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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画他 那说明你心里有我了

    眼前的画卷上, 一位梳着男子发髻的人横卧于窗下闲榻之上。他的模样介于少年至青年之间,五官疏朗俊逸,廓形分明, 姿态洒脱闲适, 谈笑间尽显漫不经心的悠然自得,仿佛正与一好友在闲聊, 眉宇间无形中夹带了一分不怒自威的威压, 让人轻易怠慢不得。

    也许, 不是好友, 而是手下。

    他身穿男子样式的窄袖青缎圆领袍, 一条浅青色带子将他的腰身束得紧窄, 穿着不甚华美, 却尽显矜贵, 整个身子疏懒中又透着防备。

    画中窗外的夕阳给整个人镀了一层金橙色的边儿, 显得整个人都具有悲悯的神性,凛然不可侵犯。

    好矛盾的一个人。

    “这分明就是一个男子, 谁家送来的。”王夫人不悦道。

    她正要将画收了, 旁里突地伸过来一只手,手腕间的紫檀佛珠从袖子里露了出来, 在劲实的腕间摇晃。

    王灵澈的手指抚上画上的人脸, 微讶道:“是方才那人。”

    匆匆掠过的那惊鸿一瞥, 仿佛画中人跑了出来,恣意游乐玩耍一番后,又重回了画中, 只余那抹徒留遐思的侧影。

    那般的纵情快活。

    “谁?”王夫人不明所以,“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王灵澈木讷地摇摇头,老实道。

    王夫人实在恼火, 抬手粗暴地将画扯了过去,嘴里喊了坐在外头车夫旁的婆子,“好好查查谁家不知事,竟敢戏弄到我王家头上了,他们还想在安京权贵圈子待下去么。”

    见王夫人还想责罚当初收画的贴身婢女,王灵澈将画从她手里拿回来,“翦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如此动人的绝色,别人求之不得,我能遇见,也是我的福气,别为难他们了。这画孩儿很喜欢,能给孩儿吗?”

    王夫人惊讶地看着他。

    他这心头肉从来鲜少主动向他讨要过甚,一向乖巧安静,能力在族中子辈也是一等一的强,二十一岁便中了状元。本来以为紧接着他们将迎来一门好亲事,不曾想没过几日,王灵澈却提出要出家。

    这可把王家急坏了,都以为是哪个心怀叵测的子弟撺掇的,为此王家家主还发了好一通怒火,最后还是王灵澈站在他的鞭子前,坚定地说那是他自己的想法,这才让族中子弟免了这一难。

    接下来就是王家夫妇和老祖宗轮番的规劝,最后看他执拗,双方都各自让了一步,先让王灵澈带发修行,每年随法师在庙中清修半年,半年归家,这样王家闹剧才告一段落。

    “儿啊,你要一个男子的画做甚?”王夫人似乎想到了甚,慌乱地苦口婆心规劝道,“族中那些不务正业的子弟才好亵玩男子,你可别将这习气学了去,他日你可是要封侯拜相成大材的,这对你名声无益。”

    “母亲,你想到哪里去了。”王灵澈哭笑不得,“我都不知这人是谁,上哪儿喜欢去。只是这画笔触技艺绝佳,挂我房里正合适。我房里若是挂了女子肖像,岂非更加不妥。”

    “得知你回来,昨日你屋里都装点一番,全换了新的山水画。安京勋贵子弟的屋里头,哪个会挂肖像画的?听娘的话,这不吉利。”说着又要去抢过来撕了。

    “可孩儿喜欢。”

    “不行!”王夫人温柔的脸色严肃起来,语气也重了几分,“从前你那般懂事,怎么如今处处与娘作对,都半年未见了,刚来就伤娘的心。肯定是寺里那些和尚撺掇的,我就说他们没一个安好心的。当初我就不该在你高中状元后带你去寺里烧香还愿,一接触外面的人,花花肠子就多起来,跟你爹一样……”

    王灵澈乖巧的脸庞只剩下麻木的平静,耳朵里只剩下王夫人喋喋不休的苦劝和埋怨。

    慢慢地,他松开了手。

    “你想怎么处,便处了吧。”

    王夫人看他失落的神色,心中一揪,也放缓了脸色,“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说你想去寺里清修,我也将你爹劝住了。你要真喜欢这画,我托人去问问作画的人,让他重新画一幅,这画暂且先保管在娘这。爹娘都不会害你的,你也该体谅我们的良苦用心,现在不是荒废的时候。”

    “我都出家了,为何还不是荒废的时候?”王灵澈呼吸急促起来,反问她。

    王夫人不置可否,敷衍道:“你不得潜心礼佛,对吧,哪里能被旁事打扰。娘还盼着你成为得道高僧。”

    听到这话,王灵澈胸口一窒。

    王夫人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收了画随意丢给一旁的婢女。

    她还不晓得么,自己儿子出家不就是想耍点小脾气么,等一两年厌烦后了,还得入朝为官。要是因为这会儿一两件事出了差错,被扼鹭监攻讦,岂不得不偿失。

    孩子年轻不懂事可以,由着他胡闹,为人父母的,都得为他谋划,不可行错一步。

    “好好查查,哪个小蹄子敢将这腌臜东西舞到我儿的面前来。”临下马车前,王夫人目露阴狠地叮嘱贴身嬷嬷道,“直接打十个板子发卖了。”

    ————

    裴厌辞骑马一步三晃地来到督主府,却见霍存早就等在门口,自己还未走近,他人已经小跑着迎了上来。

    “裴总管,几日不见可还安好。”霍存点头哈腰地扶着他下了马,主动牵过缰绳,“义父正在后院呢,我带你过去。”

    他这番做派与当初在扼鹭监大牢里大相径庭,但也没有引起裴厌辞过多的注意,不说大牢里将他绑了是受了棠溪追的命令,内侍惯会踩高捧低,从来是跟着主子心意来的。

    他将马鞭递给他,道了声“有劳”,便跟着他进了府。

    棠溪追已经换了套衣裳,不同于早上,眼下穿了身桃粉色广袖大袍,露出里面一层银鼠灰的领口和袖口,颇有些骚气。

    裴厌辞见到人,只觉得眼睛有点痛。

    “来了?坐。”他选择了一处好山好水的凉亭里,颜料毛笔摆了一堆,架势颇大。

    “不用这里,去你书房。”裴厌辞想着顾九倾曾用过的颜料,“带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其他的统统不要。”

    “到底是你作画还是我?”

    “你那么多事做甚,简单点。对了,还要有夕阳。”

    “现在午时刚过。”棠溪追眼神沉了沉,多事的人到底是谁,“莫不是你主子与你提的这些要求?”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裴厌辞率先走了出去,“再不带路我可就随意乱逛了啊,碰到甚见不得光的我可不管。”

    霍存迟疑地看向棠溪追。

    棠溪追无奈地摇头,跟上了人,嘴里还不忘吩咐他,“按小裴儿说的带上。”

    他带着裴厌辞到了书房,按照他的指示将一方小憩用的长榻放至窗边,周围一应景物等等,悉数按照顾九倾书房里的布置来。

    一切准备就绪,裴厌辞头发衣裳,躺上了榻。

    棠溪追将毛笔沾满了浓墨,提笔,却久久难以落下。

    “怎么了?”裴厌辞抬眸,却见长案后的人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棠溪追眸子大,却也狭长,眼尾上勾,任是无情也诱人。眼下那双黑漆阴怖的瞳仁因不慎照进了他身后窗外的一丝阳光,倒是变得没那么可怕起来。

    仿佛最深邃荒芜的夜空中,有了点点繁星的闪烁。

    裴厌辞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太多不同于以往的东西,太多太杂,分不真切,瞧不分明。

    窗外,得了暖春信儿的喜鹊落在枝头尖儿上,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新冒出的嫩芽被小爪子挠得一阵乱颤。

    裴厌辞下意识将视线游移开。

    “没。”棠溪追的喉咙有些干涩,半晌才艰难挤出一个字,仓皇垂眸,在纸上重重落下一笔。

    裴厌辞觉得自己率先移开视线算怎么个事儿,平白输了阵仗,目光游移了下,又看向了上首。

    毛笔的笔锋一笔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粗细变化相宜,趁着沾墨的功夫,又往榻上看去。

    裴厌辞见他看过来,嘴角忍不住泄出一抹笑意,左眼睁着,右眼皮阖上,朝他眨巴了下眼。

    督公大人怔愣了下,看了看窗外,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被吸引着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也浅笑了起来。

    那一刻,在他身上不见任何阴郁戾气,没有故意拿捏各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好像就只是个正常男人,清清浅浅的、露出一抹干净无瑕的笑。

    眉宇间都落满了温柔。

    只是,太不习惯了。

    他脸上闪过一分不自在,忙又垂下了头,在纸上勾勾勒勒,再没怎么抬过头。

    “你在画我还是旁的?”裴厌辞见他如此,心生疑窦,“怎都没瞧我?”

    棠溪追血红的唇抿直,再抬首时,眼角沾上了讥诮,“你的模样规规矩矩,我瞧着这么多回,哪能画不下来,”

    “那说明你心里有我了。”裴厌辞忍俊不禁,讨一个嘴上便宜。

    “你心里难道没我不成。”

    “好歹咱俩打交道那么多回了,自然还是有的。”

    只是如飞鸿踏雪泥一般,有痕,却不深刻。

    裴厌辞支着脑袋的手有些酸,干脆直接躺下来,慵懒地抻了抻腰。

    “动甚动,小心我将你这丑态画进去,让你主子好好瞧瞧。”棠溪追不满。

    “春生与你说了?”裴厌辞扭头,脸颊抵着榻边问。

    “这还用的着他说?”棠溪追冷笑,“若非他要求,你会想给自个儿画幅画?还条条框框那般多,不是故意刁难我,就是他要求的。”

    转念一想,“不会他之前就给你画了这般模样的画吧。”

    “是啊。”裴厌辞坦然承认。

    棠溪追握笔的手发出细微的咯吱响声。

    裴厌辞见他方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转眼就变回从前那副人畜勿近的鬼煞模样,眼神不满,放出威压,“你又发哪门子的疯?”

    他现在已经对这人动不动抽风习以为常了,哪天要是不作妖两回,他反而因为太过正常而怀疑这人被顶替了。

    “摆好姿势。”棠溪追有些委屈,硬邦邦地说了一句,放下手中的笔,又从架子上重新拿了一支。

    方才的毛笔在滚落到砚台边缘时便化为齑粉。

    裴厌辞毕竟是有求于人,放松了下后便恢复原样,与他闲聊道:“你说,太子拿着我的肖像画是要做甚,不管是挂在书房还是厅房都不适合,要说收起来吧,怎不干脆送与我,我又不会将他的墨宝卖了,技法平平,就算卖也不值得几个钱。”

    “闭嘴。”棠溪追冷冷开口。

    裴厌辞又不怕他,想了想,突然了然,“他不会拿着我的画,去做那巫蛊之术吧。”

    “……很有可能。”

    棠溪追心里的阴郁慢慢散开了些。

    这人想破脑袋竟然只能想出有人要害他。

    一时间,他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

    ————

    一幅画从午时刚过画到了傍晚,眼见要到晚饭时分,裴厌辞不耐道:“你到底画好了没?”

