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买房 你就只管把我吩咐的事情交代下去……
裴厌辞之前在处张怀汝和赵管事的事情, 被棠溪追叫去了一晚上,回来后顾九倾担心他累着,便想让其他人暂时接手他手头上的事情, 裴厌辞于是提了毋离的名字, 顺便让他替了赵管事的位子,成为了前院管事。
毋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差点直接从屋外的窗户底下蹦起来, 还好智尚存, 连忙捂住嘴。
直到脑袋被上方两片瓜子皮砸中。
“喂, 你还要在这抖到何时?”裴厌辞悠闲地朝他又丢了瓜子皮。
毋离这才发现顾九倾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一个大管事就这么激动?”裴厌辞揶揄, “别憋着笑了, 再憋就内伤了。”
“我真成前院大管事了?”他傻愣愣地问着。
“出息。”裴厌辞摇头, 把探出窗外的身子收回来。
毋离连忙绕回门口进屋, 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你说, 他们会不会也拿银子来孝敬我?三不五时地请我喝酒?”
“不行,我连管事都没当过, 直接成了大管事, 他们岂不是不服我?”
“早知道让你留点老实肯干活的人了,现在这些人, 哪个平日里肯干活, 手拿出来, 都分不清哪个主子哪个下人。”
他埋怨着,一边为以后能得到更多月俸更多恭敬而开心,一边又感到前途堪忧, 自己哪里是管人的料子,躲在人家背后瞎起哄、给上头添堵倒是会。
“不是还有我么,你操心这个做甚。”裴厌辞把他招到近前来, “你就只管把我吩咐的事情交代下去,他们自会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这是何道?”毋离纳闷道。
“只会埋头做事的人走了,剩下这些一个比一个精明。更精明的开始的时候会将事情推脱给相对不那么精明的人做,后者不是从前那些愚笨的,会想法子把状告到你头上,你只需要顺势将推脱事情的那些人打骂一顿,又顺便给另一伙做完事的人一点甜头。往后,你这管事就当得顺溜了。”
裴厌辞喝了口水,道:“不停地重复这种手段,不用一个月,你手底下的人自然而然会分化为两派,甚至更多,他们就会听话多了。这法子好用,但切记,过犹不及,你只负责端平一碗水,赏一方罚一方,别夹杂私人恩怨。”
毋离受教地点点头,转念一想,“你现在是总管了,你要我和谁对着干?”
“我不需要。”裴厌辞揉揉手腕,示意他把桌上一堆瓜子皮清了,“我还是更喜欢拧成一股绳的下属,有劲一处使,做事更顺当。”
“你刚才教我的不是……”
“那是因为你没多少经验。首先,你暂时还没办法让一群鬼精的人团结起来,其次,团结的属下,你驾驭不住。”
毋离仔细一咂摸,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他能差使得动那些人把事情做好就了不得了。
“偶尔有一两个你镇不住的人,我帮你解决,但也记得,别一遇到事就找我,次数多了,你软弱的形象就会被他们看在眼里。威信一旦消失,秩序就开始崩塌,不管再说甚,你的话就是耳旁风,你的管事位子也就坐到头了。”
毋离满脸凝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明天你先帮我处张怀汝的身后事吧。”裴厌辞悠哉地躺回床上,“至于赵管事,给他家人五十两丧葬费,让他们拉回去。”
亲疏有别。
张怀汝对顾九倾意义重大,在府里办丧事能彰显出太子重情义,也能给他一个宦官极大的体面,府里剩下的宦官都看在眼里。
赵管事只是府里普通仆役,让家人领回去葬了,成全他们一家子最后的团聚,他们还得了一大笔钱财,只会更加感恩戴德,同时照样也能给其余仆役看个榜样。
一心一意为太子府办事的人,即使是死了,他们自己,他们的家人,都能有这么多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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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离领命办完了这两件事,转头裴厌辞又让他接手遣散那些幕僚和死士的事,还好越停等人早就收拾准备好了,也不多事,与顾九倾拜别后离开了太子府。
从前乌泱泱的三四百号人,只剩下四十来个,府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允升被下放到庄子上和赵管事的死发生在府里下人被发卖之后,如今府里人手如此紧俏,缺一人都不行,裴厌辞说了这事,顾九倾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等牙人来的时候,他亲自从后院出来,
看着一排排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仆役,他准确地从中找到了棠溪追的人。
“裴总管,就他们俩了?”牙人笑得见眉不见眼,恭敬地问道。
“嗯。”裴厌辞转头问毋离,“现在府内到哪个字辈了?”
同一批进府的人,都有相同的字辈,比如毋离和毋参,无疏和无落,都是带着一些否定的意味。
“未。”毋离道,趴在他耳朵边嘟囔,“咱们太子就是矫情,成日伤春悲秋的,我总觉得我的名字不吉利,这回就进来俩人,不如就别改了。”
“主子赐名是福气,不过他们估计也不稀罕这福气,我回头问问殿下。”
裴厌辞找顾九倾说了这事,顾九倾现在一心扑在东宫的政务上,懒得这等小事,便让他拿主意。
他也懒得改,于是一个“霜降”,一个“春生”,就这样继续用了。
晚间,他们就悄悄来裴厌辞的寝屋拜见他。
“你们主子近来给你们分派了甚任务?”裴厌辞关心道。
春生顶替毋离去厨房当下手,一个门房管事去接替允升的活儿,一级一级地动,霜降当了门房小厮。他将人安排在这,平日里府内有谁来往,他和棠溪追都能晓得。
“暂时听候裴总管差遣。”两人齐声道。
裴厌辞心中微动,这狗阉人还算有点良心,给他送两个能差遣的人。
“你们会武?”他看两人就算弯腰也是有板有眼的,身体总绷着一股劲儿。
“属下在扼鹭监‘暗’字部排行第三,主暗杀。”
“属下在扼鹭监‘探’字部排行第七,主窃密。”
“暗杀顾九倾?”裴厌辞瞬间想到了这个可能。
“不是,督主大人的命令是让我在暗中保护总管。”春生道,“大人选属下的由,是因为除了跟随在大人身边的那些人,属下的武功在扼鹭监无人能出其右。”
裴厌辞失笑。
他在府中,哪里会有危险,与其说保护,不如说监视。
只是,他们在府里都是有其他身份的人,真的能这么方便地随时随地监视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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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裴厌辞借口出门买药,带着毋离出了府。
“你看甚?”
“看那两个阉人有没有跟来。”毋离绿豆大小的眼珠子不住地四下观望。
“扼鹭监不是所有人都是阉人的。”裴厌辞道,“只有督主和几个要职官员才是,其余全是正常人。”
“我说呢,那两个狗腿子身上怎么没有那股子阴阳味儿。”毋离说着眼前一亮,“辛海他们在那。”
裴厌辞与辛海三人在一家鱼产铺子碰面,等了一会儿,这才看到只身前来的姜逸。
寻了将近半个月,辛海他们几乎踏遍了全安京,找出了不下三十处他们觉着合适的宅院楼铺。
他们租了一辆马车。
车上,裴厌辞拿着厚厚的一叠边缘毛躁的纸,一张张地看过去,末了赞叹道:“有心了,描述得这么详细。”
“都是崔南写的。”辛海嘶嗬着嗓子道,为他兄弟邀了一份功。
裴厌辞把一部分纸张给姜逸,后者看了道:“这会不会太大了?买一栋酒楼大小的足矣。”
“最好是前面酒楼,后面是院子。”裴厌辞分析道,“酒楼可以改造成戏院,后面的院子可以让那些落榜的书生暂居在那,一边编戏折子一边备考苦读。”
“让他们住在楼上就可以。”
“不妥,街边杂耍的动静十分之大,搬到戏台上为了让楼上雅间的贵客听清楚,声响只会更大,这样很影响书生们用功。”
“其实我觉着吧,那些书生多半还是要回老家的,三年时间不短,总待在这能做甚呢?”
“就算只是一个书生住在这,总是要给他舒服的用功环境,没准三年后,那人就能高中也不一定。”
“你是真为他们考虑啊。”姜逸不由叹道,对裴厌辞的品性又多了一分欣赏,“我是个粗人,考虑不了这么细的,你看着办吧,到时候我给你们出人就行。”
裴厌辞笑了笑,将那叠纸按照自己合意的顺序放好。
再下马车时,辛海三人已经从毋离嘴里知道张怀汝已死的消息,现在已经是裴厌辞担任太子府总管,不由大喜,他们也晓得从前那些酒肉朋友如今也已经各奔东西,又不禁有些感慨。
原本他们还想着,能在太子府安逸度过好些年,直到太子登基,他们也能跟着沾点光,混个校尉之类的当当,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裴厌辞与姜逸下了马车,开始相看地方。
辛海看着他的背影,暗暗朝另外两个兄弟使了个眼色。
裴厌辞一无所觉,他们接连看了五六处,总有一些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不是周围商铺与其格格不入,就是地段不好,或者是房屋构造不行,若要买下,恐怕得花一大笔银子在修葺上。
眼见差不多时,他们找到了一处所有人都合意的地方。
那是一处半新的三进宅子,正门旁边是五间倒座房,穿过游廊,左右又各有五六间房,正房有两层,上下各六间屋子,正房后面有一个小园子,后罩房还有七八间,十分规矩整齐又大气的一间宅子。
更让裴厌辞满意的是,后门处出来是一条前后通畅的小巷,往前走是大门处的大路,往后走右拐几步,有一家酒楼新近要转手。那地段临近西市,不远处就是唯一流过安京城的河流月熙江,港口边常有往来商船装卸货物,不少番邦商人常在此寻欢作乐,歌舞妓坊几乎开了整条街。
这间院落和酒楼,裴厌辞一开始就从纸上看中,是他这么多选中的最满意的楼宅。
当然,倘若他开头就提议去这里,剩下三十几处地方都不走一个,难免辜负了辛海几人半月来的辛苦,徒增不快。
“这宅子怎么卖?”裴厌辞问。
“两百万文,酒楼出价八十万文。”顾兴听他终于问起这个,有些为难,“是贵了点,这宅子之前是一个获罪官员的宅邸,最近才撕了封条重新售卖。听说之前这里死过人,闹了鬼,这才有这价格,否则更贵。”
不得不说,这地段是很好。
“要不再看看?”姜逸听了这价格都不由发怵。
“大人您都买不起?”顾兴不敢相信地惊呼,立刻被毋离教训。
“怎么说话的!”
姜逸摸摸鼻子,“买不起难道不是正常吗?我一个五品官员,月钱不过3200文,加上食料和杂用钱,一月也不过4600文。”
不说赏赐或者别的,就说这明面上的账,给他一辈子也攒不了这么多钱。
裴厌辞看他为难咋舌的样子,心中不由一突。
这太子府的账,有点奇怪。
第42章 杀手 奴婢是二公主身边伺候的姑姑
“大哥, 怎么了,你想再便宜点?”毋离见他沉思着没说话,手肘关节捅了捅他。
“是有点贵了, 若是罪臣之宅, 还有闹鬼的传闻,这价格起码还能再讲三成下来。”裴厌辞把心里的猜疑压下, 道, “这宅子不可能这么贵的。”
崔南和顾兴还没觉得甚, 辛海立刻站出来, 急切地解释道:“我们几个都是实打实地转述庄宅牙人话的, 没有故意抬高价格。”
姜逸这才知道裴厌辞是怀疑这几人想故意抬高价格, 以赚取中间的差价。
仔细一想也对, 这种闹鬼的宅院, 就算在寸土寸金的安京, 也比一般宅子价格便宜许多。
“赚钱赚到我们头上了?”姜逸眼神严厉起来。
他是近来风头无两的大宇杀将,军功是靠尸体和鲜血堆垒起来的, 此刻一生气, 满面的血腥杀气扑面而来,是他们这几个小打小闹混江湖的老油子不能比的。
崔南和顾兴忙慌张道:“误会, 都是误会, 我们真没乱报价格诓骗小将军和裴总管你啊, 这宅子就这价格,我们一分都没敢多赚。”
裴厌辞温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别紧张。和毋离是朋友的人, 我一向信得过他们的人品。”
这话一出,连带毋离的四个人心里都舒坦起来。
“这宅子就算地段不错,牙人也不可能不懂行情胡乱报价格。”裴厌辞边说边从酒楼边的巷子口走回去, “除非这牙人真的不想把这宅子卖出去。”
“哪里有牙人不想谈成生意的。”毋离笑话道。
“已经定了买家,不想两头得罪的,想让我们听到价格后望而却步。”
毋离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一般看宅子不都牙人陪着一起的,之前走的那几处你们怎么打开门的?”
“习惯了,”盗圣辛海眼神飘了飘,嘿嘿笑了下,“这不图省事么。”
“三十几处地方分布在全安京城,得分别找十几个牙人呢,那些人就爱围着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实在是烦人。”顾兴惯常用棍,性子也急躁。
“辛大哥,我们就在这等着,你去把牙人叫来。”裴厌辞道,“夜长梦多,恐怕其他人也看上了这处,我们今日就想法子把宅子买下来。”
若非真的喜欢这处宅院,他也不想耗费时间和精力在这。
其实宅子加上酒楼也不过两百八十万文,若换算成银两,也才两千八百两,就算将两处都翻新一遍,宋祺安给他的银两也绰绰有余。
他更感兴趣的是这处宅子背后的事情。
辛海轻功了得,当下也不推辞,抱拳就往外走。
余下几人重新回到宅子,四处转悠了下,裴厌辞和姜逸商量着怎么改,一边让崔南和顾兴记下来,回头若谈妥了,这边和酒楼都得改造一番。
几人转悠到主院,忽而瞥见一道黑影闪过,毋离整个肥胖的身子原地弹跳了一下,抱着瘦削的崔南不撒手。
“鬼啊!”
