处说。同行是冤家,别家傻乎乎去倒大霉,他们怎会不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可偏偏,其中还有一些更聪明一些的——
直接来了个走一步看三步,“富贵险中求”。
虽然也都是满载大船过来,但船中大都是空箱、或者不值钱的谷壳饲草。竟是打算趁着西凉挤兑价格战的当浑水摸鱼“口虎口夺食、跟着收一波低价粮或其他货物,分一杯羹。
“别人是来卖货,这几位进货来了???”
更令人发指的是,根据手下线报,宣萝蕤发现竟然樱懿也是这一群大聪明的其中之一。
而这么几天,她吃住在他船上,他一船的假货物就在她眼皮底下,他却全程面不改色心不跳,演技好自然!!
宣萝蕤立刻,打算采取行动。
却不成想,燕王比她还快。还不等她暂借赵红药的虎豹骑,那几个大聪明就都已经被燕王特派何常祺带於菟精英给捉走了,全部五花大绑送去簌城。
此行走了一天一夜。
何常祺老爸和樱懿长辈认识,以前见过几次,路上安慰他:“别怕,没事的,不过是有一位故人……想要见见你而已。”
樱懿被一堆布料堵着嘴,发不出声音来。
“你的故人,小华。”
樱懿根本不认得什么小华。
到了簌城,正好是纷纷小雨之后的晴天。
马车到了温泉行馆,樱懿终于见到了“故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游医穆寒,不想竟就是赫赫有名的月华城主!
更不可思议的是,素来威严、又难得一见的燕王也在,正散着长发不修边幅,坐在月华城主身边的一个炉子跟前,烤着……栗子。
一边烤,还一边上演“火中取栗”。
栗子捞出来以后,全让月华城主吃了。
……
慕广寒倒也不是故意要对着故人嗑栗子玩。
实在是马车来得比预计中晚了很多,饿得他咕咕叫,才出此下策。
之前等人时,他和西凉王一边烤栗子,一边还进行了一次短暂而友好的对话。
燕止:“城主此次招天下商贩前来,背后想必还有许多其他深意。我眼下想到了三点。”
“其一,此番粮船挤兑,西凉不仅可低价得粮,更可将其中一些商贾扣留下来,既可向其家族索要赎金,亦可要挟逼迫他们与天子势力决裂,可攻可守。”
“第二,商人行走大夏各地、消息通达。之前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之事,火烧粮仓之事,或都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端倪。”
“第三,西凉过去一向重武轻文,又在征战之中常得物资,因而商贸虽四通八达,却从不认真经营,才会如之前般缺粮之时求购无门,险些酿成大祸。”
“因此,西凉往后想有备无患,就要多与‘有实力’的粮商、建筑商们结为盟友。此次反其道而行之的这些人,就是城主看上的头脑聪明、相对不容易坏事的潜在结盟对象。”
“又犯了错,刚好可以拿捏。”
“燕某愚钝,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城主藏在后面的计划。望城主不吝赐教,燕某恭听。”
慕广寒:“……”
“其实,我真未算到燕王那么多。”
“是燕王自己英明神武、一箭多雕惯了,想出许多厉害后招来。”
燕王闻言,只无声笑了一下。
慕广寒默默回想在陌阡城时,一堆达官显贵明知他厉害,还一路自信把他当傻子对待。反而这世上肯信任他、看得起他,尊重他实力,最觉得他处处厉害深不见底的人,始终是他的这位宿敌。
高下立见!!!
看这西凉王,多有潜质的高位者。永远的谦卑、永远虚心求教、永远进步巨快。
嗯,栗子真香。
等等。
“……”
适才,还只是西凉王火中取栗。可不知何时,竟已经变成了西凉王给他烤好剥好投喂一条龙。
而他想也不想,凑过去就吃了。
任由底下商贩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阴谋!
很好。
以前暗戳戳合作,都还遮掩。
如今直接光明正大地狼狈为奸了可还行?
第47章
众目睽睽之下。
慕广寒周身懒洋洋靠着燕王、嚼着板栗,思绪万千。
他在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这段日子里,过于耽于个人享乐的吃饭睡觉吸大兔氛围。以至于猝不及防被燕王给摆了一道、大大地套路了。
不然眼下这场景要怎么解释。
他们不是一向心照不宣、背人苟合么?怎么就突然这么光明正大放给这群商贾,让他们众目睽睽地围观“奸情”了?
要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哪怕这群人如今已成了西凉的囊中之物,但以他们积累下来的四通八达关系网,只要留有活口,蛛丝马迹的风声传到外面,迟早人尽皆知。
但这不就轻易让华都那边知道了西凉与南越暗地里合谋之事,而引得对方防备了?
如此想着,慕广寒不禁皱眉抬眼瞥了燕王一样。
燕王此刻正在花样威逼利诱那群商人。
西凉大兔子难得露出了獠牙,那情状像极了《夏经》里的凶兽,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
当然,慕广寒想想自己眼下模样,也并比燕王好不到哪儿去。
头发虽之前让燕王给擦了,但整个人还犹是一副刚在温泉水暖里泡过的慵懒倦态。加之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大咧咧靠着食人兔,还时不时被燕王顺手抚摸一两下,偶尔伺候吃着板栗。
这一幕,活似话本里的“荒淫暴君”,与他身边助纣为虐的“祸国妖妃”。
……真的。
他除了长得不够格当个妖妃,哪哪看都像!
也不怪几个跪着的商贾一边被西凉王言语吓得瑟瑟发抖、一边又偷眼看他云里雾里满腹狐疑。实在是本来西凉王就是出了名的烧杀抢掠、不讲武德,如今身边搂着个妖宠又长这样,这风格诡谲得怎能不让人心惊骇怕?
此刻,明明是风景优美的小小的城外凉亭,红墙绿瓦,烟雾迷蒙。
唯燕王与怀中人似两只恶鬼,盘踞魔窟。
燕王使坏现场。
对那群人先是一顿威逼利诱的“好言相劝”,随即又命何常祺将几个人的贴身玉佩、身份物件一件件剥了下来。
“派你和红药手下最机灵的人,把这些信物送回,让其本家花钱赎人。”
“能敲多少敲多少,往死里敲。”
他声音低沉、龇着兔牙,一派轻松地说完这话,一边又不忘继续烤栗子、剥栗子,喂妖妃。
“好吃?”
慕广寒点头配合他,从他指尖叼栗子:“……啊呜。”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坐榻之上妖妃昏君一唱一和、你侬我侬,徒留下面那几个栽惨了的大聪明们无路可逃、如坠冰窟。
慕广寒不禁遥想之前为抢卫留夷、宁皖侯的地盘,还得逼他们手抄写辞官书,还要叠加南越王的诏书。
一切仅因为南越一向自诩礼仪之邦,追求名正言顺。不像西凉“我蛮夷尔”,从头到尾就一副流氓样,抢你就抢你了。管你外头怎么骂,反正好处我占尽。
由此可见。
有的时候从一开始就不立君子人设,反能给自己省不少事儿!
……
众所周知,自古商贾能做大,要么靠得是行的正坐得直货真价实诚信经营,要么就靠得是头脑灵巧活泛、随机应变、能屈能伸。
被选中的这一波铤而走险来西凉薅羊毛党,自然个个,都是后者中的翘楚。
仅仅是被丢进簌城大牢一个晚上而已。
一个个就已经争先恐后软下骨头,积极决定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赌咒发誓以前有眼不识泰山,从此投靠西凉阵营,以后举全族之力为燕王出钱出力、为燕王马首是瞻。
当晚,宣萝蕤亦到了簌城。
西凉四大将军难得凑齐,相约一起在燕王院里赏月喝酒。每喝两口,就从牢里传来一两封情真意切的投诚书。
师远廖嚷嚷:“果真是无商不奸!”
“投得那么快,这群水性杨花之人,就一个硬骨头没有?”
何常祺拿着一摞书信:“没了,最后一个也投了,全在这了。”
师远廖撇撇嘴,顺手取了一封。展开,只读了几行就忍不住直皱眉。实在是信中无所不用其极地拍起了燕王马屁,为了苟且偷生极尽谄媚。
“我觉得不行。”
他嫌弃道:“这些商贾,明显见风使舵。如今肯投咱们西凉,将来也会轻易若为他利诱,统统该杀,不能信任!”
他自觉说得很是有理。
却不知为何,深秋庭院,月色皎洁。只见红色枫藤之下,燕王与月华城主闻言却是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那一刻,又双叒叕仿佛全天下就他们两个心意相通、沆瀣一气,完完全全的二人世界。
师远廖:“…………”
啊啊啊,实在是类似事在这短短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华丽地上演了太多次了。这俩人怎么总是这样,丝毫不顾他人的心情沉溺二人世界,气死个人!!!
正想着,燕王突然勾唇凑过来:“你们几个在此慢慢饮酒叙旧,我与城主,要去会一会这些人。”
说罢便理所当然地伸手,月华城主亦笑笑将手放进兔爪。
随即两人就这么月下相携,旁若无人,无比丝滑,施施然地丢下他们四个跑了。
师远廖:“……”
师远廖:“???”
