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慕广寒打定主意,紧握黑光磷火暗暗起咒,袖下微风浅起。
姜郁时立即觉察他的意图。目中精光一闪,便如幽魅般直扑而来,一身蓝衣燃起青色鬼火,利爪如闪电般就要伸到脖子。
何常祺忙推了慕广寒一把,并下意识反击,被慕广寒一声吼住:“别!”
那声音醍醐灌顶,何常祺堪堪收势。然而发力太猛,一阵劲风反噬,手肘还是被划出一道浅浅伤痕。
慕广寒则全程未动分毫。
只静静站着,袖下淡淡月华燃起,有如点点萤火。萤火月华逐渐凝结,将他身后众人包裹其中。
水月幻术,其实真不算什么高等幻术。
所以才会至今没有被这个仙法衰落的寰宇天道完全压制,仍能被能一些普通修行者使用。比之前国师所用的控尸、天眼、黑水等法术,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奈何,慕广寒手中这块黑光磷火月华实在太少,竟连这等小阵都无法彻底破除。只够撑起须臾裂缝,将身后人等送出幻境之外。
“阿铃,何将军。”
“你们出去以后,立刻向雾瘴外走,与燕王汇合后一同回防主城。谨防类似法术侵袭南越、西凉!”
“这幻境最多三五日便会自行衰退。我死不了,叫燕止不必挂念。”
“城主……”
月华彻底笼罩众人,一丝轻微的天旋地转。
随即,月色散去,周遭一切好像没有变化,唯独眼前慕广寒的身形变得有些透明。李钩铃皱眉伸出手,而手竟直接透过了他的身体!
“这!”
“别怕,这不奇怪,”慕广寒道,“你们此刻在幻境之外,与幻境中的我自然碰触不到。好了阿铃,莫要在此逡巡逗留,快上马。”
“……”
两年的信任默契,李钩铃点了点头,不再迟疑翻身上马。
离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古朴的青瓦祠堂——只见大门洞开,祠中牌位井然,再没有之前的尸山血海。
而案台上,亦只有一些已经放坏了的瓜果贡品。并没有任何尸骨、人头。
适才一切真只是一场噩梦。
“……想走?”
姜郁时声音阴冷,眼中狠戾闪过,霎时一道黑光火伴着阴风瞬间吹得他衣摆簌簌翻飞。只见他广袖一召,脚下无数木藤破土而出,如同千万只鬼手乱跳挥舞,所过之处飞砂扬砾。木藤被暗黑焰火裹挟,有如道道尖刀,直直向众骑兵袭去!
“!!!”
好在何常祺、李钩铃身经百战、训练有素,双双一拉缰绳,便踏着翻滚地面带队向雾瘴外奔袭。
“阿寒!你自己……要小心!”
李钩铃话音尚未落尽,被藤蔓破空声生生截断。树枝锋利狂暴,在她面颊划出道道血痕,她长发散乱,却目光如电,手握银枪无数次将席卷而来的木蔓砍断、砍碎。
何常祺亦从旁援护,两人配合默契,合力为骑兵们开辟出一条安全通道。
而幻境中心,藤蔓则如潮水疯涨般铺天盖地向慕广寒袭来。那枝叶粗糙狰狞,此起彼伏而遮天蔽日。如惊涛骇浪,又像蝗虫过境。树枝道道鬼魅纹路,更让慕广寒一时幻视那日满愿幻境里的无尽树藤。
满愿幻境中,洛南栀曾告诉他,击杀藤蔓的门道是别管枝蔓,追根溯源从根部砍。
但,既要追根溯源……
不如直接对付就在眼前的罪魁祸首!
这么想着,慕广寒拔出望舒剑。只是一念,剑便在幻境中竟瞬间变换成了一支银光熠熠的寒冰铁索。锁链寒光一闪,竟真的成功锁住了姜郁时——
在水月法阵之中,伤害他人都会反噬己身。但倘若他的发心只是想要“控制”,而不存任何“伤害”姜郁时的心思,是不是就有空子可以钻?
事实证明,如他所想!
“姜大人,莫要白费力气。”
慕广寒气喘吁吁,用力将姜郁时捆住压在地上,庆幸这个幻境对于脑子越是清醒的人效果越是不济。
亦庆幸自己早不再是五年十年前一般,那样入戏过深、事事耽溺。否则,这水月幻境之中种种,只怕真能侵蚀他的意志,让他崩溃,发疯!
而不会是如今这般,听到的看到的,始终只有一颗兔头。
……
姜郁时自己结阵,却反被慕广寒挟制,不甘愤恼可想而知。
身边无数藤蔓,枝叶丛生、蠕动翻滚。
地面像是不存在了一般,两人一时都被抬到空中,颠簸于树藤之间,摔得东倒西歪。慕广寒手中,始终不放姜郁时身上铁索。而姜郁时则剧烈哼炸,眼中精光有如炽电,有血有恨。
那个恨,一直是慕广寒最不能理解的。
“……”
他抓过姜郁时,逼他与自己对视:“姜大人,月华城与北幽华都,过去二十多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而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踏足洛州,仅仅两年!”
在此之外,他与姜郁时从头到尾,根本一面都没见过,一句话都没说过,遑论恩怨。即使是北幽红盖头那回,他也不过是在寻洛南栀的途中,被恰好卷入西凉与北幽的战事。
那日即便没有他加入,西凉仍然能够一夫当关。
所以,他跟国师,到底哪里来的血海深仇?
“姜大人,我一直心存疑惑。”
“您到底,恨我什么?”
“……”
回应他的,是姜郁时毫不掩饰的笑声,响彻这个结界,状似疯癫。
“我恨你什么?”
“啊哈哈哈,哈哈哈,你问我恨你什么!”
下一瞬,他眼中闪过恶狠狠的光,竟一口朝慕广寒的喉咙咬过去。
血光一闪,伤人者立刻就遭到反噬,姜郁时身体僵硬、双目暴突、吐了一口血,那张俊美的脸骤然变得无比狰狞。
可即便如此,他却竟全然不顾反噬痛苦,再次挣扎着想要撕咬慕广寒。二次反噬,他脸上出现道道血痕。他却毫不在乎继续疯狂狞笑!
“你问我恨你什么,呵——”
“……”
慕广寒背上一阵寒意。他几乎要怀疑,在他那些不清的记忆里,是不是真的干过把姜郁时的面把他全家杀光之类的恶事。
不然,什么样的血海深仇,才能让一个人发疯到这般程度?
“卫留夷。”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深吸一口气,扯下一块衣袖堵住那张流血的嘴。
国师既已疯成这样,他不愿意过多纠缠。而是用力捏住那张脸,盯着尸身眼眸,喊身体原主的名字。
“卫留夷,你醒一醒!”
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因为之前,他曾叫醒过被控尸的洛南栀。只可惜……此刻他身上,并没有“铃铛”那等重要的羁绊物,但好在,他曾跟卫留夷一起过大半年!
“卫留夷,你想想阿铃,你的青梅!”
“还有你的表弟叶瑾棠——你不是一向最宝贝他了么?你醒过来,我回去就叫燕王放了他!他还活着,如今只有你能救他!”
“还有,你是乌恒侯!!!”
“你曾跟我说过,一生所愿只想守住一方水土、让乌恒百姓偏安一隅!这些你都忘了么,振作点,卫留夷!”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四野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安静。
“呜,”卫留夷眼中一抹晦涩,他捂住头,痛苦地哀号起来,“放……开我,头好痛。”
“卫留夷?”慕广寒眼中燃起一抹希望。
纵然,当年他们的那段关系收场惨淡。但卫留夷待他不好,并不代表本性就不善良。至少他确实是真的在乎阿铃、叶瑾棠,在乎乌恒百姓!
“卫留夷!醒醒,你认得我么?”
“阿寒,我……”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卫留夷的眼神再次发生了变化。那隐含着痛苦的眼神,再度被姜郁时眼底弥漫戏谑血光的黑瞳所取代。
国师嘴角幽幽弯起,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你真觉得,凭你能叫醒他?”
他的声音充满嘲讽,仿佛在嘲笑慕广寒的徒劳无功。
“月华城主,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也不想想若不是你将他囚禁,他又怎会落在南越王手里、被杀殒命?乌恒侯不知道多么恨你!还指望他醒来帮你出这幻境?简直可笑!”
慕广寒面不不变,心下却一阵沉重。刚想开口反驳,突然后心一阵剧痛。
“……”
疼。
他低下头,身后一根藤蔓,竟贯穿了他的前胸。
肆意而生的枝叶在他血肉中狠狠撕扯、掏抓。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衣衫。
一种阴影一般的感觉……那种仿佛被困在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里的窒息感,也铺天盖地再度袭来。血水流出,浸湿了前后襟。
一阵眩晕,慕广寒喉头一甜,咳出了一口血来。
好在……
他过去疼痛的经验多了。
以至于在这等发颤、痉挛的剧烈疼痛下,还能咬牙分出心神思考。这既是水月幻境,藤蔓若受姜郁时控制,则伤害他时没道理不同时反噬。而倘若藤蔓不受姜郁时控制,刚才那一下则理应将两人同时贯穿。
为什么只攻击他一个。
是谁,怎么做到,只让藤蔓攻击他一个?
除非。
慕广寒低低喘息,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循着姜郁时目光望去,果然在丈外之处,有一道女子的纤纤白影。
那真正操纵藤蔓的主人,有着一张清丽白净的脸庞,有如雪中寒梅冷艳孤傲。只见她轻轻扬手,又有道道藤蔓如灵蛇袭来,擦着堪堪躲过的慕广寒的脸颊,落下细细血珠。
慕广寒虽从未见过这女子,心下此刻已有一二——燕王说的那个国师身边的女祭司,应该就是她。
好像凭空出现在国师身边,之前没有任何人听过她的存在,来历十分莫名。能力更是诡异莫测,竟能在水月幻境中随意操纵藤蔓攻击,而不受丝毫反噬!
那女子白色绡衣、飘然而至,一个弹指便解开了束缚在姜郁时身上的冰寒铁索。
然而,重获自由的姜郁时眸中却无半点喜色,反而责备她道:“来得太迟!”
白惊羽微微低头,恭敬回禀,“属下知错,因之前在西凉时,遇到了些难缠守军。耽误了半日。”
说着,她掌心一翻,只见白皙手中悬浮着一颗浅月光色珠子。
珠子带着裂纹,里面有液体晃动,猩红如血,透着丝丝不详的黑红之气。
慕广寒脑子轻微嗡了一声。
仿佛又有什么……被遗忘、但重要的记忆,闪掠而过。恍惚之间,他觉得他似乎应该知道这珠子是何物,但身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呼吸都显得混沌,一时又想不起。
“这颗月珠之中,已存了炼化的东泽、西凉、南越、北幽镇各上千条活人之魄,”白惊羽的声音冰冷而平静,“要启动‘浮屠之阵’,只差最后一点月华。”
浮屠……之阵?
慕广寒耳边又是一阵嗡鸣。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直刺脑海深处。眼前骤然闪过一些不知何时的画面碎片,几座宁静村庄之上,数道血虹横贯高空,刹那间飞沙走石、暗无天日。紧接着一阵浓重血腥气息席卷一切。
然后,整座村庄的所有活物都消失了。
男女老幼,猪羊牛马,鸡鸭鹅鱼。
无一幸免练就成一颗颗凝固的血珠,飞入月光色的珠子里……
“……”
跑!
那是这一刻,慕广寒唯一的念头。
他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将自己被藤蔓贯穿的鲜红皮肉生生撕扯出来。而身边,白惊羽只是转着一双明眸凉薄地看着他的徒劳挣扎。
“只差一点月华,”她抬起手,“还要麻烦城主,借出一些。”
来不及了……
随着她手势落下,一道天雷血光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劈在了慕广寒重伤的躯体上。
大地震颤。
一道巨大的阵法,沾染着血,流动着月色与扭曲的符文,从他那被劈得周身瞬间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的身体旁边生腾而起。
眼见就要拔地凌空。
慕广寒睁大眼睛,咬牙吞下一口血,在铺天盖地的强大阵术雷光轰击之下,仍用尽全力努力试图从手中已经耗尽术能的黑光磷火中再次汲取一丝力量,以图阻止那个法阵!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那法阵的力量充沛无比,黑光磷火的一点点拖拽力量,在它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九牛一毛。
瞬间,天地之间无尽尖锐雷声,就见波流涌动、裹挟着腥风血雨、鬼泣森森,光焰大盛。
那法阵被黑红色的烈火裹挟着,直直耸入云霄。在原本只是阴沉着一道红色伤痕的天际上,直直撕开了一道巨大的、暗紫红色的裂口!
……
结界外,李钩铃一把拉住嘶鸣马缰。目光盯着那裂开的天空。
“那是什么?”
他们一路奔袭,好容易把木蔓和白雾甩在身后。
然而此刻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黑云翻涌、血色滔天、苍穹裂变、地狱门开一样的可怖狰狞景象。那天空似乎长出了狭目,带着世间无数怨毒愁苦,静静注视着人间。
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李钩铃下意识几乎想要策马回头,却被何常祺拉住。
“可,城主他……!”
“你以为我不急?”何常祺咬牙,“城主若是在我这出了事,你觉得燕王会不会弄死我?”
“但他既舍命换我们出阵,我们决不能给他添乱。这样,我之前在北幽对付国师时,曾找人学过一些破阵之法。不如李将军你带兵回防洛州,我去周边寻阵脚破坏掉。或许能让城主早些出来?”
李钩铃点了点头:“可你一定要量力而为!”
何常祺:“嗯,你放心!”
南越。
祭坛深处,洛南栀猛然睁开浅色的瞳。
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迅速蔓延,仿佛要将整个南越都笼罩其中。洛州城中,邵霄凌大半夜被哭喊声吵醒,一路冒着寒风披着衣服上了城楼。
就只看一片从未想过、恐怖骇人的景象。
黑色的天空之上,横着枝枝蔓蔓、红色的巨大疤痕。
仿佛无间地狱开,无数沉沦了百年的鬼魅从里面四散逃逸、奔涌人间。而在安沐城外不远、风水葬地平山之上,此刻阴火森森,百鬼夜行。
无数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僵,正大批量向安沐城下汇集,侵袭散居在城外的村落、百姓。用他们白骨森森的腐烂手齿,残忍地抓住活人啃食。有些更已经到了城下,正在往城上爬!
洛州守军就算打过仗,又有谁见过这等景象?
到处惊慌失措、纷乱一片。
城上,传来邵明月稚嫩的声音:“大家结阵紧靠,从东南攻击,不要慌!僵尸不懂兵法!”
城下,钱奎和小黑兔各自拎着铜锤武器,已在跟那些尸体鬼魅大战三百回合!
哭喊尖叫,空气中到处浓重的尸臭鱼血腥味……
这样恐怖至极的场景中,南栀,不在。
阿寒,也不在。
邵霄凌:“……”
他只能靠自己想点什么办法。他是洛州侯,他有责任回护一方。不能慌!耽误一刻,城下就又有人死。得立刻想出什么办法才行!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他并不熟读兵法,亦没有捉鬼道法。当洛州侯的日常,也就是围观洛南栀和慕广寒有多厉害。而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功绩,无非也就今年治水、当年战时去西凉当人质,还有……
还有当年在火祭塔,烧掉西凉二十万大军。
“……”
“用火烧!火攻!!!!”
对啊!阿寒说过,遇事不决就火烧。而且,以前西凉王都遭遇尸将,燕王也是用火烧的!
肯定有用,僵尸被砍手脚还能动作,但烧完就只剩灰了!
西凉守军接了洛州侯命令,一时间,城下烽火四起。火光之中厉鬼嚎叫、焦黑,很快就被火焰吞噬殆尽。
邵霄凌:“太好了!”
他拎着战斧,翻身下城墙,迅速与小黑兔配合起来。
引导百姓疏散,并不断将僵尸合围在火场之中。眼见着鬼叫声渐熄,战况一切向好,却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絮絮簌簌,落在他肩上、头上。
雪。
下雪……?
他抬起头。隆冬,天裂。安沐城天降大雪。
雪如鹅毛,安安静静,纷纷扬扬,漫天漫地,却是一下子就这么湮灭了明火。一时间,可怖的鬼叫再度此起彼伏、四面八方令人遍体生寒。无尽黑夜中,僵尸潮水般包围而来,很快将邵霄凌同小黑兔包围其中。
邵霄凌只能与小黑兔贴着背,奋力抵挡着四面八方的攻击。
渐渐,他能感受到自己握着斧子的手指颤抖,亦能感受到那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西凉小鬼,此刻也是强弩之末、毛骨悚然。
城楼之上,邵明月一脸焦急喊着:“小叔!阿燕!”
他看得清楚,包围圈外,钱奎等人铜锤挥舞,已砍翻了无数僵尸,腥臭污血溅了好远,却死活进不了包围圈救不了二人。
而周遭僵尸,还在源源不断涌来。
谁能……
谁能来救救小叔、救救燕扑朔!
包围圈中,厉鬼弓身尖叫着,利爪一把打掉了邵霄凌的长斧。眼见着下一刻,洛州侯的脑袋就要被那利爪戳个窟窿。
电光火石之间,邵霄凌很是不甘——算命的明明都说,他这辈子福大命大、气运滔天。
他的结局,又怎能是这样?
太不精彩了,他不能认!
就在那一瞬,一道力量拉着他往后一坠。
随即,他落入一个怀抱。那人一袭月白祗服、广袖飘飘。清眸锐利,清雅霜寒。在此刻黑红的天空之下,只有他身上有清透的月色,如雪如诗!
“南栀舅舅!”邵明月惊喜地喊道。
洛南栀并非一个人赶来,在他身后还有一支整齐划一的军队,全队雁麾白服、装备严整。原来南越火祭塔本就在洛州和乌恒两城交界之处,他感受到洛州出事,竟是特意调了文隽将军的乌恒守军同来救援!
“南栀……”
那一刻,邵霄凌心里想的明明是哈哈哈我有救了。可一张嘴,却是“呜呜呜呜呜!”像是找到了依靠般,一头撞进洛南栀微凉的怀抱。
他们不常拥抱。
邵霄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蛮喜欢抱人,慕广寒、拓跋星雨,甚至才认识没多久的师远廖,他都常爱动手动脚。
但唯独南栀……
明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他却很少伸手“亵渎”他。
洛南栀也不习惯这样拥抱,微微僵硬,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不哭。”
“不哭,你做得很好。”
“别怕,我来了。没事了。我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直到最后。
乌恒兵马严整有素,清理僵尸。耳边却又有人惊叫:“看天,天——!”
洛南栀浅色的眸子望向天空。
只见远处夜空,缓缓升腾起一道巨大、旋转的月光色符阵。那符咒冲破黑云,几乎将黑夜照成白昼,道道金光与巨大猩红的苍穹裂口辉映,那画面震颤人心。
随即,一声雷鸣巨响。
那裂口骤然撕裂成七八块,整个天空几乎都在滴血。情状骇人,令人悚然!
……
水月幻境之中。
藤蔓之下,慕广寒血流满地,染红了身下的土地。整个胸腔也被彻底穿透。
然而,这种几近粉身碎骨的惨状,却并非是天雷继续击打所致,而是他自己主动攻击幻境全力以反噬的结果。
因为……总不能一直在此,被邪阵吸取月华。
与其被狠狠榨取,还不如直接死回月华城。可谁成想,当反噬的火光穿过身体,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后,他却还是没有死成。
是,还不够么?
他咬牙,又死撑着试了几次,却仍旧无法摆脱现世束缚。
为什么连死都死不掉……
一片冰冷的茫然中,有什么可怕的、深入灵魂又不愿回想的痛楚记忆,悄悄窜上脊背。类似的事情好……在哪里发生过,他痛得不想活,无尽反复的折磨,却无论如何也求死不得。
可他想不起。
那段记忆彻底空缺了,无论怎么拼命回忆,都想不起。同样,“浮屠之阵”的名字,也莫名熟悉。
是不是曾经,在什么时候……
他也是这样虚弱万分,被摁在法阵里,无情萃取月华。于是本应该是守护天下万民的月华城主,却成了万恶阵法的养分,无尽痛苦折磨、挣脱不得。
血水再度涌上喉咙。
慕广寒挣扎着,用仅剩的一丝丝力气,颤抖掐住自己的脖子。
死。
他必须死。
才能阻止这一切,否则……
燕止……
我好痛。
无尽的折磨中,慕广寒鼻腔忍不住一阵发酸。犹记以前每到满月之日,他总是也会这样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后来,在满月的西凉水祭塔中,燕王拖着重伤的身子,一直温柔抱着他安慰,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苦痛。
后来的许多个满月之夜,他很少……再那么痛。
一直以为,是燕王偷偷为他做了什么。
他一直,都还没来得及问他。
好在。
鲜血从口中不断呕出,痛苦难当中,慕广寒微微勾起唇角。
好在,就算他死了,也能在月华城中再度复生,到时候……到时,他再去问燕止就是了,问他为什么可以让他不痛。
然而耳边,姜郁时狰狞的声音有如鬼魅:“别尝试了,你是回不去月华城的。”
慕广寒的心脏如遭重击,狠狠跳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姜郁时,连月华城主不会死的秘密知道?慕广寒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是从哪里得知的?
似乎是看出他所想。姜郁时眼里是一片沉静的疯狂。
“奇怪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死?”
“奇怪我用何种方法将你束缚在这里?哈,那当然是因为——曾经,我就这样把你绑在阵中,一点点折磨过!”
“可是。”
“可是,你这个人啊,即使是把你凌迟、剔得几乎只剩白骨,你竟然……也没有疯。”
“还在想着,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哈,哈哈哈。”
“可真是个情种。所以,想让你疯掉其实也非常容易——不是伤害你的肉体,而是毁了你的心。月华城主不会‘死’,只有将他逼得彻底崩溃、绝望、疯掉,只有毁了他的心,才能彻底毁了他!”
“后来,你果然还是疯掉了……哈,哈,疯了,变得和我一样,坏掉了。”
他说着,形容疯癫地抬起暗紫色衣袖。一团白雾聚在他身侧,里面透出法阵之外的景象——暗红的天际之下,一只海东青影子穿破长空。
燕王披风黑马,一路穿林而来。
同时,阿铃,与何常祺带着队伍,亦从同一条路对面而去。
按说不出片刻,两队人马就能在星月之下相遇。
但偏偏,只差一个路口!李钩铃转向左侧,何常祺转向右侧。三路人马就在路口错过!
“看啊,你心上人的运气,好像每次都是这样。”
“只差一点。”
“……”
“人人都说,西凉燕王所向披靡,没人杀得了他。”
“但若是让他……在水月幻境里,自己杀了他自己呢?”
“不知道城主,会不会因为他,再心碎癫狂、崩溃绝望一回?”
“……”
姜郁时戏谑阴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而滋生的藤蔓,亦同时再度穿透慕广寒残破的身子,将他整个人穿骨吊起,捂住他的嘴,让他动弹不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燕止……
慕广寒口鼻血流不止,周身仿佛寸寸分筋错骨,胸口更好像压着千钧巨石喘息不得。痛到意识模糊之间,耳边始终是姜郁时的大笑,可笑着笑着,那声音忽远忽近,竟似乎又有了些类似哽咽的低泣。
“凭什么啊……”
声音低沉绝望,满是痛苦不甘。不知是记忆、幻境,还是现实。
“你这一世,明明……什么都同我当初一模一样。一样的丑陋,一样的遭受不公,一样的被欺凌、被孤立磋磨。一样的不被人喜爱,一样的疯掉,坏掉。你,活该如此,我就是要你跟我遭受一样的苦楚!!!”
“可凭什么,你事到如今,竟还是一点没有变。”
“凭什么啊。”
“我要的,是你和我一样,永世沉沦,看不到半点希望……”
“可你明明都疯了,为什么还能好?为什么还能无忧无虑、活蹦乱跳!”