“申时都还没过,太阳刚下山,哪来的鬼。”姜逸嫌弃道,“都是太子府的侍从,你们俩差距怎么这么大。”
一股若有似无的烟味传了出来。
崔南和顾兴分别拔出了佩剑和长棍,站在左右,裴厌辞朝他们招了招手,往主院旁边的小厨房而去。
小厨房空无一人,他看了眼灶台,没有生火,只是旁边有一堆灰烬,看起来刚烧完甚。
“二楼!”姜逸耳朵灵敏,几个蹬步矫健地翻身上了二楼。
等裴厌辞和毋离顺着楼梯走上去时,看到的是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姜逸的剑逼得挤在角落里。
“这就是传闻中的‘鬼’了。”裴厌辞道。
这些不知是乞丐还是难民的百姓估计是发现了这处久无人居住,便占为己有,也算免了露宿街头的苦。
刚才他们只是在游廊四周转悠了一圈,没去各个房间细看,而且他们也隐蔽,看样子只待在二楼,若非他们去而复返,否则也不会发现有人。
“这些人真可怜。”毋离软了眉眼道,“你们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就算可怜,那也不能私闯民宅,将其据为己有。”姜逸道,“你们赶紧走吧,否则让别人晓得了,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你们一个个都得进大牢。”
那些人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连忙弯腰低头,从他的剑下逃窜离开。
裴厌辞看着他们离开,刚好与同样目送他们的姜逸对视了一眼。
他眼神示意了下崔南和顾兴,又扯了扯毋离的衣袖。
“你做甚扯我衣袖?”
“啊!”
一声凄厉的女声从二楼走廊尽头传来。
“公主!”
“这些难民怎么还起内讧?”毋离不满道,“都穷成这个鬼样了。”
“甚难民,那些都是杀手!”裴厌辞急道,抬手拍向他后脑勺,“还傻愣着,走啊!”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一个圆形肉球原地蹦出丈余远,“杀人呐!”
裴厌辞:“……”
这货遇到事绝对会丢下他自己跑的。
崔南和顾兴两个也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这些人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就是杀手了?”
“你们上次来是何时了?”裴厌辞急切地跑上楼,却看到姜逸往方才的惨叫声处跑去。
“就前天。”
“前天我们就在外面逛了下,牙人说闹鬼,死活不肯带我们进来。”
“所以你们就没进来看了?”
“安京宅子长得都差不多,进来了也就瞧灰尘和蛛网。”
你们做事能靠点谱么。
那些难民装扮的人已经提着刀剑杀回来,看起来是要将他们灭口。
姜逸翻身下楼与他们汇合,手里还抱着一名女子。
女子二十来岁的模样,身上穿着的薄锻面料,颜色清丽,样式和装扮都简便没累赘,看起来不是小贵人家出身,就是在富贵人家做事。
“你们看着人,我去会会他们。”姜逸眉眼沉凝,提剑一个箭步就往前冲。
一楼前院传来毋离的尖叫声。
裴厌辞让顾兴去护着他,他与那名柔弱女子对视了一眼,只好让崔南护着他们,先往后院小门逃出去再说。
一声炮竹在院子里传来,不多时,院门外也传来了窸窣声,一伙人从后院小门处涌进来。
裴厌辞见势不妙,拐进了主院一楼宽敞的屋子里。
那名女子紧随其后,崔南断后,阻拦这帮人。
裴厌辞进屋后四下望了一圈,见外面只有那名女子跟来,暂时没有杀手,招手让她过来,两人一同躲进了衣橱里。
这宅子的原主人看起来被抓得突然,一些衣裳都没来得及带走,鼻子一碰就是厚厚的灰尘,夹带着虫屎和潮湿的霉味。
这是主人家的衣橱,足有成年人双臂展开那么宽,除了衣服,两人躲在里面也不算挤。橱门是横竖交织的藤条编织而成,门上还留有四排三十二个方形孔洞,平日里是给衣裳散味除异味用的,此刻给裴厌辞正好窥探外面的情景。
“多谢恩人。”那女子怯怯地小声道。
“非是谢在下,你该谢救你的人。”裴厌辞道。
“方才那人是谁?”
“你又是谁?他们那些人是谁?”
那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软得能滴水,听起来有些小家子气。
“奴婢是二公主身边伺候的姑姑。”
“二公主?”裴厌辞微微一愣。
他之前似乎有听别人提起过,当朝这位二公主,十几年前与大熙和亲,诞下一子。后来老皇帝一死,手握重权的大熙皇后要除掉她们母子,不知怎的,最后让这位二公主给逃回大宇了。大熙新帝以此为借口,向大宇发兵,这也就有了后来姜逸立下赫赫战功的事情了。
当今圣上觉得这事颜面无光,将二公主和她的儿子送到了川西行宫,虽说留下了他们一命,安京皇族也都当没有这个人了。
这才过了不到两年,二公主竟然回京了,而且还被贼人抓了。
“是,奴婢本在川西伺候公主与小皇子,不料一日被一伙人掳来,醒来时,就在前往安京的路上了。”女子柔声道。
“眼下公主呢?”裴厌辞问,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才他可是听到一声惨叫的。
就在这时,屋门被人无声推开,一道褴褛人影悄声走了进来。
衣橱中的两人顿时屏气凝神。
透过小指甲盖大小的藤编孔洞,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外面的人影。
裴厌辞再次痛恨自己不会武功。
回忆起棠溪追那晚留给他的功法,不禁有些头疼。
没有人教,他连最基本的运气都不会。
他的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左臂,只要曲肘,袖箭就会破开衣袖飞出。
随着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后颈处传来一阵寒凉之气,拂动着他的汗毛。
后背不禁湿了一身冷汗。
终于,那个杀手的视线注意到了这面宽敞的大衣橱,提着剑往这处来。
裴厌辞盯着外面的人,后颈阴寒更甚。
不对,这是流动的风。
有人在往他的后颈处吹气。
除了自己,旁边这位姑姑,衣橱里还有第三个人。
或者鬼。
他脑海里一下子绷紧了弦。
人与人尚可搏斗一场,倘若是鬼呢。
他无声咽了咽口水。
就在这时,一根苍白修长的手指从他的耳垂下方伸出,冰凉的指腹轻点了他的脸颊两下。
第43章 追逃 小裴儿,有些事情是不能跟你说的……
裴厌辞浑身僵硬, 停住了呼吸,慢慢地转过头。
一张妖冶秾丽的脸庞近在咫尺。
棠溪追眉眼弯弯,见牙不见眼, 刚抬起手要打招呼, 一个拳头直接砸在他鼻子上。
“……”
督主大人成功地闭上了嘴。
衣橱内的空气凝滞了一下。
“呦,原来是千岁大人, 实在不好意思, 这里昏暗, 没看到。”裴厌辞压低了声音, 没甚诚意道。
“小裴儿, 几日不见, 你这胆子, 是越来越大了。”他揉揉鼻子, 嫣红的舌尖伸出, 舔了舔流到嘴唇上的鲜血。
即使在昏暗的尘朦中,透过孔洞外照进来的稀薄光线, 仍能看到那抹不似人的荒白之色, 与夹带着血腥味的动人的红。
他右眼周围画着几朵棕色的枯叶曼陀罗,上面零散撒着极为细碎的金粉, 孔洞射进来的一道熹微的光刚好落在那团花纹上, 在他浓墨点就的黑瞳中, 暗腐霉烂溃出了缠绵癫狂。
“你在这里做甚?”裴厌辞随口问着,身子忍不住往前偏了偏,贴着柜门, 在他的眼神中心生警惕起来。
天知道刚才他差点被吓死。
从前他是不信鬼神之说,但自从借尸还魂重生了之后,他不得不相信, 这世间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衣橱里多了个人,怎么这女的胆子这么大,都不会吓一跳。
他扭头一看,这人已经昏了过去。
是谁干的一目了然。
“散步?”棠溪追眨眨眼,长而卷的黑睫无辜地翩动着。
“散步散到衣橱里?”
眼下这种场景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周围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性格,阅历,做出该有的言行举止和反应,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只有棠溪追,跳脱出他这个身份本应该说的话,做的事,比他这个外来者还要格格不入。
“你也在衣橱里。”
“你不会是跟踪我来的吧。”不然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小裴儿,有些事情是不能跟你说的哦。”
“不说就不说。”
裴厌辞把头扭回前面。
棠溪追把堆在身前发霉陈旧的衣物拨到一旁,身子贴向裴厌辞后背,下巴抵在他的肩头,顺着他面前的孔洞往外望。
裴厌辞肩膀往上顶了顶。
“别这么小气。”
“我跟你很熟?”
一根食指指尖敲了敲他的左上臂,“都戴着本座的东西呢。”
他没话说了。
拿人手短。
这袖箭精巧又美观,能连发十支短箭,他实在喜欢的紧。
“你往后退开一点。”空间狭小,后面贴着个身体,裴厌辞感觉有点热。
细细闻了闻,棠溪追今天也没有熏香啊。
“本座没压你。”
“我知道。”
但颈窝处的唇动不动就往他的领口缝隙吹气,带着丝丝未散的血腥味。
还有他自身的冷冽体香。
裴厌辞手指把着衣橱的两片合页边缘,又往前凑了凑,不想和他靠太近之余,尽量不闹出动静,把门挤开。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爱搭不,后腰处游走出一只手,捏了捏他肚子上的薄肉。
裴厌辞浑身一颤,稳住颤乱的呼吸,一把抓住:“……把手给我拿开!”
“别太往前凑,柜门要被你顶开了。”他抱着人往里拖了一点。
“太挤了,你后退点。”
“你能不能别这么霸道。”
“……”
若在前世,就你这种的,孤杀了没一百也有几十,这才叫霸道。
外面的杀手练过武,自是耳聪目明,听到了衣橱里的细微动静,原先脸上的探究之色已经变成了警惕,将手里的剑举到身前。
不知怎的,裴厌辞看着那人过来,他的手仍旧搭在袖箭上,却怎么也紧张不起来了。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距离衣橱还有两步远时,再也不往前靠近了。
屋子外的打斗声此起彼伏,动静不小,裴厌辞心里算着时间,应该过不了多久,负责城内治安的街使和武侯铺便会赶来了。
那人的额角渗出几滴细密的冷汗,突然收起了剑,往其他地方随意翻了两下,出了屋子。
天彻底暗了下来。
宅子没有点灯,姜逸和崔南、顾兴还在与恶徒搏斗,刀剑相撞的金石声此起彼伏。
棠溪追推开衣橱门,充满灰尘味的空气瞬间驱散了霉味。昏迷的女子身体没了支撑,歪倒在地上,脑袋磕在地上,把她自己给砸醒了。
她捂着脑袋从地上支起身子,错愕地看着眼前刚从柜子里爬出来的两人。
“这位是?”震惊之余,女子还算镇定,没有大喊大叫,娇媚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在下的一位友人,来救咱们的。”裴厌辞道,伸手把她扶起来,眼神示意棠溪追,他会武功,可以把他们俩弄出去。
“我是跟着小裴儿来的。”棠溪追道,可能也是知道自己身份太多仇家,他开始自称“我”。
那位姑姑将信将疑,警惕地看着他。
见他没有帮忙的意思,裴厌辞猫着腰到门边,戳开门上糊着的纸纱,小声问那女子,“这些人都是甚来头,为何要抓你们?”
她轻轻摇头,又突然想起来,“对了,我曾听那些人提起‘扼鹭监’三个字,他们会不会有可能是传闻中的扼鹭监?”
裴厌辞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的棠溪追。
他一身茶褐色袍服此刻显得有些灰扑扑的,在不远处蹲着,两只手互揣在宽大的袖子里,看起来像个陈年木雕,一动不动。
“你们被抓到这里几日了?”
“一直被关着,不见天日,根据吃饭次数来看,想来应该也有六七日了。”
“那些不是扼鹭监的人。”裴厌辞看着她,“你们秘密回京的目的到底是甚?”
那位姑姑震惊地望着他。
这不难猜,若是扼鹭监听从皇帝的旨意,从川西将她们主仆抓来,不可能都到了安京还四处遮掩躲藏,她们早就被投到大狱里秘密处死了。既然没有扼鹭监的人去抓,她们肯定是未受诏自己主动偷偷进京。皇室这般做派,无异于谋反。
究竟是甚让二公主冒着谋反的罪名也要入京呢?
“你是谁?”那位姑姑警惕地问道。
“能救你的人。”
“就你们几个人?”姑姑犹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都不会武功,一副弱唧唧的小白脸样儿。”
棠溪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感觉到前方暗含杀意的视线,乖乖捂住了嘴。
“还带着一个姑娘。”
棠溪追的脸色瞬间黑了,磨牙浅笑:“你说谁姑娘。”
没看到他身上这一袭华丽的男子袍服吗!没看到他比裴厌辞还高一个头吗!
裴厌辞心里平衡了,道:“这你不用管,你就说你们来安京是为了甚?”
“一定要说?”她不安地搅动着衣角,眼里盛着对两个陌生人的不信任。
“如果你想保住自己的命。”裴厌辞道,“公主都被杀了,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
“这事我也知道的不多。”那位姑姑难过道,“我记得殿下是收到郑家的来信后,这才决定来京的。在路上的时候我曾问过,听说殿下的外祖去世了,她很伤心,想偷偷来吊唁,见完最后一面再回去。”
二公主与前太子一母同胞,乃当朝皇后所生,他的外祖也就是郑相的父亲,前段时间被棠溪追在外室别院秘密刺杀的老头,道士做法了大半月,终于要出殡了。
“那些人是谁?”棠溪追沙哑着嗓音低声问,声音在昏暗破落的屋宅里飘荡。
姑姑犹豫了下,道:“很可能是郑相豢养的杀手。”
“他们都是一家人,怎么会想杀公主?”
姑姑为难了半晌,终于道:“郑相害怕殿下回京这事被陛下发现,从而牵连郑家和太子殿下,想将我们赶走。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你若总是这般遮遮掩掩,我们也没甚好救你的。”裴厌辞冷笑,“你好自为之。”
说着他便要走,姑姑忙扯住他的袖子,“你们撞破了他们害死殿下,也不可能放过你们的,咱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那又如何?”
见他如此决绝,姑姑咬了咬牙,终于道:“其实,公主殿下手上有不利于太子的证据。”
裴厌辞神色微凝。
“甚证据?”
“我不知道,殿下没跟我说。”姑姑弱弱道,不停扣着手上的薄茧,“她非要亲自来安京一趟,一来是为了吊唁她的外祖,想靠这个证据威胁郑相,让他在陛下面前求情,以便她能重新回到京城;二来,也是想和安京的人碰头,物证在那人手上。”
“那人是谁?”
她自然不可能这么容易说出来,“你若将我送出城,我便与你说。我也推却了这桩麻烦,平安回到川西。”
“你先带我去找那人,拿到证据后,我便带你出城。”
姑姑再次犹豫着沉默起来。
“你别无选择。”棠溪追开口道,“要么现在死,要么相信我们。”
这时候,门外院子传来了一阵喧嚣,火把的光亮影影绰绰地在木门的窗纱上闪过。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里闹事!”义正词严的洪亮声音传来,一群身穿官服的衙差闯进了院子。
“将他们全都拿下!”