他当即狠狠闷了一口酒。
忍阿忍,一直忍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
才终于将欲言又止的目光望向剩下三人,然而,赵红药吃菜,何常祺喝酒,宣萝蕤赏月。
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没人理他。
“喂,你们!”
他们是瞎了吗???都没看到这些日子燕王与那人毫不掩饰的暧昧?为何还一个个能做到如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急了,捡起桌上下酒的花生米丢那三人。
“你们瞧瞧燕止那样子啊,之前整整五年,我都未见他如这几日般笑得多,更未曾见过他无骨伥鬼般、天天长别人身上!更不要说事事笃信那人、处处维护那人,那人想吃什么玩什么,没有一样不想方设法尽力满足。”
“简直、简直就是……宠溺有加,恨不得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肯摘给那人。”
“更要命的是,那月华城主好像还问他要了西凉地图!”
“他这都敢给!”
“这样下去,大事不妙啊。”
“……”
“是!那月华城主是有本事,救了他一命,也成功替西凉弄来了粮。”
“但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个洛州军师。倘若肯诚心归顺西凉也就罢了,既不肯归顺,又日日又跟燕止如此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居心何在?”
“我真的觉得,咱们得……多看着点燕止。”
“别回头让人居心叵测给拐跑了才好!”
身侧,赵红药“噗”了一声,很没形象地把一口酒给喷了。身旁何常祺也没好到哪里去,呛着了,不住地咳咳咳。
唯独宣萝蕤一双猫眼雪亮亮,盯着他指望他继续。
师远廖被她盯得脸颊刷地红了,继续嚷嚷:“你们也别觉得是我只会犯傻,别觉得这事就一定不可能发生!”
“乱世之中,各方势力波云诡谲、奇招频出,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指不定那月华城主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划,就是冲着燕王来的呢。”
“毕竟咱们西凉主心骨就是燕止。你们也看见了,哪怕粮价一时飞涨,华都四征大军,百姓仍对燕王有信心,不骄不躁、始终未出大的动乱。”
“要我看,月华城主那般聪明,一定更早早看透了此事。”
“或许他的计谋就是,与其大费周章搅西凉浑水,倒不如干脆骗走燕王一劳永逸。我看那燕王最近也傻了,一反常态好似也乐在其中,这样下去……”
“……”
“喂你们三个,倒是说说话啊?”
半晌,夜风之中,宣萝蕤幽幽倒了壶酒:“若真是如此,那也没办法啊。”
“咱们之前就讨论过,越是像燕王这种看着油盐不进的,哪天一旦开了窍动了心,栽了跟头坠入爱河,越是老房子着火没得救。必定六亲不认、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到时候咱们,只怕也只能随着燕王,一起投南越了。”
“不过嘛,两人若能久长时。到时两边合谋夺了天下,咱们贵为‘外戚’,倒也不亏。”
师远廖:“外戚?”
外戚?
他急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万万不可,我不同意!”
身边,何常祺长叹一声,默默给他满上一杯酒,赵红药亦给他夹上一筷子菜。两人互看一眼,真不能再欺负他了,孩子看着都快哭了。
“你放心吧,”何常祺叹道,“燕止没那么傻,不过只是情势所迫、‘为国卖身’罢了。月华城主亦不过是照单全收、逢场作戏而已。”
宣萝蕤:“没想到演得太好。演戏的都没当真,看戏的倒是全盘嗑上了。”
师远廖:“……”
师远廖:“啥?”
师远廖:“不是,但你们怎么能确定他们是演的?”
他不懂,一头雾水,还在等一个解释。而那三人竟只顾着推杯换盏、吃肉喝酒,一个个不再理他这一茬了。
摔,西凉一群高深莫测的谜语怪,怎么就欺负他一个心直口快?
……
月下朦胧,深秋蝉鸣。
夜风很舒服。天色已晚,去大牢的路上已黑沉沉的、没什么人。
慕广寒看着燕王手中风灯摇晃,恍恍惚惚。而燕王另一只手始终牵着他,暖乎乎的,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像个小孩子般,一路顽皮地甩着两人相牵的那只手,燕王不言语,只微微笑着任由他晃荡。
这……
好生幼稚。
不过回想起来,他小时候曾这么做过么?
曾有过和某个要好的小孩子携手,在月华城的夜色之下,悠闲地晃来晃去么?
不记得了,应该没有吧。
儿时那不全的记忆里,他似乎比如今还要内向、无趣、话少。但心里一定多少渴望过,长大后,他能拉着谁的胳膊晃这样荡来晃荡去、填补旧时空缺。
只是没想到,又是这只大兔子。
为什么唯独是燕王,又次次是燕王?
他不懂。但仔细想想,别人还真都不行。洛南栀太过一本正经,而邵霄凌又傻乎乎。他若和他们一起牵着手这样沿街晃荡,要么会显得很是尴尬奇怪,要么就会活像两个横行妄为的傻子。
唯独燕王。
和他在一起,事事天衣无缝。
为什么。慕广寒仔细想也想不通,为什么很多混杂的特质,会在同一个燕止身上糅合得如此妥帖——既是杀人不眨眼的危险凶兽,又是人畜无害的绒毛大兔。明明心机如海深,又让人感觉无比真诚。非常世故,又像不谙世故。让人无比防备,又想要亲近。
好生奇怪的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从心底升起。
他摇摇头,地牢已到了。
夜风森冷之中,耳边忽然一阵热气,西凉王贴近问他:“说起来,商贾之中那位樱氏公子,是城主故人?”
“……”
“……”
慕广寒一时头都大了。
虽然说是故人,确实不能说是错。
虽然实情,完全不是《月华城主风流史》里添油加醋描写的那样,他爱樱懿爱得不能自拔,送钱送送各种稀世珍宝却又因为自惭形秽不敢露脸,只能让绝美的贴身男宠帮忙送送送。结果樱懿误以为那男宠是恩公,与男宠坠入爱河,最后真相大白,他这个绝世大怨种只好含泪成全的两人的感情。
当然不是那样!
但事实如何,他又怎么好一一从头跟燕王澄清?
是,自己当年确实稍微有些心动,不过发现樱懿心系美貌可怜的容修后,就知趣成全别人走了罢了,总体不过是一个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的故事,他才没有话本里写的那么怨种。
话虽如此。
但他虽与燕王同床共枕、谈天说地,把天下大事风土人情城建规划兵法历史都说了个遍,却从来不曾……聊过这种事私啊!
就他俩那亦敌亦友的关系,他也并不想大兔子知道自己过去那些丢人的事儿徒添笑柄。所以又怎么可能提起?
正想着,忽然身子一轻。
地牢门口,月色暗淡。
风灯荡悠悠,他竟被燕止拦腰一把抱起来了。
那是一种特别暧昧的抱法,跟之前和温泉前那种单纯脱光了“扛起来”的动作完全不一样。
燕王此刻,是把他整个人都搂着的。
力气很大,抱他只用一只手,却是透过衣衫肌肤相贴,像是情人之间一般亲昵。余光旁边的暗淡的月色下,两个人的影子还都如胶似漆地合在了一处。
仿佛一对爱侣。
慕广寒一下整个脑子就嗡了,心脏突突直跳。
虽说这段日子,他并没少跟燕王互相动手动脚、抱来贴去地闹着玩。但却从来未有这么一刻,一瞬如此彻底以假乱真的酸涩酥麻。
直到地牢阶梯都下了一半,他才像是被放回水中的鱼,努力找回理智,十分艰涩地辩驳:
“其实吧,我跟那樱懿,真的不熟。”
这是真事。那本《月华城主风流史》,漏错和乱写之处本就很多。他后悔藏着掖着,没早跟燕止好好讨论,以正视听。
“我跟他……过去的交情,不是书里写的那样。”
结果燕王倒好:“嗯,书?什么书?”
“……”
月华城主沉默片刻,只想暴起杀人,真的。
他才不信西凉王会没看过那狗扯的破话本!本身就是他家手下亲手炮制的玩意儿,何况真一无所知,他为何会突然提樱懿,为何又要突然把他抱起来?
时隔多年,重遇“旧爱”。当年的爱答不理,如今已高攀不起。燕王此刻抱起他,不就是为给他撑个场面么?
当年的普通游医,已是“堂堂西凉王的心间宠”。
区区一个商贩,当年有眼不识金镶玉,你配吗?
……绝了。
西凉遍地是人才,真的。慕广寒仔细想想,装傻确不失为燕王给他留足颜面的绝佳策略,一时竟无语凝噎。
谢谢你们啊!
多谢了啊!
他不禁又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贪狼将军宣萝蕤。人才,都是人才,他本以为四大将军他见到的永远三缺一,就是因为那天天编排他的姑娘根本不敢出现。
谁知今日人不仅大咧咧来了,还敢笑眯眯地向他敬酒“久仰大名”。
她还有脸“久仰大名”?