这些话语是什么意思,慕广寒已经无力去思考。他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可就在即将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却听到了结界外燕王的声音。
白雾之中,流淌着淡淡月色,水月幻境之外燕王下马。
西凉王一向比常人敏锐,似乎注意到了环境有异,微微皱眉。慕广寒心力交瘁,血水流下来,流到眼眶里。
别过来……
燕止。
别来,快走。
这么多年,他们那么多次,总是心有灵犀。
“别过来……”
结界外一阵鸦鸣,燕王忽然歪了歪头,后退了一步。
走。
然而下一刻,就如同当年祭塔一跃而下一般,他手执法杖毫不犹豫踏入了幻境。淡淡月色将他银发照成了浅金,仿佛月的碎片。
慕广寒喉间却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同时血泪满眶。
是啊,可他是燕止。
他当然会进来,不顾一切艰难险阻。
那一刻,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有一件事,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月华城主注定命不长,跟心上人成婚其实就是耽误人家。很是不负责任。
但他还是一己私欲,高高兴兴结婚了。
然后安慰自己,反正燕王的命灯也不长,他其实也并不会把西凉大兔子撇下太久。甚至说不定,燕止会比他早走。到时他心态平静地,先替燕王送终。完美。
可是。
一切不过只是自欺欺人。
“平静接受”?根本就不可能。
他们在一起幸福的日子,才那么短。所以,倘若燕王真的死在这个幻境,他想他绝对会立刻变成厉鬼,永生永世变成怨魂缠着姜郁时复仇。
不死不休。
第102章
燕王踏入结界,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血腥味便迎面袭来。
他沉了沉幽眸,循着层林掩映的道路向尽头望。黑沉猩红的混沌天际下,孤立着一座安静诡异、没有炊烟的小村庄。
村中不见一人。
唯独村心湖边,缰石上拴着一匹白马,突兀地几声嘶鸣。此外,就连鸟鸣都无。
那是阿寒的白马。
马鞍上垫的织金流苏座,还挂着洛州都督府大管家书锦锦亲手编的双喜结。马身自带的笼奁里,更有几件慕广寒的随身衣物、漱杯与书籍。
却不见主人。
“……”
西凉虽不尚术法,但燕止也曾听过一些江湖传言。听闻许多障眼法阵都是虚实交织、难辨真假。眼下马儿毛皮温热、村庄布置详实,但在这两件真物之外,又不知有多少幻象正在静待诱人心神。
村中条条青石板路,聚拢至中心隐隐透着黑气的青瓦祠堂。
祠堂内,满院血海藤蔓、肆意蔓延。
燕王不动声色走进大堂。堂内牌位散落、白烛斑驳,无数枯藤在阴沉的房间里织成了一张巨大、沧桑扭曲的鬼脸,合抱着一口漆黑描金的棺材。
一支金色长戟穿透棺木,将棺材钉死在藤蔓上。戟尖的金色利刃上,正滴落着从棺椁里流下的黑红色血迹。
一滴,又一滴。
似乎带着余温,在寂静的祠堂中回响。
燕止眸光暗了暗。
不得不说。若这法阵幻象的目的是乱他心神,那到目前为止,已可谓是相当成功。
棺材里,忽然轻响,一声虚弱的呻吟。
“疼……”
心脏瞬间有如被重锤,冰冷的寒意渗透到四肢百骸。
他走过去,纵然知道幻境之中许多假象,却不敢赌。只能当做一切为真,从一侧小心靠近棺椁,冲着棺角一处暗暗用力。
棺木应声碎裂,棺中之人随即滚落。燕止眼明手快,将人抢到怀中,只触到血迹干涸、几近冰冷的身躯。
他伤得不成样子。浑身皮开肉绽、胸口洞穿。
“……”
无数纷乱思绪扑面而来。
燕止手臂发僵,小心翼翼护着怀中人伤口,不敢动。
他抱过这个人受伤的身躯太多次。
当年,幽深黑暗的西凉水祭塔下的满月之日,这人亦是这样奄奄一息蜷在他怀中,冰冷颤抖、疼得喊不出声。
后来。
月华城主离开西凉,他则派了几个人北上。他要他们务必去月华城附近好好打听清楚,城主究竟得了什么顽疾,才要承受那等痛楚。
月华城路远,探子去了整整一年。
等回来时,已是他大婚待嫁之时。几个人带来的那些消息,直接把他给气笑了。
……要知道,西凉燕王,出了名的云淡风轻、不爱动气。
能把他惹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
天知道他数日后是如何压住一肚子的邪火,一脸淡定穿上嫁衣、去南越、行礼、拜堂。磨着牙等着婚礼结束,某人一脸无辜抱着枕头颠颠来找他。
他真从开门那一刻起,就在寻思盘算怎么弄死他。
蒸着吃还是煮着吃,切丝吃还是蘸糖醋,要吃几天才能回本,要把他在床上蹂躏成什么样子,才算解气。
有人看似很迷恋他,却又没心没肺、什么都瞒着他。
实在叫人恨得牙痒。
燕止本来想的是,先好好欺负他几顿、解一解恨,再细细盘问他月华城那些事。可谁成想真搞在一起后,却是欲念压过了一切,食髓知味、情难自抑,连天只顾着巫山云雨,一时竟还没能来及敲打审问正事就这么分开了两地。
好在这次分别不过是去平定一个小族叛乱。他本以为不过数日、轻轻松松。
慕广寒也这么认为,甚至临行前夜,还扶着腰特意再灯下认真挑选了一个有温泉的城,作为之后小别胜新婚的汇合点。
谁成想……
怀中冰冷残破的人,咳了几声。
呛出几口血后,慕广寒眼眸微张,露出茫然之色。
“阿寒。”
燕止用手覆上他胸口起伏的伤口,身体弯下努力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那愈发僵冷的身体。
“……”
“我来了,不怕,”他将他拢在怀中,喑哑地在他耳边柔声哄他,“不疼,不疼了。”
“燕……燕止。”
“乖,别说话。我带了药,这就帮你止血……”
“燕止,幻境……反噬,你要……小心。不能……动念……不可……攻击……否则……”
他突然失声,青筋暴露,眼睛睁大。
胸口那只金戟幻象骤然化成粗大多刺的木藤,狠狠挺刺洞出前胸。鲜血喷涌,触目惊心。
他则痛到发疯,一时间连呼吸都不会。
燕止脑子里有根弦嗡了一声,像是断了。
周身狂风骤起,席卷金光将两人包裹其中。慕广寒扎在胸口的木藤在金光之下很快沙化、消散,只留下狰狞血洞。
血水和着泪痕,无声从慕广寒眼眶滑落。
这些年,燕王见过很多次他受伤狼狈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如这般痛到魂识模糊、暗淡混乱,茫然绝望中只会无声落泪的模样。
阴风阵阵。
罪魁祸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不远处。
那人身后缭绕着淡淡黑气,紫色暗绣云袍猎猎,在猩红的残云下潋滟幽光、诡异而妖艳。他负手站立,乌恒侯卫留夷的外表下,是一双幽暗冰冷、透着浅浅自负嘲讽的双眼。
那双眼睛燕止见过。
不止这人在北幽操控者洛南栀时,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虽不记得在何时、何地,但他一定曾见过这双眼睛。
那是他厌恶至极的双眸。
厌恶到,必杀之而后快。甚至不惜跟这个人……直接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这个念头从出现的一瞬间,莫名就根深蒂固了。
燕止觉得,他并非冲动,也不是发疯,更没有崩溃。
他此刻很冷静,就只是无比平静抱着鲜血淋漓的心上人,觉得他今天该干的事就应该是不惜一切代价亲手拖着这个人下阴曹地府。
如此而已。
就这么简单。
那,既然心意已决。
他小心将慕广寒放下,脱下披风盖在他身上,温柔拭去他嘴角的血迹。
“阿寒,你乖,先睡一会儿。”
他轻声哄他,随即起身,袖边却被指尖勾住。
慕广寒眼睛已无法聚焦,汩汩鲜血从狰狞的伤处流出。却是用尽了力气,用指尖艰难扯着他的衣袖。
不要。
不要走。
眼前只有一片血红,可骤然失去的温度,却分明镌刻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好像在哪里,他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好像这个人一旦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对他笑,再也不会拥抱他,再也不能用温柔的声音笑着唤他。他最后能亲吻的,就只有冰冷的唇和长发。
别走……
“阿寒,别怕,很快就回来了。”
燕止握住他的手,眼中闪过一抹温柔不舍,将他掌心贴在自己脸颊,缠绵于手心烙下一个吻。
“乖,睡吧。别担心。”
怀中人再无声息。
他则站起身,静静立于在黑暗苍穹之下,不断明灭的光影中。
眼前出现了遥视的,清晰浮现十数里开外的景象。他看见何常祺正在带着一群西凉兵,在山势险峻之处,吊着绳子在山壁上挖法阵阵脚。
山里风大,西凉小燕王一边左挖挖右挖挖,一边翻着白眼、荡悠悠的骂骂咧咧。
几镐子下去,地震山摇。
水月阵法内,阵脚松动使得一阵无名邪风瞬间劲碾过草木。藤蔓崩解、飞沙走石之间,地面裂出几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如此异动,姜郁时心知不妙,疯魔的双眼里登时一片血红。
燕止则手持顾兔杖,毫不犹豫冲杀而去!
杖尖金光飞旋,在漫天藤蔓之中旋起一道月光色的金色旋涡,将周遭张牙舞爪的木藤荆棘全部卷入中心、绞得粉碎。一道刺目的金光闪过,姜郁时被迫闭上了眼睛,待他再次睁开时,只觉胸口一凉。
一切仿佛北幽城楼那回重现,姜郁时瞪大眼睛。
西凉王再度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眼前,毫不犹豫当胸就扎穿了他的身体。血花飞溅,国师不敢置信看着眼前西凉王比上次更加清晰的犀利眼眸,再一次幻视某个他深恨的、难缠的鬼魂!
水月幻境正在崩塌,反噬之力随之削弱。
然而月色法杖穿透姜郁时胸膛时,燕止胸口还是同样被反噬洞开了一条狰狞的伤口,白骨森森、鲜血淋漓。
他低头看了看,无甚表情,并不在意。
抬起法杖,继续平静地一下、又一下刺向姜郁时。
血花飞溅。最后一下,直接像他之前钉穿慕广寒一样,将姜郁时狠狠钉在祠堂高梁之上!
法杖之中,升起淡淡金色月光。
像火舌般席卷,剧烈焚烧着姜郁时身中烈烈黑光,让那身体里藏匿的黑色灵魂发出了不甘的惨叫。燕止则冷眼看他拼命挣扎,灵魂被光芒疯狂如破布一样撕扯。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身子晃了晃,跟着吐出一口血来。
继续。
姜郁时身上遭受十分,反噬在他身上不过七分。
七分,足够他折磨他很久。
他干脆坐下来,目不转睛一直看到黑火渐灭,阵法分崩离析,姜郁时黑色的魂魄碎片嚎叫着金光被逼出寄宿的身体。
地面震颤,那魂魄碎片带着狰狞的不甘,凝聚出最后汹涌的黑火枝蔓,朝燕王狠狠袭来。
燕止不及防备,下意识用手去挡。瞬间被黑火击中胸口。血水沁透背心,喉间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
然而,虽也受了伤。
但他同时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不知何处来的一道金光屏障落在身体四周,替他防御了大部分伤害。
那屏障的颜色与顾兔法杖的金光交相呼应,在地面扬起一阵巨大的烈风,幻境木藤黑火烟消云散的同时,从周边、地面残躯以及地面法阵的残留中,竟缓缓升起点点灿烂的萤火碎星。
那是什么?燕止隐隐觉得熟悉。
心念闪过,他伸出手,那些萤火很快聚拢到他掌心凝团,暖暖地跃动着,像是一堆快乐的小动物。
【乖乖,这个叫什么?】
【……月华吗?你身上的东西?】
一时福至心灵,他哄它们:“你们快回去,回阿寒那里。”
萤火升腾,随着水幻境法层叠崩塌塌,更多的淡淡月色光点升起,全部朝着慕广寒回向而去。在他流血的伤口跃动,凝结,越聚越多。
幻境落幕。
黑火熄灭,村庄安静,天空开始落下细细小雨,像是孤单的哭泣。
雨水打在身上、头上,冰冷黏腻。
燕止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向慕广寒走过去,用披风裹好,抱去房檐下遮风挡雨的小小一隅。
月华融入伤口,成功替他止住了血。燕止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捂了一会儿胸口,又伸手细细查摸他的脉搏。
虚弱但温暖,一下又一下。
重伤僵冷的身体,也终于有一丝丝回温。
这就好……
燕止笑了笑,自己有些撑不住越发沉重的身体,轻轻靠上他的肩膀。
有这些月华,阿寒应该性命之虞。想必待会儿不久,何常祺也会来救他们。只是不知天象变异,此刻西凉、洛州情况如何。可见天下虽定但还不算完,只要那国师还活着,就永无宁日。
那个人到底想要什么,又在阴谋布局些什么……
罢了,这一些等之后,他再慢慢与阿寒商量就是。
意识逐渐模糊。
胸口的伤疼得有点过分,如烈火焚烧。燕止低头看了一眼,此刻的他也算得上血肉模糊,伤得比阿寒还要重了。
不错,挺好。
他要的就是这个。
燕王这人不爱记仇,一般睚眦当场就报。此刻也是一样。
有人笨得要死,不懂好好珍惜照顾自己,让他实在心疼、生气,将心比心,他又岂会让他太好过?这也并非一朝一夕的报复,而是这几年漫长的时光爱恨交加、难以言说的层层怨念,都在这儿结算。
这一辈子,从没有过什么东西萦绕于心。
唯独遇到这个人后,欲念甚重。
想得到他、独占他。
昭告天下还不够,还要完完全全据为己。能够亲吻拥抱还不够,而是要彻底得到他的心。
可他心上的这个人,实在有太多秘密了。心思一层一层,深不见底。逼得他每一回都得机关算尽、兵行险着。
却甘之如饴。
这世上珍贵的东西,很多想要得到,就该是拼尽全力。既想要换取一颗珍贵的心,他自愿付出代价。
雨越下越大。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天空灰蒙蒙无边无际,很像那日他躺在北幽城楼下的尸山血海之中,看到的颜色。
那个时候的他,也是拖着重伤的身躯,疲倦而耐心地等着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人。
此刻的他,亦是如此。
耐心地、守株待兔地,等着终将彻底属于他的那颗心。不急不躁。
指尖微微发痒,他轻轻握住身边人的手,十指交合。太累太困了,想睡一觉。
那就睡一觉吧,等睡醒了,一定得到更多的爱和眷恋。
嗯。
心脏停了一瞬。
燕止:“?”
他睁开眼睛。随即,心脏又停了一瞬。
“……”
细微绵密的不妙预感,他皱眉,将身边沉睡的人往怀里紧紧抱了抱。
不会的。刚才那一下,应该只是错觉。
他的如意算盘,不过是想重伤、装死几日。
阿寒那个人看着无情,其实心软得要死。
骗他一两次,他就会很心疼、很愧疚了,会守着他每天嘘寒问暖。再多骗几次,轻轻松松永远也离不开。
但他只是想骗一骗。
真死了,可就闹出天大的笑话了。
然而心脏再次骤停一瞬,甚至眼都开始些发黑。燕止当即有些焦躁,想要去舔两口阿寒的血保命。怎奈身体也跟着不听使唤,一点都动不了。
“……”
【呀,王上这个命,可是既富贵,咳,又不长啊……】
西凉的某些老半仙,多半是活得腻歪了。可这类预言,不得不说燕止也听得是习以为常——几乎每个算命的,无一例外都说他命灯不好、此生不长。而前代西凉王捡他回家,也是因为算出他富贵命短,最适合给两位雁氏皇子当替死鬼。
但结果呢?
替死鬼后来还不是当上西凉王,把那两只没用的小菜鸟收拾的干干净净?
所以。
哪来的“命”呢?西凉王对鬼神天命从来没有敬畏,他不信命。
直到这一刻,脑子里转起了走马灯。
“……”
燕王的人生从未如此荒谬过。这要是个玩笑,到这可就一点都不好笑了!
……
隆冬时节,南越皇宫被寂冷笼罩,风声凝固。
偌大的地宫寒室,白绫祭幛轻舞,供桌之上香烛冥纸静静燃着,烟雾缭绕。冰棺在寒室中央静静地放置着,万年剔透玄雪透出丝丝寒意,万物冻结。
燕止飘在空中发呆。
原来阿寒哭起来,是这种模样的——安安静静,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
若是没有泪水,看起来就只是单纯地站着。
良久,月华城主哭累了。抱着双臂,靠着棺材,疲倦而萎顿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
这算什么。
新婚燕尔、琴瑟和鸣,红绡暖帐依旧,龙凤彩烛余温。
当年西凉探子在月华城磨蹭一年,打听出来月华城主要为天下献祭。可想而知燕王拿到这种情报,是什么想杀人的心情。
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有人总有一种活了今天、不顾明天的洒脱。经常看着兴高采烈,骨子里又透出来一种平静的绝望。
即要献祭。
还骗他结婚,几个意思?
结了婚,然后呢?不打算负责一辈子,反倒想的是过几年一死了之,还西凉王自由?燕王真的,这辈子还没遇到有人敢这样对他,也算是在同一个人身上屡屡大受震撼、大开眼界。
可纵然被气得不轻。也没想过自己先死,让他也尝尝被人撇下的滋味。
因为。
阿寒很孤单,又怕寂寞。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眼下一切绝非故意,他的伤势按说绝不至于能死。到底是哪里错了?
“……呜,呜呜。”
冰棺旁边,传来泣不成声的可怜动响。阿寒即使睡着,也不安稳。梦中翻覆辗转、孤冷蜷缩。
燕止笑了一声,眼睛却毫无笑意。阴鸷冰冷的样子很是骇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透明的双手。
认真阴恻恻地想,不就是一不小心死了,然后变成鬼了么?
鬼就鬼。
反正如今邪法横行、乱七八糟。他之前一路还听闻许多东泽百姓说看到鬼从地里爬出来。既然如此,别的鬼能爬他也能爬。很难么?
无论如何,不能丢下阿寒一个。
哪怕是做鬼、做僵尸,也要回到他身边。
好在他做僵尸的话,应该也是一具艳尸。有阿寒喜欢的银发、修长手指,应该不太会被嫌弃。
想想之前那个洛南栀当僵尸的时候,有些人还挺宠着的呢?
……
燕止猛然睁开眼睛。
汗水涔涔,浸湿了衣衫。窗外阴雨绵绵,油灯照亮不大、但整洁干净的小茅草房子。房内陈设简朴,却也自然温馨。虽无人影,但茶炉上正小火煮着一锅汤,阵阵诱人香气。
燕止有些恍惚,摸了几下自己,暖的。
心脏的位置砰砰有力跳动,没有一丝停掉的迹象。低头看去,胸口手臂,都裹着厚实的绷带,只有少少几处洇染出一些血迹。他挪了挪,全身剧痛,一只手勉强能动。
但有一只手,已经不错了。
至少他还活着!
也是,早知道肯定死不了!他就说,那种程度的伤他这辈子没有十次也有八回,哪儿那么容易就让阿寒守寡了?
还好,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燕王放下心来,随即皱眉开始打量着从未见过的小草屋。屋里药香浓重,似乎是个药庐,正想着,那锅汤开始咕嘟沸腾,鱼香四溢。
好像是……奶汤小黄鱼。阿寒最爱的那道菜?
燕止心中一动。未及细想,便听到吱呀一声,柴门被推开。
慕广寒戴着个斗笠,一身湿透狼狈进了屋里。一进来先是“啊”了一声跑去关炉火,随即掀开汤锅盖子美美闻了一闻。一直到三下五除二换完了衣服,才想起回过头,与床上燕王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咦,你、你醒了!”他惊喜道。
嗯,醒了。
燕止笑笑,却发现喉咙剧痛,发不出半点声音。
“别急别急,你喉咙伤得重,暂时说不出话,”慕广寒见状,忙安慰道,“不过放心,不会哑,修养个十天半个月,伤口长好就没事了。”
慕广寒说着,就坐到床边替他查看伤势,一身浓郁的药香。
他似乎恢复得很好,目光明亮,不见一点虚弱无力。原来月华之力……那么有效么?燕止望着他,仅仅能动的一只手指腹忍不住发痒。
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多少天都没摸他一下。
然而,只是一动,慕广寒一把摁住他:“不行!你伤得很重,还不能动!”
哦。
燕王于是乖乖不动,等慕广寒主动来摸摸。
然而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来。慕广寒给他检查了身体以后,就只是略微拘谨地盯着他的脸发了会儿呆,随即微微红了脸,移开眼神、有些明显的心虚的样子。
“?”
他在心虚什么?
燕止微微皱眉,正在寻思。下一刻,突然一只牡丹纹样的玉佩被举到他面前。
“卫留夷。”
“……”
谁?
他叫他什么?
“我知你是乌恒侯卫留夷,正被西凉搜捕追杀。”
“好在你运气不错,入了迷谷医庐,被我捡到。如今外面仍有大量追兵。你除了我这里,再无处可去了。”
“……”
眼前,月华城主张牙舞爪,晃着牡丹玉牌一脸的外强中干:“你也知道,雁回山名医穆寒性子古怪,治人不白治。除非,咳,乌恒侯以身相许,你考虑考虑?”
“……”
“……”
数日后。
燕止一条腿瘸着、哑巴着,已经可以从床上坐起。
镜子的他的,仍是平常那张脸。头发也是慕广寒喜欢的“兔毛”——银白色的,长而柔软。唯一能动的手指上,戴了几枚戒指。无名指的萤石戒指下面,压着一圈狰狞的疤痕。
外貌、身体,都是他本人。
可阿寒却偏不认识!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新婚,已有家室这件事。也完全忘记了燕止这个人的存在。
甚至昨日燕王特意要了笔墨,在一张宣纸上写出硕大的“燕止”二字。慕广寒也只是歪着头,横看看竖看看,一脸真诚地问他:“燕止是什么?”
“……”
“乌恒侯,你该不会想写的是……燕子吗?那个,其实燕子肉味酸,有毒,不能经常食用。”
“…………”
“我还是给你弄点燕窝粥吧。”
从那天起,燕王顿顿都有一盏燕窝,莹润细腻。
又过了几日,燕止总算能发出一些声音。
“卫大人,饭好了。饿了么?”
“……”
“……”
“兔。”
“什么?”
“顾野兔,我的另一个名字。叫阿兔也行。”
“野兔?”
慕广寒略微迟疑,燕止阴森森眯起眼睛。
城主见状,妥协得立竿见影:“好好,你说了算……那,那就阿兔。”
“不过,”他抬起眼,小小声,一脸真诚:“其实我觉得,还是留夷好听。”
“毕竟你,生得甚是好看,雍容华美……比起野兔,牡丹花名自然更,咳,适合你了。”
“……”
窗外瞬间刮起阴风、鬼哭狼嚎,彰显着这个幻境的主人——乌恒侯卫留夷的种种不开心。
燕止不禁想问,你不开心,谁又开心了?
西凉王也一样很不开心!
燕止如今很确定,他和阿寒此刻,多半应该是掉进了水月幻境湮灭之后一些的残存幻梦之中。
在姜郁时魂魄被驱离幻境以后,乌恒侯本身的一缕残魂,重新占据了属于他的身体。
幻梦不算阵法,而更接近于“闹鬼”。
大概是乌恒侯残魂留恋尘世、心有不甘,所以趁着慕广寒重伤虚弱,特意拖他重温相遇时旧梦。
然而“男主角”的位置,却意外被燕王给顶掉了。
这可真是……
一连数日,阴风阵阵、淫雨霏霏。窗外电闪雷鸣、鬼哭狼嚎。可见乌恒侯何等的气急败坏。
他越是闹鬼,西凉王越是气定神闲。
日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骗关心骗照顾。一连十几天过去,乌恒侯大概被他气得直接厥过去了。窗外终于恢复了风平浪静、艳阳高照。
唯有阿寒,被这幻梦魇得很厉害。
至今认为这里是三年前,而他是捡到了“乌恒侯”的“穆寒”。
很好。
“穆寒神医,”他问他,“你看我头发是什么颜色?”
“白……银色。”
“哦。”他眯起眼睛,“之前并未听说,乌恒侯卫留夷是白发吧?”
“嗯,”慕广寒点点头,又是一脸真诚,“是啊,那么好看,怎么没人说呢?”
“……”
第103章
燕止很快发现,在这幻梦之中,可不止慕广寒把他一个当成了“乌恒侯”。
在药庐又住了几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乌恒侯的发小李钩铃将军,终于在寻觅了十来天后,循着痕迹找到这座山上来了。
“留夷!!!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
“快给我看看,你伤势如何?可恶,那个阴险狡诈西凉王姜郁时,竟然埋伏偷袭,此仇不报非君子,咱们绝不放过他!!!”
“…………”
“西凉王姜郁时”是什么鬼,这幻梦着实离谱得很。
短暂的寒暄后,燕止撮起一缕兔毛问她:“李将军,依你之见,这是什么颜色?”
“自然是白色。”
“……”
“那李将军,您认为乌恒侯卫留夷的发色,应该是白的?”
“这,留夷你从小白发,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吗。”
李钩铃将军一脸茫然。她身后的众乌恒侍卫军也全部捣蒜点头附和。没人觉得有问题。
“……”无话可说了。
李钩铃这趟下山后,隔日就派人送带来许多乌恒侯的日用品,另有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都是给医者穆寒的丰厚酬谢。
之后几日,继续天色晴朗。慕广寒只要不在院子晒药的时候,就会悠闲在屋里摆弄那些珍宝。偶尔瞧见燕止在看他,他就笑笑:“多谢君侯打赏,有了这些,在下足以逍遥后半辈子了。”
“……”
然而,燕止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阿寒从小生在月华城,所见珍宝无数,根本不可能真的在乎这点凡俗金银。
毕竟月华城的东西,样样都比世外好太多了。燕止至今清楚记得,他大婚时收到的很多“彩礼”,就连赵红药、何常祺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世家子弟,都不禁叹为观止啧啧称奇,感叹“城主实在诚意十足”。
可那些稀世珍宝“彩礼”,甚至都是月华城直接拿船、拿大箱子一股脑运过来的。仿佛是运一船白菜般稀松平常。
他连那些珍宝都根本不放在眼里。
乌恒送来的一点俗物,又怎么可能真心喜欢?可事实是,慕广寒此刻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贫穷的年轻游医恰巧救了贵人得了横财,俗气又快乐的喜不自胜。
“……”他为什么要这么演?
乌恒春天总是先于他处悄然绽放,雁回山上的春意更是早早弥漫开来。只是天气一暖、一湿,燕王头发又长,三五天就得洗上一回。
他又瘸着腿,只能躺卧于榻,让慕广寒帮忙。
白发在热水的轻抚下,宛如瀑布流淌,而慕广寒则细心地为其揉搓,直至每一缕发丝都沐浴在皂角香中。燕王被他用热水一点点揉搓伺候舒服,眯着眼假寐时,能够清楚感觉到他偷偷假公济私,悄悄把他的发尾团城小兔尾巴捧在掌心,爱不释手。
……有人虽认不出他,倒是一如既往很是喜欢他的头发。
待洗了干净,他倒了水,突然一本正经道:“乌恒侯,你此番回去,得再给我一箱银子才行。”
“不然,我实在也……”
“太亏了。”
“……”
燕止闻言起身,不顾长发弄湿床铺,外螺纹歪头,目光如炬盯着他看。
慕广寒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立刻就怂了,小声道:“就,都没让你以身相许了,乌恒侯富有一方,一箱银子至少该拿得出来。”
“我,好歹救了您一命,要的又……不多。”
燕止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几天来,他其实已经习惯了慕广寒这种躲闪的眼神。每次阿寒插科打诨、口无遮拦,而被他眯起眼睛阴恻恻盯着的时候,他都会立刻像这样瞬间就收回眼神。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地,像一只委顿的阴暗蘑菇,自己躲到一边角落去了。
但,燕止之所以会每每会盯他,也有他的理由。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为何他是“乌恒侯”时,阿寒对他的态度便是跃跃欲试、肆无忌惮。而他是“燕王”时,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月华城主对待燕王,从来毕恭毕敬。没有半分轻浮之举,更一次也未调戏过。
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西凉王燕止嗜杀成性、吓哭小孩。而乌恒侯卫留夷,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以他觉得“乌恒侯”天然要比“燕王”好亲近?
哪儿来的厚此薄彼、区别对待!
