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那日,慕广寒匆匆回城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刻将东泽、西凉血脉的拓跋星雨与小黑兔给全方位保护了起来。
第二件事,则是急如星火,马上调动所有能动人手,满天下寻找楚丹樨的下落。
遥想一年前,他离开月华城时,并不知晓楚丹樨是早已陷落的北幽王室血脉。若是早知道,他那时定不会放他满天下乱跑!
眼下,慕广寒也只能暗暗祈祷,希望自己这回能务必赶在姜郁时之前,找到楚丹樨。
……
洛南栀因力量耗竭,从火祭塔回来后,就一直昏睡。
慕广寒傍晚时又去看过他一回,洛南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宛如一具失去生气的玉雕。慕广寒瞧他那憔悴样子,倒也实在不忍苛责。
但,虽不忍苛责洛南栀,他却并不会放过纪散宜与荀青尾。
大晚上的将两人拉来房中,就是一通狂批厉训。
“是谁给你俩的胆量?身为异世寰宇之人,竟敢擅作主张,帮着南栀先斩后奏?还敢孤意冲塔——此等做法又无先例可循,万一反噬,你们可曾想过又该如何收场?”
“更不要说,若你二人提前将一切全盘脱出,咱们本可暗中行事,先将楚丹樨寻回!如今火祭塔已亮,姜郁时身在裂缝空间内,不会毫无警觉。以他性子,定会想尽办法阻挠我们开启其余三座祭塔。你们又可有应对之策?既无对策,又这般行事,就不觉得荒唐至极?!”
小狐狸倒是知错乖巧,闷不做声垂着尾巴。
可纪散宜几百年来高高在上、养尊处优,何时受过此等责骂?当即冷笑一声:“若有不测,有我和青尾在,也足够应对。”
“你能应对?”慕广寒被他气得笑出声来,“凭何应对!当这里还是你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不染仙界?你二人在此,不过就只是有些雕虫小技的凡人罢了!就连你那所谓什么阵法,也只在燕王面前一触即碎,又能应对什么?就只会添乱!”
“你!”纪散宜气结。
添乱?他居然说他添乱!
若是在原本寰宇,月华城主这种凡人,对他而言不过区区蝼蚁。可在这个寰宇之中,他竟被蝼蚁质疑实力???
更可气的是,余光一瞥,那个单手就破了他的防御法的燕王,此刻正在一旁平心静气地悠然观战,细味香茗。
“……”
真是够了!!!
这方寰宇简直欺人太甚。他这次走了绝不再来!鬼地方!!!
……
当晚,纪散宜从负隅顽抗,到被慕广寒引经据典单方面骂到哑口无言,过程整整持续了约莫两个时辰。
从不服,到怀疑人生,再到自闭禅定,最后恨不得能放下屠刀当场立地成佛。
慕广寒却还没完:“我是真心好奇,你们寰宇天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如此不讲道理、混沌愚昧之人,也能独霸一方、升仙成魔?”
纪散宜:“……”
某种程度上,他能不讲道理却独霸一方,确实是因为实力够强。
而人不讲理久了,就会遭报应。
他的报应就是从找了荀青尾这么个狐逼对象!!!没找对象之前万众敬仰,找了对象直接跌落神坛,真应了那句“所有的风雨都是对象带来的”。
这次不也是狐狸私底下勾搭洛南栀,才害他一起挨骂。
他回去必把狐狸尾巴给薅秃!
慕广寒足足骂了二人两个时辰,还真不是因为他喜欢骂。实是两人本性难改、不知利害。若不一次给骂老实了,只怕再惹出什么事端。
当然,也得亏两个玩意是别的寰宇来的。若是西凉南越军中之人,他早就军法处置了!
两个时辰后,荀青尾和纪散宜灰溜溜地跑了。而慕广寒本连着一天一夜没睡,也早疲惫不堪。
但他并不能就这么去歇着。
因为还有第四件事——向燕止交代他的身世渊源。
“燕止……”
可真转向燕王,他张了张口,却又哑住。
毕竟,此事他自己至今也尚未完全理清头绪,又该从何说起呢?
正踌躇之际,燕止起身走了过来,一阵幽兰香拂面。
紧接着,一只甜山楂馅儿的芙蓉樱草糕被塞进他口里。
“阿寒适才,训了那二人良久,想必也累坏了。”
“不如先吃些宵夜垫垫肚子,更衣沐浴,再慢慢聊别的也不迟?”
说着,他垂眸微微一笑。
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抱起,便向山间温泉走去。
……
南越之地没有边沐浴边品尝美食的风俗,但想必西凉是有的。
慕广寒犹记当年西凉簌城温泉,燕王就曾亲手为他烫橘子、炭火烤栗。半月之前,也是燕王给温泉沐浴的他,带来了一整罐鲜嫩可口的奶汤小黄鱼。
今日吃食则是一盘软糯小糕点。
因近来隆冬天冷、洛水冻住,厨房没有捕到他最爱的小黄鱼。遂给他换了一碗热腾腾的鲜肉粥。
夜色已深。
半山温泉在皑皑雪中水雾氤氲、蒸烟袅袅。
燕王一手提着吃食,一手抱着月华城主,缓缓走过长廊,路过摇曳风灯。腰带铃铛一路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慕广寒则默默趴在他身上。他明明说了,他自己也能走……
到了温泉之畔,燕王食盒轻放,将他置于青石凳上。随即利落的随即躬身半跪,替他脱起了鞋袜。
四下寂静无人,唯有银月高悬。
慕广寒的耳根瞬间滚烫。眼前燕王垂眸半跪,漂亮白发全都悉数落在了鹅卵石上,犹如雪落凡尘。而月下那修长漂亮的手,竟就这么伺候他的双足……一瞬只觉此事十分不妥,脚趾微蜷,想要躲开。
“嗯?”
燕王眸光微抬,一把捉住他的脚腕,促狭道:“躲什么?”
“……”
“燕止,你其实,也不必……”
倘若,这世上有什么缝隙,能给羞愤欲死的人躲进去。
燕止笑了笑,不顾他呼吸紊乱,起身故意更加靠近。声音低沉诱惑,温热呼吸拂在耳畔:“阿寒,你我新婚已有月余,夫妻一体,又何必如此羞涩生分。何况伺候夫君,本来也是为人妻子分内……”
他说着,用一种类似拥抱的姿势替他解他衣带。
胸膛咫尺之遥,呼吸交缠。温泉之畔寒风混着热气,吹得慕广寒心思纷乱。而燕止炙热的指尖偏又坏心眼地接着脱衣之命,时不时蹭过一些敏感的部位,引起一阵阵战栗。
慕广寒的耳根愈发红了,脑子也更乱。
他艰难地抬眼。
却只见天幕之下,燕王望着他的眼眸,比夜空繁星更加璀璨深邃。
而那温和眸光里的倒影里,全是他的模样,只有他的模样。
“……”
他不懂。
又一次陷入“弄不懂燕王”的迷茫。燕止他……真就,不心急吗?
从祭塔回来,要处理的事项实在繁多,他不得不先把燕止的身世问题给搁在了最后。
这个安排让他愧疚不安,一整日都未能释怀。
毕竟,被别人将自己的事情排在最后,就算事出无奈,多少……也会甚觉忽视,不太开心吧。
可此刻的燕止,却像是全然不在意。
甚至他都不是“有涵养”,或者是“大度”。
而是身世之事,好像竟已完全被他抛之脑后了——至少此刻,他正全神贯注沉浸在星空之下逗弄他的行为。
仿佛对他来说,剥他衣服这种无聊行为的有趣程度,远高于埋藏几十年的身世之谜!
……
身体浸入温泉,暖流带走了少许疲惫。
燕王没有立刻下水,而是打开食盒投喂了他几只糯米团子。待他吃完,又沾了皂角,一点点帮他洗发。
慕广寒吃饱以后,困意就如潮水般涌来。加上燕止指尖穿过湿漉漉的头发,按摩头皮的酥麻舒服,让他越发犯困。
但是,不能睡……
他还要努力去想,燕王的身世究竟渊源如何。
他是……被南越火神殿认可了的……南越血脉……南越女王……并没有其他适龄男性亲族、幼弟……
所以燕止……应该只能是……女王的……两位世子……之一。
两位世子中……当年与他订婚的,是小未婚夫……也是后来的顾冕旒。
顾冕旒过说……十岁以前……他是顾菟……后来……华都遴选大司祭……女王舍不得“顾苏枋”……他便……与弟弟互换了名字,代他……
呼……不能睡。
不能睡,还有许多对不上……顾冕旒他……和燕止长得,不一样……
顾冕旒他……写一手好字……顾冕旒……后来是南越王,他不可能是燕止……嗯,不能睡……呼。
……
慕广寒做了个离谱的梦。
梦里仍是月下温泉。幕天席地,月华如水。
燕止火热的身躯贴着他,呼吸炙热,与他亲吻纠缠。水暖哗哗掩盖了唇齿之间湿润磨蹭的声音,那吻越来越深,直到他几近无法呼吸。
那细碎的亲啄,才又渐渐移向他的眼角、脸颊、耳廓、鬓边。
随后,一路顺着颈子咬下去,留下一个个炽热的吻痕。
慕广寒在他怀里微微轻颤,虽然身体疲惫,仍旧晕乎乎地努力用剩下的一丝力气,回应燕止的身体的无比热切。
因为他也想……为燕止做什么。
总不能,一直只单方面接受他的呵护备至、照顾细微。他也想让他开心。只是有时候真的很笨,看了那么多书,还是常常不得其法。
所以,至少……
“燕止……”
昏昏沉沉之中,抱着他的人正在贪婪地将他箍在怀里,不断揉抚。就像是快要沸腾的水,鸳鸯交颈、耳鬓厮磨,努力压抑着紧抱他的力道,还是几乎将他骨头都要捏碎了。
“燕止,可以的……”
对方安静了片刻,问他:“你已很累了,真的可以?”
他心脏滚烫,轻轻点了头。
之后各种荒唐。
他只记得燕止一如既往吻技出色,亲得他很舒服。燕王虽然渴求,但每次会让他先满足。燕王的体力惊人,捉着他厮磨缠绵了一遍又一遍。
……
隔日醒来,阳光洒满床榻。
慕广寒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就见燕止坐在床边,头发松松扎着、长长垂在床榻。手中拿着一张硬墨纸,正在一通连圈带简笔画地鬼画符些什么。
“嗯……”
“阿寒,醒了?”
墨香萦绕。燕王将那张鬼画符递给他。
原来,他趁他睡着没醒之际,燕止已经草拟好了一份详细的“日后行事的计划书”!
昨日清早回城路上,慕广寒与洛南栀、纪散宜等人再度交换了各种信息。基本确定下来,姜郁时所在的那个古羽民遗留千万年的“山顶神殿”时空,应该就是之前他从火神殿被传送去皇都时,在顾苏枋的保护下经过的那个连通各大祭塔、有如乱流一般的扭曲空间。
而根据洛南栀所受神启,想要不被那扭曲乱流裹挟,成功到达山顶神殿,必须要手握四块天玺、点亮全部祭塔,才能获得资格。
然而。
这后续却又存在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那就是每当一个祭塔被重新点亮,也就同时相当于给藏身“里面”的姜郁时,打通了一方通往外界的传送塔。
姜郁时就可以随时通过乱流传送出来、为祸一方。
这也是为什么燕王急于制定这个计划书。
眼下南越所面临的危机,可不仅是严防姜郁时刺杀拓跋星雨、燕扑朔与楚丹樨等人。更要防备他用种种阴险的方式反扑。
因此以后,他们每点亮一座祭塔,都必须立刻派遣精兵强将驻守塔侧,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不然,一旦姜郁时狗急跳墙,只怕又会得空跑出来阵作乱。哪怕只是烧杀抢掠、控尸报复,也足够百姓遭殃。
好在,他们目前仅点亮了火祭塔一处。
而这座祭塔正在洛州附近,处于整个南越兵力集中之处,相对安全。但随着后续两、三座祭塔开启,慕广寒则不得不被迫面临分散兵力守卫的局面。
而姜郁时则可趁机寻找防守的薄弱环节,发动攻击。
燕止道:“但其实……”
“我若是他,昨日火祭塔一开启,就该立刻出来决一死战。”
慕广寒愣了一愣,随即恍然:“是,你说的对。”
等待敌人兵力分散,再伺机而动,这想法也无大错。然而“正常的思路”,必须应该建立在对手也是常人的基础上——
可月华城主和西凉燕王,并非常人。不懂兵法的姜郁时,还想要钻全两大兵法鬼才的防守漏洞,实在有些异想天开。
慕广寒:“……但,事关重大,还是不能轻敌。应早日布防。”
燕止点头:“南越、西凉祭塔,皆是你我根基所在,必然万无一失,倒是东泽北幽两处地形复杂,需多加小心。”
“我还担心,万一姜郁时在里头又搞出什么僵尸邪法……”
燕止:“那也只能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这天下坟茔眼下已被烧光,白骨尸身无处可寻,我们护好活着的人,他总也不能凭空再生尸身。”
两人又认真探讨了许久。
几页的鬼画符,被很快改成了好几十页的详细计划。连每一座祭塔的防守策略,连派谁去、在哪个方向守、如何随机应变都计算周全。
慕广寒心中感念。
还好,有燕王在身边。
一些他的思虑不周之处,都有燕止能处处替他细思补全……配合默契,实乃幸事。
两人就这么一直研究,直到黄昏饥肠辘辘,才想起唤人备饭。香喷喷的晚饭送来,慕广寒挪动起床之际,突觉一阵腰酸背疼,仿佛被车轮碾压!
“……”他怔然,脑子嗡了一声。
所以,昨夜温泉之中那毫无节制的缠绵欢愉,竟不只是……一场过分的春梦?
他脊背骤然发烫。
燕王扶他坐起来,不忘偷亲一口,一脸的暧昧飨足。慕广寒则只能黄恍恍惚惚、默默吃饭,脖子、胸口,细细密密的刺痛。不用想就知道,肯定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了。
唉。
怪他,之前燕王病时,逼着他素了小半个月,如今可好。
“……”也罢。
这腰疼,总归让他源源不断的愧疚之心,多少消解了一些!
……
饭后,慕广寒终于拿出卫留夷留下的那块黑光磷火碎片。
樱懿的小小留存记忆法术,仍旧萦在小碎片上。他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暗暗有些紧张:
“燕止,我其实……在很久以前,可能真的见过你。”
“可能?”
“是,有些细节对不上。我也不能十分确定那一定就是你,”慕广寒有些语无伦次,努力斟酌语言,“不如,这段记忆我拿出来,你……可愿意看看?”
“当然。”
燕止上床,让他靠在自己温暖的胸前。
黑光磷火缓缓点亮。
慕广寒关于小未婚夫的一点零星记忆,也如同浅浅的涟漪般浮现在眼前。
那已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夜荧流火的月华城渡口,一船船来自南越,红绸覆盖的礼物堆积如山。
那日清晨天还没亮,月华宫长老们就将小月华城主从清梦中拽起,监督他赶紧换上隆重礼服。
慕广寒当时才十岁,又是初春天冷之时。那礼服不仅颜色明亮十好几层,外面还有一层白狐裘外披,厚重如山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于是本来就不好看的脸,更有点涨得发红发紫,十分滑稽。
然而。
慕广寒回头,却见燕王挑眉,眸正明亮、饶有兴趣地看那一只小小的丑孩子,眼里分明喜爱,像是看着什么发着光的可爱小宝贝。
“……”
这哪里值得喜爱了啊?!
随即,画面一掠,一阵喧哗,一艘华丽大船停靠月华渡口。一群南越仆从簇拥着一身华贵黄衣的孩子,从船上鱼贯而下。
“恭迎南越世子!”
此起彼伏的欢迎声中,燕止问:“那个穿得像个小黄鸡的,难道就是我?”
“……或许是。”
“或许?”
渐渐,一身华贵的小黄鸡走近了。
燕止明显不满,直直把脸贴到慕广寒脸上,眯起眼睛:“阿寒是如何睁着眼睛,说出‘或许是’这三个字的?”
“这必然是我啊。不是瞧着完完全全一模一样——还能是谁?”
“……”
慕广寒一时,竟无法反驳。
因为小未婚夫不仅长得跟燕止一样,就连神色也如出一辙。凑近歪着头看他时,也是那种看可爱之物的愉悦表情。
慕广寒:“……”
下船寒暄后,两人随即就去了月华宫见长老。三叩九拜后,长老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原来当年长老在月华宫的月神像前,还当面问过两个孩子是否同意这门亲事呢。
但,为什么要问!!!
父母之命长老之言的被迫相亲。万一南越世子回答“不愿”,要如何收场?
但很明显的,当年十岁的他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当年的他早已被小未婚夫的美貌,以及身上甜甜的香给迷晕了。只顾如梦似幻、心花怒放地看着对方点头,然后自己也羞涩得跟着点头。
“……”更蠢的是,在这之后,他还偷偷掉了两滴眼泪。
回忆骤然暗淡,草草结束。
燕止:“?”
他看起来意犹未尽:“还没完。”
慕广寒却僵硬躲开他的眼神,试图下床:“也就,这么多吧。剩下的内容也没什么好看……”
毕竟,之后三天的内容,全都是他对着小未婚夫的花式发呆和犯傻。真就没什么可看。他这么躲着,却被燕王一把拽回怀中。
“跑什么?”
“嗯,倒是也有道理跑,”燕王箍着他的腰,幽幽道,“毕竟我都不知道,原来阿寒年幼时,还曾与我定过亲呢?”
“……”
“既有此事,为何从来不曾告诉我?”
“……”
“……”
“后来又为何退亲?”
“……”
见他不答,燕止眯起眼睛:“哦,没有退啊?”
“既没有退,你如何又敢擅与别人成亲?可知退亲不告,私自再娶。在西凉、南越都是重罪?”
脖子被咬住,痒痒的很亲昵。慕广寒知道燕止只是逗他,可张了张口,却还是说不出什么。
他略微怔着,人在燕王怀里,呼吸紊乱、心乱如麻。
舌尖微微一丝苦涩,有什么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头嗡嗡作响,背上一阵冷汗,只隐约觉得他要说的这话……尽管怪异至极,但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燕止,如果。
如果,我第一回 的那次成亲,也是……同你。
这话乍一想,似乎是个不错的故事。
可实际上,慕广寒这一刻真正感受到的,却只有一股巨石一样压抑在心间,让人无法呼吸。
黄昏渐暗,灯火燃起,火光扭曲盘桓。
当年的事情,他记不起全貌,却始终记得一丝阴暗潮湿、绝望不甘萦绕于心,久久不去。
第112章
次日,晨曦微露。
慕广寒召集众将于议事厅中,开了一次内部会议。
会上,先由他陈明接下来的战略布局,继而则由燕王在沙盘之上推演,一一部署细节。
按照计划,今后火祭塔的镇守之责,将由洛州众将领共同肩负。而赵红药、宣萝蕤、师远廖等西凉将领,则会被派遣至西凉水祭塔。何常祺同纪散宜、荀青尾一同去往东泽风塔。
“东西南三塔全开,击退国师反扑后,”燕止修长手指执棋落地,眸光犀利,“最后的北幽土塔,便是决战之地!”
慕广寒默默望着他。
多年宿敌的指挥风格,与他心中所想差不多——
言简意赅,却又威压深重。明明一脸潇洒惬意,不羁地勾着唇,却又目露冷光,尽显枭雄本色。
燕止这几日,因为事务繁忙而疏于打扮,头发又开始挡眼。
加上今日又一身黑色西凉劲装。整个已从前阵子那俊美端庄、温柔华贵的的风格,又变回了从前那没眼睛大兔子模样。
慕广寒:“……”
虽说,看惯了雍容华贵,如今又看看西凉大野兔也蛮不错。何况他本来喜欢的,就是西凉大兔子。
只是。
如果非要说前阵子的燕止,还能勉强有一点点当年顾冕旒的那味儿。
眼前的模样,可就完完全全跟顾冕旒就没有任何一点点相干了!
