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滋滋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谋皇X猎宦 > 70-80
    第71章 卷一(完) 你就逞强吧

    新的比赛要开始了。

    上午头一场比完之后, 顾九倾的那支队伍也即将出战,不过领头人变成了彭楚琅。

    台下球场上两支队伍厮杀激烈,讲武榭里的气氛也云谲波诡。

    顾九倾右脸有些肿胀, 裴厌辞私下拿了块冰帮他敷着, 眼看着好了许多,就听郑皇后惊讶道:“九倾, 你的脸怎么了?”

    能有资格进入讲武榭与帝后一同看球的都是皇族世家贵胄, 听到这话, 他们不由将目光钉在了下方击鞠场上。

    裴厌辞晓得该轮到作为一个忠心奴仆发声了, 顿时委屈道:“殿下的脸被章平殿下打了。”

    章平正是顾越芊的封号。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将目光从击鞠场上收回, 这才发现顾九倾脸上的不对劲。

    “章平, 你又惹是生非。”

    顾越芊委屈地扁嘴, 三十出头的年纪, 那模样却像十八岁未出阁的少女, “父皇,都是误会。儿臣本是想教训下人, 四弟非得巴巴地凑到跟前来。从来都是下人护着主子, 倒是头一回瞧见主子护着奴才,儿臣哪里能料到, 便一时手快了。”

    郑清来不满地暗暗看了眼顾九倾, 又站起身替他开脱道:“太子殿下仁德, 待下人也一向宽厚,不忍手底下的人被欺辱了去。谁能想到章平殿下管教起别人的下人来也毫不心慈手软。”

    一句话就抬高了顾九倾的行为,暗示顾越芊嚣张跋扈。

    “你们是姐弟, 大庭广众之下出手,也不怕被臣子笑话。”皇帝的话音瞧不出喜怒,对他们丢皇家脸面一事不做他评, “九倾,你昨日惊马伤着了,若是无事,就回去安心歇着。”

    “父皇真偏心,容四弟去歇着,却不关心儿臣千里迢迢从川西回来,一路舟车劳顿,迫切想要见到父皇的心。”顾越芊婉媚道。

    这时,郑相对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笑着开口道:“昨日未曾见到公主殿下抵京,陛下还念叨着,川西离安京千里之远,殿下凤体欠佳,生怕发生不测。今日见着殿下生龙活虎地出现,陛下只怕高兴都来不及,想多见见呢。”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阉党一派的左相崔涯。

    崔涯皮肤比常人更黑些,眉毛和头发有些稀疏,两颊凹陷,显得嘴凸,身材瘦高,略微有些驼背。外貌上比世家正统嫡支出身的郑清来差了不止一点,看着如何也不像左右大宇格局的左相。若无一身紫色官袍撑着,他倒是更像外面劳作的普通老农,因而那身官袍套在他身上,像是挂在一棵枯败老树上,

    他脸上带着长辈看待晚辈的温和,三角眼不住地在顾越芊和郑相之间来回打转。裴厌辞想,如果自己被他盯上,一定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其实朝中大臣任职当官也有看眼缘的,像崔涯这般面貌说不上好看的人,其实在朝中算是少见。

    顾越芊望向崔涯,精致的鹅蛋脸上施扑粉黛,一笑百媚生,“崔相的嘴还是那么讨人喜欢。本宫来行宫,也有意借着过端午的好兆头,借此驱邪消灾,趋避百病。”

    裴厌辞不知道顾越芊在与大熙使节碰面后发生了甚,只在不久之后听到顾九倾偶然提起,她身染重疾,皇帝思念爱女,特地将她从川西行宫接回安京,将之前未出嫁住的公主府重新修葺一番。

    这是外人得到的消息。

    棠溪追曾告诉他,顾越芊这段时日其实都在安京郊外的别院住着,就等着“送她回京”的川西行宫的车驾抵达,她们母子二人再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安京的权贵圈子里。

    崔涯不晓得内情,他的话状似关心,实则是在怀疑,顾越芊这时候应该身染重疾,既然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应该是郑相找借口暗中帮助她调回了安京。

    顾越芊回京,将成为郑相的一大助力,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但方才大家又都看得清楚,顾越芊当着他们的面掌掴顾九倾,丝毫没顾及当朝太子的颜面,一看两人就是撕破脸面水火不容的情景。

    是以崔涯不禁疑惑起来。

    但得到的是顾越芊嘴里模棱两可的话。

    “父皇,澜儿今年也十七了,在大熙时曾跟过不少皇家武师练武。他如今也是大宇人,不如让澜儿也下场耍耍,见见世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挪到她身后侧的少年身上。

    裴厌辞之前在大熙使节落脚的馆舍门口匆匆见过此人一面,当时注意力都被顾越芊吸引,并未太在意这人。

    戚澜年纪与他这具身体一般大,身量也差不离,头发散落在肩背上,微卷,两鬓边梳着几个发辫,缀着绿色和蓝色的珠子,不知是何材质。他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带着狂野粗糙的颗粒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桀骜不羁的气息。

    听说大熙从前的皇帝喜欢西域美人,戚澜父皇的生母便是西域人。

    “眼下没空余的位子给澜儿。”皇帝道。

    “四弟不是伤了。”顾越芊娇笑道,“都是一家人,澜儿代替四弟的位子,也不是不行吧。”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脸色怪异了起来。

    顾九倾淡然开口,“本来弟弟受伤,澜儿倒是可以替上去,奈何我的位子已经有人补上了。澜儿明年一定要早点报名,至少有时间找个实力强的队友,否则,连争夺的资格都没有。”

    “行了,这局已经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了。”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人,重新将目光放回场上。

    顾九倾盯着顾越芊看了一会儿,转而又看向上首的郑皇后和郑相,沉默着没再说话。

    待一场击鞠赛毕,皇帝召集众人小憩两刻。

    皇帝带着皇后先去讲武榭偏厅休息,裴厌辞跟着他将裴厌辞召回到小茶室里,道:“你觉得动本宫座驾之人,是顾越芊还是郑家的人?”

    “殿下怎么会怀疑他们?”裴厌辞面色疑惑道,“郑家是全心全意支持殿下的啊,怎么会想要殿下遭遇不测?”

    “本宫原也是不信,但近来发生了些事情。”顾九倾说着说着就没后文了。

    “因为新税法一事?”裴厌辞接话道,“是小的的不是了,当初没有考虑全面,让殿下为难了。”

    “你做的已经很好,那些关于世家的不全面之处,本宫替你删减了,其余全没变动。你的新税法条,本宫已经呈给了父皇,父皇很喜欢。”

    裴厌辞惊讶地看着他。

    “那郑相的呢?”既然用的是之前他看过的那版,郑家怎么又会同意。

    “郑相的新税法作废,他也决定支持本宫的法条。”

    怎么回事?

    在昨日之前,他从秦雄和虎儿赖那里得知,郑相和顾九倾之间因为此事生了龃龉,最后还是找借口责罚了胡悯来,这才让双方关系稍微缓和了些。

    怎么今日完全变了。

    顾九倾不可能完全同意郑家拟的税法,因为从他决定让裴厌辞去想法子拟新税法开始,他就决定以此为刀剑,与郑家叫板,摆脱郑家缠绕在他身上的傀儡丝线。

    郑家既然将丝线缠绕在一个毫无势力、毫不受宠的皇子身上,就没有放手的打算。

    说到底,就和裴厌辞之前的想法一样,税法改不改革,颁布的新税法能不能利国利民,压根不是他们关心的核心。削减、维持还是扩大世家的利益,哪一方对另一方臣服,才是他们有分歧的根源。

    之前他所推演出来的情况、昨日之前他得到的情况,都是顾九倾决定让步、屈服于郑家。

    顾九倾有事瞒着他!

    裴厌辞眸光渐渐泛冷,还真是不能小瞧了他。

    他的“主子”,要逃脱他的掌控了。

    一切开始走向未知。

    顾九倾拉住他的手,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这次多亏了你,本宫想着,待回了太子府,本宫找人寻个好日子,抬你为男妾。”

    裴厌辞望着顾九倾,这位大宇太子眉骨威利,比常人颜色更淡的琉璃般眸子依然清透,双睫眨眼间,透着纤尘不染的圣洁冷意,举手投足间,带着帝王般的压迫感和震慑感。

    让人忍不住想要臣服。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顾九倾已经变成了他陌生的样子。

    不能再轻易看透了。

    “好,一切都听殿下的安排。”裴厌辞笑道。

    顾九倾原本还准备了说辞,生怕裴厌辞不同意,闻言心里一软,眉眼的霜寒化成一溪春水。

    他决定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只是权宜之计,你放心,本宫不会再娶……”

    门口出现了一道不合时宜的身影。

    裴厌辞急忙将手从顾九倾的掌心中逃脱,回头一望,是郑清来。

    郑清来看了眼两人的神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殿下,”他弯腰行了个礼,“姜小将军吃坏东西,闹肚子了,恐怕半刻钟后的比赛没办法参加了。”

    “怎么会这样。”顾九倾眉峰隆起。

    裴厌辞忧心道:“会不会是章平公主那边……”

    郑清来打断道:“还是先别妄加揣测为好,以免伤了两位殿下的和气。”

    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都还未有结论,这话听着不就是在挑拨离间。

    “小的只是担心有这种可能。毕竟之前章平公主迫切希望自己儿子能够在这次击鞠赛中大展风采。”

    “你这种担忧有迹可循。”顾九倾道,“厌辞,你之前说你会击鞠?”

    裴厌辞抢在郑相之前脆生生行礼答道:“是的,殿下,小的学过这个。”

    “你替上这个位子。”顾九倾当即拍板道,“用本宫的护甲和球杖。”

    他就是故意要让顾越芊看看,一个仆从都能上场,她儿子上不了。

    顿了顿,他关切地嘱咐道:“不用太逞强,你的安然无恙最重要。”

    裴厌辞眉眼淌出一股温柔情意,“是,小的这就下去准备。”

    他行礼告退,转身背对顾九倾时,憎恨又无可奈何地看了郑清来一眼。

    郑清来思忖,看来顾九倾与他说了抬为男妾一事,上次那嚣张的气焰消散不少。

    不管这人在他面前洋洋得意还是满目憎恨,郑清来都只是过眼不过心。

    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十几岁的仆役计较那些短长,平白输了气度。

    何况这人终将止步于后院,那些气焰棱角,都将被女人与争宠磨平。

    两人错身时,蓦地,他眸光微闪。

    裴厌辞颈前交叠的领口中,露出了一枚吻痕。

    随着他的目光,裴厌辞也很快注意到自己的领口,有些局促,欲盖弥彰地将领口合得更严实。

    郑庆来目露沉思。

    ————

    裴厌辞穿上了顾九倾的护甲,拿着球杖,去马厩挑了匹枣红马。

    彭楚琅见到是他来替姜逸,笑道:“之前我们还真小瞧了太子府,殿下身边能人辈出啊。”

    队里另外两人分别是出身南衙禁军的孙茂,目前在金吾卫任四品中郎将,另一个也是北衙禁军出身,名叫齐淼,为龙武军五品郎将。

    齐淼热情地跟他打了声招呼,笑道:“昨天在击鞠场上露的那一手真叫人好生羡慕,改日教教我,让我也耍下威风。”

    裴厌辞嘴上应承,外面响起了锣声,他们几人穿戴好,严肃地骑马出去。

    大宇的击鞠赛没多少规则,在一个时辰内哪一方将球击入对方的球洞内就算赢了。在此期间,他们人不能离马,脚不能沾地,手不能碰球,一切的击打只能靠手里的球杖。

    随着判将一声喝令,击鞠场上立刻泥水飞扬起来。

    很快,敌方对手在彭楚琅面前相形见绌。

    彭楚琅不愧是神策军将军,指挥有度,颇有大将之风,想来年轻时手上沾了不少敌军的鲜血。

    他将孙茂安排在前面当先锋,球杖和坐骑经常与敌方的交缠得难舍难分,凭借着一股子锐气,经常虎口夺球。裴厌辞和彭楚琅趁机传球,将球打进球洞中。

    球场周围时不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与之相对应的,齐淼在他们三人中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两场比赛下来,虽然他们晋级了,但是这人的体力远差于他们三人,球技还不行,在第二场比赛中基本处于在球场边缘游走的状态,他的球杖都没接触几次球。

    裴厌辞私下一问才晓得,齐淼出身靖国公府,他现在坐的位子也是家里捐的,因龙武军戍卫皇宫,常在御前行走,得见皇帝的机会大,晋升机会多,因而多是蒙家族荫庇的世家子弟担任。这回靖国公本来也是想借着顾九倾的东风,好让自家儿子跟着沾点光。

    这些都是齐淼主动与他说的,从赢了球后他就自来熟地与裴厌辞称兄道弟起来,两人一同回去,路上裴厌辞只稍稍问了下,他就将自己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我老爹这两天愁死了,参加击鞠赛的名额你都不晓得多抢手,他费劲千辛万苦才拿到一个。昨天殿下受伤,他一晚上没睡,觉得这支队伍有我在要完了。”说着他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他啊,担心我拖后腿得罪了那两位将军,念叨了一早上,搞得我也紧张的很。”

    “他担心也是正常的。”裴厌辞脱下护甲道,“你骑术很好,只是体力跟不上,明天你就在己方的球洞附近游走,将对手击洞的球截胡击飞。”

    “这看起来不错。”齐淼摩挲着下巴道,“抢来抢去的事情,我实在做不来。”

    两人与彭楚琅和孙茂告别,一同去了讲武榭,裴厌辞一出现,他就看到顾九倾满眼的担忧之色慢慢消退。

    “小的帮殿下赢了两场。”他趁着行礼小声笑道。

    “回头大赏。”顾九倾嘴角不经意地勾起,“想要甚,新功旧劳一并算了。”

    “谢殿下。”

    “累不累,手上的伤怎么样?”顾九倾拉起他的手查看。

    “不碍事。”裴厌辞两只手缠着纱布,今天他没怎么出力,手心不痛。

    “嗯哼哼。”

    两人的窃窃私语被打断,裴厌辞抬头一瞧,一大片艳红色从眼前飘过,将他撞歪到一边,与顾九倾拉扯的手自然松开。

    棠溪追乜眼瞧了瞧顾九倾,没说话,只是抖了抖身上的正红袍服,似是嘲讽又似是炫耀。

    裴厌辞:“……”

    他正无语着,后背一凉,眼角余光往某人身上瞄了瞄,就收到一枚满含警告又幽怨的眼神。

    天地良心,孤甚也没做啊。

    顶多让太子看个手。

    场上锣声适时响起,棠溪追这才不甘不愿地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

    下一场比赛很快开始。

    讲武榭渐渐传来窃窃私语声。

    “戚公子怎么也参赛了?”一人脱口而出道。

    裴厌辞和顾九倾闻言往场上一看,果然,戚澜骑着一匹黑马,一头披发连着鬓前的辫子一齐梳在脑后,用银冠扎着,整个人看起来飒爽落拓。

    “比赛开始。”

    判将的话音刚落,戚澜与座下的马合二为一,整个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满座哗然。

    强,实在太强了。

    短短一个时辰的比赛,戚澜以压倒性胜利赢得了比赛。

    结果一出来,场上静了一静。

    但马上,全场欢呼声雷动。讲武榭内众人挂着惯有的笑意,嘴里纷纷祝贺顾越芊。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不愧是公主殿下的孩子。”

    “陛下年轻时也曾创下过如此壮举,真是让人会想起从前与陛下一起南征北伐的时候。”

    “咱们这些老骨头该给他们年轻人腾地方了。”

    等到戚澜重新回到讲武榭,皇帝更是从御座走下,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背,笑道:“不愧是朕的外孙,有大将之风。今日让他们好好看看,咱们顾家男儿的血性!”

    戚澜得了皇帝的称赞,眼里闪过一抹得色,随意拱了下手,道:“今年孙儿定为皇外祖和母妃拔得头筹。”

    听到这话,皇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这个心意就足够了,别太勉强自己。”

    “咱们大大宇人才济济,虎将众多,年前还大败了大熙,今年的赛事很激烈啊,鹿死谁手,臣今年都不敢妄下断言了。”郑相和蔼笑道。

    “你说那个窜稀将军吗?”戚澜挑眉,嘴角微瞥,“他该不会是连上场都不敢,所以临阵脱逃了吧。”

    顾越芊不甚赞同地叫了他一声,“澜儿。”却也没有劝太多话。

    “平日里好端端的,说来今日也是赶巧了。”一个臣子面上浮起一丝忧虑,道,“还请陛下请个太医瞧瞧,若是在这里水土不服,误食了甚不干净的东西,那倒还是小事。”

    甚算大事呢?自然时有人暗中下药,往小了说是为了拿到比赛名额出风头,往大了说,那就是谋害朝廷重臣的大罪。

    这话点醒了皇帝,他袖子一挥,道:“棠溪追,你待会儿带两个太医去瞧瞧姜逸的病情,另外还有封伯姜,都是纵横沙场二十年的人物了,怎么能被一场小病打倒。”

    正是因为此人临阵染疾了,这才让戚澜上场。

    棠溪追躬身应了声“是”。

    在场氛围一片祥和,戚澜在众人的簇拥中离开。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慢慢收敛。

    ————

    第二日便是决赛,昨日下过雨的地面已经变得干燥,放晴后太阳显得毒辣起来。

    早上裴厌辞比了两场,都顺利通过,率先进入了决赛。

    接下来,戚澜的队伍入场。不知道他们如何沟通的,三个二三十岁的将领会愿意听从一个十多岁的外邦人指挥,戚澜身骑一匹健硕的黑马,穿着棕色衣裤,腕口和裤脚分别束紧,高大伟岸的身体散发着所向披靡的蓬勃气势。

    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最让裴厌辞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总是目光睥睨地看着所有人,锋芒锐利。

    十七岁少年郎该是这般的,天上地下,舍我其谁。

    裴厌辞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他曾动过心的小将军,不禁有些恍惚。当初金銮殿下,他也是这般傲视群雄,难掩锋芒,甚至对他这个年轻帝王都带着些许轻视。

    可惜是个不中用的,还不如一个没根儿的有胆量。

    场上比赛开始。

    裴厌辞想到了前世那场无疾而终的短暂心动,不禁有些意兴阑珊,目光却始终没放过场上最特别的那个人。

    极大概率他会在决赛上遇到这个人。

    昨晚通过与齐淼的攀谈,从这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嘴里得知了目前能够进决赛的几支队伍实力。而对这个戚澜,朝中很多人知之甚少,他唯一能够探得的此人实力的机会,只能从昨日和今日的比赛中。

    这是一场极大的冒险。

    裴厌辞的手心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激动而出汗了。

    比赛到了半个时辰时,戚澜的对手已经开始有放弃的趋势了,若非皇帝还在场,他们真有可能直接就说弃赛了。

    显然这场比赛不能让皇帝尽兴,待结束时,皇帝直接宣布不休息,下场比赛直接开始。

    他都发话了,场上气喘吁吁的胜利者们能说甚呢。

    第二场比赛紧接着开始。

    裴厌辞也注意到了,戚澜的队友已经开始显现出体力不支的状况来,但他却更加精神抖擞,仿佛有使不完得劲儿,那双鹰眼在追逐、戏耍猎物的过程中越发熠熠生辉,永远不会觉得疲惫。

    他很享受单方面碾压对手的感觉。

    当然,这基于他实力着实强劲。

    上午的比赛很快结束,果然只剩下裴厌辞和戚澜的队伍进入决赛。简单吃过午饭,未时初,双方队伍分列两排,沉默地在场中对峙。

    裴厌辞的马对面正是戚澜。

    少年将球杖驾在肩膀上,逆着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记得你,上次你打了母妃,还往她手臂刺了一箭。”戚澜眉峰下压,薄长的眼暗含骇人的凶光。

    “怎么,你要报仇么?”裴厌辞无所谓地笑了笑,这次击鞠赛只有他们俩年纪最小,年岁相当,在一众二三十岁的武将中很是惹眼。

    “老的不行,只能叫小的来报仇了。若是再输了,岂不还得等你的孙子才能报这一箭之仇。”

    “你觉得你能赢?”戚澜嗤然,“只会躲在其他男人背后,这也算男人?”