……
又过了几天,燕止伤势渐好,慕广寒则开始忙碌给他打包晒好的药材。
“你下山后,头一个月里,需先服用这些能让伤口迅速愈合的药材,我都给你包好了,在这些红色的油纸里。”他指着整齐堆叠的包裹,细心解释。
“之后三个月,则应补气养血、固本培元,药材都在黄色的油纸包里。”
“此外,我还晒制了几包杏干,你带着。”
“有些药服用久了,可能会影响食欲。到时可以用些杏干开胃。”
“至于每种药材如何煎服,我都详细写在这张纸上。你回去后,只需将这封医嘱交给乌恒侯府的医者,他们便会明白。”
前几日,李钩铃再次上山,定下了月末来接乌恒侯回去的日子。
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慕广寒表现得很平静。
没有任何不舍的意思,也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偶尔言语调戏,甚至没有再提过想要一箱银子的事情。
仿佛并不真的在意。
这近一个月的照顾,不过是他当医者萍水相逢的又一个过客。治好了,就从此擦身而过,渐行渐远。
“我看过天象,月末那几天都不下雨,是清朗的好日子。”
“……”
屋内的小炉子上,咕噜噜温着一壶香茶。
燕止倒了一杯,眯起眼睛品着上好的茶香,幽幽道:“我还以为,穆寒公子月末之时,要同我一起下山。”
“来乌恒侯府做几日客吧,也让我尽几日地主之谊,招待贵客。”
慕广寒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多谢君侯美意。”
“但城下人多吵闹,我住不惯。”
“……”
燕止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完了杯中的茶。
他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阿寒,强悍坚定、雷厉风行。
虽然平时会戴半块面具出门,但没有面具之时也一向淡然。无论是在北幽还是洛州,燕止都见过他素面朝天不加掩饰在大街上到处走。有时路人会多看几眼,他也随便看,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直到如今,进入幻梦。他才发现,原来,不是那样的。
他很介意。
至少曾经很介意别人如何看他。之所以明明医术高明却离群索居,一个人隐居在山间药庐,除必要采买从不下山。也是不想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
“……”
果然。
关于阿寒,他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需要世间探究、了解。
……
雁回山上的最后几日。
慕广寒对他的态度,愈发显得克己守礼。
喂药、做饭,都透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气息。似乎是有意要斩断那些暗地滋生的情愫,以防最后舍不得。
可尽管表面疏离,每天给燕止换药时,他还是无比小心、处处怕弄疼了他。这些天来,他给他弄的饭食虽然简单,也每一样都是他喜爱的口味——清晨的爽口甜粥,中午的南越口味的鲜菇嫩笋和各类肥瘦小炒,晚上的豆包银丝卷,水晶丸子和芙蓉樱草糕。偶尔还会给他做卤味肉菜换口味,鲜香兔肉加一点点的小米辣。
“……”明明新婚之夜时,他还不清楚他的口味。
转眼这么快,就摸得那么清。
即便深陷幻梦,连他是谁都认不清。却依然记得他的吃食习惯,甚至几次下山为他买了杏子糖。阿寒他好像总是那样,心里记得的永远比表达的多。
他这样,真的是很……
可爱。
然而燕止自己,却是一如既往的坏。最后几日,没事就爱看着慕广寒,目光沉炽,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偶尔,更是会装头疼脑热。一会儿要喂饭,一会儿要揉手揉腿。人有优势就要用,他就不信最后几日里,他会拉扯不赢。毕竟他能诱惑慕广寒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
比如,他很清楚他身材极好。骗他擦身时,布巾会划过线条分明的肩膀、背脊,一些水汽则会顺着匀称有力的腹肌纹路缓缓流来,瞬间就能让看着的人手足无措。
他更清楚他唇薄弧度好看,轻轻一咬,便会染上一抹诱人的色彩。
他知道他皮肤滚烫,被他触摸会有灼烧感。
他更了解阿寒最喜欢的地方,除了唇,就是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被他盯着看时,阿寒常会有一种喝多了一般的恍惚,仿佛他的眼神是烈酒,辛辣、热烈,摄人心魄,让人自愿沉醉徜徉。
他不间断地蓄意引诱、牵扯。
都能清晰看到慕广寒眼中的动摇。
能看到他偷偷吞口水的模样。
他那么坏,就是想他看他被引诱的受不了时,能否放下那强撑的伪装。或许主动摸一摸他、亲近他,求他留下来。
然而,幻梦中的慕广寒仍旧没有让他如愿。
在他离开的前夜,将他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仍旧没有开口留他。
真厉害,燕止佩服。
也罢,谁叫世间一物降一物,他可能就是注定一辈子也赢不了月华城主。这么想着,他拖着好了大半的腿下床挪动,却正好看见慕广寒站在院子晾衣处,对着他的衣物发呆,一站便是许久。
“……”
北幽的最后一战,有人戏称他是“战场失意、情场得意”。
但事实上,尽管成功联姻、喜结良缘,可燕王后来还是一直在琢磨一件事。那天在城楼下的尸山血海中,他等来的,到底是一直牵挂他、终于能来找他的人,还是不过被他逼得良心不安,无奈打包将他带回家的人。
如今,他终于有了答案。
突然觉得,他这么狠心欺负他,实在不该。
……
终于,这是他在雁回山的最后一晚。
可从数日前,山中就下起了绵绵细雨。早春时节本来明媚,一场雨又冷了。烛火明灭,慕广寒不得不帮他的许多行李弄上防水布,从早忙活到晚。
“怎么只有我的东西。”晚饭时,燕止问他,“阿寒真的不跟我下山么?不是说了,要我以身相许?”
慕广寒埋头吃他的小黄鱼,闻言“嗯”了一声:“乌恒侯若真愿意以身相许,那我自然求之不得。我饭后就去收拾东西?”
“……”
然而饭后,慕广寒就像把这句话给忘了。
只顾念念有词,继续核对、清点燕止一个人的行李和药品。
燕止则在身后,安安静静看着他——原来,这些日子那些半真半假愿念、期待,他都只是过一过嘴瘾而已。
原来他真的,从未指望任何能够成真。
原来阿寒是这样的。
入夜最后一次换药,烛火下,燕止的目光细细描摹慕广寒的脸。他竟一直以为,这个人倔强的外壳下亦是深不见底的内,纵也有迟疑、孤独、脆弱,但终究一切尽在掌握。
但其实,好像,不是的。
换完药,燕止轻轻拉住他的袖子。
手指攀扯,握住那略显僵硬的手腕。周遭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兰香。燕止并无熏香的习惯,但曾听不阿寒提过,觉得他身上有幽兰香的味道。
他一直不解,直到这一刻。
他也闻到了淡淡的幽兰香,萦绕在四周。
“天有些冷。”他声音微哑,说。
“什么?”
“我说,这天太冷,枕冷衾寒。我一个人睡不着。”
“……”
这一刻他们靠得极近,暧昧滋生,彼此呼吸滚烫炙热。有人开始慌乱,避开眼神:“一、一共三个暖手炉,两个都给你了。你忍一忍,我再把我的,也给你。”
“都给我了,那你呢?”
“我……”
“你比我怕冷。”
他步步紧逼,慕广寒声音变小:“我没有。”
“说谎。”
“……”
隐秘的拉扯,最终慕广寒还是把暖手炉往他怀里一丢,逃也似的挣脱出去。
燕止看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
他所熟悉的阿寒,坚硬、强悍、聪明能干、无所顾忌。
他很喜欢,但也一直想要……去摸一摸那壳子底下藏着的、柔软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要把那一层一层的壳子骗开,不知要花多久的时间与心血。
却没想到,他竟在幻梦之中,轻易看到了他——
柔软的阿寒,更活泼、更青涩、笑容也更多一些。但同时,他会一直察言观色,常常言不由衷,十分的擅长委屈自己,而且竟是一点都不……坦率。
自从捡到燕止后,慕广寒就给了他小屋里唯一的床。
而他自己在这一个月里,一直就在门边地铺一样的小床板上凑合。小床本来就冷,他又把唯一的暖手炉给了病人,自己只能在根本捂不热的冰冷被窝里蜷着。
有人瘸着一条腿,挪到他身边,摸了摸他冰冷的脸侧:“是谁说的不怕冷?”
那手指滚烫,他被烫得一缩。
“……”
燕止垂下身子,长发覆盖一般垂落,又是馥郁幽兰香。
被子里的人,忽然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垂眸笑笑,不由分说地掀开被角钻了进去。伸出胳膊,将慕广寒紧紧抱在怀中。
怀中身体一僵,颤抖起来。
呼吸不稳,烫而急促。
他把人往怀里裹了裹。
窗外雨声静谧。
半晌,怀里的人动了动,转过身子。几次抬眼,小心翼翼、偷偷地,看着他。好像新婚那夜,一脸被他蛊惑了、想要挣扎又逃不脱的表情。
认真看了一会儿后,竟渐渐露出了“我这是突然走了什么桃花运啦”的梦游表情。
实在是,荒谬,好笑,又呆。
燕止唇角勾了勾,忍不住指腹微痒,手从后背一路向上,习惯性摩挲后颈。摸猫一样一下又一下。
“乌恒侯……”
“说了,叫阿兔。”
“阿兔。”他咬牙,呼吸不稳,“这样,不太好。”
“嗯?”
“于礼不合,你还是……回自己床上去。”
“天冷。”燕止淡淡一笑,换了个姿势。白绸睡衣一侧肩膀滑落,则露出大片肌肤。他箍住着慕广寒的腰,直接把他一头摁在那片肌肤上。
“……”
幽兰的香气,柔软的兔毛。慕广寒浑身紧绷、一阵耳根滚烫。燕止的手……贴着他的背脊,而他的唇,被压在那一片滚烫的皮肤上。随着呼吸起伏,共享同一片心跳。
喉咙干渴,有些发疼。
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一辈子未必有这种桃花运了,享受就是。另一个声音则要理智得多——这世间所有不该得的温柔,惊鸿一瞥之后,全都要还。正因为也曾被人温柔对待过,戒断反应有多难受、多折磨他是尝试过的。
很痛苦,痛苦到他都把那个人彻底忘记了,依旧隐痛未消。
“阿兔。”他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僵硬着,小声问他:“你是把我,当……抱枕吗?”
他宁可,只是因为天冷。
宁可他只是把他当抱枕。
“……”
回应他的,是一个轻柔的吻。
蜻蜓点水掠过唇瓣,柔软而令人心安。
可还没等他恍惚、回味,第二次亲吻就如夏日暴雨一般骤然而来。
他脑海一片空白,挣扎不得。任由对方碾展、吮吸,胸口相抵。有人喉结翻滚、饥渴难耐,像是饿虎扑食般渴望撕咬他的喉管,融入他的血肉。把他整个人揉进怀里彻底据为己有。
“…………”
“………………”
燕止理智上其实明白,不该如此急切。
在这幻境,阿寒不记得他,他们认得不过几十日、几乎近于萍水相逢。
他本来也只是想慢慢来,可怎奈诱惑太大,实在难以自控。阿寒青涩的反应,欲拒还迎的颤抖。和他们第一次缠绵时如出一辙。明明害怕,却伪装平静,身体僵硬,被他撩拨得难过又舒服,想跑又被迫沉沦。
所有反应,都让他着迷。
湿润的吻,吞下喉间有细碎模糊的呜咽。他含住那唇,吮吸舔吻。阿寒很好玩。
明明战场上所向披靡,在床上却实在是不太能打。总是没抵抗两下,就软成一滩春水。燕止啄他,实在喜欢看他被自己亲得五迷三道,喘息着缴械投降的样子。
一直到亲得尽兴,他才终于放开他,心如擂鼓,不够却又尽兴。笑意浮于唇角,他搂着他的腰哄:
“不怕。”
“只亲一亲,不做别的什么。”
他还是很坏。
缠绵亲吻、耳鬓厮磨。点了火又不灭火,怀里人眼眶湿润,咬着牙都被他快折磨哭了。
他笑笑,又亲了亲他:“明天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有人把头抵在他前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半晌,轻轻拱了拱他。
燕止伸手,怀着一丝甜蜜得意,贪婪地继续磨蹭着他的后颈。
当然会答应,因为阿寒那么喜欢他。
不管在幻梦里,还是幻梦外。
只是在梦里……燕止眼神暗了暗,很多阿寒不愿轻易告诉他的事,他原都打算慢慢磨的。但难得这样天赐良机,幻梦里的阿寒,直接就是最不设防、最柔软的模样。
那他。
肯定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他当然知道这样很坏。也知道阿寒紧闭外壳努力防备的,就是他这种心机似海、无孔不入的坏人。
这样想来,那防备果然太正确太有道理了。
但真不幸……没有防住。
燕王不由得勾起唇角,更用力将他抱紧,手掌贴着慕广寒的后心,感受那里一跳一跳的热度。
就快要得到了,真好。
先摸一摸。
第104章
隔日,晨曦初露。
李钩铃听闻“穆神医”也要一起下山,很是欢喜:“这太好了,神医大义!”
“近来咱们同西凉交战,军营里常有时疫之虞,可若能得穆神医指点一二,教会军医们防病之法。那真是救乌恒于水火了!”
慕广寒闻言拱手:“李将军谬赞。在下既人在乌恒,守护百姓也是分内之事,岂敢推脱。”
直到人在回洛州的马车里,才又忽然开口。
“两箱银子。”
“……”
“两箱银子,算做我这回下山的诊费。”
燕止眯起眼睛看他,却见他只是看向马车窗外。一身灰色素衣,神色平淡,眼里落了窗外的繁华春光,平静而疏离。
“……”
他以前只知道,阿寒在战时防备心重,常把一切战况往最坏的情况考虑。
却不知道原来,原来他看人……也会往最坏的想呢?
明明昨夜那般亲密温存,他却仍能因为李钩铃无心的几句话,而认定他动机不纯。呵,突然有很多别的事情,也一下子能说得通了——
比如他当年尽力诱惑哄他去西凉,他却始终那般道心坚定、岿然不动。
只怕不知在心里早给他编排了多少种险恶动机吧?
……
车马很快近了乌恒州府郢都城。
早春时节,野地林间很多桃梨、樱李次第绽开。一片片、一簇簇,宛若山间云霞。
郢都城边,则是梯田广袤,荠麦青青。阳光透过薄雾若一层金纱,洒落在同样金灿灿的芸薹花田之上。微风一过,金浪翻滚。田边还有各色野花盛开,五彩斑斓。与远处的山峦相映成趣,盛春泼画般绚丽。
几朵花瓣随风飘落,透过马车帘笼轻轻落在慕广寒掌心。
他低头,望着那几片花瓣,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自顾自研究落花的模样,倒是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没心没肺。
只是如今,燕止已不再会轻易上当。
他的没心没肺都是装的。
……
乌恒侯的宅邸,是一座十分典型江南水墨风雅的小园林。
覆着青色的琉璃瓦的卧房四周,环绕着曲径通幽的回廊,廊下静谧、流水潺潺,映照着斑驳竹影。廊檐下,精致风灯摇曳。
房内更是布局精巧。外是古朴书桌,摆着插花梅瓶与笔墨纸砚。内则是红木框架的床榻,雕刻着细腻花鸟。床榻的四周还悬挂着几幅精美的字画,画有山水鱼鸟,字则应该是一首诗。
燕止不太认得全中原字。
身边慕广寒抬起眼,念道:“……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落款奚卿,前朝著名书法家。
若非名家名迹,也不至于能和那么多稀世古画一起挂在乌恒侯床头。
但。
慕广寒实在是,不太喜欢这个“不归”。
“你既不喜,待会我便叫人换了。”燕止笑笑,“早春时节,花开晴好,不如换成‘似曾相识燕归来’?既有梁上燕子聒噪,也不怕杏花孤寒。”
慕广寒心里一动,没说什么。
……他是如何那么轻易,就洞察自己心意的呢?
参观完乌恒侯的寝宫,按理接下来该带慕广寒去他的住处。慕广寒看这乌恒侯府比洛州侯府也不小,想必也至少得有五进院子,光东暖阁西暖阁什么的就有八九十来间。别说来他一个,一百个都住得下。
嗯?等等。洛州侯府?
好生奇怪,他为何会清楚记得洛州侯府的陈设?
这个问题慕广寒没来及纠结太久。因为就在侯府老管家一脸笑意要领他去刚布置妥当的西暖阁时,身边人眯起凤目:“不必,他就在此,与我同住。”
“……”
慕广寒猝不及防,耳朵嗡的一红:“我、我可以,自己住。”
默默想要从燕止的拉扯中挣脱,但无果。乌恒侯府的管家仆从们也远不似洛州侯府一般淡定有素,个个惊讶又不知所措地杵着围观。
全场唯有一人淡定,略微邪恶地勾起唇角:
“可是,一同住山上时,都是你陪我睡。”
“……”
“……”
“你不陪的话,我可睡不着了。”
非礼勿视。
李钩铃火速找个由头就逃了。而老管家千叮咛万嘱咐,也没能防住手下那些嘴快的年轻人,当晚就把这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天啦天啦,君侯他他他失踪一个月后,竟从外头带回来了个相好的!
虽样貌有所损伤,但听闻医术极佳。快传出去。君侯原来不喜欢好看的,喜欢有本事的!
下人纷纷离去。
慕广寒人生地不熟,直接无处可去。
燕止拍拍云锦床铺:“过来坐。”
他僵着,不去。
今日乌恒侯回城,百姓夹道欢迎,他为显庄重,也特意穿了几层大礼服仪。里襟是素雅的米色与玄色交织,外罩衫却是初升太阳一般灿烂的橘。活泼的颜色中和了他略有些过于端庄华贵的样貌,让他整个人透着一种柑橘的活泼清甜。那衣袖宽大飘逸,周身针脚细密暗压金丝线,也让他随便一个举手投足就看起来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人,春天的花蝴蝶一样明亮,又拍拍床铺叫他过去。诱惑可想而知。
但诱惑归诱惑,慕广寒还是默默越觉得,他应该早点解释清楚一件事——
所谓“以身相许”,他真就只是说说而已。
从未真正指望过作数。
慕广寒也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对方是谪仙一样的大美人,他又敢想什么、能想什么?其实医庐那些日子,他大多时候都是心如止水,认真把人好好供起来的。未敢多偷看一眼,更不敢有丝毫亵渎。
也不知道等人醒后,他为何会有几日脑子发飘,开了不合时宜的玩笑。
结果还被对方当真,莫名其妙就走到这一步。
他如今真是骑虎难下!!!
有小屋里那段日子,已足够他回味好久了。若要和这样的人长长久久在一起……他真的从来未敢有这么高的奢望,不知所措之下反而唯一的想法就是,想跑!
百般纠结。
燕止见他不来,垂眸笑笑,主动起身走到他身边。
淡淡幽兰,漂亮白发,慕广寒又开始僵。
这人总是喜欢不顾他死活,就突然贴过来,用好看的鼻尖蹭他。那略带暧昧的挑逗和莫名熟悉的亲昵,总能瞬间弄得他脊背发烫。
快不能呼吸,他只好骗过头去,偷偷躲开可能会不期而至的吻。
不能再吻了。那一夜幻梦旖旎,如今回想,都让他深感胸口灼烫。人总是食髓知味,他怕他就这么由俭入奢,深陷其中,以后一辈子……都只会在地面仰望这种不该属于他、高不可攀的星辰。
然而,燕止并没有吻他。
只是捧着他的脸,一个劲儿蹭他鼻子,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任性:“不、给。”
不给什么?慕广寒心里一紧,懵懵地想。
“就不给你银子。”
“……”
“是你自己说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既给了人了,那就没有银子。”
“一箱也没有,你不许要。”
心像是突然坠落,然后落进了暖暖的温泉水里。被温暖的水流包裹着,一片享受和心安中,却又细密地刺疼。
慕广寒像在梦游,连被拦腰抱起都忘记反抗。
尽管,还是觉得这等桃花灿烂、被人爱惜的好事,没道理平白无故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不知道为何,恍惚又觉得这个怀抱很是熟悉。一不小心就抱着脖子,情不自禁地贴了上去。
那人的体温隔着层层华服,依旧很暖,像森林里大型动物的皮毛。
真奇怪。
那么漂亮的人,他怎么会莫名觉得,它会像森林里的大兔子呢?
……
那一晚,燕止哄睡了慕广寒后,自己醒了一会儿。
乌恒侯府的床很大、很软。同样是红木拔步床,可比簌城小屋的那张精致了不止一星半点。
如今细细回想,其实簌城那会,他与阿寒相见不过寥寥数面,算不得特别熟悉。
明明不熟。
怎么就在那儿理所当然地狼狈为奸、同床共枕了呢?
燕止自己在西凉数年,从来独来独往。而阿寒亦是那么重的防备心,实在难以想象他为何会毫无反抗地与自己共眠一榻。
除非……
那时的阿寒,其实和后来很不一样。
并不是与大婚时被他美貌诱惑、欲生欲死的模样。
那时的阿寒,只是安静得窝在他的怀里。那种感觉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后,精疲力竭的片刻休憩。
他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他好像真的很寂寞。
烛火摇曳,照着燕止眼里的流光。
他静静凝视身边人的睡脸,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他的猫后颈。
他自己不怕寂寞,所以“寂寞”到底是什么,他甚至需要特意找书翻阅。书上说,寂寞之人穷尽一生,始终都在期待能真正抓住什么——
想要这世上能有什么人,能让他真心实意地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付。
能让他诚挚地去爱。
可既然,那些才是他想要的。那又是什么逼得他不敢相信、不再相信?是什么让他明明喜欢、却强迫自己放手。还要用最坏的揣测去怀疑和解构?
……
隔日一大清早,清梦就被急匆匆的脚步声与战报扰醒:
“不好了君侯!边城昨晚遭西凉侵袭,恒城以北已全部陷落了!”
燕止:“……”
西凉侵袭。
他回想了一下,三年前这个时候,他似乎确实率兵攻打了乌恒。而和阿寒第一次见面,也是这个时候。
彼时他在城下,月华城主与卫留夷并肩战于城上,火光冲天。
燕王人生第一次被打的找不到北,震惊之余,深深记住了慕广寒这个人。
然而据说阿寒当时对他的印象不深。
对他印象不深!!!
而今,场景重现。
他终于从城下的那个,变成了城上同他并肩之人。曾听人说“战场上与城主一起会很有安全感”,燕止颔首,他终于体会到了。
他很愉快,只是乌恒侯的鬼魂比较不爽。
一阵又一阵的阴风呼号,烽烟大乱。燕止懒得理他,只一意醉心看着身边人——兵荒马乱之中,阿寒终于变回了他最熟悉的样子,正在神采飞扬、自信满满地指挥战局。
种种围追堵截、关门烧鸟的计谋……
燕王都深感熟悉。
唉。
时光荏苒,往事如烟。
一波攻击下很快就打得败退而去。慕广寒很是得意:“还没完,西凉人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必去偷袭旁边的穗城!咱们赶紧一鼓作气,派一支小队从这边埋伏!”
“……”
燕止默默无言。他当年,就是这么被埋伏的。
“埋伏之后,再从这里包抄,切断他们后路!这样前是天罗地网,后是洛水。西凉王九条命也死定了!”
“…………”
真遗憾没死掉啊!!!
几番激战,慕广寒大获全胜,开心得晚上都多吃了两大碗。
燕止好气又好笑:“打西凉胜了,就那么开心?”
“嗯!把坏人打跑了,难道不该开心吗?”
“坏人?”
“西凉蛮王,嗜杀好战,搞得周遭各地都苦不堪言。”
“……”
燕止沉默片刻:“西凉土地贫瘠,一遇荒年就缺食少水,民不聊生。上位者既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就只好开疆拓土、攻占劫掠。若是西凉能有南越般富饶土地物产,想必他也愿偏安一隅,过安稳日子。”
“可是,”慕广寒咬着勺子“就算这样,也不该去抢别人。”
“不该?”燕王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那些出生在贫瘠土地上的人,就活该认命。乖乖不争不抢、人淡如菊、安分饿死?”
“……”
“我说不过你。”
虽然非要继续争论,也不是不能。
然而古往今来,因资源不足而被外扩张的势力,又何止只有西凉一处。再如何摆出和善柔顺、仁义礼智的大道理,也抵不住这天下到底还是弱肉强食。乱世之中唯有胜者为王,这才是无数轮回血淋淋的现实。
而他此刻做的,也不过是在西凉侵扰时,同样用“本事”打退对方罢了。
最终比的还是实力。空有纯善怜悯,便是再有不争不抢、济世之心,终究也只是空谈。徒增笑柄罢了。
这些他都明白。
因此不愿继续争下去。世事无奈,他有他的道理,阿兔亦有阿兔的坚持。
那晚,他们宿于恒城之中。睡前燕止忽然想道:“阿寒的性子倒确实一向是……能不抢,就不抢了。”
“但,为什么?”
“既然有实力,亦有本事。你若愿意,世间又有什么人、什么东西不能为你所得?”
慕广寒被他问得有些懵。
他不想抢,是因为……
就算抢到了,对方若是不甘不愿,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意思啊,”燕王眯起明亮的眼睛:“若是真的喜欢、想要,难道能忍受抢都不抢?只是默默认命、就转身不要了,又怎敢说自己是真的喜欢?”
……
后续几日,慕广寒打仗空余时,常常想起阿兔那晚的句话。
总觉得,他是不是在点自己。
是不是觉得他最近表现得太过退缩,在指责他的不争不抢实际是始乱终弃啊……
他真不是始乱终弃!
他都一直觉得自己不配了,他怎么乱?
明明全是阿兔“乱”他。
有些人,绝非百姓口中说的那般“乌恒侯谦谦君子、一派纯良”。他根本就是坏得很,完全没有要掩饰他性子里深不见底的恶劣。
可话虽如此。
慕广寒问自己,所谓不争,若真让他眼下就这么收拾包袱离开乌恒,他又舍得么?
就算舍得,心里又真放得下么?
“……”
他好像是被直白地点着了痛处——过去他的人生,经常在重复一个自欺欺人的循环。喜欢某个人,努力对他好,但始终不敢为自己争取半分。最后黯然离开,告诉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
“……”
后来这种习惯,渐渐溃烂成了根深蒂固的顽疾。
他开始常常在故事还未开始时,就怀疑一切。一遍遍预演如何放手、如何遗忘。哪怕如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好运,被迷得神魂颠倒、晕晕乎乎,却仍旧踌躇不安。
事实扎心。
他只能赶紧逼自己关注战场,暂时将这一切抛之脑后。
……
战场上,倒是一切顺利。
慕广寒发现他和阿兔虽私下性格不同。但是在战场上,倒是十分能够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比着劲儿的坏,总能心有灵犀、配合无间。
花式坑敌人。
几日后,西凉退兵。
傍晚城楼,烟霞红透。燕止将他抱起来兜了个圈:“原来我的阿寒除了熟读医书,还通晓兵法呢?”
“也、也没有。”慕广寒被他兜得头晕目眩,“不过年少时,略微涉猎……”
“这下好了,”燕止道,“穆神医打退西凉、守护乌恒。有此功绩,就此留在乌恒与我成亲,也绝不会有人反对了。”
“……”
“……”
他浑浑噩噩地,石化了。
明知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但事情竟就这么走到了这里。
阿兔说,迎亲要无比隆重,铺十里红妆。
阿兔说,要做很多新衣服,买很多酒。
阿兔说,南越名门望族,彩礼必须隆重。必是一箱箱金银珠宝、琳琅满目。
那几日乌恒又开始狂风大作、鬼哭狼嚎。
有人当年,对阿寒一点都不好。
如今别人对他好,这鬼魂还敢不乐意?他有什么脸不乐意?
