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华城主下完毒,一身轻松。
终于不再如坐针毡,而是舒展衣袖,好好享受这一顿丰盛的临江晚餐。
“月华城主麻辣兔头”味道可真不错,香辣鲜美,让人忍不住大快朵颐。
筷子戳戳,戳啊戳,一口又一口,滋味鲜美。
占了上风心情真好,一盘兔头很快被他戳秃一大半。
“咦,兔兄怎么不吃,兔兄多吃点?”
“……”
“若是担心那毒,兔兄大可放心,我月华城特产‘七日封喉’虽说毒性剧烈,中毒者七天后必七窍流血而死,但若能在那之前服下解药,也能做到药到毒除、保管没事。”
“兔兄刚也说了,咱们今日是萍水相逢、不做其他。那就双双吃好喝好、开心尽兴。”
“待之后各回各家,望舒一定飞鹰传书将解药奉上——君子协定,绝不反悔,兔兄意下何如?”
慕广寒笑眯眯。
谁让刚才这只大兔子刚才雨夜里龇牙吓他、又不顾他挣扎生拉硬拽拎他上楼,还那般饶有兴趣地听他装游医而不拆穿,害他足足如坐针毡、装疯卖傻了小半个时辰!
看月华城主默默炸毛,很愉快是吧?
这就给你现世报。
南越这边君子协定有两种,一种握掌,一种拉钩。
慕广寒主动笑眯眯伸出裹满绷带的爪子。燕王此刻已知他绷带下面玄机多,碰一次就中毒,碰两次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就看他敢不敢?
“一言为定?”
出乎意料,燕王竟然不恼,而是默默放下了就要吃到嘴边的一块软糯桂花藕,乖乖伸出手来。
修长的手指放进他的手心,暖暖的。
这只兔没敌意得活像是个假的西凉王,让月华城主不禁皱眉,总觉有诈。
不过,无妨。
月华城主随即又捋起袖子,微笑拿起桌上空着的白玉小碟。
“……”燕止那边分明警觉。
停下动作,默然望着月华城主给他殷勤夹了一块完整的麻辣兔头。
“来,为表诚意,再来个‘歃兔为盟’,一起干了这兔头!”
彼此心知,燕王从头到尾没有动过这盘麻辣兔。
结果被月华城主来了一手“盛情难却”。瞧瞧,这被卤得红彤彤又入味的兔子,它在龇着牙冲你笑呢!一如兔子背后包得粽子一样的人,也笑得无比得意。
燕止:“……”
心理阴影这东西,是相互的。
一如月华城主觉得兔子面具吓人,燕止也一直觉得月华城主无事露出笑容的样子吓人。犹记当年,月色之下他第一次他看他这样笑,就被“关门烧鸟”了。
与之相比。
一只麻辣兔……
确实,算不得什么。
慕广寒托着腮,观赏大兔子一口一口吃小兔子,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头到尾弄错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燕王是爱兔之人,不愿“同类相食”才不吃兔。
结果,好像不是?
只见燕王慢条斯理地戳一块麻辣兔,戳一口糖莲藕。戳一块麻辣兔,又戳一块糖醋排骨。
慕广寒再默默观察了一下他之前动过的菜。糖排小笼包,虾仁猫耳朵,山楂汤圆,香葱小鸡粥,蟹黄壳烧饼……
一个西凉人,为何竟是妥妥的南越甜口?
“燕王该不会是,不擅吃辣?”
“……”
“但,哪有西凉人不擅吃辣的?”说好的民风彪悍、每顿成斤辣椒面呢?
结果,不问倒好,一问,燕止似是被那一口麻辣兔给呛到了,趴在桌上咳咳咳咳个不停。慕广寒忙给他递了一杯水——他以为是水。
然而他忘了,适才店里桂花酒卖完,小二帮他们刚替换的上好烈酒烧刀子,小茶壶装着,纯白透明。
辣兔配酒,越喝越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谋杀未遂的月华城主:“……”
“虽然,这话说出来可能兔兄你不信,但我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你还好吗?”
“兔兄,想哭就哭,不要强忍。”
“兔兄多喝茶水。”
“兔兄,真的,你还撑得住么?”
“不然这样,我去给兔兄买包糖,去去就来。喂,喂!兔兄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必上手!”
……
人生走向,奇形怪状。
“兔兄,在下绝非借买糖之故要逃,你能不能……先放手。”
“兔兄,君子协定,保证不跑。”
“兔兄这是何必?男男授受,于理不合。”
“……”
慕广寒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了。
此刻,他正被西凉王用力箍着腰,脸还埋在他胸腹,心情无比复杂。
如若可能,他当然不愿被前阵子才戳过他一戟的宿敌碰触。
若是能躲,他也肯定早早躲出十八丈远了。
可无奈的是,真被碰到了,那感觉竟不似想象中糟糕——许是从小到大,愿意碰触他的人太少了。喜欢的人多半不给他碰,也就小小洛州少主肯给他抱抱。但那孩子又太小,浑身软乎乎的像一只小猫,和西凉王成熟硬朗的触感又不一样。
成年男子手臂强劲的力度,隔着一层薄衫,透出滚烫。
何况燕王身上还奇怪地有一股似曾相识、让人沉迷的幽兰香。
慕广寒:“……”
哎,瞧他这日子寂寞的,不仅连冷冰冰木偶人都认真寻思着买一个抱回家,如今就连宿敌恶意的桎梏,都能引起心底深处一丝细微的渴求与战栗。
可悲,太可悲了。
惨不可言!
慕广寒不知道自己的皮肤原来已是这般饥渴,饥渴到甚至都不挑人。实在太想要有一个什么温暖的东西抱一抱了,好缓解一丝孤独,甚至哪怕饮鸩止渴都在所不惜。
实在要命,以前是人是鬼分不清也就罢了,如今直接沦落到“鬼我也行”?
楼上这么一闹,楼下店小二闻声赶来。
一进包厢,就见内里一幕很是旖旎暧昧,那兔脸男子正双手箍着绷带男子的腰,而绷带男子的指尖正微微发抖,看似想要碰触又硬忍着,一副双双沉溺其中、情不自禁之状。
小二纵横江湖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
“二位爷感情真好。来,爷要的糖果!”
“二位爷不是本地人吧?看着吃得也差不多了,要不去河上放灯游个船?嗨,咱们乌城玉秋祭一年才一次,来都来了,倘若不放灯、不游船,就像没有来过一样。巧了我有熟人船家,给两位客官打半价?”
无论什么场面也不忘适时做生意,一个店小二的职业素养。他寻思着既是双双这般情不自禁,那多半是愿意一起去放个灯甜蜜一下的。
慕广寒:“……”
半个时辰后,人在满是星辉灯影的河面上,晃荡。
无话可说。
深深觉得离大谱,太离谱了,离得他脑子都疼。
燕王在他背后默默划船。
而他此刻……竟是半靠半躺在别人温暖的怀里,头顶贴着那大兔子的下颚,耳边听着河上人们欢声笑语,以及那只大兔子鼓着兔腮咯嘣咯嘣吃糖。
何止离谱。
他甚至与无数擦肩而过小船之上备受宠爱的人一样,啥也努力不用做,只悠悠闲闲抬眼看雨后夜空的漫天星辉。
何止饮鸩止渴。
这叫饥不择食!!!
……
慕广寒心里清楚,西凉王无事献殷勤,绝对没安好心。
今日一遇,说白了从头到尾,都该是西凉王的顺风局才对——但凡大兔子肯多防着他点,而不是大咧咧伸出手腕任他下毒,又或者是中毒之后立刻翻脸,都足够他喝一壶。
然而,燕王却是全程仇将恩报。
这太不正常了,肯定很快就要图穷匕见,慕广寒默默等着,并打定主意在此之前多占一点便宜,以免最终吃亏。
满天星辉,他抬起脸。
离得这么近,他其实能清楚看到西凉王彩绘的脸下面抿着的好看的薄唇。过于好看的唇形,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脸的主人居然不是个美人。
不过转念又一想,同样的星空之下,燕王眼里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
一脸绷带,狰狞至极。
这样还敢给他靠。燕王不愧是燕王,忍常人所不能忍。
乱七八糟的念头飞速一闪而过,慕广寒在燕止怀里骨扭了一圈,捞了燕王散在船边的发尾过来。
今天的兔子,是一团黑兔团子。
慕广寒把那一团捧在手里把玩,不禁迷惑:“西凉王今日的发色……用首乌染的?”
燕王并未回答。
慕广寒便兀自用力蹭啊蹭,倒也没蹭下来什么颜色。
湖心有一小岛,水榭里正卖着最漂亮的莲花灯。
小船逐渐靠近,慕广寒还在玩小黑兔。靠得更近,他感觉到燕王欠身动了动。尚未反应过来,小贩收了钱,紧接着一只精致的花灯带着点燃的烛心,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
月华城主僵住了。
无数思绪,像炸开的烟花,突突钻脑子。
他努力咬牙克制,问身后人:“你今晚……是跟了我多久?”
燕王最好只是突发奇想,而不是因为偷偷跟了他一路,看到他一切艳羡别人的目光,然后快要哭了一样地孤零零啃着烤鱼、啃桂花糕,才买花灯给他。
不然他以后真的没法见人了。
……
燕王又是没说什么。
只将一小块店家送的朱墨块和两只小花笺,一同放进慕广寒满是绷带的手中。
据说,用这墨块写愿望,放在灯里顺水流走,愿望就能实现。而他给他墨时,双手就像是将他环抱住一样,那一刻暖意弥散周身四肢,慕广寒闭了闭眼睛。
与人相处,攻心为上。
他早就听说过西凉王攻心很是厉害,非常会抓人弱点,如今见识到了,确实……
他睁开眼睛,不客气地在小花签上画了四个字。
“天下一统。”
前阵子,他的愿望还是天降美人。谁知世事变迁,如今他只要事业。
写完,另一个笺递给西凉王。
谁不知道西凉王野心勃勃,想要逐鹿天下?他且看他又写什么,慕广寒等了一会儿,却见那人却没有动,却抵着他的头顶,用一种近乎暧昧的低沉声音道:“我问你。”
“我有什么不好。”
“你为什么始终,不看看我?”
“……”
慕广寒有一瞬,被雷劈了的呆滞与空白。
虽然无论怎么想,这句话都不可能是表白。但炸了毛的城主还是忍不住一度怀疑,自己以前……莫非也跟这燕王也有过一腿,只是嫌弃大兔子不够美艳,始乱终弃把人给忘了?
实在是……这莫名幽怨,很有种他被旧爱阴魂不散找上门时的感觉。
但月华城主认真寻思了一下,他还不至于丧良心到这种地步!
好在,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了这句话的真实意义。
醍醐灌顶。
今晚所有一切,都有了解释。
图穷匕见来了!
第32章
同一时间,西凉王都狮虎城。
此地原本只有一条河床,一年中总有半年是干涸的。后来多了一条运河,是前几年燕王力排众议主持新挖的。
没挖好之前,好多人抱怨劳民伤财,西凉上下集体唱衰。结果挖好以后,运河不仅便利了交通、容易了灌溉、解决了王都每年夏天的干旱,解决了半年干涸的河床。就连运河水畔渐渐也有了江南一般的景致,茶楼林立、商贩云集、繁华无比,成了人人至爱的王都一景。
当年唱衰的人,则早就换了一副嘴脸,纷纷表示“我有先见之明,当年就说好!”
此刻运河边,一个仿南方制式的八角酒楼上,招摇的大红色灯笼下,赵红药笑眯眯,一桌全是好酒好菜。
她缀满珠宝的红蔻指,纤纤一转打开一壶酒:“王上从月华城主那里骗来的名贵桂酒,就这一瓶!我特意留给你一起分享,够不够意思?”
她对面坐着的,是一名与本地气质大相径庭的女子。只见那女子一身白衣,一对明眸,耳畔荡漾一对绿玉耳环,模样很有江南气息的甜美婉约。
“呜,味道好烧。”
然而,江南柔美尝了一口烈酒后,便霸道地一饮而尽,“我喜欢!”
此白衣女子,正是西凉唯一一名出身武将世家,却并不会武、而是常年负责西凉文娱外宣的贪狼将军宣萝蕤。
二十多岁的年纪,已写成了风靡大夏的《月华城主风流史》,为国库赚了不少银子。
此次南下一战,赵红药归来,她立刻约她接风洗尘、闺蜜夜聊。
“哎,萝蕤你猜,燕王此次……能不能成功招笼月华城主?”赵红药凑近她,小声八卦。
宣萝蕤想了想,皱皱鼻子:“我觉得难。”
作为《月华城主风流史》的作者,宣萝蕤坚信自己这些年的研究成果——想要招揽月华城主,直接脱了衣服洗尽铅华用美色将其迷晕才是正道,别的法子不奏效!
然而,谁让燕王始终不信邪。
这些年,月华城主明明不断地恋爱、分手,与前任干架,在各州府间行径飘忽。可无论她如何旁征博引,燕王始终只认定那人“不过随性而已”,不信她的“恋爱脑”“舔狗”一说。
以至于宣萝蕤后来,也懒得和他争了。
明明人家城主人生在世不过图色而已,他们燕王偏要去他谈天下、谈理想、谈惺惺相惜。
活该你谈不拢!
赵红药:“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咱燕王那样,不以美色诱之……未必不是明智之举。”
宣萝蕤:“……”
两人对饮一杯,双双叹了口气。
都回忆起去年燕王被身份高贵的西凉第一美人云姬投怀送抱时,那副无动于衷、不近人情、死不开窍的狗模样。
美人目光盈盈,送他海棠花枝,与他谈情,他却只嫌美人吵闹。
他嫌美人吵!
多么自是甚高又不解风情的男人,才会竟嫌出身高贵、温柔如水的西凉第一美人吵???
真白瞎了一张风流倜傥、俊美无比的脸。
更可笑的是,他既不屑谈情,赵红药就以利劝他,“其实,若与云氏联姻,对你稳固地位很是有利”。
他竟也一口回绝:
“我这人随性肆意,不拘束惯了。若要违心而行,我宁可不要这天下。”
险些没把赵红药活活气死。
位置还没坐稳,乖乖接受政治联姻,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他、他竟又如此口无遮拦、肆意妄为!
宣萝蕤:“唔,那红药你有没有想过,燕王说的……许就他的心底实话呢?”
赵红药深吸一口气:“怎么不是心底话?当然是了!他那个人,身份高贵的第一美人都敢看不上眼,答应当西凉王也不过是出于‘觉得其他人太笨当不好’!虽说这些年,他看似是做低伏小、努力攻心,争取王都各家支持,但实际上心里想的却是——无人支持他也一样拿得下王位,无非多杀一些人、多流一些血罢了!”
“……”
“这种骄狂之人,又不信命,又眼高于顶,天生反骨桀骜不驯。若非雁氏那两人实在烂泥糊不上墙——我赵氏一族,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支持他,唉!”
两姐妹再度叹气。
综上所述,燕王确实,还是诚心诚意以“招贤纳士”的心去招揽月华城主,才是正道。
这样就算招揽不利,起码不会被记仇。
若用美色迷惑月华城主,真招来了,就他那狗不吃的性子,只怕多半伺候不周。
到时反目又玩不过月华城主,唉。
两人吃了一会儿菜。
宣萝蕤:“不过,世上一物降一物。我看燕王素来谁也不服,唯独对那月华城主特别上心。指不定那人真来了西凉,反而能拿住燕王?”
赵红药:“别怀疑,我比你还想看到底天下有没有人能将那既不爱风花雪月、又不屑权力欲望,成天自视甚高游戏人间的骄狂货色给收入囊中。”
“只可惜,那月华城主实在不是个美人,不然可能还真有一线希望。”
宣萝蕤:“都说丑,可还有那么多人念念不忘。都说丑,燕王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巴巴贴过去?我看啊~”
她说着,忽然古怪一笑。
赵红药好奇她笑什么。
宣萝蕤:“一直听我娘说,咱们西凉王许多地方,好像同‘何大人’年轻时还蛮像的。”
“该不会,也要走上何大人的老路?”
……
乌城,江上。
既是要“图穷匕见说正事”,慕广寒觉得,他至少该礼貌性地从宿敌怀里爬起来才是。
不然成何体统?应该是要爬一下的。
爬……
唉,算了,还是躺着舒服。反正燕王又不至让他色令智昏,什么样的大道理劝诱,他左耳进右耳出就是。
对面,乌城水坊沿岸,灯火通明。
河口向外延伸。一边通往仪州,一边通往乌恒与洛州,河上船只往来繁忙。
燕止:“你看,这乌城地界,本是四通八达,又气候宜人。占着整个洛州最好的土地,人口城建却与之全不相宜。而据我观察,乌恒其他许多城镇甚至包括州府郢都,都有同样问题。”
“明明之前,月华城主曾多次建议乌恒侯,要‘以路称城,以城称地,以地称人,以人称粟’。城邑的兴建,得与交通便利、土地大小贫瘠、人口粮食多寡互相适应。他若听你的,此城早不该如此,而该是整个洛州最为繁华的港口销金窟才是,不知能多赚多少钱?”
“如此浪费,实在可惜。”
慕广寒:“……”
他确实曾给卫留夷提过建议,让他发展这乌城。只是他的提议虽是长治久安之法,短期免不了需要建设、又需一些人迁居,而卫留夷爱民如子,从不肯“劳民伤财”,又哪里肯听他的?
燕止:“别人不听,自有人听。月华城主如是有空,可来西凉内陆转转。”
“这些年里,西凉内地新起众多城邦,每一座都是按照月华城主的意见,丈量、筹划、梳理过河流交通,才兴建的。足以保证城镇人口粮食数量适宜,百姓安居。”
“贫瘠之地也按城主以前教别人的方法,开了运河,荒地变良田,内迁百姓耕种得宜、吃穿不愁,也全是托了月华城主的福。”
“更有……”
他低身,伏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兵起,非可以忿也。见胜则兴,不见胜则止’,我也学会了。”
慕广寒:“……”
这也是以前他教别人的。战事之中无论何时,绝不意气用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这招,西凉王一直在用。
慕广寒一直以为是燕止自己格局高、想得开。毕竟见事不妙就逃跑这事,对于越是常胜有名、有自尊与骄矜的将领,越是比登天还难。
万万没想到,竟是把那么多他一直以为说了没人听的道理,拿来学以致用!
他,低估西凉王了。
真的低估了。
慕广寒垂眸。他本以为,无论今日燕王怎样游说、说个天下来,他也绝对不会有分毫心动。
谁能想到,他摆出来的,却是这些。
燕止:“不止,还有许多。”
“比如月华城主的因地制宜、丰土施肥之法。西凉腹地贫瘠,但经过几年养地,如今已有沃土,这些年南征北战迁过去的百姓,都可繁衍生息。”
“……”
“天下皆知,西凉铁骑骁勇、所向披靡。然而我族虽英勇善战,放眼望去,却无一人擅长‘生息经营’。”
“燕止一直以为,以月华城主之才,既是乱世之中杀伐果决的名谋强将,亦是盛世之中统筹天下的王佐之才。”
“若有城主在侧,西凉从内而外必能焕然一新。而以西凉战力,想必也能如城主灯中所愿早日‘天下一统’。”
“所以……”
“我究竟有哪里不好?哪里不合月华城主的意?”
“我可以改。”
“既然这么些年,城主也并未觅到得意主公,何不考虑西凉?”
“……”
“是嫌我在西凉根基不稳?”
“那若是我回去速速平了内政之乱,断绝雁氏血脉以绝后患,城主考虑来么?”
“又或是,听闻我曾杀降屠城,生性残忍?”
“燕止以为,乱世之中杀戮难免。若能屠一城降十城,早日以杀止战、平定天下,让百姓不必再遭战火、颠沛流离,一些非常手段,不能算作污点。”
“当然,城主若觉得是污点,我也可以听城主的,一并改之。”
“城主,跟我回西凉,如何?”
慕广寒:“……”
怀中的莲花灯陡然越烧越旺,他捧着它,如同捧着一颗真诚的心,手指都觉得有些发烫。
唉。
他抬眼,看向漫天繁星。
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图穷匕见的结果,竟是他觉得西凉王……好真诚?
