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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自己的案子 他看到了一只眼睛……

    “这个嘛……”

    “中允有何难处尽管说来, 在下能解决的一定帮忙解决。”裴厌辞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

    “哪有难处,难事都让殿下费心解决了。只是突然想起还不知你私宅在何处,这样, 等会儿你跟我身边的侍从再细细商量一二, 看何时何地送过去合适,免得给总管添麻烦。”虎儿赖愣了一下, 倏尔爽朗笑了起来, 为方才一瞬间的失态找补。

    裴厌辞听到这话, 也跟着借坡下驴, “如此, 便有劳大人了。”

    那新罗婢, 若真要了, 容易授人以柄, 眼下虎儿赖也不想给, 推脱等会儿让身边的侍从来跟他商量。至于会不会真的来,裴厌辞是不抱希望的。含含糊糊过个几天, 等下次见面, 他假意说已经让侍从过来问了,说嘴几句办事不力, 再借口新罗婢被谁要去了, 这事便不了了之。

    彼此心知肚明, 但是又没说透,这便是体面。

    走官场,最重要的就是体面。

    你给予了对方体面, 对方回应了你的体面,在这你来我往的拉扯中,还把事情办成了, 那就显现出一个人的政治手腕来了。

    这也是长久以来演变的习气,若说它不好,这的确是个很大的陋习,一点小事也要拐弯抹角地说,平白浪费人精力,但能长久地扎根在朝廷中,哪怕是改朝换代多少次都改不了这习气,自有他的一番道。

    其实不说安京,到了一定的官职衔级,全大宇权贵圈子就那么点大,京官有外放的日子,外放的官员也有回京任职的一天,更别提就在同一衙署的东宫了。在这一亩三分地中,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是同僚,今日别人央你办点事,明日你央人干点活儿,因为一些小事就把人得罪了太不值当,为一点事撕破脸皮,两败俱伤不过是给旁人看笑话。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就是互相体面。

    看看眼下,两人其乐融融地告别,挑不出一点错处,而两人的目的都已经达到。

    裴厌辞看看日头,眼看离晚膳还早,闲着没事,回屋换了身衣裳练一个半时辰的功。待瞅着要日落了,这才收功,洗漱一番后到主院,正好赶上厨房的侍从婢女上菜。

    门外响起问候的声音,他刚退到一旁,就看到顾九倾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他的背一直挺得很直,仿佛一竿不屈的松竹,假使需要俯身也是腰弯下。从后颈、肩膀到脊背,连成了一体,总有一股难言的精气神在绷着。

    裴厌辞开始还觉着他是故作姿态,但了解得更深后觉着,这是他内里心气外化的体现。

    如此想着,他微微躬身,低垂着头,百无聊赖间,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抓住他的小臂,将他拉到一边,避开周围下人,耳语道:“大寺那边同意了,明日你找个时间,只需说自己姓裴,那边有人会直接带你去看。本宫明日还有事,就不陪你过去了。”

    此案关乎裴厌辞至亲性命,顾九倾原本打算随他走一遭,陪在一旁,以此显示自己对他的重视和仁爱关怀,但今日他刚和郑相闹得有些不愉快,明日要进宫,实在无暇顾及他。

    “殿下尽管忙去,小的有分寸的。”裴厌辞以为他是不想让人晓得东宫的人想翻罪臣的案宗,才有这般细细的嘱咐。

    见他一脸沉凝,又问:“可是遇着棘手的事情了?”

    “不是甚大事。”顾九倾没多说,眸光冷锐坚毅,万事收藏于心,已经自有决断,无需再说出来与他分断。

    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性子,裴厌辞更是办事稳妥,本不该担心,只是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闷闷的,不待他再多说,抓着的小臂自己挣脱了他的掌锢。

    对他明日没空一事,裴厌辞心中猜出个七八分他要做甚,又见他嘴唇嗫嚅了下,问:“殿下还有事吩咐?”

    “没。”他的神色更加寒峭苛严。

    裴厌辞不知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最近这人情绪有点难以捉摸,不过没有碍着他,也就不管了。

    他将府内一些事情简要汇报了下,便退了出来。

    顾九倾已经忙到处府内杂事只能在吃饭的空档了。

    裴厌辞走出院子,望了望天,星河万里,月华如练。

    眼下,只有他最闲了。

    实在不习惯的紧。

    ————

    第二日上午,裴厌辞赶早去了大寺,一位着深绿色官袍的官员亲自接待了他,将他领到一间小屋,又去门口吩咐了几声,不消多时,一人推着满满一车的卷宗到桌前。

    “大人先慢看,外边有人找,我先出去处一下,马上就回来。”那位官员和蔼地招呼了一声,便走了出去,没将门掩紧,还留了半扇。

    “寺丞,咱们不去里头盯梢着吗,万一丢了重要证据怎么办?”方才推车的下属不安地小声道。大寺有规定,谁来翻看过往卷宗,必得要有衙署的人在一旁跟着。

    “那是上边交代的人。”寺丞乜了他一眼,“真让你瞧出了甚,你是揭发呢,还是不揭发?”

    不说进出都有人搜身,以防卷宗丢失或者改毁,哪怕里头的人将案子不能对外透露的细节翻看了去,那也是上面的意思。就算到时候真要追究他们的过失,他们曾被人叫出去,离开了一会儿。谁叫他们出去的,里面的人趁机做了甚,这一切谁指使,他们可不晓得。

    而且,为了让里面的人别太过分,他还开着半扇门,外边过往的人方便查看里头动静的同时,也是在告诉他要时时警醒,别乱做小动作。

    几个言行下来,他将自己的责任完全规避了去。

    ————

    裴厌辞哪里晓得那些小官吏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很快翻开了一份关于陈述案子经过的卷宗。

    瑞安七年,相州突发蝗灾,辖下八县皆受其祸,土地颗粒无收,几十万百姓易子而食。天子降下罪己诏,并让崔涯一力主持此事。

    崔涯没有选择京仓,而是立刻让与相州相邻的记州开放粮仓前去赈灾,同时命令玉海道按察使下相州巡查,西海都督府调遣辖下统军府十万士兵前去镇压灾民。

    在当时看来,崔涯反应迅速,思虑缜密,连担心灾民叛乱生变都考虑进去了。

    很快,一些事情还是被捅出来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县的治灾情况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占了一州近半数人口的尧县,组织混乱,灾民无序,死伤不计其数。按察使率先对其明察暗访,发现尧县发放给灾民的粮饷只有规定的一成,剩下的在哪?他们翻遍了整个尧县都没看到。

    身为尧县的县令,裴厌辞原身的父亲裴衍,以及全县上下官员,悉数以赈灾不力、贪墨灾银罪名而被捕入狱,押送安京。裴衍一路喊冤,说从未见到多余的粮饷,对别的事情一概不知情。还未来得及三司会审,他便在大牢里拿削尖的筷子捅破了自己的喉咙。

    裴厌辞细细看了一遍,没说有猫腻是不可能的。

    首先,灾粮没有同时往八县发放,而是选择了离相州稍远些的尧县,你说尧县是八县里人口最多的这不假,但舍近求远,按照先后发放,说粮饷一时间没运来这么多,卷宗上口供给出的由太薄弱。

    其次,裴衍的死有蹊跷。之前的口供一直在喊冤,突然就自尽了,而且还是选择如此漫长而痛苦的死法,这不像是以死明志,更像是被人灭口。

    他翻到物证登记中,看到裴衍弟弟偷养外室的私宅地下暗窖里有十几块金条,还有不少飞钱汇票,数额达到几十万两——连宅子都不是裴衍本人的。

    裴厌辞越翻越觉得疑点重重,心里默默记下那些可疑之处,突然,他翻页的手一顿。

    在口供签字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太子宾客,张东勤。

    关于此人,裴厌辞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将近四十的中年人,精神爽朗,太子召集下属商讨政务时没见他开几次口,偶尔私下碰到他时,也总是笑脸相迎,那双眼睛总是携带笑意又处变不惊。

    之前他听闻此人深受皇帝宠信,一年前刚从五品御史中丞升任为三品太子宾客。

    而录下这份口供的时候,他还只是相州的司户参军。

    从七品到三品闲职,从地方官到京官,只花了短短九年时间。

    这未免也太顺风顺水了。

    裴厌辞复又看向这份口供,在这桩贪墨案上,此人成为定罪裴衍贪墨最关键的人证——张东勤负责一州户籍、税赋方面事宜,曾发现尧县好几年上报的税都有问题。后来在参与赈灾的过程中亲眼看到裴衍中饱私囊,大加克扣粮饷。他曾将这事上报过,但一直没得到回应。

    门“吱呀”一声开了。

    寺丞走进屋子,笑道:“天要下雨了,我把窗子收一收,以免打湿案宗。”

    路过书桌时,他偷偷瞄了一眼,桌前摊开的不过是案子经过的大致陈述。

    “何时辰了?”裴厌辞问。

    “快要午时了。”

    他抻了抻腰,“既然快下雨了,那我便不多打扰,先告辞了。”

    “既然要下雨了,大人何不在这多看会儿,也不急于一时。”寺丞笑道,“雨天路滑,容易冲撞到人。”

    裴厌辞神色一顿,“如此也好,我再看看。”

    “可惜案宗是干燥之物,室内昏暗,不能点灯,大人将就看着可行?”