也不想想他的大名怎么来的。他一个区区不世出还长得丑的月华城主。历代城主不缺美人、不缺游历天下建功立业之人,但从来在世人眼里,都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算命吉祥物而已。
唯他赫赫有名、人尽皆知。
不全都是靠她编排?
地牢最深处,守军听得声音,急急忙忙迎来行礼:“竟是燕王驾临,殿下是要提审哪一位?”
燕止:“就从那樱氏的小子开始吧。”
慕广寒:“……”
燕王顽劣,在他耳边低笑:“既是城主旧相识,如何处置,自一切以城主定夺为准。”
很好。
西凉这些人,一个个还就没完没了。
……
该来的永远会来。
慕广寒深吸一口气,行吧。
虽然在今日之前,他根本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遇到樱懿。甚至之前温泉边上,他都装作被烤栗子的炭炉就在他熏着了眼睛,全程都不曾他那边看一眼。
如今,却是没处可躲了。
簌城地牢审讯室,月色之下,灯火幽暗照着樱懿俊美的侧脸。
慕广寒时隔多年,终于又认认真真地端详了故人一回。
其实,樱懿若论长相,与顾苏枋、傅朱赢、洛南栀那类亮眼昳丽的绝色,远远没法比。
但怎奈虽不算绝色,却偏偏正是慕广寒特别喜欢的那一类型。清秀俊美、带着少年气,笑时露出尖尖虎牙,又是那样毫无锋芒、人畜无害、讨人喜欢的气质。
哪怕多年过去,他又出落得清峻高挑了不少,但整体感觉仍没变。慕广寒仍旧不得不心里感叹。
樱懿这人长得,果然是异常的可爱,让人见之愉悦。
……其实吧。
他跟樱懿,应该算是没仇没怨?
当年,樱懿作为樱氏旁支,很受排挤,家族分给的资源很少。而作为肩负壮大家业的旁系少主,又加之商人左右逢源的本分,当年的樱懿可谓是……你只要送他东西、给他好处,他立刻就肯对你微笑,哄你开心,服务周到。
这其实,对于当年很渴望有人爱哪怕是假的都没关系的慕广寒来说,能让他千金买笑,给钱就肯温柔以待,也挺好的。
当然了,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他是西凉王的座上宾,而对面却成了西凉阶下囚。有没有仇怨,早不是樱懿能说了算的了。
第48章
多年之后重见,青年双手反绑着跪在眼前,那张俊美的脸上未有半点惶恐。
抬眼与慕广寒对视,他的眼里反而闪现出一抹惊喜,几近真实的温和与劫后重生。
“穆寒哥哥。”
他目光星辉灿烂,笑容不见一丝折损,声音亦温和清亮:“穆寒哥哥还记得我么,我是渝川的米商樱懿啊!当年你在渝川之时,我们常一起去买街东口的桂花糕来着!”
慕广寒:“……”
樱懿一向如此。长得人畜无害,却是心沉似海。
他于是也装作寻思了片刻,恍然大悟,晃了晃身边人:“小燕子小燕子,我想起来了。此人是我多年不见旧友,快给人松绑。”
小燕子。
燕王的唇角分明狠狠抽搐了一下。
樱懿那边,则大概是之前温泉旁边妖妃和昏君的戏码都见过了,一副置若罔闻、处变不惊的模样。
士兵给樱懿松了绑。
人生在世,有时就得如此。
所有人都在演,也都知道彼此在演。但还得努力把戏演完。
慕广寒本还想装模作样去扶一下,却一把被大兔子护食地拽了回去。地下审讯石室条件简陋,就一个座椅,燕王将他一把抱起,坐在腿上环环抱住,活像兔子抱着大萝卜。
“……”
这可真是,给足了他面子。
其实想更惊悚,燕王该反过来一屁股坐他腿上才是。
那就绝了。对方再如何处变不惊,恐怕也得瞳孔大地震。
不过如今调换已迟,他只能任由燕王环着他的腰,自己亦一副并不正经的模样拍拍宠物一样摸摸燕王的头。延续温泉边的惊世骇俗,再转脸没事人般与樱懿寒暄。
当然,说是寒暄,其实却是他单方面“友好质询”。
谁瞎了眼敢对燕王怀里的人问长问短。能不卑不亢、有问必答不磕巴,就已经很厉害了。
这点樱懿倒是做得还行,回答条理清晰。就连慕广寒故意刁难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与容修可好”问题,也能行云流水、一脸真诚地给他立即撇清。
“穆寒哥哥误会了。”
“我与容修当年,不过是多说几句话,又恰都通音律,才会略显亲近一些。”
“后来你才走半月,就有生意伙伴南下,我便拜托那人将容修带去南方将养。”
“后来,听闻他身体将养好了,就自己游历天下去了。”
“如今该在哪里,做个逍遥琴师吧。”
慕广寒:“这样吗?”
“嗯。”
不愧是北幽这些年风头最盛的商人。几年不见,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又涨进不少。
慕广寒垂眸笑笑,若非樱懿与容修当年之事他亲眼所见,若非他在去陌阡的路上恰好救下了被抛弃的容修,若他还是当年那般自欺欺人……
唉。
樱懿继续:“当初,寒哥走的太急了。”
“寒哥当年给于我那么多帮助,说是救我樱氏于水火之中也不为过。我还未曾来及回报寒哥恩情,你就突然不告而别。好在当年寒哥投资在樱氏商行所占份额,我一直帮你保留。如今终于重聚,必连本带利奉还。”
一字一句,合情合理。
即便燕王真与他是情人,这番话当面听来,大概也只有知恩图报,并不见半分暧昧。
若不是……青年那双看过来的明眸之中,始终隐秘而克制地,带着一丝热忱。
虽未多说什么,又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演得如臻至化,就好像真的当年他们之间其实是因为什么遗憾至极的误会才后知后觉地错过似的。
哈哈哈。
真就是……有权能使鬼推磨了。
慕广寒差点笑出了声。
多谢燕王,感谢大兔子,真的。多亏有燕王撑场。纵已时隔多年,纵然他分明比上次见面时样貌和身体损毁了许多,也能让他能在故人面前高不可攀。
权势压人真好用。
就连让当年那般“迟钝”、“后知后觉”的年轻人,如今都突然开窍成精、什么都懂了。
不惜拿出二十万分的演技来颠倒黑白、赔笑脸、讨好求和。
“……”
夜深实有些寒冷。
他下意识地,往燕王热乎乎的怀里靠了靠。
燕王亦垂眸弯腰,双臂温暖将他整个更多地裹进怀中。
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熨帖着。
“……”
真奇怪。
他真的早就不在乎很多事了。直到胸口被这一捂,却突然酸涩了起来。
目光缓缓,落在燕止那张从来含混不清的脸上。
大兔子永远是大兔子,深不可测,奇奇怪怪。但很温暖,尤其永远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他脉脉温情。
“……”
慕广寒想按住他那只兔爪,但忍住了。
好在燕王始终都知道他的心意一样,没有放开。
大概真的对他而言,世间无数,比不过片刻温存。月华城主满足了,收敛了心神,开始继续与樱懿寒暄——这次是认真“寒暄”了,斗智斗勇、公事公办。
老熟人很直接。
虚与委蛇够了,很快就图穷匕见。
……
之前小院月下,月华城主与西凉王的那相视一笑,为的就是此刻。
师远廖说的没错,水性杨花的盟友靠不住。
但倘若一切,本就是一场尔虞我诈的双向奔赴呢?
此次来西凉的人,有四类。
最傻最多的一类,被粮价飞涨的利益迷住了眼,千里迢迢来免费送。
精明一些的,则早早看穿有诈,根本不来。
还有自诩聪明的,想浑水摸鱼,自以为多看了一步棋,却因西凉早有防备因而被擒。
以及第四类人。
故意踩到陷阱、被捉到、甚至配合瑟瑟发抖演给他们看,只为了后续更大的野心雄图——
此事无独有偶。
记得前几日夜里,慕广寒与燕王彻夜闲聊,复盘之前的洛州之战。
那次战事的转折点,是何常祺大胜又大败。
但说及此处,燕王和月华城主双双至今都无法确定,那次败绩究竟是何常祺尽全了力,还是也有某种程度上有意为之的顺水推舟?