    “就好了。”

    “这话你已经说了三回了。”

    “到底谁一直乱动的。”

    “太子给我画的时候我就没动,他不到半个时辰就好了。”

    “你找你主子画去,求我做甚。”

    “我何时求你了,这是拜师的见面礼,合该你给我的。”

    “好了。”棠溪追实在听烦了“太子”二字,丢了笔,把画拿起来。

    裴厌辞揉着酸麻的肩膀走近,棠溪追瞄了他一眼,放下画,默默走开了些。

    “还不错,技法比太子用得还好些。”

    虽然细节处略有不同,但他觉得顾九倾肯定早就忘了。

    裴厌辞将上面的颜料吹干,卷了画,与棠溪追告别,潇洒离去。

    以防夜长梦多,他得连夜去将画装裱了给顾九倾送去。

    棠溪追坐在桌前,久久没动突然走近案桌,重新铺了张纸,提笔,不到一刻,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画便完成了。

    画上的人笑得恣意欢畅,半卧在榻上,右眼眼皮轻垂,黑色的眼睫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一扇浓密的阴影。

    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

    第52章 属官 御下是一门手段

    裴厌辞将画拿给顾九倾, 顾九倾只是看了一眼,没说甚,随手放在了一旁, 道:“今日王灵澈已经回到安京, 你看看何时代本宫登门拜访。”

    “小的明日便去下拜贴。”裴厌辞道。

    顾九倾正想说话,门外有人来报, 说中允和左谕德两位大人来了。

    裴厌辞借机想要告退, 顾九倾挥了挥手, “无事, 你在一旁听着。”

    顿了一下, 他无奈道:“从前只知掌权的好, 这才多久, 就忙得连用晚膳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眼下用晚膳的时辰已经过去, 哪里没时间吃了, 何况顾九倾对权力的欲望不在他之下,刚掌权而已, 恨不得一心扑在这上面, 有人找事来拜访他,他还求之不得。

    裴厌辞想了想, 道:“回头小的跟门房说一声, 殿下哪里是铁打的, 也得注意歇息。”

    顾九倾满意地舒缓了面色。

    晚上见客,还是朝中官员,总有一种私底下在密谋的感觉, 会给别人、尤其是宫里一种不太好的印象。

    他明日跟门房打个招呼的事情罢了,以后从晚膳前开始,太子府便不再见外客了。

    裴厌辞走到他身后侧跪坐下来, 门外两人正好进来。

    走在左侧的人名叫秦雄,生得浓眉大眼,身姿颇为健硕,就是有些矮,身量约莫五尺,唇上留着一字胡,脸眉间有两道很深皱纹,看起来经常皱眉。

    大宇朝在官职上以左为尊,连左春坊的属官都比右春坊手握更多实权和政务往来。中允和左谕德都是左春坊的职衔,谕德四品,中允五品,在品级上秦雄更高,他走左边以示尊贵,但随着两人步入内厅,他的步伐一直都落后身旁人半步。

    因为中允虎儿赖是左春坊的二把手 ,在职级上更高于秦雄。

    虎儿赖名字奇怪,因着他是外邦人,隆鼻深目厚唇,皮肤比大宇人更黑许多。早年间天子威名臣服南邦众小国,不少外邦人来宇求学,之后便在这里当了官,一口流利的安京腔说得比秦雄还要好。

    二人拜见了顾九倾后各自落座,虎儿赖率先迫不及待道:“殿下,东宫内的府库书籍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好了,怕您着急,您要的那些书臣现在已经运过来了,并着医药、膳食、衣裳、伞扇、几案等两万三千百六十五样物件。至于一百名洒扫掌灯等内侍和宫官,明日也会来向殿下请安。”

    说着将名册递给顾九倾。

    皇帝没明确说太子入主皇城内的东宫,那么这里只好变成第二个东宫。

    “难为你们,为了这些杂事小事入夜了还特地过来跑一趟。”顾九倾道,随手翻了翻册子后放在一旁,表看起来对他们办事的很放心,不想过问太多。

    “殿下的事情哪里有小事,全都是大事。”

    “殿下的事情,东宫上下全都挂念在心里。”秦雄跟着笑呵呵地附和道,“只要殿下莫嫌我们烦,入夜惊扰,也是担心殿下这边的缺了些甚,就想着尽快送来,明日便可以去做殿下交代的别的事务。”

    “是啊,近来东宫事务繁多,臣等终于有机会大展身手了。”虎儿赖笑道,“殿下别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有劳二位。胡大人也是,眼下都快落钥了,还差使你们过来,改日本宫得好好说说他。”

    白日见着的胡悯来正是统管左春坊一应事务的左庶子。

    “可用过晚膳了?”

    说着不等二位回答,他朝身后的裴厌辞道:“你去厨房,让他们把剩下的晚膳重新热热,加两样热菜,再让底下人收拾出两间客房来,眼看落钥了,二位大人来回奔波劳苦,便在这住一夜吧。”

    “诶呦呦,不麻烦裴总管,不麻烦。”两人忙忙起身摆手。

    “也没别的事了,臣等就要走了。”

    裴厌辞作势要出去,被两人拦下,只好与他们站在一起,稍稍退到一旁。

    他们哪里敢在太子府用膳住下,哪怕家在城南他们也得连夜赶回去。顾九倾这话既体现出他体恤下属,为君亲切宽厚的一面,又在提醒他们是时候该走了。

    秦雄正要告辞,就听虎儿赖道:“殿下勿怪,近来东宫事务繁重,胡大人统领一应事务,经常忙得见首不见尾。晚间来见殿下前,臣才见到他饭都来不及吃,便和孙大人准备进宫。咱们这些做属下的,也想为他分忧,为殿下多多减忧。”

    他嘴里的孙大人是指左春坊太子司仪郎孙经,其中一项事务便是注记太子日常出入动静,及时向皇帝汇报。

    这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胡悯来和孙经要将白天的事情说给皇宫里的人听。

    秦雄的脸色僵了一瞬,又仿佛无事一般自然而然地爽朗笑道:“原来傍晚胡大人说出门,原来是要进宫啊,臣还纳闷呢,最近事情实在是多,忙得晕头转向的,属下找臣汇报时,都听岔了不少话。”

    他可不知道胡悯来有进宫,他听见的只是出门罢了,今晚借着送东西来此告状,扰殿下歇息这事,也不是他的主意,他甚也不晓得。

    至于最后一句,他是在圆场,暗示虎儿赖赶紧找借口,好全了大家脸面。

    顾九倾神色未变,“胡大人近来是劳累甚多,本宫也晓得,之前本宫无瑕顾及东宫事务,许多事情没了决断人,不得不暂时搁置了。”

    这哪是没决断人因而搁置了事情,是压根没人做事。他们有的是空挂一个闲职,有的是别的官员兼领,还有的以此为快速晋升的踏板。皇帝有意不让东宫势力壮大,他们这些人全是朝廷的臭鱼烂虾挤在一块,要么没能力,被阉党和世家排除在外,要么心思压根没在东宫太子身上。

    “看到你们这般为他着想,上下一心,本宫很欣慰。厌辞,你去本宫库房里拿两根百年人参,明日送到胡大人府上,让他好好补补,本宫要让他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可不能这时候累倒了。”

    虎儿赖听着两人的话,脸上的笑容不知该继续还是该收了。

    这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胡悯来,他今日在太子面前欲盖弥彰地告他状,太子不但没有怪罪,反而要重用他。

    这就是一波收买胡的心的手段了。

    秦雄识趣,连忙行礼告辞,虎儿赖自然也跟着离开。

    等人走了,顾九倾身子往后一靠,寒声道,“本宫就没几个人用了,还来搞这出。”

    “自古哪个二把手不想着临自己最近的位子,何况是自以为有能力的。”裴厌辞在他身旁倒了一杯茶,“许是白日里胡大人咄咄逼人,问殿下有没有可行的新的税法之策,被旁的大人们诘问,殿下没有出声阻止,他就想当然地推断殿下也是厌这人的,这才殷勤地来上眼药。”

    他们的一言一行必须尤为注意,有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让底下的人曲解了意思。

    “谁真的想好好做事,关心本宫安危,本宫难道瞧不出来。”顾九倾一口闷了那茶,“无能之辈好歹是向着本宫的,比那些只会奉承的好不知多少。”

    顾九倾就算接掌了东宫,还是面临一个问题——无人可用。

    也许更严重,当初他隐居太子府,皇帝无事给他。如今他算是接掌了政务,这要是将东宫管得一团糟,这不就让外人看笑话了,更让朝中大臣觉得他能力不行,不堪大用。

    御下是一门手段,当手下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精时,更是一门手段。

    “虎儿赖也没有那般不堪吧。”裴厌辞笑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乱搅动是非,成日盯着别人的一举一动,还是磨练得不够多,定力不稳。”

    看来顾九倾对这个外邦人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了。

    诚然虎儿赖有以上他说的这些毛病,但也说明此人是有想攀比上位的心思的,可能放在别处会觉得此人太过毛躁,急于上进。但今时今日的东宫,想要积极做事,搏得太子侧眼相待,以此求得提拔的人又有几个。

    缺的正是这样的人。

    重要的事想做事,会做事。倘若是他,胡悯来已经有几分表露出倾向于要为太子卖命的心思了,加上求上进的虎儿赖,其实不愁将左春坊上下风气好好整顿一番。

    之后虎儿赖想要求上进,可以,直接调去右春坊担任右庶子,为懒散不做事的人竖立一个榜样,他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支持他的人,甚至外邦身份都能成为他决断公平公正的象征。

    右春坊有了一个想要做出实绩来的主事官,加上他站在背后为其撑腰,只要敲打几番,右春坊很快也能收拾利落。

    左右春坊都收拾好了,詹事府署内的几人又能翻出甚浪来,到时候想留下的留着,心思不在这的不用多费心思,也不指望他做事,就是好好结交一番,说些推心置腹之语,他日必定有大用。

    这些以此为踏板的人都是得了皇帝的赏识,只不过资历不够,想一次性越级升迁到实权衙门乱了规矩,这才来东宫的。

    如太子宾客张东勤,听说原来是五品御史中丞,皇帝有意要升他的官,便让他来担任三品的太子宾客。虽说越级了,但彼时东宫不过一个徒有虚名的空壳子,毫无实权,这越级升迁便是可以的。待他在这个位子待一两年,皇帝再调他去实权衙门担任三品要员,自然再无人会说甚不符礼法,升迁速度比寻常熬资历要快上许多。

    这些人,都是未来一段时间内朝廷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此时心思不在东宫有又何妨。身为太子,日后整个朝廷的臣子都将受他驱使。

    顾九倾似乎被想要快些做出实绩而蒙蔽了,一味烦恼何人可用,何人有大才,殊不知谁都有缺点,眼前一个机会就在眼前,他又囿于虎儿赖爱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裴厌辞没有提醒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看他何时能觉悟出来。

    第53章 真诚 王舍人觉得我是俗人还是恶人?……

    风传花信, 雨濯春尘。

    裴厌辞让毋离将拜贴送去王府,回来时他带来了辛海的消息,崔南和顾兴已经去了雍州的统军府报到。

    雍州与安京城相邻, 两地同属于京畿道。姜逸也算是给了裴厌辞一个方便, 让他们俩离京城近点,以后他们闲暇时也能时常回京。

    短短几天, 辛海已经开始按照他的要求改建酒楼。院子倒是简单, 原有的格局下只需要重新刷墙铺瓦, 搬进一些新家具, 晾干两天后便能住人了。他先收拾了几间出来, 将买来的孩童接了过去住着, 开始教他们一些基本指法, 以求尽快上手。

    裴厌辞又让毋离跑腿去方大儒的宅子, 让他通知宋氏叔侄, 院子已经好了,可以告诉还逗留在城里的举子们择日搬过去。

    那场宴会后并没有多少举子回家, 还剩下四十来人留京。他们出身普通甚至可以说贫困。在大宇, 中举的书生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和秀才差不多, 他们见到州刺史以下的官员无需跪拜, 只需行礼, 以及自己和家人免除徭役之苦。

    这其实也是世家门阀的“良苦用心”,每三年这些举子从大宇各州赶来,单单旅费住宿就要花不少钱, 这完全不是贫苦人家能够负担得起的。说到底,从大宇开国后太祖创立科举制开始,世家从这一不起眼的方面入手, 极大地限制了不少底层贫困人士出头的机会,科举制渐渐又成为了有钱人和权贵家族合法正规入朝当官的机会。

    眼下这些举子得了机会,好歹也会在安京多逗留一段时日,戏院最后能不能办成他们不清楚,反正裴厌辞之前帮他们付了客栈的住房钱,现在还提供食宿给他们,这已经让他们得了不少便宜。

    那些举子投桃报李,没两天就有人交差,给了裴厌辞几篇有趣故事,有民间的鬼怪志异传说,也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都是他们乡野间广为流传的,读起来有趣的很。裴厌辞看了一遍后,让辛海近期多盯紧些,尽快排成木偶戏,他近期可能没太多时间去酒楼看成效。

    因为王家已经回了贴子,他带上礼品和顾九倾的兰花图,去王家的府上拜访。

    他的本意是想见太子舍人王灵澈,但到了王府却是王灵澈的小叔招待了他。

    “澈儿每日都要礼佛诵经,这会儿正在佛堂里,”王家小叔装模作样的脸上面露一丝愧色后又消逝,笑着道,“还望裴总管勿要见怪。”

    裴厌辞挑了挑眉,单刀直入道:“殿下近来想要废除旧税法,推出新税法举措,王家可愿支持殿下?”

    “殿下看重王家,欲与王家携手共同推动这等大事,是给王家一个绝好的机会。再说新税法,是革故鼎新,是利国利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我们王家也想跟着殿下一起,干出点实绩来。只是,以眼前的局势来看,”

    他嘴里顿了一下,面色不变,从容道:“税法改革吵了十余日,阉党与郑家都在互相泼脏水扯皮,其实这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倘若殿下能够拿出切切实实的新举措,不说我们王家,陛下肯定都会直接下令施行。”

    “举措届时会有,王大人只管静待佳音,”虽然裴厌辞至今没实打实瞧见过,“倘若陛下犹豫,到时候王家在朝会上怎么开口呢?”

    王家小叔端起茶杯,笑语吟吟,“只要举措利国利民,我等自然会支持。”

    眼看这才聊了没多久,他就有意要送客,裴厌辞环视了圈大厅里侯着的五六个仆从,再看下对面之人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王大人的态度,能完全代表王家吗?”

    “你这话是何意?”

    “我今日要见的人是王舍人,你们收了太子府的拜贴,却不让我见王舍人。王家是觉着殿下刚掌权,是个好糊弄的么?”