    “都依你。”

    “如此,便谢过大人了。”寺丞作了个同僚的礼,立刻步履匆匆地离开,还不忘关上方才没关的半扇门。

    没一会儿,裴厌辞就听到外面的动静。

    顾九倾是托了人才让他进大寺翻阅自己家族的命案卷宗,这本就犯了忌讳,若是他在这里被人碰见了,顾九倾和他托的人都得被参一本,是以方才寺丞才着急忙慌地关窗关门,还叮嘱他别出去乱走。

    听着外面的阵仗,好像还不小,不似大寺的人。

    一车的卷宗他一上午已经看完了,眼下闲着也是闲着,他凑到门边,往不起眼的门上角落戳了个洞,往外瞧去。

    他看到了一只眼睛。

    眼睫根部涂着金橘色水粉,向眼尾上扬而勾,蛊惑而邪魅。下眼睑红色与橘色相间,似乎是条鱼尾,正要卷尾拍溅而起,而那只黑瞳泛紫、不似常人的眼眸,装盛着的,就是那水花涟漪。

    裴厌辞眼睛眨了眨,一时没想到这场景,呆在了原地。

    大而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弯出一个姣美的弧度。

    第62章 说客 他提防着、紧张着、不信任着,不……

    “发现一只鬼鬼祟祟探出来的手指。”门外的人小声道。

    是在里面干坏事吧。

    那声线尖细, 喑哑,而又婉转魅惑,世上独独一人所有。

    只隔着一扇门的白纱, 裴厌辞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笑音中清浅喷出的热气。

    心跳莫名乱了一瞬。

    他忙别过脸。

    立刻又想到自己这下让开了, 棠溪追岂不是更容易看到里面的景象。

    他脑子一抽,欲盖弥彰地将手掌按在了破口小洞上。

    门外的人站直了身体, 倒映在白纱上, 显出一块巨大而模糊的黑影。

    纯洁无暇的白布滴入一滴墨水, 肆无忌惮地晕染开, 张牙舞爪着朝他席卷包围而来。

    裴厌辞胸口有些憋闷, 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

    “督、督公大人……”方才那位寺丞忐忑不安地开口, 但又不知接下来该说甚, 脑子一片空白。

    门外又传来一声笑音。

    “里面是关着哪位不听话的小东西么。”

    “啊, 是, 嗯,这个……”方才还和裴厌辞打官腔的的寺丞大人此刻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棠溪追此刻眼眸一片黑沉, 照不进一丝光亮, 只余一片空洞洞的死气。

    他提防着、紧张着、不信任着,不愿见自己。

    呵。

    “走吧。”督公大人终于发话。

    裴厌辞见那黑影动了动, 蓦地, 他的手心传来两下冰凉的轻点。

    棠溪追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飞快地点了两下。

    他愕然抬头, 黑影已经远离,渐渐从白纱糊就的门上褪离。

    一群人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消失在门外。

    过了许久, 裴厌辞再次从小洞上望去,外面空一人。

    寺丞很快来了,带着满脑子的冷汗, 口气冷淡了许多。

    “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大人还是快快离去,以免被淋了一身。”

    “大人受惊了。”裴厌辞走近,暗暗塞给他一笔银子。

    寺丞面色缓和了些,擦擦脑门上的汗,道:“今日之事……”

    “大人只管放心。”裴厌辞道。

    棠溪追知道门内的人是自己,甚至可能连自己在做甚都知道。

    但他刚才选择离开,就不会再拿这事去攻讦太子。

    ————

    接下来的日子悠闲而规律,裴厌辞每日早晚练半个时辰的功夫,尔后去府里四处转悠一圈,解决杂务,教无疏读书认字半个时辰,抽空去酒楼逛一圈——那里已经被改造成和他心意的戏院,眼看就到收尾的阶段了。

    他看顾九倾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终于有一天,太子还是忍不住找到了他。

    “你找个时间去拜访方大儒,”他将当日裴厌辞给的条策给他,道,“他新拟出的法策,可能不能实施,终究是本宫辜负了他们一片心血。”

    “是阉党横加阻拦?”裴厌辞嘴里好奇,拿过纸页,字迹有变化,随意翻了翻,里面对世家稍有不利的条款果然都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不是。”顾九倾揉揉眉心,“是郑相。”

    “他不是最支持殿下的么?”

    “是最支持,但不是全心全意支持。”顾九倾疲累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本宫拟的不合他意,他派人撰拟的新税法有如隔靴搔痒,他郑家是老大,其余世家排排坐,一人一杯羹不说,为了让税法通过,还给了阉党不少好处,这与卖国有何异!”

    他猛地重重拍桌,把裴厌辞吓一跳,打了个激灵。

    吓他做甚,有本事找郑相拍桌去啊。

    “殿下为黎民苍生着想,但朝中太多人只为自己利益考虑,这种风气不除,日后殿下恐难放开手脚治。”

    “尾大难掉,这事得从长计议。”

    “小的倒是想到了一个人,或许可以为殿下排忧解难。”

    “谁?”

    “张东勤大人。”

    顾九倾面上思索了下,显然他也对这人印象不是很深刻。

    “他和韩效之大人一样,也是太子宾客。”裴厌辞提醒道。

    顾九倾马上反应过来,眼里闪过一抹顾虑,“听说,他很得父皇器重。”

    东宫那些官员的底子他一早就摸清了,原本他也是想拉拢张东勤的,但这个老滑头一点都没有想要辅佐协助他的意思,他又担心走太近的话皇帝怀疑他的用心,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是,他深受陛下倚重,或许殿下可以绕开他,让他帮忙与陛下谈。”裴厌辞道。

    他看出顾九倾脸上的神色淡淡,不太想拉下脸三顾茅庐,便道:“小的可为殿下走一遭。”

    他需要一个接触张东勤的由。

    “不必了,此人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顾九倾喝了口茶,对此并不抱多少希望,道,“还有一个月就是端午,今年父皇修道有小成,说要亲自登勤政楼看龙舟,观击鞠。你派人准备护甲和马匹球杖,本宫今年要参加击鞠比赛。”

    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裴厌辞道:“殿下金枝玉叶,哪能亲自去,万一有个磕碰甚的……”

    顾九倾摇头,他本也不擅长骑术,不是很想去,“本宫是太子,必须去。从前每年秋猎,都是大哥负责放第一箭,以显示顾家男儿体格刚健,能文能武,这已经成了惯例。父皇这几年鲜少参加宴会,秋猎还不知办不办,这回好容易说要去,本宫如何都得参加。”

    “是。”该劝的劝了,裴厌辞也就不多话。

    ————

    “裴总管。”

    从顾九倾那里出来,刚过拐角,他就碰见了王顾。

    “王詹事,你怎么来了?”裴厌辞满脸笑意主动迎了上去。

    “小病了半个月,生怕传给殿下了去,这才告假,就害怕殿下多想,以为我这臣子没尽到本分。这不殿下一说召见,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你看看,你这里有甚需要用得到的地方,也尽管说出来。”

    王顾五十来岁,声音洪亮,生着一张国字脸,威武端方,一脸正气。

    “我哪里敢吩咐您做事呐。”裴厌辞推辞道。

    “诶,我还盼着你在上头帮我美言几句呢,”他粗壮的食指朝上指了指,“都是为一个主子办事,也说不上谁吩咐谁,都是跑腿听使唤的人呢。”

    裴厌辞笑了,人家既然主动提出来了,不用白不用,“说来殿下近来的确有些烦忧,有些人总和殿下对着干,真正一心一意为殿下办事的人却没有出头之日,就算是外邦人,也没有心存偏见的道。”

    王顾了然,“明白了,哪里能让殿下面前没有可用的人呢。”

    见他要走,裴厌辞又叫住了他,“王詹事对张东勤大人熟知多少?”

    一听这名字,王顾脸色严肃了起来,“这恐怕非我所能及之事。”

    他以为自己要对他动手。

    裴厌辞道:“大人误会了,同为殿下属官,我想多了解了解他,以便日后殿下想用他时有个准备。”

    王顾面色沉着道:“他背景很深,与好几个世家都有往来。”

    “那郑家呢?”

    王顾摇摇头,“估计只有殿下得到那个位子的时候,才能驱使得动他了。”

    “王家。”能不和郑家在一派的,也就只有王家了。

    王顾挑了挑眉,“还有崔家。”

    “崔涯的人?”