    “这里是大宇。”裴厌辞看了眼他身边的三人,“你的队友可都是大宇人,别怪我没提醒你。”

    “都说大宇风气好,包容开放,南邦小国无一不尊称为上国,眼下看来也不尽如此。不知是大宇人连顾家亲皇孙都容不下,还是你这贱奴见识浅薄,井底之蛙也来造次。”

    场边的判将开始大喝“准备——!”

    两人停止了说话。

    裴厌辞见他不急不恼,心里对他又有了一些判断。

    桀骜难驯,却又不是只有匹夫之勇,不会轻易受人挑拨离间。

    他给自己找了个劲敌啊。

    他脸上闪过一丝苦笑,随着场边一声“开始”,他神情一肃,挥动球杖将判将抛向半空的球打下。

    但有人比他更快。

    另一根球杖比他更快截住球,飞向了另一侧。球刚飞落在地,孙茂的球杖还未碰到球,耳边呼啸一声,他身下的马吃痛哀嚎一声差点将他撞到马下。

    孙茂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连忙纵马追了上去。

    裴厌辞和彭楚琅紧随后,三人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戚澜更快一步,直接在场中央挥动球杖,击入球洞。

    场外响起了欢呼声。

    他们太久没见过这么漂亮利落的一球。

    齐淼茫然而愧疚地看着三人,“他的球来势汹汹,我下意识避开了。”

    “怕就说怕,孬种。”孙茂往地上啐了一口,“能不能入陛下的眼、以后扬名立万,就看这场比赛了,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齐淼嘴里呐呐应着,脸色红了起来。他本就是来混的,世家福荫哪里需要他拼命的时候。

    “才被他们打进了一个球,时间还早。”彭楚琅拍拍他的肩,“按照上午的布局来就行,稳住气,别躁。”

    孙茂面色不善地瞟了齐淼和彭楚琅一眼,转转手腕,重新拿好球杖。

    “接住!”

    “快,传给我!”

    彭楚琅很快击入了一个球,接着裴厌辞也跟着投进第二颗、第三颗球。

    讲武榭中皇帝终于畅怀大笑起来,径直从御座上下来,走到护栏边,紧张而兴奋地看着场中的球。

    早在他站起来时,榭中众人纷纷跟着站起,簇拥着皇帝一同看赛。

    “陛下不用担心,看来稳妥了。”

    “还是得靠彭将军出马才行啊。”

    顾越芊没跟着掺和,姿态悠然地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压下嘴角的笑意。

    那些交口称赞的声音才刚落下,戚澜瞬间就击进了一球。

    借着第二颗,第三颗……一连击进了五颗,直接比彭楚琅多了三颗。

    “怪臣,乌鸦嘴了。”之前说已经稳妥了的大臣在皇帝不善的目光中讪讪笑了一下。

    又输了一颗球后,彭楚琅愤怒地摔了球杖。

    裴厌辞骑马走近,看着他没说话。

    彭楚琅不过是一时愤怒,借此发泄一下,摔完了球杖还得亲自俯身捡起来。

    “这人有点脏。”相比于另外两人,彭楚琅觉得可能因为自己在太子府吃了裴厌辞几顿席面,反倒与他亲近更多。

    “嗯。”裴厌辞与他一同将目光齐齐遥遥望向对面的人。

    对面三个武将兴奋地互相击拳,戚澜一个人骑马单独站在一旁,微微偏头,球杖横握,搓掉上面沾的泥土。

    察觉到裴厌辞注视的视线,他目光微睨,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浅笑。

    裴厌辞没搭他,转而对彭楚琅道:“对面敌人固然可怕,但咱们内部也有问题。”

    “他们两个?”

    “一个。”裴厌辞道,“你把指挥权交给我。”

    彭楚琅明显不想这样做。

    他有资历,有威望,能让另外几人服从听命。他想借着这场击鞠赛让天子认可他的能力,重新回到战场上——一个武将,对他而言,兵权是他们最重要的价值。在安京,他只能憋屈地守着一个皇城,成日与那些纨绔子弟吹牛喝酒,还要被那些盘综错杂的关系搞得心力交瘁,随时有丧命的危险。

    因为某人的在场,击鞠赛从来不是一场简单的球事。

    “你只想过赢,倘若输呢?”裴厌辞小声道,“现在咱们落后了四颗球,时间才刚过半,越到后面,咱们体力越发不支,而戚澜却是个越战越猛的主儿。”

    这就是戚澜的可怕之处,他仿佛永远不会疲累,体力强悍得可怕。

    彭楚琅听这意思,不信道:“你要承担这场失败的责任?”

    他立刻否认道:“之前赢了我承担,现在输了,我不会逃避责任。”

    “大家都是一起的,分甚你我。将军别忘了我的身份,”裴厌辞微微一笑,“若是我指挥输了,他们能苛求我甚呢,连太子殿下都只要求我平安替他比完球赛就行。相反,你是神策军将军,不能输。现在只是将后果的影响降到最低,没有逃避责任这么严重。”

    倘若输了,别说重回边关,他连眼下坐着的位子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因为他们的对手,代表的是大熙。

    “行。”彭楚琅咬牙应下,心里又觉得推他出去背锅委实有些不厚道,拱手道,“彭某欠你一个人情。”

    “好说。”裴厌辞并不在意这个。

    他所说内部的敌人,不是那两个,而是彭楚琅。

    不到这种即将惨败的时刻,队伍中的指挥权压根轮不到他。

    彭楚琅将另外两人迅速召集过来,当面宣布接下来的时间听裴厌辞的指挥。

    两人虽然诧异,但好歹也嗅出了彭楚琅接下来要开始浑水摸鱼的姿态,一时不由也有些怏怏,也就随他了。

    几人的交头接耳不过片刻的功夫,队伍之间的权力中心就交接完成。

    球再次被抛向半空,上个球是戚澜那边的人击中,这回轮到他们击球。哪想到孙茂刚将球击给彭楚琅,半空杀出一杆,硬生生将球道换了个方向,直接朝戚澜而去。

    后者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一路策马疾驰,少年健韧挺拔的身子如一柄风吹过的修竹,弯腰旋扭一击,球裹挟着飞扬的尘土,急速朝球洞而去。

    眼看又要进洞,网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

    齐淼想要拦截这颗球,拼尽全力挥出,情急之下竟然挥了个空。错力之下,身子一歪,刚好脑门被球击中。

    “唉呀——”

    “齐淼!”其他三人连忙拍马赶近。

    齐淼一手捂着脑袋,一手仍死死抓着缰绳,不让自己掉下马,再抬起头来时,鲜血从额头顺着眼角鼻梁往下淌,看起来可怖的很。

    “淼淼!”讲武榭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男人声,接着传来骚动,隐约听见内侍尖细的嗓音喊“来人,靖国公晕倒了”。

    “你先下去,让替补姜小将军上。”裴厌辞道。

    姜逸虽然之前没接触过击鞠,但这种比赛规则简单,更多的是靠武力和灵活的身形技巧,只要是能力出众的武将都能很快成为击鞠好手。

    齐淼摇头,卷起袖子擦干脸上躺下的血和汗,“还有半个时辰,我可以坚持。”

    说着,他撕了一角衣袍,缠在额头上绑紧。

    “继续吧。”齐淼痛得龇牙,还是骂了句脏话,眼里血性也被带了起来,“咱们就算要输,总不能输得那么难看吧。彭将军,你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这时候当起逃兵了,不到最后一刻,谁晓得输赢胜负。”

    他就是气不过,看不惯戚澜的嚣张样。

    彭楚琅眼里闪过羞愧,还未等他说话,裴厌辞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球要来了。彭将军,你做先锋,齐郎将,你依然在周围游走,随时支援,随时截球。”

    “好。”齐淼铿锵有力道。

    孙茂欲言又止,看着三人,嘴角刚泛起一丝不屑的冷笑,立刻被裴厌辞的视线截胡。

    他脸色顿时有些僵硬,干咳一声,正要随彭楚琅而去,缰绳突兀地伸过来一只裹着纱布的手。

    “谁的命令?郑清来?”与皇帝直属的北衙禁军不同,南衙禁军受丞相府管辖和调度,准确地说,郑相可以命令他们。

    “还是被公主收买了?”裴厌辞又提出一个可能,观察着他脸上的变化,微微一笑,“原来真是郑相。”

    想来昨日他们赢了两场,郑清来察觉到了甚。

    自己都提前放了这么多迷雾,努力让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这人还是小心谨慎,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啊。

    “要么乖乖配合我,要么甚也别做,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裴厌辞目光森寒,帝皇气势瞬间将他碾压个彻底。

    孙茂浑身颤抖,一时不知道该说甚好,有一瞬间,他想要立刻下马跪倒在地。

    有时候跪地是一种臣服,更是一种逃避。

    避开那双令人肝胆俱寒的眸子。

    就在他这个念头刚生起的时候,缰绳处的手已经松开,裴厌辞已经离开。

    孙茂暗暗松了一口气。

    连彭楚琅都没有看出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性子本就急躁,这回只不过显得更加急躁罢了,有时候将球打到队友那侧时,只不过对手恰好也在能接的位置。做得如此隐蔽,在战况如此紧迫逼急的情况下,他到底怎么瞧出端倪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方才心头那抹寒凉久久挥之不去,他不敢再动手脚。

    但另一边是郑相的吩咐,他也不能不遵从。

    裴厌辞看出了他的消极怠慢,不再管他,掰掰发僵的手指,目光坚定地看着对面四人。

    得幸于棠溪追传授给他的武功,让他体质大大加强,身形也灵巧许多。

    但不够。

    他要赢。

    不管做甚,他都没有输的时候。

    对面的戚澜明显也有相同的想法。

    黑马与枣红马交错的瞬间,戚澜露出一抹不屑。

    “你和太子是甚关系?”

    两根球杖相交,互不相让,球在急促的马蹄间滚动,一时僵持在原地。

    “你管得有点多了。”裴厌辞道。

    “你的名额原本是我的。”戚澜道,“你靠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上位,还不许别人说?”

    “既然你都晓得,还问我做甚。”裴厌辞轻笑,球杖灵巧一挑,成功抢到了球,“多此一举。”

    黑马的后臀撞向枣红马,裴厌辞身下坐骑吃痛地哀叫一声,他整个身形左右晃了一下,差点被马给甩了下去。

    粗粝的缰绳在手上又缠了几圈,一只脚死死绞住马镫,他暗暗咬牙,再次飞身跨坐在马背上,朝戚澜追赶而去。

    戚澜已经将球击到半场,眼看后边来了人,直接将球击向球洞。

    却见半路杀出个己方队友,见球要过来,急忙调转马头,球还是碰到了马首上,蹭了个边后,球速急剧下降,晃晃悠悠滚落到地上。

    那个队友眼看球落地,又急忙挥杖,打算继续击球进洞,齐淼却早就看准了时机,一杆截球,带了几下,成功将球击进洞里。

    “我击进去了!”齐淼满脸地不可置信,遥遥喊道,“老爹,你儿子赢了一球!”

    讲武榭上,刚醒来的靖国公又激动地昏了过去。

    “怎么回事?”戚澜揪住那个挡路的队友。

    他们都是临时组队,虽然就属他年龄最小,因他能力强,之前配合得都不错,从来没有抢球的事情发生。

    “我也不知道。”那队友也说不清楚。

    方才他是看裴厌辞想要过来拦球,于是他过来拦住他,不知怎么的,他反而成了碍事的人了。

    戚澜没多说甚,继续拍马追求。

    一颗球还可以说是意外,但是一连几颗球都是因为队友的碍事导致对方夺球成功,这就显得蹊跷了。

    讲武榭和看台上的气氛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热烈。

    从彭楚琅那队最开始的赢球,以为稳操胜券,到后来大比分落下,心情逐渐跌落谷底,悲愤交加,气得浑身颤抖,没想到最后半个时辰向死而生,裴厌辞他们每击进一颗球,全场的便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看着场中始终沉着应对、指挥有度的身影,顾九倾冷寂的心越发狂跳得厉害。

    那是他的人!

    裴厌辞脸上的每滴汗都是最耀眼的星子,折射着最璀璨的光芒,落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好——”全场再次欢呼起来。

    “追平了!”

    “真没想到,拉这么大比分的情况下还能平。”

    “还剩多少时间了?”

    “半刻钟不到。”

    “不会是平局吧。”

    “平局倒还好了,你没看到那个姓戚的,已经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了。”

    “彭将军他们看起来体力不支了。”

    在场众人的心再次揪了起来。

    场上,戚澜对方才的接连失球毫不气馁,最多只是追平而已,还有半刻钟,足够他再打一球的了。

    虽然可惜压倒性赢得胜利,但多一颗球也是胜利。

    “我看出你的把戏了。”戚澜眼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我也看出你们的破绽了。”他对裴厌辞道,球杖下的球朝着孙茂的方向击去。

    从裴厌辞开始指挥他们开始,对方一直只有三个人在疲于奔命,剩下的那个人虽然也在四处防守抵挡己方的攻击,拖住了一两个人,但始终动作被动。

    也就是说,这个人与他们的心并不合。

    球场上瞬息万变,他琢磨观察了很久,这才让他发现了这个端倪。

    戚澜双眼微眯,对着裴厌辞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

    裴厌辞也对他微微一笑,大喝道:“彭将军!”

    彭楚琅在关键时候比戚澜的队友更早截下了那颗球,一击,稳稳地落尽球洞中。

    “时辰到——”

    一声惊天锣声响起,众人才在方才的最后一击中回神。

    戚澜愣在了马上,遥遥看到球洞后被球网罩住的球上下弹跳了两下。

    他的脑海里满是不可置信。

    裴厌辞骑着枣红马,悠闲地从他面前经过。见他回神看过来,目光微睨,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浅笑。

    戚澜拿起手里的球杖挥向他。

    千钧一发之际,他脑海里智回归,球杖生生停在裴厌辞的耳畔。

    端午后的风拂过,裴厌辞额前的碎发飘起,轻轻抚摸着满是创痕斑斓的杖体。

    “澜儿。”皇帝大喝,“不得放肆。”

    威严的一声,足以让场内所有人噤声。

    戚澜鼻翼翕张,不甘不愿地收回手。

    裴厌辞悠悠一笑,调转马头离开。

    戚澜目光阴鸷地看着枣红马上的孤瘦背影,猛地将球杖摔在地上。

    ————

    讲武榭上一片欢声笑语。

    随着内侍叫了一声“陛下,获胜的四人来了”,周围的说笑才渐渐止息。

    裴厌辞走在最前面,带着三名队友昂首走进讲武榭中。

    顾九倾欣慰地看着他,脸色虽然依旧冷锐,心中早已涌起思绪万千。

    那是他的仆,他的人,从此以后,也将是他的男妾,他要好好呵护的人。

    原来他是这么优秀,有如此的多面,只要是他在的地方,就像落身于光芒万丈之中,让人惊艳得挪不开眼。

    一时间,他内心深处的自卑情绪随之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折磨得窒息。

    他想到了自己的冷宫弃子身份,想到了他无凭无势任由那些人欺辱的样子,他能拥有如此万众瞩目的人吗?

    随着进来的脚步愈发地近,裴厌辞漠然的视线划过王家家主身旁闭眼念经的王灵澈,拧眉沉思的五皇子顾万崇,妩媚动人的顾越芊,一连哀怨不服的戚澜,郑相,崔相,右边皇后身旁的顾九倾,又看向左边的棠溪追,目光微微一顿,笑了一下,这才看向中间,大宇至高无上的掌权者。

    帝王,顾鸿聿。

    棠溪追和顾九倾看着他撇向自己的眼神,心里不由一突。

    有一瞬间,他们都有一种感觉。

    握在手里逗弄的鸟儿,即将飞逃出他们的掌心了。

    “拜见陛下。”裴厌辞三人齐齐跪地行礼。

    “无需多礼,起来吧。”皇帝心情很好,脸上止不住地笑,“今年你们夺魁,说吧,要何赏赐?”

    三人都看向了裴厌辞。

    他没开口,他们不会开口。

    “陛下,小人有一事相求。”裴厌辞不卑不亢道,“小人是太子府中的一名官奴,听旁人说,家人在小人幼年时便已经西去,如今小人孤家孤人一个,前段时日还因伤失忆,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世。”

    “你想寻回自己的身世?”