    王家小叔顿时嘴角微僵,他在官场说这些话习惯了,其他人也一向客气配合,头一回遇着这么直白说出来的话。

    不待他开口,裴厌辞同样端起的茶杯都掩饰不了嘴角的冷讽,道:“所以王舍人连见我一面都不愿,直接推脱了,只让你出来接待,王家竟怠慢太子殿下至此!”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是太子的亲信,就算是下人,也是太子跟前的下人,这份量还是挺重的。

    他前两日就递了拜贴来,拜贴的作用之一是甚?就是为了主人家也在这个时间有空可以招待,而等他来了王家才说王灵澈这个时间在佛堂,这就是怠慢。

    王家小叔脸色有些绷不住,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王家怠慢?我乃当朝四品太常少卿,这份量难道不够比太子舍人高?”

    侄子那么乖,哪里懂和官场这些老狐狸打交道的事情,若是王家家主桂景伯来待客,又会显得太给裴厌辞这个下人面子,思来想去,王家便让他出来了。

    说实话,来见太子府的下人,他是有些怨气在的。

    若说怠慢,难道不是太子先不将他王家看在眼里的么。

    “这么说来,反倒是我这身份折煞了王大人,让王大人觉着受委屈了,那便请王舍人出来一见吧,他身份与我相当。”

    堂堂王家的长子嫡孙,未来王家的继承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与一介仆从身份相当。

    王家小叔脸色不是很好,更不愿去叫人,“灵澈这会儿的确没空,别忘了是太子殿下求我们王家的支持,你们若真要见,商讨税法事宜,那就改日让殿下前来吧。”

    “到底是真的没空,还是你们王家故意刁难?既然他当了太子舍人,便要为太子殿下负责,殿下没召他前去,反而放低姿态让我到府上拜访,已经是看在王家的面子上了。他若真不愿当这个官儿,我们殿下也不是非要强人所难,让他斩断尘缘,好好当他的和尚去。”

    王家小叔想不到他这么大气性,一时有些被唬住了。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一股幽郁的檀香。

    两人往身后的窗户望去。

    一位身材修长高挑的白衣男子正站在窗前,逆着光,白玉如俦的脸庞带着一种谦卑祥和的宁静,左侧鼻梁带着一粒黑痣,无端生出几分风流。

    平直瘦削的身材刚好撑起那身白绡袍,飘逸如谪仙,峨峨如玉树。横放放在腰前的手捻着一串古朴的紫檀佛珠,细看之下,那张丰润柔软的唇似乎在无声低喃着佛经之语。

    王灵澈见到转过来的那张脸时,澄净的眼里微微闪过一抹错愕,而后又立刻归于平静,透露出几分憨气。

    裴厌辞没错过他眼里的那丝错愕,也没错过那双干净清亮的眼睛,仿佛何事都能轻易窥见。

    “想必这位就是王舍人了。太子府总管裴厌辞,见过大人。”

    “总管?”王灵澈泠泠如泉水漱石的清澈嗓音带着几分疑惑与不可置信。

    “正是。王大人可否移步至内堂细说?”裴厌辞伸臂向里,邀请道。

    王灵澈看了眼他小叔,后者担心地皱起眉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嘴角扯出一个浅笑。

    裴厌辞看着他俩没说话。

    “灵澈,你今日诵经倒是比往日快上许多。今日府上来了贵客,正是找你的,你看你,佛事怎么也没有俗事来得要紧啊,就算稍晚些时间,佛祖又不会怪罪。”

    王家小叔对着王灵澈说话,内容却是在对裴厌辞解释,又在指责他的不是。

    王家小叔又道:“我们这里已经聊得差不多了,你要是还有旁的事情,便先去忙,这里有小叔陪着呢。”

    “无事,既是找我的,我也应该出来见见。”说着绕到前门进来。

    裴厌辞适时开口,“大人在官场多年,应该懂得,有些话可以跟你们王家说,有些话,只能跟东宫的人谈论。”

    他悠悠道:“这也是为了大人你好。”

    王府小叔也晓得这个道,尤其是东宫这种敏感的地方。

    只不过,他有些担心王灵澈。

    “王大人要留在这里听吗?”

    王家小叔面色讪讪,冷哼一声离开。

    “你们也出去吧。”王灵澈挥退了周围侯着的下人,“在这里站太久难免脚酸,先去歇着吧,有事我们再唤你们。”

    周围下人纷纷告退。

    “王舍人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待只有两人时,裴厌辞似笑非笑道,“慈悲为怀,善待下人,倒是把我晾在一边,原是裴某不配了入不得王舍人的眼了。”

    “完全没有的事。说来惭愧,每日功课不可废,今日念及有太子殿下的人来,提早了半个时辰。”他语调温柔,眸如山泉。

    “若是心中有佛,做不做功课有何要紧,王舍人的慈悲心修炼得还不够深。”

    王灵澈面上浮起几分羞赧,“学了三年,仍未得佛缘,还需时时刻刻过心,提醒自己心境平和,莫与俗恶之人争辩。”

    裴厌辞挑眉,“王舍人觉得我是俗人还是恶人?”

    王灵澈顿时慌了,忙解释道:“王某绝非此意,只是在说自己修炼还不到家,做不到心态平和,总管很好。”

    他态度诚恳,模样性子又乖又干净,反倒衬托得自己像是欺负他的坏人。

    裴厌辞见惯了官场里惯用手段的人,头一回简单这么诚挚的人,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方才你家小叔说,王家不打算支持殿下改革新税法?”裴厌辞直接挖了个坑。

    “虽说他们不赞成,其实我是赞成的。”王灵澈道,“《易经》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太祖之法距今已有两百余年,此刻提出新法,正是顺应天命,顺应民心。”

    “你们各执一词,谁可以代表你们王家的意思?”

    “都是王家人,何必谁代表谁呢?先秦诸子百家,大家各抒己见。到了我朝,陛下开明治国,总不能反而抹杀了个别人的想法。”王灵澈困惑道。

    “你赞成殿下的看法,能拿出切实有效的措施助殿下一臂之力吗?”

    “王某才疏学浅,”王灵澈惭愧道,“家人为我说了个官,其实我无心于仕途,只愿有天能舍了一身束缚,成为佛子佛陀座前的一盏灯。”

    “既然无心于此,难道不该辞了官,给那些想要一番作为的人机会?”裴厌辞的厌辞越发犀利,话语尖锐拔高,步步逼近,无形中给对方强烈的压迫震慑感。

    “王某也想,但怕父母担心失望,这有违孝道。”王灵澈不知是书读傻了还是佛经念多了,不畏不惧,一脸对他抱歉的样子,“如今朝廷官员编额冗余,买官捐官的太多了,其实也不差我这个位子,有为之士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你是真的甚都敢毫不避讳地说出来。

    他有些明白他小叔临走前那抹担忧之色了。

    ————

    出了王府,裴厌辞上马车前,余光瞥到前头巷口处有着急忙慌缩回去的衣角。

    进得马车,霜降立刻让身,在跟前躬身伺候着。

    “何时辰了?”裴厌辞背靠隐枕,眼眸微阖,懒懒道。

    “将近午时,总管进去一个时辰了,时间把控得真准准儿的。”

    裴厌辞食指撩开马车小窗帘子一角,霜降立刻道:“郑家的人一直在那里,总管进门出门,他们都注意到了。”

    “你跟你们督主说一声,改为王灵澈那位小叔。”裴厌辞手指从帘子处放下,一只手支着脑袋。

    “是。总管,那位王舍人看起来是不是不好对付?”

    “也不是,就是……太真诚了。”

    第54章 动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两日后, 裴厌辞见到顾九倾满脸阴沉地从府外走了进来。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刚参加完朝会。

    大宇皇帝沉迷与长生之术,往日的三日小朝改为五日, 大朝会一旬一次, 小朝会鲜少露面,只有大朝会才会在帘后听群臣上报政事, 但帘后那抹影子到底是不是皇帝, 只有深受皇帝宠信的棠溪追才晓得。

    民间曾经有过一次流言, 说的是皇帝一直不显露真身, 往日的大朝会上, 那抹隐在帘后的影子, 其实是棠溪追, 真的皇帝早就被他软禁。后面越传越离谱, 说皇帝早就被扼鹭监害死了, 棠溪追秘不发丧,就想牢牢握住王朝的权力, 成为大宇朝真正的的幕后皇帝。

    最后到底是皇帝显出真容平息流言, 还是扼鹭监铁血镇压,已经不得而知, 但皇帝疏于朝政是真, 棠溪追的权力之大也是真。

    顾九倾匆匆进了府, 头也不回地招呼了他一声“跟着”。

    裴厌辞双手拢在袖子里互揣着,跟在他身后进了他平日常用来待客的小院……

    “关门。”顾九倾胸膛起伏,长长地呼出憋了一路的气, 见到裴厌辞那张揽星衔月的姿容,心中郁气顿时又消散了不少,仿佛再次变成从前万事处变不惊的太子殿下。

    裴厌辞倒了杯热茶端到他手边, 甚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前日你与本宫说,王家态度摇摆不定,本宫本想着今日朝会上再争取一次。”顾九倾喝了口热茶,算是彻底缓和了情绪,硬挺锋锐的眉舒展开,只是眸子里仍盛满了料峭的沉霜。

    “扼鹭监那厮,今日竟弹劾王家,说王云之前日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放话非让本宫亲自登门拜访不见之语,眼里毫无天家威严。”

    王云之正是王家小叔。

    “那日,王云之当真说过这话?”他眼里闪过思虑。

    按说都是老官场了,太常少卿虽说主管宗庙祭祀与宫廷礼乐之事,在政治上权柄与六部职位比起来不算太大,手腕可能差了点,却也不是会说出这种毫无脑子话的人。

    只是扼鹭监直接将这话参到了御前,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变成了藐视天威的大罪。

    “是有说过,当时只觉折辱,事后便未曾与殿下说起,免得污了殿下的耳朵。”裴厌辞叹道,“当时在场的还有王府里的几个仆从,都听见了。想来王大人也是无心之言,在自己府上,哪里需要忌讳那般多。”

    裴厌辞那日故意激怒他,话赶话下,加上又是在自己府上,说话便放肆了许多。可能他自己说过了便也忘了,就算记起来,裴厌辞虽是外人,却也是下人,顶多找顾九倾告状,顾九倾还指望他们王家的支持,一句无心之失,到时候说开了便也罢了。

    顾九倾摇头,“你说说,本宫就算想要当这个好人,开口为王家辩驳一二都没机会,他们眼里哪里还有本宫,这话都能说出口。”

    “咱们都没想到,扼鹭监的耳目已经到了如此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扼鹭监耳目多,郑家的难道就少了?”

    裴厌辞见他面上霜寒之色更重,揣着明白装糊涂,“郑家怎么了?”

    顾九倾想起朝会后郑家对他的冷嘲热讽,不提也罢,只道:“郑家不知为何,晓得本宫暗中与王家接洽一事了。”

    扼鹭监只是说王家在自家府上对他这个太子有不敬之语,并未曾提及裴厌辞找上门一事,郑家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你说,会不会是扼鹭监私底下与郑家透露了这事?”顾九倾思虑道,“他们一直想离间本宫与郑家。”

    “有可能,”反正扼鹭监恶名在外,啥罪名都在他们身上准没错,“郑相老谋深算,区区小计肯定不会中招的,殿下别担心。”

    “中计是不会,但是,”顾九倾似乎有难言之隐,犹豫了下,道,“郑家一向想牵制本宫,容不得本宫背着他们搞那些小动作,何况这次本宫让你私下去见的还是他们的政敌。”

    与王家相会本可以让东宫属官前去游说,但他不放心那些人。当初就是怕郑家若是晓得了,王家这边还没商议好合作,岂不就是两头不讨好,他想着用一个温和的方式将两家都上自己这条船,最后却弄得如此狼狈的境地。

    都怪十恶不赦的扼鹭监。

    “更要紧的是,郑相今日在朝会上提出,父皇也下令了,让本宫下次大朝会前就将新税之策呈递上去。”这才是顾九倾今日最焦虑之事,“当初是郑相学生和门客拟定的新税之策,还在郑相手里,本宫当时只略略过目一遍。”

    “郑家既然已经选择了殿下,必不可能见死不救。”裴厌辞道。

    “是啊,不会见死不救,只是能逼本宫低头,好好认清自己。”顾九倾讥诮道。

    之前他就是想摆脱郑家的控制,引入一狼来,狼虎相斗下,他自然能坐收渔翁之利。只是如今的局面,唯有向郑家低头表示顺从,这才有解困之法。

    他以为自己凭借税法举措能彻底扭转自己在百官和皇帝心里的印象,顺便借机拉拢一番王家——税法之策,牵涉利益不可谓不大,拟定新策权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到的。

    “殿下不想受制于郑家,为何不自己召集有才学之辈去商拟一套新策?”裴厌辞微微笑道。

    “就靠东宫那些鼠辈?”