    “听说是老乡,应该有点联系,但貌似与崔家本家也有往来。扼鹭监盯得紧,大家都是私底下活动,哪能让咱们外人窥见太多。”王顾道,“此人长袖善舞,连陛下都很器重他,以一介白衣杀入官场,不到四十官拜三品。你信不信,过两年考核时,他就要去实职衙门了,哪里跟你我似的继续烂在这里。总之啊,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倒是没听过他做过甚功绩。”

    “当年相州贪墨案,就是他检举告发的。”王顾道,“当年这案子算大不大,算小不小,区区一个县令竟然能贪那么大钱数,这才让安京震怒。估计就是那时开始,他就入了某些贵人的眼吧。”

    裴衍只是一个七品县令,连贪数年之久没被人发现,没有四处打点、上面没人罩着怎么可能办得到。

    实际情况是上面的人一个名字都没有泄露出来,所有证据都在他那里戛然而止,所有的赃款裴衍一个人全部抗下,连他本人都被及时地处了。

    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手法干净利落,说是张东勤一人办的不可能,背后肯定还有世家的手笔。

    而且不止一个。

    这有点棘手了。

    已经过了九年,他还能找到翻案的可能么。

    “裴总管似乎有难处?”王顾又恢复了笑容,“求神拜佛不行,妖魔邪祟也是可以的,求哪个不是舍了一身血肉,换得人上人的地位?都是一样的。”

    裴厌辞挑眉,就说呢,好久没瞧见他了,之前他想找人做事都难,今日热情十足巴巴地就贴上来,原来是给某人当说客来了。

    也是,眼下他无权无势,身份还低贱,王顾好歹是三品官,他就算得了棠溪追的话,阳奉阴违,假装称病一段时日,他想找到人都难。

    可能他也没想到,棠溪追会对一个太子府区区总管这么上心。

    裴厌辞心里有些不痛快。

    他不想见到人,感觉心里会控制不住情绪。

    这是很要命的事情。

    当一个人变得情绪化的时候,那么,他就离惨败不远了。

    第63章 戏院开张 他一向认为主仆之间就像君臣……

    王顾与裴厌辞打了这声招呼后, 随站在不远处的引路小厮去了顾九倾的书房。

    裴厌辞回到院子,悠闲地躺在檐下的摇椅上,等毋离回来, 问:“怎么样了?”

    毋离摇头, “他们说压根查不到你说的那些人,银子白花了。”

    裴厌辞又躺了回去, 摇椅发出吱呀声。

    府里下人是主子的附庸, 没有顾九倾的准许, 他就算私下想见一个陌生的朝中三品大员, 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前几日他还让毋离去找当年涉案剩下的人, 毋离给地下黑市送了桩生意, 可惜仍旧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这件事情急不来, 也就被他暂时搁置到了一边。

    相反, 他的戏院很快就开张了, 唤作名友戏院。

    裴厌辞供给书生们落脚的小院是他的财产,而戏院是挂在姜逸的名下, 也是为了避免日后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因为这么个名字,他给了姜逸一成的利。

    这大老粗也是实在, 也不讨价还价, 当场应了下来, 还给他送来了三十来个从边关退回来的军户。

    这些人有的人高马大,有的敦实,肌肉鼓囊, 就算闲坐时也是满脸狠厉警惕,看得贯使暗器的辛海不安,也被激发出了隐隐杀气, 裴厌辞就晓得了这些人很强,姜逸也是用了心的。

    开业选在了四月十三,黄道吉日。

    毋离老妈子似的忙前忙后,搞得这戏院跟他开的一样,还请了支舞狮队伍。

    小胖子两眼放光,“往上数几年前,这还是宫廷里的稀罕物,朝廷都能用来祈求辟邪趋吉的表演,咱们也图个喜庆顺遂,财源广进,商运恒通,二十两银子绝对花得值。”

    “其实就是你想看吧。”裴厌辞摇头,办事不靠谱,花他银钱顺溜。

    “还有我。”无疏不好意思又兴奋道。

    “没你的事。”他把小孩的脑袋按回去。

    还别说,一顿热热闹闹的敲敲打打,加上活泼憨钝的狮子,月熙江两岸的来往行人顿时被吸引了目光,聚拢了过来。

    舞狮完毕,戏院二楼上又放下身穿彩衣的木偶。木偶半人高大小,面扑颜料水彩,各个关节拿又细又韧的羊肠线吊着。随着说书先生特有的念词,几个木偶仿佛口吐人言似的聊天,做着滑稽的动作,周围顿时一片叫好。

    正当他们看得兴起要撒钱时,木偶高声唱喝道:“名友有喜,开业大吉,诸位看官里边请,今明两日酒水全免,恭迎看官们进园子瞧个热闹。”

    百姓们平日里只是偶尔路过街头时才见到人偶戏,且那人偶才膝盖高,这个足足大了一倍,做工精良,人都喜欢华美之物,便三三两两进了大门,瞧个新奇热闹。

    不到一个时辰,名友戏院便堵得水泄不通,沿江的大路都是停驻马车,一些公子少爷与小姐婢女也被吸引了去。

    越停在里头忙得不可开交,一楼大堂上已经在演着木偶戏,台下看客一片叫好,动静引来了外面的人,多加了一半的位子还不够,于是二楼雅间也开了起来,三楼的雅间是单独给看客表演的,眼下看来全得开了。

    “裴兄弟。”

    裴厌辞正在和越停商量着事,姜逸大老远地就叫了起来,艰难穿过人群。

    “姜小将军难得有空啊。”

    “嗐,我好歹是股东,今天若是不来,岂不是不成样子。”姜逸大大嘞嘞道。

    “你要让全部人听见你只是个股东?”裴厌辞乜了他一眼。

    姜逸拍了拍嘴,转瞬又高兴道:“我还带了一个人来,你看。”

    正说着,裴厌辞就见人群中出现了一抹健硕的身影。

    顾万崇很快走到近前,朝他点了点头。

    “五殿下听闻我会开戏院,很是不信,非要来看看,瞧瞧,这不就是我开的么。”姜逸嘚瑟道,“这边闹哄哄的,有没雅间,我们也瞧瞧木偶戏。”

    “去小园吧,那里清幽。”越停道,招呼了一个跑堂的大伯引路。

    除了大堂和雅间,偌大的酒楼还被裴厌辞分成了若干个小园,有宽敞的室内大屋,也有花草环绕的小园。不同于三楼单独表演的雅间,这是可以容纳近二十人的隐蔽性空间,足够一些官员会面或者商贾谈生意。

    裴厌辞招呼完姜逸,又见方大儒和宋家叔侄几人来了。

    “本来以为你们这里会冷清,今日特地携带家眷来捧场,没想到倒成了挤占位子的了。”方鸿春笑道,他对裴厌辞的印象还不错,尤其是几次去探望他,加上得意门生宋绥禧总是经常提起他,因此对这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也是赞赏不已。

    “快里边请,姜小将军刚到。”裴厌辞让开了路。

    “哦,那我要会会这个戏院老板去。”方大儒笑道,随着他的走动,左手总是无力地垂着,上次扼鹭监一行,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

    “快看,这是我写的戏本子。”司风兴奋地招呼着几人。

    宋绥禧一见那台子上演的,歌女音调婉约幽怨,不见其容,只听其音,木偶在操纵师的手上栩栩如生,有如真人。

    “先生,小叔,你们先去小园,我们先在这里凑个热闹。”宋绥禧玩心重,叫了方大儒跟来的几个孙女孙子,与司风一同去大堂,灵巧地溜进了几个位子里。

    裴厌辞见这边差不多了,叮嘱了越停两句,亲自带着方大儒去小园。

    “你入股姜逸的戏院,你们太子殿下晓得么?”哄闹声一时静下来,方大儒问。

    “我不过搭点银子的事情,殿下对这个不感兴趣。”裴厌辞笑道。

    “听闻你买了个小院,为家境贫寒的学子提供居住的地方,这个很好。”方大儒道,“我曾经也有这个想法,若得广厦千万间,便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梦终究是梦,有一大家子要养活,靠教书只能勉强维持家用,现在倒是让你实现了。”

    “我无事一身轻,之前两位先生拿着掏空家底的五千两银子,也是为了救人,若这些银子用在实处,让天下更多白衣学习得到好处,也是先生做的善事一桩。”

    方大儒摆手,“名利都是身外之物,看到那些人有了暂时落脚可用功的地方,我很欣慰。”

    “先生看起来伤已经好了不少,”裴厌辞提议,“可以时常来小院坐坐,为那些学子指导功课一二?”

    方鸿春脸色闪过一丝惊喜,道:“这倒是不错的主意。”

    他身上落下隐疾,再如从前那般开门收徒,体力已然吃不消,又是闲不住的性子,裴厌辞这提议正中他下怀,当场便答应了下来。

    三人到大堂后边的小院,姜逸和顾万崇正在看戏,毋离在一旁吃瓜子,嘴里吐出瓜子皮,问五皇子,“殿下,你与我们太子殿下是竞争对手,看到我们在这不会觉得尴尬吗?”