……
西凉王都,水畔酒楼。
“何大人”是醒狮将军何常祺他爹。
西凉最有军权的世家,年轻时更是西凉身份尊贵、目空一切的绝色美男。自幼看了许多书,去过许多地方,各种奇珍异宝都拥有过,什么绝色美人都见过。
以至于年纪轻轻,骄矜不羁。对美色无兴趣、亦对权势不屑一顾,就连接过何氏掌家的重担时,都和西凉王的反应如出一辙。
“我何清许身在高位、锦衣玉食,自当征战一方,对食邑百姓身负其责。”
话虽这么说,据说当时模样却活脱脱和燕止一样,“其他人太蠢做不好,只能我来做,唉”。
后来十几年,他是把西凉边防做到的最好。
同样人生中,也遭遇了逼婚。
好几位门当户对、貌美如花、端庄贤淑大小姐,何清许死活不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通通不听。
一直拖到二十八岁,终于找到心上人——温文尔雅俊朗潇洒、内里孤傲谪仙一样的何大人,娶进门了一只凶悍母老虎。
何夫人天生反叛、野性难驯,意见又多,经常嫌弃何大人蠢,找他吵架。
这事常人都难以理解。
尤其是西凉近十几年来,很多淑女学着江南做派养起来。文静娴雅,笑不露齿,平日里也很受欢迎,谁知最优秀的那位何大人,偏选了一个泼妇夫人。
还宝贝她宝贝得眼珠子似的,舔得不得了,吵架以后休妻是不可能的,还生怕自己被休,各种买礼物舔。
宣萝蕤:“我总觉得,燕王要走何大人的老路……太像了。”
那种站在巅峰的人,无所不能而又了无生趣,完美而又孤独,还有足够的本钱随便折腾。
这种人,往往身体特别诚实。
循规蹈矩的绝色吸引不了他们,能让他们热血沸腾、马上就追着跑过去的,永远是能捕猎他们甚至随时撕咬洞穿他们咽喉的猛兽。
一如今日的西凉王。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两只败狗大雁刚刚灰溜溜回家,正是趁热打铁用舆论把他们踩进谷底的好机会。
结果,燕止觉得月华城主更重要。
不管不顾,跑去勾搭月华城主了。
“所以我才觉得有戏。”
星光之下,宣萝蕤的眼神熠熠生辉。
“就算今日月华城主不答应,如此纠缠下去,只怕也总有一天燕王要妥协,乖乖你婚我娶,昭告天下!”
宣萝蕤越说越带劲,“啊啊啊不行这个太有趣了,我要先写一本这样的话本!”
赵红药:“咳,既是如此。”
她自知转折生硬,但谁让飒爽惯了,是不太会拐弯抹角。
“既然萝蕤你也不否认,唯有燕王是众望所归。”
“如今四大武将世家,何常祺也已动摇,只剩你西凉宣氏。”
“……”
“中立了那么久,也该看清楚了,来我们这边吧。”
宣萝蕤啧了一声。
“我就觉得你今天怪怪的,果然,在这给我在这图穷匕见呢?”
同是意图招降收拢。
今晚她和燕王,至少要有一边成功。
第33章
那一晚,西凉王都红灯笼映照的水边,宣萝蕤仰头喝完了酒,一推空杯:“其实这么些年,我宣氏已见燕王决心。过往疑虑,亦消弭许多。”
“不过家里的事,我说了不算,还是要看叔叔伯伯们……”
赵红药挑眉。
这句话太过耳熟,当年她和师远廖家“分散投资”时,都是用这一模一样的口吻。就连前些天的何常祺也一样。
西凉将门子女一概如此,哪怕平日里看着再年轻气盛、不服管束,其实个个心里都有足够的算盘。
格局分明之前,都力图讲究一个“平衡”。
绝不会将赌注全盘拿过来压在一个人身上,顶多也就是取舍倾斜,见机而行。
谁知这么快格局大定,投在那两位世子身上的“投资”全部血本无归。眼下西凉世家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见风使舵、敏灭恩仇,归顺燕王。
赵红药心里暗暗庆幸。
她当初其实只是没沉住气,才比别人更早一步着了燕王的道。后来只好将错就错,家族亦无奈只能将财力人马倾斜过来,却成就了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像宣氏。
一直在辛辛苦苦左右逢源,结果偏偏在燕王这里投的最少。如今也只好宣萝蕤出面,努力“痛改前非”,为家族争取剩余利益。
原先西凉四大家族,何常祺家第一,宣萝蕤家次之。
待燕王坐稳,只怕要重新排序。
不得不感叹幸运,更不得不佩服燕王锲而不舍。明明五年前,四大家族硬若磐石,没有一家肯转移。可偏叫他水滴石穿,一点点的磨。硬生生逐个磨了个透。
所以啊,谁知道呢?
燕王既有这本事,说不定多磨一磨,天狗咬月亮,啊呜把月华城主也给叼回来。
哪怕这次不行,下次,下下次呢?
一件事成功一次,它就可能成功无数次。反正这些年里,赵红药是反复见证西凉王这么屡屡得逞的。
另一边,灯火琳琅的乌城,通明长夜已过一半。
河上游船已少了很多,欢声笑语也逐渐淡去,万家灯火缓缓熄灭,唯有许许多多花灯,依旧承载着人们大大小小的心愿,静静流淌在宽阔而和缓的深黑色锦缎上,回照着星辉,一直流淌向日月升落的尽头。
慕广寒有些发怔。
星辉漫入眼中。从没想过,他也能有这么一天。
在繁华褪去时,有一个人执着他的手,同他一起将手中那盏已烧得有些发烫的莲灯放入河中。让那跳动燃烧着的小小心愿随水流没入无数星星点点之中。
身后,西凉王长发垂下来,挠得他耳畔微微发痒。
有种离奇古怪的心安错觉——仿佛他与身后之人,早已认识了许久,亦终于和这世上许许多多人一样,有家人、亲友、所爱与依靠,有人肯与他共放一盏莲花灯。
不觉得寂寞了。
很荒谬,但是真的,不寂寞了。
年少时曾一个人在月华城夜色下数过无数次流月星光,成年后亦对着喜欢的人一次次伸出又偷偷放下想要碰触的手,路上看到别人无数次羡慕羡慕,自己却一直在品尝着……如影随形的孤独。
直到,他学会了另辟蹊径。
寻思自己的宿敌在做什么,宿敌今天又进步了多少。这念头日积月累,成了派遣寂寞、努力振作的良药。
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与两人短暂相处,竟也能让他……心情舒畅。
如果,他真就这么跟他着他,一起回西凉。
小黑兔团子、治世之臣的待遇,或许还有其他……隐秘而晦涩的筹码,西凉王是个聪明人,想必能屈能伸。
多大的诱惑。
……
莲花灯远去,小船亦缓缓靠向岸边。
暮色中,西凉王一跃上岸,站上晃晃悠悠的栈板,回头递给月华城主一只手。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滚热,常年征战而有一层薄薄的茧。慕广寒握住他时,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星海下花灯远去的黑镜般的河,船上的那一小场梦即将终结——
赚了,能被西凉王服侍一番,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帝王待遇不过如此,何德何能?
梦里片刻须臾,他会珍藏。
该醒了。
他不着痕迹,从温暖的手中挣开,万万没想到武艺彪悍的西凉王,竟会忽然一个趔趄就往后栽。
慕广寒下意识伸手,将人稳稳当当拦腰接住。
“……”
那一刻,星空下,水畔边,很像另一本流行的话本——“说起前朝太子与太子妃初遇之事啊,可真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当年那娇小姐纤细娇软,于宫苑莲花池边险些被一阵风吹倒入水中,幸而太子经过,一把抱住她的盈盈细腰,二人一见倾心。”
慕广寒:“…………”
别人英雄救美,他英雄救兔。
只是,西凉王明明身材高挑、又野蛮有力,为何这腰身却也……
“………………”梦已醒,禁止再度饥不择食!
片刻后。
慕广寒毕竟是个医者,西凉王刚才扭伤了脚腕,他看到了。
虽然,所向披靡的习武之人会随随便便扭伤脚腕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合理,但他脱去那人鞋袜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
慕广寒皱眉:“怎会伤得这么重?”
燕王脚腕,分明横着一道很重的伤,深到见骨。虽有包扎,但一看动手之人就是医术就不精、用药也不对。这些天南方天气湿热,伤口都捂得快化脓了。
燕王:“你那黑衣侍卫砍的。”
慕广寒:“你先坐着。”
他寻思,附近应该就有医馆。但毕竟夜色已深,街上摊贩大半已经灭去灯火。药铺也是,外面的“膏药”招牌还扬着,但木门早已掩上。
这可麻烦了,只能找间客栈,看看老板有没有药。
这么想着,慕广寒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哪里有药了。
他伸出手:“拿来。”
……
燕王默然掏掏掏。
上一回,两人互摸,一个摸了对方一枚扳指,一个摸了对方一盒药。
那药可是乌恒侯送的治伤圣品,只稍稍地用过一次。如今送到鼻尖,依旧是一股浓郁的牡丹香。慕广寒替西凉王正了骨、上了药,然后……把自己脖子上裹得一圈又一圈的白药绫给拽了下来。
没办法,某人脚踝原本的绑带早已经混着脓血,脏得不成样。而他脸上颈上虽然有毒纹,却并没有伤口,这久浸药草的白药绫很是干净。
即使如此,依旧不免觉得唐突。而且他的模样,未必别人愿意碰缠过的东西。
“燕王……不会嫌弃?”
那一刻,他看到燕王笑了。
就是笑而已,不带任何嘲讽。一时有个念头再度闪过脑海——这人真的,不是个美人吗?
明明有这么优秀的唇形,勾起时着实诱人!
……
慕广寒也不知咋回事。
可能食髓知味,有点魔怔。总之,他给人裹好脚伤,又手把手教完他剩下的药膏要怎么用后,只觉一阵眩晕。
可能是蹲的久了,就摸索着在那人身边坐了下来,好容易缓过气来,抬头看了看星空,又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变成再度蹲在了大兔子的怀里。
慕广寒:“???”
他不曾记得自己动过啊?
而且这次,不是他玩兔尾巴了,是大兔子在玩他。
燕王话不多,但或许是西凉民风彪悍的缘故,他对于各种各样的肢体接触似乎并无排斥——夜风渐凉,那人用大袖子裹住了他,正在一根一根地笼着他缠着绷带的微凉手指,似乎玩的很是得心应手又不亦乐乎。
难以……理解。
虽然燕王看过他的脸,但慕广寒心里还是默默佩服。
他之前是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能毫无顾忌对他动手动脚。真就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笼络人才不惜一切代价?
半晌,夜风拂过。
当然,更佩服自己,能蹲在宿敌怀里一蹲蹲大半个一晚上。
真把西凉王当成是只软乎乎的大兔子了?
“咳……”
该来的总归要来,慕广寒:“其实兔兄有所不知,月华城主以前确实是在到处……找主公。”
姑且算是找主公吧。
“但如今,已不想找了。”
“之所以留在洛州扶持洛州侯,也只是因为,洛州侯生性单纯听话,倘若有朝一日想要取而代之,也是轻而易举。”
燕止:“……”
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很奇妙。
比如,你明明看不到一个人的眼睛,却仍然能知道他此刻十分吃惊。
有一刻,慕广寒几乎想要伸手扒拉一下西凉王遮住眼睛的头发,跟他认真对视一下。
不过还是算了。
像他这般高高兴兴摸了一晚上的老虎屁股,便宜占尽,事到如今才正式拒绝,只怕老虎要发猫。
所以还是别摸了,更何况哪怕视线不交汇,他仍旧能清楚感觉到对方正死死盯着他。
视线像是要将他一层层剥开,看看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慕广寒:“……”
“简而言之,就是一统天下,我自己统。”
“无需劳烦他人。”
燕王:“哦。”
此言一出,让他知难而退,应该够了。
虽然,慕广寒说的并不完全是实话——但他总不能真的实话实说,他拒绝他,主要是因为他……命不好吧?
燕止被前任西凉王拿来做法给儿子续命,人尽皆知。
可明晃晃戳人命短痛点,又未免太过残忍。
慕广寒心里默默叹气,倘若西凉王的命灯能有邵霄凌的明亮富贵,哪怕只有一半明亮,他也认了。
可灰的真的不行。
邵霄凌、洛南栀他们父辈,就是很明显的前车之鉴。
再能打、再优异、再懂得治理,再是天下群雄最有本事的一个。没逐鹿完天下就突然暴毙,到时部下分裂、各自为政,外敌环伺、乘虚而入。
之前打下来的城池、羽翼下的百姓,一切白搭,推倒重来。
这段日子生病,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其实也想了很多。如今世道混沌,一滩浑水,天下枭雄,能人辈出,天道所归究竟在哪里,谁也看不透。
而就算是最终的那个天下之主,又能否对百姓仁慈?即便一世太平,又会否二世而亡?
不确定的事情太多,大家都两眼一抹黑,只能各自尽人事听天命。
那慕广寒自觉,他至少占了一点优势——就是虽然他注定命不长,但一统天下之前,却也能保证一定不会死。
乱世之中,刀剑无眼。
无论命好命坏,谁又能保证自己怎么作也不死?还真不如他来一统,反正内政外战他都还算擅长。
坚定这种想法,其实并不是具体的哪一天。
但就仿佛一直在迷雾里挣扎不停的人,最近忽然有那么一瞬,就想明白走出来了。
真心想要去的地方,一路荆棘丛生、头破血流。
不想走的方向,却无心插柳前程可期。
短暂的命运,一直在找一个意义。
谁说成就霸业就不能是意义。
眼下只有一个问题,他的脖子,此刻正暴露在西凉大兔子的牙尖尖边。
跟燕王走,他是王佐之才。
拒绝,又马上要被干掉。
何况刚才的眩晕感,还有些越来越重。
不是很妙。
第34章
等慕广寒真正意识到,那晕眩不是因为他蹲太久,而是“心病”导致的频繁吐血时,已经太迟了。
翻涌的腥甜,一阵又一阵涌上喉头。
天旋地转中,有声音叫他,随即一双手将他拦腰抱起。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个死沉死沉的麻袋,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舞台上的破烂人偶,因为坏掉了,四肢一晃一晃的。
人偶被西凉王扛起来,但即使到了西凉,依旧不服。
于是每日给西凉王使绊子。
斗嘴、逃跑,鸡飞狗跳。
“哈……哈哈哈,”他在梦里忍不住笑起来,“咳……咳咳……”
乌城客栈。
客房本是刚新修的,一大片竹题陈设,雕窗屏风一应俱全、干净雅致。此刻全被血污弄脏了,但小二却一句废话也未多说。
燕止皱眉:“郎中还没到吗?”
小二点头哈腰:“去请了,住得远些,就来,马上到!”
虽说是三更半夜,但谁让这位兔子脸大爷有钱啊。大手一挥就给了一锭金子,保管多远的名医都能来!
给这么多,如此急躁。
又不顾血污染身,一直替那人擦拭,还将人抱了起来。
多半是心上人。
但其实,燕止抱他,只因打仗打多了,知道失血之人要保暖。
同时,也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过去那些年,他见过月华城主多次,次次神气活现。今年却是怎么了?竟真像何常祺说的一样,病得不轻。
可明明都冷得整个人蜷缩成那样,竟又在那吃吃笑,不知在笑什么。
燕止垂眸。
想起月色初上,乌城市集,他一路跟着他,想看他何时能发现自己。
结果却是看他一路游玩、走神、落寞、强颜欢笑。
都说月华城是北幽昆仑镜一处不同乱世、平静无争的桃源仙泽。历代城主也皆是才貌双全、气运过人、逍遥快活、康健顺遂。
为何此人却是多伤多病,也不似快活模样。
……
西凉狮虎城。
今晚赵红药在宣萝蕤的府邸睡。宣萝蕤的闺房外栽满了绿竹、屋内则满是书卷,到处浓墨淡香,与赵红药那打打杀杀金碧辉煌的闺房截然不同。
宣萝蕤喜好风雅,睡前总要研墨临几幅字。
“啊?你刚说什么?”
“我说,与其辛苦游说,燕王倒还不如遵循‘旧俗’,直接将人敲晕了扛回来。”
当然,她也只是随口瞎说而已。
欺男霸女,一向是西凉天性。甚至两代之前还有‘抢亲习俗’,年轻人看上了谁,无论男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晕拖回家先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管对方愿不愿意呢?
能拖回家就是本事。甚至时至今日,一些偏远城镇都还有类似习俗。就连赵红药到了婚龄时,她哥也是这么说的:“你哪天看上了谁,跟哥说,哥负责给你抢回来。”
当然,想要欺霸月华城主,却是说笑了。
除非抢个死的回来,绝对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她这么想着却见宣萝蕤发呆。
“怎么?”
“我……我突然有灵感了!”
赵红药:“啊?”
……
半个时辰后,赵红药一身香香沐浴完毕。
而她的闺蜜,从她入浴前就开始心无旁骛奋笔疾书,直到她洗完了,还在埋头刷刷狂写。
西凉气候干燥,她一边擦晾长发,一边凑过去:“才这一会儿,你就写了那么多?”
宣萝蕤:“文思泉涌。”
“但也就只来及写了个大概,你瞧。”
赵红药凑过去瞧。
瞧。
瞧。
好家伙。
短短半个时辰,宣萝蕤竟以西凉王“巧取豪夺、生米煮成熟饭”为开头,编了一个完整的月华城主被抢回西凉,两人从狗血互虐到先婚后爱,最终劫掠变合奸,随后百般宠溺、千种温柔,一起成就大业的故事大概!
赵红药一边默默惊叹,一边偷偷皱眉。
怪她天生没有什么少女情怀,“‘初夜以后,霸道高冷淡漠无心的西凉王……跌落凡尘,性格大变???”
“每日望向城主眼神温柔如水,时刻抱抱、到处贴贴,各类甜言蜜语无师自通信手拈来,见他与别人笑醋成酸鱼,日日想他所想、爱他所爱、煞费苦心只为哄他一朝展颜’????”
这一字一句地读出来,实属自我折磨。
赵红药一言难尽:“别的不说。就你这写的这人,也完全不像咱们燕王啊!”
甜宠。昵称。满心满眼。肌肤接触。
还买好吃的,兴奋地抱着转圈圈,狗狗一样蹲偶遇,处处给月华城主撑腰。
这玩意儿哪一点点有燕王一分一毫的影子了?
更别说还狂揍月华城主前任,各种节日纪念日送东西逛街,事事商量不吵架,拼命喝醋,拼命做,三天三夜不下床……
嚯。直接给冷漠无情的燕王换了个芯子。
赵红药:“不是我说,倘若有朝一日他真能变成你书里这样,哪怕只符合一条。我立马拿着鞭子抽赶师远廖去狮虎集市倒立高歌,再让我哥当街给我抢个小夫郎回家原地成婚,说到做到!”
宣萝蕤:“……”
“我知眼下是不太像,但红药你有所不知。”
“一般越是无情无趣、看似无心之人,一旦坠入情网,才越是让人目瞪口呆。这就叫物极必反,老房子着火,向来如此。”
赵红药冷笑一声,不屑一顾。
这些年,她在燕王身边,还是比别人了解他多些——那样一个‘没有过去’却依旧可以肆意妄为的人,你指望他在这人世间上,还能找到什么让他动心留恋的?
呵,想多了。
人尽皆知,燕止是六年前在误闯前王狩猎宴时,被意外捉的。
当时的他,失忆,混沌,浑浑噩噩。
整个人眼神迷茫,像一只单纯的兽。
按说王室不该收留这般来历不明之人。可谁让他一头银发,恰与前王所迷信的预言中“南边银发之人可破世代诅咒”相重合,于是王上不管群臣反对也要将他带回宫中。
西凉文字礼仪,那兽学得飞快。
待三个月后赵红药再见到他时,他已是一副意气风发、无所顾忌的样子,和现下模样没有太多区别。
但正因为如此,才叫人……深觉不适。
赵红药也是从小性格彪悍、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她自知那骄傲厉害,是来源于父母家人一直以来栽培与全族殷切的目光。
她的身后,一直有家族作为支柱。
可倘若让她记忆全失,又一个人流落到陌生地方,她能像燕王这般的随遇而安,心无芥蒂,既不恐慌亦不怀疑,而像是无事发生一般,短短数月振作起来么?
不仅如此,还自然而然融入其中,过起了日子。征战、算计、夺权。只向前看从不回首。
怎么可能?
但凡是个正常人,什么都忘了该有多不安?定会拼命找寻自己的过去,又怎会那般毫不在乎!