    “倘若殿下信得过小的,可以将这事交与小的来办,如何?”他道,“殿下不妨一试,若是新策成功拟出来了,殿下不用受郑家的恶气,倘若小的交不出来,到时候殿下再找郑家低头也不迟。于殿下而言,并没有亏。”

    顾九倾望着裴厌辞的脸有些失神。

    窗边的小池清水在阳光下荡漾,莹澈的光影斑斓在裴厌辞俊逸的脸庞上摇曳,明艳生光,仿若九天降临的神子。

    顾九倾恍然间回想起第一次见裴厌辞时,正是桃花开的正盛的时候。

    到了今日,满院的桃树,正绿意盎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宜其室家,宜其室家……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打转,无端生出几分诡异离奇的痴妄来。

    “殿下?”裴厌辞疑惑地看着他,怎么好端端聊着聊着,这人就走神了。

    他的话这么让人觉得无趣么。裴厌辞眸光微沉,带上了两分慑人的凌厉。

    顾九倾一凛,这才回神,冷冽的目光带着几分飘忽,漫无目的地越过他,看向屋外的淙淙流水与绿苔怪石。

    “就如你说的那样吧,只是,”他顿了一下,“辛苦你了。”

    他从未想过,一个有姿色有样貌,有才学有手段的人,能毫无保留地付出真心,为他各种奔走。

    “既如此,那小的便回去准备准备,这几日可能不能时时在府里。”裴厌辞提前跟他打好招呼。

    说完,他不等对方允许,行礼告退。

    顾九倾见他转身,下意识抬起手。

    但只举到一半,智清醒过来。

    他该以何名义,去拥抱他?

    如果将人娶回家,那么,他们之间,无论发生甚,都变得名正言顺了。

    能做的又岂止一个拥抱。

    虽然他是个男人。

    但是,他却能借此牢牢绑住了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这一辈子,裴厌辞绝无背叛他的可能,只能跟在他身边,一心一意为他筹谋。

    他何必再苦苦去找其他幕僚助力?

    心里胀得发酸的感动与乱麻般的思绪被压下,顾九倾眼底再次凝起坚冰一片,看向裴厌辞远去的背影,目光中掠过一抹深沉。

    ————

    裴厌辞回到自己屋里,打开箱笼,开始打包几套换洗衣裳。

    毋离和无疏嘻嘻哈哈地拿着几盘点心走进来,见到这一幕,不由得一愣。

    “大哥,你被太子扫地出门了?”毋离瞪着绿豆大的眼珠子问。

    “……你就不能盼着点好的么?”裴厌辞当了总管后才有几套常服穿,那些小厮和管家的衣裳全扔给了无疏。

    “哥,我以后也会长这么高吗?”无疏兴奋地拿着衣裳放在自己身前比划。

    “那不一定。衣裳让你娘改小点。”

    “大哥,你这话伤人家小孩自尊心了啊。他都才刚开始长个儿,怎么就不能比你高了。”毋离一屁股坐在自己床边,嘴里的炸鱼片咯吱脆地响着,一看就是毋离从厨房里顺手牵羊的。

    “就是就是。”无疏附和着声音道。

    “像我这样威武雄壮,那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了。”

    “你这狗嘴难得吐了回人话。”无疏道,“不过,厌辞哥,你到底要作甚去,我也要去。”

    现在府里除了顾九倾,就是裴厌辞的天下了,他们两个跟他走得近,干完自己份内的活儿后想出门就出门,也算一种特权的便利。

    “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你能去的地方,我怎么不能去了,你就说是不是要去妓院吧。”

    毋离一听妓院,嘴里的炸鱼片也不香了,拍拍手,“你说吧,要带几套衣裳,上刀山下火海,我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誓死跟随大哥。”

    “没错,没错。”

    ————

    半个时辰后,三人下了马车,毋离打眼一瞧,右侧府宅正上方朱漆大门上,明晃晃写着“督主府”三个楷书大字。

    毋离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大哥,是不是刀山火海对你来说太容易了,非要来这寻死?”

    第55章 学武 原本青涩水润的白桃,被这场汗淋……

    “让你闭嘴更不容易。”裴厌辞揪住想要逃回马车的无疏后领子, “走了。”

    “咱不能这么坑兄弟啊大哥。”毋离见他带着无疏进了府,原地徘徊了两圈,一脸哭丧地小碎步跟上。

    裴厌辞来棠溪追府上也没为别的事情, 之前答应好要教他学武, 眼看又蹉跎了几日,他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出了府, 在他这里小住, 一旬时间多少也能将那本功法口诀解于心。

    他相信这具身体的良好底子。

    刚迈入府里, 他就感觉到不同于以往之处。

    霍存脚步急促地从长廊处走来, 见到裴厌辞已经到了大厅前的庭院, 惨白而慌乱面容生生挤出一丝故作镇定的谄媚, 脸上厚厚的脂粉因为这个动作几乎要龟裂。

    无疏躲在裴厌辞身后, 怯怯地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好奇地看着他。

    “裴总管, 今儿个怎么突然就来了。”

    “一个时辰前,我让春生来府上知会过千岁会来小住, 千岁说随时欢迎。”这哪算突然。

    在大宇权贵圈子中, 贸然去人家府上拜访是一种无礼的行为,当然也有例外, 如情况紧急的时候, 或者下属陈情汇报。

    “是么, 督公事务繁忙,估计是忘了这茬。”

    “他此刻不方便?无妨,那我等他得了空再说。”裴厌辞道, “可有三间空客房?”

    “有的有的,裴总管这边请。”霍存微微弓着腰,亲自带他们去了后院。

    顺着霍存来时的长廊一路走去, 前两次来督主府时,裴厌辞没有细看,今日他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往廊外两侧瞄去,当真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曲水弯环,平台水榭,饮虹溪涧。成片的啼血杜鹃如火一般,带着糜烂的火红,妖艳肆意地点缀在黑瓦白墙的楼阁之间,仿佛天人无意喷溅在此的一口心头血。

    再往里走是一片小湖,红色渐褪,变成了娇俏可人的垂丝海棠,幽姿淑态弄春情,染尽胭脂也难画成。

    赏过八角花架,穿过曝书台,过了月洞门,避暑阁,攀松假山,芭竹苔丛,宴请楼台,处处叠石疏池,曲廊迂回,有清风明月之细腻隽永,亦有拔地入云之壮阔巍峨。

    再转角,入目的是一片皑皑如雪的杏花,花瓣又随微风簌簌凋零,仿佛一场暖春细雪,铺了一地的白。

    在这最干净的白之下,棠溪追身着浅艾绿镶青金莲大袖袍,右眼眼角用甘石灰色的颜料绘了几朵大小不一的山茶花。

    今日他身上的颜色并不亮眼,似是掺杂了不干净的的阴郁底色,却仍在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一刻让所有人呼吸一滞。

    走近了,裴厌辞才发现那几朵茶花上撒着细碎斑斓的光,看着不似银粉,倒是像碾碎后的螺贝,一片片精心贴在眼角脸颊上。

    原本寡淡灰蒙的茶花立刻熠熠生光起来。顾盼之间,那双靡丽幽冷的双眸横波漪漪,目光胜过螺钿锋芒,锐利而轻薄地从他们身上划过。

    裴厌辞感觉到他身上带着的一丝未散尽的杀气,浮影摇枝间,余光隐约看到远处一截仍流血鲜血的残肢。

    空气中无端窜起一种危险急促的紧绷。

    他扭头细看过去,那里却是甚也没有。

    “说是来学武,怎还带两个伺候的?本座何时让你亲自动手过?”棠溪追抓着细丝帕子正在一根根地擦着手指,见到裴厌辞,眸光中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似乎还沉浸在上一场的狂欢中意犹未尽,想将还未散失的兴致对准这个打扰雅兴的不速之客。

    “太子府太闷了,带他们出来透透气。”裴厌辞眼尖地注意到,棠溪追套在食指的金魄翠玉细戒有一丝血迹。

    “下去。”棠溪追幽漆阴怖的眼盯着裴厌辞,身旁的霍存立刻应是,低头拉着毋离和无疏扭头继续往前走去。

    来之前裴厌辞就已经准备好直接练功,此刻一袭黑色贴身的利落短打让棠溪追不由多打量了两眼。

    手里的帕子丢在一旁内侍的脸上,手指晃了下花影,一把白玉骨扇出现在手里,轻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人不仅长得又干又丑,身上的肉还软塌塌的。”棠溪追眼神轻慢地厌道,“这样还妄想练成一招半式。”

    裴厌辞不客气地推开他拿扇子的手,挑眉轻嘲,“上次是谁啃着我的肩膀不愿撒嘴的。”

    身上的肌肉因为长久没有锻炼过是软的不假,只是这话他完全不会进到心里。

    棠溪追被他推得身子歪到一边,顿了一下,朝他慢慢偏头,一缕碎发恰好垂下,飘逸在眼前,大而狭长的眼眸微眯,像是一只魅狐,上扬眼尾微睨,丹唇微启,“你讨厌我的触碰么。”

    裴厌辞心神一漾,嘴里的话险些说不出口,镇了镇神,泰然道,“谈不上厌恶。”

    棠溪追有一段时日没有熏那催情香了,但他感觉自己偶尔会有点燥热。

    上辈子体弱,情欲淡得几乎没有这种念头,现在自己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明显感觉到身体对此的渴望。

    棠溪追显然知道,他的外貌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尤其是他刻意将此作为一种手段的时候。

    他朝下歪了歪脑袋,身子不由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唇息喷洒在他的耳前鬓角,低语道:“那你喜欢吗,我那样亲你?”

    在最温热、动人心弦的舔舐中,裹挟着一丝尖锐的齿啮痛痒。

    “也谈不上。”裴厌辞没有避开他的靠近,短短几息,他已经恢复了贯有的淡然,玩味道,“你这么在乎我的看法,怎么,对我动心了?”

    棠溪追脸色微僵。

    一场对裴厌辞的贬低拿捏,变成了他差点暴露了自己心房。

    不待他回答,裴厌辞从怀里拿出之前他给的功法秘籍。

    “可以开始教我练武了吗?”他可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没用的地方上。

    棠溪追看到了他眼里的漠然,与无所谓。

    不管他动没动心,裴厌辞完全不在乎。

    就如同上次他警告这人,让他离自己远点,那是棠溪追偶然生起的良心作用下的脱口而出,如此善意提醒,裴厌辞压根当做耳旁风。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被纸页染上的温热体温烫了烫,顿了一下,这才接过,翻开,目光却不由追随着眼前那道转身潇洒去一旁空地活动手脚的背影。

    裴厌辞揉开关节,闲适地对着空气踢踢腿,看向沉默了的人,“我该怎么做?”

    “这段时日你先打基础,每日半个时辰的马步练腿力,再练半个时辰的臂力和腕力,手脚练好了,再练腰腹。”棠溪追说着,目光滑向他平坦纤瘦的腰身,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待巩固了内外功夫基础,你就能以意导气,以气成劲,这才算小成。”

    接着,趁着裴厌辞在蹲马步,棠溪追一字一句地讲解书页上的功法口诀与人体筋脉,讲到口干舌燥时,低头喝口茶。

    旁边,年轻貌美的婢子们煮茶的煮茶,摇扇的摇扇,静候的静候。她们离得近,飘然若仙的裳裙下,身子隐隐在阴森骇然的气势下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一下。

    棠溪追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一口气讲了半册内容,眼看时候差不多了,招呼他停下歇歇。

    裴厌辞长呼出一口气,有些踉跄地走到石桌前坐下,一连灌下好几口茶。

    棠溪追放下功法书册,一手摇着白骨扇,一边殷勤地拿出干净帕子按在他额头和脸上,为他拭汗。

    汗水擦完又冒出来,源源不断地滚下来,顺着扬起的脑袋和绷紧的脖颈缓缓下滑,留下一条水痕后,沁进紧密交叠的领口里。

    裴厌辞身上的黑色短打颜色更深了,吸饱了汗,紧紧地包裹着这具年轻而阳刚的身体。

    他一连喝了好几碗茶,头一回觉得这怪滋味的茶也好喝的紧,舒坦地笑道:“千岁倒是细心,煮好了的茶都帮我放温了。”

    他喜欢浓茶热茶,可眼下身子正热的时候,再喝热的不适合,还烫嘴。喝冷的损阳气,在大汗过后容易邪风入体,前世他十分注重这个,跟在他身边的内侍总掌握不好时机。

    若说伺候人的细心与体贴,当真没人比得过棠溪追。

    他手指勾着领口往外抖了抖,困在身上的潮湿热气带着汗味从领口处磅礴蒸腾而出。被汗打湿洗过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白润,随着衣领挣动隐约可见的锁骨也汗涔涔的,像被人吮吸过一遭。

    坐在一旁的棠溪追也感受到了这股热气,因是刚出的汗,他身上又一向干净,那热汗没有异味,只有水汽,与夹带着的,一丝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间的浑厚味道。

    原本青涩水润的白桃,被这场汗淋湿,催熟,变得刚毅,强健,更遑论裴厌辞眉眼中与生俱来的、代表力量与威严的帝王气息。

    棠溪追意识到,自己当初就是被这股气质吸引的。

    十六岁身体的青葱甜美,眉眼却又带着睥睨众生的孤傲,与历经过一切后的成熟泰然。

    他从来都将裴厌辞看作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而现在,他想要贪婪地从他身上,攫取自己永远残缺的那部分。

    “天色不早了,我抓紧时间再练会儿。”裴厌辞歇息了片刻,重新又回到空地上。

    根根皑皑人骨精心雕琢而成的扇叶慢慢合拢,敲了敲鲜艳的唇。

    发麻的痛意瞬间从唇齿上蔓延开来,终于压下心头暴戾恣起的残虐之性。

    再等一等,莫贪嘴。

    第56章 传闻 棠溪追这个老阉儿心性也扭曲,最……

    裴厌辞练了一天的手脚, 回屋好好地泡了个澡,出来时只觉神清气爽,舒服的紧。

    刚出来, 他看到无疏和毋离两人在头贴头嘀咕着甚, 见着一群人过来立马吓得分开。

    挥退伺候的下人,只剩下他们三人时, 问, “你们在鬼祟地说甚?”