裴厌辞眼前一亮。
这些衙役来得好快,看来刚才就在附近。
“我乃五品宁远将军姜逸!别抓我们,快快将这些乱臣贼子拿下!”姜逸年轻蓬勃的声音在一阵刀剑铿锵声中传来。
“啊!”
“反了你们,竟敢袭击官差!将他们全都杀了,一个也别放过!”
院子外更是乱作一团,裴厌辞透过小洞往外望去,那群杀手不仅想将姜逸三人除掉,还对官差动了手。
姑姑咬咬牙,道:“先带我出了这宅子再说。”
“走。”眼下局面可以浑水摸鱼,裴厌辞打开房门,拉扯着她就往外跑。
一人看到这里的动静,举刀就往他身上横砍而来。
那姑姑哪里见过这等刀光剑影,惊吓得连连失声尖叫,捂着头躲在裴厌辞身后,裴厌辞躲闪不及,眼见就要落在身上,被一把乌骨扇挡下。
“一个人情。”棠溪追手一掀,那剑带着人被震退好几步,在杀手吐血的震惊中翩然转身看向裴厌辞。
黑色的缎面折扇“啪”的一声收好,扇骨在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悠然转了两下,灵活得赏心悦目。
“不逼你出手,你就一直窝在我背后。”裴厌辞道。
“嘴硬。”明明吓得要死。
“你的手下呢?”
“哪来的手下,就我一个。”
“你不会真是为了跟踪我来的吧。”原先他是不相信堂堂督主会这么闲。
“小裴儿真聪明。”
“快开路。”裴厌辞躲过一个杀手的致命一击,朝他叫道。
余光瞥见一个努力往树后掩藏身形的小胖子,顺带扯了一把。
“大哥!”
再次见到人,毋离都快要哭了,扭头忙叫顾兴。
“你跟裴总管他们先走,我们随后就到。”顾兴嫌弃他在这碍手碍脚,甚用都无,推了他一把,大叫道。
整个宅子几十个人大乱斗,裴厌辞乱中取隙,通过瞅准三方乱斗的时机,安然穿过檐下门廊,总算让他们跑到了门边,却见好几个衙差正在外面守着。
他们将这里包围了。
裴厌辞想也不想,抬起手臂就射了一箭,却拿不定准头,被人轻松躲过,反而很快被人包围。
“快跑!”他推了推女人。
一道光影照亮了他的脸庞,身旁的女子已经腿软,直接跌在了地上,手还死攥着裴厌辞不放,显然吓傻了。
生死一瞬间,一道褐色身影闪过,等到落地时,几个衙差已经倒地,不见动静。
“两个人情。”
话音刚落,裴厌辞手臂上射出一箭,擦过棠溪追的脖颈,射向他背后偷袭的人。
“还了一个。”他放下手臂,转身反手给了那女人一巴掌。
棠溪追失笑,擦擦脖子上的血丝,在指腹间捻了捻,放在鼻尖轻嗅。
学得挺快。
“不想死就振作点!”
那位姑姑脸上的惊慌凝固在了脸上,她白皙的脸瞬间多了五道鲜红的指印,从未想过方才看着斯文好欺的人转眼变得像亡命之徒。
她似乎看错了人。
“快,不能让他们逃了!郑相怪罪下来,咱们全吃不了兜着走!”
眼看包围在宅子外的十几个衙役蜂拥追来,裴厌辞来不及再多说甚,忙推着她和毋离往小巷外跑去。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看个宅子都能遇上这种事。”毋离一边跑一边抹眼泪,嘴里还不停地哭诉。
“可要去别的坊?快宵禁了!”裴厌辞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眼下腿脚相当矫健。
“要去,咱们若是单单靠腿脚,恐怕今晚不能到。”挨了一巴掌,女人也不敢喊累喊委屈,说甚就答甚。
后面衙差追得十分紧迫,夹杂着几个难民打扮的杀手,两方一边互相打斗着,一边往他这边追来,裴厌辞眼见要追上他们了,前方又出现好几个衙差跑来。
“何人敢在此闹事,抓住他们!”
前后都有追击的人,裴厌辞带着人绕了个弯儿,跑去了白日看过的酒楼前面那条花街。
场面顿时比方才热闹了许多,人来人往间,追杀的两拨人马也在慢慢靠近。
人群阻挡了他们靠近的步伐,也阻碍了自己逃跑的速度。
“怎么办?”毋离一边不知是擦汗还是擦眼泪,一边问他。
裴厌辞望向了不远处。
一个脖子处带着红色口脂印子的年轻公子正坐在马车里,手上搂着一个姑娘,颐指气使地让手下仆役把一个姑娘抓进马车。
“赵公子,她虽说是我们院的,却只是卖艺,不是赔身的妓子。”一个老鸨甩着帕子赔笑道,一边扯开抓着姑娘衣袖的小厮的手。
“本少爷不管,你今晚要是阻拦,本少爷把你丢进发疯的猪圈里。”
“哎呦,赵少爷,你别为难我们呀。”老鸨脸色惨白,手却慢慢放开。
马车的车夫突然身子一歪,整个人被踹飞到地上。
赵公子只觉得整辆马车震了一下,接着几个人闯了进来。
“你们谁啊,不知道这是本少爷的马车吗!”
“现在不是了。”裴厌辞一手一个人,把赵公子连同他搂着的妓子都丢了出去。
“唉呀!”
“愣着做甚,赶紧追啊!那是本少爷的马车!”
毋离挥着马鞭,马车发疯了一般冲出人群,往别的坊窜去。
大街两侧的房屋黑瓦上多了几道黑色的人影,快得人眼几乎看不见。
毋离张皇地看了下,手里狠狠地甩了两下鞭子,“大哥,有人追上来了!”
“我知道。”裴厌辞一直在看马车外面,抬起手臂,屏气凝神,对准一道黑影就发了一箭。
车顶突然传来响声,连带着整辆马车重重震了一下。
一个身穿破烂衣裳的杀手倒吊着从车顶探下身子,想都不想举刀就往车里刺。
“啊!”
随着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棠溪追五指成爪,扣住那人的手腕,反向一折,再一拖,那个杀手整个人都被拖进马车。
接着,她听到了骨头在肉里直接被捏碎的咯吱声。
棠溪追像是在伺候人一般,将他全身骨头捏了个遍,干脆利落,下手狠辣果断。等一切结束,他气定神闲地拿起一块布擦着手指。
马车里那个杀手横躺在那里,眼珠子暴突,喉咙里还有几丝嘶嗬声。
他还活着。
见裴厌辞一直在专心射杀车外的人,棠溪追拽起那人的后领,直接丢出了马车外。
裴厌辞听到马车震荡了下,好像碾压到了甚,收回目光看向里面的人有没事。
棠溪追坐在窗边,鬓角的头发都没有凌乱分毫。
“都不知道帮忙一下吗!”
“这边都盯着呢。”棠溪追笑眯眯地指着他这侧的窗边。
等人重新扭头看向外面,他睁开眼睛,举起食指,朝女人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她哪里还敢说话。
一辆马车从斜里穿了过来,直直撞向了他们的马车。
毋离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差点从马车上弹出去。
见那人抬刀就要砍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肥胖的身子灵活地一扭,鞭子朝对方甩了过去。
那人猝不及防,脸上直接多了一道流血的红印,显得整个人更加狰狞。
“完了完了,晚上要做恶梦了。”毋离哇哇大叫,又朝那人挥了几鞭子,对方早有准备,这回轻易就躲开。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裴厌辞扑了出来,抬手就射,那人直接应声倒地。
马车打横撞了一下路边的台阶,开始歪七扭八地往前跑去,反而甩开了人。
裴厌辞警惕地看着四周,脱离一般放下了手臂。
————
那位姑姑也是精的,始终不肯告诉那人是谁,只愿意指路,生怕裴厌辞知道后抛弃了她。
马车七拐八绕,一路驶过好几个坊,这才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宅院门前。
姑姑下了马车,敲了三下门,又敲了两下门,又敲了四下。
刚放下手等着里面的人开门,她手臂一痛,整个人“啊”地一声瘫软在地。
裴厌辞从他身后走近,拔了她手臂上的短箭。
瞬间鲜血从她的手臂汩汩流出,姑姑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你!”
“你是谁。”他将短箭抵着女人的脖颈命脉,平静地问。
“我跟你说过了。”女人疼得浑身发颤。
毋离抹了一把汗,抬眼时见到四周小巷中黑影绰绰,如于暗夜中行走的蜘蛛一般,慢慢出现了身影。
见到了他们脸上的半脸面具,他差点昏死过去。
裴厌辞看了眼从马车里出来的棠溪追。
几十个黑影齐齐单膝下跪,沉默而整齐。
“大哥,咱们又要进大牢了。”毋离咽了口口水,“你快用出你的美男计啊。”
“……”
怎么做小弟的,一遇到事就让大哥献身。
那女人也看了过来。
“你早就知晓本座的身份,何必面露惊讶。”棠溪追笑道。
宅院的门毫无所觉地打开,里面的人整齐地排列站着,显然也是早已蓄势待发。
一身褴褛的杀手从另一条街赶来,眼下七零八落,只剩下十几个人。
“拜见殿下。”杀手和院里的人,都朝女人跪了下来。
此刻那位女子,或者说大宇朝的二公主,脸上的惶恐和惊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的捉趣。
她眼神妩媚,仿若根根情丝缠绕。
“督公大人,你要与大熙开战么?”
第44章 算计 别碰我!
一轮弯月之下, 刀光剑影潜伏在黑暗之中。
宅院门口,一位少年如幽灵一般显现,手里提着的剑泛着青白色的光芒。
裴厌辞心中一凛, 身子不禁微微侧里, 对上那双桀骜而玩味的眼眸。
让人有点不舒服。
他不喜欢这个少年。
那头,棠溪追听到二公主的话, 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公主殿下这是要勾结外邦, 意图谋反?”
“怎么会。”二公主顾越芊左脸高高肿起, 手臂还汩汩流出鲜血, 形容狼狈, 却难掩脸上一颦一笑露出的风华, “本宫是大熙朝的贵妃, 与几位故友叙旧而已, 何来的勾结一说。不过, 督公大人若是要对大熙使节动手,这挑起两国战争的罪名, 你可担待的起?”
说着, 宅院里的人从地上站起,围在门口两侧, 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随时要动手的样子。
这些人到底是大熙人还是顾越芊豢养的死士都还难说, 只是住在鸿胪寺专门给外邦使臣落脚的馆舍中,这身份才变得棘手起来。
棠溪追脸上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却是抬手让扼鹭监的人退开。
裴厌辞松开抓着人的手, 沾血的短箭在指尖转了几个旋儿,收了回去。
顾越芊咳嗽了两声,见到不远处堪堪赶来的衙差正想悄无声息地逃走, 笑了一声,高声叫道:“替本宫向郑相问个好,今夜你们金吾卫的做派,本宫记住了。”
那些衙差是武侯铺,隶属于金吾卫,听到这话后,不禁进退两难。
“督公大人,也替本宫向父皇问个好,既然进京了,不见见父皇怎么说得过去。”
周围水泄不通,这些人想上前又不敢上前,顾越芊好笑地看着他们,最后恶狠狠地盯了裴厌辞一眼,捂着手臂进了院子。
那名少年深深看了眼裴厌辞,“你这年岁,似乎与我一般大。”
裴厌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跳上了马车。
少年眼皮掀了掀,反手将剑收至身后,贴着手臂,让人关了院门。
声势浩大的人马悄无声息地退回黑暗之中,街巷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马车里。
棠溪追掏出一方白丝帕,细细地为裴厌辞擦手。
裴厌辞闭着眼睛,“说吧,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甚怎么回事?”
马车剧烈地晃动一下,棠溪追上身猛地被踹倒在车厢地板上,下一刻,他的腰上跨上了一条腿,胸口压着某人的重量。
脖子抵着尖锐的刺痛,裴厌辞手上的血还未干涸,握着脏血的箭矢,嘴上带着浅笑,目光却是满满的寒凉杀意。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你算计我。”
棠溪追仿若没看到他的威胁,只是见他动了杀意,也不称“本座”了,无辜道:“哪来算计,我都没与你说过这事。”
没亲口跟他说过的事情,怎么能叫算计呢。
“大宇朝二公主,你怎么可能没见过,今晚却一个字也未曾提起,就瞒着我。”
“我入宫时已十三,那会儿才是个洒扫内侍,宫规森严,寻日里见不着真容。没过多久她就和亲去了,我更没机会见到她。前年她从大熙逃回来,连累大宇遭受战乱,陛下不待见她,一纸诏书直接让还在回安京路上的人直接去川西行宫了,从未有机会见到她。”
裴厌辞手里的铁箭逼近了一分,口息拂过他的唇鼻,仿若情人喃语,“关于二公主此次回京,你知道些甚?”
“大熙使节近来入京,与陛下商谈今年的朝贡事宜,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二公主秘密进京,陛下怀疑她想借大熙故臣之手向他施压,借此重回大宇朝廷。”棠溪追道,“从她带着死士入京开始,扼鹭监就开始密切监视大熙馆舍和使节的行踪。如今看来,陛下的顾虑没错。”
“她手上真有不利于太子的证据?”裴厌辞真正关心的是这个。
倘若有了这个,就能掣肘顾九倾,让他为己所驱使。
是以即使知道这女人看起来有些狡猾,他也奉陪一试。
“不知,不过,她这几日的确有尝试着与郑家府上的人联系,只是双方都很警惕,一察觉到有异,立刻调头离开。”棠溪追眼里划过一丝恶趣味,“我的监视,似乎让郑相以为公主殿下要将证据递交给我了。”
今晚那些衙役,一看就是受郑家的指使,想要在荒宅里解决掉顾越芊和她的属下。
“这么说,这是真的?”裴厌辞沉吟。
“很有可能。”棠溪追将见他心情平复了些,箭尖慢慢推离自己的脖颈,重新拿出一块干净的丝帕为他擦手,抓过他手里的短箭,指尖一翻,短箭在手里消失。
“顾越芊不是善茬,当初大宇势弱,她被迫和亲,最后能以敌国公主之姿混到贵妃位子,还能笼络一帮大熙朝臣为她驱使,差点推举自己儿子成为皇帝,绝对不能以寻常娇弱女子眼光看待她。她手里若有证据,也是和郑相谈判,绝对不可能交给他,我们还有机会。”
裴厌辞大致推出了事情的经过。
顾越芊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拿着不利于太子的证据与郑家接触,一边在大熙使节入京这个当口秘密入京,与其接触,都是为了靠他们的影响力,将自己从鸟不拉屎的川西行宫弄回安京。
只是她们一来安京,就被扼鹭监查探到,郑家和大熙使节不停受到监视,他们也没办法与其接触。后面郑家估计是受到了扼鹭监的诱导,误以为顾越芊打算把证据交给棠溪追,于是也想对其下黑手,直接除掉她。
从今晚那些武侯铺赶来的速度,以及听到动静后他们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来看,他们应该早就待命在不远处,就等着将她们一网打尽。
郑相欲置她于死地,扼鹭监不断监视,想联络大熙使节又没办法,顾越芊今日的处境其实已经到了绝处。
怎么就这么凑巧,只是来买个宅子,就给他遇着了这事,让顾越芊绝境逢生,成功与大熙使节碰头呢?