    裴厌辞刚到桌边就听到他这问话,不由拍了下他的脑袋,“虽是竞争对手,却也是好兄弟,谁坐上那位子都是大宇百姓的福气,咱们下人跟着享福就行了。”

    毋离撇下一堆瓜子,抱着脑袋慌忙站起,怯怯地叫了声“大哥。”

    跟着裴厌辞进出久了,有时候他都要忘记自己身份了。

    跟着他站起来的还有顾万崇,甚至在见到裴厌辞身影的一瞬间,他有如利剑出鞘一般“腾”地站起身。

    一旁的姜逸被他这举动吓一跳。

    裴厌辞把毋离护在身后,落落大方朝他行礼,“毋离散漫惯了,无礼之处请殿下海涵。”

    顾万崇锐利的眸光盯着眼前之人的脸,半晌,从牙缝里艰难吐出两个字,“无事。”

    “今儿个没有侍从皇子,大家都是一样的,随口开个玩笑而已。”姜逸忙站起身打圆场,“厌辞,你带我去厨房,我看看有甚好吃的。”

    说着要出去,路过顾万崇身边,他小声道:“刚才还一直说笑,现在怎么了,若是不舒服先走吧。”

    “无事。”顾万崇面色绷得死紧,又一下子坐了回去,看那样子,似要继续听戏。

    姜逸见他这样,给了他一个稍等片刻的眼色,随即与裴厌辞出了小园。

    毋离被大哥训了话,也不敢再待了,巴巴地跟在裴厌辞屁股后头。

    “裴兄弟,上次你和五殿下在府中相遇,事后我也问了五殿下,他其实没有丝毫夺嫡之心,只是形势所逼,被抬上架子。我也没那么大的野心,就想安安心心地练武,杀敌,朝廷里的弯弯绕绕我也不懂。日后你和我们可以私底下正常相处,若太子殿下不喜我们往来,我们以后不联系也行,让越先生每个月将分红送到府上。”等四下一静,姜逸小声开口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毋离一下子不乐意了,“怎么着,攀附了五殿下,就瞧不上我们了,想断个干净,又还惦记着我们的钱?”

    “你别乱插嘴,压根不是这么回事。”姜逸道,又看向裴厌辞,“太子殿下名声在外不假,原先我也以为他是仁德宽厚之辈,但他救出我之后,对只是白衣的书生却提出种种为难的条件来,明显是趁火打劫,想以此压榨文人的最后一点用处。若非你出手相助,那些人恐怕早就死在牢狱中了。这种携恩图报的仁德,说实话,让我难受的紧,说我忘恩负义也好,太子殿下救我的这个人情,我会记着,他日定当奉还,哪怕是我这条命,但我不能再效忠于他。”

    “太子到现在也没要求你做点甚事啊,你这么苦大仇深,还以为多委屈了你似的。”毋离损道。

    姜逸心里的火气就上来了,“我和裴兄弟说话,你一直插嘴甚!”

    “看不惯。”

    “我难道还要你看惯不成,你不过是个下人。”

    “哦,现在是个下人了,方才当着五殿下的面儿怎么没这样说,你这人就是虚伪,”毋离双手叉腰不服气道,“当初我和大哥深入督主府跟那老阉儿谈判,杀个三进三出不带喘气,最后逼得老阉儿妥协,这才同意把你放出来。”

    裴厌辞:“……”这吹得有点过了。

    “你倒好,刚出来就说要谢太子,我们在你这是一点功劳都不沾。就说太子从头到尾就没出过一点力,巴不得你死在大牢里,还想套着大哥去自投罗网,让扼鹭监屈打成招,给自己立个清清白白惨遭压迫的牌子。我看贞洁烈妇都没他干净,你跟他臭味相投,刚好凑成一对主仆,也别想着跟他分了,赶紧搂着他的大腿叫爷爷吧。”

    毋离叽叽呱呱说了一通,将姜逸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没……明明是你们说,救出我是太子殿下在背后为我谋划。”

    “你可好好想想吧,当初我说是大哥救了你,不是太子救下的,你反倒污蔑我们不忠心,欺主背主,到底是谁没良心,你现在可分辩清楚了吧。”毋离气的腮帮子更鼓了,“若非大哥那时说是太子在背后谋划,你都能把我们看成何种人了都。”

    姜逸的脸皮红了起来。

    “是我不对。”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一向认为主仆之间就像君臣一般,就得忠心耿耿,不事二主,那时候他也不知太子品性,更不知裴厌辞只是一个侍从,却有如此手段,太子不愿做、没能力做的事情,他能办到。

    现在相信,是因为他看到了那群举子在裴厌辞的筹谋下被放了出来,还看到了他办了如此庞大的戏院仍井井有条。

    他自认为自己待人真诚仗义,品行端正,却不想还是误会了裴厌辞。

    一时间,他心里有股难言的羞愧与内疚之情。

    同时,心口隐隐也松了一口气。

    就像是拿起一颗看起来鲜甜的桃子,咬了一口后却看到了半只虫子,恶心感退却之后,他再拿起一颗不是那么光鲜亮丽的桃子,就算还有一点腐烂,反而不让他那么难以接受了。

    比起欠顾九倾人情、对他效忠,反而他更愿意追随裴厌辞。

    哪怕他只是个仆。

    很奇怪,跟他在一起时,自己总是忘记裴厌辞的身份,不自觉地就想追随他。

    那是一种充盈的安心感。

    “是我的不是。”姜逸羞愧抱拳,“日后,裴兄弟倘若有需要,只需开个口,姜某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哪里需要将小将军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裴厌辞抬手轻轻按下他的礼,以后有的是机会,“你我如今一同经营戏院,先将戏院经营出起色,这才是当务之急。”

    在自己误会了的时候,裴厌辞不但没有对他冷眼相待,反而带着他一起发财,姜逸对他更是感激不已,越发觉得与他一起共事是个不错的选择。

    此刻他的脑海里只盘桓着两个想法,要么继续为太子卖命,被强迫地打上太子党的标签,那是他所不愿的,要么追随裴厌辞。一旦他长久以来一贯坚持的想法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厌恶排斥,在出现新的选择的时候,立刻会毫不犹豫地转而选择第二个。他忘记了,其实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选择。

    那是裴厌辞为他设置下的逻辑陷阱。

    特别适用于一根筋、固执又轴的人,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但一旦成为他所认定的那个人的时候,一切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而裴厌辞付出了多少呢,马车里的几句话,以及今天的一场话,甚至他都不是开口最多的那一个。

    他拍了拍毋离的肩膀,让他消消气。

    他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那一个。

    第64章 生辰 有些人可能连自己怎么败的、败在……

    戏院跑堂的大伯都在楼上楼下跑着照顾客人, 裴厌辞这个老板和姜逸这个股东只能亲自去厨房,点了一堆吃的,让大伯有空的时候再送过去。

    三人回到小园, 姜逸招呼了一声毋离, 似要有话要对他私下说,坐到了一旁。裴厌辞看了下, 只剩下顾万崇身边的位子还是空着了。

    他没觉着有甚, 走近了行了个礼便坐下。

    “你喝茶爱放哪些料?”

    “嗯?”裴厌辞正专心听着木偶戏, 想着之后改进的地方, 冷不丁听见旁边低沉的话音, 愣了一下, 这才看向他。

    顾万崇身边有个红泥小炉子, 目光正注视着炉上的小釜, 粗糙有力的手拿着小巧的竹勺, 不由有些滑稽。

    “这活儿怎么能让殿下来。”说着他就要上前拿过他手里竹勺,被顾万崇侧身避开。

    “我习惯亲力亲为。”他催促道, “水快开了。”

    “按照殿下合意的来就好。”

    “我习惯不加任何料, 你呢?”

    裴厌辞倒是在大宇头一回听说有人这样喝,不由起了兴趣, “小的也不喜欢, 就喜欢喝茶汤。”

    顾万崇眼神亮了亮, “茶叶也不用碾得那么碎,瞧着成片的就很好,直接用滚烫的沸水冲泡一下, 茶汤浓热,满满一杯下肚,很有滋味。”

    他这般喝茶方法与他前世几乎一样, 反而让裴厌辞心生疑窦,他望着始终以侧颜对着他的人,“殿下这喝茶法子新颖别致,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一位友人。”顾万崇神色淡了淡,浓粗的眉毛下压,看起来不喜提起那个人,转而问他,“你觉得新颖?你不是和我一样想这般喝,又是如何琢磨出来的?”

    裴厌辞晃了晃脑袋,不是很想说,目光飘向戏台,却见那五六个木偶拿着如意和金银道具,如献宝似的,高声唱和着祝寿词。

    他记得方才台上演的是宋绥禧的戏本子,压根没有这一段。

    毋离和无疏在一旁偷笑起来。

    越停端着长寿面和红鸡蛋从后台撩开帘子走出来,“你自己的十七岁生辰,难道都忘了?”