    “不是,陛下,小人想讨陛下一个恩典,让小人重回良籍。”

    皇帝沉默了一下。

    官奴几乎没有在没翻案的情况下赦免其奴籍。所谓国仇家恨,一族之倾覆不可能不让人怀恨在心,上位者也忌惮着,万一他们得了良籍,日后改头换面手握政权,翻案是小,找当初定罪之人报仇是大。

    皇帝瞥了眼旁边的顾九倾,“你府上的人你清楚,他怎么好端端的就失忆了?”

    顾九倾不敢隐瞒,惶恐道:“之前扼鹭监在祥庆酒楼抓言论偏激的书生,不料起了打斗,误伤了儿臣府上这个下人。”

    族人早就西去,孤家寡人一个,还失忆了,裴厌辞的话语都在给他传递一个信息——他没有任何威胁能力。

    “今儿个是个大喜的日子。”皇帝道,他好久没有这般畅怀,没有看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击鞠赛,挥了挥手,“小事一桩,朕允了,即日起,你就恢复良籍身份。”

    “多谢陛下。”裴厌辞跪地谢恩,掌心火辣辣地痛意,脚踝刺骨钻心的疼痛,终究换来了值得这一切的一句赦免。

    “小人还有一事,请陛下答应。”裴厌辞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向皇帝,“小人晓得获胜者一人可获得一个赏,小人斗胆,前日在击鞠场惊马时救下了殿下,可否找陛下再讨一个赏。”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朕喜欢你这性格,行,有功自当赏,你想要甚?”

    开口之前,裴厌辞先是看了眼郑清来,而后深情地看向顾九倾。

    郑清来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狂跳,面色肃然起来。

    这小子要搞幺蛾子。

    不管裴厌辞此刻嘴里说出有关顾九倾的任何事情,都将是对他几年心血的一次沉重打击。

    蓦地,他察觉到裴厌辞纤白的手指提了提身前的领口,似在欲盖弥彰地遮掩。

    接着,裴厌辞意味深长而得意地看着他。

    他明明白白接收到了这人眼里传达出的讯号。

    你劝太子只允诺我男妾名号,我这就给自己求来侧妃之位,甚至王妃男君也不是不行,我可是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有一瞬间,他察觉到了一股危机感。

    这人自以为是、感天动地的爱情,会将他,郑家,皇后,太子,甚至包括裴厌辞自己,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悬崖。

    蠢货!

    愚不可及的蠢货!

    “陛下。”电光火石间,郑清来从一旁站了出来。

    “郑相,你有何话,待朕赏完再说。”皇帝道。

    “陛下,这位裴家儿郎是太子殿下府上的仆从,一直与殿下情同手足,今次见到他在击鞠场上大战身手,是乃大才一枚。臣今儿个也想沾沾陛下福将的喜气,收他为义子。”

    “哈哈,你呀你,说你老狐狸你还不信,论招揽人才,数你下手最快,现在连朕瞧上的好苗子都要被你抢去了。”

    郑清来忙慌张开口,“陛下,臣绝计不敢……”

    “行了,玩笑话而已,你就是小心。”皇帝今日明显很开心,浑不在意道,“你多了个儿子,朕哪里有阻拦的道,刚好给裴卿多一门喜。”

    “多谢陛下,多谢、”裴厌辞笑着看向郑清来,“义父。”

    郑清来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

    裴厌辞想要的,从来不是简单地恢复良籍——那样还是白身,一切从头来过,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谋的,就是一个世家子的身份。

    顾九倾逼他当男妾,倘若失去端午这次机会,他将永远困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中。

    棠溪追拿假身份与他合作互换,可只要他还有一天用着那个假身份,他就要受制于棠溪追一日,永远低他一等。

    看似对他好的两个选择,怎么比得过他自己的选择。

    棠溪追依旧一袭红衣,坐在御座下首,神色莫名。

    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指腹在轻轻捻着,似乎在感受着握在手里断了风筝的线,又似乎在回味,已经逃脱出笼的鸟儿最后残留的气息。

    ————

    庆宁五年五月初八,大陶帝王裴厌辞突兀出现在世人眼里,因为击鞠赛的成功,大宇皇帝初时许以他国子监闲职……从这一天起,大宇繁华的美梦被击碎,一个两百多年的王朝开始走向他的终点,并在湿腐溃败的残躯中孕育出一个更加伟大的盛世王朝。

    ——《大陶梦始考》

    ****

    殿前阶下,裴厌辞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撕开手心的纱布。

    之前的伤痂早已磨破,伤口在之后比赛的对抗中溃烂愈发大,流出血水和黄脓又干燥,如此反复下,手上的纱布早已和伤口黏连在一起。

    随着纱布的撕开,他也痛得皱起了眉。

    在讲武榭中说出那般话,他一时无路可去了。

    毋离也不知死哪儿去了,让他拿个伤药都这么磨蹭。

    他心里腹诽着,眼角余光乍然瞥见一抹红。

    缓缓抬头,一人悄无声息地飘到他眼前。

    “你就逞强吧。”幽幽怨怨又无可奈何的声音响起。

    那人捉了他的手,如同是受伤的小兽一般,将他手上的污血舔舐干净。

    第72章 上任 你是裴厌辞裴大人?

    古木阴阴六月凉, 幽花藉藉四时香。

    务本坊北抵皇城,西邻兴道坊,南北阔约三百五十步, 东西长约四百五十步, 其西部的国子监面积就占据了半坊之地,与进奏院及众多官员住宅为邻, 其间还能看到不少古今名人留下墨宝碑林。

    卯时初, 一道年轻的身影出现在国子监门口。

    那人身穿月白色万福字竹纹圆领绸衫, 领口露出靛蓝色一角内衬, 一头乌缎长发拿青玉刻松石卷云小冠半束着, 一双偃月眸子谦谦温润, 清雅矜贵, 细探之下藏锋敛锷, 宿星列卫, 具骨秀神丰之态,若朝阳之云霞。

    一个身着白衫的年轻人腋下夹着几本书匆匆往国子监大门走去, 不慎撞到了人, 书卷撒了一地。

    “怎么走路的,也不晓得看着点。”那人恼得收拾地上的书卷。

    “这位学生, 方才是你从后面撞了我。”裴厌辞道, 在好几个匆忙进去的白衣监生中, 突兀地掺杂了一抹黑影。

    熟人。

    戚澜头顶和鬓角精心编了两三个辫子纹路,后半截头发与脑袋后的一齐高高束着,拿黑色绸巾绑紧。一袭修身的黑色长袍在关节处嵌着崭新的皮革, 腰间还配着皮质白玉环金丝蹀躞,一路叮当,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同是黑衣的侍卫, 看起来像是要去国子监找人打架的,但国子监这种地方,明显不太可能。

    裴厌辞不禁好奇他来这地方做甚。

    戚澜明显也看到裴厌辞了,乌黑的眼珠子往他的方向滑了一下,又转回去,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他身边,进了国子监。

    “你若不挡道,本少爷会撞着你?”那白衣监生大怒,说着就要揪着他的领子,一只手紧握成拳,抬起就要挥向他的脸。

    裴厌辞身形微动,练过武的身子比那酒囊饭袋不知灵敏多少,那人连他衣角都碰不到。

    “还敢躲?”那人不服气道,“你给本少爷等着!”说着就要冲进国子监找帮手。

    才刚到门口,就又撞了刚从里面快步出来的人。

    那人身着深绿色常服,一脸威严肃穆,瘦削的身形笔直异常,仿佛戒尺成了精似的。

    “站住,”他拦下了人,“见师长不问安,不行礼,徐度,你的书白念了?”

    “方司业,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着那人,别让他跑了。”徐度把自己的书塞给他,边跑边警告道,“要是跑了,我让我爹削了你的职。”

    说完不待方清都回答,人整个跑没影儿了。

    他只好走向裴厌辞,替徐度赔礼。

    “方司业不必多礼,裴某今日是来赴任的。”

    方清都板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愕然,接着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你是裴厌辞裴大人?”

    “是。”

    显然对方没料到他这么年轻。

    “随我来。”

    裴厌辞感觉到这人在听到他的身份后态度顿时有所转变。

    沉默了大半段路,裴厌辞见他一副不想人的模样,以为不会与他搭话,突然听他问了句。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

    方清都眉头皱得更深,眉心的两道褶子仿佛被砸了一斧子似的,留下两道深深的刻痕。

    “你就是郑相的义子?”他将“义子”两个字咬得很重。

    “是。”

    “难怪了。”

    他先一步迈进门槛,遥遥指着屋里一个人道:“把委任文书交给他。”

    裴厌辞依言走到那边,拿出委任文书和身份证明。

    那位博士看了裴厌辞,又似乎不相信般,再三看了文书,道:“你就是那位新到任的国子监司业?”

    “是。”

    “想必文采斐然,天纵奇才,得陛下看重。”博士惊叹道。

    “那没有,今年端午时节赢了击鞠赛。”裴厌辞笑道,浑不在意那人惊讶后露出的轻蔑。

    清流文人自视甚高,在他们看来,皇帝喜欢击鞠是玩物丧志的表现,依靠几场击鞠赛就能轻易拿到六品官职,是他们所不屑的事情。

    对裴厌辞这人自然看轻了几分。

    这恐怕也是郑清来特意将他安排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依靠救下顾九倾的恩情,裴厌辞一个多月前在皇帝面前要一个恩典,郑清来误以为他会开口要求一个太子侧君的位子,直接说要认他为义子,如此一来,他就是顾九倾名义上的表兄弟,皇帝怎么也不能让违背常论一事出自他口。

    等看到裴厌辞得逞了的表情,他才恍然,之前种种,都是这小子误导他的。

    他掉以轻心了。

    皇帝也大约明白过来裴厌辞的心思,吩咐了一句郑清来,“都认义子了,你就费点心,与崔涯一同商量下,如此良才,可不能埋没了。”

    得大宇皇帝亲自任命的一般都是三品以上的要职,他一般不轻易开口赐予官职。由丞相任命的都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职。三省六部则拟五品以下百官职位。

    皇帝不是让六部,而是让两位丞相亲自拟,可能见郑清来刚认了义子,顺口的一句话,也可能是当时当地心情愉悦,下意识想给个不错的官职,没意识到后续问题产生的影响。

    之前击鞠赛赢了的人原本就有一官半职在身,升迁一两个位子大家都开心。放在一个白身身上,一场击鞠赛就给封个五品官,让他出走于皇城与中央官署之间,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只会在史书上贻笑大方。之后皇帝若回过味来,察觉这事不妥,自然是他们两个为此事担责。

    最后两位丞相琢磨着皇帝的意思,给裴厌辞定下了国子监司业这个六品官职。

    一来六品官在安京满地都是,司业这个职位说是国子监祭酒的副官,但整个国子监在大宇其实并无太多实权,更加不会惹人注目。当然,六品放在外面却已经是好些人的毕生所求,又显得皇恩浩荡。

    二来,之后皇帝若回过味来,觉察出自己下的命令不妥,晓得他们在兜着,自然不会怪罪他们俩甚,反而觉得这事办的好;若皇帝觉得他们阳奉阴违,下令让他们亲自来办,就是要给裴厌辞高官厚禄的意思,他们也有由——合适的位子暂时没了,而国子监祭酒年逾花甲,即将致仕,他们将裴厌辞安排在副手的位子上,好好锻炼一段时间,等祭酒大人致仕,他自然能升上去。

    郑清来和崔涯两相合计,几句话就让吏部出了个文书,将人丢到这里来了。

    裴厌辞原本也没想到自己能得个六品官。

    看来顾九倾太妄自菲薄了,皇帝明显挺担心他的。

    在国子监交完委任文书后,会有专门的职官为他撰写甲历,不日各相关衙署会将誊抄的甲历送至各处甲库封存,日后每年考核、升迁,那份甲历将跟着他一辈子。

    门口原本方司业站的地方只有一名监生,方司业一声招呼没打就不见了踪影。

    那名监生带他去了日常办公的地方,顺便介绍这里的情况。

    等他嘴里的话停下了,裴厌辞也到了地方,那名监生马不停蹄地告辞离开,生怕多跟他待一会儿。

    教舍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博士,看起来都很忙碌,几个人瞧见了他这张新面孔,也没多问,打量了两眼后便匆匆离开。

    他们还不如多问问几句呢。

    裴厌辞百无聊赖了一整日,待到了酉时,伸了伸腰,这才离开国子监。

    刚走到门口,没先见着他的马车,反而看到了一个人。

    王灵澈端正坐在国子监门口的第二三级台阶上,夕阳打在他的身上,蒙上了一层蜜橘色的亮影,拉长了他的影子,斜斜地歪在一旁。

    “王舍人不在府内念经,怎么抢了我国子监门口石狮子的活儿了。”

    王灵澈惊喜地扭头,果然看见裴厌辞走了过来。

    “王舍人想找谁,寻人通报一声便是,他们还能拦着王家的人不成。”裴厌辞一向会做顺水人情的事,帮他进去找人这种小忙还是可以的。

    “我不想打扰你。”王灵澈抿了抿嘴,眉头眼尾耷拉下来,显得没甚精气神。

    原来是找他的。

    “有何事可以寻王家的人发拜贴。”不必来这里堵他人吧。

    “我不晓得你现在住哪儿,只知道你搬出来了。”

    “是啊,改日请舍人到寒舍坐坐。”裴厌辞客气道。

    “我能去你家住一段时日么?”

    “啊?”裴厌辞愕然,“我们这才见了两三次面吧。”

    这是不是有点冒昧了。

    “我也知道。”王灵澈俊朗的五官组成一副愁容,有些羞赧,“可我在安京里没甚好朋友了。”

    不会之前一时兴起逗了人家一下,这人就以为自己和他关系很好吧。

    “我跟爹娘吵了一架,赌气出来了。”

    原来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孩。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越过他下了台阶,毋离早就驾着马车等在那里。

    “王舍人若是没地方去,可以去之前的寺里继续吃斋念佛,现在家里不会有人打扰你了。”

    “我出门走得急,没带雇马车的银钱。”

    裴厌辞回身塞给他几两碎银和铜钱,再次往马车方向走去。

    王灵澈呆呆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钱,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跟你一起住。”

    “王舍人,实在不行你拿着银两去住几天客栈。”裴厌辞摆摆手就要上马车。

    咱们真不熟。

    “我妹妹许了人家了。”

    “不是我。”他可没这样的大舅子。

    “是郑家。”

    裴厌辞脚步一顿,看向台阶下站着的人。

    王灵澈几步走近,眼睛又红又湿,嘴唇颤抖着。

    “算了,上来慢慢说。”裴厌辞一步跨上马车。

    王灵澈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二话不说跟着进了马车。

    他惊讶地看到马车里多了个人。

    方才他俩在马车外聊天,无疏就注意到了,此刻落落大方地露出微笑,朝他行了个礼。

    “王舍人。”

    王灵澈精神怏怏的,懒懒地应了一声。

    “无妨,你就说吧,具体怎么回事?”裴厌辞道。

    王灵澈沉默了半晌,把方才给的银两推回去,低落道:“今日郑家来提亲我才晓得,原来我爹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偷偷将妹妹许给了郑家那克死三房夫人的老鳏夫,这不就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虽然只是名义上占了个义子,裴厌辞还是将郑家各房情况都摸了个遍。

    王灵澈嘴里的“老鳏夫”是郑相的亲弟,今年已经三十四,娶过三任妻子,个个没几年就暴毙身亡。听郑府的下人说,那位四老爷年轻时流连青楼酒肆,见惯了那些姑娘的百般花样,在家里也经常玩点不一样的,不小心就闹出了人命。

    这事大家都不敢往外传,但克妻的名声他是逃不掉的。

    “你是说一个多月前?”裴厌辞比较在意这个。

    “就在你与我说过我妹妹这事之后不久。”王灵澈道,“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听到风声了,所以提醒我?”

    “不是,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一个下人,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跟我透露这些。”裴厌辞道,“我都及早提醒你了,你就算不信我,也该早点防范,你口口声声说要护你妹妹,怎不见一点动作。”

    当初他有这种推断不过是觉得顾九倾应该会靠联姻拉拢王家,以顾九倾清高自傲的性子,估计还觉得郑家女子配不上他,不到他出马的时候,是不会舍得太子妃这么好的筹码的。

    但他认为与王家联姻的人,会是郑清来九岁的幼子。眼下需要结为同盟,那便先定下娃娃亲,等郑家三年孝期过去,待男方长大,若结盟破裂,多了去的悔婚情况。女孩大几岁,说是被耽误了几年,也还是可以重新许配人家。

    现在变成了郑家的老鳏夫,怎么看这门亲事都没有他设想的那桩好。为人父母,怎么会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他脑海里思虑着王郑两家这么着急的原因,耳畔边传来一阵哽咽。

    “你哭甚。”

    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心性这么脆弱。

    “他们不听我的。”王灵澈委屈地抬头,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鼻尖通红,好不可怜,“你能猜出我妹妹会与郑家结亲,能不能告诉我,我爹答应这门亲事的由?”