裴厌辞怀疑的目光重新看向身下的人。
棠溪追难为情地眨眨眼,从袖子里掏出张宅契,“今晚没捞到不利于太子的证据,给你一点小补偿,别生气了。”
裴厌辞摊开一看,就是他看中的那所宅子的宅契。
棠溪追已经把它买下来了!
他知道顾越芊一行就躲在那里,他也知道顾兴几人在看宅子。
甚都知道,然后把他卷了进来。
“还说没算计我?”裴厌辞举着宅契磨牙冷笑。
我箭呢,明明刚才手里还握着箭,刚好给这狗东西的脖子扎个对穿孔。
“买宅子送给你,这怎么能叫做算计。”棠溪追手指刚抚上他的背,就被他扭着腰躲开。
“别碰我!”裴厌辞没好气道。
黑沉的眸色泛起重紫色的涟漪,荒白的手再次朝他的腰背伸去,却又记着这人正恼着他,颤抖着忍在半空,虚虚停在上方。
“请你吃晚饭可以么,就当是赔礼了。”
“不用。”裴厌辞冷淡地从他身上下来,“我与督公没那么熟。”
棠溪追跟着爬起来坐着,身子慢慢靠近他,“陛下要我杀了顾越芊。”
裴厌辞神色淡漠。
“我跟了陛下多年,晓得他性子。今日我若动了手,日后他念起儿女的好,残害皇家子女的罪名就落到我的头上。”
裴厌辞眼神动了动。
棠溪追慢慢贴近,手臂从后面虚虚圈住了人,“小裴儿,我也难做,就想要一个搅局的人帮帮我。我们不是盟友么。”
他的嗓音慵懒中夹带着些许嘶哑,尾音微微上扬,饱含期待和挑逗,听得裴厌辞心肝一颤,有时候他都怀疑,这个阉人学了甚宫中的腌臜秘术,专门来蛊惑人的。
“现在事情办砸了,”他忍不住软了话音,“你还是免不了一顿责骂。”
“非我所愿,责骂的有限。”棠溪追虚搂着人,笔挺的鼻尖在他的耳后轻点勾连,慢慢滑到后颈。
裴厌辞浑身顿时闪过一丝机警,手撑着地,将跪坐的身子往旁处偏了偏。
这人何时到他近处的?他暗暗皱眉,却也没发现对方的小动作,便未多心。
“这事能不能翻篇了?”棠溪追问。
“翻篇?”裴厌辞脑海里飞速转着,“不是还欠我一顿饭么。”
棠溪追失笑,屈指敲了敲马车壁,“去宏图酒楼。”
————
裴厌辞下马车时才发现毋离早已不在,听棠溪追说,扼鹭监已经接手善后的事情,他的人都安全回去了。
两人进了酒楼,棠溪追带着他到顶楼三楼,上面房间不少,却空空荡荡,没甚人气。
“这是我名下的一家酒楼,饭菜尚可。”棠溪追打开门将他迎进去。
裴厌辞这才恍然,整个三楼只有棠溪追才能来。
房间宽敞的很,远处纱幕背后坐着一位琵琶女,两侧还有一群露腰的舞姬,见到两人先是行了个礼,这才开始。
酒很快上来,棠溪追坐在他的旁边,先自罚三杯酒。
裴厌辞也跟着小尝了一口,入口绵柔,甜爽清醴,咽下肚后喉舌回甘,比大宇的茶水好喝多了,干脆一整杯都喝了。
“喜欢?”棠溪追为他又倒了一杯。
“还行。”裴厌辞神色淡淡,没流露出喜欢,也没流露出不喜欢。
他心里嫌弃太子府下人的伙食差,照样顿顿都吃,棠溪追府上的饭菜精美可口,他喜欢的很,却也没多吃。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无需过分关注,更不能耽于此事,只要能维持住身体基本所需就好。
“以前可喝过酒?”
“自然喝过。”
“这酒可比得过你喝过的那些酒?”
“勉强吧。”裴厌辞今晚不断奔逃,此刻身子有些疲累,打了个呵欠,“不得不说,一家酒楼,能有这么好的酒,已算难得。”
门被敲开,掌柜的亲自带着一众端着佳肴的美婢进来,几十道菜摆满了一桌,又有四位美婢侯在左右,为他们俩布菜。
裴厌辞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合口味?”棠溪追看他动过的几样,眼里闪过沉思。
天南海北,各地的都有。
“尚可。只是身子乏累,没甚胃口。”他迷糊地眨眨眼睛,又喝了口酒提神,放下酒杯时,这才发觉不对劲。
身子很沉重。
他惊讶地看向棠溪追,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也怪自己,按说也是经历过多年腌臜事的人了,怎就轻信了这人!
裴厌辞两眼一闭,身子从椅上歪了下来,落入一个怀抱中。
第45章 骗你的 再不醒我的清白就要被你个死阉……
棕色的宽大袖子挥了挥, 雅间内所有侍女安静告退。
棠溪追将坐在隔壁的裴厌辞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一手环着他靠在自己的肩膀和胸前,另一只手拿着筷箸, 慢条斯地吃菜。
他将裴厌辞方才吃过的菜全都吃了一遍, 他没吃过的菜一个没碰。
拿过裴厌辞的酒杯,将里面的酒一口饮尽。
霍存适时出现在帘幕后, 恭敬地弯着腰。
“义父, 隔壁房间已经备好。”
棠溪追没有动, 手里悠悠转动着酒杯, 若有所思。
“你说, 世间何种酒, 会比宫廷里最上乘的金玉液还要好喝?”
霍存心中疑惑, 道:“恐怕没了吧, 裴总管不喜欢这酒?”
棠溪追看向怀里的人, 酒劲将那张瓷白的脸催发得红熟滚热,粉色的唇越发水润饱满, 随着绵长匀缓的气息散发着淡淡酒香。
没了往日的凌厉气场和傲宇锋芒, 此刻就是一个蜷缩在他怀里睡得酣甜的少年。
棠溪追舔了舔嘴唇,眸光越发泛紫。
————
裴厌辞感觉自己做了一个诡异悠长的梦。
梦里, 他成了一条岸上的鱼, 一个黑影走了过来, 用脚踢了踢他。他努力挣扎也没办法制止,那只脚开始翻动着他的身体,来来回回几次, 似乎被品头论足挑拣了一番,嫌弃地指指点点。
这人还真是胆大,连孤都瞧不上。
他挣扎着, 终于,沾着了湿润的水,如卸重负一般,只感觉浑身清凉舒爽,那道黑影却化身成一条八爪鱼追到了海里,触手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裴厌辞呜咽一声,睁开眼睛,混沌中感觉到眼前真的有个黑影。
他失声叫了一下,声音却被堵在喉咙里。
唇上贴着两瓣湿热的柔软,一条灵巧的舌头撬开他浑噩的牙关,接着,他感觉到一口清凉酸甜的茶汤灌了进来。
“呜……”裴厌辞挣扎了下,那点力气很快被镇压,无论四肢如何扭动都挣脱不得半分,只能认命地仰头,被迫咽下棠溪追嘴里的东西。
他的手死死揪着棠溪追上臂的衣袖,手背绷紧,隐隐冒出几条青筋,似乎在苦苦忍耐着甚。蓦地,那只手重重地颤了颤,想要复抓向衣袖借力,越发无力地垂下。
那张唇离开他的嘴,轻啄着他的下巴,颌骨,一路向下,顺着敏/感的颈肉,带着湿热浓稠的轻喘,将他的喉结包裹,浅啜一口。
裴厌辞整个人要不行了,又软又晕,酥酥痒痒的感觉从那张作乱的唇四下蔓延开,四肢百骸像是被蚂蚁啃食一般,脑海越发清明起来,身体却越发钝重,只想懒懒地躺着。
心底升起一股渴望,如同濒死的鱼,想索取更多的水。
没想到棠溪追停下了。
他抱着人,见他睁开了眼睛,搂着人躺在他身边,一脸饕足地浅笑道:“醒了。”
就知道是你。
“再不醒我的清白就要被你个死阉人糟践了。”裴厌辞没好气道,声音带着刚醒时的鼻音,咕咕哝哝的暖懒,“枉费我看你有赔罪的诚心,勉为其难答应跟你喝酒,你竟又算计我。”
“这话冤枉我了。”棠溪追抱着他软韧的腰肢,他身上清浅的体香被酒热一激发,更加醉人,“你自己不胜酒力,两杯酒就把自己喝晕了过去,怎反赖上本座了。”
“难说你是不是故意拿后劲足的酒与我。”
“这倒是真的,”棠溪追大方承认了,“还套出了你不少话。”
裴厌辞目光一顿,复又漫不经心一般问道:“甚话?”
没想到棠溪追对他的身份这么执着,他都快忘记了,当初他是拿自己身份来勾起他兴趣,借此达成与他的合作。
“这个么,”棠溪追拉长了语调,吊足了他的胃口后,道,“你说你不是大宇人。”
裴厌辞眼里划过一丝烛光的暖橙,“笑话,我不是大宇人,那来自哪里?”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飘渺而嘶哑,充满探究的眼神不放过他脸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它已经……即将覆灭,你在力挽狂澜,却无济于事。”
裴厌辞脸上的漫不经心收拢了些,避开他的目光。
“我说的……是我的家人,你知道,他们全都获罪了。”
一种名为国力衰微的罪。
天子早崩,奸臣当道,蠹虫啮朽木,妖邪分病躯。几百人的欲壑难填,最终连累的是天下数百万百姓。
“我的努力,并非无济于事。”裴厌辞纠正道。
只要多给他几年。
“所以你现在,还在为此不断奔走。”
“一个新的开始罢了。”裴厌辞道,“我没那么高尚,更多的是为自己。”
“是啊,你说,你本该在明台之上,受众人仰望。”
裴厌辞神色一顿,脑海里不住地翻涌着情绪。
他真的在酒醉期间说出来了?借尸还魂一事谁信?棠溪追会如何做?以此为要挟,还是攻讦?
“不过醉话而已,谁不想往上爬,功成名就,受人敬仰。”他目光清明,一笑置之,笑意却未及眼底。
“不一样。有些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即使曾经烂如泥沼。”
裴厌辞嘴角衔着凉薄的笑意,眼里浮起点点杀光,“所以呢,你害怕么?”
从来该害怕的,都是别人。
因为此刻躺在你身边的,可能是一具被异界灵魂占据的尸体。
棠溪追注视着他的神色,倏尔勾起唇角,伸出食指,轻轻刮蹭了下他的鼻梁,“骗你的。”
裴厌辞怔愣了下。
他眼里闪过捉弄成功的促狭,“胡乱编几句话,没想到完全诓骗不了你,还想着能从你嘴里套出点话,嘶……”
他腰侧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头。
“放手。”成日不干人事的狗东西。
他就是醉了,脑子迟钝,才在这听他胡乱瞎扯。
身子被人抱着,手脚伸展不开,实在热得黏腻,他推了推人,方才那一吻的后劲还没从指尖消散,软绵无力地动了动,一点用处都无,反倒激得腰间两条手臂勒得更紧。
“你方才往我嘴里灌了甚?”他砸吧了下嘴,还留有酸甜的味道。
他怀疑自己身体软是因为被灌了药。
“醒酒汤。你死活不肯喝,就只能用嘴喂你了。怎么,怕我给你灌毒药?”
“毒药是女人的手段,你不会干这种事。”
“你倒是了解的很。”棠溪追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防备心这么重,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天天想着别人会谋害你?”
“所以我睡着的时候你最好不要靠近,”裴厌辞冷笑,“小心我一刀砍了你。”
“那可有点棘手。”棠溪追轻喃着,贪恋地看着他凸起的喉结,眸光晦涩。
“棘手甚。”裴厌辞眸光微眯,却只能看到他雪白的额头和挺峭圆润的鼻尖。
“天快要亮了,你该回去了。”他放开了人,下了床榻,走到梳妆镜前,将几不可见的凌乱发丝重新梳好。
裴厌辞跟着坐了起来,酒劲还没过,脑袋有些昏沉,终究还算喝得少,不至于路都走不稳,见到旁边果真放着一碗汤,他端起来闻了闻,是酸甜的味道。
“就是醒酒汤,别那么多疑。”棠溪追从镜中一角看到了他的动作,“本座害你能图甚。”
“那说不准,没准你就喜欢我这样貌呢。”裴厌辞骄矜道。
督公大人冷哼着撇过脸,“又干又瘦,看着眼疼。”
裴厌辞才不管他话里的厌嫌之味,他对自己的样貌有信心,甚至有时候利用这个让别人卸下心防。
是这阉人没眼光。
他犹豫了下,还是没喝剩下的醒酒汤,整了整不算凌乱的衣衫,起身去桌边给自己倒了两杯凉透的茶水漱口。
眼见坊门差不多该开了,便潇洒地摆摆手,与棠溪追告辞。
“小裴儿。”
刚欲开门,裴厌辞听到身后一身叫唤。
棠溪追坐在梳妆台前,转过大半个身子看向门口。
黄铜镜里是一团不可名状的朦胧黑影,扭曲而模糊。镜外,残烛熹微,只能堪堪勾勒出他的脸廓和高隆的眉骨和鼻尖。
他的眼睛和大半身子都浸在拂晓前最深沉的昏暗里,裴厌辞分辩不出任何有用的情绪。
“我用嘴拿醒酒汤渡给你,你觉得脏吗?”