“……”他们,真的并不像。
这也是慕广寒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燕止有可能是顾冕旒的一大原因。
可是,纵然他再不想承认,既然火祭塔已确认了燕止为南越血脉的事实,而燕止又能单手轻易破解纪散宜法术……
那他怎么想,也只可能是顾冕旒。
毕竟这一切,除了大司祭顾冕旒,世上又有谁能做到呢?
要知道,大夏仙法凋零,寻常人根本无法使用法术。就连月华城主所能动用的,也不过是一些不受天道压制、或是月华城特有的小手段而已。
慕广寒长这么大以来,唯一见过不用黑光磷火徒手就能自由使用各类法术的,唯有天雍神殿五百年一遇的大司祭,顾冕旒一人。
加之,燕止口味偏甜,偶尔还能念一两句南越的诗。
身为西凉人,又把南越复杂的宽袖长衣穿得无比自然,连怎么往袖子里藏一堆东西而不会掉出来,都天然比邵霄凌更为熟练。
种种细节,都与顾冕旒有着太多相似。
可,如若他才是顾冕旒。那这些年一直坐在南越王位上的人,又是谁?
……大司祭顾冕旒,有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亲弟弟。
但如果坐在南越王位上的其实是弟弟顾苏枋,那他又为何要冒充哥哥?
七年前的旧事,慕广寒记忆不全。
但至少,他尚清楚记得一点——顾苏枋虽说一向娇生惯养、任性妄为,却也不是会为了王位而处心积虑谋替代兄长之人。
因为顾苏枋他,根本就一点也不想要南越王位。
顾苏枋想过的日子,从来只是一辈子当个逍遥世子,锦衣玉食、自由自在。而属于“王世子”的担子,比如联姻,比如公务,他是半点都不想承担。
所以当年联姻,才会无论南越女王严词威逼,还是拿王位利诱,他都不为所动。
后来逼急了,扔下一切就跑得无影无踪。
……
那日会议很长。
午休之后又继续,直至夕阳余晖洒满天际才终告一段落。
可晚饭之后,众将领又继续在灯火之中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有的登临城墙、视察军营,有的检阅补给、盘点粮草。
燕止去巡视了西凉军。
巡视完毕,人正在城楼之上。俯瞰洛州城星罗棋布、万家灯火。城墙火光照在俊美的脸上,让他双眸如星辰明亮。
“……”
已是半夜,洛州西市,点点灯火散去。略微清冷的街道上,他却一眼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阿寒。
按说城下千家百户,他不该一眼就看到想看之人。但偏偏,每次都能一眼看到。
只见慕广寒走到了月神庙门口,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下定决心一般拂袖踏入。
燕止眸中一丝深沉。
他来洛州以后,不止听一人说过,这月神庙很是香火鼎盛、许愿必灵。当地百姓连着邵霄凌、书锦锦等人,没事都会去日常拜拜。然而唯独阿寒,除却大婚那日按礼参拜、以及供奉黑光磷火之外,就再不曾踏入过月神庙。
后来,生病那几日,燕王成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
闲聊时,他就问慕广寒:“听闻月华城中,也都信奉月神。但我看阿寒,却是去得不多?”
犹记那时,慕广寒是这么回答他的:“不是不想多去,只是……不敢多去。”
“月神大人善良,总想着帮着进香之人实现心中夙愿。只是,凡间境况我不知,可月华城千百年传下来的组训,一直说的是,‘凡皆所愿,皆有代价’。”
“所以我,不敢贪心。”
“尤其是,在觉得自己……过得幸福、别无所求之时,更不敢,轻易许愿。”
“怕万一不小心要了什么不该要的,一切,就都变了。”
燕止犹记慕广寒说这话时,移开了眼睛,脸颊微微一抹红晕。
阿寒从不擅长甜言蜜语。
每一次都是喝多了,或者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一遍一遍认认真真地说着“喜欢”。而那次,似乎他们成婚以后,他第一次在清醒时承认说他过得幸福。
对此,燕止暗暗得意了数日。
可是,这两日……阿寒却又不知,在偷偷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城楼火把明焰,明暗照映在燕止俊美的脸上,让他凤目里眸光明灭不定。
他回想这几日慕广寒的反常。以及白日军事会上,他正襟危坐、一派严肃,而中午宴席去又强颜欢笑,与洛州侯打打闹闹的模样。他总是那么认真,那么努力地……装作一切正常。
只不过,这又怎么能瞒得过燕王的眼睛?
有人口口声声,说着幸福、别无所求、不敢许愿。
却又藏着心事,不肯跟他说。
最后偷偷跑去庙里。
“……”可明明前些日子,阿寒已对他彻底敞开心扉、事事坦诚相待。就连献祭、生死之事,也统统和盘托出。又怎么会还有事情瞒着他?
若是小事,阿寒没道理不说。
可这世上,又能有什么比献祭与生死还要难以启齿的心思,需要藏得如此隐秘?
……
当晚半夜,府邸灯火摇曳,淅淅沥沥小雨不停。
慕广寒同燕王并肩而坐,借着烛火,默契对了一下白日里各自视察军营的结果。镇守四大祭塔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各路大军也已整装待发,只待粮草补给到齐,就可陆续集结开拔。
细雨如织,敲打窗棂发出清脆声响。
两人在烛火下你一笔我一笔地筹划商议着发兵日期,浑然不觉时间流逝。久了,淡淡月神庙线香的气味从某人袖中弥漫开来,慕广寒微微一僵。
燕王则不动声色,暗暗捕捉到了他一瞬藏掩的心虚,装作不经意问:“你去神庙了?”
慕广寒“嗯”了一声,未过多解释。
“许了什么愿?”
“……自是希望,咱们这次出征能所战全胜、大伙都平安凯旋。”
有人长本事了。
如今对着他,也能面不改色撒谎。
若非他这几日一直留心细细观察,只这一两句,他都未必能看出破绽。
燕止乱七八糟的长发下,眼里微微眯起一丝犀利,唇角倒是弧度不改:“阿寒放心。西凉、南越将士皆千锤百炼,又有你我在,区区姜郁时不足为惧,定能胜利归来。”
“嗯。”
他还敢嗯!
之后,夜色如墨。
温暖的大床上,怀中的人倒是很快睡着了。
燕止结实而匀称的手臂自身后环绕住这不老实的人,心里默默好气又好笑。无奈垂眸捉着某人的腰,将他的颈子紧紧贴过来,炙热交颈,感受着那一下下温暖的脉动。
无话可说。
他跟着阿寒这些年,实在体验了太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心动,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挫败,第一次牵肠挂肚。
今日倒也终于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同床异梦,各怀鬼胎”!!!
……也罢。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
他等得起。
也想得开。
总有他愿意亲口告诉他一切的一天。
抱着怀中人,燕止的思绪飘远,回想起之前多年的南征北战。
那几年,他像野生动物一样茹毛饮血、杀戮求存。脑中所思不多,却也不知不觉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如逆旅,本就应该重重关隘,永无停歇。
并没有“一劳永逸”,也没有“从此安心”。
而是注定了解决一个难题之后又面临新的难题,击退一个敌人之后又面对新的敌人。哪怕终有一日打下江山、登临九五,也依旧要面对“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继续制衡朝臣、泽陂万民,开疆拓土、攘外安内。
没有容易。
都要披荆斩棘、千刀万剐。这就是人生。
征战尚且如此,而想要彻底征服敌人的心,还是他永远无法打败之人……自然更难,没什么不正常。
燕止这么想着,倒也释然。
尤其阿寒那么复杂,有太多面,太难以琢磨……
于是自己不知不觉,竟也成了一个习惯捡月亮碎片的人,自从当年乌城水畔,捡到了小小一片后,一发不可收拾。西凉簌城,北幽之地,又收集到了满满一兜。等到华都城下、细雨之中,他似乎终于抱住了完整的月亮。
可是后来婚礼上、幻梦中,他却又发掘出了更多未曾发掘的、闪闪亮亮的碎片。
才知道爱一个人,原来道阻且长,永无止境。
好在。
好在他本来就不怕麻烦。
谁让在他看来,人生若旷野,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都在这片碌碌旷野之中,穷尽一生寻找属于自己的珍宝。
有许多人到死都不曾找到。他想,若不是遇到阿寒,他或许也就只是打打杀杀,庸庸碌碌的过完一生。
但他何其幸运,早早就看到了自己唯一想要的那片宝藏,只是至今还没全部把他挖出来。
好像曾经……
曾经,他也心急过。
但后来,却又很快想开了——既是宝藏,轻易挖不完的当然才是更好的。每日更近一分,多挖掘一些,也都有更近一分的喜悦。
……
燕止抱着慕广寒,终于也沉沉睡着了。
他向来好眠。这么些年来去睡,几乎连梦都没有做过。
可这一次却是做了梦,还是一场实打实的噩梦——梦里场景扭曲狰狞,有人被遍地荆棘藤蔓束缚住,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眼前一片黑暗猩红。耳边天雷轰鸣,打在身上裂出千百条细碎敞口,无数藤藤化作熔岩、利刃直刺近四肢百骸,碾磨凌迟着每一寸皮肉骨血。
之所以说“有人”,是因为在这场噩梦中,燕止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被绑缚在地的那人。
可却又同时能够清楚感受到,那人含着血的喉中,浓郁的腥甜涩然。
体会到他的周身的皮开肉绽、胸口的心如刀绞。无尽的委屈与迷茫。
视线里,那个人的手抓着地面,指甲尽裂,血迹斑驳。
周遭狂风大作,晦风暗雨。燕止突然认出,那竟是他温柔抚摸过无数次的手——手背上一些青黑、淡红斑驳的疤痕纹路,那是……慕广寒的手。
意识模糊间,那人抬起眼来。
眼前一切太过明亮耀眼,他几乎一瞬间就被刺出泪来。随即,又是一阵烈烈天雷轰然劈下,眼前越发模糊,血水和着泪水从眼眶流出。他一向很能忍疼,只有真的快疼疯了,才会轻声呻|吟出一句“疼……救救我,我疼……”
可是,站在他眼前唯一之人,却是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那是一个男子的身影。
燕止认出了他,南越王顾苏枋。
他们见过。
大约也就三四年前年前,南越王曾来过西凉一次,说想要祭祀火祭塔。彼时西凉南越虽有不睦,却也一直不曾正面开撕,加之对面祭祀礼数周全,因而燕王替彼此体面着想,也被迫好声好气地接待了南越王一回。
记忆中的顾苏枋,话不多、清清冷冷有些端着。
但无论如何,在燕止眼里,那也只是个身份高贵的寻常人等。并不是眼前这一副高贵肃冷、仙姿玉质的模样。
也不知南越王为何竟会穿着一袭白底金边的祭司华服。在他身后,则是高楼巨塔、罗盘法阵不断回转。他一双清冷的目,只直直看向那些,就那样自己遗世独立纤尘不染,全然不顾面前人剧痛挣扎、血染遍地。
“冕旒……”
胸口一阵剧痛。
像是心脏碎裂了一样,那是阿寒彼时感受到的痛。他浑身血污、残破不堪,嘶哑的声音哽咽着:“顾冕旒……”
“冕旒,我痛,我……好痛……”
“你为什么……”
为什么到最后……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也是。
也是,顾冕旒是神殿司祭,要守护的太多。
虽是凡人,却也肖似半个神明。不可以有私心。
整个南越,天下万民,他想要救得更多,则注定得有取舍。而月华城主,反正本就命中注定,该为万民献祭……被他放下,也,不奇怪。
是的,他本来,命就不好。
会受这样的苦,会受折磨,是注定的,也不是……冕旒的错。
他只是。
希望他,再看看他。只是这样而已。
可以不在乎他,可以不爱他,可以都是骗他。但能不能最后,再多看他一眼,跟他说说话……
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假的。
整个南越,从不知道多少年前,从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算计他。
都是,假的。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
只是因为南越女王像娘亲一样对他温柔,只是因为顾冕旒肯叫他乖乖,给他片刻虚假美梦——
他一直,都知道!
那一刻,梦如荆棘,忽然陡生无尽怨念,裹挟着长久以来的疑惑、猜忌、不安、苦涩,所有怨恨如同冰棱铁刺,将血肉之躯穿透凌迟、蚕食鲸吞。
燕止的身体,天生对疼痛比常人迟钝得多。
感情更是——直到这一刻,在翻滚的梦境里,他终于通过别人的感受,惊心于那汹涌狂暴、撕心裂肺的绝望痛苦。
随即,漫天月华骤然失控。
整个胸腔都被邪煞穿透,血泪一时间盈满眼眶。可在这种极痛之中,在一切怨念、委屈、不甘和绝望之后。他竟然又听到慕广寒的喃喃自语。
够了,够了,别想了。
也不是……冕旒的错。或许,他也有……苦衷。
他那么好。
他不会的。
所以,别想了,睡吧。
随即梦境狂暴、一切分崩离析。
第113章
燕止醒了。
甫一醒来,向来炽热的身躯,竟一阵异样的僵冷,胸口被沉甸甸地压着,阻滞呼吸。
他低头看去,发现胸口衣襟被浸湿了一大块。
怀里人抵着他的胸口,双目紧闭、泪痕未干。梦境里那痛苦迷茫的通感尚未褪去,燕止皱眉,心间一阵绵密的细细刺痛。
那是极为陌生的感觉,却清晰异常。
“阿寒,阿寒……?”他晃了晃他。月色倾泻,照着那人略微憔悴的脸庞,半晌,慕广寒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像是醒了,又像是没有,一双疲惫猩红的眼里满是茫然。
……
慕广寒只是隐约地听见,好像有人唤他。
夜色微凉。透过朦胧水雾,眼前一切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谁……
有人丝袖上绣着淡雅月纹,有浅浅幽兰香。温暖的指尖轻抚他的脸庞:“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月下,那双凤目高贵清雅。随即那人凑过来,似是想要亲吻他。
可他却一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什么时候,以及,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燕止其实不是意图亲吻。
他只是想要凑近一点,替他拭去泪痕。
却不成想袖口一沉——慕广寒竟是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袖子。委屈绝望地碾磨、撕扯,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出来一般,丝绸瞬间被咬破咬烂。
“……”燕止人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控的模样。
他眸光暗了暗,任由他咬。黑夜里幽晦滋生,他放低音色问他:“不怕。梦到什么了,乖乖?”
乖乖。
二字一出,慕广寒更是如遭雷击。
那是南越方言才有的称呼,并没有字面上“乖”的含义,而是更接近“宝贝”“心头肉”一类亲昵的意思。燕止也是来到这边后,才第一次听到这种叫法。
原本,他也并没打算入乡随俗。
毕竟对西凉人来说,“乖乖”这样的称呼还是过于露骨了。
也只有此刻,当他终于对着一个人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才明白这样窝心的称呼,原来应当是在心软的时候,哄怀里人用的。
然而,月色如霜。
慕广寒却只是僵着,怔怔看着他。
随即突然泪水像是决堤一样横流,一把重重推开他。那一瞬他的神情是完全割裂的——无比的隐忍克制,与瞬间的崩溃与碎裂。
“阿寒!”
“别跟着我!”
窗外仍有细细小雨。
有人却不管不顾,就这么衣衫单薄跑了出去。
……
是夜,洛南栀已经睡下。
却听得半夜门响,不是雨声。打开门后,只见月色如水,有人抱着双臂瑟缩站在门边。头发濡湿贴着身子,像个游魂一般失魂落魄。
“阿寒?”
“怎么了,大半夜的,都湿透了……!”
他赶紧将人拉进屋中。慕广寒的身体僵冷,灯火下,那茫然平静的脸上好像还有泪痕。
洛南栀忙把他拉到炭火边上。他们认识两三年,他着实很少见到阿寒这样。
“究竟怎么……”
下一刻,慕广寒突然向他靠近。
湿冷的躯体轻轻贴着他的身子,似是试图找寻一丝依靠。洛南栀一僵,他身上层层纱布之下有不少腐烂的伤口,很真怕沾染到他……
还好慕广寒并没有非常紧实地抱过来。
他恍惚着,似乎仍知道自己身上的湿的,只是若即若离地,轻轻贴着他。
“阿寒,到底怎么了。”很快,洛南栀拿了衣服给他换。又拿厚实布巾替他擦着头发。
“这么晚,怎么穿着睡衣就跑出来。难道和燕王吵架了?”
他们平日里感情那么好,也会……吵架么?
片刻后,点点烛火下,慕广寒始终怔忪沉默着,洛南栀又去泡了一壶热茶。
茶香袅袅。他安顿好一切,在慕广寒身边坐下,火光下清浅的眸子微微担忧:“阿寒,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屋内又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茶都都放温了,慕广寒才终于动了动:“南栀,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七年前回忆,尽管多数被“浮光”抹去、沉于水底。但也始终还有不少零碎的片段,错综浮于水上。
他只喝了半瓶浮光。
而在剩下的那些碎片的浮光掠影里,有顾冕旒月下温柔唤他“乖乖”,有他们一起回东泽祭祖,有顾冕旒领着他南越山湖海留下痕迹,有他枕着顾冕旒的双膝在芦苇荡旁月下酣眠。
亦有漫天大雪里,顾苏枋那张年轻而冲动的脸。他赤红着眼眶,声音颤抖:“你怎么就那么笨、那么执迷不悟!你明明早就知道,他与娘亲,他们一直都在欺骗你、利用你……!”
此外,还有南越女王顾辛芷的身影。
她一身华服,一张雪白美丽的脸庞,抚摸他时柔夷温暖。
那是一个坚毅的、一人撑起南越四州的传奇女王。可慕广寒记得的,却是她落泪的模样。那是火烧一般残阳如血的天际之下,南越女王苍白着脸、泪水满面,紧紧抱着他,声音哽咽:
“阿寒,对不起。怪我当初,一己私欲骗你来南越……是我……害了你。”
害了他什么呢?
后续的记忆,他始终记不起。可即使记不起,那些零星的记忆碎片,也早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了。
只是他这些年,始终都在埋着头,不肯直视。
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就没有双亲家人。南越女王顾辛芷是既姜蚕以后,唯一短暂给了他母爱温暖的人。他太喜爱她,所以轻易就忽视了当年婚约明显的种种异常,亦原谅了她擅自将小未婚夫换了人。
同样的。
他亦太喜欢顾冕旒……
因此明知他作为大司祭的职责,身不由己。身后有古祭塔的巨大法阵、星轨交织、罗盘疯走。也同样一叶障目、视而不见。
【只要骗我到最后就好。】
这个念头,溯其源头,不可能是来源于初恋。
他喜欢楚丹樨时,那么纯粹而热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宁可玉碎也不愿沉浸于假象之中。
那后来,是谁让他掉进温柔乡……?
是谁让他觉得即便是短暂幻梦,也已弥足珍贵?
是谁迷惑得他即使知道盛开的繁华之下埋着森森白骨,也能依然选择闭上双目,甘之如饴地沉浸在虚假的美梦之中?
当年的他,实在是……太希望有一个好结局。
偏执盲目,走火入魔。千刀万剐仍不知悔改。哪怕后来都忘记了,可那孤寂而阴暗潮湿的心情,残留下来的怨怼和不甘,始终萦绕不曾散去。
以至于,时至今日。
他已经有了想要的一切,也得了温暖与救赎。可心满意足的表象之下仍旧幽暗丛生。
慕广寒想着,不由垂眸苦笑,实在是……他自己都不愿再多看这样的自己。
终于断断续续说完一切,慕广寒逐渐平复下来。
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
淡淡栀子花香中,洛南栀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伸过手来,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慕广寒亦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掌心,闭目像是困倦了。
可再睁开眼睛时,目光却是清明的。
他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阿寒!”洛南栀忙跟着起身,提起一盏明黄色的风灯,“我送你。”
慕广寒却摇摇头,拒绝他的好意:“不了,我其实想一个人走走。”
“那我送你到门口。”
“……”
半夜的小雨,不知何时已停。
风灯摇曳,夜色如水。洛南栀白衣提着灯,替他照亮廊庭的路。洛州都督府不大,绕过夜中嶙峋假山,走过幽暗小池,很快到了门口。
洛南栀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寒……”
“若是七年前旧时,燕王真的辜负过你。那你心中就算再多委屈怨恨,他也合该承受。”
“只是。”
“只是他如今,毕竟并不记得前尘。若一时不能明白你的心,你也勿要,太过责怪于他才好。”
“……”
“嗯,我知道。”
慕广寒道:“我知道,其实是我不对,是我无理取闹。”
“阿寒!”