日日里,慕广寒捧着大把的珠玉,如坠云里雾里:“这些,真的不必。太贵重,我平常也并不佩戴……”
西凉王也不爱戴那些。
可之前大婚,又是谁送了他一整船?
“阿寒,你不必想是否礼物贵重。”
“你只要想,收到以后是否开心,就足够了。”
“……”
慕广寒一阵恍惚。
开心……
那当然,是开心的了。
他抬眼看看燕止带着笑的眼睛,又默默低头耳朵发红,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收到礼物之后,只要单纯享受被溺爱的快乐就可以了,是、是这样吗?
……
燕止默默觉得,在这片幻梦里,他好像多少摸索到了一些……在日常里也能循序渐进,更多哄着阿寒喜欢自己的方法。
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还在等一个契机。能让他润物无声地,挖出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秘密。
但他得十分小心。
必须做得天衣无缝。不能让阿寒从幻梦里醒了以后,觉得他利用了他的毫无防备,从而怪他、生他的气。
但,从哪里找这样的事端呢?
燕止没想到,这幻境处处跟他作对,但有时却也能瞌睡就给他递枕头。
“表弟”叶瑾棠拿来一本书,嘤嘤嘤找来了。
“表哥,呜呜,只有挖他的髓珠,才能救我的命。”
……
这个叶瑾棠,后来在西凉被燕止抓起来审过。
审问笔录很厚,在里面,叶瑾棠不吝详细介绍了月华城主的种种“功用”——不仅血能愈伤,髓珠更如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云云。还有月华城藏有海量财宝古籍,得月华城主可以得天下云云。
恨不得西凉王能赶紧把他当“药材”物尽其用,又或者是贪上他的钱财,欺骗利用他来完成霸业。
这可真是……
叶瑾棠找过燕止的当夜,慕广寒果然收拾包袱跑路了。
“……”
燕止故意放他多跑了一会儿,才出去追。
很大的雨。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阿寒没办法轻易相信别人。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阿寒的属性确实太“有用”了,难免会引诱有很多人仅仅把他当做“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是害怕寂寞。
可若是汲取一丝温暖的代价,是随时可能会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
那又为什么要信任?
……
慕广寒跑到半路,突然停了下来。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落得满头、满脸。湿润的发丝紧贴面颊,眼前没有行人,只有夜色如墨,山路蜿蜒,眼前朦朦胧胧看不清前路。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雨水顺着指缝滑落,仿佛能触摸到往昔的记忆。
似乎曾在某处,也经历过这样一场寒冷刺骨的雨。
他想不起。
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催促着他继续逃离。抽髓珠那么那么痛,当然要跑!可同时心底响起另一个声音——不会的。
“他”不会。
“他”最好了,只有他,特别好,比世上任何人都好。他一定不会那样对我。
我知道他不会的。
因为……
一阵剧烈的惶恐与冰冷涌上心头,慕广寒整个脊背一阵发麻。
他突然开始再度发疯一样往前跑,像是在黑夜里逃离一场不堪回首的梦魇。
可是。
他究竟在怕什么?
不知道。心里像是有一块千斤巨石,压抑着无处可去的空洞情绪,逼得他只想逃。直到跑气喘吁吁、精疲力尽,才惊觉那梦魇一样漆黑缠绕在心头的,竟是铺天盖地、难以承受的悲伤和难过。
曾经,他好像在什么相似的地方,做出过类似的选择。
那时有什么人,对他特别好。
他本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将一切交给他。
但是他没有。
但是他没有。
于是那件事,就因为他的过错,而再也无法补救、不能挽回了……
泪水滚滚而下。
漫天的雨夜里,他再也无力前行,只能蜷缩在路边,抱着双膝颤抖。背脊僵冷,呼吸生疼。仿佛这无尽的雨要将他拖着卷着,坠进无尽的黑夜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到他身边。
那人被雨水淋湿透了,可伸向他的掌心却仍旧灼热。那温暖好如此熟悉安心,慕广寒抬起模糊的双眼,恍惚握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上。
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一起落在那人掌心。
“……是我的错。”
他哽咽着喃喃,“你那么好。都是我……是我不好。”
燕止微微皱眉。
他轻抚慕广寒的额间,确认并没有发热。随即在他身前跪下,与他视线齐平。眼前的人,一脸浸染斑驳,没有任何表情哭得无声无息。安静、迷茫、青涩而死寂。像一个找不到家,满心绝望的孩子。
无边冷夜,唯有小小油灯安静亮着。
燕止躬身,将他温柔抱住。
“阿寒没有不好。”
雨声依旧淅沥,体温透过沾湿的衣服,将暖流渡给冻僵的人。慕广寒像是骤然被那热度刺痛了,双眼猩红咬着牙紧紧抱住燕止,如藤攀缠如蛆附骨,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拥抱力度之大,让燕止都感到胸口有些疼痛……
“我很……害怕,一直都,很怕,很惶恐。”他哽咽着说,“可是我,不敢问。”
“我不敢,不敢问。”
“不敢问什么?阿寒,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燕止眸光点点,声音低沉温和。等了一会儿,怀里人却只顾埋头在他肩膀,他垂眸,顺了顺他的背,“为什么要逃跑?”
“你真觉得,我会帮着别人一起会害你?将你抽髓剥皮?”
怀中人拼命摇头。
“那,是觉得我对你并非真心?”
摇头。
“觉得我在戏弄你、利用你,另有所图?”
继续摇头。
“那,为什么怕。”
“……”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说过喜爱我。我很欢喜,可是,我不敢信。我想信的,可是、可是最后还是……”
燕止垂眸,搂得紧了一些:“阿寒是想问我,到底喜欢你什么?”
“……”
“我想想啊。”
“……”
“我喜欢阿寒的聪明、善良、有趣。”
“喜欢他会打仗、会医术、懂诗词歌赋,通晓天下事,还会做饭。有各种各样的本事。”
“阿寒还对我很好、很宠着我,这我也很喜欢。”
“我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阿寒有很多好出,但也藏着很多不愿意告诉我的秘密,这点很坏。”
“但我大度,并不生气。”
“……”
“……”
“阿寒有时像个谜,很难猜。”
“而我亦愚钝,很多事情不明白、想不到。就比如,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会觉得自己不够成为唯一的‘偏爱’。”
“我不知道你那么怕,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会那样惶恐不安,是我不对。以后我会努力更加贴心,让你什么都不怕。”
怀中人的眼泪刹那再度溢出眼眶。
他用胳膊遮住眼,忍着喉头细碎的哽咽:“不是,不是。你明明什么都做到最好了。都是我,是我不好……是我毁了一切,是我对你不好。你原谅我。”
很奇怪。
有一瞬,燕止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熟悉又陌生。
仿佛既是自己,却又不是。
有什么来自久远、打从心底无以名状的温柔,缓缓溢出。
一种前所未有的宽慰,夹杂着酸楚,无奈,心疼,了然,不断交织。他好像什么都没弄明白,同时有彻底弄清楚了最深的迷惘。所有的晦暗不明,终于就此雨过天晴。
他在雨中看着慕广寒。
指尖轻触,抚过他身上的一道道破碎裂痕。好像第一次透过岁月的尘埃,终于看清了挣扎着努力坚强,最真实、最完整的模样。
……
那一夜,燕止没有带他回乌恒侯府。
而是在周边一个临近村落,找了加农户暂住。那农家虽简朴,却也别致,房檐下挂着玉米、辣椒,颇有点当年西凉簌城穷太守家的风味。
慕广寒也觉得一切眼熟。
只不过此刻,对他而言并非只有眼前景致眼熟。他的脑海中此刻混乱不堪,无数前尘旧梦交织混杂。在那些模糊的“过去”里,一直有一个巨大、黑沉、狰狞的空洞,像是要吞噬一切,他从来不敢靠近。
而今,时隔多年。
终于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脉脉流淌,填补了进去。
好像他终于可能,从过去的魔咒之中得到解脱。
屋内红烛明亮,两人依偎在炭火边,慕广寒看向燕止,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个人,在他的记忆中的印象,好像突然之间十分分裂而矛盾……
他好像,普通又绝美,可怕又可敬。华贵又野蛮。高冷又温柔。
但这怎么,可能呢。
燕止从袖中拿出一本湿透的书:“叶瑾棠给我的。”
书也不知道谁给叶瑾棠的,里面的内容吓人得很。不仅记载了海量外人不该知道的月华城秘辛,还有不少连慕广寒都第一次见的巫术、法阵。翻着翻着,慕广寒脸越发滚烫,老底被一本书直接揭成这样,他瞒着燕止的事情……一件都没法不承认了。
燕止问他:“献祭真的会死?”
“……”
“嗯。”
“那我怎么办?”他挑眉,阴恻恻看他,“既知不能与我长久相伴,却还要骗我成婚,婚辞还说什么白首同心、天长地久。着实其心可诛!”
慕广寒心虚辩解:“不、不是的。”
“我、我是想,你反正,也命短。所以,”他声音越来越小。
“哦?那万一,命灯不准,万一我长命百岁呢?”
“……”
“那、那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我不用献祭,长命百岁了呢?”
“咱俩半斤八两,命都不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我不嫌弃你英年早逝了呢?更何况,也不是我……不是我自己愿意献祭!可我若不去,寂灭之月鸣爆,到时别说你短命,是你连同你的西凉,还有整个天下都要完蛋。我这不也是,没得选吗?”
燕止笑了笑。
倒是慕广寒,脑海里突然嗡了一声。燕止……?
他再抬头看眼前人,那眼眸、那兔毛白发……同时,远处隐约传来西凉兵的口音:“何将军,怎么还是进不去啊!”
何常祺一如既往急躁:“叫什么叫。都跟你说马上、马上这幻境才能彻底消散,全体待命,随时做好准备!”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扭曲。
“燕、燕止……”
“嗯,我在。”燕王将他揽进怀里,“阿寒,别怕,梦该醒了。”
第105章
幻境结束后,慕广寒做了一个梦。
燕止牵着他的手,一同来到了一片晴空之下、满目清朗的高台上。
耳边却有小孩子的哭声。
循声望去,一个小男孩在抹泪。那男孩大约五六岁,蓝色的云纹短褂衬着他白皙的肌肤,腰间金如意坠彰显了身份不凡,头发用玉带扎成小大人的发髻,明显出身富贵人家。
“小弟弟,你哭什么?”
那孩子抬起眼,泪眼朦胧:“呜……呜呜……邵霄凌和洛南栀,坏,抢了我的猫猫。”
慕广寒一时僵住,说不出话。
眼前的孩子,有着一双乌溜溜的墨玉眼睛,分明是乌恒侯卫留夷小时候的模样!
而一旁燕止则蹲下身,挑眉从男孩怀里拽出一只小野猫:“找猫?猫这不是正在你怀里么?”
“咦。”
少年揉了揉眼泪,抱着猫咪渐渐停止了哭泣:“这是……哪里呀?”
这里大概是,望乡台。
据月华城的藏书所载,人死后魂魄转世,必先至“望乡台”上回看自己一生,而在此过程中,魂魄也会短暂返璞归真,变回人生中最怀念、最难忘、最无忧无虑、纯洁无邪的模样。
只是,眼前的卫留夷似乎因为控尸之祸,而魂魄略有残缺,导致了记忆不全。此刻的他归真之后,竟真就变回了一个小男孩,眨巴着红红的眼睛,一脸无辜可怜。
“那大哥哥,你们又是谁啊?”
慕广寒默然片刻,不知如何开口,身边燕王倒是直截了当:
“我是西凉燕止,而你——已经死了。”
“……”
“……呜,呜呜。”
男孩闻言,泪水再度充盈眼眶。他低头可怜兮兮摸了摸自己没有起伏的胸口,再摸一摸怀里不再温暖的小猫:“原来,我已经……死了啊,呜,呜呜呜。”
突如其来的死讯,让男孩无法接受。
低下头,眼泪滚滚落在鼓鼓的腮上,哭得伤心。
慕广寒心中五味杂陈。
毕竟相识一场。
三年前,他曾救过卫留夷,却被他恩将仇报剥去了髓珠。但后来,他也曾逼卫留夷替他出力、流血,又从他手中抢走乌恒,间接导致他落入南越王手中,最终被杀殒命。
种种恩怨,难以细说。
还好,此刻的卫留夷只是一个记忆不全的小男孩。
否则,他也不知二人该如何彼此面对。
他轻轻叹了口气:“留夷,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未了心愿……”
男孩泪眼婆娑地抽了抽鼻子,摇了摇头:“小时候,爹爹只过教我,长大以后,要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州侯、守护一方百姓……”
“而族中长辈,则告诉我,要无论如何护着所有亲眷、弟妹。何时何处都要以家人为重……”
燕止打断他:“乌恒侯。”
“他让你说心愿,不是让你寻理由,为曾经的行径找借口。”
小卫留夷一个瑟缩,像是被他吓到了。
他一手颤巍巍抱着猫儿,一手紧抱慕广寒的大腿,哇的一声哭出来:“呜,他好可怕,好凶,……呜呜,他和邵霄凌、洛南栀一样,都是抢走留夷东西的大坏蛋!”
燕止:“……”
望乡台上,鬼哭狼嚎,狂风大作。
……
慕广寒再次醒来,已是多日之后。
幻梦中的春意盎然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现世的深冬严寒。洛州城被皑皑白雪覆盖。烧得温暖的房间,燕止躺在床上,唇色苍白,双目紧闭。长睫如蝶翼般静静覆盖在眼睑上。
窗外雪簌簌落着。
慕广寒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握住那骨骼分明的手,十指交扣。燕止伤得严重,好在并不危及生命。只是这么多天了,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垂眸,沿着那薄茧的指尖,细细按揉。天天这样躺着,身子都要躺坏了,多揉揉、经常按摩,醒了以后才能恢复得快。
指尖抚过一些新旧伤口。
“燕止,伤口还痛吗?”他低声呢喃。
“快点醒来吧。”
那几日的雪,一直不停。
慕广寒有时候会安慰自己,不急,他是燕止,他恢复力一直很强,肯定明天就能醒了。有时候则会一阵阵的心虚和难受。
一直不肯醒,该不会是,生他的生气了吧。
燕止会不会心里怪他,在幻梦之中,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早点醒,生气也没关系。我一定补偿你,好不好?”
……
洛州侯邵霄凌,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
那日洛州城外丧尸之乱,钱奎将军和小黑兔为救百姓双双受伤,躺了。阿寒和燕王在东泽亦双双受伤,躺了。战报传来,宣萝蕤在西凉调查村庄失踪案也遇到丧尸,受伤在西凉躺着。赵红药、师远廖于各自所在城池也遭遇一定程度的轻伤,休养中。
一下倒了一大片,这还了得?
更让人忧愁的是洛南栀,他明明看见他受伤了,袖子底下缠的都是纱布。可他却硬说他没受伤?
此刻,他是带兵出城了,回来一定让他躺!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让邵霄凌头疼的。
最头疼的那个可怖的天裂,它至今依然悬挂在天空中!像一只恶兽的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下方世界!百姓们人心惶惶,纷纷传言这是大凶之兆。
他还得出门安抚!!!
天天昧着良心告诉大家,不过是天气不好而已,没事的。然而那日都闹丧尸了,这句话能有几人相信?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而找了几个风水算命先生后,那些“半仙们”也都言之凿凿——“大凶之兆啊!”
啊啊啊啊,感觉肩膀上的担子重得离谱。
这都什么人间疾苦哟?
……
几日后,传说中的“东泽纪散宜”,带着传说中的“小狐狸荀青尾”,一同来到了洛州!
把这几个月来他们在北幽搜集到的情报,同宣萝蕤在西凉,李钩铃等人在东泽,赵红药与师远廖在南越周边的调查结果,全部汇集在了一起。
四地人口消失、闹丧尸的地界村落,也都和慕广寒和燕王之前被困的幻境小村一样,村中和周边,明显有过施阵的痕迹。
更让人感觉诡谲的是,这些村落,都离四方祭塔很近!
纪散宜在慕广寒面前展开一张地图,图上清晰地标注出了各个村落和祭塔的位置——以四个祭塔和月华城为点,恰好构成了一个大的五芒星形状。而那些消失的村落,则恰好位于这个五芒星的内侧,形成了一个规整的小五芒星。
“只可惜,这种阵法在我和青尾,都从来不曾见过,”纪散宜沉吟,“但看其形制,加上有村民无故消失……八成是什么阴邪的大型献祭的阵法。”
“只是,献祭之后要换什么?”
众人互看一眼,都心里一沉。
自从那日金色巨大阵法将天空撕开一个大口子以来,才不过半月,各地瘴气、地裂频发。仿佛预示着更大的灾难。
为防日后更多灾祸,必须早点弄清这背后的阴谋!
……
燕止一直没醒,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某个诡异之所。
他很确定是“被困”。
因为他绝对没死。手脚时而传来微弱的触觉,有人在用热水替他擦拭身体,抚摸他的脸颊。偶尔还会被亲一亲额头。
温柔熟悉的触感,他知那是阿寒在照顾他。
然而,在这幽暗之地,身边始终有只破破烂烂的厉鬼,阴魂不散拖着他。
“乌恒侯,你究竟想怎么样?”
很不幸,西凉燕王这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怕鬼”。而在这被困的日子里,他倒也没有虚度光阴——他在翻一本书。
某种意义上,此地仍能算是幻境。因而之前幻梦里叶瑾棠的那本《月华城秘辛》,也还在他手上。
此书前半,记载了月华城种种。后半则记载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法阵。
更奇怪的是,燕止竟能认识那些法阵!
他并不怎么认字。
中原文字少许识得几个,西凉文字则一个不识。
这种属性导致他当年在荒野沼泽中被捡到时,西凉老臣和前西凉王对他的身世猜测产生了较大分歧。老臣们倾向于认为,他身上没有太多做过苦役的痕迹,应该本有殷实的家境,只是战乱之中不幸失忆而被迫流落。前西凉王却认为,他字都不识,不可能是什么好出身。
这事燕止也没细想。
直到后来,雁氏大皇子疯疯癫癫从南越火祭塔废墟带回一只天玺,他突然发现,他竟然认得上面铭刻的文字。
南越火玺上的铭文共有四个,形状像弯竹节,奇特而古老,全西凉无一认得。唯独燕止一眼读出,那是个“火”字。
然而,自那之后,他再未见过这种文字。
直到此刻。
这本月华城秘辛后面记载的阵法之中,他又见到了那熟悉的弯竹节文字。并很快认出,那些阵法分别叫做“长生之阵”、“四时之阵”、“轮回之阵”、“复生之阵”、“寂灭之阵”。
燕止又在这幽暗至极的鬼地方待了几日。
他很确定,阿寒肯定是又偷偷喂他血了。因为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的周身竟开始散发出点点月华之光。
继而他又敏锐地觉察,某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正在时不时从他这里偷偷沾染一些月华之气?
“……”
一开始,燕止自是驱赶,想说滚滚滚远一点。
阿寒特意给我的月华,你个鬼也有脸来染指?想都别想,一滴都不给你。
然而时日久了,总这么僵持却也不是办法。且从那鬼魂不成调子的呜咽呼号之中,燕止偶尔会想,他总这么阴魂不散地执着,难不成还有什么重要的临终遗言必须传达么?
燕止当然并无兴趣听卫留夷的鬼话。
但想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他已是个残破的幽魂,多半也害不了阿寒。
西凉燕王做人“新娘”,毕竟贤惠、大度。
就让他最后再跟阿寒说两句话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
燕止分了他一点珍贵的月华,就一点点。
几日后,又是那天高云淡、风轻日暖的望乡台。
燕止默默坐在高处,向下看着卫留夷一身蓝衣随风轻扬,正恢复到了风华正茂、俊朗潇洒的模样。而他家阿寒,也在睡梦中又一次踏足了望乡台。
这一回,乌恒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也终于不像上次那般拖延,还有功夫磨磨蹭蹭扮小男孩。
他站在慕广寒面前,目光深邃温和,努力维持他们初识时的样子。
只是,纵有千言万语、百转千回,他的魂魄已是靠着最后的月华,才能勉强够维持此刻的形态。他必须抓紧时间,将要说的话一一道明。
“阿寒,我要走了,”他说,“但走之前,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他抬起手,轻轻一挥,周围顿时幻化出一片朦胧的白雾。雾气之中,再度显现出了之前那座无人村庄的青瓦祠堂。卫留夷浑身是血、尸身破碎,却撑着最后的力气将一块黑光磷火的碎片,藏在了祠堂蒲团座下。
“阿寒,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北幽国师姜郁时在控尸之时,其魂魄意念在法术的驱使下,会与身体原魂交融、共享记忆。”
“因此,这段时日以来,无论是我还是樱懿,都被迫看到了一些他的记忆片段。也知道了……那人正在筹划何等足以毁天灭世的巨大阴谋!”
“……”
“关于那个阴谋的相关记忆,樱懿已经把它们存在了这快黑光磷火碎片中。”
“我将它藏在祠堂,务必找到它。”
信息一时间实在有些过量。
慕广寒一时皱眉:“樱懿?他……”
“樱懿此刻还在姜郁时身边。”
“阿寒或许不知,樱氏数百年间,背后一直都是姜郁时在扶持、控制。樱懿当年在西凉监狱之中,也是为了不暴露秘密,才选择‘忠心护主’而死。”
“正因如此,姜郁时至今都对樱懿比较信任。”
“……”
“……”
“他正是利用这份信任,才能在姜郁时与我们记忆交互、无孔不入的监视之下,仍寻得机会偷到一片黑光磷火,并用碎片之力,竭力隐藏我二人真实意图。”
“阿寒,我与樱懿,都还有家人、亲友在世。”
“而姜郁时已经彻底疯狂,我恳请你,务必……想办法阻止他。卫世樱世家族,以后也都……麻烦你多加照拂。”
话音渐浅,卫留夷的身体身体逐渐变得虚幻。
“……”
“抱歉,上一回在望乡台时,我就该把这些告诉你。”卫留夷垂眸,“但我那时……”
可那时的他,实在没有任何颜面,以正常的面目面对阿寒。
第106章
可纵然再有千般纠结、万般无奈,卫留夷终还是鼓起勇气站在了他面前。
前尘恩怨,恍如隔世,已难重提。
本还期许至少能在幻境之中,将往昔错误“重头来过”。可最终,也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望着别人如何披荆斩棘,一步步、一点点走向那个人。
“……”
不甘心。
可又能怎样。
西凉王并非正统,他却是乌恒名门。自幼受名师教导,父母族人才能辈出,又有阿铃做手中利剑。
他本该,样样不比西凉王差。
可也是直到幻梦之中,他才看到,比他强大得多的人,尚在情场上谨慎行事、步步为营,不容一丝差错。
而他当年,何等愚妄无知。
也怪不得。
别人最后能应有尽有。
而如今,尘埃落定,人死灯灭。人生最难释然的,便是那句“我本可以”。可如今也都太迟、太迟。
望乡台上,碧日清风,浩远一片。
卫留夷垂眸,还好至少他还能在最后时刻,为这遗憾的一生做出些许补偿。赶在灭世之劫前拼尽最后力量,给阿寒留下一些的战报。
“谢谢你,留夷。”
晴空之下,慕广寒眼里满是真诚:“将来,有朝一日,洛州必让天下百姓知道君侯功绩,长世铭记于心。”
“……”
卫留夷垂眸,轻轻点了点头。
这大概,多少也算他这草草一生中,难得的一些安慰吧。
眼前走马灯霓虹快速流转,繁华与落寞交织凋敝。魂魄一点点稀薄,他墨玉色的眼睛闪着温亮湿润的光芒,有不舍,也有了然。
怀里小猫再次探出头毛茸茸的脑袋,用粉嫩的舌头舔舐魂魄手背。
这只小猫,曾是卫留夷小时候与邵霄凌年幼时,在陌阡城中数次争夺之物。邵霄凌曾对慕广寒抱怨,说卫留夷这个人是犯贱才要跟他抢。后来他不再抢了,卫留夷亦不肯再要那猫。
但其实,那只猫后来被卫留夷带回了乌恒。
在侯府被精心照料,养成一只慵懒爱晒太阳的老猫,在繁花似锦的乌恒度过了十几年的时光。
“我这一生,自小受家人教诲,学文习武,做谦谦君子,无愧于族人百姓……”
“可怎奈生性愚钝、自私愚昧。终是百无一用、众叛亲离。让族人失望,让阿铃失望,更是辜负了阿寒。”
“过去的时光……要是能重头来过,该有多好。”
“年幼时与阿铃在城下竹剑打仗的日子……雁回山时……与你……那段时光……”
周遭升起淡淡月华,盈盈点点如同星光。
是慕广寒送他最后一程,无言渡送他魂魄早去该去的地方。
卫留夷想,还好最后,阿寒并不记恨他。不仅不记恨他,还温柔地希望他下一世轮回,更够长寿、平安、顺遂。
但,他默默想着。来生他能不能,不求富贵荣华、过人样貌。
能不能,就让他生一户普通人家。不骄不矜,读书明理,早慧成才。做一个无悔正直的平凡人。
“阿寒。”
“那年陌阡城,你送我一缕寒梅香火,我……收到了。”
因为有他,有阿铃,和世间亲友惦念。一缕残魂才能维系这样久的时光。
“阿寒,我还有最后一桩心愿。待到下一次春暖花开时,阿寒若再来看我。可否……给我带一把枫叶、几颗酸杏……”
当年医庐迷谷里,枫叶与云雾相伴。那座迷雾山谷他们一起爬过很多次。他替他探路,折去刺人草木。一起吃他晒制的酸杏干。
只可惜。
……去日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数年。
往昔不再回。
随着月华消散,卫留夷的魂魄再不见踪影。慕广寒甚至都来不及答应他一声“好”。
望乡台下,碧空如洗,澄澈如镜。远处雪山巍峨,与天相接。
四周寂静。望乡台如同被轻轻抹去的画面,慕广寒亦从沉沉梦中醒来。
而燕止在那漆黑无垠的虚空之中,也终于看到了一道明亮的出口。他向着光明走去,袖口却一沉。
他回过头,惊讶于乌恒侯执着。魂魄投胎的路上竟还有夙愿未了?