“方才漱嘴,只是渴了。”他马上联想到刚才,解释了一句。
以及不知道这人到底有没有下药,茶水也就不敢咽下去。
他防备着人才是真。
“那上回呢?”他抬起脸,就算身形背朝窗户,仍能看到黑沉的眸子里闪现着稀碎的光,以及视线的锐利。
“在马车里?”裴厌辞道,“我亲你一回,你报复回去,也算扯平了。”
他没感觉到马车里那个吻有任何情/欲在,更像是争锋相对的回礼。
连身子起了反应都是熏香闻多了的结果。
“可我放你离开,你又为何折返?”
“还能为何?想回去便回去了。”
“只是这样?”
“你怎总问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他有些不耐。
棠溪追沉默了。
“那晚来伺候我,非你所愿。”半晌,他道。
“可你当时看起来情绪不对。”
一如现在。
他难得袒露点真心,当时的确没想太多。
坐上另一辆马车离开的瞬间,那些阴谋,算计,利用,他统统都想不起来了。
脑海里只剩下棠溪追捂住脸、沉默地躺在那里的样子。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那样离开,可能会让他伤心。
“只是这样?”
因为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所以就算非他所愿,离开了之后,又决定回来。
“还能为甚?”裴厌辞摇头叹道,“现在想想,简直后悔死了。”
棠溪追浑身僵硬在了凳子上。
“骗你的。”
裴厌辞笑了起来,带着无所谓的漫不经心,以及自负的傲气。
“别太看得起自己,也别太轻贱自己了。”
“你和太子他们,没有甚不同。”
第46章 举荐 你看甚呢,这么入迷
新的一天开始了。
裴厌辞随意从街角挑了家商铺, 点了几张羊肉胡饼合着一碗粥,白粥里加了牛奶,中间撒了一撮胡麻, 热气腾腾的, 就着抹了香油和豆豉烘烤而成的胡饼正好。
几个大羌打扮的人挑着扁担四处叫卖,在一群圆领窄袖袍服和襦裙之间, 时不时冒出一两个结伴而行的白皮大汉和蒙着脸牵着骆驼的外邦商人。
等他吃完, 又找老板买了十几张胡饼, 用油纸包着, 去左右隔壁铺子称了几斤果脯蜜饯、十几斤烧鹅肉、三壶好酒, 又买了几副内外伤药, 这才去了辛海的客栈。
见崔南和顾兴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都无大事, 他放下了东西, 把宅契拿出来,告诉辛海可以动工修葺了。
宅子不用如何捯饬, 就是翻新一遍, 只求尽快让那些落榜的书生住进去。至于酒楼,裴厌辞也无心再讲价钱, 让辛海陪着他去找酒楼老板, 直接把二十万文的飞钱给他, 当场买下了酒楼。
他带着辛海逛了一圈,教他如何将酒楼改造一番,眼看半日时间过了, 他问:“那些艺妓杂耍的找得如何了?”
“按照你的要求,找那种姿色不甚很好,或者年老色衰, 但声色不错的,一找还真不少,都说定了。”辛海艰难地吐着声音道。
“行,过两天我让毋离给你送个戏本子,到时你让她们先编曲,看看成效。”裴厌辞道。
“至于街边的杂耍木偶,我留意了一番,这个不难,不用专门找那些江湖人。”辛海道,“细看了几场,我已经学会了。”
“哦?”没想到他还有这本事。
细想一下也对,辛海人称盗圣,除了极好的轻功外,听说使了一招极好的夺龙探花手,单单靠几招暗器就能制服剑棒见长的崔南和顾兴,其中这手上功夫定然比旁人强不少。
“那我去牙行那里买些机灵的孩童,你带着他们练练。”裴厌辞道,若是直接买人来训练,那就更好了。
两人又去了牙行,牙人都认识裴厌辞,一见到人就笑得见眉不见眼。辛海别的不看,就瞧他们的手,手指修长有力的就行,裴厌辞却是喜欢模样好的,单瞧着就赏心悦目,两相结合筛选一番,一连定了十几个,就等着过段时间装修结束就送到宅子里。
他又给了辛海一笔钱,用于修葺改造和购置木偶家具,因着头一回做,样样都要求苛刻,当然也省不了三人的跑腿钱。
辛海三人见他大方,欢喜无比,互相推搡了下,最后年纪最小的崔南开了口,“裴总管,我听毋离叫你大哥,以后我们三个也认你做大哥,如何?”
裴厌辞失笑,“我又不混江湖,要做甚大哥,何况我年岁比你们小,诸位哥哥还是按照年岁来排辈分吧。”
三人都不同意,“学识能力不分年纪。”
“我们都是江湖人,讲究的就是个义气,别的不说,你当初帮我们逃脱张怀汝的追杀,这份恩情足够你当我们大哥了。”
一再推让下,裴厌辞不得已承认了。
“大哥。”三人齐齐抱拳。
这算是正式要跟随他。
“既然你们非要叫我大哥,我也得为你们的未来考虑。”裴厌辞心里早就有了划算,此刻开口道,“辛海三十多了,喉咙还受了伤,以后在戏院里帮我看场子行。你们两个才二十多岁,一身剑法和棍棒武艺,我看比军营里的一些将领都强上许多,怎么也不好虚度年华才是。”
“不是不想,而是现在的兵啊,都成世袭的了。”顾兴苦笑道。
大宇分为十道,一道设一位观察使,基本形同虚设。道制之下,便是二十四都督府,两百又二十六州,一千五百七十三县。每州设有一统军府,统军府负责招揽及训练当地士兵,并不受州刺史管辖,但都督有权能调度军队。
统军府内的士兵有单独一套军籍,战时为兵,平日里与其他百姓一样耕地种田,他们能够免除一定的税赋徭役,与之相应,他们必须世代出丁填补伤亡的空缺。所以那些军户的子孙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从小就培养军事作战能力,这制度为大宇提供了很多优秀的兵士,铸就了大宇如今的安稳太平的局面。
但这制度也有不足之处,因为是世袭,有些军户在一代代传袭中没落了,一些质量差的军士仍然被召入伍。而非军户的良才想要入伍参军,建功立业,除非有校尉以上级别的军士推荐才行。
如崔南顾兴之江湖莽士,纵然有一身本事,也难以入伍。
“眼下咱们不就有认识的人了。”裴厌辞笑道,“姜小将军得胜归来,这官职身份在朝中可能轻了点,但是为你们写两封举荐信给地方的统军府,这还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
顾兴和崔南互相看了看对方,脸上止不住笑意。
他们昨日见到姜小将军时,其实就有想过这茬,但是他们跟裴厌辞其实说不上多熟,只是拿人银子跑腿办事的点头之交,何况之前还受了张怀汝的命令想要除掉他,这天大的人情他们就算想欠,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帮忙。
没想到裴厌辞主动提起这事来,这真是意外之喜。
“多谢裴大哥。”两人弯腰行礼道,这句比刚才真情实意得多了。
裴厌辞摆摆手,“都是兄弟,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只盼着二位兄弟日后在军中好好发挥自己的一身本事,好挣出一份功业来,我和辛海兄弟也能跟着沾光。”
崔南不敢托大,“到姜小将军那种身份地位咱们自是不能比,至少多结交几个人,日后大哥若还想介绍人当兵,咱们在军队中也能照应一二。”
“那感情好,”裴厌辞要的就是这句话,“我这边去找姜小将军,不日二位兄弟应该就能离京,至于戏院的事情,就得麻烦辛海兄弟了。”
“好说。”辛海也很开心,军功对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而言,是最容易跨越阶级的手段了。而且他很乐观,有姜逸的举荐,崔南顾兴怎么也不可能从普通的士兵开始当起,且更容易得到上司赏识的机会。有这层关系在,他们出头指日可待。
裴厌辞与三人交代了一番,又买了一些礼品药材去了姜府。
本来是想递了拜贴之后过几天见面,门房听到他来,禀报了之后直接将他迎了进去。
裴厌辞以为他正好没事,却见小厮带着他一路穿过长廊和庭院,到了一处宽阔的演武场。
场上,姜逸正和一人在厮杀,长剑这等君子之器被他使出古朴雄浑的霸道气势,看着单薄瘦削的人却是以力量破局。
另一人看着也年轻,身穿黑袍,头发一把梳在脑后,用黑冠竖着,发丝随着他灵巧的身姿不停变换而飞扬,手里拿着一柄红缨枪,在他手上能使出花来,一点也不显得笨重,眨眼间枪头铮鸣间已晃出几十个重影,带着雄浑气势往姜逸面门刺去,狠辣无比,丝毫不留情面。
姜逸看着也慌了一下,却是很快镇定下来,不躲不避,将剑横于身前,准备生生抗下这一击。
点与面相撞,轰鸣之间,一双凌厉鹰眸从银白雪亮的剑身一晃而过,只听金石碎裂之声响起,那柄剑从枪尖断开。
姜逸忙将断剑脱手甩开,回身去拿兵器架上的长刀,只听一声尖叫划破院子,小厮吓得愣在原地。
断裂的剑柄那段正朝他飞去。
裴厌辞忙扯着吓傻了的小厮往自己这边后退,眼前却突兀地出现一道人影,一枪挑飞了那剑柄。裴厌辞被那枪尖的寒芒所摄,一个没注意,脚下被绊,就要往旁边摔去。
眼前一暗,接着,他感觉到腰间传来一股阻力。
一条手臂稳稳地搂住了他。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裴兄弟,你没事吧?”姜逸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对不住对不住,方才只顾着打斗,忘记了旁边还有人。”
“我没事,那剑柄不是朝我来的。”裴厌辞只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下,很快恢复镇定,推了推对方的手臂,“多谢。”
那手臂纹丝不动。
他暗暗皱眉,“麻烦……”
“哦!”那人好似这才反应过来,忙松开手。
姜逸见小厮也没事,打发他将裴厌辞带来的东西拿下去,拍了拍黑袍青年的肩膀,“还好你反应快,今天要是伤着人了,那可就罪过了。”
“你府上有贵客,我不便打扰。”裴厌辞道。
“这有甚方便不方便的,我就是烦你们安京人的这一套。这不,刚好可以认识一下。”姜逸指着对面道,“这位是太子府的总管,裴厌辞。”
“这位,”他又拍了拍白袍青年的肩膀,“我过命交情的好兄弟,也是大宇的五皇子,上柱辅国大将军,骐王殿下。”
顾万崇。
棠溪追要扶持登上那位子的人。
一瞬间,裴厌辞想到了这个,复又认真端详起眼前的年轻人。
顾万崇长着一张英气端正的脸,棱角分明,目似寒星,眼神锐利如刀,此刻小麦色皮肤上凝着几滴晶莹的汗珠,顺着鬓角流到颌骨,欲坠不坠。
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上没上过战场,那双拿长/枪的手骨节分明而有力,覆着厚厚的茧子,仿佛带着沙场飞扬的尘土与血腥味,又莫名地让人觉得沉稳可靠。
只是瞥了一眼,裴厌辞心里便有了初步的定论,便不再管他,转而对姜逸道:“不打扰你们的兴致,我就与你说几句话。”
姜逸跟着裴厌辞走到一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是太子殿下的人,五殿下和扼鹭监走得近,是不是见到政敌,让你不舒服了?”
“你难道不是太子的人?”裴厌辞玩味地笑了一声。
姜逸顿时有些尴尬,“我就欠他一个人情,但五殿下……”
“扼鹭监抓你的时候可没有说你是五殿下的好兄弟。”
“当时万崇他还没回京,他们不晓得我们的关系。”姜逸道,“都是为朝廷做事,为甚一定要分你我,把事情做好不就完了。”
“你这想法倒是与我不谋而合。”裴厌辞笑了下,又顿时谢去,“可惜。”
姜逸知道他在可惜甚,不由也叹了一口气,“说吧,这次来是为了甚?”
他有种背叛好兄弟的感觉,但这又没办法,这种心让他想装鹌鹑,能拖过一日是一日。
裴厌辞坦诚道:“这次来不是为太子的事情,是为太子府的事情。”
他将张怀汝迫害辛海三人的事情说与他听,末了道:“这两个的情况你昨晚也瞧见了,遇着那么多死士都不落下乘,他俩若就此埋没,实在可惜。”
“好说。”姜逸也是爽直惜才的性子,昨晚打得酣畅淋漓,之后还一起喝了酒,与两人也有了交情,想到不是太子吩咐他办事情,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马上应下,“我这就给你写两封举荐信。”
不多会儿他就写好了,裴厌辞拿着举荐信满意地离开。
姜逸还记得院子里的人,出了书房,朝顾万崇走去。
“咱们继续……你看甚呢,这么入迷?”
他顺着目光看去,刚好瞧见裴厌辞在檐屋中即将消失的笔直背影。
顾万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清明一片。
第47章 王家 本宫为你画一副肖像,如何?……
裴厌辞重新回到太子府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才刚从后院小门进来,就听到迎着他的仆役小声地诉苦。
“裴总管,你上哪儿去了, 昨晚殿下就找过你, 今早还没瞧见你人,那位脸色特别可怕。”
他昨天跟其他管事交代了声出门, 本来打算傍晚回来, 就没跟顾九倾说, 他也不是个爱管底下人行踪的主子, 只是昨晚遇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也就耽搁。
“眼下殿下在哪儿?”
————
裴厌辞进书房时, 顾九倾正在泼墨作画。
窗下光影疏漏, 倒映在霜寒玉砌的脸上盈盈摇曳, 透骨生光。清明节刚过, 晴天的日子多了起来,身上的衣裳也开始单薄起来, 此刻他只穿着一件斜纹白罗家常宽衫袍, 腰带都未系,松垮的领口隐约露出骨健刚硬的锁骨。
“殿下。”他行了个礼, 抬起头时, 见到顾九倾仍低头作画, 满头乌丝披散在肩背上,只有两鬓束于脑后。
太子殿下低着头,鬓前的碎发遮挡了他半张脸, 骨节分明的指节稳稳地抓着毛笔,不带一丝犹豫地在纸上游走,不一会儿, 两株金蕊蓝芯的白兰在嶙峋石缝间野蛮挣脱束缚,肆意生长。
他漠然地审视了一眼,不甚满意,瞧多了心底生厌,没了那般多耐心,放下了毛笔,不想继续,手却被抓住了。
裴厌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边。
“殿下怎这般不小心。”
他抓住顾九倾的手,拿出昨日棠溪追为他擦拭血渍多出来的干净帕子,将溅在他手上的绿色颜料汁擦干净。
顾九倾低头,见他擦得认真,心底的郁气莫名消散了好些。
手心拂过帕子丝柔的绵软,搭在他掌根的手指温腻暖热,修得齐整的指甲泛着粉意,浑似凝冰蘸霞,全然不像一个下人的手。
“你这两日去哪了?”本来打算诘问的口吻也缓和了不少,“可是府里住得不顺心?”