当时形势,明眼人都知,何家站错了队。
多年筹谋,大势已去。但毕竟已在雁氏深耕细作了那么多年,加上高门大户、不可一世,实在抹不下情面来临阵倒戈。
直到那日,独苗何常祺被救。
全族才在最后关头,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去投桃报李。燕王兵不血刃拿到了何氏支持,何氏也抓住最后的机会上了燕王的船。
一场天衣无缝的双赢,看似燕王大获全胜。
但或许何氏才是最大的赢家。
……
如今这些商贾中,也有人打了同样的算盘。
短短五年,西凉在燕王的带领下异军突起。虽眼下势力还不足以自称天下第一,但分明有逐鹿天下的潜力,值得狠狠投资一笔。
因此,有长远眼光的商贾,看到的一定不是一次两次合作愉快、盆满钵满的生意。
而是深耕细作,抱上大腿。万一西凉将来真的夺得天下,成为皇商甚至是开国功臣,“一本万利”指日可待。
早在几年前,就有多地商贾蠢蠢欲动,抱着万千金银无数货物,想找寻机会登上西凉的大船。
只是此前西凉一直过于重武轻商。
作物自己种,货品全靠抢。虽开通贸易但又不依赖贸易,导致各地商贾一直难以攀上关系。
直到此次粮灾,有人终于忍不住剑走偏锋。
慕广寒看着樱懿。
他的计谋其实不错,西凉既不肯招商,不如干脆自己主动露出破绽送上门。哪怕一开始是被“押质胁迫”,吃一些亏。但来日方长,一来二去,到时族中之人献金献物、礼尚往来,自有机会互利互助,潜移默化关系加深。
等双方混熟了,西凉自会发现了商人的好用之处与信息灵通。
商人这边便有了谈判的筹码,胁迫的关系会渐而会变成合作。
加之西凉又一向内政不修,可以钻的空子太多。
比如到时华都大军压境,但凡粮草不济、物资匮乏,有钱有粮的商人就有机会一力承担西凉重要的后勤补给,从此掌握到了实权。
这就是樱懿的如意算盘。
西凉自以为是抓了有钱人,索要赎金,吃干抹净。
殊不知自己也同时被商人家族侵入了内政实权。抓住军粮、军需命脉,从此休戚共生、紧密协作,不分你我。
有朝一日天下既定,开国功臣之位列少不了樱氏一席之地。
而即便不成事,也不怕。商贾自然懂得“分散投资”。
想必樱氏深埋在华都天子和其他势力那边的种种投资,未必比这边少,在哪都是开国功臣。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月华城主笑眯眯,一字一句,将全部计谋动机一概拆穿。
自此,樱懿那张素来云淡风轻的脸,终于微微变色。
随即定了定心神,很快又恢复一如既往笑意:“樱氏一族,是诚心与西凉合作,绝不曾资助他人。”
“话虽如此,口说无凭。”
慕广寒窝在西凉王怀里,玩着西凉王的头发:“我们家小燕子……素来特别小气,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不得墙头之草。”
“少主真有诚心,不妨早日将家眷全部接来西凉,在此安家,这样小燕子安心,樱氏也有了燕王做依靠保护,双双一劳永逸、从此无忧。”
樱懿笑道:“早有此意,这是自当。”
呵呵,嘴上虽这么说。但慕广寒分明看见,他暗地里咬紧了后槽牙!
被算计了个底朝天,很懊恼吧?
这也怪不得樱懿。
他原本计划其实是不错,若说唯一的失误,大概就是本该多留一手,而不是亲自以身涉险、前来西凉,结果被捉。
可话又说回来,他又如何能料到不幸碰上“故人”呢?
慕广寒找来笔纸,和那“小燕子”咬要了一会儿耳朵,一副狼狈为奸之状。
他写写写,燕止挑眉,似乎大为惊诧。
两人又偷偷说了些什么。他又写写写,写好丢给樱懿。
想和西凉互利互惠?
行啊。然而预想取之,必先与之。先等你们家举全族之力被西凉盘剥掉一百层皮,再做你的开国功臣的千秋大梦吧!
……
月华城主搞讹诈的心黑手狠程度,让燕王再度开了眼。
以前西凉“抢劫”,都是循规蹈矩、打完才抢。万没想到还能这样隔了空的扒皮拆骨、喝血吸髓。
学到了。
樱氏只是第一家。
在他之后,还有十余家大夏也数得上号的富商也嗷嗷待剥。而月华城主欺负完旧人以后,也果断来了精神,撸起袖子豪言壮语,说要一晚上速战速决。
然而,仅仅又审了两三个家之后,他就累了。
“喂,下回换你来。”
“我?”
“对,我累了,口干舌燥。我不管,本就是你西凉的内事,凭什么你只坐着,而处处费我替你口舌?”
燕王:“哦。”
慕广寒于是撂了挑子,好整以暇,坐等看燕王自己出力。万没想到,轮到燕王时,那人却将他一把抱起,旋即就让士兵把樱懿放出来,直接命令这位樱家少主秉承之前给他开出的条件,再替他去跟那剩下十几家狠狠压价谈条件,务必签订各种丧心病狂的不平等条约。
慕广寒:“……”
“你还要不要脸了?”
燕王勾唇:“你教在下的,物尽其用。”
更气的是,看燕王那模样。这办法他分明早就想到了。
却不早说,乐颠颠地围观他一个人在那费口舌大半天,还有脸笑!
大半夜的,森冷地牢,月华城主气不过,追打燕王。
“……”
好容易追到了,又被燕王搂着腰举高高扛走。与樱懿擦身而过时,燕王更是一把将月华城主的头压在自己肩头。
“适才有人说我素来小气,眼里容不得沙子。”
“倒是事实,所以,不给别人看。”
“……”
慕广寒整个人都麻了。
你倒是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撑面子归撑面子,倒是也不必演的如此过火!
此时绝不止月华城主一人觉得演过了。
被关着是商贾们,亦是从头到尾大受震撼。更别提那些在此临时兼任狱卒的何常祺手下精锐们所受冲击。
就,说好的……心思深沉、杀人如麻、高冷无情、不可一世的西凉王呢?
这位确定是真货?
这若是说出去谁会信啊?燕王私底下竟是沉迷打情骂俏的昏君,都是什么人间疾苦哟。
……
回去路上,燕王的小风灯烧完了。
淡淡月光,漆黑小巷。燕王:“小心脚下碎石。”
慕广寒:“……”
那一刻,他都毫不怀疑这人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果然,又被抱起来了,这次是打横抱。
不得不说,论知恩图报的服务态度与服务意识以及服务水平,燕王敢说第二,世上没人敢说第一。
优秀的人干什么都优秀。
一路挺长。
慕广寒被人抱着无所事事,倒是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
燕王为什么故意让那些商人一个个看到他们的“暧昧”。
这其中,大概既有私心,亦有公用吧。
私心是,从乌城那夜之后,这人对他这个“王佐之才”至今仍是三顾茅庐、努力争取、贼心不死、滴水穿石的态度,虽然屡遭他拒绝打压,始终锲而不舍,且无所不用其极。
上一回还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一次直接无所畏惧、勇于献身。
以西凉王的韧性,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太正常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昭告天下,别人才不敢抢。
此举虽厚颜无耻,也算无可厚非。
至于公用么……
那就更厉害了。仔细想想,敌人那边最怕是什么?还真不是南越与西凉光明正大结盟。
越是摆在台面上的关系,权利义务越是“理所当然”。
既是盟友,你“该”帮我,我也“该”帮你。帮成了义务,而不帮就是开罪。这样的关系反而容易盛极而衰,被外人离间而分裂。
反而他们这般,水火不容却又波流暗涌,暗地里暧昧的不明不白、若有似无的合谋勾搭,外人才尤其没有插足的余地。
如此彻底想明白,慕广寒无话可说了。
燕王自始至终,一切不和常理的拥抱贴贴,都有着无比完美的内在理由。
而他,倒是也从头到尾照单全收,被伺候的舒舒服服。
所以怎么又能怪别人演得过了?
在燕王眼里,他的一言一行不都是鼓励吗?这不从头到尾都是两厢情愿的合作愉快、一丘之貉、近墨者黑、双双乐在其中吗!
……
回了小院,时辰已过了午夜。
慕广寒往床上一扑,开始犯懒。
身后,大燕子手指将他发束轻轻挑散,动作温柔。他平常自己散发髻都会带得发丝扯痛的,燕王却不曾,柔得仿佛天边的云。
随即又将他捞起来,外衣一件件脱掉。
慕广寒依旧心安理得一动不动。想来好笑,他以往都都没有这般使唤过楚丹樨,为何对燕王就能这般作威作福、毫无羞愧?
燕王伺候完,又猜到他口渴,沏了一杯淡茶来。
慕广寒美滋滋喝完,恬不知耻:“再来一杯。”
燕止:“换花茶可好?不然晚上又睡不着。”
慕广寒:“好。”
燕王乖乖去倒了。
待燕王端着一壶茉莉花茶回来,慕广寒的目光,却被床头几案上的图册吸引。
他拿起来,展开,瞬间不困了。
……竟是地图。
西凉全图。所有的山川、脉络、关隘、城镇。无比精细的描绘,分明极端浩大的工程。整个图全展开比慕广寒整个人还高,绝对是最精最全的西凉全图。
“你这,还……真给啊?”
虽然这图,确实是前几天他随口要的,但此刻真拿在手里,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那日,燕王有心,在他们的小院里拿木头给他搭了个秋千架子。
他人生第一次有人给他造了秋千,很是新奇喜欢,嘴上却不依不饶:
“你说我救你一命,又将救西凉于水火,燕王给的报答,就只有区区一个秋千架?”