    “也许,和近来即将施行的新税法有关。”裴厌辞递了帕子给他。

    他想起了端午击鞠赛时,顾九倾对他说的话。

    郑家会选择支持他,当初裴厌辞还费解。

    这么看来,顾九倾应该是说动了王家,两家死对头都归于他的麾下。倘若坚持己见,顾九倾很可能踢掉郑家,直接与王家结盟。现在顾九倾能依靠的世家可不止他一个,郑家有了危机感,不得不选择顺从顾九倾的意思。

    而联姻,是两家从敌对走向握手言谈、对彼此都愿意支持顾九倾显示出的最有用的诚意。

    裴厌辞简单地与王灵澈说了这事,后者听完怅然若失,仿佛丢了魂一般。

    既然上了他的马车,若这般下了马车,之后这人出了甚意外,王家可不得怪罪到自己头上。

    裴厌辞想着,待马车停到了门口,他还是让王灵澈进了院门。

    从王灵澈的背影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整个王家。

    这位可是王家费力培养出的嫡长子。

    这可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无疏和毋离跟在裴厌辞身后一起进了府。

    自从恢复白身后,他便不适合再待在太子府里了。郑清来随手送了他一张地契,那是一处二进宅子,小是小了点,胜在地段好,就在务本坊旁边的平康坊。

    之后裴厌辞求了顾九倾的恩典,让毋离和无疏母子跟他一同放出来,转头就将他们三个也该为良籍。无疏娘亲吴娘子现在给他们洗衣做饭,照顾起居,毋离和无疏平日里就去戏院看看越停,偶尔方鸿春也会教导无疏功课一二,经过名师点拨,无疏现在学得也有模有样。

    吴娘子将人迎进门,道:“裴大人你们可算回来了,您叫的一桌席面酒楼早就送到府里来了,快快洗了手入座。”

    裴厌辞可没忘还有一个人,“王舍人,你也过来吃点吧。”

    王灵澈经过一路的缓和,心情已经看起来好了一些,见几人都照顾着他的情绪,没敢太高兴,也才想起今日是裴厌辞上任的第一天。

    “你们吃吧,不用管我。”王灵澈心思单纯干净,一下子为自己扰了他们兴致而感到不好意思。

    “来都来了,一起呗,吃不完也是喂狗的,你现在先帮忙吃点。”毋离刚说完,桌子底下的腿就被人踢了一脚。

    “说谁狗呢。”无疏暗暗瞪他。

    “吃饭,吃饭。”毋离忙低头夹菜。

    王灵澈看着毋离,突然问裴厌辞,“当初给你画画像的人,是他么?”

    “甚画?”

    王灵澈大致描述了下。

    裴厌辞失笑,想来当初毋离不慎与其交换画作之人,就是王家了。

    “别人画的,就他那胖手,只能举得动筷子。”

    毋离鼓着腮帮子直瞪眼,但没有反驳,委屈地应了一声。

    得多吃裴厌辞三个鸡爪补偿回来。

    王灵澈垂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碗里的一块鸡肉,嘴里嘟囔了一句。

    “为何没血缘的人都能比亲人还亲。”

    “你咕哝甚呢?”裴厌辞没听清他说的话。

    王灵澈抬起脸,疲惫地笑了笑。

    朋友,同窗,兄妹,父母……

    他也很想感受一下,被人爱着的感觉。

    第73章 脚趾 利用完就丢?这可不是一个好孩子……

    晚饭吃完天色已经不早, 裴厌辞让无疏将空屋子收拾出来,让王灵澈先暂住一晚,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一番洗漱完毕, 他拿着脏衣服去井边, 毋离道:“咱们要是收留了他,王家会不会给我们一些好处?”

    “不惹麻烦就不错了。有时候人越单纯直率你越容易被他坑了。”裴厌辞道, 他还是更喜欢和满脑子弯弯绕绕的人打交道。

    舀了井水到木盆里, 被毋离抢过了衣裳, 赶到一边歇着。

    裴厌辞摸摸鼻子, 随他了。

    当了几个月的仆从, 连自己的内务都整不明白, 平日里衣裳还是毋离帮忙洗的。现在帮他脱了奴籍, 总不好意思再叫他做, 看毋离这样子, 却浑不在意这些小事。

    毋离利索地将井水打来,刚抬头, 惊叫一声, 仿佛见了鬼似的。

    裴厌辞扭头往后一望,整个身体不免跟着一哆嗦。

    “别来无恙啊, 小裴儿。”墙头上的人阴测测地笑道。

    棠溪追一袭白衣胜雪, 袍服边角用银色丝线绣着云阁暗纹, 手持一把火红的油纸伞,正坐在乌瓦白墙之上,悠闲地晃脚。

    打完招呼, 棠溪追从墙头跃下,脚尖轻点院子里的竹叶芭蕉,轻盈地落在两人身前。

    裴厌辞警惕地后退一步, 毋离忙躲到裴厌辞身后。

    “千岁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无事就不能找你了?”庭院微弱的灯火中,棠溪追枯白的脸在伞下蒙了一层嗜血的薄红。

    两侧厢房有灯亮起,这里还住着外人。

    裴厌辞把人邀请进屋说话,刚合上门,肩膀被人一掀,后背撞上门板,泛凉的吻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裴厌辞用力推着他,眼前的身体有如一座冰山,腰间悄无声息摸上了一只手,环锢着他,将他整个人往上提。

    “唔……”他双脚凌空,心里顿生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恍惚得没个着落点。

    脚狠狠地朝前踢踹了几下,棠溪追身体纹丝不动,任由他踢,趁着他不留神,一个前倾,更加迫近,将他的身体死死压在门上。

    眼角因受了刺激洇出一滴泪,沾湿了眼睫。手脚的力道开始变小,慢慢地,脚背绷直起来,雪白的脚趾无助地在空中打着颤,忍不住蜷缩。

    裴厌辞忍不住环上他的脖子,手中收紧,似在催促他加把劲。

    唇齿间传来一丝轻笑。

    偏不如他的意。

    好容易被暖热的唇离开他,复又低头,在他的下巴和颌骨一路浅啄,含住他冒红窜尖的耳朵。

    裴厌辞仰头,喉间滚动了下,忍不住轻吟出声,睁开了眼睛。

    濡湿的眼睫打成了簇,在门纱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轻颤着。

    呼吸交融着,在静谧的夜色中聆听彼此的粗喘,鼻尖亲昵地刮蹭挺翘的鼻尖。

    有一瞬间,棠溪追有种自己真的拥有了他的错觉。

    “想要么?”清越的声音响起,灼烫的热息钻进耳洞。

    耳鸣,心跳。

    裴厌辞起伏的胸膛一顿,眸子微眯,“滚!”

    棠溪追笑了。

    “啧,还是那么无情。”

    裴厌辞脚下踏着的木屐早在方才的踢踹中就掉在了地上,棠溪追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皂靴上,搂着人亦步亦趋往屋内走。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白色窗纱透进来的几缕微弱光线,勉强照见前方和四周的路。

    裴厌辞不重物欲,屋里陈设简单的很,唯一花了心思的就是那张床。

    裴厌辞被迫踮脚踩着他的脚背走,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更加揪紧了他腰间的衣裳,稳住呼吸,“皇帝派你去哪里了?”

    “西南。一月不见,想你的紧。”棠溪追宠溺地说了一句,眸光忽而转暗,低头,醴艳的唇划向他的眼角,“我才离开这么会儿,你就把王家那小子弄进了屋?”

    裴厌辞抬脚往他膝盖撞去,“督公大人是不是管得有点多了?”

    先不说他和王灵澈甚都没有,就算有,棠溪追管得着么。

    “一个月前,你还在我的身下哭喊讨饶。”

    现在他连管的资格都没有了。

    棠溪追的黑瞳深邃如墨渊,仿佛被飘渺的雾色笼罩,蒙着的一层阴翳中,倏尔窜起一丝幽焰,冷艳而诡绝。

    他被裴厌辞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

    “利用完就丢?这可不是一个好孩子会做出的事情。”

    “何时利用你了?”踹了一脚后,裴厌辞的脚底顺着他的小腿缓慢蹭着下移,重新踮脚踩在他脚背上,笑得没心没肺,“我接受了你提供的假身份了么?没有啊,这事不该千岁合算了去,怎么这会儿反倒找我算账,好生没。”

    因他那勾缠的动作,棠溪追的脚步顿住,眸色越发染紫,呼吸急促了几声,腰间的手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谋划,一开始就没打算与我合作,为何答应委身于我?”

    “你说能为甚?”裴厌辞挑了挑眉,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因这句反问,棠溪追心跳漏了一瞬。

    因为喜欢他?

    “倘若我不假意答应你,参加击鞠赛的时候,赢了之后面见陛下的时候,你不会从中作梗阻拦?”

    倘若不答应,他刚参加击鞠赛时,棠溪追和顾九倾就能察觉到他的意图,进而暗中耍手段。

    身处低位,他人微言轻,对方哪个不是位高权重,一句话就能轻易将他所有的谋划和付出付之东流,而后打着为他好的旗帜逼他屈服。

    他不得不将一切都想好。

    “你为了这个位子,倒是牺牲颇多。”棠溪追冷笑,语气渐渐变得危险而悲凉,“委身一个下贱阉人,你也不嫌脏。”

    “我是正常的男人,想要的时候,自然跟随自己的心意来,怎么能叫委身呢。”裴厌辞答道,手慢慢朝他的腰腹下面探去,“还是说你觉得伺候我委屈?上次没让你共赴极乐,是我的不是。”

    即将触及到的时候,手腕猛地被一只手抓住。

    “嘶——”裴厌辞感觉自己的手要被折断了。

    “小裴儿,你真觉得本座不会对你怎么样?”棠溪追眸光泛起丝丝戾气。

    裴厌辞头一回见到他彻底动怒的时候。

    不带一丝人气,黑沉的眼睛透不进一丝光,像看一件死物。

    看来触及到底线了啊。

    裴厌辞探直身体,踩着他的脚,踮着脚尖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玩笑而已,别生气。”

    棠溪追浑身阴寒戾气消散了些,脸色还是很难看,心里兴致顿减。

    将人放回床上,他回身将门边两只被遗忘的木屐放回床边。

    一只雪白的脚从床上探出,脚趾按在他的下巴处,流连逗弄。

    干净的脚尖在他的下巴处慢条斯地来回摩挲,那里一片白净,没有一丝胡渣,可仔细看的话,皮下隐隐有胡囊的青色。

    棠溪追蹲在床前,从下往上看,白绸裤管宽荡荡的,里面的腿笔直修长,曾经无力地环着他的脖子,逼着他的嘴往更深处埋去。

    他的眸色深了深。

    “还气着呢?”

    脚趾按在了棠溪追嫣红的唇上,肆意摩挲,压揉,亵/玩。

    他伸手抓住下巴处作弄的脚踝,它比宫廷里最上乘的瓷器还滑腻温软,纤细易碎,不堪一握。

    顺着肥大的裤管,他的手攀上小腿,揉捏着柔韧的腿肚,越发舍不得离开,渐次往上滑去。

    膝弯有点痒,裴厌辞手指揪着身后的隐囊,努力忽略那股酥痒,压低了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想吃么?”

    棠溪追抬眸,看向床边坐着的人,高高在上,微微垂头,漫不经心地与他对视。

    脚底和脚尖在他热切的鼻息中慢慢泛起了粉意,可人又可怜。

    棠溪追望进他的眸子里,张嘴,将唇边的脚趾含进了口里。

    湿滑的舌头舔了舔趾腹,裴厌辞的脚抖了抖,呼吸急促了些。

    忍着那股痒意,他歪了歪脑袋,乌发顺着眼角从肩头滑下,眼里漫起一丝湿红,带着黏腻的呢喃轻声问,“还气么?”

    棠溪追抓着他的脚踝,松开他的脚趾,在他的脚底落下一吻。

    被嘬得水亮的脚趾立刻蜷缩成一团,一粒粒指甲盖原本的粉意沁深,如成熟的榴子一般,变得嫣红剔透。

    “真恨不得砍了你这只脚。”棠溪追眼里闪烁着点点异光,犹如荒坟中飘荡的影绰鬼火。

    裴厌辞有种自己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的感觉,如芒在背,汗毛尽起。

    他知道棠溪追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会这样做的。

    而且亲手做过很多回。

    “那另一只脚呢?”裴厌辞浑不在意,把左脚也搭上,伸进了他的怀里。

    棠溪追将两只脚并拢在一起,闭了闭眼睛,将一切心绪压制于深处,沉声道:“莫闹。”

    “那我这个人呢,你还要吗?”

    棠溪追愕然睁眼,撞进了裴厌辞含笑的眼。

    是那样的温柔,澄净,矜贵。

    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冷血无情的血肉之外伪装出的假象,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目光被他吸引,在他身上久久逗留。

    哪怕他用尽手段,也要将人留在自己怀里。

    “条件。”他冷漠地开口。

    端午节那次让他知道,裴厌辞不可能受人禁锢,屈服于淫威之下。

    他,顾九倾,抑或是任何人,都办不到。

    从前的奴仆身份他们都没办法,现在他们更没办法。

    除非他愿意为某个人而暂时停留。

    明白这个事实后,他体内的血液更加沸腾了。

    这才是他所追逐的野望。

    裴厌辞毫不留恋地将脚从他的手里抽了回来。

    “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第74章 打架 腐溃阴暗中顽强滋生出的藤蔓,在……

    “小裴儿, 你又想做甚坏事?”棠溪追干脆坐在他床边的脚踏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被拘在国子监里, 往来的都是读书读傻了的穷书生、老学究, 你还想捞甚?”

    “只要是人,就有价值。何况, 不是还有你么。”裴厌辞身子酥软, 犯了闲懒, 趴在象牙簟上, 脑袋搁在黄花梨木床边, 早生贵子的藤纹嵌进白软的脸颊里, 边缘溢出颊肉, 圆圆鼓鼓的, 像软糯粘牙的白糖糕。

    “怎么, 尽想着得好处,占便宜, 不打算出力?”他的脚伸出床外, 戳了戳他的胸口。

    在他手伸过去想握住之前,他又将脚缩回床上。

    棠溪追无奈地放下手, “事事都靠自己, 你倒是给我一个合作的机会啊。”

    “今日去国子监, 我倒是有了点想法。”

    “这么快?”棠溪追挑眉,这人还真不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机会。

    “不折腾,如何有功绩。”

    为官既为民, 也为己,不想法子做出功绩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那一天。

    所以前世比起那些满口中庸的庸碌之辈, 他更喜欢用汲汲营营、不断给自己赚功绩的人。他们当中无可厚非会捞一笔充实自己的钱袋子,只要还是人当官,就管不住自己的私欲,这是不可避免的。

    水至清则无鱼,这事他杜绝不了。

    只要适度。

    至于那些太贪吃的鸡,等把他们养肥了,闲来无事的时候,宰上一两只,偶尔补一补,吓一吓,提神又醒脑。

    当然,前提是他对整个朝廷拥有绝对的掌控和知情权。

    白皙的食指伸出,勾着棠溪追胸前的衣襟,不拉近也不推远,就吊在那里,蠢蠢欲动。

    “郑家现在看不见我的价值,不会给我任何助力的。”裴厌辞叹道。

    脑海里想起郑家的态度,他蹙起眉,不由嘟囔,“郑清来就是故意的,把我丢到国子监。前几日你晓得他说甚,说这位子体面又清闲,我去那儿该好好用功,多学几个字,看几本书,不能丢了顾九倾的脸。他笑话我仆役出身,以为我学问不行,故意恶心我呢,谁要这清闲和体面了……今日没瞧见那位国子监祭酒,明日再探探消息,那些博士都不与搭话,我今儿个遇着了好多榆木脑袋……国子监两位司业,一个我,还有一个姓方的,今日瞧着也是不好相处的……”

    棠溪追静静听他说着,见他眼皮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声音越来越来小,只剩下含糊在嘴里的嘟囔,直至微微翕张,均匀地呼吸着。

    他满目稀罕地看着人,静夜如水,半晌都舍不得眨眼。

    直到裴厌辞似觉不舒服,皱着眉头动了动脖子,感觉到些许冷意,想要蜷起身子。棠溪追手臂穿过他的脖子和膝弯,小心翼翼将他的身子放正,扯了一旁的罗裯仔细盖上。

    冰凉的指尖拂过额头,轻轻将他凌乱的碎发拨到一旁。

    从前防备着他,与他同榻都想借装睡的法子蒙混过去,如今会与他扯着那些闲话,发发牢骚,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沉沉睡去,是不是说明,小裴儿其实已经信赖他了?

    棠溪追整颗心又酸又胀,又满足又饥/渴难耐。

    欲望在胸口慢慢地膨大,鼓鼓地蠕动着。

    他以为身体的欲/望在满足过后便会觉得这人也不过尔尔,但腐溃阴暗中顽强滋生出的藤蔓,在尝过了璀璨的光的味道后,只想不折手段地索取更多。

    他有预感,总有一天,自己的颗心会扩张到极限,最终被欲望撑开,炸裂,污秽肆意横流,将裴厌辞彻底包裹吞噬。

    到了那一天,他也会和这抹光一起沉沦,消亡。

    ————

    裴厌辞睡了个饱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惯例练一个时辰的功夫,净身后匆匆吃了个早饭去国子监。

    他早就忘了昨晚后面他跟棠溪追说了甚,只依稀记得提了下郑清来,这人被他算计了一次,转头就坑了他一回。

    大宇国子监不同于大陶,是没多少实权的,只管着安京六学二馆,还有两千多个权贵子弟,再有就是每三年协助礼部主持科举会试和殿试。平日里他们还要看礼部仪制司的脸色,国子监祭酒虽说是个四品官,最多在天下文人心中是个让人敬仰的存在,但凡考上了科举,成为进士,都比这职位有前途。

    他循着记忆去了昨天的位子上坐着,本以为会百无聊赖,哪想到椅子还没坐热,就有一个博士来找,说有人找他。

    眼下除了国子监祭酒,他是想不出还有何人要找他。

    可跟着那位博士越走越偏僻,傻子都能觉察出不对劲来。

    “你要去哪?昨日替我引路的监生介绍时说的位置可没在这。”

    “快到了,就在前面了,祭酒大人有事正耽搁在那。”博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

    六月的天与端午那会儿天差地别,实在热的紧。

    “既然祭酒大人有事,我便先回去,待他有空了再说。”说着裴厌辞就要往回走。

    博士连忙想要拉住他,被对方轻松躲过。走了几步,裴厌辞停下了脚步。

    监舍四周的小路走出二十几个人,十五六岁大小,与他年纪差不离,为首的一人他认识,正是昨日在国子监门口撞了他的监生。

    徐度上下打量了裴厌辞一眼,冷笑一声,对旁边那人努了努嘴。

    身旁的狗腿子立刻丢了一个荷包到对面。博士忙捡起来,塞进怀里很快就往其中一条小路溜走。

    “你们气焰未免太嚣张了些,眼里还有尊师重道一说吗?”