裴厌辞低头擦拭着他的手,问他去向是正常,可怎么会问他在府里住得顺不顺心呢?常人若是见下人不见了,应该问去做了甚事。
“昨日小的去买宅子了。”
“买宅子?”顾九倾虽是疑问,眼里却毫无意外之色。
果然,这人已经知道了,故意问他,就想看他有没有隐瞒。
“你想搬出去住?”
“小的是殿下府里的总管,能搬到哪里住?不过是想着好容易从手底下人那里得来一笔钱,不如买个宅子租给别人,以后好收租金,也好过一笔死钱烂在手里。”
昨日他和姜逸满城跑,顾九倾若是想要了解他的动向,肯定容易掌握,至于有没有发现他与棠溪追一起,裴厌辞有些忐忑,顾九倾到底知不知道呢,还是等着他自己坦白。
有一瞬间,他记起棠溪追说的,他感觉他俩像在偷情。
不得不说,还真有点像。
背着自己名义上的主子和他的政敌搅和在一起,怎么不算偷了。
“你倒是爱财。”顾九倾不由得神色轻松了些,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又慢慢正色起来,状似关心地问道,“昨夜西市附近的几个坊闹腾的很,你应该没在那附近吧?”
“就在附近,还见着了二公主殿下和棠溪追。”昨晚他碰见了那么多人,见到棠溪追的事情不可能瞒得过别人。
顾九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二公主怎么会在京城?”
“不晓得,小的宅子瞧得好好的,就遇着这两伙人了。他们在厮杀搏斗,反倒小的和姜小将军遭了殃。”裴厌辞一脸晦气道,“似乎其中还掺杂了受郑家指使的人,公主殿下挟持了小的,可能以为看在殿下的面子上,郑相的人会识趣离开,哪里想到那些人压根没当回事。”
他可是当成太子府的人被挟持的,郑家人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不就不卖他顾九倾的面子。
别说郑家人,这么一看,顾越芊也没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短几句话,裴厌辞就让顾九倾对郑家和顾越芊有些微词。
但也只是有一点不满。
“你可有受伤?”顾九倾神色有些紧张。
昨晚场面混乱,他显然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反倒更关心他的伤势。
“小的没事。”裴厌辞这才感觉到这人对一个下人的关心有点多了。
即使他现在勉强算是顾九倾的心腹。
之前自己从棠溪追那里受了伤,他紧张的很,三不五时的问候和送药可以说内疚,这次又是为何。
他见这人手上干净了,便要收回自己刻意制造出来的讨好和关切。
顾九倾下意识将他的手攥紧。
裴厌辞低头瞥了眼,再抬头时,看到了顾九倾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和错愕。
显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做。
顾九倾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两声,又觉得这样欲盖弥彰,僵硬地卸了手上的力道。
手心顿时有甚溜走了。
他垂下手,无人察觉的宽大袖口之下,手指痉挛般地颤了颤。
裴厌辞将手收了回来,见眼下气氛有些尴尬,转了话题,笑道:“这画笔锋刚锐,兰花姿态稳健娴雅,昂首盎然。最好的是这兰叶,存了些许怒意在,反倒更加肆野。”
顾九倾作画时仍带着对裴厌辞的些许不满在心里的,此刻不好的情绪在他眼里反倒成了点睛,没忍住勾起嘴角,“没料到你竟是懂画的。”
和裴厌辞聊天总是这么让人愉快。
不知想起了甚,他道:“本宫为你画一副肖像,如何?”
这提议让裴厌辞不由得怔愣了下。
“这不好吧,小的只是……”
“本宫都不觉得,你又何必顾虑那些,”顾九倾因为自己一时兴起的念头变得兴致勃来,“刚好有点事交代与你,你坐那别动,就听本宫说。”
裴厌辞只好慢吞吞地上了窗边的长榻,侧身跪坐着,抬眸看他。
“殿下让小的做甚?”他好奇地问道,“可是东宫的事情?”
“身子太僵硬了,在本宫这你莫拘着,就当平日里与友人聊天。”
这太子有点难伺候啊。
裴厌辞心里不愿配合着这事,干脆也不管了,怎么舒服怎么来,手支着头,靠着枕垫,侧躺着看向他。
顾九倾见他如此放松,甚是满意,开始铺纸,提笔,时而琉璃般不含一丝杂质的黑褐色眼眸凝神望着他,时而低垂眼睫,凝神专注。
“殿下想说何事?”裴厌辞见他半天不开口,催着问道。
正事要紧晓得么。
顾九倾有些不想在此时提及政务,但还是开口道:“你可看过东宫属官的名册?”
“看过几眼。”
首当其冲的是三师三少,都是朝中快要致仕的老家伙兼任的闲职,那日随棠溪追离开前他瞄了几眼,这些人连来都没来。
其次是太子宾客,詹事府,以及左右春坊的官员,最高主事官能到正三品,当然,手里有多少实权还得看太子和天子。
棠溪追曾向他透露过的王顾,就是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在顾九倾跟前算得上很有话语权的一位人物。
这样的人背地里听命于棠溪追,裴厌辞想想就觉得有趣。
“里面有一个人你多留意,最好是这几日帮本宫去府上拜访一趟。”顾九倾道。
“谁?”裴厌辞脑海里最先想到的就是王顾。
“王灵澈。”
一个陌生的名字。
裴厌辞回忆了下,“那位太子舍人?”
右春坊太子舍人,一个六品小官,在安京一抓一大把。
“是。”顾九倾的声音舒缓却不失杀伐之气,“同时,也是琅琊王氏的长房嫡子,未来王家的家主。”
裴厌辞正色起来,“殿下是想获得王家的支持?”
“没错,”顾九倾勾起唇角,“王家在世家中资格老,实力较郑家也丝毫不逊色,若能得郑王两家一同支持,其他世家自不在话下,到那时,本宫何惧于阉党。”
阉党与世家一直存在利益冲突,两方总不对付,但拥立下一任皇帝登基,风险太大,对于已经存续了好几代、家族底蕴深厚到皇家都轻易动不得的世家而言,没有中立来得划算,除非像郑家那样想更上一层楼的,那不必说。
“小的这几日准备准备。”裴厌辞一口应下。
“但有一个问题。”顾九倾笔下画了好一会儿,待重新沾墨时,他才继续道,“王郑两家,有些不对付。”
……他就知道。
“有多不对付?”
“不死不休的死敌。”
“……”你在异想天开。
但身为优秀且有能力的心腹,是不会质疑上司的任何决定的。
哪怕是个愚蠢至极的想法。
顾九倾没听到他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停了笔,满意地看着桌前画上的人。
“昨日有臣子谏言,欲改革田地税收,此举利国利民,却遭到扼鹭监阉党一派强烈反对。本宫瞧着陛下本有意改革,却也遭不住棠溪追的咄咄逼人。本宫欲借此事,搓一搓阉党锐气,你觉得如何?”
“殿下为天下苍生着想,乃天下百姓之福。”
“王家也与本宫的想法不谋而合。”
“小的一定将殿下的想法传达给王舍人。”
顾九倾笑了,如最圣洁的雪山上初初融化的山泉。
“今日的山兰图,你等会回去的时候带上,改日合着礼品,一并带给王灵澈。”
第48章 税赋 朝中无钱,边关无军,国之危矣……
当朝太子的墨宝值多少钱不知道, 单只看对方给自己画的画,裴厌辞还是挺满意的。
顾九倾左看右看,也满意得不得了, 道:“两幅画都拿去装裱, 回头拿回来。”
“小的这幅画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只是一张纸多寒酸。”
“好吧。”裴厌辞答应道,卷了两张纸, 吩咐毋离去城里找家好点的装裱铺子给画装裱。
交代完事情后, 他带着无疏去了一家酒楼。
越停从太子府出来后, 本打算出去游历一段时日, 待戏院开张后再回来, 没曾想刚出门就遇到小偷, 偷了他的玉佩不说, 没几天又碰到了山匪, 被抢了盘缠后, 这两日刚灰溜溜地回京了。
无疏嘴上笑话他,实际上担心的很, 裴厌辞正好有事找他, 便捎带着他一起去了。
酒楼雅间内,越停神色看起来还不错, 只是消减了些, 想来短短几天没盘缠的日子, 让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吃了不少苦头。
无疏看到他这样子,顿时不留情面地嘲幸灾乐祸起来。
“越大少爷这是怎么了,嫌平日里自己吃得太好, 给百姓们见见世面,顺便接济他们一二?”
“几日不见,你是被厌辞和毋离这俩货带得越发没规没矩了。”越停尴尬不已, 只能板着脸教育道。
“人没事就算好的了。”裴厌辞把两人隔开,笑道,“能落草为寇的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
越停摸摸鼻子,“哪里晓得如今匪祸闹得如此厉害,六七年前我带着两个小厮出门,一路从淮南走到漠北,压根就没碰见过一个匪徒,现在想来真是让人怀念。”
“漠北有何好的,都是沙子。”无疏眼底生出向往,嘴上却不饶人。
“我在那里骑骆驼,喝着西域美酒,塞北的夕阳尤其壮丽,还有恢宏的荻岚古城,城主和我还是忘年交,临走时特地为我留了壶酒,让我下次去的时候喝。可惜,后来大熙抢了邬、郃两州,咱们去那的路也断了。”
“大熙看起来不像是胡人蛮族的样子?”裴厌辞想起上次在馆舍中见到的大熙使节和他们的手下,与大宇一般无二。
“嗨,这事我都晓得,厌辞哥你孤陋寡闻了吧。”无疏吃吃笑着,傲气道,“大宇和大熙,本是同根而生,一百多年前,当时还叫做大晤。后来王朝衰落,天祈三十五年的时候,大宇太祖揭竿而起,同一时间,大熙的太祖也号召天下豪杰跟随。经过十几年的乱战,大晤朝分裂为七八个国家,后来我们和大熙慢慢强大,吞并了周围小国,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宇。”
“但是吧。”他叹了口气,道,“前面几位先皇在位的时候,大宇丢了不少地,比如一直没要回来的十七城,还有边域二十三州府,全都在大熙手上。”
“都是前朝的事了,咱们当今圣上贤明勤勉,所以咱们才能过上安康太平的好日子。”越停感慨道。
“你说的安康太平,就是匪盗横行?”裴厌辞揶揄道。
“一码归一码的事情,他们不思进取,选择落草为寇,与陛下何干。”越停不赞同道。
“若是耕地种田能养活自己,谁愿意去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是不是这个?”
越停沉默了。
“目前朝中施行的田地税收是怎么规定的?”裴厌辞问出了今日来此的目的。
他身份尴尬,对朝中政事多有不熟,顾九倾不可能跟他讲这些,他接触的圈子多是仆役小厮,眼界有限,顶多加上布衣粗人拼杀出来的姜逸,但问他还不如问太子府的门房。
越停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让他能够更好地了解这个大宇朝。
当初没设计让他与方鸿春见面,导致最终顾九倾还能逢生,一方面他看到了无疏对他的亲昵依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能够相对客观阐述朝中局势的人。
“均田制,也就是按照每户人丁多寡来分田,每个人丁分得的田地都一样多,”越停喝了口酒,摇头晃脑,仿佛与有荣焉,“真正实现耕者有其田,此乃我家先祖于开国时立下的税法,连募兵制都与其挂钩,这才成就了大宇在周边群国中的赫赫威名。”
“除了大熙。”无疏吃到一半还不忘补一嘴。
裴厌辞细聊了此法的内容与实施,一番询问下来,他也了解了个大概。
越停见他终于没问了,反而在沉思 ,道:“你问这么细做甚,怎么,有人要动此法?”
“是。殿下觉得,此法已经不再适用于眼下了。”
越停顿时沉下脸来,“简直胡闹!他才刚接触政事,怎么可以如此胡来,动摇田地税收,这是动摇国之根本!”
“我也觉得,此法,的确得改。”
“你一个下人,毋要妄谈国事。”
“均田制在开国时适用,因为百姓分到了自己的田地,公平公正,调动了他们的热情,这才让粮食产量大大增加。但是,大宇开国已有百余年,人丁早已翻了数番,大宇国土不但没有随之增加,反而被大熙夺走了不少,倘若开国时一个百姓能分到三亩田地,现在新增的人口呢?他们能分到甚?哪来多余的地分给他们?你能确保他们分到的亩数和开国时的一样?恐怕连一亩地都没有。而纳税定额,少地者与多地者交同样的税,这让他们怎么过活?”
裴厌辞慢慢地与他分析着。
“其次,百余年前百姓分到的地,自然多数都是良田好地,百余年后,那些好地早已被瓜分占据,新增的人口分到的地能有多好?地里的粮食作物产量不喜人,手握贫瘠田地的人家凭甚与拥有良田的人家交同样多的税?”
越停冷笑,“一户百姓若有人丁减员,随之相配的田地便减少,若是绝户,田地直接收归官府,重新分配给别人。除了世家,你觉得哪户平民门户能绵延百年之久?好地与坏地,地亩增减,都是流动的。”
“是啊,你也说了,除了世家。”裴厌辞道,“地属天子,民租其耕。倘若无减员,不绝户,地少者、地贫者难以承担如此重的税赋,不能买卖,便只能将地租给别人,谁有实力租地?只有世家。”
“世家租地,又非强占,都是有给租金的。”越停不服气,此刻,他不禁以世家的身份来与裴厌辞辩驳,“百姓得到的租金足以缴纳税赋,他们还不用劳苦干活,可以去挣别的工,岂不是还多赚了一份钱。”
“世家凭何会给他们足够的租金呢?你觉得他们是大善人?那你为何又想脱离你的家族?”裴厌辞笑道,“你的游学,仅限于与同是世家子弟的好友一起游山玩水吧?”
越停的脸涨红了起来,眼睛瞪得浑圆。
“好吧,咱们就当你所拥护的世家是个大善人,农户租地的银钱刚好够交税了。但是,根据你方才所说,农户缴的税不是银两,而是绢帛粮食,他们想要缴税,就得拿租金去与商户交换。你说,每年商户到了缴税期前后,会不会恶意抬高绢帛粮食的价格,借此大赚一笔?”