燕王闻言停下手,等他提条件。
“至少为表诚意,拿点真金白银的东西来吧。”
“真金白银的东西”,乱世之中无非兵就是粮,又或钱。
然而问题是,洛州那边并用不到西凉的骑兵,也并不缺钱和粮。至于合约和誓言,谁都知道那玩意儿将来根本靠不住。
“思来想去,真正算得诚意的,唯有……西凉全图了吧。”
话虽如此,慕广寒并不真觉得燕王会给。
因为真让他拿到图,整个西凉的攻略在他这边就单向透明了,将来一旦两边掰了,还不是想打就打、一马平川。
傻子才会真给他图。
傻子……
所以他为什么会给??
……
对面,燕王还在沏茶。
月华城主:“恭喜燕王。”
燕止手指微停,等他赐教。
“今日那些商贾之中,少不得燕王最想要的那类……善于经营的‘内政之才’。”
“比如路氏商会之主,就精通衡量计算。而司马家的,则擅长设计各种天工机巧。樱氏就更厉害,志存高远、心思缜密,加之家中粮食建筑船运几业业业开花。一人年纪轻轻便可管理偌大一族,可谓不世全才。”
剩下的话,他就不说了。
那些人,可谓是好用又好管的下属们的不二人选。聪明又会办事,家族有自带势力,又没有强悍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以燕王才华,足够全盘压制,君臣和谐从此即便征战沙场也无后顾之忧。
按说有了他们,燕王以后,没有道理再盯着他。
更再不必像以前一样不惜代价笼络他。
道理怎么想都是这个道理。
那边燕王那边听完了,却不曾做声,只继续沏茶。
他沏一杯,慕广寒喝一杯。燕王想要起身再换茶,却被月华城主拽住了发梢的小白兔尾巴。
他就那样,又不与他聊天,也不放他走,只自顾自玩他的小尾巴。
十分的任性胡闹。
“……”
慕广寒其实,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
总不能是“是,我知那些人听话、好用,但西凉还是非你不可”。
没这种道理的,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于是燕王继续沉默,慕广寒玩了一会儿小兔子。玩着玩着,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竟一路摸啊摸,摸上燕王手背。
这很反常。
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之前每一次,都是燕王先动手。
西凉大兔子没距离感,而他自知丑陋,从来不敢未经允许占人便宜。
这么想着,手指却不由自主,攀上了燕王指尖。
冷不防,燕王竟躲了他一下。
慕广寒:“???”
这是什么反应?
他万分迷惑。倒不是别的,只是清楚燕王和别人不同。哪怕从此以后用不着他了,也不至于过河拆桥那么快。
不是他对燕王的兔品多有信心。
而是对宿敌的头脑有信心。
这么想着,他又去试着勾燕王手指,结果对方下意识又躲了一下。
“????”
一时间,一些阴影悄悄浮出水面。还好马上被驱散。
不至于,燕王绝不至如此!
慕广寒于是低头细看。微光烛火之下,燕王的兔爪似乎哪里看来有些不对劲,随即恍然大悟,一把抓起。
“……”
他的手指上有伤。
很离谱,是烫伤和划伤。慕广寒迟疑:“之前剥栗子……弄的?”
燕王沉吟了片刻,点头。
难以置信。
确实,谁都知道刚从火里出来的栗子皮很烫,壳也硬。
但对方毕竟是燕王。
但凡在战场上亲眼看过他耍着好几十斤重的卯辰戟,那一挑众人凶残到不像话的嚣张模样,都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因为区区剥个栗子把自己弄伤。
不过话又说回来……
哪怕心思深沉缜密,哪怕武艺冠绝天下。哪怕西凉百姓眼中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强悍无比、所向披靡的神明。
既是血肉之躯,又如何不能受伤了?
当然也会受伤。
“……”
慕广寒恍惚了片刻。
他突然发现,好像,不只西凉百姓。
还有其他很多人……燕王身边的亲随、部下、朋友,甚至他也一样,所有人都没有货真价实把这个人,当做一个实实在在在的人来看待。
他是战神,是西凉王,是大兔子。
唯独不是燕止。
就仿佛……根本没有人在乎真实的“燕止”在想什么。
更没有人在意,真正的燕止为什么从来不会喊痛。
这已不是第一次。
乌城花灯节那夜,他的脚也割伤了,却拖到快要溃烂了也不曾在意。更不要说这次的伤那么重,他也足足撑了一个月才求救。
在那一个月里的每一天,他是怎么忍过来的?
慕广寒心里一阵烦闷。乒乒乓乓一阵翻找药箱,捉过兔爪各种擦药:
“你也是,剥到一半知道烫不剥了就是,怎么还死心眼?”
“既然伤了,刚刚为何一直不说话?”
“你看这都起泡了,别动,给你挑了!”
“包好之后,三天手指不许沾水,尽量别拿东西。听到没有,真是的,但凡早点处理,都不至于弄成这样!”
燕止:“……”
慕广寒觑他:“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还笑,有什么可笑的?”
燕王其实也不知有什么可笑。只觉得指尖药膏凉凉的,月华城主一直冲他嚷嚷又嫌弃,生动而聒噪。
让他觉得趣味盎然。
以至于等到回过神来时,月华城主已经在他怀中垂死挣扎、骂骂咧咧,牡丹花香的药膏抹得到处都是。
“你、你放手,突然的发什么疯?快放手,要喘不过气了!”
他于是又乖乖放开他。
不顾被骂,依旧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慕广寒:“………………”
太奇怪了这只兔子。
他没好气捉过兔爪,继续上药:“我刚刚说的,你听见没有?”
“以后再弄伤哪里,一定要至少跟身边的人说出来。撑着以后只会更难治,是给自己找麻烦!”
你一天不说,所有人就多一天理所应当地继续当你是神明,觉得你无坚不摧,不会受伤。
就永远没有人心疼你。
“……”
“我没有。”
燕王一时间,忽然离他很近。慕广寒毕竟习惯了他的毫无距离感,并不理他,只垂眸继续替他将手指裹好。
“我没有不说。”燕王道。
“反倒是你,”他指尖轻抚,月华城主那常年放血的手腕,“从不肯说。”
“……”
“…………”
慕广寒的手抖了一下,全天第二次想杀人。
燕王有没有自己听听,他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眼下又没人在身边看着,还演什么啊?更要命的是,他才把药箱收了,大兔子又把他抱住了。
就和刚刚差点闷死他的拥抱差不多。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你本质是大活人,有人关心你也开心。倒是不必顺便行谋杀之事。
哎。
第49章
那一夜,月华城主人在燕王怀里,久违地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梦中的种种场景,或是回到飘着淡淡幽兰香的陌阡城夜色下,或是回到各色美食香气四溢的夕阳枫藤的院落中。只是陪在身边的都并不是很多年前的故人,而换成了一只好大好大、两腮鼓鼓的白色绒毛大兔。
以前,他更喜欢美人。
可如今,看兔看久了,却比看人舒服。
梦境的开始,他试探着摸兔毛。后来,则是直接一头扎进大兔软乎乎的怀里,再也不肯起来。
兔毛像云朵一样柔软,抚慰着他身上的伤痕,很多回忆从此褪去。大兔子很暖,他就这么抱着大兔子入睡了。
隔日一早醒来,余韵也留有丝丝的甜意。
慕广寒:“……”
哎,可见以前在月华城中读的海量史书,大抵都是真的。
那些白纸黑字的前车之鉴,多少神机妙算的军师、挥斥方遒的大将,甘愿放弃自己的一番霸业,臣服于一个善于攻心的“主公”。那主公未必需有全才,却就是能蛊,轻松蛊得一堆能人志士前赴后继地尽忠至死、肝脑涂地。
此时此刻,何其相似?
慕广寒看书时总是旁观者清,明明很多场面都摆明了主公是在演,手下还是争先恐后真心喂狗,十分不值。
可此刻,窗户漏下的熹微晨光中,他抬眼,能正好依稀看着眯眯眼大兔那诱人的、形状完美的唇。唇角微微的弧度,让他想起睡前,他所展露的难得一见的笑意。
虽然只有短短一刻。
但他确定,在那一瞬间,在燕王的臂膀中,他短暂地摸到了大兔子厚重皮毛下,跳动着的心脏。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犹记当年,他也曾短暂地碰触过“别人眼中无心无情的神明”。得到过神明短暂却独一无二的眷顾。如今昨日重现,难免有一丝丝心绪复杂。
不过,他也很快就抛去了杂念,飘了起来。
一夜美梦,此刻仍旧觉得心情不错。
甚至那唇角看久了,都近乎让人的生出一丝“这弧度真好看……要是能偷啃一口”的古怪绮想。
不如,干脆尝一下?
反正燕王这几日本就摆明了放开便宜给他占,何不一亲芳泽到底。
人生苦短,白吃白占。
谅燕王也不敢说什么。
慕广寒果断猫着手脚爬起来,发丝垂落燕王颈侧,黑发与银色的发丝交缠,呼吸越发靠近,淡淡幽兰香。
几乎,蹭到薄唇。
慕广寒却停住了。
——你在想什么呢?