有一瞬,洛南栀还以为他是在赌气。可抬起眼,却见慕广寒安静站在他面前,风灯之前,目光略微疲惫,却平静清透。
“我在反省了。”他苦笑。
是真的在反省。
确实是他的错。那些疯狂情绪的出口,从来就不该是燕止。
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在仅存的一丝理智的驱使下,没命地逃出来。而如果他那时再不离开,只怕多半会压抑不住脱口而出种种无可挽回的话,质问他当年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下什么都不管,自己却轻轻松松把一切都忘了,干干静静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是。
他不能问。
不然这一切对什么都不记得的燕止来说,又哪里有一点点公平可言?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全部过往,仅从七年前开始。那年前西凉王为了给儿子抓替身挡灾,在山林里带回了没有过去、没有记忆、野生动物一般的他。
随后那么多年,他征战、杀戮,血肉之躯换来之后的一切。没有人疼爱他、保护他,但他坚韧而顽强地活着。
“他不是顾冕旒。”
就算曾经是,也早就不是了。
燕止他,只是燕止。
是威名天下的西凉王,自由而肆意。燕止跟顾冕旒不一样,燕止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燕止也,不应该承受任何顾冕旒的过去。
所以。
“所以,我才得赶快回去……”
“回去,跟他道歉。”
跟他道歉,说他实在不该发疯,大半夜的跑出来。下次不会了。
他能跑出来,是因为清楚自己还有地方可去,还有人能够倾诉。
可被他丢下的人呢?
燕止不像他,燕止在南越又没有家。他为何要在大半夜承受枕边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疯,把对“别人”的怨念和质疑,发泄在他身上?
风灯摇曳,初春有点冷。
洛南栀府邸距离他的婚房实在是不够远。以至于慕广寒提着灯,独自走在夜色中。根本一脑子浆糊到底如何道歉都没想清楚,就已经回到了家门口。
他唯一只来得及庆幸的,是好在如今的自己,是个“头脑清楚”、成熟的自己。
不再像年少时一样钻牛角尖,不分是非对错。如今的他,能够清楚区分过去与眼前,这很好……
夜色如水。
燕止没穿鞋,正坐在台阶上等他。
那是雨后冰冷的台阶上,地上还有一丝雨渍,寒凉刺骨。他却像是不在乎,或者说是感受不到一般。风灯火光照着他月白色的中衣,袖口压着金线下在灯火下波流暗涌。他垂着眸,银白长发散落满地。
清冷素雅,有点孤寂。
慕广寒心脏一阵窒息的疼,又瞬间融化成酸软的一团。
风灯缓缓落地,那一刻,更多铺天盖地的自责无比、愧疚难当。是谁,是什么人,何德何能,让燕王大冷天的坐在台阶上等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很可笑,他竟觉得幸好他清醒——
他真的清醒吗?
燕止又会觉得他清醒吗?不过是一点点的老生常谈、被辜负的曾经而已!他却像一个疯子,莫名其妙地大半夜丢下他、伤害他。
“……燕止。”
他的声音骤然哑涩。
身体里的血液涌动,周身酸软难当。他小心翼翼凑到燕止身边,努力想要回忆《策论》上“难哄怎么哄”一章,却脑海空白,一个字也记不起来。
“燕止,我适才只是……做了噩梦,一时糊涂了。”
“不是故意跑出来的,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
“……”
燕王的手指,被冻得微凉。
他抚上去,一阵剧烈的心疼难忍,赶紧脱下外衣给燕止披上。怎奈他却忘记了,自己这一身全是换的洛南栀的衣裳,一阵浓重的栀子花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很明显他刚才是从哪儿回来。
慕广寒登时,更加手足无措、心虚不已。
燕王最不喜欢洛南栀。
或者应该说,不是不喜欢,只是一直以来燕止都对他颇有敌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燕止对着邵霄凌、卫留夷等人,从来宽宏大度,却唯独对南栀……
尽管他解释了很多次,他与南栀真的只是好友而已,可是!
“……”
他适才,如果是去邵霄凌那里就好了,真不该去找洛南栀!!!
燕止刚才的眼神,就只是有点孤单、寂寞而已。
这一刻,短暂沉默后,再抬眼已经是他熟悉的枭雄样子。阴测测的,像是想要亲手刀了他!
……
好在,燕止到底还是心疼他,不舍得他在雨后的寒风里冻太久。
回了房,依偎着坐在火炉边烤火,燕王这回甚至懒得伸手搂他了。
而他,则很有点很不值钱的样子,一会儿帮燕止拧一拧湿了的袖子,一会儿撩起燕止的银发去热的地方小心烤着。就这么忙前忙后了一会儿,回过头,燕王依旧默不作声,只眯眼瞅着他。
“……”
他讪讪,又缩回到燕止身边,手指爬呀爬,小心勾住对方手背。
燕止看了他一眼,挑眉,等他开口。
半晌等不到,燕止磨了磨牙,主动问他:“你既说做了噩梦。那,做了什么噩梦?”
“……”
“说话。”
他吞了吞口水:“就是,普通的噩梦。”
“哦。”
燕止不高兴了,慕广寒如坐针毡。
怀里人半夜发疯,跑出去一圈回来,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确实这情况换谁,谁都得不高兴。
对此,慕广寒也很是愧疚。
但,他总不能就这样把一切和盘托出吧?难道要他睁着眼睛跟燕止说,你失忆前就是我的那个前夫,但因为你骗了我,让我记恨至今,所以我才会梦里发疯?
他又怎么能对着燕王说出这的话来?
燕止在他眼里,真的不是顾冕旒。
哪怕以前是,如今也不是了。
就算顾冕旒曾经做错过什么,燕止也没有做错任何事。可倘若他把一切说了出来,那些本来不属于燕止的愧疚和沉重,就会顷刻加诸到他身上。
他不想燕止愧疚。
他想要的燕止,喜欢的燕止,从来都是威名天下的西凉王、潇洒而恣意的大兔子。
他喜欢他,一丝一毫都不是因为他像顾冕旒。
燕止他,不像任何人。
他也不希望他像任何人,被任何过去的阴霾束缚!
所以,不能说。
慕广寒此刻唯一的庆幸,就是燕王这人的情绪,和婚前一样,一如既往的无比稳定。
即使是生他闷气,也不会发疯,不会跑出去,甚至都没有继续追问他为什么。只是一脸的阴沉,紧紧把他捉进怀里,力气很大,有点痛。
慕广寒:“……”
能看得出燕止牙痒痒,很想把他吃掉,生吞活剥。这个表情他很久以前在战场见过很多次。
本来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的。
结果又被他气出来了。
……
隔日清早,燕王继续不怎么开心。
慕广寒因为心虚,所以起得很早。并且从燕王醒来,他就狗腿一样很是主动地替他穿衣服,梳头,继续昨晚的讨好。
“燕止。”
“嗯?”
“头发长了……我给你剪剪吧。”
燕止:“哦。”
慕广寒咔嚓咔嚓给他剪头发,一边剪一边很是忧伤。事实上剪兔毛很好玩,可因为燕王不太愿意理他的缘故,他也不能表现出非常开心的样子。
随后那一日,燕止阅兵,慕广寒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燕止视察,他亦颠颠跟着,在别人看来是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实际上却是城主久违地又当了舔狗,努力小心翼翼讨好了一整天。
再隔日。
一大清早,薄雾尚未散去。
慕广寒趁着燕止没醒,直冲纪散宜住处。
纪散宜所住的侯府的西暖阁里种满水仙。他正在懒懒散散焚香修指。淡淡香气中,他瞥见某人:“哦?前几天还气势汹汹,这么快就有事求我了?”
慕广寒:“……”
邪魔歪道起身,邪魅一笑。黑色金底外披,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得意洋洋:“说吧,什么事?”
慕广寒来找有能伟大的异世魔尊大人,就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解了‘浮光’药效。让他干脆重新彻底记起一切过往。
那日,走入月神庙,是因为他心有迷惘。
而迷惘,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害怕。
害怕想起一切,害怕面对痛苦,结果反而让燕止受伤。
这不好,他不想没完没了。
干脆彻底想起来,彻底面对,彻底解脱。能有多痛?早都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他发誓绝不让这个事第二次梗在他和燕王之间。
纪散宜闻言,沉吟片刻,“其实吧,此事本在我寰宇,也并非难事。”
“只可惜,那浮光解药中的一味的药材,在你们寰宇并不生长。”
“不过嘛~”他话锋又一转。
“也并非是全无办法。”
第114章
那日,纪散宜虽在府邸,他家那只狐狸却不在。
荀青尾毕竟与某邪魔歪道不同,对这方寰宇中之事,还是要上心许多。早在晨露熹微时,就颠颠地陪洛南栀一同去处理调配军粮的繁琐杂物了。
直到中午,二人才姗姗回来。
就见日头晴好,纪散宜悠悠然正在院子里晒药,而慕广寒则独自抱双膝,坐在一边墙角阴暗处发呆。
荀青尾:“???”
他歪头不解,蹦蹦跳跳至纪散宜身旁:“怎么,散宜这是有仇报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反将阿寒弄自闭了?”
纪散宜闻言轻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岂会同他一般计较?不过是告诉他,那浮光忘情药禁锢记忆,其实只在服药人罢了。还是他自己跨不过心里那坎、不愿记起!何时能彻底对往事释怀,自然也能重拾记忆。”
“是他自己听完以后,一上午蹲在那发呆,试图‘释怀’的。”
荀青尾:“……啊?”
慕广寒“释怀”了一整个早上,并无任何收获。
傍晚时分,霞光如绮。他视察军营,再次登临城墙。
城墙之下,洛水长长蜿蜒,宛如一条熠熠生辉的银色的丝带滋养着江南的沃土。水路轻抚南越锦绣山河,又往尽头无边无际的方向蜿蜒而去。
而水的尽头,隐于云雾缭绕之间不见之处,正是七年前一切发生的地方,南越王都陌阡城。
晚风烈烈,微凉拂过耳际,吹散心头一些思绪。
“若能对前尘真心释然,便能忆起一切……”
怪不得,有关楚丹樨的那些旧事,在他上次离开月华城后,便也再没有褪色。
“可南越旧事,我明明,也释然了。”
他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少年,又下定决心不怕面对任何前尘真相。自然欺骗也好、背叛也罢,他也都能全盘接纳。
甚至,他还自认为能兼顾保护燕止。不让旧事恩怨沾染他分毫。
他都已经想开成这样了。
这难道,还不算释然吗?
……
可事实就是,上苍似乎并不认同这算释然。
慕广寒也很无奈,回家路上又游魂一样独自散了一会儿步。
犹记离开纪散宜住所时,狐狸送他,在夕阳下笑盈盈道:“城主,既做不到释然,那便不如静待机缘吧。”
“说不定,机缘先到,就想起一切了呢?”
“……”
结果,他散了个步未等到机缘,思绪却是全飘向了另一件心事——如何哄好燕王。
有人还在家跟他生闷气呢!
犹记《论策》一书写,哄人之道在于“因地制宜、投其所好”。慕广寒细思深以为然——如梳头、剪发、做好吃这类日常讨好,固然能体现心意,却不怎么合燕止胃口,自然哄不好。
他得想想燕止喜欢什么才行。
或者,燕止喜欢他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慕广寒倒是知道。燕止喜欢他聪明、喜欢他强大。
于是剩下的思路就十分顺畅了。
慕广寒回到院子,只见燕王正在灯下展着竹卷替他批阅洛州事物。瞧他进来,燕王抬了抬眼皮。
西凉王矜贵,自然是不会说出“还知道回来”这种话的,但表情明显是那么个意思了。
慕广寒讪讪。
继而赶紧移至床边,掀开红色的锦被。拍了拍,神秘兮兮地示意燕王过去。
燕止:“……”
两人挤在棉被之下,一如当年北幽躲在红盖头下时一般。
燕止:“躲起来干嘛?”
“也没什么。咳,就是担心,万一那姜郁时又弄出什么新本事,能避开纪散宜的反制,窥伺咱们的一举一动……”
虽然,那多半是不可能的。
慕广寒专程问过纪散宜,得到的回答是天眼之术消耗极大,本就不可能经常开启。加之姜郁时早已强弩之末、法力耗尽,亦再没有开天眼的余力。
同时,纪散宜还纠正了慕广寒一直以来的一个错误观点——
姜郁时弄出天裂,不是因为他实力强盛。
实际正相反,是因为他力量已近耗竭,才会不择手段以逆天阵法献祭四地百姓,只为借用寂灭之月的力量在天上弄出一道时空乱流的口子,借乱流中一些异世污浊之力,勉强维持他最后的法力。
而为以防万一,纪散宜还应慕广寒的要求,在洛州月神庙中弄了一些铃铛,当做探测物。
万一天眼再度启动,铃铛便会蜂响。
但后来,那些铃铛都未曾有过动静。
而时至今日,双方决战格局已然明朗,南越整装待发,姜郁时再看或不看,已没有大的影响。
但慕广寒还是觉得,他今日想出来的大胆变计,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是这样……”他贴近燕止的耳畔,耳语了一番。
南越原本的策略,是先攻西凉水塔,攻破后留下西凉赵红药等人严防死守,再前往东泽风塔。
“但我后来想着,既然……反正最后还是要被迫分开,不如索性分兵到底。”
“你带兵,直取西凉。而我直接前往东泽。二人一东一西同时攻塔,定能让姜郁时措手不及!”
如此一来,就不必留三方势力严防死守,等着姜郁时挑选进攻哪一边。而只要留南越火祭塔一处严防死守,其他战场直接从被动转向主动。倒是换成姜郁时陷入两面夹击的绝境。
“……燕止?你觉得如何?”
慕广寒真心觉得,这计划虽不过是原计划的一点微小调整而已。但这微妙的变化却足以彻底扭转整个战局,堪称神来之笔。
然而,他自信满满。被子中的燕止却沉默了。
“……”
“怎么不说话?”
察觉到一丝不妙的气息,慕广寒脑子赶紧飞速思索刚才所言的每处细节,难道有哪里错了?计划不够周详?
不应该啊。
那为什么,燕止如此安静?
“我……”
燕王的沉默让人不安。
慕广寒吞了吞口水,心虚道:“我,当然也……不想跟你分开。”
“但顺利的话,最多也就分开大半个月。待其余军马集结完毕,我们便可共同北上,与姜郁时决一死战!”
他真的想来想去,除了这个变计之中二人会分开行事之外,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好了!
可按说,燕止不该会因为这些事情……
等等,真的不会吗?
慕广寒突然惊觉,决战在即,如果到最后无法彻底阻止姜郁时的阴谋,决战之时可能就是他的献祭之日。
本来余下在一起的时光就未必还有几天,而他还想着分头行动!
燕王听了,能是什么感受?
他忽然间,脊背都有些微凉。好几次,燕王骂过他没心没肺,他以前并不觉得。
“……”
他蹭过去,暗地里愧疚万分。
指尖暗戳戳地,摸上燕王腰。甚至不敢直接抱上去。
他虽然,早就习惯了不被人喜欢。却是真的不敢去想,万一有人本来真心喜欢他,却因为他一些糟糕言行,后来渐渐变得不喜欢了。
这种云端跌落的落差,他……无法承受。
继而,他终于被迫记起,自己究竟还有哪里没有释然,还有哪里在自欺欺人——
其实一直以来,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事实。就是当年,顾冕旒本来好像,确实是挺喜欢他的。
记忆里的点点温柔,他看着自己的眼神。
总不可能,全是欺骗。
没有人能演的那么真。
但后来,为什么不喜欢了?是不是因为他发疯,是不是因为他笨,所以……
他这么想着,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烫,心中的不安再度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他就这么僵住,突然动不了了。
整个人如坠冰窟,难以形容的僵冷。好在不知过了多久,后颈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伴随着燕王的一声低叹。
慕广寒一瞬间,有种几乎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阵茫然的难过反噬,他整个人却仍旧不太敢轻易动作,只悄悄向前挪动了一下身体。
“不要生气。”他小声说。
“……”
“没生气。”
燕止低下头,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温柔之中,似一些他不懂的情绪。
但至少,他还肯亲他。
慕广寒的手放在他硬邦邦结实的胸膛,摸着下面的滚烫心跳。浑浑噩噩地想着,至少此刻,他应该还没有彻底对他的性子厌烦。
燕止不会。
可前车之鉴,他绝不能因为燕止不会,就总是做错事情。他得,得更加努力,才行。
慕广寒暗暗苦笑。
那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会爱……
而燕止,是野生动物,不懂爱。就算懂了也是才学会。
可事实上,却是他比对方,差得太远太远。
……
距离出征还有三日,各军集结已近尾声。
适逢洛州侯邵霄凌二十五岁生辰。
二十五岁在南越可是大日子。应邵霄凌的强烈要求,众人无论再怎么繁忙,出征之前也都必须集合一次,参加他的生辰宴会。
当然,他也承诺这次宴会绝不奢华铺张。唯一的要求,所有人必须穿漂亮点,他找了洛州最好的画师,要赶着在大家出征前画上一幅大大的“全家福”,以后高悬在洛州侯府正厅墙面上!
那日,春明景和,众人盛装出席。
就连一向不愿换上江南服饰的赵红药,都被书锦锦、李钩铃等人七手八脚给打扮成了长裙曳地的模样,引得云临频频脸红。何常祺更是因为盛装光彩照人,短短一段路被掷果盈车。就连小黑兔也梳起头发露出不大的眼睛,努力保持一本正经的端庄模样。
宴席之上,众人欢闹畅饮、觥筹交错。
邵霄凌说不铺张,还真不铺张:“这可是融合了南越秘方和西凉秘方的终极牛肉面,味道绝佳,你们快来尝尝!”
户外桌上摆满的,竟不是洛州精致美食,而是热气腾腾的手工拆骨面。面条沾满了浓郁的卤牛汁,爽滑油弹、香气四溢,碗口整齐码放着香气扑鼻的大块牛肉、金黄的葱花煎蛋,以及南越特色的甜肉丸、豌豆黄、豆芽和嫩菜苗。一旁还有大碗奶白色的骨汤、各种油麻蘸料,以及什锦棉糖果点和特色馒头!
如此简单,又能兼顾两边口味,宾主尽欢。
“好吃吧!”邵霄凌一边欢快地咀嚼着面条,一边毫不客气从洛南栀碗中夹起大块牛肉和面条放入自己碗中,同时将自己的豌豆黄、豆芽和青菜一股脑填入对方碗中。
见燕王瞧他,他鼓着腮帮子解释:“南栀他呀,从小不爱吃肉,而我正好不爱吃菜,所以每次都换着吃。这就是传说中的竹马互补、天作之合。唔嗯,这面真香!”
竹马情谊,确实默契温馨。
慕广寒瞧着,忽而自己碗里也被放进一堆豆芽,而他不喜欢的豌豆黄则不翼而飞。
他微微一怔,望向燕止。
“……”
燕止筷子戳着他的豌豆黄,自顾自吃着。
慕广寒耳朵尖不禁暗暗泛红,赶紧也忙不迭地,将盘中的甜肉丸夹给燕止。
虽然那时新婚之夜,他还对燕止的吃食喜好一样不知,如今却已摸得很清楚了!他必须让燕止明白,他如今很知道他喜欢什么!!!