越停愕然。
“在世家和商户的双重剥削下,百姓难以再依靠土地生存下去,干脆直接连租地那点塞牙缝的银钱也舍弃了,直接逃户。朝廷按照户籍人丁收税,也按户籍募兵。”裴厌辞道,“可能眼下看不出来,但长久以往,朝廷的国库,还有军队人马,就会是个大问题。”
此刻他脸上的红潮退却,冷静下来后,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朝中无钱,边关无军,国之危矣。”
裴厌辞点头,赞叹道:“这种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当所有人都早已习惯,只看到此法带来的好处,能在你们之前就发现问题所在的人,是个人才。”
“你可有破解之法?”
“暂时没有。”裴厌辞道,他是掌控大局的决策之人,劳心劳力、提供解决办法是手下干的事情。
“如果有机会,我想见见那个人。能发现问题,必然也有解决的法子。”
无疏早已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听得入迷,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裴厌辞眼里充满了兴趣。
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兴致勃勃。
“你真的失忆了?”越停突然问。
“是啊,怎么了?”
“没有。”
他抿了抿唇。
单单只是靠他口述税法的措施,就能立刻知道该法实施的困难和症结所在,他对眼前这个人有了新的认知。
他也再次知道了自己的见识是多么得浅薄。
倘若上一次在太子府里,裴厌辞与他的一番对话,让他更加了解自己——享受着世家给予的身份和照顾,又极力地想要摆脱世家施加给他的压力和束缚,这回,裴厌辞与他的一番对话,让他了解到自己与他的差距——自负世家出身的人,学识、眼界、大局观、甚至人性身份的把控,都比不上一个仆役。
他开始从心底里佩服起这个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们要想的事情。”他正要说话,就听裴厌辞话锋一转,悠然开口。
“百姓的苦,咱们受不着,何苦想那么多呢。”
他更关心的,是太子和世家支持的新举措。
他们会提出解决的办法么?
第49章 画失 出门了一趟,他从男儿郎变成了女……
“裴兄何出此言。”才刚佩服起这人, 越停又为他仿佛旁观者般的漠然所皱眉,烦躁地捋着下巴的一小撮小山羊胡,“你有入世之才, 就应该将济世苍生为己任, 何故说出这种心性凉薄之语?”
“你渴望出世,梅妻鹤子, 又何必去关心劳苦百姓的死活呢。”裴厌辞笑道, “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 死一个人, 与死上万个人, 有何分别?”
“你竟是这种人!”越停想起第一次见到失忆的他的时候。
对啊, 他这种人, 本来就是这样的, 又不是才知道。
裴厌辞从未遮掩过自己对权力的野心, 当其他人阻碍他的路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除掉他的。
他心里不舒服, 起了疙瘩, “那殿下是如何想的?”
裴厌辞就算不择手段往上爬,那也绕不开殿下, 殿下贤明仁德, 从他力行要改革税法一事可见一斑。
有殿下牵制着, 这人再怎么样都翻不出浪来。
“不知,他让我去与王家接洽,你晓得琅琊王家么?”
听到这个, 越停面上止不住露出不屑之色,“靠女人联姻发家的软骨头,他们家的男人竟也有脸以此为荣。”
“哦?”裴厌辞有些意外。
“这一辈的长房嫡孙, 听说三年前开始带发修行,吃斋念佛了。”越停回忆着,语气不禁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估计是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对女人不胜其烦,也有可能不屑于这种壮大家族的方式,已经对世俗厌烦了。不得不说,王家小辈里,甚至是我们世家这一代,最出众的人就是他,曾经不凭借任何家族外力,隐姓埋名参加科考,成了那年的新科状元。如今这样,只能说都是王家的报应。”
“王灵澈么?”
“你认识?”
“太子舍人。”
“难怪了。”越停摇头,“世家自诩清流,是他们会做的官。”
何谓清流世家?步入仕途之后,家族子弟若是担任权力大的要职,会被其他世家耻笑贪慕权势,污了清贵门楣。他们更倾向于选择身份清闲尊贵,实际上完全没有多少实权的官职。
“若比起来,你岂不更是清流世家人。”
越停脸色微红,“莫打趣我,我不是清流,更非权贵。”
裴厌辞笑了笑,懒得和拧巴的他继续掰扯下去。一顿饭吃完,他带着无疏打道回府。
路上,他见无疏一脸琢磨的样子,好笑地问:“这么小就有心事了?”
“我能有甚心事,就是你方才和越先生谈论的那些税收之策的利弊,我觉得很深奥,但又觉着有趣。”无疏一脸郑重,“我觉得越先生有失公允,总是在帮着世家说话。我亲眼瞧过我们村的人为了逃税躲到山里头取得,说明这税法已经对百姓不利了。”
“他是世家人,就算他再怎么想否认,想摆脱,一旦触及到利益问题,他还是会为世家说话的。”裴厌辞道,“就像你,你是普通百姓,自然以百姓的角度看问题。”
顿了一下,他道:“出身是个烙印,它不烙在我们身上,而是在心里,在思想上,体现在立场上。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没错,但对于别人而言,他们同样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无疏懵懂地摇摇头。
“没有人。很多事情是根本没有对错可言的,如果硬要分出一个对错,可能只有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共同利益,勉强称之为对吧。”裴厌辞将背靠在垫子上,“所以,仅以对错看问题的话,你会迷失方向,不如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如果你能跳脱桎梏,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看问题,为他们发声,那你就是圣人了。”
无疏思考了一会儿,道:“对于税法,我有一点自己的见解。”
“说来听听。”
“既然农户得的是租金,为何朝廷不干脆直接以一定钱数为税呢?这样农户也就不用被迫从商户那里买高额的粮食和绢帛了。”
“是啊,农户不用买了,那么等到朝廷粮仓需要粮食的时候,谁找商户买呢?”
“可商户怎么敢卖官府高价粮食?”
“你想低价呀?”裴厌辞道,“有可能催生出官商勾结呢。”
无疏的脑袋丧气地耷拉了下去。
“这个问题你可以好好想想,”他揉揉小孩脑袋上细软的头发,“但也别囿于此。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完美的政法可以规避掉所有问题,法策的好坏评判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否很好地解决当下的问题。”
无疏又陷入了神思。
“看你这忧国忧民的样子,我很想把你送去学堂啊。”
无疏见到他和蔼的面容,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发毛。
“学堂里有很多和你一样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每天只要读读书,骑骑马,日子比在太子府里快活多了。”裴厌辞哄道。
近来也不知方大儒的伤势如何了,还有宋家叔侄,不知还是否在安京。
“看你这样就知道没安好心。”无疏撇过脸,“若是真的好,你怎么不去。上回就跟我提了,这回还来骗我,我是不会上当的。你就是想甩开我,自己过好日子去!”
“小孩子这么精,是不遭人喜欢的。”
无疏扭头,扯了扯眼睑,吐出舌头,给了他一个鬼脸。
“……”
————
裴厌辞从马车上下来,一时没注意,差点撞着了人。
“大哥!”毋离忙扶住被他撞歪的人,“救命呐。”
裴厌辞一听他这话就知道要出事。
“给画装裱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能出了差错?”
毋离眼神游离了下,期期艾艾道:“我就趁着师傅干活儿的空档,去隔壁铺子买了根烤羊腿填填肚子……你是没闻见那味道啊……我错了……”
他在裴厌辞严肃的目光中垂下了头,默默献上多买的一根羊腿。
无疏跳下马车时,毫不客气把羊腿抢了过来,幸灾乐祸地拍了拍他圆鼓鼓的肚子,“正好给娘亲,她还没吃过羊腿呢。”
“那画是沾上了油脂?”
见他摇头,裴厌辞又问,“酱汁?”
“不是,”毋离不知道该怎么说,尴尬地笑道,“拿错了。”
“毋离大笨蛋。”无疏摇头,“拿回来的时候都不知道检查一下唔唔……”
他的嘴被一只胖手捂住,整颗脑袋被夹在腋下。
无疏不满地挣扎着,可惜细胳膊细腿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现在怎么办,我刚才重新去了一趟铺子,画早被人拿走了。”毋离如丧考妣。
裴厌辞让他把拿错了的画给他看,好死不死,拿错了的是顾九倾给他画的肖像。
顾九倾当初说那幅画装裱完拿回来,他曾试着讨要过,但被顾九倾断然回绝了。
他都不知道这人拿他的肖像画要做甚,挂在书房都嫌别扭。
盯着眼前这张面容姣好的女子画像,他陷入了沉思。
该怎么跟太子殿下解释,出门了一趟,他从男儿郎变成了女儿身呢?
毋离眼神重新亮了起来,“大哥,你会不会画?现在给殿下重新画一幅给他。”
“……很可惜,不太会。”这人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完美了,画画这么费神又浪费时间的事情,他怎么会去研究。
“那怎么办?”毋离有如天塌一般,愧疚无比。
这种忧虑一直持续到晚饭时分,裴厌辞去厨房拿饭菜时碰见了春生,随口他有没有认识作画高手。
春生立刻小声私语道:“督主大人就是丹青高手。”
“是么?”裴厌辞有些怀疑地眯起了眼。
“是真的。”春生一提起那人就满眼狂热,“督公大人不仅丹青功底强,还写得一手好字,行草楷隶样样不在话下,音律作曲信手拈来,就连陛下都对大人赞赏有加,时常让他拟写清词。”
就晓得媚上的玩意儿。
裴厌辞哂笑,也不反驳。
但春生仍旧滔滔不绝地说着,毫无停止的意思,他忍无可忍地打断,“还有一事,我记得你是‘暗’字部的,功夫了得,我有一本功法秘籍,修炼起来有颇多不懂之处,想找你帮忙解惑。”
“督公大人还是武功……”
“不用麻烦他。”
春生看着竖在眼前的手掌,讪讪地闭上了嘴。
裴厌辞拿了晚饭回了自己院子,路上他其实有考虑过要不要找棠溪追,但他觉着自己与棠溪追一直都是等价交换、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并不想拿着这种小事情去找他。
何况,这阉人精的很,他难得在一个人身上没完全讨到好,反而有几次还吃了暗亏。
裴厌辞此刻没有注意到,一想起那人,他的脸上焕发出斗志昂扬的光彩。
————
他没去找人家,却在第二日一早见到了人。
裴厌辞以为春生暗地里找棠溪追说了这事,后来太子一说他才恍然,棠溪追来太子府指导顾九倾政务不是说说而已的客套话,每五日他便会来一趟。
裴厌辞照样候在顾九倾身后侧,近来吵得最厉害的就是税法改革一事,他们俩闲扯了一会儿,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个。
棠溪追似笑非笑地看着顾九倾,“上次在大殿上光顾着与郑相吵架,竟忘了问殿下意见了。不过想来,郑相的想法,必然也是殿下的想法了,本座压根无需浪费口舌。”
这不过是在讥讽顾九倾是郑相的傀儡,他脸上分毫不见怒色,“凡是正确的事情,本宫与郑相自然有相同的看法,所谓志同道合,便是如此。也有人选择同流合污,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天下百姓安危,实乃国之肥蠹。”
第50章 师父(终版) 小裴儿,你应该害怕我的……
“殿下嘴里的肥蠹, 想要指谁?”棠溪追朱红色的唇勾起,因着脸上戴着绘桃花的半截白瓷面具,他的情绪很难通过面色让人知晓, “谁又为了一己私利?殿下不妨将事情讲明白些, 本座也好向陛下禀明,到底是谁, 想要撼动王朝百年基业, 成为背弃祖宗的罪人。”
“督主掌控扼鹭监, 探子遍布天下四海, 哪怕一个八品官吏昨晚起了几次夜, 都瞒不过你的耳目。谁是撼动百年基业的罪人, 督主比本宫更清楚。”顾九倾冷峭道, “别的不说, 当前施行的税法弊端, 督主比本宫更了解,现在却一力阻挠, 恐怕也是用心良苦。”
“殿下既然晓得本座的良苦用心, 应当好好受着才是。很多人就是看殿下久居深宫和内府,初掌政务, 自以为可以狐假虎威, 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殿下应当更加谨慎些。”
“孰是孰非,本宫自有论断。税法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再不施行新策, 那就是眼睁睁看着大宇尸殍遍野、匪盗丛生吗?”顾九倾疾声厉色起来,“从前那些事本宫不想去追究,可拿百姓的命当儿戏, 就是滔天罪人。”
他的话尖锐有力,坐在偏厅喝茶等候的东宫属官们听到了这清晰的话语,都不由侧目。
裴厌辞敛眉低首,暗暗压下睡意。
“这不顾百姓死活的人,殿下指的是本座,还是陛下?”棠溪追戏谑道。
“父皇英明神武,心中自有论断。”顾九倾满脸森寒着冷笑道,“你在这胡搅蛮缠,动不动就攀扯到宫里,意欲何为?你非要往宫里泼上一盆脏水,实乃居心不良!依本宫看,狐假虎威的人是你!”