明知此人凶猛、危险、心机似海,还在这飘飘然往套里钻,这就是传说中的饮鸩止渴,有大病?
哎。幸好没有真咬下去。
只能说,燕王果然,是天生做枭雄的料。好蛊。
这种蛊人史书上也有记载,比如某大夏宠妃,也是生得并不十分美艳,却把励精图治皇帝蛊得昏庸无度,众人很不理解,史称“华都妲己”。
大概,他眼前这一位,是当代“西凉妲己”吧?
西凉·眯眯眼·兔·润物无声·虚假的真诚·擅长蛊人·心机似海·妲己。
专蛊月华城主!!!
……
被蛊昏了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慕广寒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趟一己私欲来西凉吸兔,甚不明智。
燕王多厉害,明着干不过,马上改成了夺命温柔刀。他反倒却活像那种警世话本里生益精明但情场单纯的富商了,明明有家、有田、有贤妻,却在外头被风尘女子的虚情假意迷得乐不思蜀。
“……”
得振作啊,慕蟾宫。
想想家。在洛州,你已有百倍燕王的出尘绝丽洛南栀,有嗷嗷待哺的二世祖邵霄凌,有小可爱邵明月,有漂亮院落和鸟鸟兔兔。再不济,月华城的那个家里,还有一只火红狐狸。
哪个不比这好啊?
所以,可赶紧见好就收吧,甜头够了赶紧撤,久了真以为燕王不会连本带利讨回去啊?
……
思及此处,慕广寒果断算起日子。
说起来,他也来这西凉也不短时日了,西凉断粮的问题基本解决,他也吸到了兔,还看到了诚意满满的西凉全图。
综上,燕王赚了,他也没亏。各取所需,双赢。
如此,他再多做一会儿好人,等拓跋星雨的解药方来了,给燕王彻底治好伤,收拾收拾早日跑路就对了!
想什么什么来。
那日白天,拓跋星雨的回信就来了,附送了猎兽毒的解药方。
月华城主依照药方调配。
“如此这般,大约小半个月,即可解毒。”
然后他就该回家了!家里还有很多事,拓跋全族失踪,本族毒药又被用来毒杀燕王这事太过蹊跷,指不定背后有什么阴谋。而洛南栀他们也打算满载而归从陌阡城回洛州了,今冬洛州的休养生息与屯田备战还要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努力。
大概是他的归心似箭,多少写在了脸上。
那一大清早,燕王伺候他梳洗格外精细。月华城主就这么怀着复杂的心情,享受了燕王给他编兔尾巴,并在燕王大腿上饮了早茶。
一番下来,竟十分灰溜溜地暗自思忖着,其实……幽兰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温柔乡也挺好。
啪叽——
核桃敲开,鲜甜的核桃仁喂进嘴里。
燕王许是那日温泉昏君妖妃火中取栗上瘾了。如今四下无人,却也抱着月华城主,昨日剥栗子,今日敲核桃。
慕广寒盯着燕王那双手看。
那手指白皙修长,投喂时屡屡暧昧蹭过唇舌。
“……”
等等。这人,到底是把他当王佐之才,还是根本把他当成了个“玩意儿”?
他抱他的这个动作,未免也太像是在“把玩”了吧。
虽然,应该没有人那么口味独特,找个他这幅尊容的玩意?
……
桂花粳米细粥,枸杞飘在上面,香气四溢。
一顿小小早茶,竟吃了整整一个时辰。
赵红药等西凉名将四人组明明在外面等了许久,进门看到的,依旧是燕王拥城主在怀的香艳场景。
众:“……”
慕广寒:“……”
若说之前温泉、监狱时的暧昧还是演的,此刻四下无人,还是一副闺房之乐的融融之态,上哪去洗?
更要命的是,四人身后,还带了昨夜还在大牢里的已归降商贾首领们。这些商贾经过一夜“沟通”,已经决定唯西凉王马首是瞻,并且也对两人奸情目测是见怪不怪了。
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个个手底下几乎东泽、西凉、南越、北幽都有商号,只怕不久他与燕王这段艳史,就要添油加醋、天下皆知。
慕广寒:“……哎。”
罢。月华城主本来名声就已经那样,虱子多了不咬。
众将军与商首坐定。
樱懿经过昨夜,再不是那副口口声声“穆寒哥哥”的无辜少年模样。此刻他虽仍是半被软禁的阶下囚,举手投足之间却不卑不亢,拿出了作为一个旁支却短短几年将樱氏生意做大家主的淡然从容。
精心策划有备而来的投靠,樱懿终于亮出了一张底牌——
这段日子,西凉王的心头大患,一是重伤,二是缺粮,三是深入西凉却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如今一二件危机已被月华城主暂解,可所有事情源头的第三件事,却始终没有头绪。
行刺、烧杀,都因刺客而起。治标要治本,不弄清其来历,西凉必然永无宁日。
而樱懿是商人。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正掌有此中情报。
一行人离开后,燕王给慕广寒沏了一壶香茶。
“这位樱氏少主,城主如何看?”
慕广寒歪着头,阳光下,燕王正用他诱人的修长手指在泡茶。那画面着实很美,只可惜西凉大燕子这泡茶技巧一看就是新学的,笨拙得很。
半晌,他悠悠道:“依我看,樱懿不错。虽私德有亏,却是一个知审度、会算账、有野心、擅经营之人,假以时日,必堪做是燕王一直想要的……那内政之才。”
燕止:“哦?”
还是那句话,此人一般不太高兴的时候,就会“哦”。
但慕广寒才不管他,自顾自饮下香茶。
这人来得正好不是吗。燕王找到了一直在找的经营人才,更没道理阻拦他回家啦!
……
两日后。小屋内满是药香,几案一侧已经是排好的一整排白玉小药。
簌城城外的江边,则是一片人声鼎沸、应接不暇。连续数日,四面八方的运粮商船几乎都到全了,米价直跌、家家仓库充盈。西凉今冬缺粮之事彻底缓解。
师远廖、何常祺也去帮忙,很是不亦乐乎,空闲之余,谷仓之中,两人分喝一壶酒。身下是一片片晒干的金穗。
何常祺捡起一束,咬进嘴里,砸么着味儿。
“月华城主果然厉害,不费一兵一卒,真能让那么多人自己送粮来。不愧是燕王拼尽全力也要留的人。”身边,师远廖叹道,“只可惜听说还是要走,呵,也有燕止使遍浑身解数都留不住的人。这世上果真一物降一物。”
何常祺:“要我说吧。”
“什么?”
何常祺垂眸,“放虎归林,必有后患。若是用尽办法都得不到,为西凉今后计长远,倒不如趁此机会……”
“啊???”
“我这么说,绝非是事到如今还计较之前的私人恩怨。只是形势逼人,希望王上不会一时心软。”
“……”
燕止那边,这几日也很是繁忙。樱懿的情报线索指向王都狮虎城外郊,他需亲自去一趟。
慕广寒临行前给他装好了一兜白瓷瓶:“近几日的药,记得准时吃。”
暖冬晴阳下,燕王却未先接瓷瓶,却是兔头凑了过去,理所当然将月华城主整个圈住。
慕广寒:“……”
习惯这东西,果然可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这人就黏黏糊糊这么自然了?
“最多三日,很快就回。务必等我。”
慕广寒倒是本来也并没打算要趁他不在时偷偷开溜。拓跋族的药方效果如何,还得观察一下才行,好歹确定病人能好透才走。
便点头:“……好,知道了。既是回王都,记得带土特产。”
燕王:“城主喜欢什么?”
慕广寒:“啊,说到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去了,比如金银财宝,比如美酒美色。更喜欢你这西凉广袤、万里江山。”
“……”
“若我给你,你就能不走么?”
“城主若肯长留此地,金银家眷不在话下。西凉锦绣,燕止也愿与城主分享。”
慕广寒失笑:“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我走?”
“舍不得。要如何,能让城主心甘情愿留在西凉?”
“若真舍不得,还是那句话——燕王大可十里红妆,嫁来洛州。我保证洛州百姓夹道欢迎,绝不敢有人反对这门亲事。”
毕竟成婚小话本在安沐卖的可好了。邵霄凌还送了他一本,话本里写——十里红妆,轿外大雪纷飞,轿内也是大红盖头下面兔毛似雪,漂亮的兔指头上好几枚戒指。
那副扮相,仔细想想,指不定还挺相衬燕王呢?