    昨日他就听见徐度在门口的喊话,不知他爹官拜几品,但能轻易说出要削了一个六品司业的官,想必也是某个世家权贵出来的。至于今天让一个八品的授课博士跑腿带人,他们做得恐怕更是轻松随意,张口就来。

    “尊你为师吗?我要是拜你,你怕不怕折寿?你和我年岁相当,不过是抱了姓郑的大腿,这才一步登天。”徐度大笑地指着他,“你们知道吗,这人原先是个肮脏下贱的仆役,给我提鞋都不配。现在爬到我们头上来,说要我们尊他为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周围跟着他的人大笑起来。

    裴厌辞悠哉抱胸,看来昨天特地派人查过他啊,真是劳烦这位纨绔少爷了。

    “如今国子监怎么连狗都收进来,还真是来者不拒。好歹是天下学府标杆,现在连基本的脸面都没了。喂,赶紧狗叫几声给爷听听声儿,爷今日没准还能饶了你。”

    说着二十几人在外圈踱步,团团围住了他。

    “别这么说你自己。”裴厌辞淡淡道。

    徐度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对着周围的少爷们道:“他说我是狗?”

    那些狗腿子们哪里敢接这话。

    徐度肉眼可见地勃然大怒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对准裴厌辞的腰腹就是一脚。

    裴厌辞练了武,身手比常人敏捷许多,轻松避开他这一脚,反拽着他的小腿一扯,直接原地劈叉,脚尖再一踢,徐度整个人翻身倒在地上摔成了个狗吃屎,下巴磕痛地嗷嗷直叫。

    “现在更像了。”裴厌辞戏谑道,目光扫向周围。

    剩余的人齐齐退开了一步,肝胆俱寒地看着他。

    两座监舍之间正对着他们的小路闪过一道人影。

    裴厌辞刚好抬头看到,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瞧得清楚,方清都从这里走过。

    “方司业,方司业?”他大叫了几声。

    没多久小路另一头的人出现了一个人。

    “裴司业在忙?”那人不得不停下脚步,走了回来。

    “这几个监生说要打我,这事简直千古奇闻,赶巧方司业路过,一起来听个趣儿。”裴厌辞笑眯眯地招手。

    来都来了,过来一起“挨打”。

    “可能其中有误会。”方司业道,“徐监生是骠骑大将军的独子,将军镇守边疆,徐家满门英烈,不会那般顽劣的。”

    裴厌辞笑了,这人算是在提醒自己徐度的背景吗?

    “满门英烈,裴某敬你爹是条汉子,但你……”他摇摇头。

    “杵在那做甚,快揍他啊!”徐度一见他这语气表情,更加气急败坏,遥遥指着方才站在他身边的人,“邱秀,你快上!”

    一个十四来岁的少爷震惊而茫然地指着自己:“我?”

    “徐少,咱们要不还是算了吧,他是我们的师长,还是郑家人,日后指不定怎么给我们穿小鞋呢。”另外一个人怯懦地劝道。

    徐度从地上被人扶起来,没好气地甩开他们的手,“甚郑家人,别说只是个义子,就是郑家旁支站在我面前,本少爷近日非打不可了。今日只要没敢冲上去的,以后在这里被谁欺负了,我可管不着。”

    这么一说,那些原本不想动手的人犹豫了起来。

    这时候,方清都站到了两方之间,表情还是那么严肃古板。

    “我说句公道话,”他道,“撇开别的不谈,在国子监,咱们就单论师生,今日徐监生你纠集众人在这闹事,是你不对。但这事本是裴司业冲撞了人,不对在先,为人师表,当先给学生一个好榜样,昨日未赔的礼,今日赔了吧。”

    裴厌辞冷笑,“你这话可真‘公道’啊。”

    “昨日若当场赔礼,那还能算了,但到了此时此刻,不可能!”徐度见方清都向着自己,神色更加得意,“今日若不把你打得连你爹都不认得,我就不姓徐!”

    说着打头带着手下人冲了上去。

    方清都神色一凛,忙就要避开,袍角却被人拉扯住。

    “方司业公道办事,现在不会要见死不救,撇开我跑了吧。”

    “这本就是你惹的祸,与我何干?”说着甩了袖子就要跑。

    但被他这么一耽搁,方司业就失去了逃跑的机会,处在人群混乱的中心,哪里能避开那些拳脚,哀哀叫着“打错人了”,一边抱头蜷缩在地上。

    “你们在做甚!”

    “祭酒大人!”

    国子监祭酒大人是个眉毛花白、胡子垂寸长的老人,年逾六十五,一声大喝中气十足,在场所有人的心不免颤了颤。

    “额~”接着,他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第75章 祭酒 有本事你试试看,贱奴!啊嘶…………

    一群人堪堪停手, 站到一旁,散漫地唤了一声。

    “祭酒大人。”

    裴厌辞瞄了一眼唯一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的人,忙将他扶起来, “方司业, 你还好吗,这些学生简直太不像话了!竟然连待他们如师如父的您都敢下此狠手, 以后指不定借着国子监的名头闯出甚祸事来。”

    “你!”方清都整张脸青紫交加, 肿得不像话, 束头发的发冠歪斜吊在脑后, 一身青色长袍布满了灰扑扑的脚印, 手指着裴厌辞气的说不出话。

    若非裴厌辞把他卷进来, 又不让他走, 他怎么会遭受此等无妄之灾。

    “你们这些人, 成何体统!”国子监祭酒齐祥又打了个酒嗝, 双眼朦胧,“大清早就打架, 要是手打破了, 这一天的学业还怎么完成,就不能等到散学后!”

    裴厌辞前面听着还算那么回事, 怎么后面就说这样的话?

    “大人, ”方清都一脸正义凛然, 道,“裴大人身为师长,与学生发生冲突, 还……”

    “新来的?”齐祥面色被酒熏得通红,努力睁大浑浊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正是下官。”裴厌辞忙又拱手道。

    “你随我来,清都, 你把这些闹事的学生带到三省监反省一个时辰。”

    话还未说完,裴厌辞就看到徐度乜了几位一眼,尔后冷嗤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他人对着裴厌辞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摇大摆地跟着离开。

    邱秀讪讪笑了一下,被已经走远了的徐度叫了一声,忙诶诶应着小跑跟上他们。

    裴厌辞差点笑了出来,故意道:“他们还挺自觉,知道自己去三省监。”

    方清都脸上有些挂不住,反倒齐祥拍了拍他的肩膀,“跟过去看着,免得没上课又到处惹事。”

    “是。”

    一时间,这里就剩下两人。

    “裴大人刚来,还没逛过国子监吧,正好要巡课,老朽陪你走走如何?”

    “不敢。”裴厌辞行了个礼,跟在他的身后半步远。

    齐祥手里拿着个酒葫芦,一步三摇地走上曲折的长廊。

    国子监占据一坊半数之地,可见其大,环境清幽,小亭之下有身着白衫的外邦年轻学子结对作诗,书舍内偶有读书朗朗之声传来,书墨韵味十足。

    齐祥满嘴酒气,说是跟他介绍情况,实际走到哪儿就指哪,颠三倒四毫无章法。裴厌辞也不在意,津津有味地听着,心里对国子监有了更多的了解,正沉思着,突然被一只苍老的手拍了下肩膀,力道之大吓了他一跳。

    “晓得能进这里的都是谁吗?”

    裴厌辞自然有耳闻,“至少七品以上的官宦子弟,或者是底下州府官学推荐上来的举子。”

    既然是州府推荐的,一来学问自然很好,二来也是出身白衣的平民。他们有的继续潜心学问,因为已经是举人,有的还会一边苦读一边授课,提前在这里混个一官半职,不过多是流外品级或者品的助教,直讲,少有博士。

    “其他人可以不用管,正常授课,按规矩责罚。而国子学里的那些人的父辈,至少是三品以上的封疆大吏,虽只有三百余人,个个都精贵着呢。”齐祥咧开嘴笑道,“在这里任职,最重要的不是本事学问多少,而是要会做人。你的事情全安京都晓得,瞧你也是个上道的,明白我的意思吧?”

    说着他打了个呵欠,搓了搓通红的鼻子。

    “祭酒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多谢大人提点。”裴厌辞道,“但徐度今日想打下官不成,他日定然也会对下官纠缠不休,难道下官一定要被他打上一回才能继续安心在这里任职?”

    “方才提点你的话都忘了?”齐祥摇头晃脑,似在说他孺子不可教也,又似被酒喝蒙了,伸出一根手指头,“散学后,到外面,别在这里,这样你就不是他们的恩师。”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头,“或者,晓得对方身份后,学会低头做人。”

    这人是一点不想掺和进来,让他自己解决啊。

    裴厌辞哭笑不得,“大人难道不觉得,这种上下颠倒的恶劣风气,该好好地治一治吗?”

    “治甚,不过几个顽劣小儿罢了。”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周围全是他嘴里散发出来的恶臭酒气,“剩下两千余人,总有家里品级比你低的,好好雕琢,还是能成大器的,莫要因小失大。”

    “祭酒大人莫不是忘了,下官才六品。”裴厌辞道,“大人只瞧见国子学,其他学舍呢?下官今日只是被一个徐度压着,日后别的监生有样学样,成百上千名学生跟着一起不服管教,岂不全乱了?国之所以为国,家之所以为家,就是有法度,有规矩,恕下官不能苟同大人的看法。”

    国子监的师生有两重身份,一来他们是监生的老师,古往今来,学生必得尊师如父;二来他们也是朝中有品级的官员,那些监生无一不是勋贵家族出身,自小眼高于顶,顽劣难驯,身份上远高于他们这些平民出身的老师。

    在安京这里,明显第二重关系远大于第一重关系。

    “昨日徐监生还扬言要削了方司业的职,这可不是一个学生该有的态度。”裴厌辞微微皱眉道,“趁着还只有几个学生挑衅我们的权威的时候,就该及时遏制。”

    “你以为只有徐度吗?”

    刚抬眸,却见齐祥目光清明,带着浓浓的审视看着他。

    对上视线,他微微一笑,脸上的酒红深到了皮肤褶子里。

    “方司业今日被打,裴司业有何看法?想去大将军府要个说法?”

    “祭酒大人要去找徐家人么?”裴厌辞今日临时起意叫住了偶然路过的方清都,让他替自己挨了一顿打,其实是有想将此事闹大的想法。

    不将事情闹大,如何引得各方注意,他好从中浑水摸鱼呢?

    齐祥哈哈大笑,“他们不打老朽,难道是看在四品祭酒身份的面子上么,那老朽这祭酒身份给方司业吧,让他免了这顿打。”

    裴厌辞沉思,这人方才是在告诉他,就算他设计的是方司业,其实也引起不了上面任何的波澜?

    就算身为四品的祭酒,被打了就是被打了,只能自认倒霉,惹了那群祖宗。

    齐祥迷迷瞪瞪,整个人就是飘着走路的,裴厌辞将人送到教舍里,一路穿过柳树林,打远瞧见一个黑衣男子,在一群白衣书生眼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人便是戚澜。

    这人今日还在这?

    一位博士将那群监生引到一棵硕大的榕树下,盘腿坐在上首的蒲团上,开始讲课。

    戚澜进国子监当监生了?

    裴厌辞委实有点想不到。

    仔细一想,对啊,他也才十七,正是用功的时候,估计是被章平公主给塞进来的。

    但他不做官么?

    他的目光带着琢磨和探究,被注视的对象不可能察觉不到。在场众人全都坐姿端正,除了一人,刚坐下就闲懒地歪靠在旁边的银杏树上,慢条斯地打了个呵欠。

    而后,锐利的目光从指缝中流露出,直指不远处的裴厌辞。

    裴厌辞心中一凛,面上却是淡然,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朝他们走去。

    “王博士。”他叫了一声正在授课的人。

    昨日他没机会和这些人说话,就已经将他们的名字职位都记下来了。

    王博士见是刚上任的司业,忙起身行礼。

    裴厌辞抬手,白皙的手指指向了在场中最特立独行的那位,道:“这位行事做派不合规矩,有辱斯文,我带下去单独管教。”

    王博士正被戚澜的气得头疼,偏偏又拿他没办法,闻言连忙应是。

    “戚澜,过来。”

    戚澜丢给他一个白眼,脑袋撇向一侧。

    在他的再三催促中,终于不耐烦地爬起身,手指掏掏耳朵,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手心接触到一片柔软温暖,他的手指下意识抖了抖,想要蜷缩起来。

    戚澜这才发现那是裴厌辞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那手指在自己晒黑的皮肤上白得过分,甚至耀眼得几乎要透明。

    他一脸厌嫌地想甩开,却被拉得更紧。

    裴厌辞拉着他,不由分说地离开榕树下的讲学课堂,往僻静的小路走去。

    “我跟你很熟吗?”道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大树,在盛夏中难得享受到一抹清凉,戚澜冰冷的声音中更夹带着蝉鸣的烦躁。

    “都一起上过场打过比赛了,怎么不熟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他就更恼火了,使了气力一把甩开他的手,几乎将人掀翻在地。

    “本来合该我赢的,你的司业身份,也该是我的。”

    一说起这个他就憋屈,输了比赛不说,他的母妃还安排他来国子监当学生,才两天他就烦那些博士,成日只会叨叨个不停,催眠的很。

    这般想着,他的眼睛霎那间迸射出锐利的寒芒,“裴厌辞,从小到大,你是头一个敢让我输的人,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瞧。”

    “我现在是司业,国子监里除了祭酒,就属我最大,你说,我要是想整你,岂不轻而易举。”

    “有本事你试试看,贱奴!啊嘶……”

    戚澜捂着下半身,痛到脸上青筋隐隐抽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人看着文文弱弱的,怎么这么暴躁,一个招呼不打就动手。

    “这记打还你一个月前拿球杖指着我的仇。”裴厌辞抱胸道,“咱们现在扯平了。”

    戚澜只是一时不察被算计了,眨眼间暴怒而起,一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招呼而去。

    裴厌辞矮身躲过,却不敌他的脚,两招便被他压倒在地。

    好在周围都是落叶,他的后背磕到地上也不疼,只是被一具身体压制着不能动弹,有些难受。

    “放开。”

    戚澜占据了上风,怎么可能放开,手肘抵着他的脖子慢慢下压,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猎物呼吸变得急促,开始变得窒息,脸色发红,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竟然赢了我!”这事他越说越气。

    击鞠赛的规则少之又少,真正比拼的就是谋略布局能力和腿脚功夫,这人腿脚功夫也就一般,拼的就是一股断绝后路的狠劲,以及……

    他是不会承认这人谋略布局比自己强的。

    “我跟你谈个条件。”裴厌辞艰难吐声,眼睛因为难受忍不住闪出泪花,湿漉漉的,眼皮和鼻尖像是受了委屈一般红了起来。

    戚澜怔愣了下,手上力道不自觉松了些。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面对这人,还真是一刻也不敢大意。

    戚澜刚想起身,腰间一重,坐上了一个人。

    裴厌辞将自己的衣裳重新清楚,见他还要打,偃月眸子瞪了他一眼。

    “你就不能消停点,让我说句话。”

    他的喉咙刚刚被压制,此刻嗓子还有些嘶哑,似在嗔怨又似在撒娇。

    见他一脸凄然地衣襟,腰间缠着的腿又热又紧,戚澜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知想到了甚,小麦色的焦黄皮肤忍不住有些发热。

    “跟你谈个条件。”裴厌辞清了清喉咙道,“徐度你知道吧,昨日国子监门口撞了我那个。”

    “做甚。”他板着脸恶声恶气道。

    “把他打一顿,顺便将他那些狗腿子收服。”面对这些直肠子的学生,他懒得费心思。

    裴厌辞上身慢慢俯下来,手撑在戚澜的脸旁边,未扎到发冠中的乌发顺着肩头倾泻而下。

    咫尺间,呼吸可闻。

    “这点小事,你能办到吧?”

    第76章 摩擦 你行不行?

    戚澜呼吸窒了一窒, 接着嘴角微扯:“这点小事,你怎么办不到?”

    “我现在是你们的司业了,”裴厌辞抖掉身上沾着的落叶, 从他腰上起来, “身份有别,对学生出手平白跌身份。”

    戚澜瞧他那样, 活脱脱像一只在外滚地撒欢后回家炫耀的猫, 一缕缕金丝样的阳光从油绿层叠的阔叶间穿下, 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脸廓, 照亮了自上而下睥睨睇望着他的眼。

    他望了一眼, 长而直的睫毛颤了颤, 撇开了视线。

    “好处。”他右手枕在脑后, 懒懒道。

    裴厌辞蹲下来, 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瞧他, “你不是懒得上课么,以后不想去了可以来找我, 我给你开小灶。”

    戚澜死鱼一样翻了翻眼皮, “就你?会甚?”

    “我不会甚,但我可以让你想做甚就做甚。”

    那双剔透澄净的瞳仁好似窥进了他心里, 他的确需要这个便利, 也需要摆脱枯燥烦闷而课堂。

    “行。”他利落地从枯叶堆上爬起来, 内功一震,浑身尘泥枯叶悉数从身上落下。

    他双手抱胸,继续沿大树拱就的小路走着, 晨间被笼罩困着的雾气才刚开始受热蒸发,与一缕缕光合融在一起,细微的尘在翻滚跳动着。

    裴厌辞笑了一声, 往来时的路回去。

    路过三省监时,他看到徐度几人正在里面玩双陆,嬉笑怒骂之声不绝于耳,几个看守的助教也不管,埋首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徐度见他路过,冷戾一笑,手往自己的脖子划了划,以示警告。

    真是小孩子气。

    不过跟戚澜应该挺合得来。

    裴厌辞没讲几个小孩放在眼里,回到格物堂,几个博士正在小声地交头接耳着甚,他一来,又马上散开,各自处自己的公务,时不时往他身上瞄一眼。

    他走到自己桌前坐下,悠然泡了一壶茶,随手拿了本大宇前人诗集品读起来,无聊地打着呵欠。

    这个国子监祭酒看着也是个不靠谱的,他边看边摇头,旁人还以为他摇头晃脑地默默念诗。

    没多会儿,方清都从外面进来,瞧见他闲适地窝在椅子里,眸光微沉,道:“你手上没活了吗?”