他虽然,确实差很远,但也在尽量向着合格努力了……
宴席间欢声笑语不断,开始轮流敬酒。
燕止作为西凉王,却也很懂得能与民同乐。很快,酒过三巡,一堆人醉倒。
燕王似乎也喝多了,倚靠在榻上,眼神迷离。
如此机会……慕广寒刚想起身狗腿过去照顾他,却被师远廖与何常祺叫住:“城主,敬你!”
与他们饮过之后,阿铃和沈策又来了。之后又是邵霄凌和钱奎。就这样闹了一圈,洛南栀又来到身边。
他长发落在坐榻之上,流墨一般。举着满杯梨花白,亦是闭目一饮而尽。随即望着他,浅浅微笑,清澈眸子若日光下粼粼的湖面。
“阿寒,此次一别,你同燕王出征在外,我与霄凌戍守洛州,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务必当心,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受伤了。”
“你放心,洛州众将定在后方竭力镇守,不负重托。”
“……”
“还有,阿寒。”
“多谢你这些年来,待整个洛州……处处包容,事事尽心。”
“若没有你,不会有今日繁华江南。”
淡淡的栀子花香在空气中弥漫,一切仿佛回到了两年前,慕广寒站在船上初次见他,气质高雅、一身素白。
月华城主素来不太会说些什么动人的话,只磕绊道:“不是。其实是你们……一直在照顾、包容我。”
酒里有青梅香。
他亦仰头一饮而尽。犹记两年前他的人生,是因为一张洛南栀的画像,而在洛州这片温暖的江南土地重新开启。
是这个地方,给了他接纳,让他施展才华。
亦是在这座栀子花飘香的小院,平生第一次有人肯与他把酒言欢、同塌而眠,对他全盘信任、与他并肩作战。是在这里,他有了好友、家人。
是他们先给予了他包容。
在他……遇到燕王之前,给了他关于幸福的美好预兆。
微风拂过,温酒渐凉。
慕广寒垂眼去看洛南栀那层层纱布包裹的手腕,轻声问他:“你如今身体可还好?”
“好。虽然或许,撑不了太久。”
慕广寒沉默了片刻:“你怕吗?”
洛南栀摇头微笑,那一刻眸中的光彩,像是鲜活的。
“不怕。而且,这样说不定最好。”
“……”
“这样的话,将来阿寒若是活着,这世间自有燕王陪你。”
“如若不然,也有我陪着你。无论如何也不至孤单。”
“……”
大风吹过,无数杏花纷飞。
洛南栀衣袖盈盈,满眼明亮,望着远处邵霄凌和赵红药、师远廖等人举杯畅饮、行酒打闹。
“阿寒,无论你我的结局如何,至少我相信,洛州将来也必将继续繁荣昌盛。霄凌一生一世都会有人保护,阿铃和沈策会喜结连理。钱奎与拓跋星雨会共游天下。小明月和小扑朔会长大。”
“这些,或许我无法亲眼一一看到。”
“但因为有你在,也已经看到了。”
……
慕广寒那日回了房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藏在箱底的那枚饮思湖红色钥匙给拿出来,贴身收好。
一切还没有到最后。
于是她努力压抑住难受的心情,眼中仍闪着几分倔强的希望。
当初,他去问南栀的事,湖神给了他这把钥匙。说不定就像小狐狸说的,能有什么机缘,尚有机会改变南栀的命运。
一定。
他虽是千杯不醉的体质,到底也是连轴转了许多天,宴会过后实在有点儿乏累。
在床上辗转反侧躺了一会儿,却又出门转了一圈。
不只是为洛南栀的事有些心烦……
还有,燕止他不见了。
筵席上,明明他同洛南栀说话之前,燕止还在不远处榻上坐着。他与洛南栀说话之后,人就没影了。
直到夜幕降临,还是没有回来。
“……”对此,慕广寒禁不住胡思乱想。
如今洛州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倒不担心燕王能遇到什么危险。但正是因为没危险,才更心慌!
慕广寒算是尝到了“现世报”。
几日前,还是燕止在冰凉的台阶上等他,今日就换成他等。
夜色渐深,一阵阵寒意袭来,台阶真的很凉。
他开始又一次反省,反省他是不是今日同洛南栀说了太久的话。并诚心希望,燕止只是去了赵红药、何常祺他们那里散散心……
可这么想,又更自责了。
燕止与他不同,一向擅长与人保持距离。若非如此,只怕随便一个赵红药、何常祺,俊男靓女红鬃烈马,又跟了燕止多年,哪一个都足够他喝醋喝到死吧!
燕止总能……给他满满的安全感。
可他。
却总是,做得不够好。
无论是哪里,都做得不好。长此以往……
“你在做什么?”
“……”
“……”
慕广寒猛然抬头。
夜幕深深,燕止提着灯正站在他面前。那一刻慕广寒实在控制不住,跳起来就一头撞进去抱住了燕止的腰。
真正抱紧的瞬间,沸乱的心,才终于安定了。
燕止的手拂过他柔软的发搂,就势厮磨了一会儿:“怎么身上那么冷,这是……在等我?”
慕广寒这几天,虽然是自己作的,但多少是吃到了一些自己作出来的爱情的苦。嘴巴里面也苦苦涩涩的。
还不及回答,燕止另一只手中还提个篓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响。
“这是……什么?”
“鱼。”
“……”
“那里来的鱼?”
篓子里,真的扑腾着几条肥大的新鲜小黄鱼,慕广寒平日里最爱吃的那种。而燕王听他这么问,挑眉看他,像在看傻子。
“你,钓鱼去了?”
不然呢?
“我本想着,抓鱼不难。”燕止叹道,本来只是去河边醒酒,但难得今日河开,就想给他抓几条烧汤。谁知道鱼竟比他想象中难抓得多。
“但我不是已让远廖先回,告知你我要晚些回来?”
慕广寒茫然摇了摇头。
同一时刻,师远廖正在房中呼呼大睡。西凉四将军在南越是住同一个小院,剩下三人正在院里烧烤小酌,被他的呼噜声吵死。
赵红药:“怎么回事,他平常不是挺能喝,今日怎么醉成这样?”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何常祺叹道,“今日筵席是青梅酒。他虽能喝,却对梅子没辙,吃一颗都能睡三天……”
第115章
当夜,经过一个寒冬的封河季,慕广寒终于又品尝到了心心念念的奶汤小黄鱼。
红烛摇曳,光影在雕梁画栋洒下斑驳。
一抹淡淡流光打在燕止淡色的眸上,他悠然托腮,目光温柔瞧着某人沉浸在汤的美味里的样子。
不知阿寒自己可曾觉察……?他在对着“心头所好”时,其实脸上常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表情。
那是一种浅浅的、隐秘的欢愉。不易觉察,却非同寻常地可爱。
可见,钓鱼实乃妙事一桩。
既能纾解心结,又能哄人开心,唯有白日垂钓时脑中不时浮现的一些画面,燕止如今回想起来始终觉得费解——
他总觉得他以前,好像也在南越钓过小黄鱼。
记忆中的画面,同样是春寒料峭、河水破冰,同样洛水之畔,他一样是认认真真在给阿寒钓最新鲜的小黄鱼。
但……
明明他在成婚之前,并未南下深入过南越腹地。
除非,是在更早的以前,那个他成为“燕止”之前的以前。
那个时候,他曾来过南方吗?
……
饭后,燕止沐浴更衣。
银丝发梢未及全干,带着些许湿润便上了床榻。借着烛火,他执一卷古书,看似正在专心致志地品读,实则却是在用余光不动声色默默欣赏某人天人交战、几番欲言又止的……有趣模样。
阿寒有话要说。
但偏就他鼓足勇气、破釜沉舟,准备一吐为快之时——
“睡了,阿寒。”
燕止故意吹熄蜡烛,翻身一把将人抱进怀里。淡淡幽兰香中,将人牢牢按在胸口:“好梦。”
夜色深沉,屋内静谧。
五、四、三、二……
一。
“燕止,我……”
果然。
燕王唇角悄然勾起一抹得意,人都有弱点。比如某人在情场上,就常常不如在战场上沉稳老练。
夜色如墨,被衾柔暖。
红烛余烟缭绕,慕广寒声音带着一丝哑涩:“燕止,我……”
半晌过去,却又是一片静默。隔了许久,欲言又止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燕止。白天时,我……”
燕止也不着急,只慢悠悠伸出手臂环抱着他。
怀中之人平日里不怎么温热的后背,此刻却生生泛起了一片燥热。黑夜中,燕王眸光微动。
他把这种温度暗暗理解为对他的一种无声嘉奖。
怀中抱着的,是他在这世上最为聪明、厉害、游刃有余的对手。可就是这样的人,却会因为斟酌对他如何开口,而这般燥热滚烫。
可见……作为“爱人”的燕止,竟是比作为“宿敌”的燕王还要难应付得多了?
这个结果,燕王当然十分满意。
于是燕止手指再度轻动,一下下得意抚摸着怀中人的后颈和背脊。直到又过去半晌,慕广寒还是滚烫得如同火烧说不出一句话,燕王才觉得再逗下去,只怕怀里的人真要炸了毛,终于懒懒开了口:“阿寒。”
“可是想同我解释什么?”
“……”
“是想向我解释白日里,你与‘别人’那般深情款款、生死与共的海誓山盟……不过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怀里人陡然一僵,努力压抑又不稳的呼吸。燕止再度笑了笑,一时间努力消解了半日的情绪终于彻底释放,变回了往日的愉悦。
怀里人闷闷道:“我就知道。”
“……”
“……”
“我就知道,你果然全听见了,你果然因为这个不高兴!可你,可你明明是知道的,洛南栀与我说的那些话,并非什么山盟海誓。或者应该说,南越之地的人,本来一个个就都是喜欢动不动山盟海誓的!”
“哪像你们西凉啊,一个个成日相互调侃、彼此嫌弃,从不将情谊挂在嘴边!”
“……”
“你都来南越这么久了,一天天的,又不是没见过他与邵霄凌平日里如何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他对朋友一贯都是那样……何况你也明知道我跟他从来只是好友,清澈如水,再无其他……!”
屋檐遮皎月,屋内一片黑寂。
燕王:“哦。”
“……”
他这反应,仿佛慕广寒一番解释有如对牛弹琴。
月华城主也急了,当即双耳腾地一热,热血突突钻脑子。
然而急归急,想反驳又犹豫,要掀被子走人又不敢,月华城主自打成婚之日起又十分人怂志短,一时竟就那么僵着。
古人云,情场如战场。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月华城主,终于风水轮流转,在情场上被压着打。慕广寒心乱如麻,却又有些想不通,按说燕王是个聪明人啊,没道理吃这样的飞醋的,怎么偏偏……!
可,话又说回来。
真的又能怪燕王么?说到底,不还是他有错在先,与洛南栀“过从亲密”。更何况,别人躲了他一下午,至少还肯带了鱼回来哄他。哪像他这般笨嘴拙舌!
是啊。
他是不是,真的太笨了。
胸腔一阵酸涩无措,他再度张了张嘴。
可还没有来及发出声音,凉凉的银发突然瀑布般覆了下来。燕止用滚烫的身躯揽住他,温柔将他揉进怀里。
“……好了,阿寒,别急。”
“这次就算我的错,你别,”他道,“露出那般神情。”
哪般神情?
慕广寒呆呆的,脑子有些混沌。
但至少,那颗刚刚还被无形之手揪住、悬在半空作痛的心,终于在这溺泉般的温柔和拥抱中,得以缓缓放松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不自觉蹭着燕止温热的胸膛,让耳尖擦过熟悉的银色发丝。僵硬的身体终于彻底柔软,任由在那轻羽包裹般的拥抱中闭上双眼。
半晌,终于飨足。
他才从那溺死人的缱绻余韵之中稍稍清醒过来,心中缓缓升起一丝……疑惑。
抬起眼,屋里漆黑一片,只隐约看到燕止星眸闪烁。
“……”
他是不是,上当了。
那一刻,月华城主的头脑终于恢复清明、飞速运转。
不对,整件事情都不对!按照他这么久以来的经验,燕王就算真的吃了什么飞醋,又怎么可能是这种反应?
明明对燕王而言,天下皆不足为惧。
在西凉王看来,世上芸芸众生要么样没他貌美,要么没他强悍,唯一样貌实力无懈可击的异界大魔头纪散宜,又因“性格乖戾”拖了后腿,统统没资格同他争夺。
因此,即便洛南栀再如何是万千人的白月光,也不过是燕王眼里一个比较出挑的“凡人”了。哪会真的让他介意成这样。
除非……
除非,这其中另有玄机。
除非,燕王目前为止所展现的一切——吃醋也好,失踪也罢,让他担忧、极尽拉扯后却又温柔以待,全部不过是他达到最终目的之前的……精妙手段罢了!
洛南栀不过只是个引子。
而燕止真正耿耿于怀、意欲深挖的,一直都是他这段日子的避重就轻、刻意隐藏的真相!燕止心如明镜,这般步步为营,不过是想要把一切刨根问底、剥茧抽丝的手段!
所以他方能这般精心致力、张弛有度,一环套一环,编织出种种隐忍、耐心、纵容与脉脉温情的模样。
只为将气氛烘托到极致,成功将他的愧疚心提到极点!
好家伙。
慕广寒只觉得脑子突突疼。
这燕王,一如既往兵不血刃、浑然天成,好家伙!!!
月光淡淡,照映窗台。
月华城主再次对自己的宿敌燕王感到由衷敬佩!
呵呵,什么西凉战神,那都是屈才了。他若是早早投身男狐狸精行列,才是真的走了正道!有这等手段,让月华城主千金买笑、奉上一切,哪在话下呢?
真的。
若非慕广寒最后一丝丝理智尚存,差一点点就彻底沦陷,被逼问出所有秘密了!
……
……
隔日清晨,曙光如丝。
燕止一如既往醒的很早,银发垂床,自顾自发了好一会儿呆。
不久,慕广寒也醒了。
然而动不了。身躯像被千斤重锁束缚,酸痛无比。
稍微动一下就……嗷!
剧痛带着昨晚后来种种片段闪过脑海。他呆了片刻,一时浑身燥热、无地自容,赶紧僵直闭眼装睡。直到正午的阳光洒满一室,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试图起身。
一动之下,腰部剧痛再度袭来,他差点又惨叫出声。
终于不得不伏在床上,悲愤地回顾昨晚那场不堪回首的“险胜”。
“……”
昨晚,在被燕王算计了个彻底之后,他退无可退,只能使了个险招+抱着必死的决心凑到燕止身边,说了一些……不得了的话!
那是《论策》所记载的最卑劣、最可恶的策略。
可他能怎么办?
除了用尽浑身解数混淆视听,已经没路可选了!
可一旦话语出口,再后悔和想跑都为时晚矣。燕王哪里还可能给他反悔的机会?自是当场把他捉住,一把摁回床上。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微笑,唇角微微上扬,眼神却像要杀人放火。
于是,天摧地陷,混乱不堪。
慕广寒也才终于明白,原来新婚之夜的“索求无度”,不过只是“温柔地伺候”罢了。彼时新婚燕尔,燕王一些阴暗的欲念并不敢轻易施加在他身上。
可昨夜,是他自己说的,凡是想试,都让他试。
那燕王自然有了放肆的理由!
什么西凉人丧心病狂的癖好都暴露了,慕广寒扶着腰直想骂人,暗道日后生活艰难!
……
勉强用过午饭,慕广寒拖着被掏空的身子又回到床上。纵欲过度的结果就是无尽疲惫,腰有千斤重。半梦半醒间,一只滚烫的手在腰上轻轻按揉,带来丝丝缕缕的舒缓与放松。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也带得整个身上暖暖的。
他觉得自己渐渐又恢复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舔狗属性,习惯性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一刻竟晕乎乎地想着……尽管,一夜荒唐确实不堪回首。
但至少。
有人对他这副破烂身体,这么久了依旧珍视渴求,这让他感到一丝安心。慕广寒就这么倦倦地枕着这份沉甸甸的安心,提起最后的清明,低声与燕王讨价还价。
“那……什么都试过了,就不许……再生气……”
“好。”燕止飨足后总是格外大度。
这简短又坦荡的回答,反而弄得慕广寒心里酸涩涩的。
指尖继续在腰间按揉,他声音沙哑困倦,继续轻声嘀咕:“骗我”
“……肯定还生气,随便吧。反正,你也一直,都觉得我可恨。”
燕止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道:“确实可恨。”
“但反正你可恨,也早不是一日两日。”
……
三日后,草长莺飞,春意盎然。
苍穹如洗,湛蓝深邃,两路大军在安沐古城门口分别。
燕止捉住慕广寒的后颈,闭目,额头相贴:“一切小心行事,切莫受伤。”
“……”
“嗯,你也一样。”
短短三日匆匆而过,转眼又要分别,慕广寒依旧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不太真实。燕止转身远去,黑色披风飒飒,他不自觉握紧缰绳,指节发白。
“阿寒。”
燕止忽然回首,声音温柔坚定,拉着战马逆光而立。
阳光刺眼,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化为一枚轻羽掠过过去刀光剑影、烽火连天的战场。从曾经的对立歧途,到携手并肩,再到如今的休戚与共,他们的命运不知何时早已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慕广寒心跳如鼓,喉头发涩,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翻滚,最终只化为故作轻快的笑:
“不如咱们打个赌?比比看谁能更快攻下祭塔。”
逆光中,他看不清燕止那一刻的表情。
这么些年,燕止一直努力想要赢过他一回。可此刻,却只是驻足良久,然后缓缓道:“活着。”
“跟我一起,活着回来这里。”
活着,回来南越大地。
回来这个春暖花开、洛水潺潺,小黄鱼游弋其间的江南水乡。
“活着回家。”
回他们那座半山腰上刚刚建好的婚房,哪怕宿命早已注定他们相伴的时日也许不多。但至少不是今次,他也不愿这次相见,就是他们的永别。
“好。”
慕广寒郑重点了点头。
燕止这才勾唇一笑,策马转身,日光下的银发熠熠生辉。慕广寒心口随之发紧,明明短暂浮生、无数离别,却好像从来不曾这么涩然揪心。
“燕止!”
“……”
“待到重逢时,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云朵遮蔽太阳,他终于看清了燕止的笑意。
那一刻他的笑意里有燕王的张扬,又有很久以前的明眸温柔,宛如记忆中那一片最暖的光和云。
“一言为定。”
……
朝霞如织,璀璨绚烂。
两路人马如雁阵般向不同方向远去,直至消失在彼此视线。
很快,日头攀升,光芒慷慨地给南越巍峨高耸的城墙镀上一层浅金辉煌。城墙外侧,护城河如同一条银链波光粼粼。城下的苍茫平原上,一座座铁壁营寨壁垒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桥头耸立、守卫森严。
何常祺一身光闪闪的金盔戎装,手持他拿寒光凌冽的长刀,一大清早正在城墙之上巡视。
刀削斧凿、沉静俊美的面容之下,心里却如潮翻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兵分三路,燕王带纪散宜一行人去东泽风祭塔,城主则带赵红药一行人向西凉水祭塔进发。
而他,何常祺,作为西凉最强的战斗力,则被委以重任,留下来与洛南栀、邵霄凌一起共同镇守大本营南越!
燕王把大后方留给他,这份信任倚重何等沉甸!谁成想临行前,师远廖那个蠢货却来嘲讽他:“嘿,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把咱仨都带了,偏偏就不带你,其实是嫌你碍手碍脚?”
“你懂个屁!”
何常祺怒目而视,白眼翻得那叫一个利索:“带上你们仨,还不是因为信不过你们能独当一面。哪像我,凭一己之力就可护南越周全!”