    裴厌辞的确忘记了。

    他十一岁之后才晓得自己身世,唯一一次办生辰宴是在二十岁,那场宴会的政治意义远大于他生辰本身。

    原身的生辰,竟然与他一样,

    顾万崇他们也是惊讶万分,纷纷站起身祝贺。

    “还未弱冠,小岁就给我办宴席,也不怕我折寿。”

    “呸呸呸。”毋离往地上啐了几口,“哪里大办了,也就咱们几个聚在这吃一顿。日子难得,还碰上戏院开张,本来能吃两顿好的,已经帮你省去一顿,让你占大便宜了。”

    “对啊。因为生辰紧挨着你的,毋离哥和越先生不要脸,成天图省事,说今日一并办了,我不管,今天我要吃十个鸡翅膀。”无疏愤愤道。

    裴厌辞哭笑不得,心里涌起点点感动。

    当毋离把一个大寿桃端出来的时候,那点感动瞬间熄火。

    “赶紧给我撤了!”

    他是十七岁,不是七十岁!

    ————

    戏院开张半月,就赚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除开小院是棠溪追赠予他的之外,买酒楼的八百两加上装修买家具和仆役、酒菜的钱,还能得利一百两。

    才半个月,投入的本金就收回来了。

    戏院的盈利主要靠入园费和一席席的酒菜茶水,看得兴起了,他们也是可以打赏的,裴厌辞自己都没想到戏院这么赚钱。

    现在戏院已经逐渐步入正轨,剩下的日子只要安排书生们时不时写出个戏本子,哪怕他们一人一年只写一本,都够戏院的木偶戏保持足够的新鲜度,吸引大量的看客,源源不断地盈利。

    裴厌辞把十贯钱用红布包了让毋离给姜逸送去,又给了越停包了几贯钱,门外就开始叫唤他的名字了。

    端午快到了。

    还未到过节那天,手中摇着的扇子带来的风已经带上了稻米与竹叶的香。

    街上商贩早已摆开了五色琳琅长命缕以及各式各样的五色织带、题绘美人扇、艾虎和菖蒲酒。布庄铺子生意络绎不绝,羡煞左右商铺,大宇百姓习惯在新年时节给自己添件冬衣增加新气象,端午时添件夏衫,可以防五毒,驱邪避祸。

    当今皇帝好击鞠,早年不沉迷修道时,每年端午在勤政楼上欣赏完龙舟赛后,都要带领朝臣去城外的皇家击鞠场,大摆宴席,看上三天的比赛后再趁兴而归。

    这几日裴厌辞一直忙着为顾九倾打点行装,同时也要将天子赐赠的葛衣绶带与百索画扇一应归入库房中。

    今年与往年最大的不同是,一些朝中官员也会来太子府赠扇送百索粽。

    那些人送的比外面百姓卖的精致些,也不算多贵重,就图个喜庆热闹,能难得以正当名义前来拜访太子府,窥探这位新近得到皇帝认可的太子能力如何。

    裴厌辞刚送完一批人,见着一个熟面孔下了马车。

    虎儿赖在安京多年,早已融入大宇习俗中,此刻满面春风,身后跟着两个手捧礼盒的侍从,与裴厌辞打招呼。

    “中允大人气色很好,看来最近是有喜事降临了。”裴厌辞朝他行了个礼,让身,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那也是托总管的福,”虎儿赖热切地抓住他的手,暗暗塞了一锭银子,“才不到两个月,胡大人身体就累垮了,要在家中休病一段时日。”

    “因为税法?”

    “总管果然肚子里揣着一面明镜。”虎儿赖笑道,“之前说要大改税法,胡大人总劝殿下慎行此事,别被人利用了去,就算要改,劝殿下心中也要有数,在现行税法的基础上小补小改就好。”

    这话裴厌辞是同意的,不是说现行的税法好——它已经开始发挥出乱宇的征兆了,但改革的土壤还没培养好,时机未到,现在提出大改,必定会有一大堆人跳出来反对,皇帝那关都难过。

    太子既然做,那是必定要做出一番显赫功绩来的,小打小闹,还不如不做,怎么可能听得进胡悯来的话。

    “后来税法新策拟出来了,胡大人又劝殿下果断放弃郑相拟的那版,说既然要改,就该一改到底,前怕狼后怕虎,最后反倒既没让陛下看到殿下的能力,又得罪了郑相,两头不得好。这话谁听了不生气,昨日殿下便让他在家休病。你说说,这不是在挑拨殿下与郑相的关系么。”

    顾九倾和郑相的关系,自然不是一个胡悯来能挑拨得起来的,而是利益的冲突。

    顾九倾想要做出一番功绩给皇帝看,必然是绕不开损害世家利益的,他也知道眼下还需要世家的支持,所以他将裴厌辞交给他的法策删减掉不利于世家的一切举措,算是睁只眼闭只眼,默许纵容了世家所为。

    可郑相要的远非如此。裴厌辞不知道他为何要同意改革,但既然决定要改,这么大的动作,必然要让世家权势利益更上一层楼,否则大动干戈一番之后,与不改革相差无几,那么他又何必冒着风险去改革呢。

    只要一项国策还能维持一个国家的基本运转,那么改革的成本远大于维持现状,哪怕眼下祸端已经隐现。

    “胡大人挑拨了殿下与郑相的关系,他日后日子应该难过了。”裴厌辞道。

    “但殿下能与郑相关系缓和,他难过些,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为殿下效忠了。”虎儿赖道。

    他们都心知肚明,前段时间太子与郑相因为这事发生了很大的冲突,但他们不可能撕破脸皮,想要缓和,必得有人退让一步,也得有人为这事背锅。

    顾九倾最后还是先低了头,并且将自己前段时间的一切行为,都归咎于是胡悯来从中撺掇的。

    就是不知道这建议是虎儿赖对顾九倾提出的,还是王顾。

    抑或是顾九倾自己。

    眼看快要到顾九倾待客的小院,虎儿赖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日后还得多靠总管在殿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胡大人告假,东宫事务拖不得,殿下估计在琢磨着顶替胡大人的人选呢。”

    “是暂代,中允大人。”裴厌辞温和地指出他话里的不当之处。

    虎儿赖性格有个缺点,急。

    当初他急于深夜探访,在顾九倾面前告状,现在胡悯来还未从左庶子的位子上下来,他欲取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是,暂代。”虎儿赖也不在意其中差别,因为这已经没有多少分别了。

    “静候大人的好消息。”裴厌辞站在小院门口。

    虎儿赖进了院子,他带着不远处手捧礼盒的小厮去库房登记。

    等他重新回到大门口迎接了其他官员一会儿,看到虎儿赖终于出来了。

    只是脸上的表情看到他时一瞬间的僵硬。

    裴厌辞神色一如刚才,恭迎他离开。

    “太子不会骂他了吧。”毋离跟在身后好奇道,“都要过节了,也不知道和气点。”

    “骂倒是不至于,可能与心里所想有落差吧。”裴厌辞道,翻了翻袖子,将一锭银子丢了过去。

    毋离慌忙接着,少说有五两,又惊又喜道:“这是给我的?”

    这可抵得上他一年多的工钱。

    “嗯。”裴厌辞将虎儿赖方才随手打赏他的给了毋离。

    战场是真刀真枪地拼搏,挥洒的是看得见的血。

    在官场上,有些人可能连自己怎么败的、败在哪里都不知道。

    比如胡悯来,比如虎儿赖。

    第65章 拿捏 我们的事情,落不到你头上,别太……

    五月榴花妖艳烘, 绿杨带雨垂垂重。

    顾九倾带着裴厌辞登上勤政楼时,高台之上的大臣基本都已经到了。

    一见到当今太子殿下,立刻不少人围了过来行礼问安。

    “父皇估计还要些时候才到, 下面准备得如何了?”顾九倾问。

    旁边一个臣子忙道:“都已备好。”

    安京原本没有流经的河流, 是大宇太/祖为了南北货物能够顺利运到安京,从月熙江生生凿出一条宽二十余丈的人工河, 也仍唤作月熙江。它从商贸发达的城西流向城东南的勤政楼前, 再从城外南拐再次与月熙江主河道汇合, 上下游都有河堤控制水量, 确保安京不会遭到水患。

    今日的龙舟赛, 几十条龙船从城西出发, 以勤政楼城门为终点。裴厌辞从楼前往外眺望, 乌瓦白墙规整地卡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 家家户户黑色的檐角门边垂下五彩丝绦, 随着细雨与微风舒缓地飘扬,连坊边的各角楼也装彩一番。

    江两岸万人空巷, 人头攒动, 百丝粽飘香。

    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来观看这一赛事,人们穿上最鲜艳的轻薄夏衫, 姑娘妇人脸上化着时下最流行的妆容, 梳高髻簪娇花, 张扬而快乐地笑着,毫不忌讳其他人投来爱慕的目光。