    “祭酒大人没交代我做甚。”他如实道。

    “可能他忘了,早上那副样子你也瞧见了。这样,我这手头上刚好有一样活儿,你代我几日。”

    “甚活儿。”

    “今年及第的人具体的委任文书还未下来,目前博士和助教人手不够,我们也得去授课,你代我去吧。”方清都道,“你得陛下器重,虽然可能在学问上差了点,其他六艺应当还是可以的。”

    见裴厌辞要拒绝,他道:“旁人都晓得,我这也是手头事务太多忙不过来的无奈之举。农忙假刚结束,一堆事情等着处,等过几日祭酒大人交代了你具体的事务,你再把这事还于我。”

    说着,他从自己桌上拿了册子和一叠纸交给他。

    “方司业倒是信任我。”裴厌辞好笑道,他还未给别人授过课。

    这倒是新鲜。

    方清都生怕他拒绝,道:“每个能来国子监的必然都有过人之处,你放心,若是有何不懂的,或者碰到甚困难,尽管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裴厌辞哪里不知这是套话,他这么一接手,暂代的几日就会无限期延长,以后就变成他的分内之事了。

    之前司业担任博士的职位他不知道大宇有没有,但大陶是没有的。祭酒、司业、监丞、学正等人都是来维持国子监正常运转的,博士和助教、直讲之类只要授课就行。

    当他拿起名册一瞧,早上闹事的徐度、邱秀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方清都怕是记着了自己让他挨的那顿打了,自己不被姓徐的打一次他不甘心。

    “我能与别的博士换一下吗?”

    方清都淤青的嘴角咧开一抹笑:“可以啊,只要他们愿意。”

    裴厌辞往后面逡巡了一圈,原本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垂下了头,和昨天一样,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看来他被孤立了啊。

    方清都的话他大概知道,不光是今日他把人牵扯进来误被打的仇,昨日他一看裴厌辞年岁这般小,却即将与他平起平坐,二看他是郑相的义子,特地举荐来的,眼神里不免带上了轻蔑和愤怒。

    而其他人,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由吧。

    文人清高,看来不屑与他为伍。

    “行吧。”裴厌辞又翻了翻,发现下堂课就在未时初。

    “只剩下一个时辰裴博士就要去授课了,”方清都热心道,“等会儿我让个监生将你的饭菜端来吧,你好好在这准备一下。”

    他看了下方清都给他的书,是《周易》。

    “……”

    前世他一看这书就犯困。

    准确地说,儒家的所有经论他看了都困,若非那群臣子满嘴仁义道德加身,自己皇子时又需要他们的支持,他压根不会去碰这些书。

    裴厌辞头疼地揉揉脑袋。

    午饭时果然有个监生殷勤地端了个木托盘来,上面放了几样用木碟子和小碗装的饭菜,比不得酒楼里的,也算精致,荤素都有,已然算不错。

    裴厌辞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了一堆,听见动静让人放在桌角。监生偷偷瞄了一眼,暗自咋舌,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差点忘了传话。

    “戚少爷让某带句话,他已经把徐度那些闹事的收拾了一顿,问您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没空。”裴厌辞喝了口汤,又沾了墨水重新书写。

    半晌抬头,“还有事?”

    监生忙摆手,“没了,没了。”

    他慢慢退开,忍了忍,又上前道:“司业大人,您这篇讲解妙语连珠,精彩至极,还解了某这段时日以来的困惑,可否事后赠予某钻研一二。”

    “是吗?”裴厌辞道,他也觉得不错,这人真有眼光,“那你下午来旁听吧。”

    “多谢。”

    监生大喜,连连道谢,顿了顿,道:“您这么忙,应该没时间出格物堂吧。”

    “嗯。”

    “那就好那就好。”监生激动地搓着手离开了。

    裴厌辞丢了笔,抻了抻腰,开始吃午饭。

    午饭过后,他习惯出门走走消食,之后回来午睡。

    之前带饭的监生后面与他说的话早就忘记了,拿着只有残羹剩饭的木托盘走出了格物堂,刚绕过一条小道,就见前方迎面走来三四个人。

    眼角余光往侧面撇去,小径那头也来了几个人。

    右手边不远处是个人工挖凿的小湖,他走不掉。

    绿水荡清波,在湖边的树上,一人隐匿身形气息,坐在枝干上,背靠粗壮的主干,一条腿膝盖弯曲,一条腿闲散地垂下。

    他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穿过浓密的枝叶,视线直指拿着托盘的人。

    身后传来徐度毫无脑子的笑声。

    “姓裴的,这回你逃不掉了吧。”

    四周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比上午那些还多一倍。

    裴厌辞大致看了下人数,问:“这就是你能叫来的所有人了?”挺厉害啊,能召集五六十个人。

    “别说大话,小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这会儿所有人都去午憩了,各个小路还有人把守着,这回你再叫不来任何帮手了。”

    “我没帮手。”裴厌辞说着,把托盘放到一旁的假山石上,慢条斯地拿出两根带子扎袖口。

    徐度才不管他在做甚,二话不说第一个抄起拳头揍了上去。

    周围几人跟着他一起冲了过去。

    抛开上午的投机取巧,裴厌辞自从学武后还是第一次和人正面交锋,外送内紧,一边抬手格挡,一边观察着对面和周遭的环境,手中布带在腕上缠绕几圈,直接勒住一人的脖子,用他的身体挡下了后面击来的拳头,抬脚踹飞侧面一人,在那被勒住的人肩膀处借力,翻身到他另一旁,刚好将打交叉的带子从那人脖子处解开,举起带子手掌与徐度的拳头牛打在一起,三两下就将他的手捆住。

    徐度大怒,另外一批人也跟着加入战局。

    地方不大,四周都是假山和怪石,人还叫得多。早上一窝蜂地上,乱糟糟的,这才让他浑水摸鱼,拉了方清都去挨打。

    现在倒是知道用车轮战了,还懂得一点战术配合。

    就是徐度这弱鸡样儿,爹都是一品膘骑大将军了,武功委实有点废。

    裴厌辞摇头,一脚将徐度踹向第二波要攻上来的人,再旋身一脚将身后一人踢飞。

    那人惊叫一声,飞向湖边的大树,接着又迎来一声惨叫,那人又被踢了回来,倒在地上大吐了一口鲜血。

    裴厌辞挑了挑眉,望向徐度:“你看吧,累死累活帮人家跑腿卖命,人家压根不稀罕你们的命。”

    徐度从地上爬起来,赶忙抱住了人,“邱秀。”

    地上那人已经晕死过去,嘴角还挂着一抹鲜血。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是裴厌辞下的重手,还是树上那人。

    “行了,戚澜,别藏着掖着了,让你帮我收拾这群杂碎,你倒是给我弄了个这么个场面。”裴厌辞道。

    半晌,戚澜的声音透过树叶传来,“我是收拾了,他们都认我当大哥。”

    “我可没看见他们带伤来的。”

    “怀柔。”

    “所以是你指使他们来打我的了?”

    “他们想出口恶气,我都是他们大哥了,不能让他们心里有怨气。”树上的人事不关己道。

    “连手下的情绪都安抚不了,”裴厌辞冷笑,“你行不行?”

    树上的人跳了下来,锋锐的眉骨下压,显得眸光更暗。

    “你小心说话。”

    “看来你想继续在博士的唠叨里虚度时光了。”

    “我不想听,难道还要你的批准?”戚澜冷笑,裴厌辞给出的条件他才不屑要。

    “不想听课,给你逃课的机会你不屑要,你有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由啊。”裴厌辞莞尔。

    戚澜浑身慑人的气场犹如实质。

    裴厌辞仿若无觉,反而上前了一步,站在湖边的鹅卵石小径上,“我指点你收了徐度这几个手下,怎么感谢我?”

    “那是我的本事,不是受你指点。”

    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

    “那我可就走了。”裴厌辞笑眯眯地与他行了个礼,告别,“戚少爷和徐少爷慢玩,我就不奉陪了。”

    绕过花丛,他才听到徐度后知后觉地叫出声,“原来你和那个姓裴的一唱一和,联手搞我?”

    裴厌辞无声笑了下。

    徐度揪着他不放,虽是只苍蝇但也烦人,何况身份还不一般,把人打了,难保大将军府的人不会出面,一点小摩擦影响到他的仕途,那就得不偿失了。且戚澜与他不对付,之后借着这事在背地里拱火,让他和徐度越闹越大也是有可能的。

    从戚澜会答应这事的反应来看,上午的闹剧不是他在背地里指使的,可能他那会儿还没意识到自己和徐度之间的摩擦正在逐渐扩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等戚澜想要让事态更加严重的时候,他提前将徐度和戚澜绑一块,戚澜浮出水面,日后少借这事来对付他。

    而徐度被打的怒火不再只有他承受,还多了一个公主府,大将军府的人如何也不能找两家权贵算账。

    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吧。

    裴厌辞美美地睡了个午觉,下午拿起书去了讲堂。

    徐度和十几个狗腿子早上中午接连被打,此刻郁闷至极,手下给他揉腿,疼得他直想揍人。

    “轻点,知道甚叫轻点吗,这点小事都不会做!”

    喝骂声在一道清瘦的身影走进来后偃旗息鼓。

    徐度看着上首的人,眼珠子跟见了鬼一样瞪大。

    第77章 授课 你就是读书读傻了

    “事不过三, 追到这边来打,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徐度眼里已经闪现出几分惧意。

    “我是你们的老师。”裴厌辞晃晃手上的《周易》。

    讲堂内传来一阵骚动声。

    “就你?”徐度话刚出口,讥诮刚浮出眼角, 想到了甚, 又不甘不愿地低下头,“算了, 随便吧。”

    裴厌辞看了一圈, 除了中午给他送饭的监生, 此刻跪坐在下面的二十多人全都是熟面孔。

    中午在湖边都见过了。

    除了受伤最严重的徐度, 其他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伤, 一动脸上就痛得狰狞起来, 脸上却看不出来。

    清风徐来, 黑瓦屋檐下半卷的竹帘随风拂动, 投下一方方飘动的斜影。

    裴厌辞打了个呵欠, 这种夏日午后最适合懒散躺在亭下竹摇椅上睡觉了。

    底下人装模作样地跪坐好,暗自挤眉弄眼, 等着看他能讲出甚花样来。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裴厌辞认为这条亘古不变的道放在教书上也是一样的,刚开始就的要狠狠地树威, 给这些人来一个下马威, 让他们瞧瞧自己的厉害, 仆役出身,不代表毫无学识。

    在翻开书之前,裴厌辞开始对其做一个大概的介绍, 道:“《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 是故知幽明之故……”

    “所以,儒家推《易经》为群经之首,是看在它能‘推天道以明人事’,其中包含了天地之道、无常之道、人伦之道,知晓了天地万物、自然之序,自然也能明白人事之秩序……”

    旁听的监生问:“先生,倘若我们反过来,若用《周易》参透了人事,是不是可以反推天地轮转运行之道?”

    “是这么个,但很多人终其一生,连人事伦常都摸不透,你能透过天地一点皮毛,已经了不起。”

    裴厌辞滔滔不绝地与那位监生说着,他对《周易》的解不如究其一生钻研这个的老学究,也就够他用在治国政上。

    越是回答那位监生的话,他越觉得这人脑子灵活,没有书呆子的钻死,又不浮躁,条清晰,不卑不亢,算是个好苗子。

    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转身往回走,周围二十来个人早没听他俩的对话了。

    徐度和几个人趴在矮长几上呼呼大睡,剩下的人不敢闹腾放肆,看那眼神,早就神游开外,或者手里抓着个小玩意儿无趣地把玩。

    邱秀正在数毛笔上簇新的毛,察觉到裴厌辞的视线,忙推了推身旁的徐度。

    徐度浑身一抖,迷迷糊糊地睁眼,“散学了么?”

    “裴先生在看你。”他小声提醒道。

    “这么困?”裴厌辞手里的书卷成一卷,在手心里不疾不徐地敲着,“身上不痛了?”

    徐度面色一凛,忙把刚到嘴边的话吞进肚子里,坐正了身子,“听着呢。”

    “听懂了?”

    他摇摇头。

    裴厌辞把目光放到整个讲堂,一众监生纷纷摇头。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合着是放给瞎子看了。

    所以他讨厌蠢货。

    更讨厌蠢货扎堆的武将。

    裴厌辞叹了口气,将自己备课的笔记丢给旁听的监生,让他可以走了,有疑惑就去格物堂找他。剩下的人待在自己位子上,爱做甚就做甚。

    “多谢先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一听不用学了立刻欢呼起来。

    裴厌辞懒得管他们,翘起脚,自顾自歇着了。

    徐度觉得这人教不了书,也管不住人,想到这个,他觉得自己让这人头疼了,又无比神气。

    裴厌辞对这群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没甚好感,早早通知了散学,眼不见心不烦,自己也能早点回去。

    他刚进了大门,就闻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檀香的味道。

    无疏正拿着漆粉颜料给木偶人脸上彩——戏院里的木偶五官皮肤都是他画的。吴娘子正在一旁做刺绣,虽说裴厌辞每月都有给他们娘俩充足的银两过活,她也闲不住,总想多赚一点也是好的。

    无疏见到他来,朝他主屋隔壁的屋子努了努嘴。

    那里正是昨晚给王灵澈睡的屋子。

    他还没走?

    裴厌辞有点奇怪,正要走近,一位夫人从那间屋子出来了,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拿着帕子偷偷按了按眼角。

    迎面撞见他时,那夫人神色镇定而矜傲地打量了他一眼,确定了大致身份后,强笑着塞给他一锭银子,“这段时日,澈儿就托裴大人照顾了。”

    “夫人这是哪儿的话,”裴厌辞没接,道,“王公子和太子殿下是好友,也就是在下的好友,在下不过是帮殿下照顾王公子。”

    听他提起顾九倾,王夫人放下心来不少,心中又不免嘀咕,好似之前见过这人。

    “夫人和桂景伯以后若是有空,都可来在下府上坐坐。”

    这往来的多了,交情不就有了吗?

    “盛情难却,以后还得多叨唠裴大人了。”王夫人看着他年纪小又懂事的样子,不禁想起了王灵澈十几岁时也是这般的,不由叹了口气,“儿女都是讨债鬼,好容易帮女儿寻了门好亲事,儿子还不领情,还闹离家出走这种事,说出去都怕被人当笑话听。”

    “郑家子弟中应该还有更好的吧?”

    “男儿大些会疼人。难道要那个小的,过去又当媳妇又当娘的,我在夫家操持的还算少吗?”

    不知不觉话说多了,王夫人有些尴尬,转了话题,“不过说来这事的确仓促又欠考虑,但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害我们,联姻百利无一害。裴大人若是得空,帮我们劝劝灵澈。我这儿啊,甚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执拗,爱钻牛角尖。我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这种时候,应该帮我们劝他妹妹啊。”

    裴厌辞敷衍着送走了人,想了想,敲了下隔壁屋子的房门。

    房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夕阳照进了昏暗的屋子,桌上炉子里点着袅袅檀香,王灵澈侧坐着,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佛经,腕间的佛珠褪下,在指尖不停地滚动着,眉眼祥和地闭着,单薄温软的唇染上门外的夕阳,微微翕动着。

    他样貌俊秀,浓浓的书卷气与佛香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宁静文雅的气质,此刻这种气质还混合着他单薄孤瘦的身上一层灰蒙的阴郁,变得更加纤细易碎。

    裴厌辞都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走到他的面前,这才看到没有侧向门的左侧,额头破了皮,一丝血混合着鸦黑的墨汁顺着流到了脸上,滴在了烟紫色的绸衫上,污了胸前的一团。

    不远处,一方砚台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磕碎了一角,沾着血渍。

    “王夫人打的?”

    翕张的唇抿了抿,半晌,空气中想起了一声轻轻的“嗯”。

    看不出来,那个看起来端庄贤淑的夫人也会有动怒的时候。

    “昨日他们互换了八字,”王灵澈手里的佛珠转得更快了,“我娘让我回去,太子殿下升了我的职,让我去太子府谢恩。”

    “你感觉你的升职是用你妹妹的婚姻换来的?”

    王灵澈上身歪了歪,把脸扎进裴厌辞平坦柔韧的腰腹里。

    裴厌辞琢磨着东宫那些属官没有几个可以动的,就算胡悯来称病,平日里左春坊大小事务都是秦雄在管。

    当初他暗地里与秦雄说那通话,就是想着他若离开太子府,离开东宫,他便很难得知顾九倾的动向,有一个秦雄在里面,至少不至于让顾九倾脱离自己的掌控。

    没想到顾九倾背着他已经与王家接触了。

    王灵澈,他也需要这个人。

    手指抚上怀里的脑袋,他将人扶正,指腹擦掉额头上的血污。

    王灵澈眼尾耷拉着,大而清澈的眼眸巴巴地望着他,是沁入心脾的嫣红与明亮。

    偏偏他要装作镇定的样子,假装没事。

    不知怎的,裴厌辞的心就软了一些。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来不及细思,他的耳畔已经听到王灵澈的声音,“厌秽须舍至究竟,方无可舍。我就是瞻前顾后,想了太多,取不得,舍不掉,身有所忿懥、有所恐惧,好乐,忧患,所以才不得其正。我决定了,待吃过妹妹的喜酒,我便正式出家。”

    “你真的能舍了这一身富贵?”

    王灵澈坚定地点点头,“我决定在你这住一段时日,提前习惯一下苦日子。”

    “……”昨晚叫的一桌席面白吃了。

    “算了,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见人又要感激地抱过来,他忙避开,“我打些水给你好好洗脸。”

    说完他就去外头叫无疏。

    等水打来,王灵澈将一脸脏污洗干净,裴厌辞也把创伤药带来了。

    “嘶……”

    “忍着点,亏你还比我大,怎么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倒是很符合他印象中文弱书生的样子。

    王灵澈有些不自在,眼皮半阖,嘟囔道:“有时候我倒觉着你比我大许多,成熟稳重的多。”

    “你就是读书读傻了。”

    “我早就舍了功名利禄那些累赘。”

    “小时候读书读傻了,大了以后念经念傻了。”裴厌辞嗤了一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眼睛除了看字,别的甚也不会。”

    王灵澈脸色有些红,看了一眼裴厌辞,不知想到了甚,垂下了脑袋。

    “抬头,你这样我怎么上药。”

    “哦。”他勉为其难地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难为情地看向裴厌辞。

    这一看,才觉得两人的距离有点近。

    王灵澈脸上臊的慌,可看对方镇定到毫无所觉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在小题大做。

    “那你之后就不去顾九倾那边了?”