他说着骄傲仰头,目光如炬紧盯天空中盘旋的雄鹰。随即又低下头,认真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以及那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长刀。
这把长刀,被修过五回。
第一次,是他小时候拼命练功不慎将刀弄出了卷口。第二次则是年少时演武场输给燕止。第三次是他从仪州战场回来。第四次是在北幽神殿弄坏。第五次是从北幽皇都逃到洛州,邵霄凌尽地主之谊,给他换成了南越精钢。
五次翻修,见证了西凉醒狮何常祺的成长,更承载了他荣耀。
如今回望,他最初上战场,他为了什么?不过是不甘被父母光芒掩盖,年轻气盛一腔豪情,想为自己打一个前程罢了。
直到后来才渐渐长大,明白了众生不易、百姓疾苦,初心渐渐变得沉重。如今再抬头,看那头顶撕裂天际的浮屠阵法,他心中的信念早已不再只有个人荣辱、家族荣耀,更有了守护天下的职责在身。
但,守护天下,何其责任重大啊……
他不由叹了口气,身后,洛州侯邵霄凌也上来了城楼,正在指点一队亲兵,神情专注认真,全然不似平日里吊儿郎当。
“呵……还别说,有些人偶尔严肃起来,倒也还能装装样子。”
何常祺嘀咕着,又从城墙望下去。城下,是洛南栀的巡回轻骑如风般掠过草原。旁边,是李钩铃和沈策铜墙铁壁般的营寨。钱奎将军正在另一侧刻苦操练的甲胄兵,所有人严阵以待。
他们是他之后一战的战友。
而这一战,也将是他们所有人一生最重要的战役。
许是今日,又或明日。总归不远,何常祺暗暗紧握手中长刀,心里暗想,既然城主此去西凉是替他守护家园,那他自然也当竭尽全力,守住脚下南越这片土地。
一定。
第116章
当夜。
慕广寒一行奔袭百里,在星月之下悄然进入南越王都陌阡城。
月光如练,银辉倾洒,轻柔拂过新砌的城墙。
经过官兵百姓们齐心协力的辛勤修缮,昔日被天火肆虐、满目疮痍的都城,如今已是焕然一新。
华灯初上,城中街道两旁盏盏灯笼高悬,商铺鳞次栉比。即便长空之上,那暗红色狰狞的浮屠天裂依旧如恶兽之眼,静静俯瞰大地,可城中的男女老少却依旧尽力过好每一天。夜市小贩高声吆喝,笑容热情洋溢。货物琳琅满目,从精致瓷器到香甜糕点应有尽有,新出炉的杏子糖果还被做成了憨态可掬的兔子形状。
可惜慕广寒无暇驻足欣赏,仅稍作补给,便率领兵马继续一路北上。
就这么日夜兼程,仅在第二日晚餐时分,才在众人修整之时短暂下马小憩了片刻。半梦半醒,隐约听见赵红药在和宣萝蕤、师远廖一边烤肉备饭,一边闲聊。
师远廖:“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奇怪。咱们分兵之时,不是说好的由城主同神棍和狐妖去东泽,而燕王带咱们回西凉的吗?”
“怎么如今反而是城主跟咱们去西凉,燕王却跟着纪散宜他们几个去东泽了啊?这根本没道理吧!”
“燕王对东泽地形又不熟悉,跟那伙人更不熟,去了不是处处掣肘?”
“你啊……”
赵红药闻言,无奈笑了:“就只会打仗,人情世故是一点不学。你也不想想,南越真会傻到‘放虎归山’,让燕王带咱们三个回西凉?”
师远廖闻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放、放虎归山?”
“啥叫放虎归山啊!不是,这如今天裂乱神,都末世在即了,理应万众一心携手并进、共渡难关才是。燕王又不是疯子,又怎会趁此机会谋划重回西凉、拥兵自立?”
宣萝蕤幽幽道:“远廖啊,你还是史书读得太少了。”
“古往今来,便是大厦将倾、大限将至,仍为一己私欲累死亲友祸及天下之人,那可是大有人在!都不止不胜枚举了,简直可以说是历朝历代连篇累牍罄竹难书都不为过!”
师远廖一脸茫然:“???”
“可、可咱们燕王又不是那种庸人!何况都已成亲了,城主总不至于到现在还在怀疑咱们吧?”
宣萝蕤道:“我觉得吧,城主倒是从未怀疑过燕王。”
“但正因为他不疑,燕王才更要自请主动避嫌了。毕竟这世间人心难测,真的在乎某人,就该像他一般事事妥帖、处处周全,才能叫人放心,不是吗?”
“啊这。”
师远廖似是有所领悟,声音却仍透着困惑:“可都成婚了,何必还这么拐弯抹角?”
“你呀,若以为成婚便是一劳永逸,就大错特错了!正是因为成了婚,才该事事处处更加细致经营,方能长久和睦美满。总之,你多跟咱们西凉情圣学着吧。”
师远廖当场撇嘴:“才不要!学什么学,万一将来老子也找个跟他俩似的,啧,为保平安还是这辈子都不要成婚了。”
“……”
一番话,慕广寒只能装睡,因为实在是没脸睁眼。
很快队伍再度上路。其实这些日子以来,疲惫风尘之余,慕广寒都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关于燕止的事情。
毕竟决战在即,步步凶险,他要考虑、要忧心的事情太多。
敌暗我明,加之姜郁时此时蛰伏月宫神殿之中还不知又在设计什么逆天法阵、尸鬼阴招。前路满是变数,任何一点点差池都可能都导致全盘皆输。他究竟是否真有本事,能护佑天下苍生,护得住身边战友?
不知道。
适才赵红药他们才那番话,还是让他忍不住,偷偷地想起了分别前……确实是燕止主动请缨要去东泽。怎奈当时慕广寒实在太忙,也无暇与他多说什么。
但或许。
他那时,是该多对他说一些什么的。
该告诉他,其实自己很感激他这段日子总如此处处替自己着想。也该多嘱咐他,东泽凶险,有瘴气深林,望他务必平安归来。
他们才刚有了一个小家,享受了一小段短暂的温馨幸福。
房梁之下,秋日燕子才筑了新巢,或许春日还会归来。而藏在书箱最底下的那本《论策》,他也做好了各种笔记。连兵书都能倒背如流的月华城主,其实朕不至于这么久还学不会甜言蜜语,只是每次对着燕止总是莫名心慌意乱、难以启齿罢了。
实在是不应该。
人生在世,能喜欢一个人有多不容易,而最终能够修成正果,更不知是何等的弥足珍贵。很庆幸他们婚后,还一如既往总有说不完的话,无数想一起做的事。点点滴滴,天南地北。
他本该更加珍惜的……
该每天更多跟他黏一些,时刻更为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而不是放任自己的羞涩笨拙,少给了他很多温柔甜蜜。
他是不是,也太过不够努力了?
他是不是,其实对他真的不够好?
……
又过一日半,队伍已深入西凉腹地,漫天飞雪亦悄然而至,为大地披上一阵银装。
浮屠法阵当空高悬,天象变幻无常。
随着风雪猛烈,慕广寒无奈只能带着队伍寻去附近一村落暂避。村民是一群逃难而来的北幽百姓,皆因前些年国师姜郁时频起战乱而流离失所,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西凉寻求庇护。
见是西凉军到来,村民纷纷慷慨拿出家中的食物。
“各位大人,务必尝尝这腌渍的桃子!”
“大人,这是我们刚出炉的烧鸡,十分美味!”
老村长眼含泪光:“我族多亏西凉王收留,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西凉军更多次前来赈灾,教我们焚烧尸体、抵御邪祟恶鬼……”
言罢,他突然一头冲到宣萝蕤面前,眼中满是激动与感激:“是宣将军!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上一回正是您英勇无畏,将我孙儿从尸将口中救下的!!!”
宣萝蕤:“啊。”
她有些茫然,这些年征战沙场,杀过太多敌人亦救过太多百姓,又哪能一一记得。即便老人拖着半大的孙子在她面前又跪又磕,她还是认不出。
而老村长毕竟是北幽人,也并不认得宣萝蕤之外众人。只因一番千恩万谢之后,瞧见一行西凉军中还混有南越军,马上又感叹道:
“月华城主也是大善人啊!”
“要我说,西凉与南越联的这个姻,真叫一个佳缘天成!!!想当年西凉饥荒,也全靠南越粮食支援才度过寒冬。西凉王不贪美色,而是看中人品,这才叫好好找夫婿!选男人嘛,无论好丑,终归聪明能干才能把日子过得红火……”
慕广寒:“……”
数个时辰后,风雪不停,反而更加肆虐。
众人着急无用,也只好继续休憩。晚饭时分老村长再度热情洋溢大摆宴席:“说起我们村啊,唉!原先就在天雍神殿近郊,千百年来受神殿庇护。想当年,多少人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前去朝拜天命大司祭。那时候,咱们村子只是卖个茶水香火,就能收入颇丰……”
“可自从大司祭不在以后。一切就变了,唉!”
“好在如今还有燕王与月华城主共治天下!有这二人在,太平日子一定不远,咱们都有信心!”
村民们:“嗯,有信心!!!”
隔日清早,大雪终停,村民又是恨不得倾尽所有搬空了家来相送。箪食壶浆,仅有的锅铲都非要给拴在西凉战马上。
“……”
战马行远,慕广寒最后一次回望那村庄。
青山环抱之中袅袅炊烟,一座座黄色茅屋用竹篱笆围成的小院,错落有致散布在青绿色的狭窄田埂旁。那就是乱世之中,一群人遮风避雨、赖以生存的家园。
尽管远离故土,生存艰辛,尽管天灾频繁、收成微薄。可村中百姓还是一个个眼中满怀明亮。
“当然有希望,这不是有西凉王和月华城主护着我们嘛!!!”
“到时新朝气象万千,天灾恶鬼自然也无处躲藏!咱们当然也要勤劳肯干、努力重建家园了!听说城主本是世外高人,特意为苍生福祉出山,来给咱们打出个太平天下!到时候,咱们的好日子这不就来了?”
“……”
慕广寒心里略微复杂,他还真不敢当他们口中那些的虚名。
……
他自小在月华城长大,所学文理、经略与兵法外,更有诸多玄幽深奥的道理。
深知乱世之中,人人被命运裹挟。
而他,作为背负宿命的月华城主,亦不过是被裹挟的芸芸众生之一罢了。活着已是不易,又哪里敢去想什么蚍蜉撼树、兼济天下、救万民与水火?
他不敢,亦不配。
他一度不过就是个下山游荡、混吃等死的城主,既无洛南栀那守护一方的仁心,亦没有曾经燕王问鼎天下的野心。
可也不知怎么就一步一步随波逐流,竟也渐渐习惯了南征北战。甚至习惯了于万人之巅,手染鲜血,被敌人憎恨恐惧,被守护的百姓爱戴称颂、顶礼膜拜。
他其实至今也不知,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应不应该。
好在,却也不曾懊悔。
随后一行人踏着皑皑白雪继续沿着蜿蜒淮水北上,途中,又遇上了大量受灾逃难的边地百姓。
那其中,有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有稚嫩孩童,也有衣衫褴褛的年轻的夫妇,背着简陋的行囊干粮,互相依偎在寒风中步履蹒跚。
天裂带来的地裂与尸变之灾,无情地毁去了他们的家园。
一张张困苦的脸,只在看到西凉军时,才终于从无尽暗夜之中看到一丝曙光。
军队口粮充足,多的都分给了灾民。可人们拿了口粮却依旧久久不肯离去,抹着浑浊的泪水非要跟随队伍。
此行凶险,慕广寒当然不能让他们跟随。
一番劝说无果后,他最终不得不让赵红药和宣萝蕤暂时带队留下,帮忙将这些灾民安置在附近山头一处荒废已久的杏林寨中。那杏林寨昔日曾是匪盗窝,后来被西凉军驱赶,空下的寨主虽略显荒凉,至少还能遮风挡雨。
逢遭乱世,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共度难关。
虽说眼下当务之急,该是全军不顾一切赶往西凉水祭塔。但无论是慕广寒还是西凉众将领心里都清楚——他们之后遭遇的敌人,绝不可能再是普通敌军,而多半是妖邪法阵、鬼怪行尸,甚至前所未见的凶险祸乱。
面对那般敌人,其实全军到齐与否,真的还重要吗?
所以……先救人吧。谁让遇见了呢?众生皆为乱世浮萍,朝不保夕。能伸手拉别人一把就拉吧,至于后面的路,谁都得随机应变,各赌命运。
一日后,风雪终停。
剩余军队继续猛进,很快距离到水祭塔只剩最后一晚的路程。
那夜暂休小憩,慕广寒久违地又做了梦。梦中是他记忆中不曾有过的场景,一切细节却又无比真切。
他看到古祭塔中漫天沙尘,猎猎风刃呼啸锐鸣,大司祭顾冕旒一袭白衣血迹斑驳,手持法杖勉强支撑。风刃在他俊美的脸上留下道道伤口,鲜血淋漓。
他的胸口亦被什么洞穿,温热的血顺着修长的指尖缓缓滑落,染红了祭塔的白石古砖。
他似已强弩之末,不胜余力。
却唯独那双眼中,仍是明亮不屈的焰火。
“献心……守魂。”他突然笑了,吼中最后低沉的声音念出短暂咒语。一时之间,周遭气息微微震颤。一道由无数细小血点汇聚而成的法阵在他胸前交织,光芒柔和,却散发着极为强烈的波动。
献心守魂咒。
那本是只属于另一个寰宇的禁咒,只在姜郁时的记忆中被他的母亲怀蕖公主用过——施咒者献祭魂灵,与仇人同归于尽,以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给爱人,魂魄之力将守护他一生。
可为什么冕旒他会……
咒成。顷刻间,大司祭心脏碎裂开来,他目光隐忍痛极却没有轻哼一声。猩红色疯狂肆虐,刺痛慕广寒的心。而顾冕旒却只顾
继续强力凝聚周身法力,很快身体无法负荷,大口的血涌了出来。
“冕旒……!!!”
有什么阴冷的东西从背后极速靠近,毒舌吐信般的低沉声音贴在耳后:“城主,西凉水祭塔近在眼前,终于……想起故人来了?”
慕广寒猛然回过头去。
只见姜郁时那张死尸一样苍白的脸,像是融在水里墨一般,诡谲地浮荡在身后。
那鬼魅声音幽幽,有如炼狱恶鬼:“越近祭塔,时空越是混乱。到时你还会看到更多……被你埋葬的‘过去’。那些你……最不愿面对,最不愿意回想的一切。”
“那些,曾让你崩溃、绝望、面目全非的曾经!哈……哈哈哈……”
他笑得狰狞疯狂,慕广寒默默屏息。
尖锐风刃在耳边呼啸尖叫,他努力让波浪翻涌的心恢复冷静。
眼前一切不过虚幻。
只是姜郁时故意设下的虚假迷阵,当不得真。
退一万步,纵他真有什么不堪想起的“过去”……
“你……!”
姜郁时不明白。为什么向来最蠢最好骗的月华城主,这次却竟会在这无比血腥的幻境中平静如水、古井无波。非但如此,下一刻,慕广寒竟毫无征兆整个人突然倾身向前,那张毒纹疤痕蜿蜒勾勒的脸,一时几乎要贴到姜郁时的鼻尖!
等姜郁时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躲了他半步。
“难为国师还特意过来一趟,同在下交代这些。”月华城主声音平静,整个人面无表情、波澜不兴。只静静盯着姜郁时,仿佛要透过一层薄薄画皮直视其灵魂深处。随即,才又缓缓道:
“想来国师这段日子才是……大难临头,寝食难安。才会迫不及待潜入我的梦境,寻找破解之法。”
“……”
“但,没用的。”
“如今的你,杀不死我,也再毁不掉我的心。”
月华城主献祭前不死不灭,因此想要毁掉他,只能先毁掉他的心——只有让城主心碎发疯变成“残次品”,月华暗淡,才能削弱他献祭救世的威力。
只可惜。
这一招,对慕广寒已经彻底过时了。
或许是因为人活到一定年纪,都会逐渐活明白。
会变得麻木,会越发看穿,会变得越来越通透和铁石心肠。
又或者,会遇到很好的人,跟他学会肆意潇洒,勇往直前而没心没肺地深情。
慕广寒向姜郁时伸出手。幻境随之扭曲,那水墨般的影子一晃,竟像是急着甩尾逃走的鱼,却就在即将跃出梦境之际被慕广寒死死摁住,分毫动弹不得。
“姜大人如今,手中既无活人兵将,又无尸兵可用。”他冷声道。
“只能龟缩于月宫神殿,阴暗图谋。但四大神殿很快就会被打通,待寻到你的藏身之所,我必将你剥皮拆肉、挫骨扬灰。让你五百年的所有筹谋与心愿,统统化作虚无,烟消云散。”
“你,且等着。”
身下,姜郁时双目圆睁,一双眼睛暴突怨毒死死盯住慕广寒。水墨之中忽然爆出一阵血雾,恨意如潮水般汹涌,让他背后竟胜出道道藤条如毒蛇般噬来。
而月华城主只是纹丝不动。
再是一场噩梦,到底毕竟是他的梦境。在他门的疆域里,姜郁时的一切攻击都不过是徒劳。慕广寒轻易就再度制住了他,见他徒劳挣扎,突然间,笑了一声。
那不是个很好的笑容。
高高在上又幸灾乐祸的嘲讽,是慕广寒以往从未有过的神情。
这一笑,直接让姜郁时毛骨悚然,恶意渗着寒意直透骨髓。
……
慕广寒笑,是真心觉得姜郁时可笑。
因为。
因为仔细想想,距离楚郁献祭,都已经过去整整五百年了。
五百年啊。
大多数世间凡人,一生才不过短短数十年。九岁、十九岁时的迷惘、执念、幻灭与心伤,等到二十九岁、三十九岁、四十九岁历经沧海时,回看都不过皆是云淡风轻罢了。
可姜郁时呢?
那些凡人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就能咬牙够看破的执念,努力淡化的伤痕。那些凡人短短浮生都能够放下的前尘、释然的不甘。他却用了整整五百年,仍旧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甚至此刻,那疯狂扭曲的表情分明还在重复诉说——那些让他荆棘、遍体鳞伤的过去,时隔五百年仍如利刃般日日洞穿他残破的灵魂。那些不切实际的旧梦还在束缚他,让他持续发疯。
“呵……”
所以,这难道不值得凡人嘲笑么?
慕广寒的笑,让姜郁时面容彻底扭曲。他的人生从来不曾如此失态,直到梦境褪去,依旧在阴魂不散地咒骂,嗓音崩溃、尖锐扎耳:“慕广寒——!你笑,你就笑吧!趁最后一点机会,尽管笑!”
“你别得意的太早,我早……给你……准备了厚礼……哈……”
“望好好……受用。”
……
短暂的黑暗后,慕广寒再度睁开眼睛。
队伍整装,风尘仆仆踏上最后的征程。虽然姜郁时扬言准备了“厚礼”,然而一路行来,山川流转,并未遇到什么异样。
直至水祭塔那青色的塔尖映入眼帘,如同一把青峰直指苍穹。
通往祭塔的苍茫山峦之间,一座晃晃悠悠的铁索吊桥如天地间的一根细线,孤零零横跨在两座峭壁之间。吊桥两侧,峭壁直插云霄、陡立如削,峭壁之下隐约可见一条深不见底的流水隐匿其中,在深邃的峡谷中划出一道幽黑的痕迹。
“城主,这座水祭塔北侧的铁索桥已是百年前旧物,应小心为上。”小黑兔谨慎道。
“嗯。”
“等等,等一下!”身旁,师远廖突然伸手叫停,皱眉遥遥望向吊桥中央,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你们看那吊桥中央,似又什么古怪?”
众人闻言纷纷停下细看。
半晌,小黑兔皱眉:“呸,晦气,怎么看着像是一副棺椁?”
那确实是一副棺材,正孤零零悬吊铁索桥中央。周遭林子静谧无声,雀鸟偶尔啼鸣,看起来并无埋伏。这陡然出现在铁索桥上的棺材才显得更加诡谲。
“西凉并无悬棺的习俗。何况就算是悬棺,也没道理放置在桥中央。”小黑兔沉吟道。“我轻功好,我去看看!”
师远廖:“我跟你去!什么装神弄鬼的破玩意,老子还不信了!”