除非他,根本没有心。
……才会不在乎过去,亦不懂得害怕。
从种种迹象看来,燕止以前,应该也是出身高贵,才会被培养出那般武艺、不凡气质、信手拈来的心机与本事。
但在赵红药眼里,此人本质,就是金玉其外实则“没有心”的野生动物。
外人看来,他会笑,会交朋友,也会皱眉。
看似有野心、懂打算,各种感情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缺。
只有偶尔的只言片语,露出本质。
权势地位、名声毁誉、人生成败、乃至生死,他嘴上都想要,其实全都并不真的在乎。
……
客栈,乌城名医总算到了。
慕广寒一边恍恍惚惚被捉住手腕把脉,一边又一次云里雾里,坠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梦。
夏锦熏、傅朱赢、顾苏枋、卫留夷……还有很多故人。
他们都死了,一个个死不瞑目的怨恨脸。随即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满手黏腻滚烫的鲜血。
他尖叫了,但又好像没有。
因为不是第一次做到这种梦,年轻时曾有很多年,都被噩梦缠身。经历过一次次痛苦、哀嚎、心如刀割,如今早已经见怪不怪,只剩下心里冰冷,空荡荡的。
像是植物鲜嫩的芯被剥空,只剩一具坚固躯壳。
“滚。”
那些幻象乖乖滚了,场景转移,换成月华城无尽夜空的流月星辉之下。
习俗是,历年历代月华城主在临近成年之时,都会踏出城去,到外面进行一次“巡礼”。
短则三年五年、长则十年二十年。
每一代月华城主,都曾用双脚走遍大夏五州,看尽人间烟火,路上会去各地神殿寺庙拜拜,也尝尝为各方州侯领主留下只言片语的预言,沿途也做一些乐善好施之事,并悬壶济世医救一些有缘人。
历代城主的机缘,据说都在这一段巡礼之路上。
有人交到一生挚友、遇见爱人。
有的则莫名做了生意、开起药店。也有人出将为相、一生贡献朝堂。还有的人闲着没事在江湖武林闯荡。
离家,山高凭鱼跃,海阔任鱼飞。
因此。他那时也满怀希望与憧憬。
他这个人,从小就很奇怪的。
纵然在月华城十几年来的待遇都是那种“被捧得高高在上但同时遭遇嫌弃或同情”,也始终没能就此沮丧、心如死灰。
反而不仅拼命读书,且心中满是燃烧火焰。
月华城,人毕竟太少了。
又都守着这一方小小天地,难免封闭了些。可“外面”就不同了,外面人形形色色那么多。等他出去,游历天下,帮一些人、救一些人,或许就能交到不错的朋友,也能遇到心上人常伴左右。
别的月华城主都有的东西,上天应该,多少有一点点公平吧。
可结果……
别的城主帮人救人,虽是广结善缘、不图回报,却常常能遇到好报。别的城主遇到心上人,就能真心换真心、甜甜蜜蜜、至死不渝。
而他。
偏却不知为何,有缘分能深入认识的,往往剥开皮囊伪装后,只有满篇腐烂的算计欲望、背信弃义、不择手段、弱肉强食。
他被视作猎物,不止一次。
不是为人,而是猎物。
猎物不配有真心,只配做盘中餐。贪婪之人只想拆骨吃肉,没有丝毫怜悯。
人心险恶。
渐渐把他弄得……也只能险恶了起来。
翻脸无情,满手鲜血,怀疑与猜忌多了,再也变不回曾经一腔赤诚的样子。
顺带着原本清透的愿望,也就蒙尘了。
所以,还放什么莲花灯呢?
纵然身边难得有人陪着,很开心。可莲花灯里朱墨所写,也早已根本不是真实的愿望。
真实的愿望,是会被人嘲笑的。
被笑天真、愚蠢、不切实际,在这笑贫不笑娼的乱世之中还相信那种根本不存在的玩意儿——甚至那嘲笑的声音里面有他自己的。
他自己也不信了。
幻灭太多次,深知荒谬。
水面光华一晃。
不知为何,他又回到游船之上。他写完了愿望,轮到西凉王,那人下巴抵着他,悠悠闲闲写写画画了好一阵子。
慕广寒垂眸笑笑,心不在焉接过花笺。
无论他写了什么,都不比他的“天下一统”更为霸气。
“……”
“…………”
那张花笺上,西凉王画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龙飞凤舞写了四个字——“心愿得偿”。
“我的愿望,送给月华城主。希望城主的‘真实心愿’,能够得偿。”
真实……心愿。
有一个总能想你所想、处处攻心的宿敌,真的好笑又辛酸。
那一刻,慕广寒久违的很想哭。
但是努力忍住了,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他还挺容易偷偷哭起来的。可后来遇到一个人,让他真心实意的笑过痛过,后来他就再也不哭了
以至于此刻,半梦半醒间,他也拼命克制。
但,虽然努力克制了,如果他没记错,他应该还是难以抑制得发出了……被狠狠打了的狗一样凄惨的呜呜声音,以及不堪入耳的压抑在喉咙里的鬼嚎。
有人用温热的布巾给他擦身子的手……停了停。
随即继续,蹭过伤口时,尤其是身上被卯辰戟洞穿的伤,亦微微停留了片刻。
……
慕广寒浑浑噩噩。
深觉得明日可能,大概,也许,再没脸见人了。
后来更离奇的,是不知又过了多久,他那捂不热的被子里,忽然钻进来一个滚烫鲜活的人。
慕广寒知道不妥,还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汲取一丝暖意。
因为实在好温暖。
尤其是腰。
……练武之人,好腰是应该的。搂起来显瘦,捏一捏又有肉。
他那一晚后来,终于做了个好梦。
林子里萤火点点,他发现一只毛茸茸的巨型大兔子,短短的手脚,三瓣嘴。后来他趴在兔子的肚肚上睡着了。
……
隔日。
西凉王涵养出众。
昨夜一概种种,他只字未提。只叫小二送了一碗燕窝粥上来。
燕止:“郎中说,你身子太虚,得多吃补品、多吃肉。”
慕广寒:“……”
慕广寒:“我、我自己来。”
甜甜的燕窝,却有着食不知味。清早日光照得他恍恍惚惚,眼下也只能自己骗自己——
昨晚都是梦,没有森林里的大花兔,他没有嚎,燕王也没有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取暖。
都只是梦。
毕竟万一不是,那他真的需要一条地缝,钻回洛州从此再不出来。
午后,码头。
燕王君子至极,一点不似传说中的阴险狡诈。
竟能大度到“买卖不成仁义在”,乖乖陪月华城主等回去的船。
只是等着等着,河风拂过,他忽然道:“对了,有一件事,一直忘记告诉月华城主。”
“其实,我这人吧,百毒不侵。”
“……”
“……”
百毒,不侵。
月华城主十分窒息,努力保持微笑。
船呢。
船怎么还不来,船快来啊!!!
“月华城的‘七日断肠’和其他毒不一样,什么都能侵。”
燕止唇角勾了勾:“嗯,不过这月华城的‘七日断肠’,闻起来实在像……江湖里常见的‘大梦一场’。”
大梦一场,蒙汗药的一种。
会让中毒者瘫软烂醉,但药不死人。
有些人体质应该确实是百毒不侵,不然,本该昨夜就中招躺下了。
……
事已至此,慕广寒只能默默拉开距离,并维持最后的倔强:“燕王不信,七日以后自见分晓。”
燕止轻笑了一声,随即伸手,一拉,一扯,突然就将他整个人扛了起来。
慕广寒整个人都炸了,自由近在眼前,余光都能看到船影渐近,无奈整个人离码头越来越远!
“燕王三思!”
“咳……西凉王前途远大,如此早早与我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燕王低笑:“不可惜,求之不得。”
“燕王,强扭的瓜不甜,也不解渴!快放开我,不然今后肯定后悔!”
燕止:“后悔?”
“后悔‘恨不相逢未嫁时’吧?”
“……”
慕广寒这次是真的觉得自己这次被绑架定了,正努力寻思该怎么办。谁知走了走,燕王又停了下来。
付钱的铜板声,随即他整个人又被放了下来。
一只三画兔的面具,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燕止莞尔:“打仗,手段要硬。但做买卖,则一定少不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此刻不是战场,你我都是买卖人。”
慕广寒被他搞蒙了。
呆呆伸出手,摸了摸那兔子。面具有一种木头的香,粗粝的纹路,让人恍惚。
燕止:“船来了。”
船只确实已经靠岸。
而慕广寒却还站在原处。对于彼此,他们一向最是了解,但经常又如此刻一般,完完全全猜不透。
“我过去,从未听过西凉王当断不断,”他忍不住,问他,“这次真的轻易放我回去,就不怕将来再相见,被我反咬?”
那花脸兔子笑笑:“这不相干。”
“可见望舒兄还不够了解我。其实我,不过是个随性之人。想放就放了。”
……
船上铃铛响了第一遍。
第一遍登船,第二遍坐稳,第三遍就开船。慕广寒真得走了。
可临了真要走,又被一把扯回去。他一时没站稳,又被西凉王给捉进怀里。
“走了,但记得,西凉大门随时为城主敞开。”
“喜欢的话,随时来。”
“……”
“我已说了,不居人之下。”
“倒是哪日燕王在西凉腻了,可以考虑……”
慕广寒本来是想说,可以考虑投到我麾下,但不知为何脑子一抽,“可以考虑十里红妆,嫁到我南越来。”
燕止:“……”
燕止:“哦。”
他好像不太高兴时,就会说“哦”。
慕广寒不免有点后悔。
这一天一夜,西凉王十分真诚、仁至义尽。自己却为了维护最后的颜面,不仅道谢没有还非要争这种口舌之快,多少有点不够意思。
不过,也罢。
人未必需要在宿敌面前也表保持良好形象。
船开了。
风帆扬起,河上阳光一片灿烂。
慕广寒在路上先遇到了人来接他,毕竟一夜未归,叫人担心。
楚丹樨:“主人,你……”
他其实发现了许多不寻常的端倪,邵霄凌则什么也没发现,只抢过他的面具左看右看十分新鲜:“有那么好玩吗?你玩了整整一夜,这个玩意好可爱。”
看完,又来捏他的脸。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你哪里……不太一样了。”
慕广寒:“……”
是不太一样了。
他一个饿坏了的人,昨晚终于得以饱餐一顿。温暖的□□给他抱了一整夜,非常满足,汲取到了足够力量,也终于……可以不再抱有幻想。
对比太惨烈。
这世上大多数他喜欢的人,都还没宿敌西凉王贴心!
那些人都不陪他放花灯,不给他贴贴。
还不如宿敌!
这还不清醒吗?一下子绝情断念的效果,可谓上上上佳。
他心已定,再也不舔,心中唯有一统大业。
心中无人,拔剑自神。
第35章
几日后,回洛州的船只准备完毕。
启程之前,拓跋星雨特意来找慕广寒。此役之前,拓跋族曾与西凉结盟,可他却自作主张归顺洛州,难免欠族人一番像样的解释。
为此,他特意送信送回去,却至今迟迟未收到回音,不免心神不宁。
慕广寒安慰他:“燕王答应过我,绝不会事后报复拓跋一族。”
“不过,你既担心,还是回去族里看一下才好。只是东泽战乱频发、匪盗极多,行路危险,钱将军若是可以护送……”
钱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正有此意!”
这段日子,拓跋星雨和钱奎这两个怎么看都南辕北辙、毫不相干的人,却开开心心玩在了一起,日日形影不离。
慕广寒一开始还觉得十分奇怪,邵霄凌却不以为然:“正常吧。他们同龄人遇到一起的,自然话多。”
“同龄人?”
同龄人是指谁?
邵霄凌:“钱奎和拓跋星雨啊。那个东泽小鬼好像今年十九岁吧,钱奎十八,不正好同龄人嘛。”
慕广寒:“……”
“你说钱将军他,多少岁?”
“十八。”
“少主你确定你没弄错吗?”
邵霄凌:“上哪儿弄错去啊,他是我奶娘家远房亲戚。他满月酒的时候,我还去了呢,我也算从小看着他长大吧。”
慕广寒:“……”
人生不真实得厉害。
他之前可一直都以为那位两米多高、身材健硕络腮胡的彪形大汉钱将军,是位征战多年四十好几的大叔啊!
……
去东泽只能走陆路,慕广寒给了那两人最好的马,还是不太放心。
“你们路上,钱财记得分开放。各自警惕、多长心眼,江湖坏人多,提防骗子与黑店。”
拓跋星雨垂眸:“乖……那个,城主哥哥。”
慕广寒:“嗯?”
有一个问题,他已在心里憋了好久。
虽说并不想要戳人伤疤,可如若一直不问,又担心此番回去,长老知道他时隔多年与“乖乖哥哥”重逢,定会询问大司祭之事。
拓跋小族并不闻名于世,很少有人知道当年的大司祭有他们族中一半血脉。
但那人毕竟是他们一族荣耀,却死的稀里糊涂。到时一问三不知,长老肯定要骂他。
只能硬起头皮:“城主哥哥是否能告知星雨,大祭司他当年,究竟是怎……怎么没的。”
慕广寒:“……”
“他没死。”
拓跋星雨大惊失色:“啊?”
“还活着,人就在南越。”慕广寒垂眸笑笑,“我一直知道江湖误传他死了,而他因种种缘由,也无法出面澄清。但你族毕竟是他家乡,为何也会不明真相?”
拓跋星雨一时张口结舌:“可他已有数年音讯全无,我们自然以为……”
慕广寒:“音讯全无么?我以为,他会写信回去。”
拓跋星雨:“从未,就连长老也以为……”
慕广寒叹气沉吟,“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这样,等你回来,我带你去见他,当面问问缘由。”
……
那日,拓跋星雨带着一脸巨大的迷惑与钱奎一同走了,只留下一片尘土飞扬。
当日下午,回洛州的船也启了程。
船只逆流而上。
白日无聊,邵霄凌果断组了局:“阿寒,来不来共推牌九?”
慕广寒:“不玩。”
他要趁这个空,拿南越地图考察两岸地形。
直至夜里,河岸景致看不清了。慕广寒才不得不收了图。
本拿了本书挑灯夜,奈何又心绪万千读不下去。只能叹了口气走出甲板,天上一轮新月看着那么近,仿佛伸手便能触摸。
月光清幽,更衬得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微风拂袖,带着些立秋之后的盛夏余温,有些像是拥抱的温度。
慕广寒垂眸,披了个毯子找了个角落坐下。
靠着散发木香的船身,感受着水流的微微晃荡,他偷偷在毯子下面抱住自己,努力回想前几日从宿敌身上寻获的,那满足皮肤与心底的饥渴阵阵暖意。
余生他都要记得那个温度。
敦促自己不再抱有幻想,也不再去想……拓跋星雨问及的那个人。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再想起他。
是。
他曾经很爱那个人。
眼里只有他。心脏和骨血只为他跳动,喜怒哀乐全部为他牵动,为他捧出过最真挚的滚烫心意。
但又如何。
他还爱过很多人。
总有人想的很是简单——一旦爱了,就“应该”一直爱下去,无条件、不计回报,交付所有的感情,矢志不渝。
愿望当然很美好。
他在最初年少时也曾这么想。
可事实却是“见色起意”的“动心”之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真实地互相了解,并在相处的过程中努力缔造信任、默契。
只有这样,心动才有可能潜移默化,逐渐变成爱和交付。
而如果得到的只有失望、难过、最初再喜欢,只怕也只会一点点被消耗。
“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往往都是画本里的故事。
真实的喜欢,却会被每一次回眸,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感动,每一分失落,每一回伤害,所左右。
不细心呵护,哪怕最初一心一意,也会消失。
这听起来好像很残忍,但对于受了伤想要遗忘的人来说,却又是莫大的恩赐。
还有。
即便是不爱了,摸都不给他摸一下的人,和给过他一场美梦的人,待遇也会大相径庭。
想要一视同仁,根本不可能。
他是不念旧情。
但是对有的人,哪怕当年摔得再痛,再度重逢,也是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
慕广寒那一夜就凑合着在甲板上睡了。
隔日一早,喝了碗燕窝,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想太多。
燕窝清甜,让人快乐。
虽然按照月华城的秘藏医书所写,这玩意根本不是什么滋补圣品,不过是糖水兑点儿燕子唾液,又贵又骗人。
但即便如此,慕广寒如今也爱吃了。
因为一旦吃到,就仿佛回到乌城那一个慵懒的早上。西凉王坐在他床边,身材很好、唇形诱人。黑兔团子落在床上。
旧爱令人致郁,宿敌令人快乐。
有了那一夜,如今加倍快乐!!!
虽然,他也知道那兔子擦掉花脸,说不定吓死人,但反正他又没见过。只要没见过,他就可以偷偷把西凉王幻想成一个大美人。
心情舒畅,让他晕眩的毛病好了,那天以后也再没有吐过血。
感谢宿敌。
感谢西凉王。
正想着,邵霄凌忽然凑过来,十分惊喜:“阿寒,你脸好了!”
并不是真的“好了”,只是变回了之前那种起码还有半张脸可以看的样子。
但这也值得邵霄凌花式替他高兴。赶紧又拉着他套新礼服、给他打扮。
“太好了。这就好办了,有我在,一定让你惊艳南栀!”
“……”
好办。惊艳。
慕广寒不禁头疼,短短两个月而已,二世祖怎么变得比他还要不切实际起来。想什么呢?
只能由着此人把那鸡蛋大的宝石往自己手腕上套。
“哎,对了,我问你,”邵霄凌忽然一脸认真,“话本上总说,你遇着喜欢的人就会卑躬屈膝拼命舔,是不是真的?”
“……”
“…………”
会不会聊天?
慕广寒无奈:“也并非卑躬屈膝吧。”
“只是遇着喜欢的人,多少会情不自禁……多包容些。我觉得这算人之常情。”
“至于你说的,”他叹气,“舔。”
“西凉话本造的词,我不懂。真心追求一个人,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羞耻。”
也不知道他这话,邵霄凌听明白没有。
反正看他那样子,挺心不在焉的,只顾忙着替他整那缀满钻不像样领子,应该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慕广寒无奈,只能由着他去,低头看自己这一身繁复闪着蓝绿光的孔雀翎,根本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被打扮的绝对活像一只大花鸡。
半晌,邵霄凌忽又开口:“其实南栀他,别的什么都好。”
“只是我跟他认识二十多年,从不曾见他近过男色女色。”
“他那个人……就好像这方面天生不开窍一样。”
“所以,你就算一心一意待他好,也未必,真能换回你想要的。”
这是在委婉劝他知难而退么?
慕广寒笑笑,倒也不必,他本来也没……
“但是我觉得,就算他不喜欢你,也不是你的错。”
“其、其实……”
“其实月华城主看得久了,也算得上是!咳,相貌堂堂!”
“……”
“又读过那么多书,打仗也那么厉害。我觉得不喜欢你的人才是眼神儿有问题。像卫留夷,像那什么朱,本就是他们不配,你才不必放在心上……喂!好痛,你干什么!”
慕广寒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因为他很怀疑,邵霄凌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还好,二世祖还是二世祖。
他揉了揉额头,又被慕广寒盯得一脸狐疑,直到逐渐恍然大悟,一副“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该不会是觉得我才是真爱吧”的震惊与吓到不敢动。
慕广寒:“……”
他放心了。
就那傻样,肯定没被附身!
……
船在安沐靠岸。
此次岸边迎接月华城主的排场,比上次邵霄凌接他回来那次十里红妆、杨柳依依还要盛况空前得多。
大船刚入安沐地界,湖面上就有无数游船画舫在旁,各种丝竹乐曲不绝于耳,百姓欢呼,满载鲜花绸缎,抛不到大船上来的,就落在了洛水上,整个河流上都是花与五彩绸。
慕广寒还真穿了邵霄凌给他准备的那一身浮夸鸟羽。
青蓝色的底,孔雀一样的长摆,上面还夸张地绣了张扬的金色的凤凰纹。头冠更是浮夸,珠帘垂落在眼角,稍微一走,那宝石就眩光无限,珠子更是打在半块金面具上,叮咚作响。
若是平日,他断断一万个不肯。
丑人最怕被人说是“丑还多作怪”。
可他今日却是坦荡。
没深呼吸,没手足无措,也没用什么白纱给自己裹起来。甚至还笑笑,与湖上近处百姓打招呼。
他想开了。
总想要掩藏缺点来奢求别人喜欢自己,跟本不切实际。洛州百姓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实力而不是因为他的外貌。那就算其中有些人因他外貌而嫌弃他,也没有办法,没有任何人能被人人都喜欢。
人生在世,无欲则刚。
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奢望后,就不会怕。
洛州是个可爱的地方。是这天地之间少有的让他感觉他被喜爱的地界。
二世祖很可爱,小小少主也喜欢他,这就够了。
邵明月:“师父父,你,太用力了,抱得我有点疼。”
慕广寒:“……”
自己努力不去紧张了,但好像还是,难免有点,嗨。
……
其实之前,慕广寒就猜到,洛南栀一定气质过人。
实在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从众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起来了太多细节。
邵霄凌是“洛州第一美男”这件事,众人是都承认的。可这堂堂第一美男,却一直是“吉祥物”般的待遇,众人喜爱他,但不憧憬他。
洛南栀则不同,人们眼睛闪亮亮地对他种种夸赞背后,分明藏了些在邵霄凌处绝对没有的羞涩与向往。
隔了那么远,岸边人头攒动。
慕广寒却还是一眼就看到他。
虽然,那人不过只穿了一件浅白色大袖纱罗衫而已,装饰并不惹眼,长发也只是简单绾起来,一只庄重而不华丽的碧玉素簪。并不冷傲,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就像是,一朵清素幽香的栀子花。
早就听闻“洛川双璧”,少主邵霄凌有如灼灼烈日耀目,都督洛南栀有如皎皎白月光华。
这形容太正确了,那人有种月的朦胧。
之后,离得近了,慕广寒终于看清洛南栀的模样。
只见安安静静的站着,内敛腼腆,微笑着望过来,一双清浅的眸子,像要吸尽这清秋天的一袭荡漾湖光。
真就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单看脸并非人间绝色,但带上那由内而外的清雅气质,真就是荀青尾说的那样,美人图不及他本人气韵十一。
慕广寒:“……”
太好了。
实在是太好了。
如传闻中一般雅致高洁,气质出尘,他配不上!