“燕王殿下,在下……”
燕止打断他:“乌恒侯不必多言,本王明白。今生今世,本王一定会替乌恒侯您,好、好、照、顾您的‘旧友’阿寒。还请君侯大可放心,早登极乐。”
卫留夷:“…………”
能看出来,当这位君侯不再呼号闹鬼,而恢复了生前“温润如玉”的神智涵养后,战斗力可谓一落千丈。
而偏偏他对上的,又大名鼎鼎的、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西凉王”。只是站在那里,压迫力便是雷霆万钧。
乌恒侯心里千言万语、五味杂陈。可最后,也只能垂眸无言,俯首对燕王深深一躬。
“拜托,燕王殿下了。”
乌恒侯消失了。果如江湖所传,直到最后也算谦谦君子有涵养。
但燕王觉得,自己涵养也是不遑多让——
犹记三年前,乌恒月夜,战火纷飞。他人生第一次焦头烂额拉着缰绳,仰头望着城墙之上。
那里有人异常耀眼,让他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要得到”的欲妄。那时唯一不明白的便是,如此才华横溢之人,何要跟随那种废物蹉跎岁月?不如来本王身边。
可他到底没有当场去抢。等了整整三年!
真已是天下无敌的有涵养了吧?
……
燕止醒来,睁眼就对上一双大大的、乌溜溜的眼睛。
赵红药十分开心:“呀,终于醒啦!”
“……”
实是幻梦之中,因为姜郁时成了“西凉王”,以至于燕止当时在城上看到的景象,是赵红药一身戎装伴在了那狗东西身边。
那场面别提有多诡异。以至于此刻看着她,一时都只觉莫名古怪。
“阿寒呢?”
“哦,城主他啊,这几日都要忙死啦!”
赵红药赶紧告诉燕王,在他沉睡的这几天里,安沐城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前两日,刚闹了一场尸将刺客风波。
好在此地作为如今天下实质上的“无冕皇都”,又加才经过丧尸作乱,安防早已不同往日。那是三层外三层、严防死守、水泄不通。因此,尸将早在潜入最外头一层时,就被带兵巡逻的洛南栀给发现并打跑了。
虽然打退敌人,然而此事足以证明,那国师老贼多半又一次金蝉脱壳还没死透!且仍贼心不死、胸怀不轨,必须严加防范!!!
于是这几日,何常祺等将领,都忙着在外在四处找访踪迹,力图寻得国师如今藏匿的老巢!
而其次,则是自从那日天空裂开、长出一只鬼眼,闹了丧尸之灾以后。各地百姓已主动自发成群结队、去挖坟烧尸以防再有霍乱。可近日却又接连有雷雨、天火,地震雾沼等等天灾异象,弄得百姓苦不堪言。
也是因此,慕广寒虽之前几天都在巴巴守着燕止,这几日却不得已出城去处理。才让赵红药在此替班。
“唉。虽说那狗国师偷偷布在各地的害人法阵,全军也在尽力搜寻、毁去了。”
“可是……听纪散宜与荀青尾二位高人的意思,那法阵既是‘用过’了,再破坏也是治标不治本,如何是好!”
她提及法阵,一下让燕止想起什么。
立刻要来笔纸,依着记忆将那本幻境之中的书里记载的阵法一一描绘下来。
赵红药好奇凑近:“燕止,你这是画什么?”
燕王全神贯注,未曾回应。直到几炷香之后画完抬笔,才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俊朗潇洒、仙气飘飘的陌生人,是赵红药给带进来的。
两位陌生人,一位长发飘飘,形容冷艳,身着黑衣一派神秘深沉;另一位则是狐里狐气,笑眯眯的。
两人虽与燕止之前未曾见过,倒也没太过多客套。黑衣那位淡淡一句“在下东泽纪散宜,久仰。”另一位则蹦跳道:“在下荀青尾,燕王好~”
纪散宜打完招呼,便毫不客气拿起燕止那“幻境奇书里的法阵”开始看。狐狸则左蹦右跳凑上去:
“散宜散宜,好奇怪。这些阵法上面写的文字,怎么那么像咱们‘人间界’的竹节字啊?”
纪散宜沉声念道:“失却之阵……复生之阵……四时之阵……寂灭之阵……确实是人间界文字。”
荀青尾:“啊???但这怎么可能呢?这里根本就不是我们寰宇的那个‘人间界’啊!”
纪散宜亦沉吟片刻。
“按说天道不同的两个寰宇,文字阵法绝不可能共通。除非……以前有过什么你我之外的人,也曾通过时空裂缝来到过这个寰宇,并在这里留下了‘人间界’的文字、术法。”
“!!!”
荀青尾闻言,突然一下子跳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月华城这些年,曾听闻他们整个城都是什么‘羽民’的后人!他们还说,当年羽民一族每人都会一些简单法术、且寿数长达五八百年。”
“仔细想想,那不就是我们寰宇的‘人间界’模样吗!!!”
“哈啊???”
旁边赵红药虽全程听得一头雾水,但听到这句还是傻了:“你们那里‘人间界’,寻常人就能活五八百年啊?还会法术?那还叫人间界呢?该叫仙界才对吧?”
“不不。”荀青尾忙解释道,“人间界寿命、法术,本就是每个寰宇都不同,你们寰宇凡人虽寿数不长,但山川风景却比我们寰宇更加美丽宜人。就连地里长出来的物产,也种类繁多不少。更不要说你们这术法凋零,妖仙不再,倒也少了许多神仙争端殃及凡人的破事,现世之人也可以更多掌握自己的命运。”
赵红药:“……”
她没全听懂。但总归,有利有弊是吧?
荀青尾:“说起来,这边还有传闻,好像大夏皇族、四国王室,也都是当年羽民后裔。这也难怪西凉燕王,能够识得这阵法文字了。”
“这么说来,那个国师姜郁时,说不定也是羽民后裔了?”
燕止:“……”
赵红药:“……”
“咳,二位。我们燕王他,虽是西凉王。但……”
燕止:“是平民篡位,并非王室血统。因此,不该认识这些文字。本王也不知为何会认得。”
荀青尾:“???”
随后整个一下午,几人又叫来了头脑比较好的沈策、何常祺的父亲何大人等等,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天马行空的猜测讨论与追根溯源。
而同一个午后,慕广寒正与众亲友各自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地,匆匆走在回城的路上。
实在没办法不灰头土脸——慕广寒尚能维持几分体面,毕竟当年时空乱流也造成过月华城周边多次瘴气、地裂频发,他对于整治这些已有一定经验。
而邵霄凌、李钩铃、拓跋星雨等人,却是人生第一回 顶着脚下大地随时随地的四分五裂的危险去救人!
更别说熔流般的天火,还会时不时鬼火弥漫、噼啪就烧起来,焚遍大片农田、果林。瘴气还会让人迷失方向、身体虚弱、甚至一病不起。
虽然阿寒一路在努力制药、撰写药方,但还是不够。
灾情太过严重,受灾之人不计其数。纵使洛州百姓坚强,所到之处也常是房倒屋塌、哭声一片。有不少人明明熬过了战乱,眼见着天下一统就要有好日子过,却又在黎明之前枉死天灾。
几天下来,每个人心情都难免沉重,对始作俑者国师骂不绝耳。回程路上,队伍后面更是跟满了失了家园、无处可去的之人。好在邵霄凌一路耐心安抚,承诺他们一定能在安沐、陌阡城等地重新安家,这才让许多伤心欲绝的人们逐渐安定下来。
不得不说。
洛州侯身上,确实自带一种天然的轻松与喜气。他的宽慰之语竟比任何人的话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可最后半日回城路上,洛州侯的话却少了许多。似乎在沉思什么,难得的安静凝重。
李钩铃察觉到他的异常:“霄凌,你怎么了?怎么一路上都不言语?”
“阿铃,你觉不觉得,其实这些异象……咱们很多年前在南越,也曾见过。”
“若我没记错,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邵霄凌当时虽才只有十七八岁,又是个洛州著名成天吃喝玩乐的纨绔,但毕竟也是君侯家的三少爷。百姓遭灾,他多少也得跟着哥哥们去门努力赈济一番。
“我记得,当时整个洛州天火地裂、瘴气雾沼,与如今的情况颇为相似。只是彼时王都陌阡城受灾最重。而咱们洛州、乌恒两地还好,因此你我印象都不深。”
“但当时,你和卫留夷应该也出来赈济了,我同二哥在火祭塔附近还遇到你俩来着!”
“……”
他这么一说,李钩铃终于想起来了:“还真确有其事!”
只是当年那场天灾,持续几个月后便自行消散了。加之彼时天下战乱频发、群雄割据,这也不过是当时太多焦头烂额的事情之一罢了,谁也没有太过在意。
“但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当时的天象,也并不算……非常正常吧?”
李钩铃不禁抬头望向狰狞的天空。
她隐约记得,当时的天空也常是乌云密布、黑云压城,略有恐怖骇人的模样。当时她还跟卫留夷讨论过,说这天色看着很不吉利来着!
师远廖最近,跟邵、李两人颇为能玩到一起,听着二人所言眉头一皱:“咦,你们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记起多年前西凉有段日子,也有过此类异相。”
“是不是也是七年前啊……等我回去问问萝蕤,她天天记,肯定会对具体日子有所记载!”
言罢,三人齐齐望向拓跋星雨。
“拓跋弟弟,该不会当年,东泽也有过这等异象?”
七年前,拓跋星雨大约十三岁。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看向慕广寒:“城主哥哥,你当年同司祭哥哥大婚之后一起回拓跋族那次,我不是采药摔下山受伤了吗……那就是因为遇到雾瘴在山中迷路,然后又遇地裂,才从山头掉下去的!”
只是他当时以为,他是不小心倒霉。
结果,拓跋星雨这话一出,倒是给邵霄凌整迷惑了,“啊?啥啥,等一下!你刚才说,阿寒跟谁大婚?”
“什么司祭哥哥?他不是只同南越王顾苏枋成过婚么?阿寒!!!你这年纪轻轻的,还真挺丰富,到底结过几次啊?”
“……”
拓跋星雨娓娓道来,努力解释“大司祭就是南越王”,听得众人一愣一愣。随即,大家又重新沉浸讨论七年前的天相之事,无人觉察慕广寒沉默着。
天裂,瘴气、天火、丧尸……种种异象,按月华古籍记载,这些皆是“灭世之兆”。
而越是临近灭世之日,这些征兆越会潮水涌现、逐渐频发。起初只在少量地区,之后,则会蔓延天下各地。
“……”
慕广寒不禁抬头,仰望天际。
天空之上,疤痕一般的暗红色口子依旧狰狞、触目惊心。若说之前丧尸爆发他还能自欺欺人,将其归咎于姜郁时的术法作祟。可这几日,连续的熔岩流淌、地裂山摇、鸦雀惊飞、雾瘴火海,种种灭世征兆大范围爆发,他实在无法继续视而不见。
灭世终至,城主献祭。
只是,一切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回到安沐,慕广寒就听闻燕王已醒。但无奈他身上实在太脏,不得已还是先去了温泉。
洗净尘埃,也想借此调整一下心情。
温泉中,月光像被水中波痕剪碎。远处婚房朱红窗牖,梅叶新绿、明烛晃晃。城中有人夜半拉起二胡,声音凄婉、如泣如诉。
他一半脸沉在水中,默默想着,待会儿见到燕王,他……怎么跟他说啊?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才那么短。
本来明明想的是,运气好的话,灭世之祸降临前,说不定他们还能一起度过几年、十几年的时光。他还能为燕止做好多好吃的,带他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但命运,果然对他不会那么仁慈。
怎么告诉他……
热气氤氲,刺得眼眶微微发酸。慕广寒想起幻梦里那场大雨,燕止温柔地看着他,纵容、心疼,亦有几分不满——那不满可太让他当场心虚了。是啊,燕王那么聪明,他又什么暗戳戳的心思真能瞒住他呢?
瞒不住的。
燕王什么都明白。对待聪明人唯一的策略,就是永远地真诚。所有欺骗、隐瞒,只会落得愚蠢,只会……造成疏离和伤害。
是他错了。
慕广寒垂眸,鼻腔发疼。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
只是有些事发生得太快,他一时也反应不过来。犹记不过短短两年前,他初至洛州,战前对着月神庙许愿,许的还是想要遇到个什么人,能陪他三五年、一小段时光。
当时邵霄凌听见还笑他是不想负责到底。
他哪里是不想负责,他是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希望他负责。那时候的他,又怎么能想到……会遇到燕止呢?
那时他踏上征途,只知道西凉大军会在前方等他。
并不知道一起在等他的,还有红色的命运线,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西凉王。
温泉热气,让他有些恍惚。
“燕止。”他靠着一块岸上青石,眼前无数场景。幻梦那夜漫天大雨,小小风灯,燕止找到他时,那双沉静的、笃定的、破除一切迷雾碰触他,黑夜一样的眼睛。
“我其实……也不想死。”
“我其实,也想和你一起过长长久久、开心快活的日子。”
“你看,我这次出去,路过宁皖的市集,还给你买了小礼物。是沙包做的小兔子,还有小燕子。”
月色入眸,今晚的寂灭之月倒是意外温柔。淡淡柔和的光晕洒落,带着春夜微风。慕广寒闭上眼睛半没入温泉水中。
“《论策》上说,礼物之意,不在贵重,而在于是时时刻刻、心心念念想着、记着。”
“我也只是,偶在摊子上看见,觉得那两只……很像你。”
“……”
“嗯?像我?”
“……”
慕广寒骤然回首。
夜色如墨,灯火阑珊。唯独小石子路旁数盏小小风灯摇曳,斑驳光影照亮路的尽头。燕止一身银色亵衣,外面披了个白狼毛大氅,腰身纤细,长腿修长。银色长发松散挽着,月光落在身上给他披上一层皎洁。他手中提灯,火光映眸,仿若月下春雪、夜色梨花幽冷醉人。
他走来,在池边躬身。
拿青石上的毛绒布巾,一下子裹住慕广寒。
随即轻轻一拎,将他半个身子拎出泉水拥进怀里,一个不算非常湿漉漉,却结实温暖的拥抱。
慕广寒僵着,手指抓紧他衬衫,心中潮水汹涌,声音哑涩:“燕止……”
他也想抱他。
但是他还记得,燕王身上还有伤。以及人才刚醒,根本没有好透!!
……
燕止给他带来了他爱吃的奶汤小黄鱼宵夜,直接在温泉边上投喂。
汤里还下了很多鱼圆子,吃起来软糯、甜美、黏糊糊的。
慕广寒恍恍惚惚吃着,燕王则坐在一旁青石上,玩弄起胖胖的“小礼物”燕子沙包以及兔兔沙包。那沙包里面填了蚕砂,十分柔软,燕子和兔兔还有方块嘴和三瓣嘴,以及可爱的红脸蛋。
“你适才说,它们……像我?”
“燕子也就罢了,”燕止眯起眼歪头瞧他,“兔子是哪里像?”
慕广寒鼓着腮喝汤,默默脸一热,他一直都没好意思说自己私底下把人家当大兔子这件事。只小声道:“你、不是好几次化名,都说叫,顾野兔。那不就是兔子……”
燕王莞尔。
待他吃得差不多了,燕王才又缓缓道:“馋馋下午时飞回来了,带回了你托何常祺在东泽寻的,卫留夷藏下的碎片。”
“待会儿碎片中记忆,我陪你一起去看。”
“想来,近日天火、雾瘴异象,都与那时姜郁时的阵法脱不了干系。只望能在乌恒侯的记忆中,寻到国师阴谋算计,知晓他刻意加速了天裂的真正目的才好。”
慕广寒吃好了,汤底都喝的不剩。
燕止垂眸浅笑,一把将他扛起。
“……”
“阿寒,不怕。”他道,“他既能加速灭世,我们未必不能找到相对的阵法来减缓灾祸。”
“说不定,直接找到什么办法彻底修复月相,你也不必再去献祭补天了。”
“……”
“总之,有我在。”
“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我这人一向运气不错,总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你同我一起,有我护着,以后再不必一人心忧。”
“……”
“……”
慕广寒伏在他肩上,没有吱声。
夜风吹过。他掉了两颗眼泪。其实就两颗,也不是难过。他也不知为什么。
可能只是突然大婚之前那段日子,燕王在西凉待嫁,而他在洛州等时其实也一直没有什么真实感。
那时的他,一直在偷偷地想,他们婚后的日子,究竟会是怎样的呢?
会有他想要的那些吗?
那些普普通通的人间烟火,互相弄点好吃的、好玩的,同床共枕,有事一同商量解决。一起看四时变化、旭日初升、长空如洗、晚霞遍天、繁星皓月。
有风灯,有幽兰香,有拥抱和宽慰,有奶汤小黄鱼。
即如此刻。
他想要的人间烟火,是不是,其实都已经在这里了。
“燕止……”
“我这次,是打算一五一十找你商量,没再想要瞒着。”
“嗯,我知道。”
“燕止。”
“嗯?”
“有你在的尘世,我会努力活得久一点。”
“我舍不得。”
“……”
有人只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一路穿过长廊、走进宅院,把他扔在柔软床上。慕广寒的眼睛被温热的掌心捂住,随即有人压住他,低头下来,一口……咬住了他温热的颈侧。
慕广寒的心则似乎被他轻轻一咬,给咬碎了。
他垂眸,任他为所欲为。他知道燕止肯定是想起他以前种种可恶、没心没肺才要咬他。
也是啊,以前那么坏。
跑掉那么多次,舍得那么多次。如今才肯说舍不得。
“燕止,我,其实……”
然而低哑的声音,被含住了喉结,一时失语。
他真的不是事到如今才知道舍不得。
他当年,也舍不得。
无论是离开簌城时,北幽分别时,还是后来的皇城之下,洛水河边。
他一直一直,从来都舍不得。
所以……
指尖流过燕止银白发丝,咬噬经过几轮,终于也逐渐变成了一啄一啄的亲吻。慕广寒酥酥麻麻,恍惚想着,若真上天无情,那至少。
至少短暂的时光里,他得给燕止更多。
要给他特别多。
那场幻梦雨夜,有人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他的全部。
那他也就只能,把一切交给他。
过往、未来,此生全都,再无隐藏。
明明有人曾经想要什么,向来直接而纯粹。那个人是战无不胜的西凉王,却要在他这里循序渐进、处处迂回,简直是太过委屈了。他心疼回吻着兔头,身下绣着金色双囍的床褥红浪翻滚,有人皮肤热得像烧红的铁。
心很软,像是要化掉一般。可皮肤接触的地方,却又像是四肢百骸生出千万道细小的利刺,那些刺从全身皮肤入侵,扎着他的每一寸肌骨。丝丝入肉,落骨生根。
然后突然间,他有一种错觉。
似乎自己的心里,重新长出了什么。有什么曾经存在过,后来又空掉的东西,再度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那一刻,他好像找回了年少时最本初的自己。
他曾嫌弃那人脆弱,可笑,傻傻容易被骗。在心里造了一座暗无天日的监牢,把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如今,他又出来了。因为只有他懂,把一颗心毫无保留的交给另一个人的办法。
第107章
隔日清早,洛州侯府。
回溯记忆的“往昔之阵”,亦算是寻凡术法,因而同样不受大夏仙法凋零的压制。
慕广寒只在事前对众人道:“诸位悉知,此术法还原景象,皆是由两位逝者从国师姜郁时处所获记忆碎片。”
“记忆幻梦,皆为虚妄。待会阵中所见之人、所历之事,皆无可能伤及诸位本身。”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有不适,只需心定神凝,默念一句‘醉解兰舟去’,便可从记忆中安然抽身。”
随慕广寒一起进入往昔之阵的,除了燕止,还有纪散宜、邵霄凌、李钩铃、赵红药等数位今早刚好人在城中的友人。
原本荀青尾与洛南栀亦应在此。
然而上午时分,洛南栀忽说有事与小狐狸商量,两人便双双出去了,至今未归。
“不等他们了。”
时辰已到,慕广寒闭目凝神,启动法阵。霎时间月华流转,弥漫整个大厅。而随着法阵溢散,那月色也化作无形的屏障将厅中众人悉数笼罩。同时点点明亮亦从黑光磷火中凝出,将整个法阵覆盖……
周围场景骤然变幻。
众人虽都仍坐于侯府大厅,但眼前厅内桌椅陈设却次第淡去。排山倒海的灯火重影之中,另一幅场景画卷徐徐展开。
一座朱红的神殿。
无尽的肃穆长廊,墙壁幽幽点着长明灯。
那长廊的建筑制式明显与大夏截然不同。在大夏,南越北幽房屋庙宇以木质为主,东泽多喜竹藤,而西凉则用白石。可眼前神殿的内墙,却是由朱红如血的透亮宝石砌成。窗子的形状也是匪夷所思的细长,尖锐的窗棱上更饰有未曾见过的花枝藤蔓,窗中装饰着琉璃,透下五颜六色的光,如梦似幻。
再一细看,红色的石柱、石壁上,还都密密麻麻刻满了竹节文字,于黑夜之中幽幽闪光。
“……”
众人面面相觑。
邵霄凌:“这里……不是大夏?”
李钩铃:“莫非,这便是纪高人所言的,另一个寰宇的人间界?”
“噫!”赵红药摸了摸墙壁,竟能触到实体。那红色宝石看似坚硬,到手却瞬间将她的手染上了一片鲜红血腥,她一下就炸了:“什么鬼东西啊?!”
纪散宜沉思片刻,缓缓道:“那多半,是凝结的血水。”
“血水?”赵红药听得头皮发麻。
“血做宫墙,赤红如焰……”纪散宜道,“此间,应是‘人间界’南怀国无疑。我曾听闻,南怀国有一任君王被害含冤,死后魂魄不散,化作血宫殿。”
话音未落,脚下突然一阵流光激荡。
只见血殿地宫深处,满地焦黑、断壁残垣,火光血水交织。一名华服女子青丝散乱,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眼中尽是绝望。
在她面前,数百道黑色血藤如同盛开利刃,向她疯狂袭来,女子仓皇间升起一道水晶屏障,才堪堪避开。黑蛇般的藤狠狠撞击在屏障之上,火花四溅、爆鸣穿耳,女子被震得口吐鲜血,眼里饱含怒泪:“白墨修,你如此狠毒,竟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亲生骨肉?”
冷漠而嘲讽的声音,在神殿深处响起。
操纵藤蔓攻击女子的是一名白衣男子。虽外表俊朗、衣着华贵。那双眼神却深沉幽暗,沉着波涛汹涌的戾气。
他抬手一挥,黑色血藤再次向女子发起猛烈的攻击:“我的亲生骨肉?哼,不过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罢了。全因你无用,生出的这等受诅咒的东西,那张脸真是令人作呕!”
月影透过天井的缝隙,照亮女子怀中男孩的脸。
慕广寒瞳孔微震。只见那男孩脸上、脖颈处,竟和他一样遍布着层层狰狞的疤痕,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触目惊心。
女子含泪,怒极反笑,“呵……人尽皆知,我是怀蕖公主,南怀王独女,母后更是天子帝姬金枝玉叶!世间再无他人,有比我更纯净、更高贵的血脉。我儿本该承天之佑,拥有无上资质、容华!!!”
“是你!血脉低贱,心思恶毒。受天道降罚,才玷污了我们的孩子!”
怀渠公主说着,泪水潸然而下。
怀中孩子虽年幼懵懂,也早惊恐得满脸泪痕。公主白皙染血的柔夷拥抚着孩子,泪水滑落在他小脸的疤痕上。
“别怕,我可怜的宝贝。”
“不是你的错,都怪娘亲当年瞎了眼,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骗子捡回家,同情他、照顾他……又不顾父王母后的反对执意下嫁。又为他生儿育女,辅佐他建立功业、登上王位!”
“却不想,他从一开始接近我,便只为我南怀公主的权势地位。却从未真心相待,将我当成爱人、妻子……”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怀曦,你若长大,一定记得娘亲的话。这世上,坏人太多……莫像娘亲一样愚蠢,害了母后父王,又害了自己一生,更害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娘亲就不该生你。”
“哭够了吗?”
白墨修手中一道黑色邪光冲天飞起,化作尖锐的藤尖利刃穿透了屏障。他就这么阴森森提着燃烧黑焰的武器,一步步向女人走去。
……
赵红药下意识想要冲上前。
可男人的幻影,就只是轻飘飘在他眼前穿身而过。
虚幻中,怀蕖公主强忍悲痛吞下泪水,樱唇紧咬再次调动力量。一面防御法阵在眼前再度升起,而男人手中黑色利刃亦瞬间长开,化作成百上千道怪藤刺突凌空,猛烈攻击着脆弱不堪的防御阵。
碎裂之声刺耳作响,两边灵流互撞、焰电大作。顷刻防御阵已在破碎边缘。
怀蕖公主抱紧怀中孩子,眼里闪过一丝决绝:“怀曦,娘亲撑不住了,娘亲要把最后的力量……最后的守护……全给你……”
“你一定要……活下去。”
大量鲜血从怀蕖公主的七窍流出,她用指尖捏凝出一只金色的小锁,轻轻一点,和着血水,落在怀中男孩的脑上、额上。
纪散宜:“献心守魂咒。”
“是我们寰宇里,高阶神仙、妖魔,和人间界王族才能使用的特殊守护咒。危亡之时,施咒者自愿献祭灵魂,与仇人同归于尽,同时将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给所爱之人,以魂魄之力守护其一生的咒语。”
“只是……”
纪散宜皱眉沉吟。
只是,若他没有记错,这位怀蕖公主最后用尽力量,也没有成功将她这位夫君置于死地。
因为后来,纪散宜还曾见过这个白墨修几次。
“他是人间界王族,我是妖明界魔君。彼时两界会盟,我曾与此人打过照面。当时只听闻他是某国公主夫婿,与公主有一子后继位成王,后来妻子病死……”
却无人知晓,那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
记忆结束,画面如潮水般褪去,回到一片黑暗。
赵红药疑惑:“但,咱们看的,不该是国师姜郁时的过往吗?为什么却是这样一个毫无关联的……”
甚至都不是他们寰宇发生的事情了。
“莫非,那个叫怀曦的男孩他,就是姜郁时么?”
但赵红药毕竟见过姜郁时,那怀曦的容貌,就算去除那一脸疤痕,也实在与国师半点都对不上。
“唔,算了。继续往下看,应该能有分晓。”
很快。
片刻黑暗之后,又有一段记忆被唤醒。
满月之夜,皎洁月光,却仍难驱散浓重阴霾。
“救我,救救我……好疼……”
满是鲜血的祭坛之上,脸带疤痕的男孩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他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出来,鲜血涌满耳鼻,整个身体濒死一般剧烈地打着寒噤。
而祭坛旁边的王座上,则坐着一脸阴冷的南怀王白墨修。
短短几年,此人再不似之前丰神俊朗,反而消瘦不少。脸色发黑、憔悴如枯木。
纪散宜皱眉:“想必,是献心守魂咒咒力强大,南怀王虽中咒未死,但也被重伤内里,苟延残喘罢了。”
说着,就见南怀王抬手。男孩鲜血染红的身下,祭坛上巨大的黑色的法阵发出点点血色红光。点点红色光华,随着男孩绝望的惨叫,从他身体中被提取、生腾,凝结成红色的血珠落入白墨修手中,随即被他表情狰狞地一口吞下!