慕广寒拦下二人。
他不会死。
他最适合打头阵去看看,姜郁时究竟为他准备了什么“厚礼”。
第117章
慕广寒稳步踏上摇晃的吊桥,小黑兔小心跟随。
来到桥心,果然那确是一副白色的寒玉棺椁静静横在桥心,两端棺身露出桥面,连着锈迹斑斑的铁索于风中吱呀摇晃。
慕广寒半跪下来,仔细打量着那散发着阵阵寒气的棺材。棺盖光洁如新、毫无灰尘,且未封钉,不知里面有什么。
他抬眼,快速与小黑兔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黑兔心领神会,挥动手中寒冰铁索缠绕于棺椁之上。这条由宣萝蕤从极寒之地得来的铁索坚韧异常,哪怕棺中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应该也起不了尸。
一切准备就绪,小黑兔点头:“城主,打开看看吧。”
棺盖一启,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棺内,只见一朱衣之人静静躺卧,袖口点缀着点点雅致白梅。那人面容并不陌生,只是本该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倒映着清空死气沉沉,像是浑浊的烟琉璃,没有一丝光泽。
小黑兔亦瞪大眼睛:“这、这不是那位北幽那位皇商少主樱懿吗?他……”
棺中之人确是樱懿。
他生前颜色好,死了也是一具美丽的艳尸。嘴唇鲜红,半睁双目望着碧空,透出一种妖异的美。
慕广寒一僵,心中涌起一阵阻滞。
他虽早知姜郁时已将樱懿炼作尸将许久,但毕竟成为尸将后的樱懿,还曾保留过些许神智、甚至通过卫留夷给他传过信息。
因此这次北上,慕广寒始终还抱着些许再见他一面、再从他口中探知更多姜郁时究竟还有何种谋划的希望……
然而,眼前一切却如冷水浇头。
怪不得。
姜郁时必是已经发现了樱懿背叛,才会气急败坏到他梦里。而将樱懿的尸身摆在此处,更是对他赤裸裸的挑衅!
慕广寒垂眸,几缕颊边长发被吹得纷乱。
“罢了,将棺椁收敛火葬,让樱公子得以安息……”
话音未落,突然一股浓郁黑烟,有如幽冥之息从棺中扑出。
同时,一只惨白如纸、布满尸斑的手,亦缓缓攀上了半开的棺盖。寒冰铁索扣着棺盖,艳尸确实无法起尸,却有无数茂密枝叶从其五指中疯长而出,根根如锋利尖刺。
慕广寒则倏然变色:“扑朔,后退!!”
好在小黑兔反应机敏,身形一闪,险之又险避开那迎面刺来的湿冷藤刃。不仅如此,他空中伸腿一勾,还想反去砍那藤蔓。
然而,尸身双目迷茫,身形却是异常诡谲——
它以半人半藤条的扭曲姿态,在棺中巧妙拧了个圈,竟就那么柔弱无骨地从寒冰铁链的缝隙中钻了出来,睁着空洞的双眼,直逼小黑兔而来!
“……!!!”
小黑兔砍藤还未站稳,一时躲闪不及。幸好慕广寒眼疾手快,一个回拉,惨白的尸脸擦着小黑兔的耳畔,只听得“嗤”的一声,生生带下几缕头发!
桥畔,西凉军愕然目睹悚然一幕,无不心惊。
月华城主身形如风,将那藤条缠绕的艳尸打退数步,就抱着小燕王飞掠而来。
而那藤尸竟也没有善罢甘休,瞬间便顺着寒冰铁索如影随形般追袭而来。
那一刻,它已不再似人,四肢在铁索桥上化作无数藤蔓,攀援绳索其速之快,令人咋舌。转瞬之间已追到桥边,近看那面容扭曲狰狞,双眼赤红如血,口中发出阵阵嗥叫,如地狱恶鬼令人胆寒。
慕广寒大喊:“这不是寻常尸将!大家小心,快散开!!!”
“啊……”
话音未落,已有数名离桥过近的士兵被那藤蔓瞬间穿胸而过,鲜血喷洒而出,生命之火瞬间熄灭时,还在茫茫然地睁着大眼睛。
慕广寒厉声道:“拿箭射!!快,把他射下山谷!其余人退后!!!快!!!”
这次队伍终于彻底反应过来,瞬间秩序井然后退散开,就连马儿都不曾惊鸣。师远廖则一马当先,踏上桥头,弯弓搭箭。
咻——
西凉神射手一箭凌空,自慕广寒和小黑兔中间穿过,直直洞穿尸将额头,几乎将其仰面钉在桥上。
与此同时,慕广寒和小黑兔终于奔至桥边。
小黑兔心有余悸,身形矫健地跳上桥头,抽刀便劈向桥索。慕广寒紧随其后,利剑出鞘,同样砍那已经锈迹斑斑的铁桥。火星四溅之中,铁索桥应声而断,带着那被钉死的尸将一同坠落深渊!
小黑兔松了口气:“这下我看它还……”
话音未落,一根黑青藤条自深谷峭壁间猛然升起,直冲云霄,又猛然坠下,再度向崖上众人袭来!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又有几个士兵躲避不及,被藤条穿身而过,瞬间毙命。而另一些战马也被紧紧缠绕,拖拽着向茫茫悬崖之下滑去。
师远廖见状马上再次弯弓搭箭:“操他大爷,什么妖魔鬼怪,还阴魂不散了!”。
咻——咻——
四发箭矢接连射出,精准无比射断正在攀援山崖的藤条。然而很快,更多藤条铺天盖地,掀起一阵飞沙走石,剩余箭矢再射过去,却只隐没在那一片烟雾之中,不见踪影。
天色骤暗。
夜幕突然毫无征兆笼罩大地,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亦瞬间变得混沌不清,空气中弥漫起浓重血腥。不知道哪里来的火光,照亮了盔甲,更映出了师远廖瞪大的双眼。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崖下浓雾不知被什么力量掀起,翻滚着燃起一片火海。紧接着数十道藤蔓燃烧着熊熊烈火,竟从火海中拔地腾起,行程一道冲天火网,逼得师远廖不得不后退数步!
火焰、浓烟,与黑红的天色融为一体,宛如一幅末日画卷。
樱懿的尸身则被燃烧的藤蔓从崖底托举在半空,那双原本茫然的眼睛里此刻充斥着血红,托举他的藤蔓燃烧着的猩红火焰,如同血管一般源源不断为尸身输送着养料。
突然间,那双血红的眼珠开始转动。
樱懿的手脚剧颤,眼珠一转,脸上终于浮现出现了表情——那是一种不同于活人的,狰狞又扭曲的表情。只见他双眼暴凸,几近挣脱眼眶的束缚,嘴巴大张,似乎想说什么。
“啊……”
然而,声音被烈火与混乱完全吞噬。
紧接着,火焰温度不断攀升,似乎不断冲撞那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尸身开始发出凄厉的哀嚎声,残破的躯壳在炙烤下不断膨胀、扭曲变形,皮肤在高温下碎裂开来,露出里面烧焦的骨肉,而无数藤蔓就这样从焦黑的骨中破土而出,缠绕着尸身。
最终,整个尸身被藤蔓完全覆盖,在烈火中变得异常庞大而狰狞。
这一幕谁又见过。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西凉将士,打过尸将,见过黑水天火、地裂法阵。
可面对眼前如此恐怖的尸藤怪,也是有生以来第一回 !!!
……
半日后,西凉蜿蜒山谷密林。
所有人刚刚从惊心动魄的鏖战中脱身,个个风尘满面、喘息未定,身上皆沾满了斑斑血渍、凌乱发丝以及泥土和枝叶的碎屑,队伍前方的几人更是狼狈不堪。
慕广寒一条胳膊几乎折了,手背上青筋暴突,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袖。
小黑兔头发被削得参差不齐,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狭长的眯眯眼都露在了外面。
师远廖的弓箭遗失,心爱的长枪也变成了断棍。只剩胯下马儿还在奋力奔跑,飞跃过林中溪流,师远廖真的无比庆幸自己对这片密林的地形了如指掌,才能带着众人在此迂回拖延,成功躲避那尸藤!
他至今犹记,当年一个普通尸将,就能单挑西凉全员!
普通尚如此,更不要说眼前这异化的尸藤怪物!
根本没法打!
那皮藤简几乎枪不入,又浑身带火,藤蔓还能同时四散攻击,速度更是快如惊雷。这样的敌人,要怎么打以前的尸将好歹还是人形,这个几乎连人都不是了。根本就是妖怪,是恶鬼!
适才在铁索桥边,若非慕广寒及时拿了个洛州新研的烟幕折子扔了过去,让他们得以藏进密林一路南逃,一行人恐怕都要命丧桥边!
可是。
一直逃跑,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毕竟,此番他们分兵,首要任务就是速战速决攻下祭塔。但凡拖延一刻,就是让友军多危险一分。
西凉军绝不做那个拖后腿的。
可既不能退,迎战又实力悬殊,究竟该如何?正想着,背后林中飞鸟惊起,那尸藤追过来了!
慕广寒:“别慌,继续跑!”
可是前面——
“不行,”师远廖吼道,“再往前走,出了林子就是之前的杏林寨了!”
杏林寨中,是赵红药与宣萝蕤刚刚安顿好的边境灾民。老弱妇孺,手无寸铁,哪经得起藤妖祸害?
师远廖心急如焚,一把便回转了缰绳:“咱们干脆豁出命去,与那怪物决一死战罢!”
既无退路,此处毕竟有密林掩盖,或许尚能一搏。而若在此都争取不到一线生机,出去开阔处更是毫无指望了。
马儿嘶鸣中,师远廖似乎听月华城主着急吼了他一句什么,但没来及听清。一条藤影带着簌簌风声,顷刻已如闪电般般擦破他的耳朵。另一条藤刀更随即袭来,刁钻无比直向心脉!
千钧一发之际,斜侧小黑兔身躯一闪,手中铁索挥出。精准勾住那条藤蔓时,藤尖已穿透了师远廖后心铠甲,冰冷黏腻贴着后襟,让他一阵毛骨悚然。
而下一刻,他整个人更是直接被一整条巨藤带下马去。
尸藤本体一路披荆斩棘、林倒树裂,顷刻已横在眼前。
若说它之前还有一点人形,此刻看起来已经不知算是什么,人不人尸不尸,浑身缠绕着黑色的藤蔓,双目如同血池般深邃。师远廖一时间脑子嗡嗡响,倒是小黑兔急着救他:“大家跟我杀!!!砍他大爷的!”
一时间,利剑、长刀、弓弦与暗器从四面八方袭向尸藤。
小黑兔咬牙,铁索轻盈灵动,宛如游龙穿梭在藤蔓之间。然而,纵使他拼尽全力,一切攻击斩在那藤蔓厚厚的皮上,却都上如泥牛入海不留痕迹。
同时,还有无穷无尽的新藤从断裂处重新生长出来!仿佛那怪物拥有着不死之身,生生不息。
师远廖看着眼前一切,焦急万分。
可怎么办?
不及思索,眼前一击藤蔓呼啸扫来,直接将他身子狠狠撞开。师远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耳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幸而慕广寒接住了他,直接拦腰策马,提起他转身就跑!
“听令,撤去杏林寨!!!!”
小黑兔闻言,立刻带队变换阵形,顺手又一个烟幕折子向藤妖扔过去。
白雾之中,整支队伍急速退出林子。
……
林外已是黄昏,暮色将暗,残阳如血。
师远廖一路被慕广寒扛着,颠得喉头一阵腥甜。
杏林寨不愧为昔日的山匪营寨,倚山而筑,地势易守难攻,村寨入口的坚固石墙之上,甚至还镶嵌着锈迹斑斑的铁刺,在昏暗中形状狰狞。
师远廖被放下短暂休息,月华城主已迅速果断安置了百姓躲避,并带兵在村子周围进行了周密布置。
师远廖还在头晕中,听不清他具体做了什么,但至少,他终于反应过来一点——
是他傻了,城主当然不会连累无辜百姓。
城主必然有他的计划。
又一会儿,天旋地转过去了,师远廖逐渐清醒,才发现赵红药和宣萝蕤似乎不在寨中。
可还来不及询问,日落西山,夜色骤临,城墙火光映着城下,黑暗中尸藤也紧随而至。它的模样比之前更为阴森恐怖,藤蔓如黑蛇,扭曲缠绕,蔓延无度拖在身后窸窣绵延。
更可怕的是,他身后竟不知从哪里来的,还跟了一堆小藤尸,如同一个个小小的邪灵,迅速逼近。
很快,小尸藤先冲到寨墙下。它们只有半人高,却是如疯狗一般开始凶残撕咬山寨外面的石障,顷刻竟把坚硬的石头城墙啃出千疮百孔!
守寨将士见状纷纷出动,小黑兔一马当先,手持两把熠熠生辉的匕首,更是在黑夜中如同闪电般穿梭。
匕首横扫,黑藤飞溅,染污了他的盔甲。
可那些小尸藤怪却即便被砍断身子,也能迅速爬起,如同拥有不死之身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将小黑兔团团围住!
形式危急,师远廖也顾不得其他,咬牙一跃而下。
幸运的是,寨子下方有个瓮城,让他们勉强占据地利,与小黑兔并肩迎敌。
然而,好不容易勉强守住阵地,却见那大尸藤掠过二人直冲寨门,藤条四面八方地撞去,轰响声震耳欲聋。咚!咚!大门很快就被破开了一个小洞。
糟糕,大门不能破,不然里面的人就完了。
师远廖心急如焚,扯着嗓子大喊:“城主!你快点!!!”同时用尽全力在小藤怪中劈出一条血路,不顾一切向尸藤杀去。
“不能、让你、进去!”
藤条反手扫过,遒劲千钧的力量,直直砸得师远廖懵了一下。随即一声巨响,山寨大门轰然破开一个大洞,师远廖登时浑身血液仿佛冰冻一般。
就在这一刻,四方火阵滚然骤起。
点点火光从远到近,有如白昼划破长夜。那一刻西凉将士里很多人想起,当年狮虎城上大火熊熊烧退尸将,燕王曾说,那是他从某个亲爱的宿敌那里学来,此生最好用的本事。
月华城主最爱用火。
大火熊熊燃烧,无数小尸藤怪被点燃,发出非人的嚎叫。可师远廖很快发现,小藤怪会被火焰吞噬,可那试图挤进寨门的巨大尸藤,却皮厚肉糙任由火焰舔舐不动分毫!
“城主……”
慕广寒站在城楼,目光沉静,手中黑光磷火碎片对着猩红残月。
自他所站高处俯瞰,下方几十个起火点清晰可见,火点纷繁,在大地之上清晰勾勒出一幅繁复而神秘的阵法图案。
那阵法的阵眼,正是城门所在。
……他这次放火,本就不是为了烧。
星火点点,小藤怪在火焰中挣扎,然后爆裂开来,火光汇聚成流,直冲法阵中心,同时一缕缕萤火一般的月华光点亦随着法阵图案的凝结,逐渐形成一个璀璨光华的结界,宛如天穹之怒,向那尸藤狠狠压去!
法阵的皎洁色,与天上暗沉的红月交相辉映。
地上月华灵光流淌,将慕广寒的脸庞映得雪亮。纯澈光华照映下,他的目光平静如水。
尸藤被困于结界之中,愤怒地嘶鸣,声震九霄。
它突然尖啸,阵法和结界在它的狂怒之下地动山摇,连带着整个杏林营寨狂风中摇摇欲坠。无数藤蔓从内攻击结界四面八方,黑火翻涌,结界法阵分明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师远廖见状不好,急得手脚并用攀上城楼:
“城主,这结界压制不住它太久!怎么办?”
狂风吹动慕广寒脏污的斗篷,他眸光依旧安静,沉声道:“等。”
等,等什么?
等谁。
师远廖能想到,就只有等援军。可援军是谁?总不能是赵红药和宣萝蕤——凡人与那尸藤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难道加上她俩就能打过了,根本不可能。
砰。
一声脆响,一条藤触猛然打碎法阵一角,从结界伸了出来。
砰,砰。
又有几处结界破碎,簌簌碎裂坍塌。法阵暗淡,摇摇欲坠。
师远廖:“城主!”
慕广寒却只道:“咱们拖住他,能拖一刻是一刻。”
师远廖一时间脑子里嗡嗡叫,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暗自咬咬牙:“死就死吧,老子豁出去了。”
今夜若真交代在这里,也算得上为国捐躯、为天下苍生尽忠、为家族荣耀马革裹尸。他这么想着,突然,“啾——”鸟鸣划破长空。
一只红羽的雀鹰从山谷上方盘旋而过。
是赵红药的雀鹰。
雀鹰盘旋,淡淡星月流光,倾洒在她的铠甲上。
赵红药站在山寨倚靠的那座黑色山峦之上,身着一袭前所未见的银白铠甲,手持一把淡淡青光的弯刀,刀刃亮得如夜空中的晨星。
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眸光灼灼、气吞山河。
师远廖与她并肩作战多年,知她一向骄傲,可也从未似这一刻般,那一身气焰有如长空明火。随即,只见她身形一展,有如一只矫健的白色猎鹰,竟毫无畏惧地就从数丈高的崖壁之上直直跃下!
师远廖悚然。
那么高,即便是燕王也绝无可能生还。
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竟就这么发生了。只见她手中弯刀骤然绽放耀眼光芒,宛如青龙出海,在空中生生掀起了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色狂浪,那狂浪又瞬间汇聚成巨大的风流托起她的身子。
她在那一刻仿佛化身为传说中的西凉女战神,驾驭着振翅高飞的金鳞鲲鹏翱翔于九天之上。
尸藤如黑色巨网,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却游刃有余闪避,白色鳞甲在月色之下流光溢彩。
扑——
弯刀如电,没入尸藤天灵盖,尸藤发出凄厉的长啸,青色的光华在藤甲之上爆裂开来,藤蔓应声而断,喷涌出道道黑血。
师远廖呆呆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她……竟把那藤蔓切菜一样轻松地就砍断了!随即,赵红药再次挥刀,青色光华落下,千钧之力如万马奔腾,灵流扑面而来,竟震得相隔数十米的师远廖筋骨肺腑震颤,无法喘息!
“给。”宣萝蕤不知何时到他身边,塞给了一把冰凉的银枪。
那银枪很重,触感奇异。师远廖突然回想很小时候,他曾被何常祺偷偷带去看家藏的一把上古弓弩。
听闻一些最好的上古兵器,是有魂灵,有呼吸和脉搏的。
那把弓就是如此,散发寒意、却有活着般充沛的灵气,让他至今记得。而此刻他手中的这一把银枪,亦有着相似的灵流,在他掌心微微震颤。
“这是……”
宣萝蕤道:“特意替你挑的上古神枪,喜欢吗?”
“……”
“此时说来话长,”她叹道,“总之,这确实是咱们王都狮虎城秘密武库里开了光的上古珍品。城主料事如神,为了以防万一,特命我和红药取来啦!”