直接从根上绝了全部念想,一身轻松。
……
虽然,按说所有的旧爱吧,他其实都配不上。
但谁让他一边自卑,又一边有点没有自知之明。
明知配不上还是总敢跃跃欲试。
而像这种“对方太优秀了我确实配不上,只做普通朋友就心满意足,甚至多看两眼就算赚了”的合理认知,好像在洛南栀之前,他就只对一个人有过……
又是那绕不开的大司祭。
顾冕旒。
罢了,他也想开了,既是旧人,偶尔提提也无所谓。说明已经走了出来!
于是慕广寒认真思考。
非要说的话,他对洛南栀的“没有想法”,都还是“经过思考和认真估量,觉得自己确实配不上”的“没有想法”。
而当年,他对大司祭的“没有想法”,可是“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的“没有想法”!
犹记当年,他与南越世子有婚约在身,虽说南越世子很嫌弃他,但他娘亲南越女王却待他非常亲厚疼爱。
他因自幼没有家人,不免贪图那一点点“娘亲”的感觉,就想着多帮她一把、替她打完眼前棘手的一仗再走。
结果,以身设伏,南越世子援军却迟迟不到。
其实慕广寒之前就猜到,南越世子讨厌死他了,才不会来救他。
他也并没有指望他能来,想着正好死遁算了,仁至义尽、两不相欠。
没想到,却被别人救了。
大司祭本是南越女王长子,只是十岁时被奉献给了神殿,从此族谱之上就同原本的家人断绝,名字都改了。
但虽明面族谱切断,私下仍常有联系。
大司祭对于自己弟弟故意不派援军之事十分气愤,慕广寒悠悠醒来,就听见他在骂人。
骂小世子不顾大局、愚不可及,也顺带骂他死心眼、不顾安危、不值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
慕广寒虽然被他训斥了一通,却一点都不生气。
因为完全在发呆。残存的一丝意识疯狂喃喃这是什么人间绝色,真不愧是神殿司祭,自带柔光。
好看的人生气也好看。
而被这等神仙美人抱在怀里,他觉得……挺幸福,气不起来。
当然,也就是单纯“觉得很幸福”而已。
大司祭过高地超出了他的择偶上限,又是要一辈子洁身自好断情绝心的神职,他只会膜拜,哪里胆敢觊觎?
只单纯把对方神仙看,偶尔多看两眼。
后来许多次接触,他也从未多想。
他绝对没追过大祭司。
当年是大司祭追的他。
仔细想想,人生巅峰不过于此。
第36章
慕广寒在洛州州府安沐的下榻处,一直都是洛南栀都督府的东厢房。
小院典雅清幽。犹记两个月前他离开时,池塘里映日荷花尚是盛夏最为娇艳之时。如今回来,一池残荷已被收拾,水面清亮得可以倒映碧空的影。
女官书锦锦颇有风趣,不忘帮他晒了一院子莲蓬。
向远望去,院子里的银杏也变黄,野枫渐红,一番秋景别有一番色彩斑斓。
大胜归来,宴饮丝竹自是少不了。
百官皆有功劳。阵前将领、功臣勇士的事迹都被大书特书,留在洛州将后勤安顿得井井有条的各级官员也皆受赏赐。此外,还有堆积成山的战利品、粮草充盈库房。某少主更是凭“敌营十多天”的话本一战成名。
宴饮之中,月华城主与众人推杯换盏、豪爽非常。
反正他千杯不醉。
待到众人微醺之时,最适合认真观察。
与他相反的,是洛南栀修清心道,不近色、不喝酒。
一直都是以茶代之,微笑举杯。
洛南栀虽是清雅气质,仔细看人却是浓颜。皮肤是几近透明的白,眼睛的颜色有些清浅,一头散乱的长发发梢微卷,用安沐百姓常用的碎布条缠住,潇洒落拓的气质。
一个不喝,一个不醉。
于是场场宴饮下来,只剩两人清醒。
然后便是心照不宣的互相探底。看似闲聊,实则你来我往、似是而非、刀光剑影、滴水不漏。
两边都是聪明人,亦都有足够动机去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一字一句一个眼神,都严防死守、小心斟酌。
慕广寒起先几日还觉得有趣。
大概是这些年跟西凉王斗多了,逐渐也变得喜欢被人挑战起来。可几日下来,却又大彻大悟,发觉了不对——
越是花里胡哨的沟通方式,与真正想要达成的结果,越是往往会南辕北辙。
和真正的聪明人之间到底该怎么沟通?
唯“诚”一字而已。
丢掉虚伪、返璞归真,像他之前与西凉王一样。打开天窗说亮话。
……
既想明白,慕广寒便一不做二不休,果断换了战略。
隔日一早,约了洛南栀,挥退都督府所有下人。关上房门,点起熏香,香烟袅袅,“二人世界”。
今日的洛南栀一身素白的衣服,松松木簪绾青丝,人跪坐于几案后端庄沉静。这若是寻凡人家,一身如此稀松朴素的打扮,多半美不起来。
可此人却不同,如此修素打扮,反而更衬得他清丽脱俗、惊心动魄。
那种“很美很美”的观感,是直接……扑面而来的。
像雨后大朵大朵的栀子花,狠狠拍在慕广寒脸上。浓香让人屏息,应接不暇。
也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憧憬他、喜欢他——洛南栀的美是难言的优雅,就连微卷的发梢都格外好看,举手投足都风韵不凡,拿起茶杯的苍白手指更是莹白无瑕。
唉。
栀子花昳丽迷人眼,格外影响月华城主的思路。
这要换做以前的他,只怕早就丢掉一切理智、先舔再说了、不求回报、无怨无悔了。
哪像此刻,竟然还能成功装出一副美色于前而不为所动的淡定,甚至摆出一副“哪怕翻脸也在所不惜”的凛然。
自己是真·出息了。
……
房中熏香阵阵。
风铃轻响,月华城主一本正经向人“逼宫”。
用最简练的语言,直白地对洛南栀将自己“野心”全部和盘托出。
如今天下大势晦暗不明,强敌环伺群雄并起。原本衰败的洛州,洛南栀一人之力根本不够力挽狂澜。
洛州眼下是因为月华城主,才有了一片大好的复兴指望。
月华城主是好用。
但好用的城主以后再也不免费了。
虽然慕广寒的初心,本来应该是免费的——当初他失恋沮丧,是洛南栀的画像、一封封栀子花香的信,慰藉他度过了许多漫漫长夜,他觉得,这也算是恩情。
因此原本……是单纯想要舔他,才来洛州的。
哪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如今他的心境,哪怕对面是个神仙,也舔不动了。
人一旦清醒,计较得失陈明利害就变得十分在行。他认认真真跟洛南栀百事实讲道理,洛州若能由他执掌,不仅能够重振复兴,还有机会一飞冲天。所得好处会是眼下十倍、百倍不止,而洛州侯与大都督如愿意倾力助在他左右,将来拜相封王名利双收,回报也绝不止十倍百倍。
唯一的代价,就是洛州侯和大都督都督得从此放下身段,屈居人下。
他不强迫。
一切看洛南栀选择。
若他不肯,那月华城主也不勉强,马上收拾包袱走人。
洛州他就暂时不要了,连可爱的二世祖、小少主也一并放弃。
虽然其实舍不得,但反正这么些年频繁得到、失去,也早习惯了。
世间好物皆脆弱,彩云易散琉璃碎。而一切犹疑、害怕导致的无用妥协,在政治面前都是送命的品德。
哪怕将来也是在战场再见,也由不得他不舍。
他只要一句话。
听他的,不行就一拍两散。
他说完了,也说开了。定定盯着洛南栀的眼睛,等他回答。
“……”
房间内,香薰很快燃了一半。
晨光透过雕花窗楞落进来,照映得满地斑驳。
洛南栀垂眸,从他的脸上,慕广寒竟捕捉不到任何必然的情绪。
很奇怪。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洛南栀给人的感觉,始终有种异样的、虚无飘缈的疏离。
可明明洛州的话本、传说,都说他以前明朗肆意、擅骑射、好笑语。纵然遭逢变故而性格大改,又真的会……改那么多么?
正默默想着,忽听洛南栀道:“好。”
“……”
“只要月华城主履行诺言,确保霄凌一世逍遥。南栀愿携洛州侍奉城主左右,百死不辞。”
“反正霄凌他本来,也就不太乐意做这个州侯。”
“而我洛氏世代辅佐邵氏,只想主君所想、望主君开心。邵伯伯心系天下,我父亲便陪他。霄凌只求百姓安居、自己逍遥,我亦希望他心愿所成。想必他这般朴实愿望,也与城主所求……并不矛盾。”
阳光打在洛南栀侧脸。他说话不徐不急,声音清雅,言辞恳切。
慕广寒如释重负。
洛南栀肯答应他,自然最好。
毕竟他其实真的很喜欢洛州,不想离开,更不想铁石心肠到有朝一日,连二世祖和小小少主都要成为敌人,把他们弄哭。
话虽如此。
可他又却难免发现,自己好像再度陷入了另一个死胡同——洛南栀的眼底,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所以,他真的能相信他么?
要如何证明他此刻所言不是谎话?
毕竟装作“毫无野心”,是洛州一脉的老传统了。邵霄凌他爹邵子坚装忠臣硬生生装了二三十年,到死都没露出真面目。他又怎么保证洛南栀此时是真心应承,而非委曲求全假意迎合?
此人毕竟在洛州根基深远。
若是存了利用他的心。先用他逐鹿天下,再等机会再来背刺他、或是寻些污名将他赶出洛州。
虽然,他其实不会死。
但也不愿中途频繁曲折,百姓遭殃,也给自己找麻烦。
“……”
慕广寒暗自叹气。
但,也许人家就是真心呢?
他是不放心,可推己及人,洛南栀也未必就对他放心。
说来也,是这洛南栀运气不好。若是早两年相遇,他对他本该是对“美好又聪明的绝色美人”的无上待遇,而绝不会是一次次的无端猜疑,唉。
“城主,南栀其实……可以证明诚意。”
慕广寒愣了愣。
不料这次,他自己竟成了被察言观色的那一个。
洛南栀眸中一片清光,问了他一个好似不相干的问题:“不知月华城主对我从小所修习的‘清心道’,了解多少?”
……
清心道算是大夏国教。
各地神官都修此道,而民间也有不少人非神职而从小修行。
各人修行,目的不同。
有的只为强身健体,有的只为修身养性,有人单纯觉得相关经书有许多人生哲理而拿来研读,有人则无端迷信修好了能“成仙”。
当然,也有不少江湖骗子拿此道来佯装占卜、巫蛊、欺诈钱财,民间大众里也有许多当这是纯属骗人的玩意儿。
近几十年来,倒是又流传出一个新说法。
说什么天下大乱、末世将临、高悬天上的“寂灭之月”会爆裂,到时大夏之土会迎来一场可怖浩劫,能活下来的人大约十中无一。
只有好好修行清心道,才能在劫难中存活。
还好这个传说信的人不多,作为祭品的月华城主才没被逼出来辟谣。
有他在,那月亮炸不了……
若是有人听信谣言真为保命去修行,那可纯属白修了。
这么想着,他目光再度掠过洛南栀的面庞,忽然微微一愣。
“等等,你……”
清心道修行极看天赋。
就算是虔诚将身心奉献给神殿的处子司祭,若没有天赋,都很难入门。
而入门者中,能一直修行向上的又是凤毛麟角。只有极少数天赋异禀、至纯至洁的修行者,随着修行加深,额间会慢慢生出一抹朱纹,为道法证。
而洛南栀就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出了朱纹印记的高修。
此事不仅证明了他厉害,更佐证了大都督品质高洁。洛州百姓引以为傲。
慕广寒也还记得,当时荀青尾给他看画像时,也是用的“额间一抹漂亮朱纹”来引诱他。
然而此刻看去,洛南栀的额上却是一片光洁。
清心咒修了就修了,可没有“自废功力”而印记消失的说法。
除非。
很少有人知道,清心道一共九重,圆满之上,还有个“破境得道”。
啪。
几案一叠香灰,忽然掉在地上。
慕广寒低头去捡,却不慎砰地撞在了桌角,很疼。一时忍不住嗷嗷叫,洛南栀忙扶住他。
那手实在有些微凉。
连同他出尘的游离,不同寻凡的气质,以及淡淡疏离的笑意……
都冷得要命。
清心咒破境,“扫一切相,破一切执。清心清意,万物皆空。无喜无悲,是为‘得道’。”
得道之人,记忆犹在。
可一切感情与欲望,喜悦兴奋、悲伤痛苦,却会在得到刻起一扫而空、再也无法体会真切。
慕广寒恍然大悟。
所以,洛南栀才会给他一种那般疏离、散仙孤魂、飘飘荡荡之感。
而对一个再无真正感情和执念的人来说,权力地位,不过过眼云烟。是否屈居人下,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诚意”,是可以真真切切地被证明。
……
慕广寒一阵头疼。
半晌,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艰涩:“但你,你为何会……”
“半年以前,在天昌,我那时……山穷水尽,再无半点力气,连剑都拿不起。若不破境,绝无可能再杀出重围,情急之下,也就只能……”
洛州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竟原来是这么回来的。
“那,那少主……邵霄凌他,他是不是,还什么都不知道?”
洛南栀垂眸。
回来以后,他变得迟滞而疏离,内敛飘又喜欢发呆,不再像以前那么潇洒爱笑。
邵霄凌当然发现了。只是他至今都以为,他只是图遭变故精神不济。当然,也不止邵霄凌一个,洛州百官、所有熟悉的人,都以为他是备受打击才会性格大变。
“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也请月华城主……答应南栀,千万不要把真相告诉他。”
……
也是。
若是知道,邵霄凌又怎能那般没心没肺的,天天傻乐呵么?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幸福。
否则,发现自己原来一个人被孤孤单单留了下来,该会有多难受、多孤独?
慕广寒不知道洛南栀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已不再能够真正体会难过的情绪,眼底分都是的迷茫,可即便如此,作为一个已经没了感情的人,却还能知道安慰人。
“城主……”
他伸出冰凉的手,碰了碰慕广寒面具边刚才磕散乱了的碎发。
“若是以前,也有人曾这样抛下过你,你不要怪他。”
“……”
“或许他与我一样,也只是,别无他法。”
“我那时……在战场之中亲眼看见父叔亲朋一一惨死,满心绝望。唯一的念头便是,既救不了他们,无论如何,至少我也要回去。”
“否则洛州怎么办,只剩霄凌一个人,他要怎么办。”
“哪怕只有我一个,也必须回去。”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
那一整日,慕广寒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晚上也是,一个人在鱼塘边坐着发呆。塘水里映着半个月亮,他托着腮,时不时捡起一颗小石子,去砸碎那湖心明月
夜已深。
忽然吱呀一声,小院的门响了一下。
小小少主探头探脑:“师父父,果然,南栀舅舅说的没错,你是还没睡。那今晚跟我们一起睡吧,好不好嘛?”
他身后,洛南栀一袭白衣散着长发,月色下目光清幽。
一个人没了感情的人,却还是能做出浅浅笑着的模样:“过来吧。自己一个人会胡思乱想,会睡不着。”
慕广寒站起身来。
一个人是多习惯了操心,才会明明已经无欲无求,还在努力处处替人着想。
他会很累吗?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愿去细想。
当晚,洛南栀房间里的栀子花的熏香,很是催眠。
三个人一起睡。
慕广寒抱着又暖又软的小小少主,一边指尖纠缠着洛南栀少许卷发,困困的。
有人在身边总归是好的。哪怕心里各种情绪,也会感到安心。
他很快睡着了。
第37章
隔日清早。
邵霄凌气坏了,直接暴跳如雷,不肯理他们仨。
当然气了。什么玩意儿?从昨天一大清早开始,这几个人就没把他当一回事。
他好好的兴致,特意来都督府找他们吃早茶,结果洛南栀和慕广寒倒好,明明都在府中,却由着下人把他拦在外面:“少主,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实在是大都督和月华城主吩咐过,今天早上天王老子都不许进”。
邵霄凌:“我也不行吗?”
他可是堂堂洛州侯。
洛州首府竟然有他不能进的地方?生气!
更重要的是,一个是他的青梅竹马,一个是他的“未婚夫”,那两人在一起说悄悄话他有什么不能听?更生气!!
最后,邵霄凌只能一个人去吃早茶,越吃越委屈。尤其回想起这些日子里,每次酒席宴饮喝醉以后,朦朦胧胧总能看到慕广寒和洛南栀在那里交头接耳、相谈甚欢。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
可这种事情,在他从小到大的生命中,已经循环上演过无数次!
每次,他先认识的人,到最后都会更喜欢南栀。
就连本来对他星星眼的人,只要见过南栀,也是眼里从此就只有南栀一个了。
百姓也分明更喜欢南栀,说书先生也更青睐南栀,连他爹、他哥他们,也都更喜欢他!
如今,就连阿寒也一见到南栀也把他抛在脑后。
全然不顾之前在战场上的生死默契,只顾追着南栀跑。也就他傻乎乎,昨天约不到,今天一大早又来约,结果感觉不对踹开门,好家伙!那俩竟然火速发展到已睡到一起去了,状似一家三口,还抱着他的娃?
真当洛州侯是死的啊???
邵明月拽着他的衣角:“三叔,你误会了。”
“其实我们昨晚,是想要找你一起睡的,但恰逢你出门在外,没找到人。”
不提还好,一提邵霄凌更气。
昨晚他哪里出门在外了?他唯一一次出门,就是来找他们了!都督府外大红灯笼到是亮着,三个人却都不在,也不知在哪里鬼混快活。还找借口说也去找过他,谁信啊?
……
洛州侯很生气,后果并不怎么严重。
小小少主哄失败了,换慕广寒去哄他。
其实非要说的话,这些天里,他也敏锐地观察到了一些小细节。
比如数日宴会,分明可见洛南栀的打扮一次比一次朴素,而相对的邵霄凌的打扮,却是一天比一天华丽。
洛南栀可以话少,邵霄凌则是孔雀开屏。
大概洛南栀其人的存在,确实从小就一直让邵霄凌黯淡无光。于是两人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有条不紊的默契——
一个习惯了内疚与退让,想尽一切机会将舞台交还对方。而另一个则想方设法努力表现自己。
虽然,即使如此,也一直没有什么用。
洛南栀还是众星捧月,邵霄凌还是纯纯吉祥物。
可即使这样,两人还是当了多年好友。
那日中午,洛州侯府。
邵霄凌吨吨吨喝闷酒,淡淡地委屈。
慕广寒:“大白天的,别喝那么多。”
邵霄凌果断逆反,加快了吨吨吨的速度,只是喝到一半,想到下午还有公文要处理,又不得不愁眉苦脸放下酒瓶。
“我其实,也没那么小心眼。是,他是比我好,但我想得开,我跟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类型,喜欢他的人是多,但我不羡慕。”
“可是。”他起扁嘴,一身酒气,突然怼到慕广寒鼻尖,“至少你和我家侄子,应该比较喜欢我才对!我们相处时间,比他久那么多!”