    “大哥, 这府里闹鬼。”毋离道。

    “这话怎么说?”

    无疏道:“方才我和毋离从厨房拿完饭回来, 打算走小路, 这样碰到那阉人的机会不大。路过一丛海棠茂竹时, 发现有个断了半截手臂的人影, 浑身都是血, 头发全都披散在前面, 眼睛从发缝里露出来,睁得这么大。”

    他拿手指撑开眼皮和眼睑, “我吓了一跳, 让毋离去看,等我俩看过去时, 那个影子不见了。”

    “分明就是石灯笼照的树影, 大哥你别信他, 这小鬼忒能瞎想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就是鬼影,这府里的冤魂肯定不少。”无疏道, “我听内侍们讲过,阉人因为缺了把儿,多少都有点不正常的癖好。从前在御前伺候的权宦李道玉就喜欢小孩子, 经常叫刚净身不久的孩童去他房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还有之前殿下跟前的张怀汝也不是甚好东西,最喜欢在床上用各种工具折磨女人,允升管事也沾了这个习气,不过他们只对底下人献上去的女人下手,这事才被捂得严实。”

    “这传闻我怎没在太子府里听过。”裴厌辞罕道,“你说的内侍,不是太子府里的那几个,而是督主府里的?”

    “嘿嘿,”无疏难为情地摸摸后脑勺,“他们看我小,拿不少点心瓜果哄我,我就跟他们聊起来了。吃不完,他们还让我带了不少,回头给娘亲尝尝味道。”

    白日里到底谁怕得要死的。

    “这么一说,我也有听说过,”毋离想起来,“棠溪追这个老阉儿心性也扭曲,最喜欢听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每晚必要听得舒服了才肯入睡。挨打的人就遭殃了,不少人活活被打死的时候,身上都没一块好肉,收尸的人只能挑着几块完好的骨头入殓,剩下的一堆烂肉碎骨只能拿水冲走。”

    “你之前不还说,棠溪追喜欢人骨凳,人皮扇,用人头骨装菜。”裴厌辞好笑道,“又怎么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没一块好皮骨呢。”

    刚吃完晚饭的两人脸色瞬间更加不好了。

    “行了,别吓唬自己了,这些都是空穴来风。因为扼鹭监手段狠辣,加之你们对阉人心存偏见,这才让流言越传越离谱。”

    裴厌辞回忆了下之前与棠溪追相处的日子,这人除了爱神出鬼没、精神看着有点不太正常外,其实也和别人并无二别。

    更让他觉得该提防的,是他的诡谲手段,简直防不胜防。

    “其他人不晓得,但至少棠溪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心性扭曲。”

    毋离看他的脸色有点奇怪。

    “怎么了?”

    “之前你还说你俩没甚,”毋离一脸嫌弃与难过,“你都开始为他说话了。”

    裴厌辞嘴里噎了下,“我只是陈情事实。”

    他甚至怀疑,那些让人畏惧胆寒的流言与手段,其实只是棠溪追为了达到自己真正目的而做出的掩饰。

    没等他说完,毋离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晓得的。都是兄弟,我不会看不起你的。”

    甚让你晓得了!这完全就是子虚乌有!

    诬蔑!

    “既然你俩都在一起了,咱们以后能不能常来督主府?”无疏人小鬼精,“跟这里一比,太子府太穷酸了,殿下人又寡淡又清高,好没意思,我想吃甜一点的糕点还得央你买。”

    毋离眼前一亮,“回头走的时候,能让督公大人送我们一人一盒酸梅鹅片吗?晚上那碟实在好吃。”

    “……你俩真出息。”就算讨要也不知道要点值钱的。

    不对,他和棠溪追真没甚啊,就是单纯的合作关系。

    ————

    一通胡扯下来,本来吓人的“闹鬼”并未影响到裴厌辞三人待在府里的心情。

    晚上擦了棠溪追给的秘制活络油,裴厌辞舒服地睡了一觉,第二日起床时,浑身上下果真不见半点酸痛。

    昨日棠溪追一口气将功法要领全都讲给他听了,裴厌辞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练了一个时辰的手脚力量,试着挥出一拳,感觉拳头都带着破风的劲儿。

    他知道这纯粹就是自己的感觉而已,才练习了不到两日,肯定没有那么快会武,但已经心满意足。

    收了功,他回屋洗漱了一遍,冲去浑身汗水,去了棠溪追的院子。

    棠溪追正穿着一袭宽松单薄的白袍用早膳,一头及腰乌发散乱在肩头颊前,恹恹地打了个呵欠。身旁的内侍夹起一个丸子,正要放到他碗里,一个内侍冲了进来。

    “义父,不好了,裴总管来了。”

    棠溪追“腾”地站起来,忙将宽大的袖袍遮住脸,“还不快拦着!”

    说着快步去了里间,桌前只剩下一颗滚动的肉丸子。

    裴厌辞站在院子外,等了半晌也不见通报的人回来,正要离开,内侍总算赶来,道:“裴总管,不好意思,督公大人还未早起。”

    “这都卯时末了。”裴厌辞有些惊讶这人原来有赖床的习惯,“算了,那我今日出门一趟,到时你与督公说一声。”

    “我一定把话带到。”内侍哈着腰陪笑道。

    等人走了,那内侍才长舒了一口气,进了主院屋子回禀裴厌辞的话。

    “出门?”手绘男女双人旖旎缠绵薄丝屏风后,棠溪追皱起了眉。

    不是说这几日都陪他在府上的么。

    “儿子已经派人跟着他了。”

    “不用,撤了吧。小裴儿不喜欢这样。”棠溪追拿出一方圆镜,看着自己的面容。

    今儿个做甚打发时间呢。

    “那个胖子和小孩也跟着去了?”

    “没有,还在府里。”

    “把昨夜那人重新放出来。”

    ————

    裴厌辞离开督主府,今日他的确有约。

    约的人是宋氏叔侄,以探望方大儒的名义。

    宋绥禧以照顾恩师的名义留在了安京,前两日刚给他提供了一篇戏本子,裴厌辞看过之后,让辛海优先排练他的。

    写了一篇戏文,他也过了兴头,便被宋祺安压着老老实实地读书。

    宋祺安不放心自己这个侄子,已经与书院告假半年,先将这个混小子治服帖了再说。

    裴厌辞拎着名贵药材补品去方鸿春的屋里走了一遭,随即找到了叔侄二人,让他惊讶的是,司风也在。

    宋祺安见他面色,解释道:“司公子是锦州盐商之子,这段时日他们家正好有与安京往来的生意,他便暂住在这,顺便给绥禧指导功课。”

    裴厌辞看过司风今年会试上的文章,若非言辞太过犀利辛辣,会元他肯定是绕不开的,这年轻人锋芒盛极,也有配得上性格的才学。

    “裴公子,你的戏院何时开张,到时候我得捧个场,帮你们增加点人气,免得尴尬。”司风笑道。

    “欢迎。”裴厌辞没搭他笑意中的一分幸灾乐祸,这人嘴上看不上,今天他刚来就立刻回屋把新写好的戏本子给他了。

    与他们寒暄了几句,裴厌辞步入正题,“如今陛下和太子殿下正愁能有个新的税法举措能替代眼下施行的政策,戏院留下的书生们我已经打过招呼,我想着你们也在安京,这几日也可以多去那边走动,和他们一起商讨治国之策。”

    “为国定税法?”宋绥禧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其余二人,“我们都没个一官半职,怎么能定这么重要的事情?”

    “咱们苦读诗书十几年,就是为了施展抱负,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怎反倒退缩了。”司风听着这建议也是心潮澎湃,手里的折扇摇个不停,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冷静一点。

    “那可不是退缩,而是觉得……”宋绥禧想了想,道,“像在做梦一样。”

    想不到有一天,他能以白衣之身治国安天下,这恐怕是天下所有学子的梦想。

    “荒唐至极。”宋祺安捋着下巴处一撮小胡子,“朝中那么多治世能臣,怎么轮得到你们出手。”

    “宋兄,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就老气横秋的,”裴厌辞笑道,“先试试,倘若他们提出的看法太稚嫩,不合时宜,殿下不会采纳的。”

    “所以我们的税法新策就是为太子殿下想的,那我们不就成了太子党的人了。”宋祺安不赞同道。

    当初他就是看不惯党派倾轧,入朝必须站队,成为供人驱使的手中剑,这才毅然放弃入朝为官,现在身上都无一官半职了,他有种仍然逃脱不了的感觉。

    上次裴厌辞说太子答应出手救人,条件是让他们利用书院的影响力,劝说朝中文人支持太子。这就是在逼他们站队,彻底为太子所驱使,他和方鸿春都不同意,甚至发觉提出这种条件的太子其实与阉党的可憎嘴脸无异。

    “他们都还未入仕,日后该如何选择路,中立还是为谁效忠,我管不着。但他们如今还是白衣,不能被打上哪一党的烙印。”宋祺安道,“他们是人,意志不应该被谁捆绑胁迫。”

    “宋先生不必担忧此事。我晓得先生之忧虑,先生信不过殿下,难道信不过我么?”

    裴厌辞眼神温和却坚定异常,让他不想去相信他都难。

    “那些书生是你想法子救出来的,我怎会不相信你。”宋祺安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会有种莫名的错觉,你不是在为太子殿下办事的。”

    裴厌辞但笑不语。

    “不管是为谁,咱们能参与到这么重大的政事中,是乃一件幸事。”司风哈哈大笑道。

    裴厌辞目光微顿,问:“你这扇子骨倒是漂亮。”

    “白玉做的,辅以白绸为面,百两一把。”司风得意道。

    宋家是寒门清贵人家,家里都是读书出身,少有金玉名贵之物傍身,听闻一把扇子都要百两,不由啧啧称奇,却也不羡妒。

    “大宇官家还是好心,卖官盐都能如此赚钱。”裴厌辞笑道。

    这话让司风听在耳朵里,不由神色一紧。

    “盐铁都是垄断行业,自是比其他赚钱。”宋绥禧不以为意道,“你若得了官府的许可,一年几百万银子都不是空谈。”

    “是我浅陋无知了。”裴厌辞不以为意道,“原来人家好歹也是拿了官府的许可的。”

    司风讪讪地笑了笑,收了扇子放回袖子里,在接下来的聊天中,他都没有再拿出来。

    ————

    裴厌辞安排好拟定税法新策的人,回到棠溪追府上时已经是下午。

    想着某人估计午睡也该醒了,脚步一拐,往主院方向走去。

    身侧的草丛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声音。

    裴厌辞脚步一顿,四下看了看,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空气中开始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铁腥血味。

    一阵风拂过,朵朵红艳的杜鹃花点头晃脑,似是一张张笑靥。

    只听惊空一响,身后抵着一把尖刺,嘶哑陌生的声音响起。

    “别动。”

    第57章 试探 你能不能正常点

    “阁下是谁?”裴厌辞镇定问道。

    “我是……”话说到一半, 背后男人意识到没有必要交代身份,“别废话,你只管往前走。”

    裴厌辞感觉到身后的尖刺往前扎了扎, 不由往前慢慢腾挪了几步, 男人立刻贴身跟上来。

    “你要带我去哪?”

    “门口。”那人神情紧绷道,“我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你信我, 等到了府门口, 我就会放你离开。”

    裴厌辞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四周, 午后正是小憩的时候, 各楼各院静谧异常, 白中透粉的海棠在枝头娇颤。

    “你来府里做甚?倘若不来, 你也没有性命危险。”他问了一个看似有点蠢的问题。

    身后那人没有想太多, 这话引发了他激动的情绪, “是他们、不、是那阉人将我从扼鹭监里掳来,他对朝廷官员动用死刑!”