    大半个安京的繁华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包容、开放、繁华的安京。

    这是在一个圣明皇帝统治下的大宇。

    远方的皇宫传来几声鼓响,接着是号角。

    台上的大臣们面色肃然起来。

    从前皇帝喜好出宫与民同乐, 特地修建勤政楼与花萼楼,每次出来百姓不可避免总要跪拜一番。皇帝体恤百姓,特地在皇宫与勤政楼之间修建一条甬道, 每次出宫时皇帝车驾都走那条甬道。

    楼下的百姓们听到鼓声,纷纷欢呼起来。

    他们可以见到最神圣的帝王,一睹天颜。

    周围不少内侍忙碌起来,人群之后,裴厌辞四处望了半晌,终于看见自己要找的人。眼见顾九倾还被人纠缠住,没注意到自己,他悄然退至人群之外。

    不远处,一位身着紫色官袍的儒雅男子正沉静地站在角落与自己带来的侍从耳语着甚。他将身体一侧交给了坚实巨大的红漆廊柱,目光随和地看着台上那些人客气十足的恭维。

    在扼鹭监的密切监视下,这种场合,他们能说的不过一些无聊的客套,这位大人明显对此兴致缺缺,视线却又始终落在台上每一个人身上。

    张东勤很快察觉到,有一个人正在向他走来。

    但他没有抬头望去。

    若在还有一长段距离时就与对方目光相对,他得走几步迎上去,这样很容易招来其他人跟着过来攀谈,他特地选在角落明显就是为了避开这个。

    倘若那人官职比自己身份低上许多,两目相望,在漫长的相隔距离中,他得做点甚来缓解气氛,对方也必须加快步伐,以求最快速度靠近行礼,以避免这几步路难以攀谈带来的尴尬,这样两人都累。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察觉到有人走近了,他再故作察觉地抬头——这已经是他们这些人的家常便饭,既要纵观全场,不放过一分一毫动静,又要适当地显现出些许“迟钝”来。

    只是等到张东勤抬头时,那道朝他而来的身影,看不到了。

    前方不远处,裴厌辞被一个人堵住了去路。

    “谕德大人。”他行了个礼。

    “裴总管,你看到殿下了吗?”

    看台很大,除了左右几间宴会厅堂外,中央和两侧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只用一排排的红漆柱子支撑着。

    “等会儿在行宫安顿后,谕德大人可以去齐南殿找殿下。”这里可不是说正经事的地方。

    秦雄略微思索一下,引他走到一旁角落,小声问:“殿下这次召见我,可是因为近来胡大人的事情?”

    裴厌辞朝他笑了笑,没有给出确切的准话,“殿下目前着实需要人手。”

    秦雄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半辈子的起起落落消磨了他所有的进取之心,家族蒙荫加上自己的努力,也才混了个四品的闲职。三品的左庶子虽然也是闲职,但这代表太子开始重视他。能得到皇帝和下任皇帝的重视,比任何官职品级都要紧的事情。

    这代表他飞黄腾达的时机到了。

    “之前我见殿下召见虎儿赖中允倒是频繁的紧,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心头一松,感慨道。

    “是啊,虎儿赖大人很是看重这个位子。”裴厌辞道,虽然胡悯来还未从这个位子上离开,但重要的是权力。太子一个不喜,左庶子的权力落到旁人头上,那么胡悯来就算占着这个位子,也只是有名无实。

    被架空这种事情,在朝中屡见不鲜,毕竟官员不是府内的家仆,可以随意罢免处置。

    “真是世事无常。”秦雄道,汲汲营营的人,最后却落得甚也没拿到;他甚也没争,最后好事落在他头上了。

    “大人觉得,自己真的有这么好的运气?”裴厌辞轻叹,“世上运气好的人才几个。”

    他神色微顿,“你这话是何意?”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里难以抑制地露出惊诧之色,“你举荐的我?”

    裴厌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知道大人毫无斗争之心,但虎儿赖中允可不会这么想。半路截了别人努力的成果,会遭人嫉恨的。为了大人安心接手,我可以帮忙从中调和一二。”

    这就是要欠下裴厌辞人情。

    不,自己被裴厌辞擅作主张举荐到太子面前,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欠了一个。

    “你在要挟我?”秦雄眼神微眯,绽放出危厉的光芒,“你既然知道我不爱卷进是非中……”

    “大人是想拒绝殿下的委以重任吗?”裴厌辞道,“大人久经官场,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甚吧。”

    这次拒绝了,日后太子再想找人做事,便也不会考虑他了。他将被彻底不重用,永远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秦雄如鲠在喉。

    他既有一番抱负,但同时,在没与他商量时就擅自替他做这个决定,无疑赶鸭子上架,这让他很不满。

    而且,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就不得不与虎儿赖开战,从此为敌。

    他不怕那个外邦佬,就是觉得这种争端没必要。

    “你就不怕,我与殿下还有虎儿赖说这事,都是你在从中作梗?”被一个下人要挟,秦雄觉得这辈子都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大人尽管去说,”裴厌辞坦然道,“殿下从不在乎用的是谁,你我之间与他的关系孰远孰近,想必我不用多说。而虎儿赖大人,你是顶替他的人,若说我从中作梗,恐怕他更相信你花了更大的价钱买通了我。毕竟在他们眼里,你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而我得到了甚呢?”

    秦雄嘴里一噎。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太子近侍有一天会比顾九倾看起来还要可怕。

    “那你帮我是为了甚……”

    勤政楼下响起一声尖锐的唱喝,掩盖了他未尽的话。

    皇帝到了。

    “殿下在行宫等大人。”

    裴厌辞丢下一句话后,匆匆站到人群外围。

    所有人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一声低沉的嗓音道。

    随着裴厌辞站起,他暗暗打量起远处的帝王。

    他身着重玄色束身广袖长袍,前后与肩膀处各绣着五爪金龙,头上戴着冕旒,身骨清癯高健,鼻下与下巴连着一圈黑色的胡子,显得面色威严庄重,看不出喜怒。

    “棠溪追,吩咐龙舟赛开始吧。”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裴厌辞下意识抬头,却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大臣中找不到他的身影。

    不知何时,远方响起了一片百姓的欢呼声和呐喊。

    随着帝王的脚步,众臣子跟着来到看台旁边。

    在人流走动中,他看到一个人慢慢走到旁边,看起来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那是他关注了很久的人。

    终于,慢慢地,再次落了单。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

    距离还有三步远的时候,那人机警地转身。

    “裴总管?”张东勤脸色一如既往,缓缓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张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终于碰见了人,下次再见还不知是何时,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殿下有何事吩咐?”张东勤随他去到更偏僻的一旁。

    “以大人之才,做区区太子宾客实在委屈,殿下欲举贤任能,大人却三番两次推辞。无法,殿下只好派人调了大人的履历,没想到竟有意外发现,于是派我来问问,为他解惑。”

    他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像是太子欲找出罪证,借这事拿捏他、逼他听命。

    “何事?”张东勤面色肃然起来。

    “之前大人在担任御史大夫的时候,刚正不阿,屡屡谏言,再之前,还在滨州担任过长史,在相州担任过司户参军。之前二十余年,大人默默无闻,之后九年,这升迁速度,堪称奇快。”

    “从前年少,如总管一般的年岁,哪里晓得如何去赚功绩。”听到这事,张东勤像是关爱晚生的后辈,满脸和蔼关怀,“你还年轻,正是意气风发、想要好好闯荡的时候,但也要注意,莫鲁莽。”

    他慢慢逼近一步,“张大人所谓的赚功绩,难道就是九年前踩着别人尸体得上面的青眼?”

    “裴总管对九年前的事情很在乎啊。”张东勤微微一笑,“张某自知没那么大本事,闲散惯了,入不了殿下的眼,殿下不必劳心费力地去查。”

    “若殿下手里得到了九年前大人的一些首尾,那也没关系么?”裴厌辞玩味道,“这可关乎大人的前程,九年来大人步步为营,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不容易,若是事情捅破,恐怕陛下也对大人失望至极。”

    天边隐隐传来龙舟的密集鼓声。

    张东勤平静道:“殿下是查到我与裴衍是结拜的好兄弟了?”