“……哦。”
瞧瞧,某人又无语凝哦了。
……
燕王不愧是燕王,还是懂做戏的。
纵然月华城主死不松口,但短短三日分别到来,还是被燕王在大庭广众下演得不舍满满、依依惜别。
那日看着他一袭黑色披风出城的飒爽背影,慕广寒认真思忖,他从此以后,可能要对“美人”一词有些新的界定——
美不美,可能真不在皮相。
都说那华都妲己其人不美,可惜只是传说,但慕广寒确实亲眼见洛州安沐城的新选花魁,前阵子邵凌霄带他去看的,但吹过其实、实在算不上绝色。
但虽不够绝色,丝毫不影响不影响洛州几大富商之子为花魁打破了头。可见有人虽不绝美,却能一丝一毫蛊进心间。
一如燕王这几日,哄是真的会哄,他确实也被哄得享受极了。
以至于只身回到房间,竟有一些空荡荡的寂寥。
好在,很快,他不找事,事来找他——那日抓的众商贾,虽明面里都归顺了燕王。但其实各有私心,有不少趁着燕王出城赶紧过来巴结月华城主,看好洛州前景,更有想让慕广寒将其心腹家眷带回洛州的。
各种金银、珠宝,美人,也被送到了身边。
慕广寒:“……”
“听说会跳舞?那不如,就表演个跳舞我看吧。”
于是乎,月华城主大白天的在小院里边敲核桃,边看美男歌舞升平。看到一半樱懿不请自来,替他挥退一众歌伎:“此等俗物,哪里好看?”
“好看啊。”是艳俗,但艳俗也有艳俗的开心。
小屋安静下来,樱懿坐下,自己动手沏了茶。
“与其看这些,不如一同谈笔大生意。”
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慕广寒算是见识了。
樱懿如今真不愧是一方商主,明明这几日天天看着月华城主与燕王如胶似漆,还敢登门过来同他密谋联手干翻燕王的大事。
这可真是妥妥的狼子野心、刚投降就图谋弑主啊。
真不怕他和以前一样恋爱脑,转头就吹枕头风给亲亲小燕子揭发他?
樱懿垂眸喝茶:“你不会。”
慕广寒佩服,不愧是商人,思路永远清醒——就他跟燕王这样的,再演得如何如胶似漆,下次见面也必是死敌。
既如此,不如趁人还在西凉就埋下祸根,搅乱浑水,先下手为强。
……
很快,三日过去,燕王还未归。
慕广寒则偷偷收到鸽子传来的秘信,密信来自他的侍卫楚丹樨。这几日,楚丹樨偷偷潜伏,尾随燕王一行,证实了燕王与樱懿在外的种种密谋。
慕广寒:“……”
他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狗东西。
狗东西樱懿,狗东西燕王!
当然,虽说月华城主心中骂娘言辞犀利,但此犀利绝非出自不忿,或是被背叛的哀怨。
正相反——乱世之中,本就该尔虞我诈。燕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属无可厚非。至于樱懿,先是邀他合谋对付燕王,背地里又暗通燕王背刺他,这算盘打得就更没问题了。
本来,樱懿想要真正获取西凉王信任,成为他麾下鹰犬,投名状就不能轻了。
金银财宝、信息情报,不够分量。
必须月华城主的人头,才足够燕王确认他的实力与忠诚!
……
事已至此。
换做一般人,此刻赶紧跑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怎奈慕广寒不是一般人,又死不了,当然想要把戏看完。
主要是想看那两个人究竟给他罗织了怎样的天罗地网。以及燕止装了那么久大白兔,脱去伪装露出獠牙的那一日会有何等的精彩纷呈。
不过,在那之前。
慕广寒怎么想都觉得,这次西凉兔子回来,他非睡了兔子不可。
都要翻脸了,再不抓紧睡一睡,岂不可惜?顺便看看一个西凉战神真枭雄,究竟能为了野心能屈能伸到何种地步。
总得给燕王一次真·为国捐躯的机会。
然而,等到第四日,燕王还是未归。
慕广寒一大清早又被殷勤的商贾们叽叽喳喳缠的头疼。加之那几日正好又下了雪,外头冷得要死,屋内烧炭火又燥得要命,里外不对劲。
正愁不知躲去哪里能清净一点,鬼使神差地,忽然想到了城郊的一方温泉。
雪中温泉,又寂静,想想就美。
说去就去。
于是慕广寒雪中策马,很快就到了那雾气氤氲的雪中汤泉。小亭子里,上回见过的小木鸭摆件上落满了白雪,大栗子树也还在,让他不禁回忆起种种与燕王同来的意趣之处。
哎,怎么说呢。
好在没有期待,就没有失落。他从一开始就清楚,大兔子是大兔子,而燕止是燕止。
余下的,本来就是两人互相演,图个一时欢愉。不会有人真的沉迷宿敌的表演吧?
不会吧不会吧?
温泉边上雾气蒸腾,很是暖和,慕广寒刚解了厚重外披的大毛领,忽然余光瞥见池边皑皑白雪,似乎有一串马匹踏过的脚印。
好奇,有人来过。
他便停下了解衣领的动作,循着痕迹往前走了些。万没想到,假山之后别有洞天,竟是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他一直以为此处温泉仅有一个池子而已,没想到后面林子掩映之处,更有一方不见边际、更开阔的大温泉。
潺潺水声。
雾色之中,似乎有人?
但,是谁那么大胆,擅入西凉王的私泉。
不,不对。他很快修正了这思路——这簌城郊外温泉,本就并非王室私地。更不要说,那亭台楼阁、假山亭子装饰的也只有他上次泡过的那块精致小池,而此刻他踏足的地方,应该算是私泉之外的旷野泉了。
既是无主之地,谁定下外人不许来了?
正想着,一阵风过,吹散眼前一片氤氲散去。
雪明明已停了半天,此刻又开始一团团落下。慕广寒则整个人在那一片白茫茫的落雪之中,彻底愣住了。
被吹散的雾气后,是温泉之中一块玄黑的大石。
有人下半身浸在温泉之中,正闭目养神。黑发丝缎一般飘散,一半湿润贴在身上,一半漂浮在池水。
慕广寒这一辈子不夸张说,着实是见过不少人间殊色,可也从未有人的颜色,真的给了他此刻的冲击——那一瞬,仿佛身在一张水墨画卷之中,整个人浑浑噩噩,耳边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
簌簌落下的雪团,轻轻沾在那人的睫上,那一瞬间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黑与白两种颜色。
良久,周遭依旧没有别的声音。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实在是难以置信,残存的理智也在疑惑不解——他以为他长进了。真的,毕竟连看见洛南栀那等人间殊色,他都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却万没想到世间还能有这样的存在,仅凭惊鸿一瞥,把他一刀杀回原形。
这太令人恍惚了。
是谁跟他说的西凉美人不行,同中原没法比。他此刻无比确信,世间绝色在西凉。
想动,动不了。
不舍得移开一分一毫的目光。
于是他就那么呆呆站着,直到对方缓缓睁开了眼睛。
“……”很好,那是一双能让人陷进去的、给这幅水墨图注入了魂灵的琉璃玉眼睛。看过来的模样深邃雍容、俊美威严。反观他呢?他……正在一动不动、光明正大偷看别人洗澡。
此情此景,很难解释。
“实在是抱歉,在下,绝、绝非故意冒犯。”他的声音都哑了,完全是落荒而逃。
“打扰,告辞。”
燕止:“……”
他这三四日出去,基本没能合眼。风尘仆仆一路回来,到城门时忽然觉得多日未曾洗漱未免不雅,就先来了这。
因为太累,洗一半还睡着了。
醒来就看到月华城主在边上,只是不知为何,一转眼又没影了。
他不解,低头看了看自己。
倒也不至于非礼勿视吧,是在南越待久了,才会如此保守么?
第50章
那日,慕广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到簌城的。
进了小院,就见礼物一车又一车运进来。副官云临:“都是燕王特意为城主选的土特产。”
慕广寒:“……挺好。”
不出片刻,月华城主席地而坐,拆起了包裹。
西凉土特产是真的多,每一样都十分新奇。慕广寒饶有兴趣拆着拆着,不禁想起小时候在月华城时,那时每年也会收到许多礼品供奉。只是那时的他太年少,总是很孤单,始终没有能领悟到拆礼物的乐趣。
直到后来,去了南越,顾苏枋也总爱这样一送一大堆。他才知道,原来拆礼物是一件乐事。
不一会儿,夜幕落下,燕王也回来了。
慕广寒:“此趟除了王都,燕王还去哪儿了?那么久。”
燕王:“城主猜?”
慕广寒不猜:“说起来,我今日出门碰上个美人,想欺男霸女向燕王讨来。”
燕王:“哦?”
……
当晚。
簌城城内,几队轻骑带着火把慢悠悠绕城数圈。
四位西凉著名将领都觉得,今夜的任务太过吊诡。
据说今日,月华城主在城郊瞎溜达,偶遇一惊艳绝色美男。于是他们眼下,正在帮忙寻访那美男。
师远廖一脸的大大不理解:“他们两个不是都已经……同寝同食搞在一起了,每日又抱来抱去、如胶似漆的,怎么突然之间,燕王又让我们替城主寻别的美人‘带回南越伺候’啊?”
就虽然吧,他以前也往往难以理解,燕止究竟在想什么。
但自打跟月华城主扯上关系之后,燕止整个人绝对在行事匪夷所思的道路上,越行渐远了!