    原来是这样。

    不是刺客, 是被人从扼鹭监里带来的, 还是一位朝廷官员。

    “你抓我没有用,我刚来这个府上, 是生是死这个府里没有一个人关心。”

    “你骗谁。你上次就已经来过了, 我在床底下都看到了, 你是唯一一个进了那阉人的房间安然无恙走出来的人。对那个禽兽而言,你肯定是特殊的。”

    “看来你搞错了。”

    “别废话了,快走!”那人有些崩溃地大吼。

    裴厌辞放柔了语调, 道:“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他道,“正常来说,挟持人的话, 应该一手抓住被挟持人的身体,一手拿着利器。即使你极力想掩盖,现在你身上还是有一股血腥味,而且没有另一只手尝试控制我的身体。”

    “那又如何,我一样能够杀了你,你别想耍花招。”

    裴厌辞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身,歪了歪脑袋。

    一丝轻微的破风声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下一刻,身后男子惊叫着,被利箭刺穿肩膀,连带着脚步被箭上力道贯得后退两步,倒在了地上。

    裴厌辞悠然转身,淡漠地看着他。

    伤口汩汩流出鲜血,上面还带着一瓣被利箭钉在胸膛、被血打湿的海棠花瓣。

    一群内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很快簇拥着一个人围了上来,原本空无一人的小径变得沉默而热闹。

    “恭喜义父,又成功狩猎一次。”一个内侍躬身谄媚地笑着。

    霍存刚想说的话被人率先抢走,脸色不是很好,但很快跟着躬身,赔罪道:“裴总管受惊了。来人,快把人带下去,将这里清干净,免得污了贵人的眼。”

    痛晕过去的人很快被抬了下去。

    裴厌辞看着似乎已经了无生机的人,收回目光,“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扰了千岁的兴致。”

    棠溪追一袭湛蓝色万福纹镶勾莲宝伞宝珠金边广袖便服,端方玉立,似乎还沉浸在狩猎的快意中,闻言,嗜血的眸子看向他,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得正是时候。”

    “下回提前通知我一声,以免伤及无辜。”裴厌辞朝他行了个礼,“我先回院子休息了。”

    棠溪追神色微凝,问身旁两个义子,“他这是害怕还是不害怕?”

    “应该……不害怕吧。”霍存道。

    棠溪追摸了摸光滑细腻的下巴,“你们下去。”说着,快步追上了前方的裴厌辞。

    裴厌辞听到后方跟上来的脚步声,放缓了步伐,等人来了,他突然转身。

    棠溪追脚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后退了一步,这才稳住了身子。

    “千岁还有何事?”

    “你早上出去做甚了?”棠溪追问道,若是别人,他肯定猜疑,拐弯抹角地盘问。不知为何,他觉得裴厌辞肯定会实话告诉他。

    “去探望被你们打残的方大儒,顺便跟宋家叔侄交代了件事,让宋祺安主持新税法的撰写。”

    这些人能仅凭自己的微薄家底一路从世家门阀子弟的包围中拼杀出来,成为举子,距离金銮殿只有一步之遥,绝不是酒囊饭袋的草包。

    “你早晨来我院子也是为税法的事?”

    “是啊。”裴厌辞坦率道,“太子这边即将给陛下献上新策,到时候你怎么应对?”

    “小裴儿关心我?”棠溪追露出一抹笑意。

    “怕你到时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倒不会。”棠溪追满意了,“我不信你们有如此能人,提出足以打动陛下的新策。”

    “你可以看不上那些举子,但郑家门客能看出现行税法的破绽,怎么可能没有应对之策,你可别小瞧了他们。”

    “若非我,那群草包上哪儿折腾这些幺蛾子。”棠溪追微哂。

    “你看出来的?”

    “不是。”

    裴厌辞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这人一看就不是会静下心来琢磨法典的人。

    “虽不是我,却是我认识的人。”棠溪追被他这表情弄得不满,立刻解释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遇见我这伯乐,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人是谁,可能帮我引荐一二。”裴厌辞早上就是为了这个人来的。

    没有被兴盛蒸腾的朝野景象所蒙蔽,在这个节骨眼上犀利地看到能将大宇王朝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无形的手,他虽然没有见过人,但他直觉地相信,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小裴儿,看你对这人充满兴趣的样子,我会不满的。”

    “不说就算了。”裴厌辞转身要走。

    棠溪追一个跨步拐到他面前,堵住去路。

    “这人名叫萧与,志不在仕途。小裴儿,你想拉拢他我不生气,就担心你无功而返难过失望。”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裴厌辞皱眉。

    按说他见过的人都会记住名字,等到第二次见到时,能够轻易叫出人名,不管对上还是对下,都能显得亲切有礼,增加别人对他的好感。

    “你不是见过了。”棠溪追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画本子。

    裴厌辞接过一看,封面上书四个大字:春宵密语。

    “……”他回想起来了。

    翻开扉页,果然写着他的名字。

    “此人平生只有两大爱好,一是画图,二是画春宫图。细数全安京最好的画手,唯他首屈一指。”棠溪追拿书册戳了戳他单薄的胸膛,“赠予你了。”

    “我不需要这个。”

    “此乃上乘龙阳画本子,与之前不同。我有很多,不用客气。”

    “那也不需要。”裴厌辞有些头疼,忍了忍,又劝了一句,“你也少看点。”

    这人成日都在干嘛啊。

    棠溪追眼里闪过一丝异常的兴奋,“你在关心我?”

    “随你怎么想。”裴厌辞面色从容,心里无端生起一丝烦躁。

    他关心这人干嘛。

    “你不害怕?”

    “我为何怕你。”

    棠溪追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宽大的袖袍下,苍白冰凉的手终于悄悄地抬起,想要触碰他。

    天知道他有多渴望这具身体,年轻,纯净,热切,坚毅,朝气蓬勃,矜贵傲雅,写满了凛冽不屈。

    他代表了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

    “我可以……”

    裴厌辞却有些不耐,他已经被棠溪追问烦了。

    “你能不能正常点。”

    举在半空的手,顿时丧失了靠近的勇气。

    裴厌辞眉眼低垂,没有看人,径直穿过他身边,回到了自己院子。

    ————

    毋离和无疏嘀嘀咕咕地走近屋,却见房间里已经坐着了一个人。

    “嗬!”在毋离快要大叫的时候,无疏及时开口。

    “厌辞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进屋了,不是说要好好练功?”

    “嗯,在记功法口诀。”裴厌辞捧着书淡淡道。

    “怎么不点灯,别给那老阉儿省钱啊。”毋离埋怨道,走近桌前瞄了一眼,“你怎么做到的,我一个字都瞧不清楚啊。”

    裴厌辞这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在默背。”他若无其事地合上书,转身床铺。

    毋离道:“大哥,昨晚睡觉后你有听到么,我好像听到了惨叫声。听说老阉儿喜欢将关押在扼鹭监里的犯人秘密带到府上。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能逃出府,就无罪释放,如果被他抓到一次,就会被砍掉一根手指,手指砍完砍脚趾,直到四肢都废了。”

    说到这里,他简直头皮发麻,“妈的,他是怎么想到这么多丧心病狂的点子的。这府建得这么大,跟迷宫一样,谁能逃出去。”

    “难怪今早我路过主院的时候,门里头传来一股血腥味。”无疏附和道,又小声低语道,“今儿个我还碰见了督主的男侍。”

    “甚男侍?”毋离一脸好奇,“是伺候那老阉儿的?”

    “是啊,我看到了他身上有烫伤的痕迹,还有鞭痕,膝盖还有淤青,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那阉人在床榻上可残暴了,昨晚他下面被塞了半只烤鸡,直到流血了才被踢到床下,挨了几十鞭子。”

    “够了。”裴厌辞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东西,他们太没分寸了,这些龌龊事情张嘴就说来给你听。”

    “大哥,你怎么发脾气了。”毋离吓了一跳,相处了一两个月,他还是头一回见他沉了脸色。

    他弱气道:“就说督主府脏了吧,大哥,你该相信那人不是甚好东西,别被他那张脸蒙蔽了。”

    “甚蒙蔽不蒙蔽的,棠溪追就是故意要让我知道这些的。”裴厌辞淡漠道,“否则就下人畏惧得要死的性子,你们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能从他们嘴里撬出这么多东西来。”

    从他们进府开始,霍存假意说棠溪追忘记了与他有约,故意带他绕了大半座府邸,“碰巧”让他撞见棠溪追动手后的残局,惹人遐想。

    之后,府内下人向毋离和无疏透露关于棠溪追的传闻,还让两人“不慎”撞见被棠溪追虐待的人,更进一步做实流言非虚。

    今日,那个饱受虐待的人,直接站到了他的面前,甚至想危及他的生命。

    更加猛烈的透露,也通过无疏和毋离的嘴,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棠溪追其实就是个性情残暴扭曲、毫无人性的变态。

    而这一切,都是棠溪追一步步设计,借此来试探他的底线。

    试探裴厌辞能否接受这样一个真实的他。

    在佚丽倾城的外表下,内里满目疮痍,流着让人恶心畏惧的脓血的他。

    棠溪追渴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甚样的答案呢?是想看到他露出胆寒畏惧、绝望求饶的神色,还是欢欣鼓舞地接受,带着终于找到同好的感慨?

    裴厌辞闭了闭眼睛,有些疲惫。

    “他是如何的人,与我无关。”

    第58章 越停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人性

    原本悄悄搬到督主府上, 就是为了避免麻烦,担心顾九倾又找他做点甚事,总不得闲。如今再在这里待下去, 棠溪追可能又要搞出甚幺蛾子, 裴厌辞决定第二天与他辞别。

    他没见到棠溪追,于是找霍存打了个招呼, 在对方有如天塌般的脸色下, 他们从督主府离开了。

    裴厌辞买的小院已经临近住满, 塞不下三人, 裴厌辞让无疏住了小院最后一间房, 自己带着毋离去隔壁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接下来的日子悠闲了起来, 他时而去正在将酒楼修葺成的戏院转悠两圈, 时而穿过小巷去小院, 看看那些书生们商量出甚好法条来, 顺便指出几个漏洞,让他们再多想想有何见解。

    “裴总管, 你随我过来。”

    眼看又一场大朝会即将来临, 一天中午,裴厌辞见到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的越停, 胡子拉碴却满眼兴奋地走近, 说了这句话后, 不待他回答,直接将他拉到了房间里。

    “自从你上次与我分析了现行税法的弊端后,回来后我就琢磨着解决的办法, ”越停高瘦的身材感觉因为长久地临案书写而显得有些驼,他抓起一叠好的纸页郑重地递给他,“你看看, 这样可行?”

    “你不是不关心政事么?”裴厌辞手里摔着一叠纸揶揄道。

    “你都说得那般详细了,我怎么可能没心没肺地继续吃好喝好,”越停挠了挠头发烦躁道,“自打那天回来之后,我越想越寝食难安,脑子里总有几个想法在转悠。”

    “你知道么,”他伸出食指不停地在空中打着转,“就是你不写下来,这些想法总在你的脑海里,扰得你不得安宁。以后啊,你别再跟我讨论政事,我只安安心心当我的戏院老板,你别想让我帮你做别的活。”

    “我何时让你干这活儿了,我叫的是那些书生,与你何干。”裴厌辞笑道,随手翻了下,工整端正的小楷写了几十页,很快他的目光便被其中几条吸引,收了笑容,坐在矮榻边认真看了起来。

    那日只是问他税法的基本情况,这人言词激烈,看着要维护均田制,裴厌辞压根没想过让越停帮忙拟这法策。眼下这里面的大多数法条,比前几日那些举子交给他的还要全面细致,且还结合了《大宇律典》中的其他相关法条,保证施行起来不互相冲突,考虑得相当周全细致了。

    世家出身的人,不仅在衣食住行方面,连在学问见识及眼界上都是高出那些布衣寒士之子一截的。

    裴厌辞摇了摇头。

    越停等他看完,“你说的有道,目前税法得改,必须改,但是不能全改,若是下了一剂猛药,整个朝野都受不住,新法肯定淹没在反对的浪潮声中不了了之。咱们改,就得循序渐进地来。”

    他越说眸光越亮,整个人带上了一点兴奋的癫狂,“先是税种。我研究过,咱们大宇收的税五花八门,除了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地税,还有户税,盐税,田租税,徭役等等,这些税每强加在老百姓身上一种,就能扒下他们一层皮。税种多样,没个统一,很容易让地方官员巧加名目,私自收税,借朝廷名义横征暴敛,无疑加重百姓负担,我们必须统一。”

    “其次,交不起税导致人口流失问题,其根源在于人与地分离。因此,我们在现有的地税基础上,只再增加户税。除了户税和地税外,不再征收杂役杂税,清晰明了,避免地方官府私自加税。”

    “至于现行的地税,取消均田制,按照目前户籍所分得的土地亩数多少、寡肥划分,多富者多缴税,少地、地贫着少缴税,此类标准可再仔细琢磨,这样施行的话,至少能保证对大多数人都是公平的。”

    越停的手指随着他自己的讲话,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着,指尖触及窗外无意照进来的阳光,指甲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他从未有过这种充实的感觉。

    赋情山水、踏遍山河他快乐,窝在太子府方寸之地中、过着简单的生活也能怡然自得。而眼下这种乐趣,更加豪迈、雄阔、厚重。

    因为心中装的是天下黎民生死,是两千七百万人口的衣食问题。

    就像小时候曾梦想过仗剑走江湖,少年时也曾想过保家卫国杀胡虏,赢得身前生后名,每个男人的心中,一样也想过在金銮殿上挥斥方遒,亲眼看到自己的想与抱负一点点实现,为万世开太平。

    只是因为太多现实的羁绊,让他已经忘了,除了政斗和那些肮脏的倾轧手段,站在朝廷之上,还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那是他手上捧了二十几年诗书凝聚而成的梦,是一代代帝王将相前赴后继、为之癫狂半生的梦。

    它怎么可能不蛊惑人心呢?