月华古籍记载,千万年前,寰宇仙法昌盛时,羽民建造四方祭塔,曾将许多上古神兵埋在祭塔之下,与祭塔互相滋养,共同守护这片天地。
只是后来寰宇术法衰败,神兵也被天道压制,沦为了一堆古旧精致的“古董装饰品”,被遗忘在历史长河。
后又屡屡历经战乱、兵戎、盗掘,有些散落民间不知所踪,有些则被贵族收回王室,供奉珍藏起来。
巧的是,西凉宝库中大量束之高阁的神兵藏品,竟还是因为燕王大婚,西凉众人为替他置办“嫁妆”而在西凉王宫里四处搜罗,才得以重见天日。
而慕广寒也是在来西凉的路上,于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里,偶然想起燕王的“嫁妆”里好像有这类东西。
这让他不禁心中一动。
姜郁时设浮屠之阵,虽做不到逆转寰宇天道,却似乎能在小范围里改变天道场域。让越是靠近祭塔的地界,越不受天道管束压制。
因此,他才能召出那些不被天道允许的尸将尸鬼,在这压制怪力乱神的寰宇里短暂横行。
既然如此。
那么同被天道压制的“神武”,在同样不受天道管束的小范围场域里,是不是也……
慕广寒决定试一试。
于是趁着赵红药和宣萝蕤离队之际,偷偷让她们带军队回一趟王都。
事实证明,他想对了。
姜郁时有新炼的尸藤,而他也有了神武。
蒙尘万年的上古神兵,终于再度在这尘世闪耀光芒。
第118章
上古银枪在手,一股奇异的暖流潺潺涌出。
师远廖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些话本子里描述的凡人修仙奇景,书上总说,彻底打通了任督二脉后,人便是这般周身脉流温暖如春、脱胎换骨般的感受。
不远处一声巨响,尸藤彻底挣脱法阵束缚,困兽出笼。
火光照映之下,他全身剧烈燃烧,陷入了灭亡前最后的狂躁,黑火喷薄化作万点利刃向周遭士兵铺天盖地侵袭。
宣萝蕤见状不敢耽搁,马上加入战局,身形翩跹如蝶火电交织战了上去。而手持各式宝库神武的西凉骑兵们亦纷纷向她们身侧聚拢,共同对抗肆虐尸藤。
西凉士兵大多自小刻苦习武,最瞧不上怪力乱神。可如今手握神武感受灵流涌动,竟也能很快适应,甚至开始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哈哈哈,这刀竟能让我跃起两丈之高?这不是梦吧!”
“简直是冯虚御风,我在飞啊!”
“快看赵将军,她都能将身法杀与意融合为青焰仙法了!”
“我也要试试。”
谁能料到在这天道不受压制的场域,凡人借助神武之力,竟能以肉体凡胎冯虚御风、畅快淋漓。更有征战十几年的武将直接无师自通,就地幻化出风火雷电,火势燎原!
“这不是梦!咱们这难道是……真成仙了吗?好像大家的本事还不一样,我能用风,哎,快试试你的!”
以至于尽管战斗正酣,还是有不少将士因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而彻底失态。一时战场之上不止尸藤群魔乱舞,西凉军也不遑多让。竟还有人一边打,一边凑上去问慕广寒:“城主城主,咱这以后,是不是一辈子都当上半仙啦?”
并不能。
一旦笼罩祭塔的浮屠之阵破灭,天道便会再度压制寰宇,一切回归原样。
到时神武褪色,人们也会回归寻凡。
“嗨!我就知道……”那人叹气,可转念倒也通透。
“也罢,一生能有那么一次,也够了!”
一生一次,足以铭记。毕竟世上芸芸众生,很多穷尽一生,无非也就是图个快意潇洒、见多识广,等将来老去,能有一两件值得向儿孙子女夸耀的往事,足矣。
而他们这辈子的谈资啊,那可是海了去了。无论是打进北幽皇都,见证西凉联姻,还是看过逆天法阵、亲历种种尸将饿鬼、怪力乱神。
都这样了,如今谈资还能加码!
“想你老祖我啊,当年不仅有过神力,还会飞哦!”
……
赵红药一声清啸,宛如龙吟凤鸣穿云裂石,众将士众将士闻令聚集,灵流潺潺如银河倾泻,月下汇聚成通明阵法,再次将那尸藤牢牢束缚。
法阵之内,光芒大盛,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就是此刻,诸位,一起击退邪祟!!!”
顷刻,无数神武对着尸藤穿心之下,尸藤尖锐嚎叫、面目狰狞扭曲,瞬间在烈焰焚烧之中爆裂开来,散作腥臭血污涂地,一枚黑光磷火碎片从其体内爆出,半空打了个旋儿,被赵红药一把擒获。
藤里之中包裹的破破烂烂的尸身,也终于在灵力耗尽后无力瘫倒。
血水流淌,蔓缓缓枯萎消散,尸身渐渐恢复了原本人形的模样。
慕广寒:“樱懿!”
樱懿油尽灯枯,却尚有神智。努力撑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发出喑哑的声音。
“我适才……是被操控神智,所作所为,绝非……本意。”
“城主,我尚有……一片黑光残片……藏在水神殿最深处……献殿里,你去……去取……”
他说完这些,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下一刻,整个人却像是坠入一场白日梦幻。
樱氏皇商,数百年家业,大厦巍峨,一荣俱荣、一损全损……
时光匆匆,如川流走马,他的思绪飘散,一时回到幼时。那时他还在与族中兄弟姐妹一起在书斋念书,懵懂无知,一遍一遍诵读家训:“樱氏族人,应以家族兴盛为己任……”
家训如此,人人谨遵。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樱懿开始对一些事情感到困惑。
在他十岁那年,樱氏小辈中最璀璨的两枚明珠——被寄予厚望的大哥毅然选择投商从戎,从此再不回家。娴静温柔的大姐则拒绝联姻,与家人决裂后以死明志。
樱懿不明白。
生在樱氏,家族为重。兄姐同他所学一般无二,为何会叛经离道?
几年后,三姐亦远走西域,再也不肯回来。犹记分别那日,她目光澄亮如水:
“阿懿,你看我们这一家子,人人庸碌繁忙,看似各司其职。实则却如戏台上一只只扯线木偶,戴着粉墨脸谱,咿咿呀呀唱了一辈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戏码。”
“在这出唱不完的戏里,带来利益之人被众星捧月,无用之人则被无情抛弃。整个樱氏枝繁叶茂又互相倾轧,活人的心思喜好全被压抑,最后能留下来的,都失去自己的喜怒哀乐的假人,日日戴着面具互相寒暄,其实无人真正在乎彼此是谁、自己又是谁。”
她望着樱懿,明眸满是复杂。
“阿懿,你还年少,天资聪颖,未来路长。”
“你该想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明白自己是谁,为何而活。”
……
兄姐接连离家,樱懿成了新的接班人。
年仅十几岁的年纪,就展露出非凡的才华与魄力,日日勤勉尽责运筹帷幄,很快将家族事业推向了前所未有的辉煌。
随着年岁渐大,他身边也围绕起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
那时他年少俊美,一切唾手可得,欲望来了就纵情享用,玩腻的人便丢在一边再也想不起。作为一个年轻的家主,他事业上自认行事谨慎、步步为营,可惜终是棋差一招输给了月华城主,被姜郁时以族人安危相要挟被迫自戕。
樱懿“第一次”死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遗憾。
只是他虽身死,灵魂却未能进入轮回,而是被姜郁时抓回炼成行尸。那段时日,姜郁时还炼制了另外两个尸将,却只唯独对樱懿表示了满意。
他夸奖他“空心”,操控起来最为省力。
这不是什么好话,可樱懿残存的魂识也并不计较。直到姜郁时屡屡入侵操控他的尸身,两人魂魄迫意念交互,他的窥伺到了国师过往经历,甚至透过他的记忆看到了月华城主与大司祭的种种。
看那一幕幕的波澜起伏,樱懿才第一次知晓原来人的一生,还能那样疯狂浓烈,潇洒炽烈,极端又鲜活。
喜悦,嫉妒,愤怒,疯狂。种种酸甜苦辣,欢喜凄凉,浓情蜜意,锥心蚀骨。
这些,他的人生全不曾有。
无论是情深如许还是切肤之痛,他竟然全是在身死以后,借由与别人的回忆通过别人的观感才初次尝到!那感觉陌生极了,恍惚而惊心动魄,揪心又怅然若失。他沉迷其中,才发现自己一生错过太多。
倘若,这般肆意纵情,淋漓尽致才算活过。
那他,还能算是真实地活过吗?
……
樱懿没想到他还能醒来。
耳边有谁唱着似曾相识的乡音歌谣,伴随着温柔的抚慰,为周身残破的陈伤带去一丝慰藉。
樱懿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南越军医服饰的年轻人,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樱懿模糊地看了看那人,莫名有些眼熟,可他想不起了。
“多…谢……这位公子……”
军医手指微微一顿。而樱懿却只顾尽最后的力气望向慕广寒,还好,他回光返照,最后还能告诉他一些事情。
“城主,国师他疯了,他意欲复活……上古邪神。”
樱懿声音断续,复述着在最后的意识交互里窥见国师的最后的疯狂妄念。
天玺残缺,神枢被毁,姜郁时见灭世大计不能完全施展,竟在前段日子又另寻他法,于这片寰宇传说中寻觅到了上古邪神怀朔与月神月望之争。
“他正在筹划……复活怀朔,助他灭世。所用结神阵法,就在……月神神殿,城主……务必……阻止他……杀了他。”
“城主,如今水祭塔内部十分复杂……唯有向死而生,甘心殿祭,方能有……破解之法。”
“……”
“一旦开启四座祭塔,之后通往月神神殿之路,遍布乱流,将会更加凶险,城主……务必不可掉以轻心。”
他力气用尽,再说不出什么了。
然而这断断续续的遗言,对慕广寒缺已是至关重要的情报。他垂眸握住樱懿腐坏的手:“多谢你,辛苦你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尽力帮你实现。”
“樱氏族人……”樱懿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放心。我都明白。”慕广寒点头,“他们如今都在南越,我定会照顾他们,战后也必复你樱氏一族荣耀。”
“族妹樱玥,虽年少,但颇具……”
慕广寒:“好,我明白,我会尽全力扶持她。”
“那,便好。”樱懿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破碎的眼睛望着虚空。
可恍惚之间,他竟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已早就不记得族妹樱玥的具体模样。而弥留之际能想到的“家人”,也无非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形象。
“……”
耳朵开始听不见了。只记得很久以前,谁的声音对他幽幽说,阿懿,你为何甘情愿被家族束缚?你该有自己喜欢的、想要东西才是。姐姐希望你这一生,真正肆意活过。
他其实也曾肆意活过。只是如今想想,吃过美食美酒,好像并没有太多开心。拥抱各色美人,欢喜也总是转瞬即逝。努力经营家族事业,其实也并不觉得有意思。
他是樱懿,樱氏家主,北幽皇商。
可樱氏家主又是谁呢?
不知道。
没人知道。
他天生才华,聪明狡诈,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按照别人想要的样子白白活了一生。直到人生第二次死亡,才好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但一切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最后的灵流骤断。
樱懿眸子里的光芒骤淡,同时千疮百孔的尸身砰然形散,化作万点流光四散而落,终是逐一淡去,归为沉寂。
年轻军医的脸上沾染风霜,早不见年少时的娇柔明媚。
他半举着手呆着,指尖颤抖。
慕广寒:“……容公子,节哀。”
樱懿没能认出他来。
或许他早就忘记,很多年前他与穆寒一起救起过一个叫容修的少年,后来还“专宠”了他大半年,情真意切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半年后,樱懿玩腻了,随手将容修送给了别人。
此后多年,容修辗转多个主家历经磨难,直到被送给了宁皖侯。又随宁皖侯去南越王都的路上,被慕广寒一行人救下。
后来慕广寒从西凉回来时,将樱氏族人都骗到了陌阡城作人质。彼时同樱氏有过生意往来的所谓朋友一个个都独善其身躲了起来,容修是唯一一个给樱家求情的。
慕广寒当时甚是不解:“樱懿那样待你,你不恨他?”
还求情,他是不记得当年在樱懿身边,如何受这些人的冷遇和白眼?
容修闻言,轻轻垂眸:“其实,樱公子曾经待我很好,”
“……”
“是我自己命不好,出身寒微,配不上樱公子。”
“……”
自那以后,慕广寒只觉容修无可救药。
直到这次出征,才在军医中又一次看到他。原来几年间,容修随洛州的老医官学医,竟成了随军医官,一路也救助了不少伤兵和百姓。
他看起来变了很多,有了些清雅和书卷气。
却不想后来遇上樱懿尸藤,竟顷刻被打回了原形。战场之上,他几回不顾危险冲到尸藤面前,试图唤醒樱懿。若非小黑兔和师远廖眼疾手快,估计早就葬身尸藤怪之手。
明明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曾经一场镜花水月,竟能让他怀抱执念。
这个世上无情人多,痴心人亦是从来不少。然而纵使痴情,直到樱懿在他怀里消散,也没有认出曾同床共枕的情人。
梦该醒了。
慕广寒道:“起来吧。”
“旧事已逝,公子也该破除执迷,重获新生。”
晨光熹微,队伍整装。他们为这藤妖耽误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急着上路去祭塔。
容修垂眸点头,轻轻点头,眼睛里有疲惫与寂然。
“奴知道了。”
他起身,提起药箱走向伤兵。晨光熹微,慕广寒不再看他。
……
一日后,军队终于抵达西凉谁祭塔。
故地重游,这座祭塔其实对慕广寒有着特殊意义。毕竟这里好像也可以算是……他与燕止的定情之塔?
只是上次到访时,这座千年古塔分明早已饱经风霜,外部塔身祭坛都风蚀严重,塔内更是破败不堪,断壁残垣随处可见。
然而此时眼前,浮屠之阵的法力竟让那斑驳的青色古塔仿佛一夕变回了“最初”的模样。那应当是千万年前,羽民刚刚用青砖建成这座塔时,那雄伟壮丽、流光溢彩的景象。
坚固璃彩青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宏伟的黄铜大门两侧,各有一只巨大的西凉狮虎镇墓兽守卫。两只神兽虽都是威严非凡,却是双双闭目沉睡,似乎历经千年万载在匍匐等待着什么。
慕广寒推了推小黑兔:“去试试吧。”
小黑兔点头,眼神坚定上前。他刺破指尖,血水染在大门正中的水形凹槽上:“西凉雁氏血脉第八十九代唯一血脉,雁扑朔,入塔祭拜。”
“……”
一片沉寂。
没有任何动静。
宣萝蕤不禁小声嘀咕:“他该不会,真的是……假少主吧?”
燕扑朔身为先王私生,从小流落宫外。虽然后被找回,但民间始终流传一本以此事为蓝本的《狸猫换世子》,质疑其血脉根源。
轰隆——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碎石震动,两只狮虎兽开闪着幽蓝火光的眼睛。
“恭迎雁氏少主。”
随着低沉虎吼,水祭塔大门缓缓洞开。
师远廖抚掌大笑:“怎么样我就说吧!扑朔你是有所不知,当年咱们四个里,就我一个人坚信你确实是先王血脉,天天帮你在燕王面前强奏力争!”
赵红药:“是啊,天天强奏力争,劝燕王赶紧把小兔崽给做了、永绝后患。”
师远廖:“……”
小黑兔:“……”
幸好燕王最后的决定,把燕扑朔送去南越给城主养。好人有好报,不然今日,他们怕是要在这座塔前抓耳挠腮了。
而听闻自己险些成为小黑兔煲的燕扑朔,倒也依旧波澜不兴,只扬了扬手:“进去吧。”
第119章
水祭塔内部,亦不再是曾经的断壁残垣、一片荒凉。
长长的步道宛如一条蜿蜒龙脊,两侧墙面之上,本已剥落斑驳的漆画金箔也恢复了往昔的彩色分明、栩栩如生。画中神明仙子飘逸出尘,精妖神怪形态各异,画卷绵延、一步一景。而景与景之间,又有琉璃宝树挺拔矗立,黄铜缠丝枝叶如云,点点烛火在枝叶间闪烁跳跃,将整个火祭塔映照得同白昼,灯火通明。
一切如真似幻。
步道尽头,四座殿宇由远及近,赫然在目。
“戏台,香台,守卫,献殿。”
根据古籍记载,四座殿宇是古祭塔中最常见的内部布局。只是一般而言,祭塔的中轴线开始,唯有逐殿而上才能一次窥得所有殿宇全貌。可这座西凉水神殿却独树一帜,四座殿宇皆是镂空雕饰,从入口就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众人前行不多时,就到了最前方的戏台。
只见台上影影绰绰、灯影交错,咿咿呀呀声不绝于耳,隐约很多影子飘荡其中。
“登上戏台需破幻影,否则永迷其中;进入香台需心怀纯净,虔诚奉礼方能过关;守卫乃实力考验,弱者难逃一死;唯有闯殿之人携手并肩、同甘共业,共同扛过这三重难关,方能进入那最后的献殿。”
只是慕广寒一行毕竟时间紧迫,无暇逐一闯关。
好在樱懿弥留之际那句“向死而生”,提点了他快速破解之法。
“我一个人留在戏台,破解幻境。”他道。
“你们速去香台,见机行事。若情况允许,便留下半数人献香礼拜,另一半则可直接进攻守卫殿。”
这样若是顺利,至少能省下一半时间。即便不顺,至少免去被戏台幻境耽搁困住。
至于他,会否就此被困死在戏台的共业幻梦里……
慕广寒自信从小浸淫饮思湖、食梦林,应该没那么容易迷失。何况幻境凶险,大不了他到时再想办法。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分寸。”
多年对手,亦曾并肩,西凉众人对他自然早有信任默契。
赵红药垂眸拱手:“好,但请让我等也先助你一臂之力。”
……
一行人踏上戏台,好戏即将拉开帷幕。
亭台楼阁、半卷竹帘,台下隐约可见席位喧闹幻景。
突然间,脚下涌起潺潺流水,瞬间覆盖脚面,继而那水源源涌上戏台,像是要将众人淹没。
师远廖一时慌神:“这!没人跟我说有水啊。”
宣萝蕤:“无妨,不过也是虚假幻景罢了。”
可话虽如此,当冰凉刺骨的水真的没过脖子,师远廖还是脸都绿了:“老子不会游水喂,救命啊……咕噜,咕噜。”
那水纯净清冽,无色无香,仿佛能洗净世间尘埃。
所有人被水淹没时,都有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人影憧憧,魑魅魍魉,欢喜悲哀,享乐愤怒,嫉妒贪婪,垂涎妄念……种种情绪狂风暴雨袭来。
慕广寒迅速调整心神。
却不想心绪平和之后,心口之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僵了一下,这种痛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月圆之夜曾经无数次折磨他的剧痛。可这种痛,自从他同燕王一起掉下水祭塔那回后,就几乎不再有过。
为何又来了?
他不知道,也来不及细想。无数回忆交织在眼前盘旋,没有章法。而因为戏台是共业幻境,他看到的记忆碎片远不只有他自己一人的。
他一时看到了年幼的赵红药在暴揍同样稚嫩的师远廖。一时又看到了宣萝蕤年少时四处巡游,在马车上彻夜不眠挑灯书写。
还看到了小黑兔幼年的颠沛流离。
更有一幅画面,银色的月冷寂高悬在黑色的夜,许多从未见过的奇异建筑、异世车马。火光遍天,一名少女哭喊着,泪水落在满手琳琅的珊瑚珠上。
透过她模糊的目光,慕广寒还看到了纵火者。
在那一刻,几乎心跳骤停。因为那放火之人极似燕止,有一瞬间慕广寒险些认为真的是。
幸而仔细看去,那人虽和燕止样貌酷似,可无论是五官细节还是气质动作都有细微差别。然而不待他看真切,画面又来到了另一个场景。
他儿时的养母姜蚕,正坐在月华城清澈的溪水旁浆洗。明月磨碎在溪水之中,荡开层层粼光。她明明是笑着浣衣的,却是哭着回了家。
“你究竟做了什么,阿蚀用什么要挟了你?”
“是我的命,还是丹樨的安危?你为了我们母子,竟然杀死师父,害了阿寒?”
她的丈夫楚晨脸色惨白如纸。
姜蚕则自责痛哭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该早告诉你,我早就觉得他不像阿蚀。我不知他究竟是谁,但他绝不是我弟弟姜蚀!”
“……”
十五岁那年,食梦林中,楚晨亲口承认是他杀死了妻子姜蚕。
那是事实,却也不全是。
姜蚕是他亲手杀的,但她亦是自愿赴死。
“大错已铸,我只能竭力弥补。夫君……答应阿蚕,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丹樨,也护着阿寒。”
她生性纯良,血脉尊贵,在她族中,死亡是一种殉入天道、修正因果的崇高献祭。
在她死之后,岁月归于平静,许多年又悄然流逝。
天道无声轮转,究竟是在错误的路上难以回头,还是冥冥之中逐渐修正,至今无人能够知晓。
……
慕广寒醒了过来。
幻境骤然烟消。眼前,其他人都还浮荡在水中,离他最近的是师远廖。他似乎沉溺在一场美梦之中,还在笑眯眯的咂嘴:“好酒……”
慕广寒游到他身边,在他脸上狠狠捏了一下。
“嗷!”