一时间,白墨修整个身体扭曲癫狂,如同犯了癔症恶瘾一样贪婪吞嚼着那血珠,表情陶醉像是品尝着什么山珍美味。
而随那血珠不断被咽下,他枯木般的皮肤总算是少许充盈,似乎焕发了些许生机。
众人看得毛骨悚然。
纪散宜更是长叹一声:“唉……”
“看来他为了残喘吊命,竟不惜使用了阴邪至极的‘满月四亲咒’。”
满月四亲咒,乃人间界最阴邪的高阶禁咒,施咒之人可用“四亲之血”补养自己。而此处四亲,唯指父、母、子、女。
“在人间界……即便是杀夫杀妻、手足相残之人,都未必能泯灭人性,去对生养自己、与自己生养之人下手。毕竟,虎毒尚不食子。”
然而眼前南怀王,明显对亲生儿子毫无骨肉之情。
于是,满月之夜,月月如此。他在幽暗的地宫之中,为延续自己的生命无情榨取稚子。枉顾男孩绝望的惨叫求饶在夜空中回荡。
“啊啊……呜啊……娘亲,疼,我疼。让我死吧。”
“好痛啊,好痛啊……”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男孩的身体破烂不堪,腐臭见白骨。只睁着一双眼睛,泪水横流。
却始终死不掉。
谁能想到,娘亲留给他那本意只为护他周全的咒语,却反而让他在这无尽的折磨中,日复一日求死不能。
记忆再度淡去,周遭回归沉寂黑暗。
慕广寒:“……”
燕止轻轻握住他冰凉颤抖的手:“阿寒,还好么?”
慕广寒点了点头。
他几乎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应该就是姜郁时。
犹记幻境那日,国师伏在他耳边疯狂大笑。
他对他说,你这一世,同我当初一模一样。一样的丑陋,一样的遭受不公与苦楚。
当时慕广寒不明白他所指何意,直到此刻。他同怀曦——一样脸上有伤,一样求死不能,一样遭人迫害,一样要在月圆之夜经受剧烈彻骨的疼痛折磨。
燕王垂眸,手指顺着他手腕攀爬,直到在他背上揉摸轻抚:“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会儿。若不愿再目睹那些,便交由我来看。”
慕广寒摇摇头。
可终是有些忍不住,还是稍微偷偷靠向了那温暖的怀抱。燕止身上的温度,总能让他重获些许安宁。
可闭上眼睛,仍挥之不去那血流成河的画面。
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是如何在冰冷的祭坛上、无尽生不如死的的折磨中,一个又一个漫长日夜。
痛苦没有尽头,又不能一死了之。
或许只有彻底疯了,才能得以解脱。
接下来的记忆,所有人都不忍续看。冰冷的地宫,永远是一片绝望的死寂,黑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渐渐,男孩不再会喊痛,双眼也干涸,变得麻木不再落泪。
他只是躺在那里,破布一样,像是一块行尸走肉。
然而,白墨修并不知晓。那男孩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残酷折磨之中,根骨生生尽断又次次重新生长,资质一遍又一遍被打磨得更清、更强。
而他虽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却有一个小小塌陷的墙洞,通往隔壁满是陈腐霉味藏书房。五岁之前,娘亲教过他认字。他凭借着这些零碎的记忆,连猜带蒙,竟也能看懂一些书籍。
他开始用他的血,一点点偷偷改变祭坛上的满月四亲阵法的结构。
……
怀曦成功了。
看似南怀王在吸收他的血气精华后,一天天变得容光焕发。而实则后来,他吸收的都不过是男孩的戾气怨恨,外貌修复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终于,怀曦还是等到了那一日——
白墨修油尽灯枯,在他面前翻滚、惨叫,声音扭曲嘶哑、刺如针尖。他冷眼看着他躬身佝偻、骨瘦如柴的狗一样着爬下台阶,像过去受尽折磨的自己一样,痉挛的身体在冰冷的石砖上拖出一道道歪七扭八的血印。
没有人会来救他。
下人们都习惯了,王上这些年每到满月都会来到地宫“闭关修行”,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
如今终于,轮到怀曦慢慢折磨他。
怀曦先是改变阵法,吸干他仅存的生命,再用雷劈、火刑,拿利刃一点点割下他的皮肉。以凌迟一样的刑罚,花了很多天,在白墨修惊恐的惨叫之中,一点点将他折磨至死。
可怀曦那时,终究还是太小。
他能如此成功算计白墨修,已是不易。
后来,他被人们从地宫解救,而白墨修杀害先王妻子、囚禁幼子的罪行亦被一一揭发。宫人恢复他的王子之位、替他疗伤。怀曦本以为一切终于结束。
但很快发现,娘亲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坏人真多啊。
那些“帮助”他的人,不是争相表忠心,谋划推他坐上王位后控作手中傀儡,好完成自己谋夺权力的野心。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献媚他、示好他、哄骗他,装作关怀善意,实则不惜试图用药物和法术控制他。
更有另一些人,则更是赤裸裸将他视作最精妙绝伦的“药人炉鼎”。既然南怀王吸取他精血那么多年,他还能奇迹般存活,且清气纯盛——如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绝佳体质,若是更为强大的人得到他、使用他,岂不是术法很快就能称霸天下?
群狼环伺,怀曦默默看遍人心丑恶。
之前,他在白墨修的虐待下,尚没有疯,这段时日,变得有些疯疯癫癫。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好人,没有他的容身之所。所有人微笑关怀面具下,全都露出腥臭嘴脸。他身在人间界,却如同行走无间炼狱,只见妖魔横行。
很快,那群人撕下面具,开始赤裸裸将他当做一件物品般抢夺。争端越演越烈,在南怀国王都进行了一场数天数夜的无耻厮杀。
血流成河,没有人注意到怀曦默默在宫殿正中起阵。
天火席卷,七日不灭,烧死了所有贪婪之人。
……
又一段记忆结束。
慕广寒因维持法阵而有些疲惫,需要小睡一下。
厅内,书锦锦送来茶歇果点,但众人想到刚才天火肆虐、残肢断臂、血流成河的场景,也无人吃得下。
赵红药喃喃:“唉。果然,有人发疯灭世,背后也有原因……”
邵霄凌则没说话,整个人还处于恍惚之中。
他自幼父母家人疼爱,并未觉得稀奇,甚至一度以为正常人家都应该是和他家一样互敬互爱、一派和睦的。而当年在他父兄治下,整个洛州都十分自足和谐。十几年里最大的案子,不过是有个被打的妻子一怒之下把丈夫给阉了,全洛州震惊。
以至于他根本没法想象,怀曦这般的人生。
这若换成他。他会怎样?
李钩铃则眉头紧锁:“但,这人既已经亲手将毒父凌迟,又一把火把仇人全烧光殆尽,应该也算大仇得报。”
“又是何种冤仇,处心积虑意图灭世?就算灭世,他也该去灭对不起他的、他所在的那个尘世寰宇吧,为何是要灭我们?我们寰宇无数与他不认识的无辜百姓,又不欠他!”
慕广寒小睡片刻后,醒了。
醒时映入眼帘的,是燕止那俊美端正的侧脸。他正坐在床边,自顾自手里摆弄着那一对小兔和小燕子的沙包。
自从来洛州之后,燕止就少再穿以前那利落的西凉劲装,转而常着洛州的广袖明袍。燕王穿洛州服饰总是异常优雅俊美,有种翩翩矜贵的绝代风华,几乎与曾经西凉蛮王的模样判若两人。
慕广寒一直以为,他只是突然开窍,学会打扮了。
但后来才发现,燕止钟爱华服,仅仅是因为……洛州华服宽衣广袖,能藏匿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无论是香甜的杏子糖,还是他最近研习的中原字的书籍、字帖,抑或是慕广寒送他的各种小玩意儿。他都会像过冬的小兔子般,细心把那些时时藏在他的袖袋里。随时掏出、把玩。
听见背后床铺窸窣,燕止回头:“阿寒,还好么?”
“累就再睡一会,不要勉强。”
慕广寒摇了摇头,爬起来。
燕止眸中明光温和,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庞,忽道:“我好像一直未曾问及。阿寒小时候在月华城中,过得可好?”
慕广寒愣了愣。
一时之间,无数思绪。
他想起月华城清冷的夜,想起儿时的无边孤寂。小时候他的望着月亮,含着眼泪迷茫自己将来能否寻得一个归宿。
如今的他,多想回去告诉那个孩子。
你将来,是能找到的。
你会找到所有很久以前,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且比你想象中还要好的多、多的多。
“……”
“……”
“月华城人,都待我都不错。我小时候,也没受过什么欺负。”
他与怀曦最大的不同,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居民质朴纯良。日子虽孤寂漫长,但至少,没有人故意伤他、害他。
虽然后来,他下了山,也遇到了心怀不轨之人,也曾不止一次被看作“财富”、“药品”。但那时的他,毕竟已经成年,也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
“嗯,那就好。”燕止垂眸。
“也是。”
“月华城既能把阿寒养的这样聪明坚韧、出色不凡,自然应是不错的地方。”
“……”
慕广寒闻言,却又恍惚了片刻。
是啊。
其实月华城,真的是……不错的地方。
虽然,同样也回忆里带了一些疏冷、严苛与刺痛的地方,可给他的一切,却也是……人间难求。
他想着,不自觉默默靠近燕王。燕止则默契地伸出双手,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怀抱。慕广寒靠着那淡淡暖香的肩头。想起自己曾一度默默羡慕邵霄凌,羡慕他有过父母和谐、兄友弟恭、青梅竹马陪伴,不知孤寂为何物。
可其实……
人生在世,并没办法,什么都有。
如今想想,倘若重来一次,他也并不想与洛州侯那完美的童年做交换了。
因为在月华城,那清冷的现实,淡淡刺痛、孤寂,但又不至于使人绝望的时光,到底给了他不一样的东西。让他从小就始终怀揣微茫的希望,去努力、去找寻。认真读书,满腔热忱,执拗又顽强地一遍一遍想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诚然,那个过程充满了迷茫和曲折。
也有遍体鳞伤的时候,也曾让他怨恨命运不公、心灰意冷。
但最后,到底是他走完了长长的弯路,百转千回,成了今日的自己。
这个燕止喜欢的,读过很多书、有很多奇怪的本事,无情狡猾心冷如铁让人牙痒痒,又能返璞归真,诚恳真挚好好奉上一颗心的慕广寒。
“燕止。”
“嗯?”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其实本来,不该是月华城主。”
这本不该是一个很轻松的坦白。
可谁知燕止的反应,却是一愣之后,随即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微笑,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
“……”
“你笑什么?”
“哦。我只是适才有一瞬在想,莫不是,你也篡位。”
“……”
“……”
“我知阿寒不会。”可尽管如此,燕王还是歪歪头又自顾自笑了。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似乎还在回味月华城主篡位的有趣画面。
“……”
慕广寒有时候真的觉得,燕王这人,不得不说,也时常自带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轻松愉快。
虽和邵霄凌的傻傻轻快不同。但跟他在一起时,也常能让人感到安慰。甚至本来难以启齿的旧事,也变得不那么苦涩沉重了。
“就,我唯一在月华城不太好的记忆,就是我小时跟这个怀曦一样,被险恶大人坑骗。本来不该我是城主,却被送上祭坛,结果被天道所罚,还落了一身伤。真是倒霉。”
“疼吗?”
“……”
“当年有一点。”
“不过,”他垂眸,故作轻松道,“其实我如今觉得,只要你……不在意这些伤,我也,都无所谓了。”
燕止眸种幽光闪过,如同星海。
没有说话,只低头,虔诚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温暖的吻,酥酥麻麻啄过那些疤痕。慕广寒忍住战栗抿紧了唇。房中光线很暗,一瞬间他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他此刻不止被他这样珍惜地笼在怀里,还被他像是冬眠小兔一样悄悄藏在了心里。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燕止从未在意。他很久以前,被他抱着在西凉的小城床上亲昵缠绵,很清楚了……
心跳得有些紊乱。
他吞了吞口水,略有一些慌:“而且其实……后来因为有你,也都不是那么疼了。”
“……”
他真的只是陈述事实。
但等说完了,才发现表达出来的感觉,竟仿佛是什么要命的绵绵情话,一时耳根发烫。
好在,燕止并没有揭穿他,只是将他抱得紧了一些。而他贴着那温暖的身体,一腔无所适从的心动。
好喜欢。
越来越觉得,好喜欢了。
……
下段记忆画卷展开,场景终于不再是肃杀阴森的血墙宫殿。
而变成了幻彩流淌的黑色天幕下,灯火通明的世外小城。
“这,是月华城……?”
慕广寒的眼前,清晰出现熟悉的灯市街、饮思湖与食梦林。
虽说有些房屋街道的颜色、样子,和他记忆中不尽相同。楚丹樨家院内那株大大的丹桂树也不见了。街上的行人亦并非他认识的邻里相亲。但那青石铺就的道路,还有流光夜色,全是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熟悉。
月华宫亦是记忆中的神圣庄严。
天空细雨纷飞,一名白衣男子撑着伞从宫中缓缓走出。他身着青衣,衣裳上银丝闪烁绣着新月纹样,长发用白玉发带随意挽起。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上,有一双弯弯的、温柔的眼睛,睫毛温软纤长,像是雾蒙蒙的江南烟雨,透出一股说不出淡雅宁静。
“城主,”有人道,“时空乱流危险重重,还是挑几名高手陪您一起去吧!”
“不必了,”男子垂眸,声音温和坚定,今夜除夕,阖家团圆,我又岂好劳烦他人。食梦林小小异动,我一人便可应对。”
慕广寒静静注视着这位城主。
他分明才是江湖上一直盛传的那种,得天独厚、美丽优雅、光彩照人的月华城主。
城主走进食梦林中。
时空乱流,无数海市蜃楼幻影,人声乐曲悠扬,众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漂浮梦境,赵红药哀叫:“我头都要晕完了……”
纪散宜解释:“时空乱流,其实就是不同时空之间扭曲相连的一些通道,我和青尾,也是通过乱流才来到你们尘寰。”
好容易,城主一番努力,这次乱流终于平息。
却就在他抽身要回之际——一片灰寂的时空之中,似乎有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正在蠕动。
“啊!!!”赵红药惊叫起来,“是他!是怀曦!”
真的是怀曦。
于是到此,故事又连了起来。那场另一个寰宇的纷乱天火之中,无数欲望、贪婪、仇恨等负面情绪,最终汇聚变成乱流。
将怀曦卷入其中,又被意外冲到了这个寰宇边缘。
……
月华城主捡到了怀曦。
一开始,男孩像一头重伤的小兽,呜呜护着伤口,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他不吃不喝,不让治伤,不许人碰。
好在城主耐心,用了很多时间、想了很多办法,才终于让怀曦明白他对他并没有任何恶意图谋。
渐渐,怀曦开始接受城主的食物,也不再随时准备攻击他。
又过了很久,才肯同他说话,偶尔给他摸摸。
他就这么在月华城里,被善良的城主给养了起来。
怀曦害怕打雷。
在他的记忆中,雷电是烙印在灵魂里、会让他浑身剧痛的法术。每当雷雨夜降临,他都会颤抖着蜷缩在角落,而那时,楚郁总会温柔地陪在他身边。用温暖的衣袖裹住他,给他讲很多很多有趣的小故事。
怀曦爱吃杏子。
他们寰宇没有杏,他第一次品尝到杏子的酸甜滋味,眼中闪烁着惊讶与欢喜的光芒。
从那以后,一年四季,他的筐里有杏。
怀曦渐渐发现,城主会偷偷满足他的各种小愿望。
陪他踏青赏花、带他读书捉鱼,还给他从山下捉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小黑猫给他抱。
尽管偶尔,城中也有不懂事的小孩,会宠着他叫嚣“你是从时空裂缝里钻出来,不吉利的丑八怪!”但这一点点言语上海,怀曦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直到他发现,只要掉几滴眼泪,城主便会抱起来安慰。
怀曦开始主动去找骂。
谁能想到一来二去,那些骂他的孩子干脆跟他做朋友了,他连主动的委屈都找不到了。
那些年,怀曦的日子仿佛终于苦尽甘来,泡在蜜罐子里一般。
唯一会让他崩溃害怕的,只有是城主每年会离开月华城半个月,前往皇都朝见天子。
虽然每次,城主都会按时回家。
但只要他不在,怀曦就会大半时间一个人蜷缩在家中角落。僵直着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直到“阿楚哥哥”归来,轻轻地摸摸他的头,所有的黑暗和恐惧才能烟消云散。
这段记忆,难能可贵的平和温馨。
所有人都看得长舒一口气。
可是。
“……”
“他,是楚郁。”慕广寒垂眸,艰难开口。
“谁?”
“上一次灭世之灾时,被献祭的那位月华城主。”
“……”
楚郁被献祭时,还不到三十岁。也就是说怀曦好容易获得幸福,但那幸福的日子,根本不剩几年时光。
刚才还在替怀曦感到高兴的众人,脸色都凝重了。
第108章
记忆再度浮现。
沉浸在幸福中渐渐长大的怀曦,对即将碾压过来的宿命之轮,尚一无所知。
月华城风水养人。
怀曦十一岁来到城中,岁月匆匆,已过五载。随着年岁增长,他脸上的伤痕竟也在这温风柔水中渐渐淡去,只余一些不太明显的痕迹。身形也愈发挺拔,十六岁生日换上一身新裁的红衣,已是风姿翩翩少年郎。
生日,楚郁在饮思湖边,给他放了漫天烟花。
璀璨的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怀曦也终于有了些勇气。当楚郁又一次要去华都谒见天子时,他拖着他的袖子第一次撒娇:“阿楚哥哥,不要去好不好……不想你离开。”
楚郁清浅的眸子里满是无奈柔和。
“那曦曦,这次带你一起去,如何?”
怀曦的眼睛亮了起来。
十六岁,他抱着宠物小黑猫,第一次随楚郁离开月华城。沿途的风光如画,他们在每一个小镇停留,品尝美食、看风土人情。
怀曦兴奋得像个孩子,原来这城外广阔,还有无数他未曾见识的新奇事物。他就这么高高兴兴了好几天,直至快到皇都,忽然又悲从中来。
楚郁对着他的眼泪明显有些无措。
而怀曦也偷偷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就哭这么最后一次——以前的痛苦、委屈,终究已经过去了。
他以后都会很幸福。
他看向楚郁,目光如繁星点点、莹莹明亮:“阿楚哥哥,我以后一定好好学艺学武。等我长大了以后保护你,我们常常这样游遍天下、看尽风光尝够美食,好不好?”
“嗯~当然,阿楚哥哥若有职责守在月华城,怀曦也愿意一辈子陪阿楚哥哥就在城中住着。”
不求功名利禄,不看山川广大。只守着一方小小天地,彼此相伴。
京城气象万千、繁华似锦。
怀曦有幸同楚郁一起谒见天子。
在他的记忆里,天子的面貌一直模糊不清,只记得他很年轻、且住在宫中那几日,天子频繁探望。
怀曦一开始还很自豪,想着阿楚哥哥人见人爱,连天子都要上赶着与他结交。可那年轻天子博学多才,日日与楚郁有说不完的话,他又有了一丝不安。
他才十六岁,比楚郁整整小了十岁。
虽已万分努力地读书、练武。但又如何能同九五至尊、知晓天下事的人皇相比?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怀曦就病倒了。
倔强地不肯喝药。只在病中迷糊重复着同一个问题:“阿楚哥哥,你不要对天子好……阿楚哥哥……只能是怀曦一个人的。”
楚郁握住他手道:“曦曦,我与他只是多年好友。”
怀曦却不肯罢休,病中眼睛红红的:“不可以喜欢他,只能喜欢曦曦一个……”
“……”
“曦曦,别哭了。阿楚哥哥在世上唯一视若珍宝之人,只有你一个。”
……
怀曦一病,就病了一整个月。
漫长的病榻,他仗着自己可怜,撒娇、任性、不断渴求楚郁的碰触和偏爱。
而病愈以后,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任性也依旧时时持续。
怀曦最难忘的,是他十七岁生日那天,烟花再次绚烂绽放。他放下手中葡萄酒杯,装作微醺迷糊,鼓足勇气在饮思湖边轻轻吻了吻楚郁的脸颊。
面对他的一切依赖、放肆,楚郁从未有过一丝拒绝。
但怀曦其实清楚。楚郁心地纯善干净,对他的包容,更多地是出于一种长辈对亲手养大少年的宠爱。而那些撒娇、越界的举动,楚郁不拒绝,多半也只是不忍伤他的心。
怀曦自己也有一只养了数年的宠物小黑猫。
猫猫小时乖巧,如今却是恃宠生娇,日日在家撒欢,不知打翻多少名贵琉璃盏。怀曦有时也生它气,可毕竟是亲手养了、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小家伙,总不能真就把它丢出去自生自灭吧?
哪里舍得呢。
好在,与越大越不乖的小黑猫不同,怀曦越大,却越是出落得脱胎换骨般地俊朗潇洒、气质不凡。
十八岁那年,他靠着剑术卓绝,在月华城演武大会上拔得头筹。诗文法术更是不凡,成功选上了成了月华宫下任掌事。模样更出落得月华城人尽皆知的英俊倜傥,再也没人会说他是城主从时空乱流里捡回的来历不明的丑八怪了。
反而出现谣传,他应该是什么遗落在民间的天潢贵胄、绝世谪仙。大家茶余饭后还会讨论他十八岁就出落得这般引人注目,真不知等二十岁、二十五岁时,又会变得多么光彩照人。
十八岁的怀曦,亦对将来的自己满怀期待。
每天花蝴蝶一样在楚郁面前晃,像是织好了网的小猎手,志得意满地等著有朝一日他陷落——是啊。他不就相信等他以后更大了,更迷人了,楚郁还能两眼空空,只把他当做小孩子、当做弟弟看待。
然而。
变故降临得太过突然。
寂灭之月雾瘴天火,而怀曦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什么都不知道。
后面的记忆支离破碎。
一会儿是他发疯地含泪对楚郁怒吼:“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会儿,又是他长跪在天子面前,一遍一遍磕头哀求,血流满地。可换来的只有漫长而冰冷的沉默。
下一个场景,漆黑的夜空之上,猩红的月亮滴着血,背后天幕被划开四分五裂的狰狞伤疤,像是一条睁大眼睛的狰狞古龙。华都古祭塔周围电闪雷鸣,声音震耳欲聋带得千里之外飞沙走石,就连祭塔的白玉砖都被震碎出道道裂纹。结界外强风疾雨,皇室众臣肃穆立在祭塔边,像是一群无声的塑像。
年轻的天子一身明黄朝服,向素白的楚郁伸出手去。
月下,两人的背影孤冷又坚定。就这么如同月华城无尽轮回里所书写的那样,天子牵着城主的手,在天崩地裂、炼狱熔岩之中,走上高高的古祭塔。
“不——不要!”
怀曦声嘶力竭、双目赤红,挣脱众人的束缚,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阿楚哥哥!!!”
无数电闪雷鸣,如巨龙一般缠绕包裹着古祭塔。怀曦明明从小最怕雷电,这一刻却义无反顾地冲进结界。
雷电轰鸣,瞬间就淹没了他的嘶吼与哭喊,他竭力追逐那身影,楚郁却始终没有回头。泪水与雨水交织,怀曦一次次被雷电劈中,皮开肉绽,痛彻心扉。拖着满地血痕一寸一寸挪上台阶,倒在祭塔高大白石门前,手指青筋暴起拍击着大门,留下一道道血手印,声音嘶哑颤抖。
“阿楚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你知道我……除了你,在着世上……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你,只有你啊,你怎么能忍心……”
那个人,是他世上唯一的温暖和依靠。是他这一生仅有的全部,没有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阿楚哥哥……呜,我什么都没有了。曦曦什么都没有了……”
“阿楚哥哥,怀曦不乖吗,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阿楚哥哥,我害怕打雷,我好痛……好痛啊……”
他蜷缩着。他状似疯癫、泣不成声。
“阿楚哥哥,我死不了……我死不了,我好痛……”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人活着……他们凭什么活下来,凭什么受你庇护。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痛苦……”
一晃,数年过去。
寂灭之月褪去血色恢复清辉。天火雾瘴也早就消散,尘寰恢复了往日平静。
海清河晏,人们安居。
楚郁生前曾托天子照顾怀曦,但怀曦执意离开。
等再见时,二十多岁的怀曦,原本俊朗的脸已变得形销骨立,他沉默阴翳、一言不发,阴火般跳跃在眸中里,仿佛要烧尽荒原寸草不生。
怀曦当年在南怀国的地下书室,曾读到一本“复生阵法”。
可如今试验阵法的过程,却不知为何连连失败。生生献祭了十余村庄数千人命,竟连一只死去的小鸟都未能成功复活。
最终东窗事发,天子大军雷霆袭来,将他制服。
数年不见,御座之上的天子仍旧仪泰端然,怀曦冷笑,“我,又有何错?”
“我不过是想用复生之阵,换回他的一缕魂魄。”
“而死掉的那些百姓,反正本早在数年前就该因天灾化为黄土!天下万千生灵,都是靠我阿楚哥哥的献祭才得以存活!他既一人之命救得百万、千万,我如今不过想用其中千人为他献祭,我有错吗?!”