    裴厌辞坐在一旁,仰头看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念和想法。

    他的嘴角带着浅笑,目光慈和而包容。

    “你的想法很多,很好,很有实用性。”等他说完,裴厌辞道,“我以为这一天会在许久的未来,或者更加遥远的以后。”

    他说服越停担任戏院老板只是其中一步,他的才华远超于此,只是不愿入朝。他也不急,总有一天,这人会为己所用。

    这才开始,他就给了自己这么大的惊喜。

    独独只他一人,在二十刚过半的年纪,就拟出了几乎囊括解决当前各类疑难的法条。

    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原本的计划是找到那个第一个发现税法有问题的人,之前他曾旁敲侧击过顾九倾,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他才想到,这可能是棠溪追的人。

    至于棠溪追为何不自己亲自提出对税法的疑议,裴厌辞想,他的身份,不适合让他去质疑皇权。

    想起棠溪追,心里不由生起一股烦躁。

    他转移视线,见越停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问:“怎么了?”

    “没别的说的了?”

    “还能说甚?”

    “后面没有反驳我的话了?”越停有些不可置信,“你这张嘴,我现在都要被你说怕了。”

    “我又不是为了反驳你而故意抬杠的。”裴厌辞忍不住笑了,“你花了小半个月写的这些都很有用,回头你看看楼下那些举子的想法,又会有新的见解。”

    “你有见过哪些好点子?”越停好奇道。

    “一些你暂时还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的一些想法刚好可以补充进来,比如说,世家的税赋。”裴厌辞起身准备离开,屋子里有股闷久了的味道,可见越停这些时日房门都没出一步,“我这两日一遍,回头给你看看。”

    “喂,我只是应聘戏院老板,现在额外做了活儿,你不该给我加工钱吗?”越停似乎想通了甚,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万事不愁的懒散样子,跟他讨价还价起来。

    裴厌辞嗤笑了一声,“这纯粹是你的个人爱好,我还没找你算浪费的笔墨和纸钱。”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人性。”越停从房门口探出脑袋叫了一声。

    本是玩笑之语,裴厌辞却听进了心。

    没有人性?这不就是最真实的他么。

    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的看法,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

    所以,他现在应该去督主府,找棠溪追问那个叫萧与的人的下落才对。

    裴厌辞眉间生起涌起淡淡的烦躁,下意识压下了这个想法。

    辛海听见楼上的动静,笑道:“原来今日裴总管过来了。刚好,为即将开业的戏院招的几个厨子今儿个也来了,大家开个席,尝尝他们手艺,裴总管行不行?”

    立刻有几颗脑袋从走廊的窗户望出来。

    “辛海哥,有肉吃吗?”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又连成了一串的笑声。

    “瞧你这出息样儿。”

    “我怎么了,我就想吃顿肉,又不耽误我读书。”

    “你也好意思提,那肉多贵啊,长这么大我就吃过两回,还是我爹上山无意间打到的野味。”

    “那我可比你强多了,我爹是猎户,遇着好年景,就有山鸡和兔子,就是得看运气,没打到就得饿肚子。”

    “你们家里没养猪吗?每年过年一只猪,够一家子吃大半年嘞,养的肥的人家能从今年吃到明年过年。”

    “那怎么存的住?”

    “拿去烘干放着,要吃了切一小片肥肉在锅里划拉几圈,煮的菜就有肉味了,一片肥肉能用两天呢。”

    “还有还有,每年野猪下山糟蹋庄稼的时候,我们村家家都能分到一块肉,那味道可稀罕人了。”

    “你们都吃得这么好么……”有人怯怯道。

    “行,听你们的,今晚吃肉,”裴厌辞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话,招呼了辛海过来,“你去屠夫那里买两只猪,今晚先做一只。”

    整个小院都沸腾了。

    “裴总管大气!”

    “裴总管,以后我就待在这不走了,你说要做甚就做甚。”

    “哈哈哈哈……”

    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他们也无心再看圣贤书了,左盼右盼,终于见着辛海带着人将两只猪扛了过来,都走到院子和走廊边,看厨子利落地杀猪,分解,猪肉砍切成合意地大小块,猪耳朵,猪头、猪血悉数留下,拿去厨房腌好料。

    活了二十多年,他们从未有过一次可以吃这么多肉的时候。

    裴厌辞看了一圈,发觉有个人没跟着凑热闹。

    这人甚山珍野味没吃过,猪肉恐怕觉得柴,但好歹今天大家都高兴,不跟着一起显得多败兴。

    走到角落边,“以后他们可能入朝为官,现在正是结交……”

    他顿住了话。

    越停悄悄地抹了抹眼角的泪珠,从那群书生身上收回目光,对裴厌辞笑道:“走吧,看看那猪肉去。”

    第59章 案宗 有你在,真好

    饱餐了一顿肉, 那些书生亢奋的很,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助, 不用催就很快拟好了裴厌辞想要的东西。

    裴厌辞重新了一遍, 让越停誊抄清楚,过目了一遍后, 这才满意地收好, 带着毋离和无疏回了太子府。

    刚进府就有仆从来报, 今日顾九倾召集了东宫属官, 此刻正在前院大厅商讨相关事宜。

    裴厌辞也不去半路掺和, 让茶房的人趁着进去添茶的功夫将自己回来的事情告诉顾九倾。

    不到两刻钟, 顾九倾就步履匆匆地来到了他的院子。

    裴厌辞没有多话, 直接把新拟定的法条递给了他。

    顾九倾迫不及待地翻开, “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甚呢?

    没想到裴厌辞真的办成了,没想到上述的律条拟得相当之好, 没想到他也可以在郑家人面前硬气一回, 扳回一成。

    实在让人畅快。

    意识到太顾及法条,他嘴里不忘关切,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他听闻府里人说裴厌辞带着人离开府上后有派人去追寻他的踪迹, 想知道他想央谁帮忙。裴厌辞没有驾驶府内的马车, 他的人跟着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发现最后停在方大儒的府门前。

    “去城里的客栈住了几日。”裴厌辞道,“这是宋家、方大儒和越停给的。”

    “越管事还未离开安京?”顾九倾有些诧异, 听到这些名号,顿时放心了许多,他从手下那里得知, 裴厌辞三人这些天一直住在那里,假装不经意道,“你竟与他们结交甚好,平日里见你都在府里,也不见与他们有往来。”

    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手下早被扼鹭监的探子盯上了。

    “都是托殿下的福,否则他们哪里瞧得上一介小小总管。”裴厌辞说道,“他们都想为殿下做事,哪怕略尽绵薄之力。”

    突然,他身子被人抱在怀里。

    “殿下?”

    “有你在,真好。”

    顾九倾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轻嗅着他身上干净清爽的体香,在无人看到的耳后,褪去庄静沉穆的冰冷铠甲,黑褐色琉璃般纯净的眼眸慢慢吐露出对他真实的温柔。

    “小的说过,殿下可以全心全意地相信小的。”裴厌辞感觉有点痒,出神了下,想了想,还是将手搭上他的背。

    “小的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因为无落吗?”

    耳畔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裴厌辞因为这个稍显陌生的名字而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

    这人是不是有点喜怒无常了。

    顾九倾松开了人,眉宇冷峭,口吻嘲弄,“果然是因为他,你才对本宫如此忠心耿耿,是吧?”

    “小的是为殿下,为无落,也为自己的前程。”他都快忘记这个人了,也快忘记当初太子是因为怀疑他喜欢无落,自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这才开始全然信任他,重用他,“他的病怎么样了?”

    眼看马上都要立夏了,不知道这人还能拖多久。

    “死不了。”顾九倾说完后觉得自己吃味又刻薄,与平时的他迥然两样,缓了缓心情,“本宫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看了,一直在吃药调养着。本该让你多去他那边走走,团聚一二,但大夫说他得了肺痨,不太好去探望。”

    “小的都听殿下的。”

    见他乖巧应着,顾九倾心里舒服了许多,相信这些时日不见,裴厌辞心里对无落的感情淡了许多,他日再找个由头,让他顺成章地病故,便算了结了。

    “殿下,小的是不是没别的亲人在世了?”裴厌辞伤心地看着他。

    顾九倾见他还未想起从前的事,无声叹了口气,道:“你的父亲因贪污赈灾粮款入狱,没多久就在狱中病故。你的母亲和姐姐被打入教坊,听闻此噩耗后,纷纷自尽。你族中的其他叔伯悉数流放至边疆,早就没了消息,不知生死。”

    “小的的父亲因何入狱?”

    顾九倾看向他,“怎么,你想为自己家人翻案?”

    “是有此意。”裴厌辞的手抓住拿着新拟的法条,上面的墨堪堪晾干不久,两人之间弥漫着浅淡的书卷气。

    “本宫之前也动过这个心思,只是,”顾九倾摇头,“他的贪污案当初闹得有点大,前因后果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在,这事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可辩驳的地方,就算是本宫也无能为力。”

    他的手攥着卷成圆筒的纸张,看着裴厌辞,一点点地用力。

    两只手在纸页两端凝滞了下,终于,裴厌辞先松开了手。

    顾九倾满意地勾唇,收了纸。

    他就是笃定了这人会妥协。

    否则还能有何办法呢。

    他只是一介奴仆,自己轻易就能掌控他的命运。

    即使他很聪明,有时候能力强到让他害怕。

    但他永远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小的知道了。”还真是让人不意外啊。

    “没事,你还有本宫在,”顾九倾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太子府就是你的家。”

    “能让小的翻一翻案子的卷宗吗?”裴厌辞满是希翼地看着他。

    拒绝了一回,再拒绝的话,未免有些铁石心肠,不近人情,这又不是甚大事。

    “涉及朝廷官员的案宗一旦结案,只有大寺寺丞及刑部郎中及以上官员才能重新翻阅,若要想翻案,只有大寺少卿和刑部侍郎及以上职级的人才有权向陛下提请。你知道,本宫也才刚掌实权不久。”

    见到裴厌辞霎白的脸,他话锋一转,“晓得你最关心此事,怎忍心让你期盼之事落空。这样,午后本宫便私下去与大寺招呼一声,至于本宫这张脸好不好使,还得看到时候的结果。”

    明确说明了做这事的困难程度和自己将为他舍了多大的脸面,这样才能让他对自己更加死心塌地,将自己待他的这份好铭感于心。

    “多谢殿下。”裴厌辞躬身行礼,借此不动声色地摆脱放在肩上的手。

    他从未指望顾九倾会帮他摆脱罪奴身份,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看卷宗罢了。

    激怒王家,让扼鹭监当朝指摘王家,离间郑家与太子,都是为了孤立太子,顺利拿到新税法条策的拟定。施行与否是后面的事情,当然,那些书生和越停的心血很大可能会付之东流,因为郑家、还有与他同气连枝的世家们不可能会同意与他们利益冲突甚大的法条通过。

    他都可以想象的到,当郑家看到太子手中的法条,会有多么地光火,从而怀疑太子与他离心离德,想对他们下手。他也知道,郑家门客拟出来的东西,全都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

    若真要解决目前的税法弊病,不拿世家开刀则不成。

    但这不是眼下他想解决的事情。

    只有做出天大的功劳,解了顾九倾的燃眉之急,才能增加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加之以退为进,终于,他如愿看到自己想看的卷宗。

    他曾分别问过棠溪追和顾九倾身世一事,他们都不愿多加透露,可能是觉得这事微不足道,不值得他们费神去记,也有可能是他人微言轻,他们不屑一顾。

    但对于眼下的他而言,翻案一事犹如救命稻草一般,是他翻身的关键。

    只是,无人在意罢了。

    而这件事还会给他带来一个好处。

    裴厌辞送走顾九倾,来到前院茶房巡视,无意间碰到了王灵澈。

    这人总算记起自己还是太子舍人了。

    “裴总管。”他叫停了他的脚步,“上次一别,不曾想竟过了七八日。”

    “王公子有事要说?”