“照殿下这么说,本座依了陛下的令,坐在这里是不该了。”棠溪追浅浅地打了个呵欠,“既如此,殿下自行批阅折子吧。”
说着,他也不管顾九倾的想法,直接起身离开去了偏厅,将太子晾在正堂。
东宫属官们从另一头候着的偏厅进来时,发现棠溪追不在,不由下意识互相望了望,得到顾九倾的回答,他们才晓得人还未走。
裴厌辞察觉顾九倾脸色不太对,棠溪追一个釜底抽薪,直接让他有些慌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
左春坊左庶子胡悯来似是顾虑偏听有耳,小声地犹豫道:“殿下,税法乃国之根本,太祖所制,且明谕不可废止,不可更替。殿下想借新法来立威,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
“胡大人,慎言。”太子宾客韩效之不赞同道,“改革税法,利国利民,这就是当务之急的大事。”
“眼下殿下可有具体的改革措施拟出来?”胡悯来皱眉道。
“你这咄咄逼人的样子,莫不会是站阉党那边吧,”王顾道,“你别忘了,你是为殿下做事的,胡大人,朝秦暮楚的事情可要慎做啊。”
裴厌辞听他义正词严地讲出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上次在大朝会上,陛下态度已经很明显是支持阉党,不同意改革,倘若要改,至少咱们要拿出一个比眼下更好的措施来,让陛下眼前一亮,才能改变陛下对殿下的态度。”胡悯来毫不相让道,“你们称颂殿下没错,好歹为殿下想出点法子来。”
“今日召集你们来,就是为了让你们好好琢磨琢磨,有何好的举措,能够解决当下的税法困境。”顾九倾喝了口茶,手里转动着酒杯,“眼下,本宫靠你们了。”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从龙之功犹在眼前,几位大臣纷纷跪地,感谢太子对他们的这份看重。
随着他们开始初步商讨具体措施,裴厌辞不由神游起来,君臣之间还是不熟,臣子不知顾九倾的态度,不敢贸然说话,提出的建言也是中规中矩。顾九倾若是拿他们的这些话上报给皇帝,只怕要挨一顿骂。
果然,顾九倾的眉头也是越来越紧,似乎有些失望,看向他们的眼神开始透着不耐。
裴厌辞想着,顾九倾手里估计已经有了解决的举措,眼下来问,无非是想测一测这些人肚子里装了多少好东西,甚至顺便还能迷惑下棠溪追,以为他没甚好办法。
让他失望的是,他们这些人肚子里果然没甚好东西。商量了半天,一半的话都是在恭维顾九倾,剩下一半在扯皮说废话。
顾九倾使了个眼色。
裴厌辞从善如流地弯腰。
“准备一下。”想来他还是有些不安,“本宫下午去宫里。”
他没明说,裴厌辞晓得,皇帝没这个闲心管这个芝麻大点的事情,他大概率是去皇后宫里,让她帮忙说点话,免得棠溪追到时候去皇帝面前说他的不是,那他就被动了。
裴厌辞行了个礼离开正堂。
刚路过偏厅门口,手下传来一股力,直接带着他撞进一个胸膛。
眨眼之间,他从偏厅外的门廊一晃进了偏厅。
裴厌辞揉着鼻子,不满地抬头。
“你疯了,这里是太子府。”他磨牙低声道。
“这里没人,春生和霜降都在外面悄悄候着。”棠溪追脸上的白瓷面具已经孤零零地躺在一旁的桌子上,那张冷昳秾丽突兀地近在咫尺。
“不过,”他禁锢着他的腰,眼里浮起些许恶趣味,伏在他耳边轻声道,“这里与正堂只有一屏之隔,咱们若是在这里做甚的话,顾九倾必定能听到动静。”
“难不成你还能在这里杀太子的人不成,”裴厌辞推了推他的胸膛,“放开我。”
“小声点,你想让你家太子晓得你在这?”
“……”
偏厅与大堂不过隔着一座巨大的落地屏风,身影瞧不见,但若仔细听,两厅的话语还是能捕捉到的。
“顾九倾商量出甚改革举措了么?”他在耳边吹气道。
“没有,但看他样子,已经胸有成竹,只是连我都没有透露。我最后说一遍,放开我。”裴厌辞眉宇间染上了帝王的威严厉色,棠溪追神色一顿,慢慢地松开手。
裴厌辞从容不迫地走到上首的位子上跪坐下来,“我有点好奇,你为何支持不改革,只是为了与太子作对?”
“陛下不想改。”棠溪追走到跟前,身子稍侧跪坐下来,表示尊敬,手上慢悠悠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借着动作掩去了眼里暴戾到几乎要溢出的狂热。
短短五个字,棠溪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外人都觉得他左右了皇帝的看法。
其实皇帝的意思,才是棠溪追的意思。
“开国时大宇人口不过八百万,而今已经两千七百万,就算税法有问题,每年上缴国库的税比开国时还多不少,陛下没有由要改革。”
“还有一个原因,”棠溪追道,“西南一带的藩镇,隐隐有不轨之心。”
裴厌辞看向他,“这事陛下知道?”
“自然,为人臣子,欺上瞒下,那便是不忠。哪日出了事,天大的锅砸下来,上边可没人帮忙顶着。”
宦官根基浅,除了皇帝,他们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是这个原因,很多皇帝都喜欢重用宦官,随意所欲地放权,替他们管朝政,待狡兔死之时,他们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
“世人都道如今太平安康,国力雄壮,连大熙都被大宇打败了。”裴厌辞微哂,“看来大宇也不过外强中干。”
“别忘了,你现在也是大宇人。”棠溪追提醒道,低头拾起方桌上的面具。
苍白修长的手指穿过白瓷面具眼部黑洞洞的镂空,眼睛却稍乜,阴凉诡渺的视线顺着裴厌辞被腰带束着的纤瘦腰身窥到他凸出的脆弱喉结。
那里,曾被自己的嘴含着,难耐地发出情动的呜咽。
“税法得改,但不是现在。”裴厌辞沉浸在税法改革中,毫无所觉道,“或者说,可以先改一部分。”
如他所言,太祖定下的税法让国力大大增强,成为时代的桎梏,那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身处其中的人很难提前察觉,就算有人发现弊端,提出要改,那就是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改好了,千万人称颂,改糟糕了,那就是断送王朝气运,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恐怕不想晚节不保,背负这个骂名,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禁有些期待太子会拿出甚对策来。
“我们战胜了大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熙的水被二公主搅混了,国内一片乱象,这才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大熙皇族夺皇位之余,还能腾出手与大宇打了个不分秋色,看来实力已经远在大宇之上。”可不是旗鼓相当的角色。
看似花团锦簇的表面上,其实暗流涌动。
“二公主还暗中将不少情报透露给边军,这才能连连大捷。也正因有此功,二公主才能活下来,被陛下送去川西行宫养老。”
可惜,这位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棠溪追不想继续谈论这些沉重又无聊的东西,问,“说起二公主,最近你没被太子刁难吧?”
“没有。”裴厌辞面上云淡风轻,一拳砸像他的腰侧,“还没找你算这账。”
两人说话得压低声量,并排坐得近,这一拳挨了个实打实的力气。
“嘶——”棠溪追叫出了声,身子一歪,往裴厌辞的身上倒去。
裴厌辞听到隔壁正堂还在激烈商讨的声音霎时静了一静,不由推了推压着他的人,“你故意的。”
他都是会武功的人了,怎么可能会躲不过他一击。
“督公,发生了何事?”屏风后的大堂里,顾九倾的高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本座是有些不适。”
屏风后慢慢浮现出一道黑影,那身形正是顾九倾。
裴厌辞心中一跳,踢开人连忙要离开,腰身一紧,自己反而被人搂在了怀里,并排滚在矮榻上。
“倘若太子现在推开屏风,他会怎么想?”
“想你在太子府里对他的人动手,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裴厌辞冷笑。
“或者说,太子命你提前离开大堂,实则送与我折辱,以此封我的口,好让我不在御前提起他今日话语之失。”棠溪追目光暗诡地盯着散乱的领口,在方才的挣扎之下,裴厌辞的衣裳领口与瘦削的肩颈胸口相分离,形成一处隐秘的黑域,平直纤巧的锁骨在其中时隐时现,诱使他的视线去深挖。
“我这样一提,小裴儿又得去督主府里陪我一晚了。”
“你觉得我会怕再去一回?”话音刚落,裴厌辞感觉自己的下巴被顶开,肩颈处硬挤进了一颗脑袋。
牙齿轻而易举地将领口撕扯地更宽,粗粝温热的舌如他所愿,在细腻的肩膀上舔舐了一口。
“呃呜……”裴厌辞的身体顿时颤栗起来,忙咬了嘴唇,绷紧了脖颈,视线下意识看向屏风上的黑影。
本来一动未动的身影突然晃了晃,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手不由自主地抓向眼前人的袍服,死死攥着。
偏厅门口很快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侍从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进来。
“督公大人,殿下命小的来看看,顺便问问大人,可要请太医?”
棠溪追滚烫的气息冲刷着已经泛粉的肩颈细肉。
他语带沙哑,可怜地祈求着,“我能请太医进来瞧瞧么?”
“滚。”裴厌辞恼道,声色俱戾,却因为染了一丝情念的乱颤,生生弱了几分。
这回棠溪追不怕了。
他的回答是重新低头,在方才舔舐过的地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嘶……嗯……”
两排尖锐的牙轻轻地啃啮,丝丝痒意直在体内乱窜,一只手掌抚上他的后颈,有节奏地抚按揉捏着,仿佛在安抚他的不安和害怕,却更激起裴厌辞体内深处的躁动。
裴厌辞忍了忍,咬紧牙关,这才将漫上喉头的呜咽忍了回去。
棠溪追眼里浮起一丝邪气的笑意,松了嘴,在牙印上面轻啄了一口。
“小裴儿,你应该害怕我的。”
像别人那样,只要看见他,便会害怕地低下头颅,心里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他小声警告了一句,高声道:“不必,本座歇歇便好。”
“督公若是在这里出了甚事,本宫会不安的。”屏风后的黑影道,“听这声音,督公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被野猫挠了一下。”棠溪追见裴厌辞有些失神,眼里因为方才的刺激变得水润湿红,舔了舔嫣红的唇,还是忍下了冲动,“不是甚大事,别再打扰本座歇息。”
门外很快没了动静,屏风后的黑影慢慢地退离。
“消点气了没?”棠溪追稍微退开些许距离,将他的衣领合好,被裴厌辞一手拍开。
“小裴儿还真是记仇。要是日后会了武功,这可怎么办才好。”
裴厌辞扭头看了看肩膀的牙印,还残留着些许水渍和红痕,牙印很浅,反倒更显得迤逦淫/靡。
“对了,别说日后,眼下功法秘籍都给你了,你这力道,怎么还一点长进都没有。”他看着身旁坐着的人,玩味道,“你不会看不懂吧。”
“你再试着激怒我看看。”裴厌辞抬眸,眼里一片平静。
棠溪追心虚地眼神飘了飘,讨好道:“需不需要我亲自教你?那秘籍除了我,再无人能懂,小心练功岔了气,走火入魔。”
就知道是个坑,别人炼不得,兜兜转转还得找他。
裴厌辞想了想,道:“条件。”
这话一说,棠溪追眼神立刻亮了亮,越过身子,低下头,勾起他鬓前的一缕碎发,缠绕在指尖,细细品味。
“甚条件都可以?”
他的拇指、中指和无名指分别戴着金玉扳戒,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着脉络,皮肤泛着丝丝的寒凉。裴厌辞第一次注意到了他虎口和掌心都覆着一层薄茧,想来是最近在刻苦练功,连这么在意保养的人都来不及将手上的茧子去了。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棠溪追神色一顿,假装不经意地放下手,将肤质细腻的左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这欲盖弥彰的,有意思么。他又不在乎。
“师父。”裴厌辞在棠溪追开口提要求前赶忙叫道。
棠溪追一愣,将眼底的欲念收了收,“你这声叫,反倒让我为难了。”
“你都当我师父了,怎么着得给徒儿一个见面礼,”裴厌辞仰起头,“也不用多,给我画一幅画。”
“画甚?”
“我。”
“小裴儿,你现在只是个总管。”棠溪追道。
言下之意,是他还不够格拥有一张肖像画。
“你别管那么多,帮我画一幅便是。”
“行吧,咱们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棠溪追四下望了望,眼睛一转,“不如这样,明日你来我府里?”
“下午。”裴厌辞断然道,下午顾九倾刚好去宫里,不用他陪,“明日我有别的事情。”
自己不过试探了下,裴厌辞神色镇定,甚至有些不在乎,还将时间提前了,方才他的警告这人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棠溪追有些不安,心底却又生出更大的渴望。
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明日你有何事?”棠溪追避开他的脸,问。
“这就不能跟你说了。”裴厌辞整了整衣裳,起身道。
“看来是针对我的事情,”棠溪追沉思道,“眼下太子能让你做的事,无非就是税法改革,朝中众臣没几个敢明着与我对着干,除非是像郑家那样的世家。”
“师父欠我一个人情。”太子将联合世家来攻讦他,这可是重要信息。
“都是师徒了,何必这么见外。”袖子下的指甲已经嵌进了掌心,留下斑斑血痕,棠溪追眼里难以抑制地闪过一抹兴奋的紫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追随他。
“改日你能在我的榻上也这般叫么。”
“……”
————
下午,前脚顾九倾出门,后脚裴厌辞就找人借了匹马,只身前往督主府。
他只是会骑马,但不精通,前世因为多病的身子,这种剧烈的活动与他无缘。
没一会儿他就后悔了。
拉马车的马都是驯服得无比听话的,随他挥鞭子,且有车厢平衡,稳当得多。坐在单匹上,比坐在马车里累人得多。
才刚过一个坊,他听到棕马打了个响鼻,似乎因为遇见了人群,不安地加快了步伐。
裴厌辞在马背上颠簸着,差点被摇吐了。
一阵惊叫声响起,再抬起头来时,马头已经眼看要撞到一辆马车上。
他吓得急忙拉紧缰绳,生生将马头拉偏,对面马车的一只车轮因为躲避而撞了路边的石阶,钉在车轮上的黄铜铁皮掀开一角。
他见这辆马车朴素,想来只是个寻常普通人家,拱手对马夫道:“实在抱歉,惊扰了主人家。”说着将身上的荷包递过去算作赔礼。
“我们主人家说不用了,你也是无心。”车夫大度道,重新挥着鞭子离开。
裴厌辞见他如此爽快,也不多央,摸了摸马脖子,商量着道:“你可得好好走路,别再吓人了。我命精贵着,可不能交代在你这。”
马车里,一个年轻男子刚从冥想中睁眼,微风拂开的车帘外,隐约瞥见个俊俏儿郎的侧脸,正在对着马儿耳朵低声说话,内容正好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不禁莞尔,“外面发生何事了?”
“害,一个小伙子不甚会骑马,差点冲撞了公子。”车夫道,“念及公子吃斋,菩萨心肠,便放他走了。”
“澈儿,你这次从山中回来,心情看起来不错。”坐在他对面的美妇见他如此,有些欣喜地拿出一堆画轴,“正好,老祖宗和娘亲都想让你把婚事定了。”
“我虽是带发修行,但也决心皈依佛门,这辈子决意不娶妻。娘,你还是歇了这心思吧,别祸害了人家,种下孽因。”王灵澈道。
“那是你没瞧过那些姑娘姿容,若是见了,娘不信你不动凡心。”王夫人说着迫不及待地将那些画轴展开,“这些都是娘千挑万选的,身世性情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人家,你看上了哪个,只管与娘说,只要你点头,这婚事就能成。”
王夫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一幅幅地展开画轴,这些画都是那些有意的人家特地邀请画师画的,个个工笔精良,女子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眼前。
王灵澈却是闭上了眼睛,一个人影也未落进心里。
“咦,这是谁拿来的?”王夫人好奇地看着画。
王灵澈听到这声突兀的话,下意识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