慕广寒:“……”
真的是万万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他这里?
难免有些淡淡地受宠若惊。
“我、我啊我当然是更喜欢你。”
“……”
“真的?”
“嗯。”
邵霄凌高兴了。
洛州少主很好哄。
一句话就不气了,顶多又多嘟囔了一句:“可你这段日子跟他两个人,私底下那么多话。而对着我时就知道天天看图、看沙盘。”
慕广寒:“我和他多话,是因为不信任他。”
“……”
“你看他那副对谁都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谁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我是跟他话多了些,只为试探。”
傻子二世祖不愧是洛州著名漂亮笨蛋。
刚刚还在争风吃醋,闻言马上又开始护洛南栀了:“试探?不必!阿寒你不了解他,但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我了解。我用人品担保,南栀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绝对值得信任。你对他有什么疑虑,你问我,我都知道!”
慕广寒看他那样,无奈又好笑。
看,有的人是傻乎乎的,却是所有人都宠他。以至于不管多大仍能率真的像个小男孩。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斗气、难过、委屈,完全不曾觉察有人其实多爱他,背地里为他背负了多少沉重。
但,他这副样子,也正是洛南栀最希望看到的吧。
这么想着,慕广寒抬头看了一眼。
洛州侯府的凉亭花园,正对着都督府的角楼。洛南栀如今没了哄人的能力,正在楼上等着结果,慕广寒在地下冲他挥挥手。
当然没事了,怎么会有事。
洛州双璧那么多年,一起经历的画本故事,都足够说书先生讲两三天。那么深的情谊。
当晚,四个人一起在洛南栀那里睡了。
慕广寒回忆人生,似乎从来没如此奢侈。
就,不仅与美人同床共枕……居然还是美人成双、左拥右抱。附加一只小可爱。
这是什么神仙待遇啊?
人生永远那么奇怪,想要的时候永远得不到,不想要的时候拼命给你塞。他如今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缘木求鱼,歪打正着?
……
刚打过仗,冬天又快来了。
正是为来年好好做准备的好时节——屯粮、商贸、修建、练兵、外交、休养生息。
邵霄凌与洛南栀依旧分管之前各自管理的洛州事务,只是这些事物如今,都要向月华城主进行汇报。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慕广寒暂且不急一时的声名。
天下形式变幻莫测,刚好趁着洛州近来势头不错、又还和平,他要潜伏一阵子,更加看清周遭都有什么新的动向。
很快,立秋前种下的大白菜,迎来了冬至的丰收之时。
慕广寒在田间地头帮着采摘与名同庆时,又想起了无用小知识——这玩意在西凉叫“菘”。
这段日子,从西凉那边传过来了一个极为离谱的话本。
据说原作剧情是写他被燕王掳去西凉,还帮助西凉夺得了天下,并在此期间与西凉王发生了一系列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写得情真意切、细节丰富。
而等这个故事传到洛州后,据传说书先生为了卖座,擅自把结局改了。
改成月华城主寻机会回到洛州,而西凉王追夫火葬场,最后含泪嫁给月华城主为妻,西凉王并入洛州,天下一统之后,洛州安沐城更是成了新朝的京城。
“……”
这狗剧情,就先不说其放飞程度了。
就只说不怕砍头、勇气可嘉这方面,也是独一份吧。虽说天子式微,但毕竟人家还在苟延残喘呢,这可是第一本直接写了改朝换代剧情的书吧?
这都有人敢写,还有说书先生敢讲。
都不怕被砍头,还弄得他一时间也风评被害——以前,大家只道“西凉王野心路人皆知”,这下倒好,他经过这书的渲染,一下也成了西凉王差不多的枭雄人物了?
这可不妙。
在足够强大之前,是要认怂隐藏势力的。一如他与东泽的关系,至今无人知晓。
因为一旦被人知晓肯定要变成众矢之的。
话本编排就编排了,能不能不要瞎吹他的强度?
幸好,这破书也就洛州一地百姓爱看。
别的州的人,并不喜欢“燕王最后一统天下”这个结局,也不喜欢“月华城主娶了燕王一统天下这个结局”。
此书不火,救他狗命!
但,在外不火,在洛州却是一时火爆异常。
虽然明知不是真的,可“月华城主迎娶西凉王”一时之间还是成了安沐城中风靡的段子。
虽然也有微弱的声音在申辩,“月华城主不是要十里红妆嫁给我们少主吗”,但是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没错呀。我们少主娶月华城主,月华城主娶西凉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从此西凉和月华城主就都是咱们洛州的了,我十分同意这门亲事!”
偏偏,还就在绯闻热议阶段,西凉王还突然千里迢迢地送来了礼物。
一时之间,安沐奔走相告、万人空巷。
立冬以后能吃的瓜,就只有冬瓜和南瓜。于是大家纷纷在茶楼点了冬瓜茶、南瓜粥,互相吃瓜。这种时候书锦锦的娘最吃香,她家丫头在都督府里干活,各种一手八卦小料!
据说,西凉王送了月华城主一把名贵宝剑。
哦豁。
在话本里,两个人也是互相贩剑送戟,而定情的呢。
……
但其实,慕广寒最清楚这把剑的来历。
上次月下萤火,西凉王用糖换戟不好意思,答应要帮他做一把剑。
如今不过履约而已。
剑做好了,是一把工艺独特黑白双股剑。
剑刃锋利、闪着寒冷银光、削铁如泥。金色的剑柄更是不惜花费镶嵌了名贵的七色七星宝石,做工华美精细,并上镌刻“望舒”二字。
随剑附赠的信笺里,西凉王一如既往文盲无比、言简意赅。
画了一只小月亮,一把宝剑,和一张笑脸。
再加四字:“好好照顾”。
慕广寒拿着这信,忽然想起那日湖上莲等的花笺,当时燕王也给他画了一个小月亮,他一时蛊惑,还觉得可可爱爱。
哪里是可可爱爱了?
西凉王不过是一如既往的文盲,画图不为了可爱,只是不太会写字而已!
还有,什么叫“好好照顾”?
谁送宝剑给人家,不让人“好好使用”或者“好好养护”,而让人“好好照顾”?
怎么照顾?
供起来?每天喂它点吃的?西凉文盲!
……
慕广寒万万没想到,那句“好好照顾”,竟别有深意。
从西凉千里迢迢到来的“惊喜”,不止有剑。
和剑一起来的,还有一只小黑兔。
一只人形的,小黑兔。
那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自称西凉王亲侄子,姓燕名扑朔。是“西凉王送给月华城主玩的”,总之来了就不肯走,虽是小小年纪,但往那一站倒挺精神。
整个人跟西凉王一个造型,黑色的长发覆面,也画成了一只小兔,唇形一样很是优秀。
活像一只翻版的小小西凉王。
小小少主邵明月一下就爱住了,眼睛亮晶晶,一反常态拽着慕广寒衣摆:“哇,师父父,‘这个’能给我吗?”
慕广寒:“你先等等,让我问‘这个’两句话。”
随即走到那小少年面前,开始盘问。
人尽皆知,燕止自己都是个被前西凉王给捡回去的野人,无亲无故,哪来什么异父异母的亲侄子?
但随即慕广寒很快反应过来了这孩子到底是谁。
前代西凉王的王位,是从他亲哥那里篡来的。他那个亲哥也是个大怨种,死前一直生不出子嗣,万万没想到死后却突然有妃子发现留下了个遗腹子,然后这个身份尴尬的雁氏的娃,就在各方势力的质疑、算计、种种流言蜚语之中,很夹缝地被生了下来。
后来听闻,前西凉王还曾几次想暗害他。
却基于种种原因,没能杀掉。
后来,前西凉王在迷信趋势下,决定暂时传位给西凉王燕止,并突发奇想把这孩子也过继给了燕王一脉。
美其名曰这孩子父母早亡、又恰好与燕王“一模一样”,很是有缘。
实际不过是暗戳戳剥夺那孩子雁姓,把他打成异姓,在法理上剥夺其继承权而已。
从那以后,这孩子就被燕王养了。
……
养就养了。
燕王自己的娃自己养,也碍不着谁。
突然把娃千里迢迢送来他这里,是要做什么啊?
慕广寒想不通。
不会是看鸟在这边次次吃得膘肥体壮,就觉得他是个养殖小能手,啥都送来给他养吧?就算理解成“人质”也难以解释啊,他们眼下互不相干,又没有任何结盟合作的意向。
慕广寒猜不透,只能问小燕子本人。
燕扑朔目测这几日适应洛州新环境适应得顺风顺水,还很喜欢吃洛州菜,这几天见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看见他在大快朵颐:“我叔说了,你过两天就能明白原委,总之,好生养我,不会亏待你。”
慕广寒:“……”
大概因为洛州没人画花脸,所以小黑兔来了几日,渐渐的也不画脸了。只是黑毛刘海依旧长长的挡着脸,让人看不清楚他具体长啥样。
薄唇倒是仍旧漂亮,和某人很像。
慕广寒托着腮在旁边看了一会而,实在没忍住,学着邵霄凌常用的动作一把捏住了那小燕子的腮:“坊间都说,你和西凉王(长得)挺像的,是不是真的。”
雁扑朔:“当然。”
“大家都说,我跟我叔(性格)一模一样。不然先王又怎么把我过继给他?”
“哦。”
慕广寒没忍住好奇心驱使,一把扒拉开了他挡眼的毛。
让我看看。
“……”
“…………”
“你睁眼。”
“我睁了。”
“别闹,快睁开。”
“城主,我真睁了,已经睁到最大了。”
“……”
“……”
懂了。
懂。了。
月华城主彻底懂了。为什么有人整体形态那般优越,唇型也那般优越,却从未有人说他是个帅哥。
以及,怪不得非要头发盖着脸。
参考眼前的小燕子。
双目虽然足够狭长,可惜却眯眯眼得厉害。虽然他自己说他睁开了,可这外人看来,完全就还是闭着的啊!
慕广寒默默把他的刘海毛放了回去。
原来如此!
原来那只大燕子是长这样!
就,幻想中的美人滤镜碎了,不过也好吧。也没有丑到惊天地泣鬼神。而且,那毛一放回去,眼见着又变氛围帅哥了。
总之,只要不撩开上面半张脸,大家就还可以继续做好朋友!
又是数日过去。
西凉王杀死两个雁氏世子政变成功,但自己也被暗杀重伤正在休养的消息传到了洛州,舆论一片哗然。
慕广寒至此,大彻大悟。
绝了。
真的,绝了。
虽然一切来得有点突然。如果换做是慕广寒站在燕止位置上的话,既已占据足够大的优势,他可能会选择再多忍一忍,让事情更加顺理成章地丝滑,而不是急于求成。
不过话又说回来,“夜长梦多”也让人烦躁。
像燕止这样趁着两位世子巨大失利一举拿下,也不能说是时机不成熟。
只是……怎么受伤了呢?
还是重伤。
以他的武艺,还有人能暗杀得了他?
不过这事慕广寒再一想,也能理解。燕止武艺再强再“不是人”,毕竟也得正常过日子,总有吃饭喝水、疲倦想睡的时候,总不能时时刻刻枕戈待旦、防备着被偷袭吧?
但慕广寒还是要说,政变时会受伤,得记周遭之人保护不力的过错!
也不知道他身边,到底有没有真正值得信赖依靠的人。说不定其实没有,不然也不至于把孩子送宿敌这里来。
但无论如何,送孩子这一招,真是太高了。
慕广寒佩服。
这只小黑兔,无论当年怎么被迫害、夹缝里生存,后被燕王收养保护,把燕王当亲人,但他本质上,始终是上上代西凉王的唯一血脉。
大世子二世子都死了的话,这个娃如今,就是雁氏血脉的唯一继承人!
那眼下此种情况,要是燕止没先见之明提前将他送出来,自己又不幸重伤。雁氏旧臣肯定要反扑。
趁他病要他命,并想一百个点子也要抢到小黑兔,然后拥立小黑兔,不会管小黑兔自己愿不愿意。
可燕止却先一步把他送来洛州。
一下把那群重视血统的老臣全部将死!
这种情况下,他们再一意孤行弄死燕王,事后想找西凉血脉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就只能伸手问月华城主手要了。
但月华城主又不是想不开,可以随便跟西凉玩“挟天子而令诸侯”,并随便勒索,随便调戏,乖乖把人还回去?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吧。
那怎么办,用实力抢回去?
对面短短两个月把西凉一顿狠狠爆锤的月华城主,抢得回去吗?
拥立别人来替代燕王,就更毫无道理了。新人不可能比燕王更有能力,而且血脉同样不纯,何苦来哉?
慕广寒:“……”
综上所述,燕王将一只小黑兔丢给他浪费他家粮食,借此保了一条命。
如此典型的损人利己行为。
无话可说。
第38章
又过几日。
南越秋短,转眼秋枫已是姹紫嫣红一片。
都督府小院晴好安逸,檐角的铜铃不时碰撞出叮叮咚咚的轻响。配着池水潺潺,很是凉爽清幽。
这日,慕广寒特意设了小宴,蒸了各色小糕点、摆好龙井香茶,邀请洛州侯、大都督与小小少主一起共同观摩学习此次西凉王篡位的“全过程秘辛”。
西凉王篡位实录被写在一纸帛书上,由洛州偷偷安插在西凉秘探送回。
虽内容不多,但可读性极强,让那原本平平无奇的“西凉王杀了两位世子自己也身负重伤”的故事一下多了许多跌宕起伏的细节。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小小少主也来学习,他近来跟书记官沈策学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开始了每日记事本不离手,摩拳擦掌准备做笔记。
小黑兔也来了。
但明显与邵明月不同,小黑兔只是为了多混一口吃的才来的。
从坐下开始,三瓣兔嘴就没闲住,面前几盘花糕很快一扫而空,又去觊觎邵明月盘中松松软软的桂花糕。小小少主倒是小小年纪就很懂得孔融让梨,毫不吝啬把小碟子往小黑兔面前推了推。
小黑兔头上黑色呆毛翘了翘,明显喜上眉梢、暴风吸入。
嘴里一大口软糯的桂花糕,咬得两腮鼓鼓。
慕广寒:“……”
人尽皆知,西凉祖传的民风彪悍、没心没肺。
天大地大,吃席最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本来就是某“养父”先将一个十三岁少年孤身千里送来人生地不熟的敌营在先,倒也不怪“养子”同他父慈子孝、先吃为敬。
所谓天道好循环。
洛南栀一如既往的清雅、一身白衣,坐得端端正正、乖乖垂眸喝茶。头发微卷,与身后与河岸水榭边的水曲柳下的白鹭相映成趣。
而邵霄凌则一副东倒西歪的样子,饶有兴趣的样子仿佛等着今日茶楼新书《西凉王谋反实录》。左手瓜子、右手美酒,一如既往典型二世祖做派。
慕广寒:“……”
罢了。
秋高气爽,他也不妨当一回说书先生。
……
话说半个月前,西凉王都。
两位雁氏世子灰头土脸、大败而归,损兵折将数十万,令整个西凉元气大伤。
可虽然如此,两人毕竟仍是西凉唯二王室血脉。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当下情况,更是让他们身边旧臣遗老众一个个比以往打起了一百二十分钟分的精神。
毕竟,任谁看来,眼下格局都是狼子野心燕王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利用民心舆论篡位的绝佳时机。
但众旧臣哪能让他一个外姓王轻易如愿?
当然是立刻采取措施、严防死守!
于是,短短几日,西凉王都布下天罗地网。
全城宵禁,大量“亲近燕王”的臣子被各种巧立名目抓捕。不仅如此,雁氏旧臣们还在民间散布流言、歪曲事实、封口舆论,甚至之前因为拥立不同世子而水火不容的人也已开始私下勾结。
“雁氏正统,血浓于水。”
“如今大敌当前,两位世子应一致对外!”
一时间,西凉王都黑云压城。
……
旧臣笃定,燕王不日定急着赶回王都。
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哪怕迟了几日,谁又舍得轻易放过天赐良机?
万万没想到。
西凉王不仅没有急着回,还派人将一封逊位诏书,连同玉印一同送带回了狮虎城。
在诏书上,燕王态度沉痛。
不仅将此次南下作战不利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还虚伪地悔恨未能保护好两位世子,辜负先王嘱托、实在无颜回西凉。
因此,他自请解除全部兵权、并按照西凉长幼有序的一贯美貌品德,将王位重还大世子手中。
“……”慕广寒说到此处,不禁好笑。
原来那日乌城水乡,跟自己在逍遥快活放着花灯的男人已在偷偷诏书逊位,只能称之为“燕止”,而不能称之为“西凉王”。
呵。
那还好意思一本正经勾搭“王佐之才”???
但无论如何,西凉人人看到的,都是燕王效仿先贤高风亮节、克己复礼,顾全大局、还政于王。
诏书一出,一片哗然。
当然,了解燕止本性的仇家旧臣,自然没一个会相信他这套做作又不走心的演出。
但根本不等他们对此事做出反应,上午刚刚诏书“继位”的大世子,才午膳就被人毒害了,还好王都名医诊疗及时,才在当天半夜缓缓清醒过来。
“下毒的厨子跑了,是二世子那边的人。”
“不,我觉得这定是离间计!”
“是了,定是那燕王的阴谋,想要挑起咱们主子与二世子内斗,主子万勿上当!”
话虽如此,燕王人又不在西凉。
与他有关的大臣们也不是被严密监视、就是被抓了七七八八,硬说是他派人下毒,实在是证据不足。
反倒是二世子,人手、动机、机会十足。
这么一来,大世子这边私底下不免有人嘀咕:“燕王若是真想谋害咱们主子,又何必还要多此一举?何况之前他还在洛州大火之中救主子一命,怎么看也不想是想要谋害的样子啊?”
“退一万步说,毒死大世子背负骂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大世子若没了,受益者唯有二世子啊!”
人尽皆知,一件疑案,最该被怀疑的那个人,一定是最终的受益者。
二世子那边也是各种私下揣测:“燕王怎会刚刚禅位就立即毒害?这大世子中毒蹊跷,不会是装模作样、想要栽赃咱们吧?”
信任本就脆弱,轻易遍布裂痕。
仅仅隔日一早,双方性子激烈的老臣,就因此事在早茶的酒楼里吵了起来,随后一言不合、互殴见血。
发展到中午,已是两边势力你控制王都禁军、我去调城外守军,王都四处人心惶惶。
虽然也有明白人再度提出,“要当心是燕王设计咱们自相残杀、黄雀在后”,但这微弱的声音很快就随着猜忌与冲突摩擦的升级轻易淹没。
事情越演越烈,一天胜过一天。
两三日后,王都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连日里,两位世子耳边都有无数老臣“事已至此,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的建议,两边也都暗暗对对方起了杀心。
唯一的忌惮,就是“燕王毕竟尚且游荡在外,兄弟阋墙,只怕最后会便宜外人”。
但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无奈,两边主和派只能努力牵线搭桥,试着约见和谈。
约见那早,大世子仰着下巴,一身西凉王大礼服彰显身份。二世子也不甘示弱,带了许多车马簇拥。
两人相约城中心朝庙,文武百官群臣也同时皆去。
本该是一场众目睽睽之下,两边尽力“解除误会”的会面,可谁能想到,就在两人刚刚见面、装作兄友弟恭样,要执手进庙时,忽然,大庭广众、朗朗乾坤、殿堂之侧,护在二世子身侧的醒狮将军何常祺毫无征兆发难,一剑刁钻向大世子刺了过去!
赵红药:“糟了,二世子有意篡位、谋害亲兄!”
师远廖也马上挺身而出,保护大世子,并与何常祺缠斗。
至于二世子雁真,则在那一刻完全蒙了。
西凉人尽皆知,何常祺一直是他的狗。可他从未授意他行刺兄长!雁真想不通,这人平日里从不冲动,今日却为何会突然不与他商量,突然做出这种疯事来?
然而,事情发生得太快,完全来不及问。
片刻之后,“二世子谋逆”的声讨就响彻王都,两边禁卫军、守城军已经火拼,整个王都乱做一团。
二世子在恍恍惚惚被自己人护着往城西跑去时,身后依旧不适传来报信——何常祺负责殿后,大杀特杀,一箭射中赵红药,师远廖也被打成重伤!
一时,雁真本来想要发泄抱怨、与何常祺狠狠兴师问罪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唯独耳边,贴身老臣仍在聒噪:“世子,您此番真的……太过鲁莽、欠考虑了!”
雁真并未解释。
反正就算说何常祺不是他指使的,也根本不会有人信了。
眼下这种状况,倒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由着姓何德发疯,干掉赵红药和师远廖,再找到机会弄死大世子。
篡就篡了,反正只要大世子死了,他就是唯一的西凉正统独苗!篡位又如何了?