    “不去了。”

    裴厌辞一个大男人,怎么身上有点香。

    “你这官当得也够随性自在的,若说没人庇护着,哪里敢这般干。”

    想着自己刚囔囔着要脱离家族庇护,他道:“那我还是去点个卯吧,晃悠一圈,若是无事就回来。”

    “行。”裴厌辞露出一个浅笑。

    “不知道我这大寺寺正活儿多不多。”他动动鼻子,眼神湿漉漉地望着人。

    “不在东宫了?”

    “太子殿下忒烦人,若非他,妹妹怎么会嫁到郑家去。”

    也就他能把厌嫌太子的话说出来,何时听越停讲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妹妹也没同意吧?”放下王夫人还想让王灵澈一起劝呢。

    “她在闹绝食。”王灵澈有些烦躁道,“可惜她是女儿家,就算再气,只能待在后院里。”

    “你母亲太强势了,你和你妹妹早就应该学会反抗。”

    “你也是这样觉得的?这样不会有违孝道吧?”王灵澈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眼底充斥着欢喜与感动。

    “不会。”

    能被解的感觉真好。

    ————

    裴厌辞每日早上去国子监,傍晚回来,日子有条不紊,过了个旬假,他回到国子监时,赶巧碰到了难得一见的祭酒大人齐祥。

    依然一身酒气,不知刚从哪里醉生梦死回来,一步三摇地经过他身边,差点撞到了路过的监生,他忙拉了一把到身边,将人扶稳。

    “裴哥好。”

    原来刚才快要撞到的人是徐度,还是那么风风火火,走路不顾别人死活。

    他打了声招呼,咧着嘴跑了进去,接着陆陆续续有其他人也跟着给裴厌辞打了招呼。

    “裴哥,今日胡先生要点人抽背《论语》,要拿你的课赶紧背背。”

    “裴哥好,别他,今儿个咱们继续。”

    “裴哥……”

    “裴哥……”

    一路打了十多次招呼,直到那些监生都开始上课了,裴厌辞这才能顾及烂醉成泥的人,刚要挪步子拖人,却见齐祥目色清明地看着他,眼里饶有兴致。

    “你不会把徐度打了吧。”

    “打了。”

    “他娘不找你?”徐度是徐夫人膝下的独苗苗,徐大将军远在边关,徐老夫人和徐夫人打从他小时开始就溺爱得过分,也就养成了他那无法无天的性子。监中许多博士都担心惹祸上身,见他扶不上墙,也便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了。

    “没有。”裴厌辞狡黠地眨眨眼,“打了脸他也没告状。”

    齐祥感兴趣了,两人一路往他的监舍走去,边走边闲聊。

    “不愧是郑相在陛下面前要的人,既然能收下你,自然也该护着你。”

    “郑相不知这事。”

    “那你怎么收服那群臭小子的?”

    裴厌辞摸了摸鼻子,琢磨着是说让他们歇着大白天趴桌上睡觉呢,还是说他用《周易》给那群小子算命玩,把他们个个惊得不得了,这才几天,就诓他们背出好几篇文章了。

    好像哪种都是不务正业,不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能干出的事情。

    “行了,你有你的师道,”齐祥的监舍到了,却没让裴厌辞离开。

    他想了想,还是扶着人进去了。

    屋子很乱,到处都是带着字迹的纸业,旁的却也干净整洁,不过即使开着窗户,还是充斥着淡淡的酒味。

    “帮我收拾一下吧。”齐祥挥挥袖子,走到榻边坐着,身子歪向一旁的方几靠着,睡眼惺忪。

    裴厌辞随意整了整他的桌子,将书整齐摞在一起,蓦地,他抽出几张纸,匆匆看了一遍,望向窗下即将要睡着的人。

    “大人有意要改革国子监?”

    这个烂成一滩醉泥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锐意进取的人。

    “唔?哪个?”齐祥睁开浑浊的眼,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你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

    “就塞在桌板底下,露出了一角。”

    “遭了。”齐祥叫了一声。

    话音刚落,裴厌辞身后的书桌颤了颤,“咣当”一声歪倒下去,堆摞整齐书纸再次散了一地。

    “……”

    第78章 考核 我在督主府日日惦记着你,你一开……

    裴厌辞默了一瞬, 总算知道这里为何这般乱了。

    堂堂祭酒,用着一张随时会倒塌的破桌子,未免太寒酸了些。

    “没事, 多倒几次就习惯了, 不过下次记住,别动这些纸。”齐祥一副过来人似的传授经验, 伸手扯过他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 丢到一旁, 去抬桌子。

    “帮把手。”

    裴厌辞站在另一头抬动桌面, 嘴里道:“大人写的那些改革之法, 我来好几日了, 怎未在旁人的说的监规中提起。”

    他们俩齐心扶正了桌子, 裴厌辞随手拿别的废纸塞了桌面与桌腿间的缝隙, 看了眼那纸塞进去的方式, 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拍了拍手。

    “甚改革?”齐祥砸吧着嘴道, 酒喝多了, 嘴里又干又渴,突然一拍脑门, “哦, 你是说国子监的改革, 我就说我放哪儿了,找了好几天了,原来被我拿来垫桌子了。”

    “……”这纸分明就是故意塞的, 按照正常的方式塞到桌面底下的缝里的话,他压根看不见,自然不出来。

    齐祥打了个酒嗝, 一股酸臭之气熏的他自己都受不了,手在身前扇了扇,道:“还好你找出来了,原来还有这么件事忘记做了。正好,你也知道,我八月就要致仕了,最后这两个月我就不管事了。在这位子上待了这些年,总想对国子监存在的些许弊病下手,但总因为各种原因拖到了现在,上面是我一位小友的改革见解,你拿下去研究研究,想办法拟个章程出来,过几日颁布吧。”

    “大人在这位子十几年都没办法解决,让下官过几日就拟出个解决办法?”裴厌辞哭笑不得。

    虽然他也有想要赚功绩的心,这也未免太快了些。

    “改革最重要的一步是发现问题,这样才能有的放矢,现在我帮你解决了,就差针对各项弊病对症下药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转身拿杆子去支起窗户通风。

    “堆积了满屋子的臭气,也该进来点新鲜的了。”

    “好吧。”裴厌辞摇头,将散落的书纸捡起,对齐垒好,将那写着弊病和改革的纸折了折,塞进了袖子里,眨眼间,齐祥的呼噜声已经震天响。

    他笑了笑,给他扯了张毯子盖上,退出了屋子。

    从监舍出来,他回到格物堂,赶巧碰见了方清都,对方闻见他一身沾染的酒气,问:“齐祭酒来了?”

    “是,方才在门口遇见,扶他到了办公监舍歇着了。”

    方清都眼皮抬起,眼里带着一分忌惮和两分不屑,“别看他总醉得不省人事,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谁是真才实学,谁是靠别人进来的,分得一清二楚,谁也别想干涉他的决定。”

    “恐怕在方大人眼里,我是后者那类人吧?”

    “你自己心里清楚。”方清都冷笑。

    “方大人对我似乎存在偏见?”

    “不敢。裴大人别太多疑,国子监往来无白丁,不是曾与裴大人为伍的蝇营狗苟之辈,大家一视同仁,不是踩高捧低之辈。”

    难道还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所以,让我去给徐度他们教书,不是方大人的意思了?”

    方清都面色板肃,看不出一点波动。

    “那肯定就是祭酒大人的意思了。”裴厌辞微笑,“我倒是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了。”

    原来收服徐度是齐祥对他的入门考核。

    现在对国子监的改革,就是正式考核了。

    同为副手,方清都肯定也拿到了差不多的考核,这项考核应该就是齐祥选择继任者的依据。

    方清都在国子监多年,权威极重,受尽爱戴,也熟悉各类章程。他才来不到半个月,在这方面实在吃了大亏。

    不过国子监祭酒,这职位他有点感兴趣,想试一试。

    方清都扯了扯嘴角,“先不说别的,看看你都教成甚样了,与监生称兄道弟,毫无师表,简直不成体统,还有小半月就是月末考核,你最好在这段时间里好好教教他们,别到时候太难看,贻笑大方。”

    “方大人是怕我教得太差,回头祭酒大人把教这群监生的活儿又还给你么?”

    “好心当作驴肝肺。”方清都冷哼一声,大步离开。

    ————

    裴厌辞今天没教那群小子周易算命,拿着那几页酒气熏天的纸看了一下午,发现拟这文章的人有个特点。

    国子监目前存在的问题他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洞若观火,字字珠玑。但到了谈解决之法时,总以儒家大同社会的想状态为标杆来对照今时今朝,显得想法空浮、不切实际。

    这属于会发现问题、但不会解决问题的高手。

    不知怎的,裴厌辞就想起了之前的税法改革。

    发现税法弊端初显的人,他之前猜测过是郑相门客,后来猜测是棠溪追,直到棠溪追告诉他,那个人名叫萧与。

    一时间,他的心有点痒。

    皇帝总对某方面有特殊能力的人才求之若渴。

    齐祥能指出这么辛辣尖锐的问题,他是不觉得奇怪的,就是他这位“小友”功底不够深厚,像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书呆子想出来的办法。

    ————

    一路思考着这些事情,马车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毋离小声道:“大哥,督主府到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勾着檀褐色的绸帘撩开,一道挺拔修瘦的人影弓着身子跨步走出来,“你先回去,晚上照顾好无疏他们。”

    “你今晚不回去了?”毋离看他利落地跳下马车,不由诧道。

    偃月眼被夕阳照得有些眯起,他笑得温柔:“嗯,不回去了。”

    毋离不知想到了甚,脸色有些木,“好吧。”

    见人刚转身要走,他忙叫道:“明日记得带一盒酸梅鹅片回来。”

    “……你除了吃就不能惦记惦记你大哥的安危?”此番前去,他可是羊入虎口的。

    之前好歹还会应付着关心他两句。

    毋离挥手赶他进去,座下的马已经开始往前奔走,他还不忘嘱咐,“一定要督主府厨师做的,外面买的可难吃了,我尝得出来好赖。”

    这么会吃,怎么不把自己阉了进督主府当内侍去。

    裴厌辞四下看了看,走到门房处,还未开口,一位内侍已经从小门出来,将人迎了进去。

    “裴大人,里边请。”

    “我之前见过你,是不是在千岁跟前当差?”凡是见过一面他都有印象,“就是当时没问名字,有些遗憾。”

    “难得大人记得奴婢,”那人忙道,满脸谄媚,“奴婢叫万喜,几个月前刚认了九千岁做义父。”

    “这名字吉利。”

    这府裴厌辞之前住过几日,还算熟悉,眼下也无需万喜带路,大步疾走往棠溪追的院子而去,刚推开门,赶好瞧见棠溪追身子歪靠在紫檀椅上。

    不知为何,他察觉出这人有种匆忙的意味来。

    可能是他额前的一缕碎发垂落在脸颊的缘故,划过那双惊心动魄的瑰丽眸子,显出我见犹怜、欲拒还迎的意味来。之前连在床上看着他都是端庄地游刃有余的模样,此番见了,让裴厌辞失神了片刻,一时忘了行礼。

    霍存从屋里出来,殷勤地行了个礼,“给裴大人问安,裴大人自打升迁了之后,都甚少来府上走走了,别担心,小的都派人做了充足准备。”

    身为扼鹭监的二把手,掌刑千户,他派人遮掩裴厌辞来过这里的行迹简直轻而易举。

    “以后可能时常来走动走动,还得多劳烦霍大人了。”裴厌辞也拱手回礼道。

    既然身在官场,那就是看职位,这些繁文缛节不得不遵守。

    霍存见他不卑不亢,瞧不出半点阴阳怪气折辱他的意味,面上更是惶恐,“这是做甚,折煞奴婢了。”

    他勾着修长的小指指甲,抬手去扶裴厌辞的腕骨,身后传来一声清喉,吓得他又忙缩回了手,讪讪笑了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裴大人日万机,终于晓得过来瞧瞧本座死活了。”

    细细的水丝从旁边小溪的水车飞溅出来,棠溪追一手撑在额头上,肘尖支在扶手上,慵懒随性,眼皮涂着浅粉的胭脂,乌长浓卷的睫羽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意兴阑珊地扇着,身上藕粉间白的夏衫单薄却边型挺括,下摆凌乱地散在赤足边。

    活生生一幅美人品夏图。

    “给九千岁请安。”裴厌辞忍着笑意,给他也行了一个礼。

    “免了,本座最烦这些,你们都下去吧。”

    院子围了一堆的内侍纷纷无声告退,霍存最后一个走,离开前犹豫了下,把院门带上。

    万喜看他这样,不冷不热道:“千户看起来与裴大人很是交好呢。”

    霍存的殷勤谄媚随着院门关闭也跟着在身上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又是那个曾在扼鹭监大牢手握皮鞭能对裴厌辞动手的人。

    他的小指指甲搔了搔头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行,只是你吧,还远远不到火候。”

    他们常在棠溪追跟前,自然知道裴厌辞的重要性。

    只是,裴厌辞也是第一个把他当人看的人。

    霍存眉眼间落了一分愁丝,很快又被惯常的阴戾狠辣替代。

    “裴大人瞧不上你的,收拢你那些脏心思,别指望利用他笼络义父的恩宠。”

    万喜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眸光微暗。

    这头院子里,裴厌辞见四下无人,道:“千岁,我找你个事儿。”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棠溪追冷笑,正要直起身子,不知想到了甚,又歪了回去。

    “说吧。”

    “帮你画春/宫/图的那个萧与,能帮我引荐一下么?”

    “我在督主府日日惦记着你,你一开口就在我面前要别的男人。”

    “好了,别演了。”裴厌辞笑道,“晓得我不来你好生无趣,这不巴巴地亲自将自个儿送过来了。再故意说这些拈酸吃醋的话很没意思,我可就走了。”

    “你不就仗着我的宠爱肆意妄为,都敢将人要到我头上了,怎么,你也想买两本春/宫/图?”说着,棠溪追嘴角泄出一抹邪性,活像桃花成了吃人的精怪。

    他伸出手,枯白修皙的手指勾着裴厌辞棕绿色的细绸浪纹腰带,眼皮掀开,抬眸,似是又承受不住他端方刚健的身躯透露出来的强大气场,微微眯起,眼神逐渐迷离,湿润,因为眼皮和眼睑脂粉涂就的粉色,添了几分凄楚与无害。

    一手撑头,一手手指慢慢将人勾着拉近。

    “没有,正经事。”裴厌辞没拒绝,由着他闹。

    垂在脸颊前的碎发无辜,清纯,柔弱,殷红柔软的唇瓣微张,小巧的舌尖划过牙尖,舔了舔嘴唇。

    裴厌辞一身苔绿色轻薄缎衫柔软贴身,腰带将他这腰掐得纤细,打自进门起,视线就移不开。

    也只有棠溪追知道,剥了这衣裳,这覆着薄肌的腰有多柔韧,可以由着他性子弯折。

    他再次抬眸,仰起雌雄莫辨的脸,笑道:“到了我这里,可由不得你正经了。”

    “春/宫/图是死物,哪里有奴婢亲自伺候来的好。”

    第79章 巴掌 小孩的阳气,哪里有皇帝身上的阳……

    就在棠溪追温热的唇息要触及到裴厌辞的衣裳时, 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棠溪追疑惑抬眸。

    “千岁是不是太心急了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人,开口的语气已经带了命令的意味,“我要见萧与。”

    棠溪追插进腰带中的食指动了动, “时候不早了, 萧与明日妥妥给你叫来,难道还不相信奴婢合作的信誉么, 哪次你要甚, 不都给你弄来。”

    他才开口过几次, 之前当奴仆时反倒没少被他利用。

    “现在, 先把正事解决了。”裴厌辞将他的手指从腰带中抠拿出来。

    “行。”棠溪追意兴阑珊, 上身往后靠了一靠, 浑身透着一股被拒绝的恹倦, 蓦地发觉自己额前垂下了一缕发。

    惨白的手指轻轻挑起, 他略带错愕和惊慌地看了裴厌辞一眼。

    下一刻, 他将那缕发缠绕在指间,眼中发戾, 利落地就要将其扯下来。

    裴厌辞眼疾手更快, 按住手腕阻止了他,“你这是做甚?不嫌疼吗?”

    这人好端端的, 自虐做甚。

    这一撮发扯下来, 少不得沾皮带血, 他不嫌疼,自己看了都牙酸。

    “它是不是碍着你的眼了?”他的手指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放过,黑白分明的指与发, 黑白分明的瞳孔,泾渭分明,黑得深沉癫狂, 白得惨淡冰凉,眼里的狠厉幽怨,分明想与裴厌辞彻底纠缠在一起。

    不绝不休。

    “嫌我邋遢?”

    “没有。”裴厌辞琢磨不透他的想法,就像他之前总猜不出为何会在一个不该见到人的时间场合碰面。

    “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他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将他指间紧紧缠绕的头发松开。棠溪追的腕骨很粗,他的拇指和食指环成一圈才堪堪箍住——其实他个头很高大,健硕,武功身手更是高深难测,偏偏幽怨地看着人时,裴厌辞总忍不住心中错乱一颤。

    这就是只勾人的妖精。

    但你绝对不能被他的表象所迷惑,所谓深情,都只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

    裴厌辞深知这一点,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

    棠溪追毫无背景后台,仅凭他自己的手腕,就能在个个人精的皇宫里一路厮杀,成为权倾朝野、人人胆寒的扼鹭监督主,和他一样,感情这种软弱无用东西,早就摒弃在外,心坚如冰。

    他们这种人,也不相信别人对自己的感情——自己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展露出适当的情绪,诱捕,误导,伺机狩猎,自然别人也可以。

    他们不奢求别人的真情,也不给予别人真情。

    他们独立而强大,因为都明白,权力,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最大底气。

    但是,他开始对某个人、某种情绪产生期待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裴厌辞闭了闭眼,放缓呼吸,将头发从手指间松开,这才松开他的手。

    “若是这缕发碍着你的眼了,那就别到耳后去。”

    棠溪追面色淡淡,“那岂不是更怪。”

    无论披发还是扎发,每一根发丝的位置,都是在他精心算计过后呈现出来的效果。

    他头顶一轻,半束的发冠被拿走,如瀑的长直乌发倾泻而下,落满肩背腰间。

    裴厌辞眼里闪过一抹惊艳,眨眨眼,按下躁动的心,视线飘向别处。

    棠溪追没有错过他眼里的惊艳,终于莞尔。

    “本座美吗?”他终于找回了自信。

    裴厌辞因他这句话而转眸,手指不自觉抚向如缎般柔软发亮的乌发,将垂到前额的碎发别到他的耳后。

    “很美。”美得惊心动魄,犹如神祇,却又能勾起人心底最肮脏俗恶的欲孽。

    棠溪追歪了歪脑袋,脸颊在耳畔边的手上蹭了蹭。

    他怎么能这么温柔地待自己,很容易沉醉着陷进去的。

    “小裴儿先付点利息给我好不好?”