他的话语满是悲愤不甘,痛苦疯癫。
天子起身,叹息告诉他,在这个寰宇生死轮回乃是定数。重生邪法便是献祭百万、血流成河,也根本不能实现。
可怀曦关上心,不听。
天子还劝他,楚郁舍身救下万民,必不愿看他们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戕害。
怀曦也仍旧关上耳朵,不理。
他偷偷想,寻常人献祭既然不够,若是换成人皇之血会不会有所不同?天子气运滔天,说不定能够换回阿楚哥哥重生。
然而人皇天子身边,守护众多。最终怀曦谋害不成,被关入了皇都最幽深的地牢里。十年光阴流转,无数人劝他回头,却只见他更加疯魔、执念更深。
见他无可救药,天子只得下令将他终身囚禁,至死不得出。
……
怀曦在阴暗的地牢里,疯了漫长的岁月。
楚郁临死前,曾托天子给他留下了一颗红珠。那珠子宛如月光凝结而成的泪珠,空心有液,液体红得如同鲜血。每当怀曦握住它时,总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流,像是楚郁的拥抱。
偶尔,他也能在冰冷的地牢里幡然醒悟,泪水盈眶地喃喃:“阿楚哥哥,怀曦错了,怀曦不该伤害那些你拼死保护的人……”
可更多时候,始终还是恨意占领了全部心神。
他恨这个寰宇,恨那些被拯救的生灵,恨楚郁的决绝离去,留他一人在这荒芜的世界中孤独苟活。
楚郁死后,他曾回过月华城一次。
才从长老口中得知,原来大夏史上,也曾有私心逃避过责任的月华城主。
最后寂灭之月倾覆寰宇,巨浪滔天淹没陆地,城外活下来之人几乎十中无一。而独立世外的月华城,其实无论尘世如何,都能在天灾之中独善其身、得以保全。
也就是说,楚郁本来可以选择。
可以选择只和他在一起,只守护住月华城一方小小天地……
但他却还是选择了守护这个世界,选择了让更多人活下去。明明可以放弃那些无关的人,反正他们也死不绝。哪怕只有很小一部分人存活,通过几代、十几代的繁衍,就又能重建家园。
所以为什么,楚郁就不能为了他而放弃那些无关的人?
……除非,楚郁根本一丝一毫都不爱他,根本就不在乎他,那几年的幸福全是假的。
全是假的。
楚郁明明可以选,但他没有选择他。
……
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五十年过去。
牢狱的冰冷石墙下,怀曦的身体逐渐衰老,昔日的俊朗面庞上纵横沟壑。
他庆幸,解脱的日子快要到来。
可是,命运弄人。
尽管他的身体随着这个新寰宇的百年寿命而凋零。但那献心守魂锁定的寿命,却是他在曾经寰宇应该享有的本来寿数。五百年,甚至,八百年。
这样的发现让怀曦彻底崩溃。
他更加疯了,自残自戕。当他真正“死”的那一日,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新任天子按照前代嘱托将他以亲王礼仪安葬。
那夜月圆,怀曦腐烂的身体从坟茔中缓缓爬出。
隔壁新下葬的王爷陵墓里,有一个因病早亡的年轻尸体。
他就这么无师自通地进入了那具新的身体,“重生”成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再度站在清冷的月光下。
然而,几十年光阴已过。
就连楚郁拯救的百姓,当年尚在襁褓的婴儿如今已年过花甲。月华城中昔日熟悉的面孔,也是一张都不见。
整个陌生的青空之下,就只剩一个冷寂、毫无牵挂的寰宇。
一片荒芜。
……
后来数年,怀曦如同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世间的各个角落。
他怀抱着最后的希望,深入东泽、探访术法,追寻着那些可能真实也可能虚幻的缥缈线索,寻找这世间起死回生或轮回溯世的术法。
他一次又一次地借用陌生的躯体,从少年到中年,再到逐渐老去、抛弃。
时光荏苒,悠悠又几十年转瞬。
重生法术始终无门,他也找不到楚郁转世的任何迹象。
怀曦又一次回到了月华城,这个大夏最为神秘的世外之地。借一重病的少年之躯,几年后做了月华城掌事长老。利用这个身份,他染指藏书室、食梦林、饮思湖,阅遍无数古籍记载探寻秘辛。
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羽民”的传说,更为了追寻更多的线索,寻根溯源又去大夏的四大王族探访。
以月华城长老的身份成为上宾,得知越来越多的秘密。
他开始收集散落世间的天玺。
他与天雍神殿、名商巨贾交友。渐渐积累势力,渗透清心道,并将势力触角慎入四国王室、皇族之中。他鼓动四方王族重新修建四大祭塔,更在天雍神殿里以钦看天相之名设立了种种仪器、星轨。
再后来,怀曦又换了不知多少次身份、名字。
每一次的身份蜕变都让他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就连曾经的名字,也已经变得陌生而遥远。
唯有“楚郁”二字,始终铭记在心。
每次占据一个新的身份,他都会将那个“郁”字融入其中,作为对过去的一种执念缅怀。
就这么又过了几百年。
他的身体再次衰老。恰逢月华城中,有一个五岁男童不慎摔下山崖。男童名叫姜蚀,与姐姐姜蚕相依为命。
那夜,怀曦再次睁开了眼睛。
“姜蚀,奇怪的名字。”
他低声自语:“……姜郁时,倒是听着还不错。”
……
黑光磷火中所有记忆,到此终结。
只剩几段非常零碎的画面一闪而过。有姜蚀年少时与姐姐姜蚕一起去摘橘子的午后时光。有国师在华都皇宫之中抱着年幼的天子悠闲煮茶的画面。有他与大司祭在残垣断壁中对峙,还有他在华都城墙上被燕止一杖捅穿的场景——
“姜郁时”终于也死了,尸体被留在城下。
而如今的怀曦,又占据了年轻宴氏天子的身体。身边还站着女祭司白惊羽,以及樱懿、傅朱赢等人的傀儡。眼前摆着天象仪和星轨,不知又在做什么阵法,触目惊心。
记忆彻底结束。
“阿寒,没事吧?”
慕广寒摇了摇头,努力稳住身子。
只觉之前在幻境之中感受到的,那一张密不透风、暗中纠缠着他命运的网,终于被他捉到了一根小小线头。
“怀曦就是姜郁时,而姜郁时……又是姜蚀。”
“姜蚀是楚丹樨的舅舅,我小时候就见过他。”
众人皆惊。
可虽见过,慕广寒那时候毕竟还太小。只依稀记得丹桂飘香的小院,姜蚕喝着桂花蜜微笑着看着两个孩子玩时,她的弟弟姜蚀偶尔也会出现。
姜蚀偶尔也会跟慕广寒说话,会蹲下来摸他的头。但尽管唇角总是笑着,眼中却从来无丝毫笑意。
再后来,姜蚀亲手抱着他,把他放上祭坛……
“呜……”
燕王扶住他:“阿寒!”
那瓶“浮光”忘情药的力量强大,慕广寒努力去想幼时记忆时,总会细密头疼。慕广寒努力咬牙忍住那刺痛,拼命回想小时祭坛那日,姜蚀脸上的神情。
那时他五岁,按说不该记得。但是为什么,他就是记得,姜蚀笑了……?
在他遭受神罚,挣扎在铺天盖地的痛苦中时,姜蚀笑了。
微微勾起唇角,隐隐疯狂、但极度愉悦。同时幻境中姜郁时的大笑的声音也再度浮现,在他耳边哑着嗓子发疯一样喃喃:“你这一世,明明什么都和我当初一模一样……”
可他这一世,按照命灯,本是最为平淡幸福的人生。
守着心爱之人平凡终老。没有毁容,没有孤寂,没有献祭。
有人强行改变了他的命数。
他本以为,罪魁祸首是楚丹樨的父亲。可如今终于知道——楚晨不过是一枚棋子,真正幕后黑手是他,是姜蚀!!!
“……”
又是一阵头痛欲裂。
燕止一把将他拥入怀中,皱眉抱起:“阿寒,若是头痛,就不想了。”
慕广寒痛得浑身冷汗,却不愿停下思绪。始终有一个问题,他至今从姜郁时的记忆里仍未能得到答案——到底姜郁时对他,为何怀有如此深重的恨意?
幻境之中,只言片语。
姜郁时好像说过,曾经将他凌迟、剔出白骨。慕广寒没有这段记忆,因此这段记忆的落点多半是在他另一段失忆的日子,也就是七年前——
七年前,他一直以为那时发生的事,不过是他在南越完婚,又不知是何原因分手。
可如今综合种种线索,当年在南越,应该不止有一场大婚,还有天火地裂的灭世异动,更有姜郁时的阴谋。
慕广寒咬着牙,头痛欲裂,思绪也开始混乱。
突然发现眼前这一切,大婚、灾变、姜郁时……一切竟与眼前状况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仿佛一场轮回。
可是。
他还是不懂。
就算他在七年前,曾与大司祭已经一起阻碍了姜郁时的阴谋。也不可能是姜郁时从他五岁就开始阴谋害他,为他设计了“一模一样”悲惨人生的理由。
可,若说姜郁时人生真正的血海深仇,已是在另一个寰宇,在五百年前。
又能与他什么相干???
……
不知道。
繁杂的信息太多,处理不过来。
“阿寒。你累坏了,乖,有什么明天再想。”
慕广寒困得很,却还是挣扎着交代:“燕止,回忆最后……姜郁时如今所在之处,宫殿之外那些山峦形状……像是连绵猫耳一般。若能寻访到那处地形,或许就能寻到他如今的藏身之所。”
“阿铃她们也都看到了,务必早早带人,去找……”
“嗯。”
“找寻途中,说不定还能从樱懿处,得到更多消息。”
“嗯。阿寒,交给我,睡吧。”
慕广寒就这么跌入了黑暗。
一开始,他睡得并不太安稳。做了噩梦,身体也僵冷。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捞进温暖的怀抱,像躺在暖流中被包裹着一般,他才终于安心甜甜地睡着。
醒来时,慕广寒晕晕乎乎,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甚至有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了西凉簌城的夜晚。他抬起眼,身边正睡得头发凌乱、没有眼睛的西凉大兔子。
他晕乎乎,手指伸过去,顽皮又新奇地划过那优美的唇,从唇瓣一路轻轻摸到唇角。正想着偷偷亲一口,忽然一僵,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西凉。
而此时距离簌城的夜,也已过了好久。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
他们抱过,也亲过。同生共死,还成了亲……
慕广寒突然脑子里放烟花,不敢想象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可下一刻,他突然觉得被窝里过于滚烫,而手脚交缠燕止的肌肤,热得有些烫手。
燕止一直体温很高。
但好像也不至于,会热到这种程度……?
……
燕止病了。
这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邵霄凌携师远廖前来探望,两个傻子双双感慨:“真稀奇,他……也会生病啊?”
慕广寒:“……”
本来,燕止就在幻境里受了重伤。躺了十几天刚醒,又陪着他看了一整天的记忆幻梦,之后更不知替他安排了多少事情,处理了多少公务。
伤愈之身这么折腾,不病倒才奇怪。
也就这群人,一个个只觉稀奇。也不看看,燕止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大小受了多少伤。身体透支很奇怪吗?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有人太过强大又所向披靡,很少有人会在乎他累不累、难不难受,更少有人会想到要心疼他。
……
之后整天,慕广寒都陪着燕止。
给他降温擦身,时不时用布巾湿润他干涸的唇。至于跟姜郁时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他决定暂时先不想了——
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关心关心燕止。
真的!这世上越是没人心疼燕止,他更该多来心疼。越是没有人在意他,他越该更加在意才是!
慕广寒越想越觉得懊恼,他明明通读了那本《论策》,可那上面的本事,他至今还一个也没来及用在燕止身上。
明明眼下最该做的事,是珍惜每一天,想尽一切办法在意他爱护他,早早就该看出他生病发热,而不是等他病得不省人事才发现!
……前车之鉴,人未必真有那么多时光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可能转瞬即逝,一丝一毫都浪费不得。
而他,还没有来及好好宠燕止,带他游玩、到处吃食、逗他开心。就连杏花小屋一起烧火做饭,给他制作月华城美食的愿望,至今都还没有实现。
更不要说。
他总觉得燕止了解他,远比他了解燕止多……
燕止是个谜,一本至今他都无法彻底读懂的书。他真怕自己不够努力,直到最后都没能彻底弄懂他。
可又真的,不想有那样的遗憾。
“燕止……”慕广寒垂眸哦拿起燕王滚烫的手,在脸颊蹭了蹭,末了,手心轻轻啄了啄。
他得努力弄懂他才行。
因为,既然已经决定把一切交给燕止,他自然也要有同样的实力,伸开双手接住燕止的全部。
一天后,燕止终于醒了。
“你这个人,下次病了要跟我说,”慕广寒端来热了几次的粥,“饿坏了吧?快吃点!”
燕止倒是一醒就胃口不错,喝了整整两大碗。
慕广寒刚想表扬他,就见他翻身下床。
“你干什么!”
他赶紧把人摁回床上,燕止道:“那猫耳山峦,我之前征战见过。似是在西凉、北幽边界一带……若是亲去必能找到。”
“行行行,”慕广寒赶紧再次摁住他,“不急,红药和阿铃已经出发去找了,还带了何常祺和拓跋星雨。”
“你旧伤未愈,烧也没退,乖乖继续躺好养病,才是正事!”
“我身体无事。”燕止道,“他们几个未必见过那山,还是我去。”
“燕止……”
“早日找到姜郁时,也好早日揭穿其阴谋、弄清楚你疑惑之事。早日了结,你也少受些苦。”
“……”
冬日阳光澄澈,透过花窗打在脸上,很暖。微微有些发烫。
慕广寒心里跟着暖暖的,小声说:“嗯,不急。”
燕止皱眉:“怎能不急?”
慕广寒不说话,只瞧着他。这个人的表情竟然直到此刻,仍旧是平淡而就事论事的模样,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一些……类似情话的东西。
慕广寒实在是,心里酸软得很。
忽然掀开被角就一骨碌爬上了人家的床。有人身体微烫,而他正好很凉,抱上去做冰袋刚刚好。
他难得那样主动地靠近燕止,心里扑通扑通跳,眼睛明亮。
所以……就这么担心?
原来西凉燕王,也有心急乱绪的人和事,能让他失了方寸。
……就那么害怕来不及破解国师阴谋,怕他会早起死,以至于连平日里的冷静都没了。怪不得生病。
就,那么在乎啊。
但慕广寒心里丧良心,嘴上可不敢那么丧良心,乖巧抱着他的腰小小声一脸真诚:“真的不用心急,不能连自己身体都不顾。你看,我不是还在身边么。”
“我保证,再也不胡乱回忆往事了,不会受苦。”
“你也乖,你这身体真要多养两天才行。放宽心,先睡一觉,等养好身体咱们再一起去找,嗯?”
“……”
以他们两个一向的默契程度,燕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讨好又心虚的调调,燕王已经在磨牙准备咬人了。
半晌,他叹了一声。
但随即,又笑了笑。在被子里伸手,一把将慕广寒揽住,然后——真就乖乖睡了!
这。
燕王不愧是燕王。
有那么一瞬间,慕广寒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燕止从刚才的急到不急,明显出现了燕王身上专有的,一个“瞬间想开”的过程。
燕王永远这样,神奇兔兔天不怕地不怕。
所有事不用人劝,他自己就想开了。
“……”
但,他又到底是想开了什么?
慕广寒无论怎么想,倘若两人易位,他绝对是无论对方怎么劝都一定会坚持立即出发,不赶紧找到姜郁时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且誓不罢休的。
当然不是说燕王能睡着就不好。燕王能睡着,这太好了,好得不行。
但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第109章
燕止被慕广寒摁着,就这么休养了好些天。
隆冬时节,洛州城被皑皑白雪覆盖。临近年关,正是最冷的时候。银装素裹的街巷中张灯结彩挂着的许多红灯笼,与白雪相映成趣,倒是喜庆得很。
屋内,宽敞明亮的厅堂中,炭火熊熊烧得很旺。火光在幕帘幔帐上跳跃。香炉中淡淡的檀香生腾,与炭火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宁静而安逸。
“给。”
递过来的茶杯里,是香气浓郁的热奶茶。
燕止微微一笑,垂眸抿了一口。甘苦丝滑的滋味在口中散开。月华城的奶茶与西凉口味迥异,他眯着眼睛沉浸在着陌生的香气里,很快喝光了一杯。
“不够。”唇齿余香,他双手捧着杯子,“还要。”
“没了。”
慕广寒一本正经,但他不信。
果然——“骗你的。那,下一杯给你换换口味,尝尝月华城特色咸奶怎么样?里面有烤桃仁、杏仁……”
“嗯。”
火光噼啪,在狭长眼中盈动,温暖而明亮。
燕止干脆往后一趟,靠在暖榻上彻底放松身心。突然发现,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其实也不常见。
这么些年,即便在不是刀光剑影、征战沙场的时候,他好像也从未有过这般懒洋洋躺着,完全放松被人悉心照料和偏爱的体验。
而这人世间最寻凡平常,被叫做“家”的烟火气——
更是感觉陌生而又新奇。不像是西凉燕王应该过上的人生。
但此刻,他又确确实实过上了。
咸奶茶来了,杏仁混着花生碎有一种独特的香气。
整个婚房这几日里,也被慕广寒重新布置了一番,按照西凉的风格,铺了好多柔软的毛毯。燕止此刻穿的也是西凉毡衣,长发落得满地,整儿陷在绒毛里。颇有以一种岁月静好的惬意。
不一会儿,慕广寒又捧着一些烤糯米团子回来了。
窝在燕止身边坐下,同时夹了一只团子喂到他嘴边。团子很黏,燕止嚼着,莫名其妙就被那糊嘴的黏腻带歪,想起了亲吻以及……更加幽深的,一些翻滚蹂躏之中,被包裹、粘着不放,销魂蚀骨的滋味。
身体倏然躁动。
燕止人却没动。
烛火点点,满室静谧。两人就这么并肩靠着,自然而然地依偎。他实在不想用那些过于贪婪的冲动欲念,去破坏这温馨的片刻。
……比起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阿寒更喜爱这种单纯的依偎。
于是,他眯起眼睛,身子微微下滑,克制地靠着慕广寒的肩窝。
团子吃完了。
他却依旧这么靠着慕广寒,散乱的银发和黑发交织在一起。
一年前,他还要将它们细细编在一起。
而如今,他们之间也已经有红色的姻缘线绑着,无论身在何方,也不会轻易分离。
……
可这样让燕王心满意足的日子,于阿寒而言,却似乎还觉不够。
燕止近日悄然察觉,阿寒最近好像每天都在偷偷翻阅一本很奇怪的书,悉心学习并实践书里内容。似乎正在想方设法把已经温柔如蜜的日子,再点缀得更加天花乱坠、绚丽夺目一点。
于是日常点滴,燕止眯着眼睛,目睹他的用心——
瞧他努力琢磨自己爱吃什么,换着花样逗自己开心。认真研究赠送自己何种小礼物、出其不意的小惊喜。
不止如此,阿寒还学会了讲睡前故事,各种月华城鲜为人知的奇异传闻,甚至……
甚至都学会给他变小法术了!
昨日,还让那小兔子和小燕子的沙包站起来,围着他转圈圈来着。
养病期间,突然过上这样被捧在手心的日子,燕止不禁陷入沉思。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温柔乡”?
他以前也曾听闻过这样的说法,说有个地方并无刀光剑影,却最能让天下英雄竞酥骨折腰。曾经的他,还曾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必没有什么软语酥香、蚀骨销魂能蛊惑住西凉燕王。
而如今,真的醺乎乎泡在里头。方才知晓馥郁香靡,果然最是消磨意志。
这才几日?从此燕王也不想早朝了。
当然,阿寒毕竟还是阿寒。
自从当年乌城水畔,燕止遥遥一路跟随,看他在霓虹似锦、万家灯火之下,默默望着别人和乐融融放下莲花灯。
就知道月华城主的那颗心,并非全是他所见的灿烂强大。
因此,即便时至今日,阿寒努力让他过着幸福的日子,自己却仍旧偶尔会陷入噩梦。他一向知道慕广寒平日里坚强洒脱,即便落泪也藏在雨水里。
可噩梦里的他,倒是会哭得很可怜。
而每次燕止将他唤醒,还能看到他那一副只有幻梦中才能见到的、迷茫脆弱的样子。
他就会哄他:“为什么哭?”
“……因为。”
“因为,我觉得很,很对不起你。”
半梦半醒的阿寒,总比白日里诚实。燕止便抚着他的背,柔声继续问:“阿寒哪里对不起我?”
“我其实,”他缩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也可以,只选你……”
燕止默然,眸光明灭。
确实,在姜郁时的回忆里,曾有一位月华城主选择了为私心而放弃拯救天下。阿寒身为城主,其实也可做出那样的选择——带上他,携亲友家眷,去月华城避难。哪怕外面天火遍地、洪水滔天。
“可是。”
“可是,邵霄凌和洛南栀……是不会,随我回去的。”
“他们一定会留在洛州,与百姓共进退。阿铃、钱奎、路将军他们,多半也不会去。”
“他们若不去,拓跋星雨和小明月也不会去,明月不去,小黑兔也不会去……”
黑暗中,燕止漆黑的瞳,映着他的模样。
他温柔地收紧手臂,将他拥得更紧一些。在夜色之中温软地融为一体。
不止南越,西凉这边一样会有人留下。燕止很清楚,至少众多老臣,至少赵红药家的主母与何常祺爹娘,也会选择与西凉万民共进退。
到时候,赵红药、何常祺他们,说不定也会留。
窗外明月高悬,洒下清辉。
慕广寒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声音哑涩:“燕止,你会怪我吗?”
“……”
月华城主守护天下,就注定无法守住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而一同被牺牲掉了小小幸福的人,五百年前是怀曦,五百年后,是燕止。
五百年前,怀曦血泪横流,咬牙深恨,问凭什么。
五百年后,冬风凄清,月色静谧。
燕王捧住怀中人的脸,低头吻了下去,同样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可他却只是笑了笑:“阿寒放心,你并无需顾虑做什么决定。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甘之如饴。”
“你若愿回月华城,我便陪你回去共度余生,月下酒前相守到老,一生一世不问世外之事。”
“而你若选择救天下万民……”
“我也必然不会,变成怀曦那般模样。”
“……”
“那你,”慕广寒问他,“会变成怎样?”
燕止反问他:“那,若是换成阿寒你呢?”
“我?”
“嗯,世事无常,”燕止黑瞳望着他,“万一是我先死,而你因种种机缘不必献祭。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不是么?”
慕广寒被他问懵了。
像是努力在想,又像是发呆。半夜迷糊的阿寒,有时候看起来真心傻得可爱。燕止则没忍住,再度捧起他的脸啄了一下。
慕广寒其实,不是完全没想过燕止说的那种可能。
他想过,只是实在难以启齿——倘若燕止早死,反正他不久也会献祭。便是再如何痛苦发疯、撕心裂肺,反正也很快会过去陪他。
以至于悲哀的宿命在这种情况下听着,都不显得那么悲哀了。
他甚至可以通过献祭,光明正大地殉情……
然而。
以燕王性子,实在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他死后会为他殉情的样子。
当然,慕广寒也完全不希望他殉情!
他当然也希望燕王即使没有他相伴,也能像曾经一样潇洒自由,在这红尘里肆意逍遥。骑着战马,带着海东青,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然而,同时他又不免暗戳戳地,抱着一种极端自私拧巴的心态——
不想燕止死,也舍不得他孤独一生。
可倘若有新人陪在他身边,将自己替代,那月华城主可能又要当场怨恨到诈尸闹鬼的程度。
因为,实在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手,更不想将燕止让给别人。
慕广寒虽从来不觉得自己真的配得上燕王,可又总觉得,自己在燕止心里,毕竟是有别人比不上的地方——别人总不可能像他一样,处处降得住燕止这么骄狂的人。更不要说别人最多也只是看燕止好看,肤浅地爱他一下罢了。
一定是这样。若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对“西凉燕王”的误解。
那么多谣传,说他多么可怕、说他何等阴险,甚至至今还有人说燕王新婚之夜杀夫很正常,到现在都没动手也是奇迹一桩。
这个世上,没有人愿意真正了解他。
没有人觉得他孤单,没有人看清他也只是个普通凡人。更不会有人知晓,他被好好善待时,那双一向平静的眼睛里,也会闪烁起焰火一般琉璃色的光彩。
没有人懂他,没有人心疼他。
没有人知道,他也会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幸福而快乐。
“……”
慕广寒真的越想越觉得,燕止这个人,生在这世上就是吃亏。明明那么好,却总是被误解、被忽视。结果落在他手里,就这么明珠暗投,但想想别人更不会待他好,那还不如便宜了自己……
“让我猜猜。”燕止俯身,鼻尖蹭了蹭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若我先死了,阿寒会留在南越。与傻少主和洛南栀一起……守护天下万民。平日私底下,就住在小院里,种种花养养兔子,一起喝喝茶喝喝酒,直至终老。”
他笑了笑。
“会一辈子只想着我一个人,不会再看别人一眼。”
“有时候会寂寞,太想我时,也会像怀曦一样,去研究很多很多办法,看看百年以后怎么样更快找到我。”
“但,无论办得到办不到,阿寒也必不会走火入魔、心怀怨恨。”
“……”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心怀怨恨?”
“因为,”燕止收紧手臂,似乎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因为我的阿寒是这样的。”
“且我的阿寒会知道,无论分隔多远,沧海桑田,幽冥地府,我亦会想尽办法,过来寻你。我们终将有朝一日,能再次找到彼此。”
“……”
“不如我们此刻约好,若我先死,我就不喝孟婆汤,不入轮回。留在奈何桥边做鬼魅等你。”
“而若等不来,我就去找你。哪怕力量微薄,哪怕用尽百年、千年。天道规则,我也定能钻到漏洞,到时候我……”
脚被轻轻踹了一下。
慕广寒道:“怀曦花了五百年,不就一直想要钻天道的空子?你这同他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燕止笑了笑:“他是恶鬼。而我想着你,我永远都是是好鬼。”
“那万一,天道不让你选。到了奈何桥边,就强灌孟婆汤,直入轮回什么都忘了……”
“若是真的能彻底遗忘,”燕止缓缓道,“那么人人就不该会有与生俱来的性格、习性。想来,很多事就算被迫忘记,内心深处仍会刻有痕迹,生生世世冥冥之中,还是会往心之所向慢慢走去。”
“可印记这东西,”慕广寒小声道,“你在西凉大漠画一个圈,半天就被风吹没了。”
“时光无情……什么都会变成尘土,最后湮灭、了无痕迹,无人记得。”
慕广寒说着,闭嘴了。
因为他至此,终于有些从迷糊的状态睡醒了,深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讨厌又扫兴的话。
片刻后,却听到燕止又笑了。他每次笑他傻时,都是那样的声音,随即他的身自倾覆下来,暖暖贴着鼻尖。
“阿寒,就算一切湮灭,也终究不能改变它到底确实存在过的事实,不是么?”