    裴厌辞不动声色,他一时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裴衍犯下贪墨罪,殿下一定认为凭借我与他的关系,我定然也参与其中吧。也许,他还怀疑我故意告发,害死了他。”

    张东勤猜出他心里的推论。

    “大人似乎有不同的见解。”裴厌辞道。

    张东勤叹了口气,“所谓法不责众,殿下现在翻旧账,想要以此攻讦,治我的罪,那么,当年相州的刺史,司马,长史,佐史,从上到下,没有一个逃得过。以殿下眼下之根基,你若真心护主,就该劝殿下还是别拿这件事做文章的好。”

    果然,裴衍只是被推到台面上牺牲的那个,是一个庞大的贪墨链中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他真的贪了?”裴厌辞问,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月熙江上的鼓点越来越密集,交杂着船夫们整齐划一的大喝声。

    张东勤叹了口气,“身在那个环境里,你不伸手拿银子,恐怕都活不到那个时候,更别提步步高升。”

    手碰到了黑暗,才能证明你是他们的一份子。

    有时候不是你不想贪便能拒绝的。

    裴厌辞沉默地皱起眉。

    有些棘手。

    如他所想,整个案子从上到下牵连甚广,他要对付的,是一州的大小官员,甚至是扎根在此上千年的世家。

    而且,裴衍的确贪墨了。

    他要翻案也没用,证实其他人贪了,那也不能证明裴衍没贪,结果只会是更加做实他的罪。

    他若想借此翻身脱罪,摆脱奴籍的话,要做的可就太多、太复杂了,凭他现在的实力不可能办到。

    楼下江边的百姓雀跃地欢呼起来,群臣们也互相大笑着,道喜着,互相恭维,其乐融融。

    从皇帝到百官,从内侍到百姓,一片祥和安庆。

    张东勤拍了拍裴厌辞的肩头,“我们的事情,落不到你头上,别太为难自己了。”

    裴厌辞愣了愣。

    这人知道他的身份?

    知道他方才问的一切,都是自己打着太子名义问的?

    张东勤朝他温和地点了点头,似是赞同了他心里的疑惑,也似是在向他告别。

    裴厌辞转身,看着他穿过人流,径直走到皇帝跟前道喜。他跟了过去,正好听到他对太子请安问候。

    没有提半点他这个罪奴余孽的事情。

    这个人,很难琢磨。

    方才说的那些,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他分不清。

    正如这人是敌是友,他一时还难以分辩。

    他知道的是,他一时不可能在这人身上讨到任何便宜。

    第66章 马惊 厌辞,我想娶你为侧妃

    在一阵欢呼声和恭迎声中, 帝后乘上了辇舆。

    裴厌辞得了顾九倾的特殊照拂,与他同坐一辆马车,春生和霜降以及其他太子府侍从只能在旁侧和后面走路了。

    一路无话, 待到了行宫击鞠场, 裴厌辞吩咐下人整顿行李,一通忙碌后, 也就到了晚间。折腾了一日, 他很快沉沉睡去。

    一道黑影从窗外飘进屋子, 在床前坐了半宿, 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二日便是击鞠赛了。

    安京初初入夏, 到了山林间的行宫, 早晨更显凉意十足。

    裴厌辞早起练了会儿功, 出了一身汗, 顿觉神清气爽, 洗漱后到前殿,看到顾九倾早膳都已经快要用完了。

    “殿下怎么起这么早。”他行了个礼, “是小的不是了, 起这般迟。”

    “你多睡会儿也无妨。”顾九倾并不在意,眉间涌起一抹忧虑, “我许久未骑马, 到底生疏了。”

    先太子秋猎不过只射第一箭, 顾九倾要强,事事要比别人做得好,今年直接说参加, 临到头了,到底才觉得不妥当。

    “殿下不必忧心,小的准备的几匹马都是性情一等一温顺的, 殿下只管专心看着球,”裴厌辞心情淡淡,也没太多心思放在他身上,随口安慰道,“殿下一定会旗开得胜的。”

    这话并不能进了顾九倾的心。

    用完早膳,他带着一行人去击鞠场。

    场上四周都是臣子的座位,为首正中的讲武榭中已经坐着不少皇子公主,顾九倾带着他去了那里,五皇子顾万崇见到两人,率先站起了身。

    “四哥。”他疏离地喊了一声,目光瞥了眼他身后的人,又匆匆移开视线。

    “陛下到——”

    内侍特有的尖锐嗓音响起,全场人纷纷避退行礼。

    裴厌辞眼角余光扫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棠溪追。

    好似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其实细细想来,不过也就一个多月而已,却仿佛隔了几十年。

    就这么一走神,顾九倾不见了。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人已经出现在了下面的球场上,骑着一匹白马,肩肘绑着红色护具,手里拿着一根制作精美的球杖,他的身后跟着另外三名武将。

    球场另一方,同样并排着四人,为首是一名三品将军,看起来威武雄壮的很。

    击鞠赛半个时辰一场,两两对决,直至三日后决出个胜负,胜利的队伍能得天子的重赏,往年得陛下青眼,平步青云的也不在少数。

    今年看来也是如此。

    比赛很快开始。

    顾九倾一马当先挥动球杖,颜色鲜艳的小球被击飞,两方人马争相抢夺起来,一时间场上尘土与草屑飞扬,好不热闹。

    不到一刻钟,顾九倾便顺利击进了一颗球。

    “好!”御座之上的皇帝连连拍声叫好,激动得连连咳嗽了几声。

    裴厌辞一点都不担心这场比赛。但凡是懂点人情世故的人都知道,这场比赛,必得是太子夺魁。

    哪知刚这般想着,场上就出了意外。

    只见顾九倾座下那匹白马一声长嘶,不知受了何刺激突然发狂,前蹄高高抬起,就要将后背之上的顾九倾甩下来。

    顾九倾连忙拽住缰绳,努力不让自己摔下马,上身紧紧贴伏在马背上,忍受着白马的横冲直撞,一边咬牙费力地安抚马匹。

    在这一刻,他惊人的求生欲爆发出来,一点也不像疏于骑术的新手。

    “殿下!”

    场上场下的人都慌了。

    皇帝神色顿时紧绷起来,“怎么回事,那些武将呢?还不快先将马制服!”

    “陛下,那马不知受了何刺激,实在发狂得厉害,旁人若是近身,恐怕一时也要受重伤。不如待马情绪稳定了些,臣等再突袭而上,出其不意一招制服,救下太子殿下。”

    出声的是一个武将,这话听着像是任由顾九倾自生自灭,裴厌辞皱眉望向御座之上,却撞进了低一个身位坐着的棠溪追眼里。

    棠溪追鼻眼之上覆着一块黄金面具,镂空雕刻出祥云山林松木,再以掐丝塑捏成几只大小不一的白鹭,立体而栩栩如生,让人一眼联想到扼鹭监的威名。鹭眼嵌着金红黄绿各色宝石,半粒米大小,随着他的脸转动,宝石不经意间在黄金的耀目下闪现出不一样的流光。

    黄金面具之下,一条小巧嫣红的舌冒出个尖儿,舔了舔嗜血红唇。

    裴厌辞心中惊诧。

    是棠溪追做的?

    没道。

    可那武将时不时偷偷瞄向他,显然袖手旁观选择不救是授了他的意。

    场上,惊呼声地尖叫声让白马更加发狂,顾九倾显然已经力竭,身子开始歪斜。

    裴厌辞眉眼闪过一抹焦虑。

    顾九倾若是在这时候身亡,或者落下残疾,他就与皇位彻底无缘。

    之前依靠他而建立起来的薄弱关系网将瞬间崩碎。

    “要本座出手救他吗?”

    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一句密音。

    裴厌辞再次看向棠溪追,后者慵懒地歪靠在檀木椅扶手和靠背上,支着脑袋看着他。

    “求本座。”

    裴厌辞淡漠地转回了头。

    棠溪追搭在扶手上的手瞬间攥紧。

    那表情,和一月前一样。

    那种夹带冷漠、不在乎、厌嫌的表情,不耐烦地对他说出“你能不能正常点”。

    “陛下,”这时,一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殿下身体康健不假,但也比不得众位将军,坚持不了太久,还请陛下下谕令,让各位将军出手帮忙。”

    “郑相还是坐会儿吧,”棠溪追眼皮微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们都是武将,自是比郑相更懂得眼前形势到底危急不危急,他们都觉得眼下局面仅凭殿下一人能控制得住,郑相就不必在这故意过分担心了。陛下想借此考验殿下的胆识魄力,郑相难道都要阻拦吗?”

    此话一出,一部分想要救人的武将纷纷将脚缩了回去,再次观望起来。

    郑相厉色看向棠溪追,“殿下是我的外甥,我担心他何来的过分和故意?”

    “他也是太子。”棠溪追道,皇帝这个亲爹都没开口,他一个舅舅在这担心甚,“郑相未免太溺爱殿下了些。”

    “啊!”