可雁真万万没想到。
短短半天而已,赵氏红药加上师家远廖重伤,两家都从城外引了重兵,吵着要找二世子血债血偿。
一下子将雁真堵在城西,有苦难言。
被困几日,他端水断粮,心绪越来越差,开始疯狂指责怪罪何常祺。然而,偏偏骂晚了——他之前怀着私心,不曾否认过指使谋逆之事,如今才想起撇清关系,在其他贴身的老臣眼里,完全就是过河拆桥、不负责任,想要把何常祺这枚棋子用过就丢的没脸行径!
反倒是何常祺,任打任骂、不言不语。
纵使一切因他而起,其他旧臣也只感叹他忠心,不忍怪他。
短短几日,许多旧臣对二世子彻底心凉。
纷纷投降的投降、该逃的逃。
而大世子这边,亦出了问题。
本来,他在众人眼里看起来就是“疯病刚好没几日”,但其实他倒从来没疯,只不过是之前碰触到天玺的一瞬间,就真真切切看到了末世天罚、奇怪可怖的幻象,被一时吓到罢了。
后来,把那东西锁在宝藏库房后,他也就好了许多。
然而这几日,又是天降封王诏书,又是讨厌的弟弟马上就要服诛。眼看着他的盛世就要到来。
果然得天玺者得天下,他就是天命所归!
一时开心,又开始日夜摆弄那玩意,略微疯癫。
他自己倒是乐在其中,可身边劝说他不要玩物丧志的肱骨老臣,却被他拖去杖责。
如此一来,身边臣子都暗暗觉得二世子完了、但大世子这副样子看着也绝非明主。身边这般帮他的老臣都是这样待遇,他们又会是何等下场?
这么看来,倒是他们一直嫌弃的燕王,要比那两位正常得多了!
虽说确实是迟了些。
但事到如今翻然悔悟、迎回燕王,是否上能有一线指望?
……
探子送回来的信,如上所述,其实细节很多。
唯有最后一段内容写得异常潦草。
“数日后,大世子和二世子互派刺客,暗害对方。双方刺客皆得手,两人与同一日双双毙命。”
慕广寒:“……”
无妨,这一小断内容,由说书先生月华城主将其补完——
“几日之后,二世子因失了人心,身边已无什么人。”
“山穷水尽之时,却见那何常祺突然提刀现身。”
“见他眼中看猎物的灼灼光华,二世子雁真已知上了大当、命不久矣。只是死前不服,质问何氏一向与燕王水火不容,何常祺又是究竟何时偷偷成了燕王的人?”
“只见那何常祺微笑,摇头道:‘二世子,此言差矣’。”
“我还不是燕王的人——二世子的项上人头,乃是我何氏一门拜在在燕王麾下的投名状,送过去后,我一族才能保全荣华。”
“说着,刀过头落,二世子脸上至死仍留震惊表情。”
“同一时,大世子府邸。本该‘重伤卧床’而消失在众人眼中的赵红药一身夜行装,凭借武艺轻易潜入王府,刀过头落、干净利索。”
说完了,慕广寒不免有点口渴,连喝了几大杯茶。
一片银杏落下,正落在他头顶。
他摘下来,拿在手里笑眯眯玩了一会儿。
以他与燕王一向的默契,他觉得他脑补的内容,应该与事实真相……差得不会太多。
……
在这跌宕起伏的喋血西凉十余天。
王都的火并、暗杀,各种乌烟瘴气与血流成河,同燕王毫无关系。
燕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悠悠闲闲,在外头游荡了十来天。
早从几日前,两边世子还未争到不可开交时,就有一些旧臣派人心怀各种鬼胎劝他回西。
所以燕王全程没有回西凉这事,人证许多、证据确凿。
退了位的燕王十分矫情。
一群人跟着他,一直哄、一直求。他不理不睬。
如今,那俩世子死完了,更多老臣派人、甚至亲自跑来求他回西凉。
燕王继续不理。
硬生生压得王都旧臣该自请谢罪都被逼无奈“顾全大局”套上枷锁写告罪书,其他一些该被捉的也全部伏法,一场闹剧在他不曾参演的情况下完全落幕。
他才不情不愿、委委屈屈、纯白无瑕地回去了。
都说西凉民风彪悍不讲理。
哪能呢?这三请三让、拿腔作调的路数,给燕王直接玩了个明明白白。
最终,燕王在众臣簇拥之中回了西凉。
此番归来,他这个“西凉王”终于实至名归,一路百姓夹道欢迎、百官迎来送往。其热烈程度绝不亚于前阵子月华城主大胜回安沐的排场。
如此,一场好戏也完满谢幕。
又是月华城主玩剩下的招数,燕王现学现用——
置身事外,让那俩斗。不费一兵一卒赢麻。
邵霄凌听得开心,瓜子也嗑完了,唯有一件事不明白:“我能明白他们演。但演就演了,又何必演得如此复杂?”
邵明月抢答:“三叔,师父父不是说了,是为民心向背嘛!”
这些年来,西凉王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兴修城池,让百姓安居乐业,明显功绩不凡。百姓百官眼睛不瞎,看得清楚燕止与那两位世子能力高下立判。
但毕竟西凉雁氏,源远流长。
在许多百姓心中,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这是纲常。就算再爱戴再依赖燕王,也多只是把他当做一位摄政王来爱戴。
异姓燕王不是正统。谋权篡位这种事,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就算燕王有实力篡,但真的毫无顾忌篡了。代价必定是名声跌至谷底。还可能被说成是“被救回的野心之狼恩将仇报”。
如此,倘若西凉一直长治久安,也就罢了。
万一有点风吹草动,难免人心不稳,大有隐患。
……
因此,西凉王不篡。
可这短短十余天中,私底下却没少做事情。
民间,“正义之士”不顾王室把控言论,源源不断将此次南下燕王力挽狂澜先后救回二位世子,并留下殿后,如今却被夹着尾巴逃回来的二人颠倒黑白、恩将仇报的事情真相广泛传播。
一时间,群情激奋。
雁氏欺人太甚。
燕王明明是忠臣,可还政于王却还要饱受猜忌,简直无异于话本上让人最扼腕的千古奇冤。
上位之人昏聩不清,一心想要构陷忠良,这种事情一向最能激起起民愤。在许多义愤填膺的百姓心中,就算燕王自己杀回来夺位,两个世子都算罪有应得了。
何况燕王“什么都没做”。
是那两人自相残杀、双双横死。这不就是老天有眼?
燕王无为,却是天道所归。
名利双收,还无任何污点。
有这种大大的好处,那当然要好好演,拼命演了!谁能忍住不演?再矫情也要拼命演!
邵霄凌:“不是不是,民心向背的事,我当然知道。”
他承认,他是不学无术了点,却也没傻到连这个都看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他自己演也就罢了,他那几个手下又是何必演成那样?”
确实。
他这么一问,邵明月跟着恍然大悟地点头,求知的目光也转向慕广寒。
小黑兔都不吃了,也望向他。
慕广寒闻言笑笑,啪叽,一只枣核扔在正在发呆的洛南栀脑袋上:“南栀,告诉他们。”
洛南栀垂眸:“……”
“机会难得,自然要演。赵将军师将军他们平日身在高位,花团锦簇。如今装作受伤失势,更容易借此机会看清周遭人真实面目,谁会救,谁会落井下石,是否有自己人心怀鬼胎、阵前倒戈。”
“西凉王此计,一石多鸟。”
“不仅不费一兵一卒算计得敌方两败俱伤,还替己方扫清不忠诚之人、看清全局形势。”
“……”
“据我所知,此人一向如此,恣意妄为,‘全部都要’。”
慕广寒:“那是。”
就连把小黑兔依旧寄养在他这里,都是一石多鸟之计。
除了确保燕止自己人身安全,也是与月华城主双赢。
慕广寒之前不曾想到这一层,只因他运气好。
在洛州一切顺利,才不觉得。
否则,倘若身边人不值得信任,西凉王送小黑兔来。就是让所有人知道月华城主背后,还明晃晃有一个西凉做倚靠,居心叵测之人自会对他有所忌惮、不敢轻易下手。
“……”
看来,那人对他,还真是势在必得。
“只可惜,某人机关算尽,还是棋差一招。”
慕广寒合上帛书:“我本以为,他是与那两人正面相搏。才会负伤。”
“却没想到他是全程置身事外……都赢成这样了,真不明白回去以后是怎么还能被逆臣余党捅上一刀的?”
“多半是得意忘形,轻了敌。”
“唉,要是没受伤。整件事可真就是环环相扣、精彩至极了。”
不知为何,慕广寒说完,却见洛南栀投向他的清澈目光里,缓缓露出一抹类似疑惑的神色。
待宴会结束,送走众人。
“你不是没感情的么?怎么还会疑惑?”
洛南栀闻言沉吟了片刻:“南栀认为,疑惑并非一种‘感情’,只是有所见想不通。月华城主认为疑惑也算是感情?”
他竟较真了,慕广寒赶紧拉回话题:
“你疑惑什么?”
“你。”
“我?”
“你适才,在笑。”
“我常笑。”
洛南栀:“但,你说起西凉王时,不一样。”
他停下来,正色道:“你平日笑起来,不是刚才那样的。”
慕广寒无奈叹气:“是啊,敌人成长太快,令人头痛。只能苦笑。”
不是,不是苦笑。
而是几分得意,几分自豪。像是师父炫耀自家得意门生,兄长得意自家孩子那种……目光明亮,引以为傲的模样。
但这,确实不应该。
洛南栀摇摇头。
哪有对宿敌引以为傲的?应该是他看错了。他又没有感情,他懂什么呢?
……
几日以后,洛南栀就收回了“月华城主以西凉王为傲”的想法。
那阵子,在洛州趁着冬雪未至,最高决策者们一起如火如荼大力搞今年最后的商贸与城建时,他时不时的,总能听见慕广寒偷偷念叨:
“唉,千载难逢的趁虚而入之时,实在是……可惜。”
近来,最让月华城主营绕于心的,就是难得西凉王重伤养病,又加之西凉元气大伤城防空虚。
要不是离得远,要不是洛州暂时还吞不下西凉。
这绝对是去分一杯羹的好时机。
……应该没有什么师父一边微笑得意着自家的弟子,一边又如此认真地可惜着抢不到他地盘的吧?
果然,宿敌还是宿敌。
“但,我会这么想,别人一定也会这么想。”慕广寒沉思。
“我是离得远。只怕离得近的、有胆量的,要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果然。
……
西凉铁骑之前嚣张了那么多年。
只有他打别人,没有别人打他。如今终于喜闻乐见被人打了,还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之鞭”。
这几年,虽说天子式微,其身边倒也出了一位神秘且有能的“国师”,手下还有几位同样神秘的黑甲将领。
短短几年,帮助天子一统大半北幽,领土一边与大夏都城连在一起。
北幽另一边,接壤西凉。
慕广寒早就习惯了。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充满偶然性。再怎么细心谋划,以为万无一失,一个极小的疏漏,事情就会朝南辕北辙的方向发展。
比如这次燕王篡位。
但凡他能没有重伤,就是他圆满大获全胜。
一个好端端的燕王,纵是什么神秘国师,也未必敢来惹。
可偏偏燕止就是重伤了,于是西凉形势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起来。
当然,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致。
说不定事情最后的结果,反而是国师巴巴给燕止送粮食、送装备、送经验的。就像两个月前洛州被打,眼看着马上要完蛋,结果却是反败为胜赢麻了。
谁知道呢?
……
之后的半个月,洛州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是国师长驱直入。而西凉王因伤重,缠绵病榻而无法参战。
慕广寒:“……”
他在想一个问题,认真地想一个问题。
就。
鸟呢?
那只长得很像猫头鹰的、爱吃五花肉的白色海东青呢?
怎么一直不来?
洛南栀虽没有感情,观察能力倒是细致入微:“你担心他?”
慕广寒:“…………”
“不是,只是燕王倘若就这么轻易地没了,不免有些打乱我的,咳,安天下大计。”
洛南栀:“愿闻其详。”
慕广寒:“简而言之,就是我曾想过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
大致就是他先占下整个南越,然后想办法忽悠西凉王,跟他一起打北幽。
两人配合默契。
直到打完,西凉王才发现又上当了,西凉领土只是西凉加一半北幽,而月华城主有的却是南越,一半北幽和早就藏起来的东泽。
后面的事情,就不要说了。
相信西凉王鉴于总是被打败的经验,一定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又或者是,灰不溜秋的命灯帮他做出抉择?
粗暴而完满的计划。
奈何命运偏要给他节外生枝!
……
又过了半个月,慕广寒彻底闭嘴了。
闭嘴的原因——西凉军节节败退,把天子王师一个劲往里引,一直引入西凉腹地一片山林阻地。然后设伏,万箭齐发。
慕广寒:“……”
西凉军,学会设伏了。
那个一向靠横冲直撞蛮力取胜的西凉铁骑,居然不仅学会设伏,还会用箭了!?
敌人又进步了。
让月华城主既欣喜、又糟心,五味杂陈。
并且这打法又是他教的——完全照抄他把何常祺射成刺猬那次。他那时重病,引得何常祺轻敌,连下五城追击被射成筛子。而今西凉王学他重病,引得天子军轻敌,长驱直入终被闷杀。
就一模一样照搬是吧???
但月华城主如今不免费了!
月华城主想收钱!
结果,此事竟还远远没完。
慕广寒怎么都没能想到,这世间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能是这么牵的:
西凉现学现卖打败了天子军——天子震怒下诏书给各地州侯城主要求集结兵力攻打西凉篡位逆贼——邵霄凌收到了诏书——南越王顾苏枋也收到了诏书——南越王觉得为难,写信找洛州侯、乌恒侯、宁皖侯一起去南越王都陌阡城开会共商对策。
慕广寒:“唉。”
“阿寒,怎么了?”
鱼塘边,洛南栀在他身侧青石坐下:“莫要担心,相信一同商议后,咱们定能想出一个合理借口,不出兵。”
大夏天子式微,地方割据各自为政,本来谁都懒得理朝廷。
可偏偏这几年,朝廷有国师相助实力大增,以前对其不理不睬的一些州侯城主,如今往往又会给其三分薄面。
而这次,又因西凉之前四处嚣张结过许多仇家,导致这次天子诏书以下,想要落井下石的各地州侯纷纷一呼百应,而此时拒不出兵,反而可能被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当软柿子捏。
但这对慕广寒来说,都不是重点!
他叹气,主要因为他某不愿提的前夫白月光,顾姓,改过名,南越王族。总而言之就是别人不知道顾苏枋到底是谁,但他知道。
以至于整件事情的因果关系让人恼火:
他教了西凉王如何打胜仗——中间省略——西凉王害他去跟前夫开会。
第39章
慕广寒很是无奈。
人生在世,别人都是“得意风光时顶峰与前任相见”,唯他时运不齐,去见前夫前不幸又遇着一个月圆之夜,一如既往地又毁容了。
唉。
好在这么些年,各种破事已习惯。
心态稳如狗。丑又如何,难道还能被再甩一次么?
话虽如此。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趟南越之行,月华城主准备的排场分明异常华丽——
除了贴身带护卫楚丹樨之外,还精挑细选了数十余名武艺外表皆出挑的美人侍卫。更是要求洛州第一美男邵霄凌与万人迷大都督洛南栀双双随他一起去、陪于左右。
此种德行做派,同《月华城主风流史》里写的一模一样。
但洛州百姓对此并不在乎:“城主既会治理、又会打仗、还不贪财、事事处处为民生着想,唯独就好点儿色,又怎么了?”
“就是,又没欺男霸女。何况这一天天的,民间多少人想方设法、铆足了劲,就指望着能把好看的儿女往月华城主身边送来着,还巴不得他能欺男霸女!”
“别的不说,这万一被看上了,跟在月华城主身边这大好前途谁不羡慕?若我年轻个几十岁……”
慕广寒:“……”
他可真是谢谢这帮人了啊!
不队伍整装待发。
毛色乌棕的成排高头骏马、宽敞华丽的马车车队、俊朗森严的白衣侍卫。排场很大,很给洛州挣脸。
邵霄凌亲自检阅了一圈,甚是满意。本来都要回去吃饭了,却忽又灵光乍现,转回来:
“懂了懂了,我懂了!”
“阿寒你就放心吧。到时我和南栀必支棱起来,替你好好撑场!”
“……”
“你看你,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回头见着你那些王八蛋故人,是想我跟南栀给你表演左拥右抱亲密无间,还是争风吃醋鸡飞狗跳吧?总之,到时必给他们好好瞧瞧!咱们阿寒不仅早有新欢,新欢还多、品貌还好、好不逍遥!”
慕广寒:“……”
怪他。
真·怪他自己。
都说不在乎了,还暗地里一番偷偷操作。
目的明显得连平常傻乎乎的邵霄凌都心领神会了。实在丢人。
邵霄凌不仅懂,还开始教坏洛南栀:“到时见着卫留夷,你就挽阿寒左边手臂,我挽右边,明白?”
“你别只学动作啊,眼神也要跟上!”
“南栀~你自然一点行不行,试着更饱含深情一些?”
“罢了罢了,你一向不开窍、自是不懂。我教你一个口诀吧,你每次挽着阿寒时啊,都心里默念,你是个滴米未进饿了整整三天的人,而阿寒他是一盘上好的……山菇烩肥鸭。”
慕·山菇烩肥鸭:“……”
微风拂动,小角铃轻响。
庭院色彩斑斓,正是秋好时节。
就见傻乎乎少主各种吵吵闹闹教木呆呆的洛南栀,后者努力配合,仍旧被他各种嫌弃,只能垂眸微微笑。
两人一浅一深、一动一静,日月静好。
哎。
只要不去细想,就不虐。
……
车辚辚,马萧萧。
车队上路,一路遍地红枫。
邵霄凌闲不住,骑着马在外头晃悠,折到漂亮枫叶枝往马车里丢。
洛南栀则习惯性发呆,有时拿着枫叶一看就看半天。
慕广寒则在饱赏景色后,安安静静坐在车里饮茶看书。
拒不出兵的借口,已想好了。
虽然尚需南越王的配合,但应该问题不大。
人与人之间,毕竟存在很大差异。
比如他的那些个前任们——有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却还想要贪图他的好,有的口口声声喜欢他但事事以别人为重。
但有的人,虽是始乱终弃,到底有所反省。
虽然不肯亲亲抱抱他了,但总体对他算是不错、差不多有求必应。后来也一直护着他。
由此可见。
曾经付出的感情,也并不一定全是浪费!
月华城主又低头看了一会儿书,抬眼,只见洛南栀举着枫叶好像正在对着他发呆。他没在意,低头又看了一会儿书,抬眼又对上。
“怎么了?”
洛南栀垂眸:“阿寒,前几日霄凌他……在你门口口无遮拦的那些话,你别要当真。”
“我已好好地说教了他。”
“……”
慕广寒:“那事啊,我都忘了。”
那几日,他重病难受,闭门不出、也不准任何人探望。
谁成想邵霄凌不依不饶,任性闯门,还差点与楚丹樨打起来。总之二世祖很是委屈,在外面各种嚷嚷:“阿寒你这是做什么,你这分明是拿我当外人!”
这话慕广寒未曾介意。
洛南栀却要解释:“霄凌他,从小备受宠爱,因而有许多事情不甚懂得。”
“若他自己病了,一定是巴不得……众星捧月、所有人都去探望他、陪在他身边。”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吃多了东西胃疼,闹着让我们所有人轮番给他揉着、暖着。十几岁时坠马受伤,也是吵着所有人都不准睡,他疼时就要哄他,他哭时就要讲笑话逗他。”
时至今日,洛州少主都自然而然地以为,一个人病了,是肯定想要很多人围着陪着宠着的。
而不会想到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些人,习惯了倔强,又不愿让人看到其凄惨的模样。更担心自己病了、丑了被人嫌弃。
哎。
慕广寒摇摇头,重新斟了一壶茶。
洛南栀:“还有……”
他垂眸:“阿寒你身子不好的这几天,都是那位楚侍卫在忙里忙外、尽心照顾。我看他待你很是珍惜、上心。”
洛南栀欲言又止,停了片刻。
“许是我多管闲事了,可,阿寒既然心里一直想要有人真心以待、长长久久,又何不……试着怜取眼前人?”