“……”
“……”
是啊。
慕广寒突然之间明白过来,燕止之前到底突然想通了什么。
万物有灵,刻印灵魂,皆有痕迹。哪怕抹掉千次万次,即便遗忘了,湮灭了,时光抹去一切,抹不去这个人、这件事、这份感情曾经存在过,闪耀过的事实。
而那个永存的事实,仍旧会在天地宇宙之间,默默指引着有心人最终的方向。
所以燕止笃定,就算分离,他们一定还会再相遇。
因为此生相遇,刻印在灵魂里的种种,会让他们无论生生世世都记得,深爱过一个人的知觉,曾经相拥的温度。而将世上最好的刻入灵魂以后,就算轮回前次百次,不够好的人和事,也都会统统不屑一顾,终究会再努力去找寻最好的,会与最好的那个人,在无限交错的命运中再次相遇。
而同时,慕广寒明白了,为什么燕止觉得他们永远不会与怀曦一样。
因为他们其实很幸运,遇到彼此,已不再是若当年怀曦一般的少年时。已各自见过山海、踏过皓月星辰,风尘倥偬,吃过苦上过当,见过世间冷暖,走过了长长的来时路。
倘若他们亦是少年时,仍想不到很深处,那么遭遇与怀曦相似的深重苦楚,说不好也会行差踏错、走火入魔。
但如今的他们,不会了。
经历过的人最终会懂得,失去心中最珍视的人或事,谁都会无比痛苦。所失越是美好,越是痛不欲生。可同时,越是深切的痛,越是证明拥有过的美好无比真实。
而悲伤和痛苦,只是无处可去的爱。
那样的爱随着时光推移,会变成迷茫,甚至变恨。可同样的,亦可以变成心底源源不断的力量。
有人会觉得既然失去,宁可从来就不曾得到,而有人则会永远心存感激——他曾经有幸,看到“幸福”的惊鸿一瞥,触摸到“幸福”的一片温暖边角。
而即便分离,也必然都能带着那份力量,做该做的事,平安终老。
再在沧海桑田之中,跨越山海时空,再次寻到彼此。
所以燕止不再迷茫。
而此刻,他也一样。
慕广寒伸出手。
贴着燕止滚烫的胸口,一下又一下,摸着火热的心脏。
他想,他确实会一生感激。
至少这一刻,他就很清晰地,在摸着幸福的边角。而与燕王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无论短长,都足够可抵尽将来残酷时光、岁月寒凉。
……
隔日,洛州终于收到了赵红药的雀鹰从猫耳山发回来的信。
二位西凉和南越最优秀的将领,花了数日时间,将整座山峦地毯式搜了好几遍。信里说,她们甚至找到了与怀曦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峦场景,却始终并未找到怀曦记忆中的那座宫殿。
而如今仅剩的嫌疑,只有猫耳山的山坳之中,一片可疑的雾气沼泽。
但那片沼泽太凶险了,一步踏进去眼前直接白茫茫一片,根本寸步难行。
“……综上所述。”
“阿铃和红药的意思,是要我和燕王亲自过去一趟。”
“也许到了当地,我二人能寻出什么破解之法?”
洛州侯邵霄凌一如既往,是个活宝。闻言立刻表示强烈反对,直说城外天火地裂危险。
然后被师远廖大笑:“人家一个是能治天火的月华城主,一个是第一战神西凉燕王。霄凌你是怕没他们保护你危险吧?放心,萝蕤和常祺最近快回来了,到时我仨保护你!”
邵霄凌气结:“小爷怕什么?我是怕他俩轻敌,又像上次一样,被人揍得惨兮兮!”
但无论如何,两人最终还是在洛州侯的千叮咛万嘱咐下,出城了。
猫耳山南越和北幽边境,接近于四地共同的边境。
两人一出城,燕王就催驾战马,带月华城主体验了一把西凉铁骑的速度。
“好快……!”
只不过,也就跑了不远,马儿便悠悠停了下来。
慕广寒不可置信,抬眼看燕王。而燕王则微笑着,幽幽瞧着他。
“你,”慕广寒略微挫败,“你难不成,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燕王得意笑道:“本王与城主,向来心照不宣。”
……
当夜,月色微明。
南越火祭塔前,三道穿着黑色罩袍的身影静静伫立。
月影东移,洛南栀取下罩袍兜帽,露出清瘦苍白的脸庞。月光映着他霜雪一般的眼眸,让他整个人显得素净端庄,如一朵风雪之中傲放的白梅。
而他身边二人,则一个是荀青尾,一个是纪散宜。
那日查看国师记忆,洛南栀拉了荀青尾一起没有去,就是因为有事相求。
之前在月华城,他曾与荀青尾一见如故、喝酒谈天,知道小狐狸活泼爽快,应该会肯帮他。
只是没想到,荀青尾竟将这位高贵冷艳的异世高人纪大人,也一起拉来了。
“青尾,纪大人,今日之事二位肯替我瞒下城主,屈尊帮忙,南栀实是……不胜顾恩,铭感五衷。”
他说着,躬身双手呈上那把透明琉璃剑:“南栀无以为报,这把疏离剑,听家父所言,乃是上古先天羽民传世遗作。”
“或许将来能助二位破开时空、顺利归家。便是不能,它至少也是一把上好武器,还请纪大人莫要嫌弃、务必收下。”
“……”
“南栀,”荀青尾叹气,面露担忧之色,“此事你执意不告诉阿寒,真的好么?我和散宜倒是不怕被他责怪,只是……”
“若告诉了阿寒,”洛南栀垂眸道,“他必不应允我这样做。”
“……必不允许你哪样做?”
“!!!”
三人皆是一惊。
微风吹过,云朵浮过明月。就见火祭塔废墟的阴影之下,又走出两道身影。
荀青尾蹦蹦跳跳睁大了眼睛:“咦?城主,燕王……你、你们不是?”
“不是去了猫耳山?”
燕王目光移向洛南栀黑色罩袍之下,里面垂下的银丝长袖。
实在是没办法,他与阿寒,眼睛都太尖了——这几日燕王房中养病,洛南栀虽只来看过他们一回,略送了些点心茶水以表心意。可就这匆匆一面,二人仍敏锐地双双瞥见,洛南栀手腕上的琉璃冰丝月镯,悄悄从一只变成了多只。
冰丝月镯,活人戴上冻结修为,死人戴上尸身不腐。
可见如今,一只月镯已经无法压制洛南栀身体的腐化。故而荀青尾与纪散宜的那两只镯子,都已经戴到洛南栀手上去了!
而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
……
一个月前,洛南栀于火祭塔闭关潜修。
可闭到一半,丧尸之乱便爆发。
邵霄凌只道,是南栀预感危险及时出关相救,成功带乌恒兵救援洛州。后来也一直兴高采烈地对洛南栀的未卜先知赞不绝口。
但其实,又哪里真有什么未卜先知?
洛南栀是在火祭塔中的无数幻象里看到了邵霄凌有难,才毅然出关及时赶到他身旁。
而那时。
他在祭塔看到的,又何止这一幕景象?
……
洛南栀小时,也有人为给他看过命。
但与邵霄凌被所有算命先生众口一词的“大富大贵”“鸿运无双”不同,洛南栀的命运则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守护一方,亦有人说他战绩辉煌,有人说他封王拜相,更有人说他颇有修仙修道的缘分。
直到二十出头,这些缘分,他统统没有瞧见。
虚有“洛州双璧”之名,却不曾有真的战绩辉煌,也不曾真的守护一方。而修了清心道,也始终不得其法。而至于封王拜相更是笑谈……
洛南栀自知,野心实在不大,只想守着亲友家眷,一生平安顺遂,如此而已。
他就本只是一个,世间最为寻凡之人。
与常人少年无异。爱笑,调皮,喜冒险,爱玩闹,偷酒喝。
只因生于高门大户,学了些文书剑法,又恰有些模样仪态,偶尔做些家族职责。竟被人误以为天之骄子,传颂他美姿容、好笑语,行侠江湖、将来能使洛州兴盛繁华。
洛南栀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外面说的那样好。
而他这样的普通人,也本不该成为任何重要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跌重以后……
他被抹除了常人该有的感情,却是人生第一次,知思量,知冷暖,知敬畏,见天地,见众生。
然后步步泥泞,踏过风霜雨雪,方抵今日之境。
火祭塔内,长明残灯暗影摇曳幢幢,似是在诉说往日沧桑。
洛南栀垂眸,引着四人缓步深入祭坛残垣。
扫净的祭坛之下,还有上回他来时未曾奉完的鲜花香油。他轻轻伸出白皙指尖轻轻一点,油光洒过、龙蛇飞舞,化作一缕缕光芒汇成一小段幻影,缓缓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副末世景象。
天际暗如火烧,被滚滚浓烟和灰烬遮蔽,世界陷入一片混沌。远方的山脉在火光不断崩塌,声音仿佛巨兽怒吼,碎石和尘埃在空中飞舞。
地面上曾经繁华的城镇、村庄已成废墟,断壁残垣间,烈火肆意燃烧吞噬一切,卷起阵阵尘埃和灰烬。四处都是逃难人群,哭喊、哀祷,有如炼狱。
天空云层翻涌,一道道闪电劈向大地,引发更多的烈火与崩塌、大地震颤。猩红之月终于从云层之后露出狰狞的模样,随即那月骤然裂开,地面河海暴涨、山洪席卷,地面陷入一片末世沉沦的水深火热之中。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不久以后的‘末世’。”
“……”
慕广寒:“南栀,其实我……”
“我知道,月华城主献祭,可救天下。但阿寒,其实你的力量……并不够。”
洛南栀回眸。琉璃色的眸子里,有种肃然而缥缈的神性。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如同重锤一般击打在慕广寒的心上。
“因为你毕竟,并不是‘真正的城主’。”
“……”
“虽然月华神殿最终认可了你。可‘残缺’城主献祭所救,最终也只能有八成,甚至七成的生命。天下仍有很多人会死。”
慕广寒头脑嗡了一下。
洛南栀说了一件,连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从未想过当年冒名顶替的惩罚,竟是会同时削弱他献祭的力量。然而来不及细想,洛南栀广袖一挥,眼前的幻影再次变幻。
这一次,他们看到了更加杂乱而扭曲的画面。
东泽风祭塔、西凉水祭塔、南越火祭塔、北幽土祭塔……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在眼前闪过,
慕广寒看到了少年拓跋星雨参与族中庆典抛洒花果之时的欢快景象,亦看到了西凉皇宫凄清的别苑里,小黑兔牙牙学语、挥舞着小木剑。紧接着,是南越女王红着眼眶送别小小的顾冕旒去天雍神殿的一幕。随即竟又一闪而过了小楚丹樨在丹桂小院的身影。
随即,幻境之中光华流转,更出现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女祭司白惊羽的模样。
只见她穿着一身慕广寒从未见过的华贵服饰,身边却是战火纷飞、兵荒马乱,有人冲她哭道:“公主,快跑啊!”
而下一幕,她已一身素白祭司长裙,恭敬垂眸站在了姜郁时身边。
姜郁时则是衣衫凌乱、脸庞扭曲,失控一般咆哮着:“为什么,他不是已经疯了?我都已经毁了他了!他为什么能重新变好,为什么,为什么?!”
画面再转,姜郁时的脸又变得狰狞而狂喜:“好啊,好啊,大婚好啊!哈哈哈,我本以为还要等他二人逐鹿,没想到直接天下一统。哈哈哈哈哈!”
再一闪,却是年轻时的姜郁时,同样狰狞狂喜:“绝非巧合!!!虽天下未能一统,但有大司祭降世!灭世之时已到!”
下一幕他又变回中年:“哈哈哈,无妨,只要再一次杀了月华城主心爱之人,再次毁了他即可。哈哈哈,想以献祭守住天下?绝不,他们全部该死,一个都不许活!”
再一幕,他的声音又变得焦急而愤怒:“为什么?天下既已一统,浮屠之阵又已升天,为何寂灭之月还不爆裂?为何灭世之期会停下!白惊羽,是不是你那边的人在搞鬼!”
“是他们,是他们。也是……他们自然不愿要同归于尽,才会费尽心机延缓灭世之日。但无论如何,寂灭之月已经在溃裂边缘,他们拖不了多久!
“我这就去‘神殿地宫’,让灭世早日降临!这回……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功败垂成!”
“白惊羽,你别拦我。我等不下去了,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死?啊哈哈,哈哈哈!能死多好啊,我早巴不得能死了!”
“……”
画面暗淡下去,一切归于沉寂。
唯有灯火照耀在洛南栀素白的衣袖,暗纹的金线上流淌着华彩。
他垂眸,声音在静谧之中响起:“阿寒,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燕王受伤,姜郁时向安沐城派刺客?”
“大家都当他是想趁你与燕王虚弱,伺机刺杀。”
“但其实那刺客,应该是来杀拓跋星雨和西凉燕扑朔公子的。”
“国师眼下所在,确实在猫耳山,那处既是大夏四地交界、精华之处,也是四座祭塔与月华城‘五芒之阵’的正交之点。”
“但姜郁时他,虽在那处,却在‘不同时空’。他是藏在一处……以天玺之力开启的远古羽民所建的山顶神殿之中,因此赵将军与李将军搜遍全山,仍旧找不到他。”
“……”
“如今,想要进入姜郁时所在的山顶神殿,唯有通过四座祭塔。”
“然而想要开启四座祭塔,则又需重新凝成天玺。而重凝天玺,还需四方王族守护后人血脉之力。”
“好在东泽族人被姜郁时抓去献祭之时,有拓跋星雨逃过一劫。”
“而西凉雁氏全族覆灭之时,亦多亏燕王,留下旧王之子燕扑朔一命。”
“北幽王族虽在数百年前因叛离皇室而被灭族,但当时王女姜氏,其实被月华城偷偷收容。后来血脉得以延续,成了月华城姜氏一族。”
“姜蚕的儿子楚丹樨,就有北幽王族血脉。”
“如此,”洛南栀道,“东泽、西凉、北幽,都尚有后人。可唯独南越……”
南越王顾苏枋离世,并未留下子嗣。
南越血脉,至此断绝。
正因如此,洛南栀才会来到这里。
“我自知身体腐化,因而带荀青尾、纪大人来此,就是想要最后一搏。我虽非南越王室血脉,但数代之前,洛氏先祖曾与南越王族有过一次联姻。或许我身体里,也算流淌着一丝微弱的王族血脉。加之,我修清心道破镜,也算尚有修为,又有二位世外高人相助。”
洛南栀所想是,以自身血肉残魂,强破南越火祭塔。
尽管必遭反噬。但他反正,早就再不剩下什么可以失去的。
他只想在最后,还有点用处。
第110章
洛南栀将所知之事,尽数说完。
火神殿祭坛下,风油烛台明灭,他白衣素身立在处。眸光明亮坚定像要扑火的飞蛾。
“我意已决。今日即便魂飞魄散、灰烟烬灭,亦要为天下万民开此神塔。然南栀毕竟只是血脉旁支,强行开塔必遭反噬,为免城主与燕王无辜受累,还请二位速速离塔躲避。”
“洛南栀!”
洛南栀垂眸,再无多言。只默默退到纪散宜与荀青尾身后。
那两人则双双上前,一红一青两道火光从二人手中升腾交汇,幻化为一龙一狐勾连交缠。竟瞬间成了一道透明华光屏障,将慕广寒与燕止给生生挡了回去!
纪散宜与荀青尾作为异世之人,此刻无冰丝月镯保护,亦是顶着修为跌落强动法术。
然而即便如此,纪散宜眼中幽暗火光:“抱歉,城主。我与青尾既已先应洛承公子,今日无论遭遇何种阻挠,也会守护到底。即便是你,也阻拦不了。”
“不,南栀你先等一下,先听我说——!”
“阿寒,什么也不必再说,”华光屏障内,踏上祭坛的洛南栀回眸,衣袖烈烈,“我身已渐腐化,时日无多。今日再不拼死一搏,今后衰弱加剧,只怕再无机会。”
“此次姜郁时开启地下神殿,不只为灭世之日提早到来,更欲借机加重灾害。若不能及时阻拦,到时天下死伤无数。其中未必没有你我亲友之人!”
“若有那一日,你我必然懊悔终生。倒不如早些解决。”
“反正我本就命不久矣。以残生换取亲友平安,求之不得!”
“洛南栀——!”
祭坛之上,阵法当中月色的灵流大盛,嘶嘶奔涌,从洛南栀身下、袖中溢出。浓郁的栀子花香一时遍布祭塔之中。
“洛南栀!”慕广寒直急得冲他大喊,“你先别动!你可还记得月华城饮思湖,我曾得过一枚红色秘钥?”
“后来在黑光磷火乱流之中,我看到了,看到了那钥匙应开的门!”
“南栀,那把湖中钥匙与南越王室渊源颇深,说不定——说不定南越皇室血脉尚余!你就不必……”
阵法之中,洛南栀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缓缓摇了摇头。
随即,祭塔震动,钟鼓声鸣。慕广寒的声音被嘈杂淹没。
他却不肯放弃,还咬着牙,尽全力狠狠撞击那青红火光胶合的屏障。
“南栀!!!”
是!他能全然明白洛南栀此刻的心意。亦能明白他自知尸身腐坏、命不久矣,宁可高风亮节用残生换众人性命。
可是。
那时他千里迢迢、一路风尘,从北幽费尽心思带回洛南栀,仅仅只因为他是洛南栀。
并不是为了他能有什么“用处”!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用其残生去照亮众人。
而且……
“你怎么能……怎么能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可以随时丢弃?!”
可他不是。
即便身体冰冷、感情不再。他也一直都是那个值得众人信赖,活生生的洛南栀。
一切……也明明还没走到最后。
人间如何残酷,万事万物也未必没有奇迹,未必没有转机。一如当年所有人都说被控尸之人不可能再找回神智。
可他最终,不也成功带回了洛南栀?
为什么要在此刻就早早放弃自己?
灵流漫天,祭塔啸叫,穿透耳膜。烈风习习中,慕广寒仍在猛烈拍打着无形的屏障,声嘶力竭:“纪散宜,荀青尾,你们快把这鬼东西——把这鬼东西撤开!”
流光屏障无声,却将他全部力量瞬间弹斥回来。就在他被那力量冲得要仰面跌倒之际,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揽住了他的腰。
燕止将他紧紧抱住,安抚般地蹭了蹭他的脸颊,随即抬眸,一只手轻轻触碰那屏障。
啪地一声轻响,金光闪过。
那原本坚固无比的屏障。竟在燕止的触碰下,瞬间碎裂开来。
慕广寒愣住了。
漫天钟鼓,纪散宜亦是皱眉愕然,荀青尾更是当场炸毛,狐狸耳朵都吓出来了:“你你你怎么做到的?这可是魔……魔界的高阶防护结印啊!”
燕止默然。
适才,他其实并未多想。只是单纯觉得阿寒想破这屏障,他就伸手帮他破了。
没想到真就轻易成功。
但仔细想来,这似乎也不是第一次。
之前面对姜郁时,他好像也曾数次面对国师电闪雷鸣的攻击法术冲着他席卷攻来,而最终未被伤及分毫。
好像那些法术只要近了他身,就会自行消散。
……
屏障破碎,慕广寒一个箭步冲上祭坛,将洛南栀拽了下来。
自己则随即跪下,将随身携带的黑光磷火置于法阵中央,同时毫不犹豫割开手腕。
血滴落下,月华升起。周围一切瞬间变得朦胧。
“……”
白雾之中,慕广寒心急如焚:“顾苏枋,你在吗?拜托你,快出来!”
上一次,本该耗尽天地精华枯竭的黑光磷火却意外沉甸充盈。后来他才知晓,那是因为顾苏枋自愿束缚其中为灵,才能充盈玉片,并护他、引他,破解国师法术,并一路去往皇都救回燕止。
在那之后,慕广寒一直想要再见顾苏枋一面,同他最后聊一聊。
然而无奈,顾苏枋的魂魄之力经过那次消耗,从此就陷入了漫长沉寂。无论慕广寒如何呼唤,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无奈之下,慕广寒只好将将这块黑光磷火放在洛州月神庙中供奉,希望顾苏枋魂魄早日恢复如初。
然而奉养黑光磷火,至少需要数年香火日积月累。
这才区区数月,根本不够。
“顾苏枋……”
“嗯,在呢~”
“我明明就一直在你身边,可你就是看不到我啊。”顾苏枋幽幽叹气,他魂灵飘飘,无奈力量太过微弱,慕广寒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你也是笨得可以,想让我恢复快些,得像‘他’当初那般宣扬神迹,引万民香火。多多给我供养,我才能早日充盈啊!”
然而这样的抱怨,慕广寒也根本听不到。
顾苏枋无法。只能努力打起精神,学着最低端的闹鬼办法,用尽那一点点微薄的力量,对着慕广寒打了一个“念”。
好在,这一招成功了。
一念闪过慕广寒脑海。或者说,是一个人的容颜闪过脑海。他瞬间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黑光磷火的明亮渐渐灭了下去,耳边传来洛南栀关切又担忧的声音:“阿寒,你怎么样,还好么?”
慕广寒身子晃了晃,跌坐在祭坛上。
整个人像是浸在暴雨之中一般,恍惚回不过神来一般,目光缓缓划过几个人的脸,最终停在燕王脸上。
“……你过来。”
燕王闻言,躬身在他身边半跪下来。
慕广寒则用一种梦游一般的眼神,指尖缓缓划过他的眼角、鼻尖。
大庭广众,燕王倒是眯起眼睛配合,全然不在意。
因为……
这世上出现在阿寒身边的人,乌恒侯、樱懿那类,他从不觉得威胁。
可此处的洛南栀与纪散宜,却不一样。
燕止毕竟曾在北幽,亲眼所见慕广寒是如何珍视洛南栀。
更不要说这东泽之主纪散宜——于慕广寒麾下潜伏数年、深受信任,又十分高贵典雅、华丽雍容。在燕止看来,威胁程度比洛南栀更高。
然而此刻,当着那二人的面。
唯有他能被阿寒摸来摸去,自然心里得意得很。若他也有荀青尾一样的狐狸尾巴,只怕一样翘起来。
慕广寒抚着燕止脸颊,一丝一厘,五味杂陈。
脑中此刻,仍旧深深印着一张清晰的脸——那是他十岁时,小未婚夫的那张绝色容颜。
只是他以前从未想过,那张脸其实如此熟悉……
世界混乱嘶鸣,良久,复又清明。
自从新婚之夜看清燕止的真正容颜后,慕广寒一直都觉得,他看他,多少有些似曾相识。
只是那种熟悉感,很快就被他以“原来他就是当年在簌城温泉惊鸿一瞥、掘地三尺也没寻得的温泉美人”这个结论,给安置了。
从此再未深究。
直到此刻。
慕广寒才终于醍醐灌顶、后知后觉——燕王的眉眼,可远远不只是像簌城的那个温泉美人!
他更像的,分明是他那位小未婚夫。
无论是那异于常人的美貌、与生俱来的华贵瑰丽,还有不笑时俊美冷厉,笑时又如冰消雪融的温暖……
一阵剧烈的心跳加速。
指尖缓缓,描摹眼眶的轮廓。犹记小未婚夫的眼尾,有一抹微红,不用妆就有的浅浅颜色。
那个颜色,成年以后淡去不少。但仔细端详,燕止眼尾其实仍有浅浅一丝红色痕迹!
慕广寒身子晃了晃。
很多一直拼不对的碎片,到此终于,又像是有了归宿。比如他一直一直都隐隐觉得的,小未婚夫长大以后,不该长成顾苏枋那个模样这件事——
当然不该!!!
因为小未婚夫如果长大,那他毫无疑问一定会长成燕止这样才是合理。简直就是完美复刻,一模一样!!!
可是。
如若燕止才是他当年的小未婚夫,那顾冕旒又是谁?
顾冕旒拿得出黑光磷火,知道他们十岁时的所有细节。燕止绝无道理是南越世子,否则南越女王又怎么允许世子流落西凉???
无数纷乱思绪。身下祭坛仍旧散发淡淡荧光闪过,将慕广寒拉回现实。
“燕止……”
他恍惚,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忽道:“我可能需要,一点你的血。”
就一点点。
他是不是南越世子,眼前就是验证的契机。一点点血,便能解开所有的疑惑!
慕广寒一向习惯屡屡割破自己手腕,可拿着燕止修长如玉的手时,却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最后还是纪散宜看不下去:“城主,我帮你。”
“……”
几滴猩红血水落在祭坛,如绽放的玫瑰。
血落祭坛,一道璀璨耀眼的金色光芒骤然亮起,令人瞬间不敢直视的同时,弦音阵阵、钟鼓齐鸣,一道图样从祭坛之中破焰升起。随即数条金龙连转环绕、走马不停,其中正环着南越王室的花草图腾!同时祭坛之下,传来咔咔转动的齿轮之声,一个古老沧然的声音回荡在火祭塔中——
“火神殿……恭迎……南越正统……七十四代……尊主……”
“吾主……福泽万年……”
“这,”洛南栀甚觉眼前一切荒谬,“燕王殿下您,您是……南越正统?”
燕王亦微微挑眉,饶有兴趣看向慕广寒。
而慕广寒此刻,早已彻底傻住,僵着脑子一片混沌。许多疑问如同乱麻般纠缠在一起,千头万绪理不出来。却不等他细想,眼前祭坛经过齿轮转动,竟露出一个隐藏的泉眼,适才几滴血水混入那泉水之中,逐渐凝固,竟是形成了一块璀璨的新天玺雏形!
这又是……
这又是什么东西啊?
慕广寒犹记,有人告诉过他天玺不吉。更何况之前四块天玺开光,也是代价惨重、血流成河。
东泽那边,国师因为没找到直系继承人拓跋星雨,直接抓了拓拔全族去屠,如此血祭才唤醒了风玺。而西凉水玺,则是两位直系雁氏皇子喋血才得以开光。北幽土玺,更是以姜蚕之血开光,又与洛南栀融为一体才得以现世。
就连顾苏枋手中的那块火玺,也必是沾满鲜血,才得大用!
因此慕广寒完全不明白,既然天玺开光都如此艰难,为何在四块天玺全部粉碎之后,却又在他眼前如此轻易只用几滴血就能重新凝聚?
“城主有所不知,那自是因为世间万物本就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此乃定数。”纪散宜淡淡道。
“譬如一棵竹,嫩芽破土初年,便能长十几米高。而随后数年、数十年,每年却只略多生一点点。”
“亦如人生在世,年幼之时,区区一点新奇,就能叫人快乐无忧。然而日渐长大,所得明明比年少时多得多,却再也不复当年纯真极乐。”
“……天玺亦如是。”
“老玺正因为老,吞噬无尽欲望,才会开光艰难。如今湮灭,往复新生,反而纯净简单。”
慕广寒听得脑子嗡嗡作响。
天玺凝结完毕,他小心将那红色清透的璞玉包裹袖中。耳边又听纪散宜道:“说起来,听闻燕王数年前失忆。对自己的出身血脉,一点都不记得?”
“我是不记得。”燕止坦然,“但似乎,阿寒倒知晓许多?”
慕广寒:“……”
他不知道!!!
他都要疯了,他知道什么啊?这一切对他来说也是一团乱麻浆糊,理不出半点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