    “嗯?”

    裴厌辞还未反应过来,手上传来一股劲,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跌坐在棠溪追的大腿上,肩膀抵在椅子扶手上,腰前后各环着一只手,慢慢收紧,将他禁锢。

    这把椅子专门为棠溪追的身形量身定制,乍看之下有些大,再挤进一个他,就狭小逼仄起来了。

    “你又发唔……”

    剩下的话被欺上来的唇堵了回去。

    棠溪追的吻汹涌、热烈、潮湿,与冰凉的唇不同的是,他嘴里温热,温度不算太高,只是在感受过他的唇温后,乍然被陌生的舌头舔舐,烫得他头皮发麻。

    舔舐完后,他的舌便要开始攻城略地,侵占原本不属于他的唇齿,舌头,气息。

    直到染上独属于他棠溪追的味道为止。

    “萧与……给我叫来……”这人不讲武德。

    他跟人家谈条件,人家先动手要利息。

    “给你,马上给你叫来。”棠溪追退开他的唇一点距离,声音飘渺鬼魅,而后又堵上他的嘴。

    裴厌辞脑后束着的发冠也跟着落地,乌发刚落下,一只手从后颈处伸上来,五指张开,犹如五条贴着冰凉鳞片的小蛇,顺着头皮穿过发缝,牢牢掌锢他的后脑。

    仿佛为了惩罚他这时候嘴里竟然还叫得出别人的名字,棠溪追的吻凶狠又恶劣,仿佛要从他的嘴里将这个不听话的灵魂用舌尖勾出来,最后只留裴厌辞的躯体,任由他把玩抚弄。

    “呜……”裴厌辞的唇变得柔软湿润,轻易地,就被尖利的牙齿咬破了皮。

    一股几不可闻的血腥味弥漫开,某人的瞳孔慢慢地变成了浓郁深沉的紫。

    更加兴奋了。

    “啪!”他毫不客气地在那张摄人心魂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可惜他早已筋松骨软,手打在棠溪追的脸上轻飘飘的,没半点威慑力,反而更像调/情,自己反被压着向后仰去,后背绷得像一张弦满的弓。

    “啪!”裴厌辞这回手上聚力,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打去。

    棠溪追荒白的脸上很快浮现出几道不自然的红,反倒有种遭受过凌/虐的美。

    火辣辣的疼痛感让智清醒了些,他松开唇,退开些许距离,幽森的目光仍灼灼地盯着裴厌辞的唇。

    那张唇有点肿,下嘴唇中间破了点皮,像被迫催熟了的石榴,被撬开了坚硬的外壳,吐露处饱满多汁的暗红石榴籽。

    他珍而重之地在那破皮的地方浅啄一口,这才不舍地放开人。

    裴厌辞后颈搁置在扶手上,仰头喘着粗气,眼里湿红一片,目光有些涣散。

    抬手又是一巴掌朝棠溪追的脸上甩去。

    “来人。”他将手背垫在裴厌辞后颈处,以防硌着他,另一只手指尖挑起他颊边凌乱濡湿的碎发,突然心领神会。

    这种散乱的美,简直看得他心潮澎湃。

    当然,只允许出现在他的身下。

    院门外响起霍存恭敬的应答声。

    “叫萧与过来。”末了担心某人以为他耍花招,强调道,“现在。”

    “是。”

    院子内外又恢复一片安静。

    裴厌辞浑身有种得不到尽情满足的躁动,又有种空/虚的困懒,推了推贴着他胸膛的人,声线嘶哑,“他多久来?”

    “应该不到一炷香。”棠溪追笑道,“他就住在府上。”

    “容我洗把脸,你伺候我梳发。”

    “好。”棠溪追直起身子,扶着他站起来。等人转身进屋了,他才站起来,跟了过去。

    在檀木椅子里侧,一只人的完整手骨惨白地卡在椅背拼接缝隙处,骨与骨之间的关节处能看到细线串联以及多余的丝线——还是个半成品。

    ————

    裴厌辞匆匆洗了把脸,冷水的刺激让他唇上破皮的地方的灼热感减轻了些,只是这回两瓣唇被磨得狠了,如何都觉得红得妖冶异常。

    除了红了点,其他也还行。

    他便不在意这个了,转头做到方凳上,任由棠溪追给他梳头束发。

    “我这手艺,还是上一任御前大内监教给我的。”

    “李道玉?”裴厌辞微微偏头。

    “别动。”棠溪追轻声道,将他的脑袋掰回去。

    梳子轻柔地抚过头皮,这手艺的确好。

    裴厌辞舒服地眯起了眼,不知怎的,想起无疏之前讲的闲言碎语,之前他都不在意,也不爱嚼人舌根,此时心里不免生起一点子膈应,道:“听说李道玉喜欢小孩子,他在你们当中也算一手遮天了,你又生得这般好,他不惦记你?”

    棠溪追道:“义父他老人家喜欢十岁以下的孩子,尤其是六七岁的,绝大多数内侍入宫的时候都是这个年纪。我入宫时都十三了,算年纪大的,嫌我脏,还不男不女寒气重,反倒不用费多少心力就逃过一劫。”

    说着他弯下腰,嫣红的唇像终于吃够了精气,湿润饱满,在如玉细腻温滑的耳朵边,故意掐细了嗓音道:“他最喜欢先将那些小孩子的下颌骨掰错位,这样那些稚嫩的嘴就不会因为不懂事而乱咬,之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做自己的事。若是小孩嘴酸了,不慎违了他的心意,他会给人一顿毒打,哪怕在睡觉,他都相当警觉——作孽太多的人,哪里能睡得安稳。”

    裴厌辞皱眉,隐隐有些不适。

    棠溪追观察着他的脸色,手指穿过发间,细细感受着冰凉的发丝滑过指间的感觉,嘴里慢条斯道。

    “义父认为,小孩阳气最是旺盛、纯粹,口舌温热,更是阳气旺盛之地,倘若时常拿他们的嘴温着,没准他又可以重新当男人。”

    人拥有了一定的权力,就会滋生出狂天的妄欲。

    一个正常的男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对于这个的执着,犹如飞蛾扑火一般,仿佛有了它就能重获新生,捡起那些被踩到泥尘里的尊严,傲骨,重新拥有享受普通人的人生的权利。

    但他觉得,小孩的阳气,哪里有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身上阳气重。

    “等等,你们没有全切了吗?”裴厌辞打断他的沉思,突然好奇地扭头看他。

    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向棠溪追的腿间。

    棠溪追下意识紧了紧腿。

    第80章 困境 你想剜了谁的眼

    “你眼珠子往哪儿瞄呢。”棠溪追阴测测地扯开嘴角, “这么漂亮,我下手时可是会心疼的。”

    他的白色白袍和藕粉色褡护都束在银米珠累嵌连环腰带中,裴厌辞只来得及瞥了眼他腰带正中的圆润油红的鸡血石, 眼角就被冰凉的指尖抚上, 难耐地闭上了眼,撇开脸避了那手指, 再次睁眼时, 哆哆目光射向他。

    “你想剜了谁的眼?”他的嘴角浮起冷笑。

    “说笑呢。”棠溪追就是喜欢他这矜贵傲雅的模样, 赔笑道, “人应该快来了, 你再动就来不及梳好了。”

    裴厌辞只好重新看向镜子。

    若真将手伸向他的腰下, 他可不会认为棠溪追只是说笑。

    罢了, 那等秽眼之地, 他也懒得瞧。

    头发快梳好时, 院门被敲响了,棠溪追允了一声, 很快, 霍存带着一个将近三十岁的青年走了进来。

    男人五官齐正,个子比寻常男子更矮瘦, 一身华贵的窄袖锦袍撑不起来。他走路时头身不动, 但若细看, 那双尖细的三角眼总好奇地不住往左右瞄,似要窥探些甚,而嘴角总不经意地得意勾起。

    鬼奸巨猾。

    裴厌辞透过窗子看他从小径处一路走来, 心里对此人做出了初步判断。

    棠溪追原本还磨蹭着,见萧与进来了,三下五除二将玉冠戴好, 服侍裴厌辞站起,好衣襟,让他先出去。

    裴厌辞从卧房里出来,赶巧碰见了萧与正撩起下摆跨进前厅。

    他明显没想到这里还能遇见旁的人,双脚在门槛一前一后凝滞了下,这才迈步进来。

    “这位公子倒是瞧着面生,在下萧与。”青年知道这人能从后厅出来,身份必然不一般,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先行躬身行礼。

    “裴厌辞。”他也回礼道,微微挑眉。

    这里是棠溪追的主院,不见此人有任何局促拘谨之处,想来他们关系不错。

    “早就听说萧公子名讳,如雷贯耳,今日特地央了九千岁与你相见,希望不会扰了公子。”

    “是萧某荣幸。”

    两人嘴里互相客套着,让座一番后,这才坐定。

    “不知裴公子今日找萧某是为了何事?”

    这时,棠溪追也给自己梳好了发,走了出来。

    萧与和裴厌辞忙起身行礼。

    “坐。”棠溪追没坐到他们那边,兀自到了旁侧的长榻侧卧着,“今日是裴司业找你,别在意本座。”

    屋内出现两排美婢,各自将厅内蜡烛点燃,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四周亮堂起来,萧与行完礼直起身的时候,目光正好扫到棠溪追的左脸。

    荒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明晃晃地多了几道交错的红色条状肿痕,一看就是别人的巴掌打的,凄艳靡丽,惹人无边遐想,又危机暗藏。

    萧与顿时觉得他脸上带着警告的笑瘆人得紧,收回目光,再看向裴厌辞时,发现这人的唇有点不对劲。

    破了点皮,整张嘴有点肿,红得不自然,明显刚刚饱受过蹂/躏。

    萧与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遭,想说点甚又不敢,憋得有点辛苦。

    懂,都懂。

    裴厌辞正在亲自为两人倒茶,错过了这一幕。

    安静到略显压抑的厅内忽而传来一声棠溪追的浅笑。

    裴厌辞抬眸,将询问的目光扫向榻上的美人。

    棠溪追锋利的眉骨下压,浓稠的阴影里,墨瞳投向自己的视线阴湿而贪婪,带着炫耀的姿态露出自得的微笑。

    他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终于得到了一块完整鲜美的肉块,迫不及待地留下自己的印记,叼着它从臭水中探出脑袋,濡湿成结的毛皮还未晾干,就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得到了宝贝。

    萧与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揶揄,脑海中已经开始浮想联翩,若非棠溪追还在这里,他能当场执笔就开始作画,全然不顾及旁人。

    他的视线如此明晃而直白,裴厌辞想忽略都难,不免脸色淡淡。偃月眸子眯了眯,他将手从袖中拿出,并未取出任何东西。

    他舔了舔破皮的嘴唇,正色道:“之前听闻朝中正在热议的新税法改革,最先是从萧公子笔下流出,那时便已对公子心生几分敬仰叹服之心。在下有幸入朝为官,忝列国子监司业,今欲改革国子监,力除积弊,不知萧公子能否为在下指个方向。”

    “不敢当。”萧与身上无半点官职傍身,如此礼贤下士,他的语气比刚才的散漫多了几分惶恐客气,正色道:“在下有幸曾研究过国子监造成如今结果的缘由,痛陈过当今乱象。”

    接着,他指出了国子监当前亟需解决的四个问题。

    其一,入学监生品行学问逐年下滑,出师考核形同虚设,严进宽出之下,乱象频生,有徐度之流依靠祖辈功勋进来,成日只知走鸡斗狗,流连于赌坊青楼,一做学问就睡觉,朝中结党抱团的风气在这里也日益深重。

    二来,国子监从前对大宇各州府的官学是有管辖权的,但随着大宇国土日益壮大,出现了鞭长莫及、捉襟见肘的状况。三十年前,先帝干脆让各州府刺史一并管了各自辖下的官学,这无疑削弱了国子监的地位和权力。

    第三,国子监没了对各州府官学的管控,其拟定法策治权也随之被剥夺,如今只管着安京这一亩三分地,成为了对国子监最致命的一击。

    郑家和其他世家一直想劝说太子用自己派系拟的税法条策,无疑是因为其中暗含着巨大的真金白银利益纠葛,还有极大的权力分配。

    没有了法策拟定权,管不了各州府的官学,就没有话语权。

    第四,国子监式微,州府官学各自为政,导致私学崛起,这些年来,状元频频出在各大名山书院之中,鲜少有官学出身的学子出现,这又导致了一个问题——书院高昂的束脩让穷苦出身的布衣百姓的孩子毫无出头之日。兜兜转转,朝中还是那些姓氏那些人。

    除了第一点,剩下几个问题一环扣着一环,最终成为拖垮国子监的死结。

    他嘴里提起的“拖垮”一词,就目前来看还有些危言耸听,国子监仍有虚名在外,依然是全大宇文人学子最敬仰向往之处。

    只是内里,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能感觉到其悲凉之处。

    萧与叹道:“可惜,举措想得再好,也得落地实施。改革一事困难重重,齐大人曾与礼部和三省抗争了五年,没有成功推行过一条举措不说,国子监的地位还在不断下降,礼部在今年会试中找了个错处,欲夺了国子监三年后协会试的事务,好在我与督公大人交情不错,这事才罢休。”

    这是削权。

    现在的国子监权力已经不大,若还没了协礼部主持会试的资格,只怕地位更加难看,日后国子监空有虚名,而无半点实权。

    那裴厌辞待在国子监有何意义呢?

    “萧公子与齐大人很熟?”

    “齐大人是萧某的忘年交,也曾与他讨论过改革一事,不过最后不了了之。”

    “国子监怎么闹成如今的地步?”裴厌辞道,萧与所言与齐祥的文书陈述差不太多,“之前那好几任祭酒都不作为?”

    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变成这样的,从文书中列举的历届国子监高中前三甲数量来看,至少从三十年前先帝的一些改革就开始了。

    “害,说到底,还是礼部那些人不作为。”萧与鄙夷道,“心中无大局之人就是如此,只在乎自己手中的一点子权力,全然不顾大宇的未来。礼部那群人自认位居六部之首,揽权揽得厉害,背后还有柳河郑氏撑腰,更是看不惯文人的风骨和做派,说他的话是危言耸听,惑乱朝纲。若非督公大人这层关系,齐大人早被他们弹劾进死牢了。”

    裴厌辞听他接连两次对棠溪追感恩戴德的话,心中有些微妙。

    这人的态度不像可以阿谀奉承之辈,可见是从内心深处有感而发的。

    之前他在顾九倾府上时,时常听闻棠溪追如何暴虐无度,把持朝政;到了这里,他又听到郑家如何结党营私,利用礼部的人排挤国子监。

    对此他不置可否。

    就如他曾对无疏说的,倘以黑白曲直来分辩政务,你永远在摇摆,在迷茫,很多事情是永远分不清是非对错的。

    你只要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就好了。

    等你站在足够高的位置,自有大儒为你辩经,所有黑与灰,都会变成了白。

    而眼下,他需要一次改革,让齐祥看到自己的能力,同时以此为功绩,坐上国子监祭酒的位子。

    这对他而言很重要,也是当下唯一的出路——算计了一次郑清来,这位可不会给他第二次算计的机会。若不前进,他将永远困死在国子监司业这一亩三分地里。

    这时,裴厌辞从袖中拿出齐祥给的文书,萧与只略略瞄了一眼,道:“这纸上所述,正是前不久刚结交时与齐大人共同商讨之策论,竟在你这。”

    裴厌辞有些哭笑不得,他本意是想着,这人若能敏锐察觉到税法弊端,自然对朝中内外局势了然于心,也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子监弊端,这也与他所料不差。但这份文书是萧与和齐祥共同草拟的,那么上面那些可笑的举措,不就也是出自两人之手?

    “齐大人就没有对上面举措提出一点疑义?”裴厌辞有些无语。

    “他是觉得不妥,但他之前与礼部争辩了五年之久,没有半点结果,终于察觉到可能是自己的举措不妥当,在我的一力劝说下,终于妥协。”

    有没可能是人家被打击得已经失去了信心的原因,而不是被你的歪劝服。

    “怎么,你觉得这举措不妥?”萧与心里有些不满。

    “恐怕实施起来有困难。”他委婉道。

    萧与脸色有些难看,若非棠溪追在场,管他天王老子,他都要当场掀桌。

    “算了,别说实施了,连通过都难。齐大人之前拿着这个去礼部与他们争辩了几次,同样也是无功而返,回来后也没再发火怒斥他们了。”

    说着说着,他叹道:“感觉他也变了。”

    随着他一声叹息,前厅里陷入了一阵压抑的沉默。

    半晌,裴厌辞起身送客:“在下明白了,今日多谢萧公子。”

    “裴大人客气。”萧与随着他的步伐走到门边,遥遥望了眼他身后的棠溪追,脚步有些犹豫。

    从刚才开始,督主大人一直没说话,但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骇人气场,让人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日有用得到萧某的地方,大人尽管提。”

    除了棠溪追,他可以拒绝全天下所有人,哪怕是皇帝。

    但他欠了棠溪追不少人情债,今天这宦官还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挑明了两人关系,他知道其中暗含的意思。

    方才裴厌辞不先将他与齐祥拟的文书拿出来,而是先问他对国子监的看法,明显有试探他深浅之心,存有招揽之意,他虽厌极当官的虚伪,不能不给棠溪追面子。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裴厌辞将人送走,扭头就见到棠溪追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我要去戏院一趟,今晚可能就不回来了。”

    棠溪追面色一顿。

    “哦,对了,拿块普通的通行令牌给我。”裴厌辞伸手道,“我不要你的,麻烦。”

    眼下不早不晚,将将快到宵禁时间。

    棠溪追看着向他摊开的泛粉的掌心,“哼”了一声,撇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