    “上次你到我府上的事情,被郑家人晓得了。你与小叔的谈话,还被传进了扼鹭监的耳朵里。”王灵澈有些萎靡,“王府这几日鸡飞狗跳,当日伺候的下人全都被爹杖毙处死,小叔被抓走问话,回来时精神恍惚,人都瘦了一圈。”

    裴厌辞冷冷道:“王公子是在怀疑我那日心怀不满,因而找殿下告状,有意让王家难堪?”

    “怎么会,”王灵澈急忙解释道,“刚才我问过殿下,你并未与他说这事,连一个字都未透露。”

    还真怀疑过他。这人有点不按套路来啊。

    “后来我想了想,你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殿下既然有意拉拢王家,就算你想背后使阴招,他也断然不会听信你的谗言,更不希望这事让第三者知晓。这事对王家、对殿下,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王灵澈垂下眉眼,“出来之后我想着,当面在殿下面前质疑你,估计已经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该说这人是坦率真诚呢,还是反应慢?但凡有点觉悟的人都早该想到了,更不会当着太子的面问。

    “上次你离开王府时,还特意叮嘱过我,让我看着小叔点,莫要让他胡乱言语,以免遭致杀身之祸,连累王家。可叹我当时并未在意,现在想来,官场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并不比战场更少。”

    王灵澈的眸子水润润的,单单只是一脸为难地陈述事实,看起来就像要被欺负哭了的样子,说着抬头望着他,“我现在晓得,你是好的。你能不能在殿下面前多帮王家说说好话?”

    流水的皇族,铁打的世家,王家往上数几代,在大晤甚至更前的朝代做过官的都有,看不上眼下的顾九倾正常,但这事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更不能捅破了让别人知道。

    现在,王家想要积极缓和与太子的关系,让大家明面上过得去,将这事粉饰过去,自然还得让太子心腹帮他们吹吹风。

    裴厌辞有点受不了他这双眼睛。

    顾九倾的眸子看起来清透,整个人圣洁端方,是因为他冷心薄情的寒凉性子,自负自傲,不惹俗世凡尘。

    王灵澈的眼睛是真的清澈,带着一股至情至性的纯真,巴巴看着他的时候,裴厌辞能明显感觉到那股真挚的感情。

    “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如何?”他道。

    如稚子般率真,又不至于不懂俗世往来,不得不说,真讨人喜欢。

    裴厌辞眨眨眼,揶揄道:“我要一个居士的人情做甚。”

    第60章 打赌 我吃点亏也无妨

    王灵澈腕间的檀珠串晃了晃, 思考了下,认真道:“我可以在佛祖面前替你手抄经书,替你点长明灯, 保佑你平安。”

    裴厌辞莞尔, “有心了,但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是谁?天子。

    从古至今, 借尸还魂一事只发生在志怪趣闻中, 他死而复生, 大道伦常都奈何他不得, 天地间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死亡都为他让步, 天上地下, 从古至今, 唯他一人尔。

    佛祖施舍给芸芸众生的零星平安福语不是给他的, 他又何必去占别人的福气, 致他人折福。

    “我还是王家人。”王灵澈皱眉,“这难道不够?”

    “你是王家人, 但你和王家人是两回事。”

    他刚想着这人单纯, 马上又给他耍了个心眼子。

    王灵澈现在带发修佛,在家族中的话语权已经逐渐变弱, 他若执意不与世家千金联姻, 还会失去婚姻价值, 没有妻族协助,早晚成为家族的边缘人物,他欠自己的人情, 裴厌辞不屑要。

    王灵澈不是没听明白,只是他不想,王家的一个人情多大, 一个仆从受不住。

    倘若别人今日来了,应该会找裴厌辞使银子,美言几句就能得几十两的事情,双方都满意。他从来没做过这事,一向自诩堂堂正正做人,心里扭捏,看着有些犹豫。

    裴厌辞见他这样,稍稍眯了眯眼,“不过玩笑尔,就算王舍人真提出来,哪里能让王家欠我一个人情,我可没这脸面,之前临走时善意提醒你,也是为殿下着想,免得伤两方和气。”

    他慢慢抬起脚,逼近一步,“他非常看重王舍人的才干。”

    王灵澈敏锐察觉到对方气势变得凌厉起来,心中有些不适的紧张,耳根子慢慢染上了一抹红晕,局促地后退半步。

    这人,还挺好逗。

    “王舍人一个丧偶的族姐嫁给了崔涯当填房,而王舍人你,正在为殿下效力,还挺有意思的。”裴厌辞笑了一声,玩味地看着他,“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甚赌?”王灵澈愣了愣,皱眉一本正经地拒绝道,“赌博是很不好的习气,一旦沾染上,轻则玩物丧志,重则倾家荡产。”

    “你怎么这么乖啊。”裴厌辞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软和的很。

    “你、你、你……”王灵澈脸红到脖子根,像是被调戏了良家妇男捂住自己脸颊,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为读书人,怎能如此轻浮孟浪!”

    “我是甚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轻浮点怎么了,要是勾搭上你们王家,我不是脱离奴籍,直接一飞冲天了?”

    “你连王家的门都进不了。”王灵澈呆呆愣愣的,一脸要被气哭了的样子,不服气道,“回头我就和府上管事说,不许你再去王府。”

    “本来还想帮你的,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就不帮你了。”裴厌辞摆摆手就要离开。

    “你能帮我甚?”王灵澈疑惑道。

    裴厌辞慢慢转身,眸子明亮又锐利,像玩弄猎物的狐狸,“你们王家,会和郑家联姻。”

    “不可能。”王灵澈的脸色瞬间变了,之前的乖巧,笨拙,率真,都被眼里那丝狠厉替代。

    “因为王郑两家是世仇,还是因为族中目前适龄的人中,只有你嫡亲的妹妹,所以你才那么紧张?”裴厌辞又往前逼近了一步,“你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妹妹嫁入郑家,这才答应他们,成为太子舍人的吧。王家想要两头讨好,可惜苦了你们兄妹俩。”

    “郑家小辈中唯一一个尚未成亲的男丁只剩下郑相的幼子,年纪也不过九岁,懵懂无知小儿一个,而我妹妹已经十四,马上就是十五生辰,等你好好打听清楚了再在这里口出狂言吧。”王灵澈怒道。

    向来只有男子年岁大过女儿家的,哪里有女儿家的岁数大男子那么多的,这事只有在穷苦人家的童养媳身上才能见到。

    倘若真这般,王家恐怕要成为全安京的笑柄。

    “不管最后嫁给谁,你信不信,你妹妹的婚事,可能还是你正在辅佐的殿下一手促成的。”裴厌辞满目怜悯地看着他,能跟他说这话,自然他已经找越停问详细了,世家之间的龌龊事,最熟的莫过于还是世家人。

    他为王灵澈抚平肘弯处的衣褶,“千万别小看他们,为了掌握更多权力,利欲熏心的人甚事都做得出来。”

    哪怕是仇敌,也可以变成亲家。

    他正要收手,手腕被一把抓住。

    “殿下已经和郑家商量这事了?”王灵澈呼吸急促道。

    “没有,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推算,现在殿下脑海里可能都没这想法。不过等你去找他当面对峙,不知道这算不算给他提个醒了。”

    裴厌辞还是得防着一手他去顾九倾面前瞎说,“我与你说这事,是想让王舍人放宽心,殿下还想你们王家支持他,不会因为王舍人或者你的小叔说几句过失之言就记恨上的,相反,还会借着这事向你们王家是示好。王舍人想让我帮忙美言几句,其实大可不必。不过,”

    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此事关乎舍人嫡亲妹妹的一生幸福,不知可否换舍人的一个人情?”

    王灵澈糊涂了,“你方才不是说,我的人情,与王家的人情,是两回事。”

    “我吃点亏也无妨。”

    反正早晚会变成一回事的。

    ——————

    告别了王灵澈,裴厌辞正准备回到后院,路上又碰见了正要离开太子府的太子中允虎儿赖,他一开始还没注意到人,直到后面一连好几声“裴总管”,他才反应过来。

    “中允大人。”他行了个礼。

    在太子府就是好,随处都能碰见这么多官员。

    棠溪追真该学学人家。

    “裴总管不用这么客气,”虎儿赖天生黝黑的脸庞露出一个微笑,那一口牙就明晃晃的白,显得特别刺眼,“许久不见,总管近来气色越发好了。方才在大堂内怎未见着总管,仿佛缺了点甚似的,怪让人不自在。”

    身为下人精气神好了,不都是顾九倾的功劳,不苛责下人。他明着夸了裴厌辞,暗地里又捧了下太子,接着点了下自己注意到他没在场,让裴厌辞感觉到自己受到重视,无形中增加对他的好感,拉近两人的关系。

    其实之前几面不过点头之交,连话都未面对面说过。

    “为殿下办事耽搁了下,就没去了。殿下身边有你们这些能臣,我在一旁也只是凑个热闹听个趣儿罢了。”裴厌辞闻弦知意,“今日发生了何事?方才见殿下脸色有异。”

    “有异”的意思很难界定,尤其是套在顾九倾那张冰山脸上,更难让人窥探出他内心的波动,这个“有异”,就看他们各自怎么解读了。就算解读不出来,虎儿赖难道还会质疑顾九倾亲信的眼睛不成。

    “真的?”虎儿赖一听这话眼里闪过一抹异色,“近来天气越发热了,整得人心火旺的很。我们做臣子不想着为殿下分忧,尽找殿下不乐意的事情说,那不就是徒惹殿下生气么。”

    “胡大人今日可是来了?”

    “他若不来,也不至于大家心火都旺。这要冬日里,都能为安京省了不少炭火。”虎儿赖说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看着裴厌辞跟着他笑了笑,暗觉有戏,这才进一步开口。

    “当然,都是就事论事,为了办好殿下的事情,偶有拌嘴争辩都是正常的,分不得谁亲疏远近。殿下刚掌权,又想干一番实绩来,肯定都想上下一条心,可有时候你是对的,他也是对的,分不出个你我来,这让我们难免跟着左右动摇,不少同僚都与我是一样的想法。”

    他亲切地拉着裴厌辞的手,“人有两只耳朵,但只有一颗脑袋,只能处一种声音。可能还是他们身居高位,站得太高、看得太远的缘故,高瞻远瞩,思虑的自然就比我们多许多。裴总管也别笑话我老实愚笨,我就只晓得眼睛看前面,耳朵朝一个方向竖着,殿下说甚,咱们只管听着,跟着办事就是了。”

    “中允大人说的有道,殿下也在私底下常感慨着,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最好全部耳朵都朝一个方向竖着。”裴厌辞附和道,“可惜他身份摆在那,有些话不好说,若是有个人能帮衬着,那是最好了。”

    虎儿赖黝黑的面色总能做出夸张的表情来,有时候反而不知道他是故作那般,还是真情实意地流露出来,眼下又龇出一口大白牙,“我小时候随船漂洋过海来到大宇,看过船是怎么运作的。风平浪静的时候,都是舵手把控方向的,船长身居高位,那双手只在关键时刻掌舵,这样才能显出他的英明决断,带领大家冲出风暴。”

    “看来中允大人会是一个好舵手。”裴厌辞笑道。

    “那也需要一个好的大副,帮我在船长面前介绍一二。”虎儿赖跟着他笑了,“眼下立夏就要来了,天气热的很,总管帮殿下处政务,都没人在身边伺候着摇扇添冰,热倒了总管,殿下岂不缺了左膀右臂。前几日我刚好寻得几个新罗婢,模样也算能看,明日送到总管这里,如何?”

    裴厌辞垂下手,在袖子里摸了下银子,这是方才他拉自己的手时暗暗塞的,少说也有几十两。已经使了银子买通他在顾九倾面前说好话,此刻又提新罗婢的事情,自然不是为了给他。

    如虎儿赖所愿,他推辞道,“殿下身边都未有新罗婢伺候着,我一个总管哪里配得上用这个。”

    新罗婢是外邦卖到大宇的女子,个个隆鼻深目,身段高挑婀娜,经过牙人层层筛选,就没有卖相一般的入安京权贵圈子。

    虎儿赖原本也不是送给他,但直说送给顾九倾,又想让裴厌辞帮忙,好歹也要给他一点好处,可能就是一个新罗婢,那可是大价钱,他舍不得。

    见之前裴厌辞如此上道,便动了心思,嘴上说送他,裴厌辞哪里敢收下,就是想让他顺着这话将人送到太子身边,自己的人经过裴厌辞倒腾一手包装掩饰一下,自己的目的性显得不会那么强。

    但裴厌辞好歹有分寸,把人送到当朝太子面前,那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若是刺客,都不用翻案了,这条命直接葬送在这上了。

    “不如这样,我有一处私宅,改日你将人送到那里。”裴厌辞笑眯眯道,“裴某在此先谢过中允大人了。”

    虎儿赖终于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