赵红药神色倒是淡然得多:“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上位之人,有几个不爱‘尝鲜’?”
“这边甜甜蜜蜜,也并不妨碍城主三夫四侍啊。你且看那从古至今帝后恩爱的不妒佳话里,不都也往往是一边蜜里调油,一边不断纳新人增添情趣的吗?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本就是人之常情吧。”
“……”
“更何况,燕王趁此机会,送月华城主个得宠美人,从此在他身边安个‘小耳朵’,对我们西凉也并无坏处啊。”
闻言,师远廖的脸果断皱成一团。
他身边的这群人,真就一个个的满肚子算计。连送个美人还有如此错综复杂的考虑?
……
出来之前,燕王丢给他们寥寥几句。
“他说,‘若那人不是西凉第一绝色,也就想不到还有谁人能是了’。”
“还说,应是不难寻访。毕竟那般模样任谁看了,也会过目不忘。”
众:“……”
就说王上啊,即便不太高兴,倒也不必如此敷衍吧?颠来倒去就一句“过目不忘的西凉第一美男”,五官啥样、身高几许,啥玩意儿都没有。这上哪儿找啊?
而且,公认西凉公认的第一美男,人不就正在这儿呢吗?
何常祺,其父二十年前就是西凉第一美男,他又和他爹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这名号可绝非什么虚名,而是前年西凉王都几万百姓每人买下花笺真金白银投出来的。当时盛况空前,艳压花魁选举。
师远廖:“说起来,常祺你今儿白天不正好在附近巡城?那月华城主想要带回家的‘惊鸿一瞥’,多半就是你吧?”
何常祺:“他敢!”
师远廖:“但除了你,这附近能找到比你好看的?”
何常祺暴躁:“总之不是我!!!他又不是没见过我长什么样。这一天天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哪回多看我一眼了吗?”
“……”
星空下,赵红药沉吟:“既不是常祺,会不会簌城及周边,有与常祺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不如明早通知周边城主县官,把当地有点名头的美男都拉过来一一甄别。”
宣萝蕤:“少瞎折腾。这附近闻名的美人,我前几天早都一一采过风了。穷乡僻壤的地方,哪可能有真美人?拉去王都中等都算不上。”
师远廖:“那,会不会是与常祺齐名的几位公子,谁没事微服跑出来玩了?”
宣萝蕤摇头:“若只是与常祺平分秋色,只怕很难让那月华城主说出‘西凉第一绝色’这种话。他既那么说了,那人姿色,必远在常祺之上。”
赵红药:“呵,我在西凉待了二十五年,年年给我送美男的人踏破门槛。有那样绝色,怎没人先拎我看?”
众:“……”
一时无言,各自思考。
集思广益,继续思考。
宣萝蕤:“比常祺还要惊鸿一瞥的美人……又不是燕王,还能是谁?”
“咱们西凉真有那种人?”
众:“……”
还别说,险些忘了燕王。若是整个西凉何常祺是第二,那确实第一应该是燕王才对啊。
别看燕王平日里不修边幅,可一旦真的打扮起来,那惊艳程度远非常人可想。犹记之前继位大典的那天,二十几斤礼服一上,可谓器宇轩昂、雍容至极。赵红药师远廖他们看了倒还好,毕竟燕王都跟得早了,见怪不怪。但何常祺所受冲击可想而知,那日一句话,颠来倒去问了无数遍。
“他原来,长那样?”
“他长那样,他一直都长那样???”
不是何常祺,又不是燕王。在燕王之上的绝色美男,那得长成啥样啊?
……
话又说回来。
燕王虽是真绝色。可下血本勾搭月华城主的结果,至今却是没有结果。
这番操作,亲手写过《月华城主风流史》的宣萝蕤都开始怀疑人生了。毕竟按照以往套路,城主此刻不该早成为燕王的一只舔狗,心甘情愿加入西凉阵营?
结果却是不仅把小燕子吃干抹净没有舔,还反手就要一份“西凉第一美男”的外卖打包带走。
宣萝蕤寻思着,不应该啊,燕王若是好好打扮一下拉出去,哪怕跟卫留夷洛南栀顾苏枋那群各州绝色放一起也根本不会输,甚至艳压也不在话下——
可月华城主对他们燕王的态度,就这?就这?
大晚上的,寻访一无所获。
去小院汇报后,何常祺嘀咕:“一根毛都没找着,怎么燕止那家伙看着反而还暗戳戳挺高兴的?”
赵红药:“是吗?我倒觉得他还蛮气的啊,话都不愿多说了。”
宣萝蕤:“明珠暗投,着实是惨。”
师远廖:“……”
不是,这群人哪里看出燕止高兴,哪里又看出生气了。燕止不跟寻常差不多吗?
……
燕王回了屋:“萝蕤问你,那人穿了什么颜色衣裳,你又是何地看到他?方便她明天再找。”
慕广寒:“……”
没衣裳,场景是他偷看人家洗澡,这要怎么说?
“万一明日还是寻不到,”燕止道,“西凉第二美男何常祺,城主若不嫌弃,随意带走。”
慕广寒:“…………”
也幸好没能找到。
惊鸿一瞥就是惊鸿一瞥,哪能真像路边野花一样随手就摘回家?慕广寒当时说那话,无非也是因为看着燕王表面上给他买这买那,背地里却与樱懿勾搭的恶劣行径,一时恶向胆边生。
说完后悔了。
燕王倒大度,还真帮他寻人。
慕广寒一边敬佩其面对如此挑衅时仍旧能保持的涵养,一边也暗暗寻思,既然前几天那般搂搂抱抱、依依不舍,听闻他另有新欢,燕王难道不该演一出醋坛子戏码么?
不过,如大兔子那般潇洒恣意之人,让他装醋精,可能太过强人所难。
正这么想,燕王在他身边一坐。
月色朦胧,落在他的一地银丝上,淡淡的光晕。
那么漂亮的头发,他也不嫌弃沾染慕广寒身边刚一堆拆得乱七八糟的吃食。瞧这西凉奶饼刚吃了一半,果子干造了半包,烧刀子也喝了好几口。
燕王的身上,依旧有淡淡的幽兰香。
“城主今日所见美人,或许着实殊色,让城主见之不忘。”
“但倘若遍寻不得,也请莫要介怀。”
“燕止以为,容颜再好,若是无法在一起谈天说地、博古论今,同我与城主这般一见如故、灵犀默契、日日都有说不完的话,便再是美人,最多看上三日,也厌了。”
“……”
月色无声。
燕王说完,竟自然而然地,就往他肩上一靠。
慕广寒心中再一次叹服。真的,之前他遇到的那些空有野心没法做大做强的前任,都该来燕王这边上课!让燕止教教所有人如何润物细无声地演到人心坎里,用全然不着痕迹、若有似无、真实自然的火候,去力挽狂澜、继续暧昧。
砰。
他叹气。不轻不重地,锤了燕王一拳。
燕王吃痛,有些不解地凑过来看他,他别过脸去不理他。燕王像个不肯放弃的大型动物,继续往上凑。
然后,就被月华城主偷袭了。
那是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燕王没有丝毫抗拒。
于是慕广寒咬咬牙,再度用沾染着烈酒的气息,攫取了他那形状优美的唇。燕王依旧乖乖任他亲,如此下去,即便他真的干脆一鼓作气睡了他,看着未必行不通。
只是。
只是,那又有何意义呢……
这一吻很长,紊乱的喘息,良久慕广寒才放开了对方。月色下,燕王的模样依旧显得平静无澜。却就在他张口,要问同他说些什么时,第三次,他主动凑了上来。
这个人,真的,时时刻刻,都能知道别人最想要什么。
真可惜,这并不是什么甜蜜的吻。
虽然很投入,也很恰如其分。可有时有些事情,越是温柔以待,越是一分一毫都准准挠在了他的心间上,越是让人觉得空洞。
一吻终了,燕王漂亮的唇抿了一下,像是回味,随即像是上了瘾,又想亲。
慕广寒却忍不住挡了一下:“哎。”
“我问你,你,是喜爱我么?”
“……”
极其荒唐的问题。宿敌之间最为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就是最后那一层谁都清楚的窗户纸,谁也不可以拆穿。
可他还是去揭了。
却不是像曾经无数次那样,用那颗还在跳动的炙热的心,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天真,去期待一个微渺到几近不能存在的结果。
唯独这次,不是。
他只是在等,等一个他突然发生的奇思妙想——
他认为燕王会给他最真诚的答案,还有,结果会如他所想。
果然,燕王那边,唇角轻轻勾了一下,像是一个微笑的动作。他看不到的眼睛,却的确看到了真诚。
这一刻,和曾经某个心意相通的瞬间,极其相似。
“我不懂。”
燕止说:“我不懂,不懂‘爱’。”
“不懂那些世人口中的,情爱贪嗔,眷念欢喜。”
慕广寒点了点头,月色朦胧,却无比清透干净。
一如某些民风彪悍的地方,就连神明都比其他地方的神明,要更加干净和诚实。
一切如他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