“许是他沉默寡言了些,但你多教导,或许……”
“……”
慕广寒放下书,叹气。
前尘种种,十分复杂,他无法一一同洛南栀解释,只能甩出渣男脸:“我只是以前年轻不懂事,才在乎那些。”
“如今却只想早日天下一统。”
“也非是心系天下百姓民生,想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不过是一己私欲,想要建功立业、万人之上罢了。”
“到时再广纳后宫,也不迟。”
“收尽天下美色,管他真心假意,不听话就砍了。谁还能抗旨不成?”
洛南栀望着他。
半晌,摇摇头,抬起袖,栀香盈满,无奈摸了摸他的头:“骗子。”
慕广寒:“~~~~”
……
荀青尾以前说过,唯有不曾被脉脉温情滋润过的人,才会在日复一日的失望彷徨中学会自我欺骗,以权利、地位、财富等等,来填补没有爱的空虚。
慕广寒捉下洛南栀摸他的手。
没了感情的人,皮肤的触感是有些凉。
让他想起曾经短暂碰触过的,滚烫的,野蛮的,让人战栗的……
人间秋景、臂弯温度,怎能不好。
他也想午夜梦回时,怀里抱着温暖的东西。
然而经验却一次次告诉他,温柔易碎。唯有能结结实实抓到手的权利、地位、财富……这些“冷冰冰的替代品”,比什么都靠得住。
抱着又冷又尖利的东西入睡,才能在随时而至的厮杀中,用它狠狠还击。
唉。
世道如此,他能怎么办?
忽然,帘子“啪”被掀开。
邵霄凌探头进来:“我就说!想来想去,阿寒也不至于为了气那个卫留夷弄这么大排场。”
“原来你还跟南越王顾苏枋有过一段???”
“该不会……六年前陌阡王府别院的那个‘南越王金屋藏娇的挚爱’,就是你吧?”
“等等,真、真是你?我那时还跟南栀打赌,差点就趁着夜色翻墙去偷看你长啥样来着!”
“你说当年我俩要是一鼓作气翻墙进去,咱们是不是早该认识了?”
慕广寒:“……”
……
月华城主跟南越王“有一腿”这事,无论哪个版本的《月华城主风流史》都写了。
也就邵霄凌这种人,才会听了无数次的书,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当然,他印象不深,也是因为书上这一段确实短。
大致写了一个他暗恋南越王,在人家那里赖了大半年,但始终高攀不上、未能追到的故事。
“但其实……”
“他当年在陌阡城,给我种了一整个花园。”
“我喜欢吃陌阡湖里的胖黄花鱼,他一年内学会了一百多种胖黄花鱼的做法。”
“尸山血海千军万马,都肯来救我。”
“还成过亲、拜过堂,他还带我见过祖先。”
“……”
实在太有意思了。
邵霄凌每听一句,就瞳孔地震一下的傻样。
“后来虽然分开,但他仍在陌阡城里,给我留了一间爬满枫藤的小院。也会在我南下路过时特意派船送我,打仗时送粮送武器支援。”
邵霄凌:“……”
他因一向懒而逍遥,很少跟父兄去陌阡城议事。上一次见顾苏枋大概就是六年前那回了,印象中,那人俊美沉稳、气质不凡。
至少也比卫留夷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尚算配得上阿寒。
“你们……既互相还有牵挂,或许还有可能破镜重圆?”
慕广寒摇头。
“圆不了。他当年遇着些事,摔了头,山盟海誓都忘了。”
“啊???”
慕广寒:“乱世之中,刀剑无眼,摔了也正常吧。”
说罢,默默看了洛南栀一眼。
洛南栀登时有点慌,赶紧低头小口啃起茶了饼。十分不符合他一向清冷高雅的模样。
慕广寒轻咳一声,不该欺负老实人。
邵霄凌:“但,若是被敲坏了头而忘了,那似乎也……不全是他的错?”
慕广寒:“确实不是他的错,不怪他。”
“怪我自己命不好。”
……
洛州安沐到南越王都陌阡,四天行程。
前两天无事发生。
到了第三天,却从一大清早就开始萝卜开会。
一行人先是路遇了从东泽回来的拓跋星雨与钱奎。两人并未受伤,但拓跋星雨的脸色明显憔悴:“城主,我、我的族人们,他们……”
“不见了?”
东泽拓跋部不过千人小族,外面极少往来,一直隐居在东泽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那入族之路百转千回、很是难走,慕广寒即便被大司祭带着去过一次,自己也绝不可能再找得回去。
钱奎:“族中房屋、陈设井井有条,不像是经过什么骚乱祸事,可偏偏人不见了。我和星雨在村里整整等了三日,也不见任何人回来。”
拓跋星雨:“从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我是族中嫡系血脉,长老他们就算如何生我的气,也绝不可能一声不吭就突然迁居。哪怕临时出了什么事,也一定会给我留句话才是!”
此事蹊跷。
但慕广寒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解决途径,只能先安抚宽慰了拓跋星雨一番,并承诺派人帮他多方寻找。
这边正说着,路的尽头,又出现了乌恒侯与宁皖侯的车队。
南越一共四州。
仪州、乌恒、洛州、宁皖。
但仪州自打前州侯樱祖叛出南越后,已不再有“仪州侯”。这次接到诏书去王都陌阡城的,就只有卫留夷、邵霄凌、和这位宁皖侯。
洛州与宁皖的关系一直不好。
之前洛州遭难,宁皖全程没少落井下石、抢占边陲城池。而前一阵子这些城池又在洛州之战中被尽数夺回,宁皖占的便宜全被迫吐了出来,自然两边互看都不快活。
宁皖侯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虽尚有几分年轻时生的不错的影子,可毕竟年纪大了、人也胖了些,一副肥腻油滑状,眼神分明滴溜溜心术不正。
如今三方碰见。
宁皖侯皮笑肉不笑,酸溜溜地恭喜了洛州几个月前的大胜,随即话锋一转:“但不得不说,小洛州侯做事还是稚嫩了些,颇不得你父待人厚道的遗风啊!”
“比如此次,你北上占了大半个仪州,其中大有乌恒侯在此中送兵送粮之攻,可你却到头来,甚至不给人家分一杯羹?”
“也就是乌恒侯脾气好、不同你计较罢了。”
“是吧小卫,宁伯伯说得可有道理?”
“……”
邵霄凌从不惯着这种人:“宁伯伯,您老在这阴阳怪气什么呢?怎不提你们宁皖前面趁人之危、偷我洛州城池,而就知道张口挑拨离间?”
宁皖侯:“你!”
另一边,卫留夷不理不睬,更把宁皖侯气得不行。
但其实,乌恒侯还不是故意晾着他,只是自顾自地在出神。
邵霄凌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盛秋中午日头,正洒在马车中慕广寒一身清雅的洛州暗纹织金衣上。
他今日的衣饰是邵霄凌精挑细选、头发是洛南栀帮着梳的,垂着眸,乍一看当然很是精致好看。
没有戴面具。
邵霄凌以前也觉得,他该多少遮一遮,如今却觉得,阿寒这样硬气起来反而更好。
不在乎,总好过看他以前生病时还要拿被子遮着脸,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看”。
气质沉稳、坦然从容,就够了。
丑又如何?谁敢嫌弃让他滚,有人想看还不配看呢。
更可喜的是,慕广寒身边的洛南栀似乎注意到了卫留夷投来的目光,沉吟了片刻,开始上道。
只见他目光如水,非常自然地勾住了月华城主的手臂。抱上去后,又觉得不够,干脆一把将人带入怀中。
就这么从后贴着,下巴抵在肩上,抬眼瞧着卫留夷。
邵霄凌:不愧是多日特意训练过的成果,做得好!
瞧那卫留夷那一副瞬间僵硬、脸色发青的模样,真是扬眉吐气。
他知道,从小到大,卫留夷都心里瞧不上他。但瞧不上他,还敢瞧不起南栀么?
嘿。
正得意着,却忽然听见玉杯落地而碎、乒乒乓乓的声音。
声音从宁皖侯车上传来。
此人本就脾气暴虐,加之这段时日宁皖被洛州压制、又在西凉那处损兵折将、秋季粮食还欠收,更被天子诏书逼着还要出兵,心情本就一直不好。
如今又遇上洛州侯、乌恒侯两个无知小辈,对他没有半分恭敬尊重,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于是,贴身伺候的倒霉下人就成了出气筒,被他当心口狠狠一脚踹下车来。
“妈的,贱人,笨手笨脚!”
那倒霉鬼看打扮,应该是宁皖侯的男宠。一身艳丽媚俗的红衣,瘦若无骨、皮肤雪白。像一只折了翼的红色蝴蝶从马车上飘落下来,滚在地上沾染了一地尘土,无声无息。
那宁皖侯竟还不解气,从车上追下来,对着地上的男宠,又狠狠几脚当胸踹下去。
男宠无力反抗,吐了血。
都这样了,宁皖侯竟还不罢手,要将那人往死里踢。
邵霄凌皱眉:“宁伯伯,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宁皖侯冷笑:“我家法教训下人,用不着洛州侯来操心!”
话音一落,周遭宁皖护卫也纷纷作势拔出剑来。
邵霄凌:“……”
他回头看了一眼慕广寒与洛南栀。
慕广寒则与洛南栀对视一下,无奈,缓缓抬起手来。
有些事,他本是打算讲点礼貌,到了南越王府知会顾苏枋一声后,再下手的。
但,唉。
早做晚做都一样,也没什么必然的区别。
随便吧。
……
一切发生得很快。
快到宁皖侯和卫留夷双双被绑,都难以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适才气氛是剑拔弩张不太友好。
但宁皖护卫拔刀,不过是耍横吓唬一下多管闲事的洛州侯而已,并不曾想真的动手。
他以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装装样子而已。结果这、这洛州的毛头小子,竟真就把他给绑了呢?!
成何体统?!
大家都是南越麾下“天子忠臣”,是同僚,同路去王都开会。天下虽乱,但南越不乱——结果洛州侯竟半路突然发难,绑劫隔壁州侯,这、这是想造反吗?
而且,怎么还连乌恒侯都绑了?
乌恒不是洛州的盟友吗?
宁皖侯狐疑地看向卫留夷,却只见那俊朗青年垂着眸,闷不吭声地发着愣。
不禁想起刚才……好像正是那丑八怪月华城主亲手打掉他的剑、将他绑了起来的。
乌恒侯武功不俗,可面对月华城主时间却像是蔫了一般,很轻易就被擒拿了。
坊间传言,乌恒侯之前,同那丑八怪城主有过一腿。
不会是真的吧?
所以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这到底是冲他来的,还是冲乌恒侯去的?是月华城主因爱生恨?得不到就毁掉么?
宁皖侯不知道,想不通,焦躁。
更不解的是,他以为洛州有胆劫持他,定是要将他绑回安沐。谁料一行人竟就这样挟持着他们二人,接着直奔……南越王府陌阡而去?
宁皖侯只觉荒谬至极:“好!好!待到了南越王府,我倒要你们要如何交代?”
“竟为区区一个低贱男宠,绑住同级州侯……好哇!难道是那小贱人,跟月华城主以前也有一腿!”
“那种下贱东西都看得上?”
宁皖侯一通胡言乱语,嘴巴很快就被不客气地塞住了。
后续一路只能呜呜叫。
……
第四日,车马轻装简行,终于通过陌阡外城高大的朱红色门楼。
熟悉又陌生的王都,仍是慕广寒记忆之中的景象。
只是主街两侧的商铺酒楼,似乎比以前更繁华了。重叠的屋顶塔檐交织掩映、精美的雕梁画栋绵延,亦比从前更为繁华。远处更是浮屠高塔耸立,林林幢幢铺展开来。
夕阳西下、晚霞流转,余晖笼罩之中,很容易很给人平添一种思恋怀念的心绪。
他这一整日白天,都没跟洛南栀同乘。
而是去了“俘虏”的马车,对着被绑且塞住嘴的卫留夷,默默坐了整整半天。
无他。
只为练习心态。
对着曾经的一个前任多看一会儿,以便待会对着另一个前任更能撑住。
这事儿他做得不算光彩,也并不对此引以为傲。
但亦不歉疚。
人一旦丢了曾经那颗柔软、满怀期待的心,就什么破事都能做出来。
太正常了。
南越王府之中的亭台楼阁,不幸更是处处沾染回忆。
慕广寒走过去时,微微闭上眼睛。但空荡荡的亭廊,仅有月牙的月色,仍缓缓渲染上了曾经的色彩。
那时也是盛夏,也有流萤。
屋内丝竹乐曲不断,觥筹交错。他的未婚夫南越小世子喝多了,正在抱着美人的细腰跳舞荒唐。
屋外亭台,他一个人默默出来清净,对着月下无边莲池。
小世子是故意搂着美人舞给他看,让他“知难而退”。
可笑的是,他早在第一次知道对方厌弃自己时,就已放弃了要同他成亲的念头。也实话告诉过对方,他从不强求。
奈何对方却不信,依旧驱鬼一样地防着他。
也不止小世子一个不信。
所有人太都不信,都在围观他吃不着葡萄的笑话。
唉。
忽然,身后一暖,咚的一声。
月下莲池泛起涟漪,水漂打了好远。
那人总爱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沉,带着笑:“抱歉,我弟弟缺乏教养,实是……不像话。”
“作为赔罪,冕旒能否能请月华城主……同我共舞一曲?”
“……”
南越原本是没有男男共舞的习俗的。
当然男女更没有。
乱七八糟的风气,全是小世子游学海外带回来的。自打几年前他开始抱着舞姬在宴厅里贴面而舞,人人效仿,从此南越王府常开舞会,一片乌烟瘴气。
慕广寒虽渴望被人碰触,却并不屑于那样轻浮的授受。
直那一刻刻。
顾冕旒……向他伸出手来。
从来没人愿意请他跳舞,何况月下大司祭还那般长身玉立,貌如谪仙、目光诚挚。
身边碎银的月光皎洁,照的周遭以前朦胧,从宴会厅远远传来淡淡的霓裳纱衣曲。
月华城主一时被眼前人的眼睛给彻底蛊惑了,只觉得头脑晕晕乎乎,伸出手去。
明明怎么想,都不应该。
他又不会跳舞,何况对方怎么说也是个神职,太离谱,成何体统。
结果,一步,两步,三步。
大司祭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舞步,明明很熟,步伐却又刻意放得很慢,配合他、引领他。而他却笨拙,缕缕踩到对方衣摆,大司祭也不恼,牵着他的手异常坚定。
于是,月华城主也渐渐从拘谨、小心翼翼,到跟得上曲子。
手心极烫。
不该。
就算是替弟弟赔罪,神殿清心寡欲的大司祭也不该……但他偏就是饶有兴趣地一直牵着他转圈,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这太奇怪了。
还有他……如何那么爱笑?
神殿的修行者,修的还是清心道,笑起来却是骄阳似火,这像话么?
笑意在月下闪着浮光,仿佛他眼前的人是什么稀世珍宝,目光一瞬都舍不得离开。
慕广寒努力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偏偏那人又俯身在他耳边,低沉声音敲打耳畔酥酥麻麻:“不愧是月华城主,随便一学,就会了。”
“……”
“还生气么?”他又笑笑,周身幽兰香扑鼻,“我那弟弟,从小就愚不可及,你万勿将他所作所为放在心上。他不值,亦不配。”
“从小被宠坏了,什么都不懂。”
“忘了他,抬眼,看我。”
“……”
“我今夜陪你一直跳,跳到你肯再重新展颜为止。如何?”
“……”
乐曲变化,牵着的手指,不知何时变成了十指紧扣。轻轻摩挲,痒痒的。
心口,一丝从未有过的悸动。
像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即将破壳而出。慕广寒只是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前所未有的干渴让他慌乱地低下头。
他那时,是真青涩。
别人待他好一点点,他就受宠若惊、欢喜的不得了。何况对方还是整个大夏至纯至洁的高贵大司祭,又哪里顶得住?
明知对方是神职。
明知自己远远不配肖想。
明知寻常人都不会喜欢他。
何况那人还是一生不婚不娶,要将整个人奉献给神殿的司祭之长。注定高高在上、遗世独立,根本不会属于任何人。
可被这般勾住手指,顽皮地扣住。他还是是一下子就跌入甜蜜绵软的梦境,雀跃无比、难以呼吸。
甚至忍不住偷偷靠得更近,只要这旋律永远地流淌下去,永无尽头。
年轻真好,一点逼数没有。
好了伤疤忘了疼,无忧无虑,从不真的吃一堑长一智。
就连那么不可能的事,那么好过头了的人,他也敢信。不仅信了,那一晚连入睡还都很甜。
第二天醒来,就颠颠去找他。
无知又无畏。
……
如今,多年过去,恍如隔世。
南越王与当年相比少了几分洒脱不羁,多了几分清冷华美,依旧气质卓然。
“阿寒……”
只是,那清冷在看到阶下被他五花大绑的另外两个州侯时,还是露出了分明的震惊。
慕广寒兀自笑笑。
再次重逢是这么一个难看的场景,他也很遗憾。
但做都做了,正好又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干脆一鼓作气搞到低,省得还要熬夜。
“这两人,是我特意为南越王想好的,推拒天子出兵诏书的绝佳理由。”
“南越无法奉旨出征西凉,是因为——乌恒、宁皖两州反叛,平乱之事迫在眉睫。南越王特召洛州侯共同征讨叛州,因而洛州也无法出兵。”
他说着,抬眼。
面无表情看着眼前故人。
“数月以后,乌恒、宁皖之乱平定。此战洛州居功至伟,南越王亲下诏书,从此两州并入洛州管辖。”
“……”
“……”
“如何,苏枋,不为难吧?”
逆着光,慕广寒并看不清顾苏枋的神色。
但身后卫留夷那一瞬眼中的震惊与隐痛,他倒看得真切。
由此可想,南越王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必不能好到哪里去。
也是。
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经有多甜,如今就有多苍白。又怎么还能好呢?
好在大家都已剥肉拆骨、都不再是曾经那颗心。
慕广寒犹记之前不得不杀傅朱赢时,他虽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极度煎熬。
而今倒是真·一身轻松,甚至都学会笑了。
抢你就抢你了,还挑日子吗?
管你乌恒侯也好、南越王也罢,乱世中挡路了就要被抢,人之常情。
“当然,若是苏枋为难,也可以有另一重写法——我洛州叛乱,而南越王同乌恒、宁皖一起征讨。”
若觉得他要得太多、贪得无厌,也可选择与他兵戎相。
怎样都好,他亦不怕你死我活。
……
王府太大,烛火不明,拓跋星雨一直看了半天,才终于敢认:“真的是……司祭哥哥?”
轻轻一声,如一根刺扎进南越王心里。
“司祭哥哥,我是小雨啊!”
“原来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这些年里,为什么从不跟族人联系?还有,上个月,长老、族人……都突然不见了,你知道他们的下落么?”
“司祭哥哥?”
明明无论怎么看,这张脸、这一颦一笑都是大司祭哥哥没有错。
可为什么他看他的茫然眼神,却好像……从来不认识过他一般?
慕广寒:“星雨你有所不知,他因为一些缘故,过去的事记不全。”
“不全?”拓跋星雨不解,“怎么会不全的?还有,司祭哥哥他、又怎会成了南越王?”
慕广寒:“……”
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南越女王病重,小世子又因逃婚而下落不明。王位空悬,无奈只能问神殿要回唯一的继承人。
若是一般人,神殿肯定不放。
可偏偏顾冕旒不止是那个道行高深、“百年不遇的大司祭”,还十分心思活泛善于斡旋,年纪轻轻就在天雍神殿只手遮天。
突然说要继承王位,神殿虽不愿意放,但又谁都惹不起他。
于是,他就这么任性兮兮地回来了。
神官还俗这事,坏了神殿天大的规矩。神殿拦不住他,只得将此事讳莫如深。
长此以往,大司祭总不露面,民间以讹传讹,都说他已经死了。
唉。
不过有的时候,连慕广寒都会恍惚产生错觉。
好像他的冕旒,是真的……不在了。
如今的“南越王顾苏枋”,明明有着和冕旒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庞、声音,相似的温柔,还有小兔尾巴,但就是哪里都不像他。
简直像是……被什么人给夺舍了一样。
哎。
不过啊。
或许如今的顾苏枋卫留夷看着他,也会怀疑他是被谁夺舍了。
大夏王侯都是世袭的。
夺人封地,无异于挖人祖坟。
他如今倒好,一来就掘,一掘掘俩。
正想着,忽然左臂一沉。
也不知这“月华城主严肃认真逼迫前任自掘祖坟”的场景里,哪儿触动了洛南栀的神经。
他突然又开始训练有素,演他的好新欢。
他一个添乱还不够,邵霄凌:“我也!”