师远廖猛然睁眼。
慕广寒又依次将其余人一一拍醒。等所有人都从幻梦中醒来时,只见不远处的水中,一个散发着幽光的漩涡悄然浮现。
戏台幻境当然不会轻易就被破解。
适才的所有人帮他分担的,不过第一重幻境——亦是戏前的那段开场。而那旋涡之中,才将是他真正要赴的一场大梦。
“城主,务必当心。”
“嗯。你们亦是,各自保重。”
他最后迅速扫了众人一眼。这几人中,师远廖和小黑兔心思单纯,定可以被神明喜爱、顺利完成上香仪式。而赵红药如今有了神武加持,一人单挑尸藤都不在话下,加上宣萝蕤援护,相信也一定过得了守卫考验。
“咱们献殿见。”
“好!”
众人就此分别,赵红药突然回头:“等等!”
“城主,你的脸……?”
她的表情有些难得一见的惊疑,突然伸手一把捏住慕广寒的下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慕广寒则身躯微僵,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素来不习惯旁人的亲密动作,况且通常也鲜少有人像燕止一样有毛病,没事就喜欢摸弄他那疤痕狰狞又凹凸不平的脸。
赵红药:“城主,你、你……哎,自己看吧!”
戏台旁浅水成镜,照映出身影。
慕广寒亦瞪大了眼睛。
水中倒影的那个,好像是他的脸,可因为狰狞的疤痕完全没有了,又总觉得好像很陌生。他伸出手碰触自己的脸庞,也是陌生的平滑触感。他恍惚了一下,迟疑又不能置信。
师远廖:“哇,怪不得,我刚才就觉得你比之前顺眼许多!”
宣萝蕤则沉吟:“我记得……之前读过西凉古籍,‘西凉有神泉,名曰不老泉水,能愈病疾、复明智、见真我’,该不会这就是那传说中的古泉水?”
师远廖闻言眼睛一亮:“咱西凉还有这种宝贝呢?那我呢?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否也变得更加俊朗不凡?”
赵红药对他嗤之以鼻,可低头看向自己双手,竟也发现手心多年练武的许多伤痕竟不见了,手臂皮肤竟也褪去了风吹日晒,变得细腻白皙宛如新生。
这!!!
“西凉古泉水……”慕广寒倒是没在书上读过这个地方,当下满脑子疑问。
若是真的,那这“见真我”,能维持多久?
若是只能维持片刻,那他岂不是亏大了——燕王又不在这!
人总是越没什么越在意什么。他毕竟难看了那么多年,竟有片刻不难看,当然急着想让心上人看上一眼。
好歹看一眼吧。
这样将来怀念他时,也能多记得他几分好。
……
慕广寒孤身踏入旋涡之前,深吸了一口气。
应该也没什么的,他暗自思量。虽然这戏台漩涡之中,会是人们心中最挂碍、最难以释怀的幻梦……
不过以他如今的心智坚定,应该没什么幻境真的能打倒他了吧?就算能让他发一会儿的癫,应该也不至于真把他弄死弄疯。
“……”
缓缓没入水中后,慕广寒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
陡峭的山谷中,一人骑着高大黑马之上,斗篷随风猎猎作响。斗篷之下,是一张凌厉嚣张、俊美非凡的脸。一双狭长眼眸若幻色晶石流曳光泽,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燕止。
“……”
怪他愚钝,竟只往坏处想了。
心中最挂碍、最难以释怀的幻梦……也未必就是个噩梦啊!比如刚才,师远廖和宣萝蕤也是在水里做美梦的呢。
终于,美梦也轮到了他。
而燕王的身边,打眼一看也都是他的老熟人——荀青尾、纪散宜、拓跋星雨。不正是这次前往东泽一行人?
队伍穿行于险峻群山之中的巨大峡谷,纪散宜突然皱起了眉。
他伸出手来,指尖凝聚起一丝法术光芒:“果然不是错觉。”
“不知为何,似乎我们越靠近祭塔,天道制约就越弱。如今使用这等小法术,已经不会遭到修为反噬了。”
“真的吗?”小狐狸闻言,马上跟着跃跃欲试,青光幻化出一只活泼跳跃的小狐狸幻影,他眯起眼睛:“哦?如此甚好,有法术可用,吾等要所向披靡了!”
纪散宜却摇了摇头:“怕是没那么简单。”
“天道制约减弱,并不止我等可以使用法术,对方一样可以借此机会实力大增。那位国师还还不知又借此炼出了何等诡异之物,万万不可轻敌。”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路程却异常顺畅。
且有了法术加持,狐妖和魔神自然乐得取巧,一路法术铺路、法术造桥,场面让一众将士叹为观止。
就这样,本来至少需要五六天的崎岖山路,竟让他们不到三天就成功深入其中,顺利在星夜之下抵达群山掩映的东泽风祭塔。
是夜,月色无明。
塔前长长神道之上,无数火把都点不亮这沉沉长夜。四周漆黑一片,荀青尾紧张地环顾四周,狐狸毛都微微炸开,终于忍不住:“燕王殿下,走慢些吧,咳,还是小心为上。”
“怎么?”
“吾夜观天象,近来咱们运势似有不顺,更何况……此处名唤落燕山,有点克你。”
话音未落,本就漆黑的山谷之中突然涌起一阵诡异雾瘴,伴随着阵阵刺骨寒风,竟大半夜的断续传来一个女子毛骨悚然的幽幽歌声:
“桂枝寒,夜未央,孤魂鬼,泣荒塘……白纸灯笼摇影长,离人归路隔阴阳。彼岸花开不见岸,奈何桥上等我郎。生前欢,死凄凉,但愿来不相忘……”
这闻所未闻的诡谲的曲调,让人听得遍体生寒。
纪散宜却认得那曲子:“是离人歌。”
荀青尾闻言则倏然变色:“散宜,离人歌不是咱们寰宇才有的丧葬曲么,为何会出现在这个红尘?
就在这时,少女的笑声传来。
“燕王,好久不见了。”
随着声音落下,几只白纸孔明灯从神道尽头飘起,照亮了祭塔门前。只见一女子坐在青龙兽兽上,眉飞色舞、巧笑倩兮,正是姜郁时手下的女祭司白惊羽。
她今日不知为何,全不是往常的端庄清冷,也没穿她那件素白祭司服。而是换上了一件形制奇怪的裙子,大红华丽的刺绣收口袖下,手上一串红色的珊瑚手串闪着妖异的光。
慕广寒只觉得那手串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过……
随即猛然想起,就在刚才的一重幻境。那个熊熊燃烧的异世宫殿前浑身坠满珠宝、哭泣的小公主。
然而不及细想,白惊羽朱唇轻启,轻轻念了什么。
东泽风季塔荒废千年又无人养护,周围一度沦为杂草丛生、鬼影幢幢的乱葬岗。加之此地偏远,陈年尸骨即便是在上次尸灾之后,也未被百姓找到挖掘和焚烧。
一曲终了,只见长明灯下昏黄光影中,有一团团黑云在翻涌逼近。
那竟是乱葬上千古尸破土而出!
然而东泽队伍也是妖魔俱全,哪还有人怕这怪力乱神?
纪散宜指尖轻弹,黑火电光诀应声而出,一道闪烁着黑红光芒的电火球划破长空,带着刺目强光狠狠地撞入尸群之中。凡是被其擦触的尸身皆在瞬间化为飞灰,就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炽热扭曲,融为虚无。
同荀青尾也不甘示弱,身形一跃化作九尾天狐,巨大的尾巴横扫而过,亦将尸群如同纸片般扫得四散纷飞。
燕止则一如既往,神行如风,瞬间锁定白惊羽。擒贼先擒王,他身形一闪间便到了白惊羽面门,眼看就要得手,突然一道银白尖刺猛然刺出,挡住了他的法杖。
金铁交击之声中,黑袍之下青年人眼神嚣张轻狂,正是姜郁时麾下的最后一个尸将——傅朱赢。
而就在他们交锋一瞬,白惊羽眼中精光如炽,朱红薄唇轻启又念了一句法咒。顿时白雾弥漫笼罩下来,傅朱赢则趁机抱着她掠出丈外,身形迅疾如电,堪堪避开了燕止追来的一杖。
他并不恋战,挟了白惊羽就躲入雾中,借着白雾掩护迅速逃离!
这雾……
燕止皱眉,法杖一扬,狂风骤起。
过去几次莫名法术护身的经历,让他已然知晓,自己身上多半也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血脉渊源。此刻既然大雾在前,他便心中默念,试图控制那风驱散迷雾,然而术法还未来及彻底施展,身后突然传来拓跋星雨焦急的声音:“燕王,纪大哥,我……”
火光映照之下,他的手臂竟开始石化。
碎石像是藤蔓一般,缓缓爬上他的小臂,越爬越多,触目惊心。
而纪散宜的手臂,竟也开始出现同样的变化。魔头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抬眼危险地看向雾中——尽管雾中烈烈狂风、飞沙走石,可白惊羽手腕珊瑚珠那淡淡的红,却像是黑暗中的一点星辰,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想跑?还真有胆!”纪散宜冷笑一生声,飞身毫不犹豫闪身追进雾中。
“莫追!”燕止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
就在纪散宜没入大雾之后,一道金光从沙尘中迸发而出,席卷着阴冷黑风,吹得燕止的披风簌簌翻飞。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荀青尾和拓跋星雨竟也不见了踪影。
更糟糕的是,他的双腿竟也开始沉重,出现了同样石化的部分。
燕止咬牙。
他伸出手,再度尝试用风驱散迷雾。然下一瞬,大雾之中突然深处一道长长的黑色焰火,将他整个人拦腰扯入。
一切发生得很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随即万籁俱寂。
浓重的雾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
慕广寒:“……”
“燕止?”
“燕止!!!纪散宜,小狐狸!”
他心神一乱,一时呛了好几口水。感受到身旁水流剧烈波动,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真实处境,暗道不妙,连忙屏住呼吸往上游。
然而,那戏台幻境的旋涡却越来越大。
他抵不了那无穷无尽的吸力,整个人被卷了进去!
第120章
旋涡千钧之力,将慕广寒无情拖向莫测的幽深。
很快,眼前出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他看见了无垠星空,群星时而汇成绚烂的星系,时而又化作星雨划破长空。无数扭曲、交织的颜色与片段,耳边的声音亦被无限放大扭曲,时而是仙乐飘飘,时而又是杂乱无章的切槽,交错成一片难以名状的混沌。
慕广寒暗中心惊,这一切怎么那么像……时空乱流!?
继而,在这万花筒般不断变换的场景中,他赫然看到一扇门。
一扇他曾在乱流里匆匆一瞥的,朱红色的神殿大门。
那时他急着去救燕止,不曾驻足。而这一回,意念一动,他已赫然站在了那扇大门之前。
门前守护的圣兽已被毁去,从底座残骸依稀能辨是朱雀的脚。在大夏,青龙属东泽,狮虎归西凉,玄武镇北幽,朱雀则是南越的圣兽。朱红色亦是南越专属的火色,圣兽底座上还能隐约能辨认出南越的纹章。
这无疑应是南越的某座隐秘神殿。
慕广寒伸手入袖,取出那枚从饮思湖幻境里得到的红色钥匙。
钥匙上镌刻着浅浅兰芷图案,古朴而典雅。他将钥匙对准大门锁孔,二者完美吻合。
“……”咔。
然而,就在他要推开殿门时,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
他回过头。
黑暗之中,淡淡萤火照亮身后残垣断壁,勾勒出废墟中的身影。燕王似是受了重伤,正闭目靠着一堆乱石,银色长发散乱垂地,脸上身上血污斑驳。
慕广寒心脏如被重锤击中,急忙跑过去。可慌张地伸手,所触却只有一片虚空。
“燕止……”
“燕止,醒醒!”
他碰不到他,急切呼喊应该同样也是徒劳。然而,在他叫了几声以后,燕王竟好像是听见了什么一般,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他胸口起伏,剧烈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染红衣襟。
“燕止!”
燕止扶着残壁,摇摇晃晃起身。
他所在之处,石柱断裂倒塌,周围墙壁之上亦有模糊不清的壁画。那似乎亦是东泽那边某座坍塌的神殿废墟,遍地残破之中,倒是有几尊保存完好雕刻精致的石像。
慕广寒定睛细看,骤然心惊。
那根本不是石像,而是彻底石化了的纪散宜、荀青尾与拓跋星雨!拓跋星雨手腕上,还戴着好友钱奎送他的金钱护身手串。
燕止亦看到了那些石像,目光变得深沉凝重。
他垂眸翻开手掌,掌心出现一丝小小青色的火焰。他已很是虚弱,却仍试图那火焰靠近纪散宜的石像。然而毫无作用,火焰解不了石化咒,很就从掌中快熄灭化作一缕青烟。
燕止无言,沉思片刻后,他不再管那些石像,只目光锐利向前方尽头看去。
前方尽头亦有一道门。
青色的大门爬满青苔藤蔓,东泽青龙圣兽底座赫然守卫门殿两侧。
燕止朝着那门走去。
他伤得真的很重,步履摇晃,一个趔趄,慕广寒下意识隔着虚空就想要伸手扶他。
所触仍是虚空,可有那么短短一瞬,燕止却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碰触般一僵,略微迟疑。
“……阿寒?”
慕广寒浑身血液凝固,几乎发疯般地呼喊他的名字。然而声音终究被无法逾越的屏障阻隔,燕止仍是看不见他、听不见他。
……
布满苔藓青色大门上,一道道凹槽深浅不一。
其间镌刻岁月风霜侵蚀过的古老文字。燕王皱眉,沾血的手划过那些模糊不清的文字。
他本意应该只是努力辨认这些文字,却不想指尖触上凹槽,一阵远古雷霆般沉闷的回响骤然传来。
等待千年的守护青龙认出了东泽王族纯正的血脉,大门凹槽竟开始缓缓向内收缩……
尘封的青色殿门缓缓开启,迎接着东泽血脉主人。
同时,慕广寒眼前红色的门也在缓缓洞开。两扇门的幻影在时空交错中几乎重合,命运的无声交织。
燕止眸光寂定,迈入了那扇门。
慕广寒亦咬牙,踏入另一侧的未知。
……
朱红门中,是一座昏暗阴沉的宫殿。
甫一踏入,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
宫殿高耸空旷,没有残垣断壁,却也没有华丽磅礴。梁柱之上不见任何浮雕,既不见南越常见的那金光闪闪的蟠龙鳞甲,亦没有宝石镶嵌的凤梢羽翎,甚至不见一盏华光熠熠的鲸油琉璃宝盏,只有两侧普通灯油燃起的明火,一盏一盏通往幽深的深处。
空荡荡的脚步踩着剔如薄冰的砖石,声音在大殿内孤寂地回响。
笃。笃。
一步一步,慕广寒总觉得周遭场景熟悉。
他好像来过这里。
是在什么时候?不愿想起的回忆,如同枝蔓层叠、缠绕心扉。
慕广寒突然停下了脚步,神殿尽头是一座占星塔,半圆的穹顶镶嵌着无数细小的水晶,月华与浩瀚晨星的漫天光芒通过它们汇聚成斑斓的光束,投射在房间中央的巨大机杼罗盘上。
罗盘之上,刻满繁复的星图和古老的符文,随着星辰的运转,指针轻轻摇曳,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带动机杼上的无数丝线,一刻不停,秘密编织出一幅幅精细的星海图。
机杼罗盘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身黑色的宽大的斗篷。
是谁。
慕广寒心脏狂跳,背后阵阵发凉。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纵深,回忆撕扯灵魂。
他应该记得,他其实一直都记得……
记忆中,身着黑衣的顾冕旒回过头来,沉静的脸庞,一双本该明若星辰的双眼冰冷沉寂,沉默着。
一切都是假的。
温情脉脉的时光,终究化作了冰冷残酷的事实。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呢?怨恨,窒息,绝望?抑或是一片空白?
慕广寒垂眸,压下那些经年翻涌的蚕食,一步步继续靠近那人。
没关系。
早都过去了。
他直直走到那人身后,屏息等待着。
终于,斗篷下的人回过头来,却不是顾冕旒。
而是一个女子,眼中春山秋水。烛火荡漾,照映着她明眸皓齿、黑发朱唇的绝美容颜。
淡淡兰芷香幽幽飘来。
“……”
慕广寒一时愣住,心情复杂难以言说。
他是孤儿,亲生母亲在他记事前就已离世,后面的日子,他只短暂叫过两个女子“娘亲”。一个是他幼时的养母姜蚕,而另一个……正是眼前之人。
顾辛芷,顾冕旒的生母,上一任的南越女王。
记忆中,她总是拉着他的手,温柔地叫他“小阿寒”。她说婚书既在,迟早都是一家人,小阿寒当然应该也唤她娘亲。
……
如今,时光荏苒,已隔多年。
再度相见,她温柔如初,眼角一抹微红微笑注视着他。
“小阿寒。”她同以前一样唤他,柔夷覆上手背,慕广寒的心颤了一下。
幻境本该虚妄,可淡淡兰芷香,那双包裹掌心的手真实而温暖。
初见女王时,慕广寒只有二十一岁。
那时他离开月华城在外巡游三年,遇到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没有谁肯真心对他。就在他失意之时,南越女王亲自带仪仗车马接他。她不嫌弃他的样貌,将他当孩子一样搂进怀中。
“小阿寒,娘亲一直在等你。”
同样的话语,跨越经年再次回响耳畔。
她的拥抱亦和当年一样温柔,泪水洇透了肩头,她哽咽着:“小阿寒,都是娘亲不好。对不起,若非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吃了那么多苦。”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苦了你们……”
好像记忆中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抱着自己,说着同样忏悔愧疚的话。
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而他当时的心情又是如何?
不知道,记不清了。
唯一记得的是,毕竟她曾给过他亲情、给过他一场温柔幻梦。所以,就算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他也不会真的……记恨她吧?
是啊。
不会。
他缓缓闭上眼睛,也温柔地回抱她。
真正的南越女王顾辛芷七年之前便已离世。眼前之人,最多只不过是一抹幻影、一缕魂思。但幻影也好,魂思也罢,他甘之如饴,只愿能再次感受这份温情。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很想念她。
顾辛芷的柔夷抚上他的脸颊,说想要再好好看看他。慕广寒亦乖乖抬起脸来,努力想让她看看自己此刻的样子。
当年,虽然她从没有像别人一样嫌弃过他,可慕广寒自己清楚,他青涩、丑陋,同她的儿子顾冕旒并不相称。
好在多年过去,他也变了很多。
因而当然也想让“阿娘”好好看看。倘若当年的祝福只是她善意的谎言,那么此刻的自己,或许终于可以得到她真诚的认可与祝福。
顾辛芷手指抚过慕广寒面颊,眼前之人二十九岁,五官与当年无异,只是脱去了稚嫩更加棱角分明,眼神亦更坚定沉稳。
顾辛芷垂眸。
小阿寒不恨她,大概只是因为太多事……他都已经遗忘。
可她全记得。
后来的时光,为了弥补罪过,她不惜耗尽心血力竭早亡。却还是始终无法抵消内心愧疚,做不到无牵无挂地进入轮回。
于是,她将自己的一魂一魄封存在这里。
尘封在这座隐藏于陌阡城王宫之下,南越女王私建的深红祭殿里。
在这里,她守着孤单岁月,忏悔自己的罪过,幸而终于在这一魂一魄彻底消散之前,等到了故人。
没有时间了。
“小阿寒,”她捧起他的脸,额头紧紧相贴,“有一件事,当年我一直来不及告诉你。”
她闭上眼睛,将意念传给他。一幕幕属于顾辛芷的记忆,幻成画卷徐徐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