“……”
“…………”
很好,一边挂一个。
洛州真不愧是人杰地灵、前途无量。他都没脸去看前任们的表情。
第40章
数日前,乌恒郢都。
此次陌阡之行,李钩铃并未与往常一样,陪在卫留夷左右。
因为早从两个月前从洛州回来,两人就争执不断。
李钩铃无数次上书陈情,要求乌恒侯增加军备城防、加紧练兵,以备不日与敌军开战。
可她的一切提议,卫留夷置若罔闻。
任由她不顾面子,追着他红着脸争吵,以老死不相往来威胁,卫留夷才终于肯回头:
“乌恒接壤,三面皆是南越之地。唯一虎视眈眈的西凉,已内忧外患、自顾不暇。”
“……阿铃说的敌军,是谁?”
李钩铃深感荒谬,气笑了。
反正她是不相信卫留夷看过傅朱赢的前车之鉴,会真的毫无触动。亦不相信卫留夷会真的以为,自己在那人心里会与傅朱赢有什么不同。
“乌恒侯明知我说的是什么,只是不愿意听。”
“宁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随着卫留夷眼里瞬间凝结的戾气,乌恒侯府廊檐红瓦之外,丝丝雨滴,也开始落下。
一滴一滴,落在心间。
填进青梅竹马之间越发分明的裂痕里,透骨的凉。
“留夷,你醒醒吧。再这样下去……”
她又一次苦口婆心,自知徒劳。
有什么用呢?每多劝一句,乌恒侯就只会离她更远。
可还是得劝。
这两个月里,仿佛整个郢都,就只有她一人清醒的、奔走呼号,可无论她如何嘶吼,始终没有人肯听她的话、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
非常孤独。
可是若她也放弃挣扎,整个乌恒就彻底完了。
一定很快会被人蚕食、分隔殆尽。
……
同是这两个月。
卫留夷身边的文官老臣,眼看着两人关系闹僵,大喜。
李钩铃身为武将世家嫡女、自幼博览群书、武艺超群,自以为不比任何男子差。
然而乌恒那帮群臣显然不这么认为。
外州天天嘲他们“乌恒无丈夫,以女子为将”。如今总算见她失宠,赶紧逮机会使出各种招数,合伙排挤李钩铃。
在议事会上打断她的话,想方设法给她找茬,特意找人撰写“女德书”,还寻了媒人日日去她家游说,劝她年龄大了快点嫁人、相夫教子。
李钩铃深觉荒谬可笑。
内忧外患,这群男人自己没有本事,还一心想把有本事的人赶走。
然而,出门一看,却又是秋高气爽、百姓安居、城镇繁华。
平静景色下的波流暗涌、风雨飘摇,人人视而不见。
没多久,西凉夺位内乱。
随即天子下诏书,要求天下同伐。
南越王书信也到,让几州州侯同去陌阡商量事宜。
天下格局即将大变,所有平衡也将打破。
从此每一件小事、任何一个细微选择,都将彻底影响乌恒的前途命运,惊心动魄。
然而整个乌恒,却是无人警惕。
人人摆出一副“门外打架、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连乌恒侯应召去陌阡城,众臣也只当他们州侯不过是被邀请在晴秋好日子里出一趟差、顺带看看沿途风景而已。
李钩铃:“留夷,你这次去了,只怕再难回来。”
她垂眸无奈,睫毛长长,耳边明珰荡了荡:
“你倒不如效仿古人,走之前先杀了我,把我的眼睛钉在郢都城门上,让我看看‘敌军’到时如何进来。”
……
可最后,卫留夷还是没有听劝。
备车马、启程,踏上去陌阡的迢迢之途。
“蠢货,蠢货啊……”
他走那日,李钩铃抱着膝坐在城墙之上目送他,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看不到的地方。
夕阳余晖逐渐淡去。
她一袭红衣,显得很是孤寂萧瑟。
她一直在那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坐到星河幕起,灯火辉煌。才终于垂眸站起来,回过头,身后有人等她。
洛州书记官沈策,前脚乌恒侯走,后脚他就进城来。
还是一如既往那张令人讨厌的、笑吟吟的脸:“恭喜阿铃将军,往后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了!”
李钩铃:“滚。”
她早猜到他一定会来,果然。
可猜到又有什么用?还是无法撼动注定的结局。
当晚,李钩铃回到本家寻了父母家人,拴上门、退下佣人。空空的红色灯笼之下,院内的大梧桐树下一片寂寂无声。
李氏乃是乌恒名门,更与乌恒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谊多年。
这份情谊,足够换到她二十年来漫长的陪伴。
尽管明知卫留夷不是良主,明知这是一条会沉的船。她依旧一度甘愿随童年旧友共进退、哪怕代价是一身才华埋没在乱世之中,永远明珠蒙尘。
然而,有些事情,终有一日会走到尽头。
同样那么多年里,也一直有无数诱惑送到她这里来。
别州的城主、州侯求才若渴,愿以重金厚禄、位高权重换她,就连东泽、甚至西凉都曾多次写信相邀,许她大好前程。
她从不为所动,到头来得来了什么?
只有一个拎不清形势、又不听劝的主公,与他身边目光短浅、钻营排挤的奸佞之臣,如今,她累了,也仁至义尽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早该分道扬镳。
烛火下,李钩铃对着父母家人震惊的目光,缓缓跪下:“爹爹,阿娘,阿铃不孝,心意已决。”
“我李氏虽是郢都是世代忠烈,但阿铃从小习武,是想征战天下、青史留名。”
“而不甘当一生一个州府之下的骠骑强军,一生为了所谓忠诚而埋没!我想轰轰烈烈、当护国大将军,雄狮百万,三军听我号令!”
君臣旧情,缘分已尽。
她不后悔曾经在乌恒的日子,但往后,想要在别处谋更远大的前程。
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
此番言论,在李家老爷夫人听来,不免过于惊世骇俗。
“阿铃、你怎么?怎么能——”
李家老爷若不是早年摔伤了腿落了病根,也不会从大将军的位置上退下来。此刻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疼,气到吹胡子瞪眼,拿起拐杖就要追打这不肖女儿。
几位夫人姨娘们赶紧拦、劝。
李钩铃被锁在了自己房内,捧着脸,眼泪未干,认真想了一个晚上。
倘若没有父母家族的支持,没有父亲在乌恒努力经营的根基势力,以她自身的兵力与能力,能不能单干?
似乎,是不太够。
还是得让家族认同、站在她这一边。不如她先假意服个软,再说动大娘小娘们吹枕头风、替他说动父亲呢?
同一夜,李府老爷夫人,也全然无眠。
李老爷:“我李氏乌恒名门,世代忠良,这野丫头她、她竟然!”
大夫人:“老爷,呜,女儿竟被教成这样这都是妾的过错,是妾从小太过放任骄纵她了!竟让她生了这等野心!”
二夫人:“哎,还是听劝赶紧把小姐嫁出去,找个性格文雅的好郎君磨磨性子吧?”
一家子鸡飞狗跳。
不想,深更半夜,府上又有访客。
男子锦衣华服、身份不凡,笑眯眯的:“在下乃是小姐在洛州打仗时强抢的赘婿,如今特意备礼,上门拜见。”
“……”
“……”
果然是一家人,一脉相承的禁不起吓。李钩铃就一向开不起玩笑,总是板着个脸凶巴巴。
家人也一个德行。
“咳,说错了重来。”
“在下乃洛州书记官沈策,有一封洛州侯的书信,特来呈给李大人。”
……
隔日清早。
李钩铃想了一夜说服父母的对策,完全没能派上用场。
李老爷直接态度大变:“我与你几位娘亲叔舅盘算了一夜,眼下格局,乌恒兵力不足、确非久恒之地。卫留夷也不是明主,咱们家不如抓住机会,早早创下一番事业,将来拜相封国、光耀门楣……”
大夫人:“昨晚可让铃儿受委屈了。瞧这憔悴的,快先吃饭。”
“……”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钩铃很小心地喝一碗肉粥稀饭,迷惑家人为何一夜转性。
忽然余光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激灵。
“你怎么在这?!”
沈策不仅在,肉粥稀饭上还比她多了一颗蛋。李府素来简朴,这就是招待贵客的最高规格了。
二夫人:“阿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洛州纳了这般俊俏有才的夫婿,怎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大夫人:“书记官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你这么偷偷摸摸,实在委屈了人家。”
李老爷:“沈大人放心,李府定择良辰吉日、明媒正娶。”
李钩铃:“???”
饭毕,李钩铃急不可耐拎着耳朵将人揪出去:“一大堆事,我已够烦的了!”
月华城主给她的任务,可是让她在短短几日内在乌恒变天啊!
沈策既是特来辅佐她的,能不能不要反手添乱?
沈策笑意一如既往的烦人:“一码归一码。”
“乌恒李氏嫡女生性凶猛,旁人不敢高攀,偏偏沈某不怕死,想要贪图荣华富贵。丈人一关已经过了,李将军还是不要挣扎。”
李钩铃:“滚滚滚。”
“沈某福气了。第一次见李将军,就觉得将军气质卓绝、前途无量,若能跟着将军必一辈子不愁吃穿,如今得偿所愿,在下绝不会放手的。”
李钩铃:“烦死了!想都不要想!!!”
……
数日后,南越王都陌阡。
卫留夷和宁皖侯被圈禁处,在南越王府的一处落锁别院。
三层外三层的庭院深深,秋蝉鸣叫声声烦。
最初几天,宁皖侯叫骂、乌恒侯发疯,一个要见南越王伸冤,一个要见月华城主,声声不息。
但没人理。
月华城主在一连晾了他们好几天后,才派人送来笔纸文书。
他要宁皖侯抄一份亲笔承认自己多年奢侈、霸占良家、搜刮民脂民膏等等的“罪己诏”,写明其德行有失,甘心将封地宁皖交还南越王处置。
而卫留夷那边,则是要他承认能力不足、治下不严,因天下格局复杂,乌恒暂由擅战的大将军李钩铃暂为接管。
一信释兵权。
“两位大人赶快亲笔抄好吧,也别为难小的们。月华城主说了,抄不完谁都没有饭吃。”
宁皖侯气死,当场撕了书信:“我,宁皖世家。宁死不屈!”
慕广寒听闻眼皮都没抬。
“随便他。”
饭食真的停了。
宁皖侯开始挨饿。但他一向养尊处优受不了罪,不过饿了两三天而已,就已经头晕眼花撑不住。终于在第三日傍晚,灰头土脸把书信拼起来,边哭边骂边抄手谕,只为混一口饭。
卫留夷则刚烈得多。
绝食以抗。
……
有人宁死不屈,慕广寒也不介意。
虽然眼下,两位州侯活着,是比死了更好用些。但万一真的死了,其实也不影响什么。
不过,为了阿铃能在乌恒行事方便,他权衡了一下利弊,还是决定亲自来找了一趟卫留夷。
共处一室,卫留夷明显憔悴、唇色苍白,望过来时,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分明压着翻涌的浓烈的情绪。
慕广寒:“……”
难以想象,时隔那么久,他在那人的难堪、愤怒中,竟还隐约看到了一丝余情未了。
有人还留在原地没走远。
可他,则早已不知向前走了多久,早看不到来时的路。
清冷小院,几案之上,一杯清茶。
月华城主:“阿铃已经占领郢都等地,只等你一封手谕。”
“我知道,你自恃乌恒百姓爱戴你,不肯服气。”
“所以,今日我特来告诉你,你再不签手谕,之后会发生什么——”
“……”
“第一步,我会让南越王直接下诏,揭发你与西凉勾结谋逆。顾苏枋这么些年休养生息、体恤百姓,民望在你之上。他又是南越王上,亲下诏书,百姓无道理不信。”
“第二步,我还会给西凉王好处,让他同我共演一场戏。”
“劫烧乌恒过冬粮,引洛水灌入水畔城池,再派兵攻打。到时大军压境,百姓大难临头,阿铃自会带兵奋勇抗敌、大家同生共死、众志成城,大获全胜。”
“到时百姓感念李将军功绩,又还有几个人会记得,不在乌恒的你?”
慕广寒说完,幽幽喝了一口茶。
顶着一张满是伤痕的脸,毫不客气地望着眼前人。
正因为……卫留夷本质上,是个“好人”。
这样的人,最不愿清白之身,却惨遭抹黑而身败名裂。而以他素来的爱民如此,亦绝不希望看到生灵涂炭。
这是最有效的威胁,双管齐下。
毫不意外。
慕广寒果然地在男人眼里,看到了震惊、迟疑、疼痛、不信……
以及强烈的厌恶与鄙夷。
哈。
不意外,单纯善良、爱民如子乌恒侯,又怎能忍受月华城主“变成这副丧心病狂、不择手段的模样”?
慕广寒笑笑,继续品茶。
他就当这是夸奖了。
……
一个人,只有在他掌心向上、小心翼翼地渴望从对方手里讨得一丝喜爱时候,才会在乎另一个人的憎恨、厌恶。
而如今,却是他居高临下,一句话可以随意决定乌恒侯的生死。
因而,此刻他再看他,就有如悠哉逛花市鸟市时,看向一些笼子里折腾的小玩意儿。
漂亮,脆弱,无力,叽叽喳喳。
或许他心情好时,愿意伸出手指逗一逗。
心情不好了,便是小东西叫破喉咙也视而不见,全然无波无澜。
以民生拿捏卫留夷,果然一拿一个准。
月华城主很顺利地,就盯着卫留夷颤抖的手,看他在屈辱中亲笔写下了那份手谕。
待墨迹干了,月华城主对着夕阳满意地看了一遍,叠好收入袖中。
满院落了枯黄。
他起身要走时,袖子被扯住。
“阿铃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她怎么可能……她怎么会……”
“她怎会背叛我,你都同她说了什么?是不是哄骗了她?”
“……”
慕广寒一时被此人荒谬到说不出话。
见他不言,卫留夷更加急促,眼眶屈辱地微红:“当年,你在乌恒时,就一直,刻意同她交好。又私下在意钻研乌恒的山川交通,城防布置,民风习俗……”
“你、你是否……”他声音涩哑,几度说不下去,“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
“从一开始到乌恒,就不是为我,只为了……算计今日。”
慕广寒:“是。”
卫留夷愣住。
秋风微凉,扫下一桌枯叶。他俊美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兀自摇了摇头,忽然大口呼吸,甚至蜷缩了身子,好像痛极。
“不,不会的。”
“你骗我,你不会……”
他喃喃:“你骗我,阿寒才不会那样对我!”
慕广寒漠然看着他发疯。
完全没有任何感觉。都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还在乎,谁还记得。
“不是……”
“你不是,你不是他。”卫留夷跌撞起身,无限悲凉,“你不是阿寒,我的阿寒他不是这样的。”
慕广寒抬起袖子,不给他拽。
他这袖子,可是邵霄凌特意拜托书锦锦做的,暗缀的一些珍珠细线极难缝。要是不小心扯坏了,洛州少主肯定又要抱怨他许多天。
“你不是他!”他越躲,乌恒侯整张脸越是狰狞扭曲:“你不是,他在哪?你把他还给我……你把我的阿寒还给我!”
一阵香风扫过。
洛南栀目光如水,一把抓住乌恒侯的手腕。
几下制住他,丢废物一样丢开。邵霄凌亦跑上来:“阿寒你没事吧?”
慕广寒摇头。
适才残阳如血,十分凄冷。然而转眼,他孤家寡人就变一家三口,就连重新看那夕阳血色,都从中看出一丝暖意来。
邵霄凌:“卫留夷你就别演了,如今一切,还是你之前所作所为的报应?要怨怨你自己有眼无珠去!”
洛南栀则道:“当日之事已是过去,如今月华城主所为,绝非出于个人恩怨,还请乌恒侯莫要太过介怀。”
两人正好说的完全相反,却是同时开口。
一时双双皱眉,面面相觑。
……
慕广寒回到枫藤小院时,黄昏已尽。
小院的小厮也名唤枫藤,是个活泼能干的雀斑清秀男子:
“太好了太好了,回来的正是时候,晚膳刚好,有主子最喜欢吃的芙蓉樱草糕,和奶汤胖黄花鱼!”
邵霄凌:“真好,我来蹭个口福!”
他像是饿坏了,说着就毫不客气地坐下。糕饼刚刚上来,更是马上就一连吞了两个。洛南栀叹气,一直给他倒茶水劝他慢点。
“洛州双璧”在一起时,总像一幅画。
一个傻,一个愁。
无比和谐,又治愈人心。
慕广寒抿了一口香甜的黄鱼汤,问他俩:“今日你们两个在都,外累坏了吧?”
“一切可还顺利?”
……
这几日,洛州侯和大都督双双繁忙得很。
全因月华城主。
本来初到王都,一行人此次的任务,无非是“胁迫南越王明抢另外两州”而已。
这一票已经干的够大了。没有指望更大的买卖。
万万没想到,因为之前洛州对西凉之战的大胜,让“月华城主”在南越王都声名鹊起。无数名流权贵都想要攀附结交、一睹风采。
与西凉王都格局相似,南越王府也环绕着各种贵族世家。
很多虽不是州侯、城主,但论血统,比邵霄凌、洛南栀家族还要源远流长,也都多年经营,不仅有厉害的生意、盘口,有些甚至拥兵买马、富可敌国。
正因如此,这些人勾搭月华城主时,也往往十分舍得大手笔。
送车、送马、金银古玩、名家字画。
更有甚者,“投其所好”。
直接给他送美男。
慕广寒至今记得那日他在某高门家中吃完席,出来的时候只见外列一派崭新马车,配着光天化日下十来个年轻曼妙、环肥燕瘦的纱衣半裸男奴……的冲击场景。
送美丽男奴也就罢了。
还有不少高门贵胄的著名美男子,自己送自己!
短短几日,月华城主可谓历经人生前所未有的绝美待遇——收到的折柳送诗、衣物宝石,堆成一堆,各色美人请他喝酒游玩,甚至还有人红着眼,在他面前演得一副情真意切:
“其实当年,在下就早对月华城主情根深种,只碍于城主与南越王婚约,才一直按下不表。在下这么多年孤身一人,都是因为等城主啊啊!”
慕广寒:“……”
多亏他不是鱼的记性。
犹清当年他在陌阡时,虽然也一直在帮南越女王打仗,但所有功绩都记在了当时的小世子名下。又加深居简出、为人低调。
那时在众人心中,他不过是个长得丑、羞于见人,又在种种原因下高攀小世子订了婚,但根本就配不上小世子的“月华城区区算命神棍”。
没人拿他当一回事,就等着看他想吃天鹅肉吃不到的笑话。
结果,才过几年?
他“一朝得势”,当年的妖魔鬼怪,都统统变成笑脸面孔来献殷勤了。
把他当傻子呢?
更别说这些献殷勤之中有些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这几位兄台难道不是,多年前早就成亲了?”
他当年还跟着顾苏枋一起,吃过这其中几个追求者的喜酒。邵霄凌也有差不多的记忆:“我也记得他是成过亲的,那次我爹我哥好像都去了!”
然而,对方就是咬定独身、死不承认。
慕广寒好奇之下,不免让人去私下打听一下。
得到的结果精彩纷呈。
有些人,真就只是看起来人模人样、风度翩翩。实则为了攀附新贵、家族荣耀,那可真是见风使舵鬼话连篇,什么恶心事都能做出来,抛妻弃子、连夜送走,更有甚者行为无耻糟心得让人都不想提。
被拆穿后,还继续死不要脸。
问就是“当时年轻不懂事”。多番试探月华城主不肯要自己,就又去找族中年轻好看的侄儿、族弟继续上。
总之就是目标明确、绝不气馁。
此等吃相,真就百鬼夜行!
慕广寒是真没想到,他的人生中也会有朝一日……怀念曾经遇到的那些真性情、不喜欢他就不肯碰他的前任们!
那些人,可真有原则啊!!!
哪像如今这些?
一个个分明熟读《月华城主风流史》,果断冲着月华城主的弱点就来。
顶着一张好脸,张口闭口、明示暗示,就是许他一生一世。世家公子都能毫不犹豫自降身价,爽快地表示愿同他联姻、交好、为家族荣耀一辈子讨好伺候他。
至于他一直以来被人嫌弃的的难看、舔狗等等问题……
仿佛突然间,再也没有任何人在乎。
慕广寒:“……”
可见权势利益这玩意,可真是个好东西。
也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甚至能改变众生本性,把他这个鬼大变活人,更能把一大堆活人变鬼,不惜捏着鼻子讨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