    场上又响起了一阵尖叫。

    棠溪追扭头往栏杆外望去,却见本该在前方不远处站着的裴厌辞不见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几步冲到了栏杆边。

    裴厌辞从讲武榭上一跃而下,几个起跳到了马前方,在马蹄激起的狂风浪沙中逮准了一个时机,翻身上马,坐到了顾九倾身后。

    “厌、厌辞?!”顾九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裴厌辞神情冷厉,碎发在额前飞扬,抵挡不住俊朗眉眼迸射出来的寒星,他脑后半披下的墨发随风狂舞,张扬而恣意。

    “殿下,交给我。”他一把抢过缰绳,一手压下顾九倾抬起看他的脑袋,企图牵制住身下的马匹。

    那马已经彻底发疯,哪里受得了任何人的牵制,背上多了个人,整匹马剧烈地摇摆扭动起来。

    “啊!”不少女眷惊呼起来,捂住了脸躲在旁人的肩头。

    就见坐在后面的少年猛地被甩出了马背,一只手堪堪拉拽住缰绳,却更加糟糕,整个人被马拖着,两只脚磨出两道划痕,一路被拖曳而行。

    此时不少武将寻机围了上来,要趁机将顾九倾救下马。

    裴厌辞偃月眸子一寒,手中紧握一根簪子,毫不留情地刺向白马的颈部。

    鲜血顿时喷溅出来,淋了他满头满脸。

    白马长鸣一声,做出最后的挣扎,轰然倒地。

    顾九倾忙跳出马背,抱住人,往马身倒地的另一侧地面滚去。

    整个击鞠场安静了好几息。

    “还不快去看看情况如何了!”皇后在一旁焦急地催促道,尔后目光从容地与郑相对望了一眼。

    裴厌辞耳脑袋嗡嗡的,耳朵好像有湿热的液体,随着他扭头而流淌出来,他反应了下,才发觉是方才的马血。

    “殿下……”

    他被压在身下,护着他的人神智混沌了片刻,这才逐渐清明起来。

    顾九倾冠上的簪子不知何时被裴厌辞拔了去,此刻一头乌发蓬乱地与裴厌辞纠缠在一起。他揉了揉脑袋,见着裴厌辞发懵地看着自己,不由笑出了声。

    “殿下?”这人莫不会给撞傻了吧。

    顾九倾嘴角愉悦地勾起,笑着笑着,眼角的泪水滑落了下来。

    裴厌辞暗自感受了下,除了手有被缰绳磨出血丝,其他倒是还好,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岂料他手这么一推,顾九倾直接倒了下去。

    “殿下!”

    恰在这时,方才不敢近前的一片人乌泱泱地涌了上来,关心而急切地将顾九倾护住。

    “请太医。”皇帝命令道,“将场地收拾一下,剩下的下午再说。”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讲武榭。

    裴厌辞也被人抬回了顾九倾的寝宫,沐浴更衣,太医看完了顾九倾,也为他身上的几处伤口包扎了下。

    “小兄弟,你可真勇啊,太厉害了。”老太医捋着花白的胡须称赞道,“还好都是小伤,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殿下如何了?”

    “那可严重多了,他护着你跳下马,以血肉之躯当缓冲,脑袋磕破了,身上好几处伤,肋骨断了一根,脚也扭了。”

    裴厌辞送走老太医,想了想,去隔壁看望一下。

    顾九倾苏醒不久,正在无神地发呆,不知在思索着甚,见到裴厌辞走近,黑褐色的琉璃眼珠终于动了动。

    裴厌辞以为他真磕傻了,坐到床边,一脸探究地歪歪脑袋,“殿下,你还好么?”

    话音刚落,他身子一歪,整个人被抱在了怀里。

    “厌辞,我想娶你为侧妃。”

    第67章 表白 本宫是不喜男子,但你不一样……

    饶是裴厌辞见多识广, 不免被这个意外之语惊了一下,一时怔愣在他的怀里。

    他想不通,到底是因为何事让顾九倾觉得他能娶自己。

    之前完全没有征兆。

    “殿下别开这种玩笑。”两息之后, 他立刻推了推禁锢自己的手臂, 却被搂得更紧。

    这位太子又在谋算着甚啊。

    他可不信这人会对自己动情,除非这背后有利可图。

    “厌辞, 我是认真的。”顾九倾呼吸短促道。

    炽热的鼻息猛烈地冲刷着他颈侧的嫩肉, 裴厌辞只感觉头皮发麻。

    “在经历过剧烈的情绪波动后, 殿下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做决定。”他语调温柔, 带着安抚的意味, 也有无所谓的事不关己, “殿下, 你不喜男子。”

    眼下这人心里生起的为数不多的感动和依恋, 不过是因为在绝望的境地中, 自己出手救了他一命,仅此而已。

    “本宫是不喜男子, 但你不一样。”顾九倾松开手, 强压下心底的两分难为情,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本宫心悦你。”

    他颜色浅淡的眸子里巍然不动的万年寒冰此刻融化成水, 氤氲着丝丝脆弱的无助与彷徨, 仿佛最坚硬的盔甲被人击穿,难得露出内里的柔软。

    “因为小的刚刚救了你一命?”裴厌辞微哂。

    “不是。在这之前……”他也不知有没有,话音莫名变小。

    裴厌辞对此不置可否。

    “你不为此感到开心吗?”他不禁有些疑惑, 继而变得峭厉来,冷讽道,“你还对无落有情?他能带给你甚!他是你的累赘, 你的绊脚石。你与他在一起,永远都翻不了身!”

    “他已经快死了。”顾九倾放缓了语调,温润的手指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急促的鼻息肆意的侵/犯裴厌辞的鼻腔脸颊,也暴露了他此刻的内里并不如面色那般冰冷平静。

    “如果你成为本宫的侧妃,从此以后,你就彻底摆脱了奴籍,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那样吗?荣华富贵,从此唾手可得,甚至待你助本宫荣登大宝,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在话下。”

    “你想要的,本宫都可以给你。”

    随着他的话,湿暖柔软的唇轻点他的鼻尖和耳际,鬓角。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这几下若有似无的浅啄而身体变得燥热。

    外人对他的评价一向是清冷自持,孤霜傲雪,他的身体也鲜少对情/欲产生渴望,对被这种情感支配的人带着自视甚高的轻蔑。

    在将裴厌辞抱在怀里的前一刻,他只不过是一时冲动,想要一点温暖。

    直到接触身体的那一刹那,不知怎的,他脱口而出了那句话。

    裴厌辞不如女子柔美,明显带着清爽健朗的男子气息,身段挺拔柔韧。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刻怀里抱着的人是个男人——是个谋智无双的男人,有时候他都有种自己难以掌控这个人的错觉。

    这反而更加激起他体内的征服欲。

    比起征服女人,征服一个武力智力都强悍的男人更难,更让人血脉偾张。

    他想要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将裴厌辞征服。

    为自己所用。

    “殿下既然允诺小的他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不现在就许小的正妃之位?”裴厌辞稍稍侧头,躲开他的亵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顾九倾退开些距离,眼眸微抬,被他微讽的语气刺了一下,反问他:“侧妃还不够?”

    他是不是给裴厌辞太多权力了,太纵容他了?

    即使他可以插手东宫政务,让那些官员待他客气一二,裴厌辞说到底终究也只是个仆役,还是祖上获罪的官奴,若无天家允许,他永生永世都将被烙上奴印,不得翻身。

    原本看在姿色的份上,他想许以男妾之位,借以牢牢将裴厌辞绑在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之余,偶尔容他伏低伺候一二,也算房内情/趣。既然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不好更改,太子四位侧妃之位被他占去了一个,他还有甚不满的。

    “那可真是太够了。”就算要拉拢人心,好歹给出点诚意来,自己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可你连个正室的位子都不愿给?

    “你在不满?”顾九倾拧起眉,不咸不淡地警告,“小心贪心不足蛇吞象。”

    “多谢殿下教诲,殿下也曾告诫过小的,男子就该有男子的样儿,堂堂正正做人,大丈夫应该专注于建立自己的丰功伟业。所以,无论正妃还是侧妃,殿下都留着给别人吧。”裴厌辞意兴阑珊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身要走,却见大门门口有一角紫袍一晃而过。

    他眸光闪了闪,还未细看,手腕被抓住,紧接着一股大力将他重新摔向床边,后背抵在隐囊上。

    顾九倾因为这动作而低声咳嗽了下,胸口蔓延开的剧烈疼痛让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却花了更大的力气攥着裴厌辞的手腕,似要将他永远栓在自己身边。

    “你不想要?这是你能翻身的唯一机会?”

    之前的欢喜瞬间一空,整颗心憋闷得能滴水,又晃荡得无所凭依,莫名心慌彷徨。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裴厌辞手指慢慢抚上顾九倾撑在身旁的手臂,自低头而缓缓抬眸。

    偃月眼如雨濯春尘,粲然而明耀,此刻机锋尽敛,潋滟流光拨雪弹冰,叮铃撩弦。

    顾九倾霎那间如被钉在半空一般。

    他知道裴厌辞生得俊逸非凡,却不知这张脸也可以如此撩拨人心。

    “殿下当初的谆谆教诲如在耳畔,小的时常想,这般正直高洁的人,怎能让小的玷污了半点去。”

    顾九倾将这话在脑海里绕了三圈,脸色肉眼可见地舒缓开来。

    再看被自己半压在床上的人,脸颊在自己的目光中渐渐升起明霞千朵,那双眼睛欲说还休。

    原来裴厌辞是担心配不上自己,原来他早就对自己暗生情愫。

    顾九倾情难自制地反握住手臂上的手,“你放心,本宫的侧妃,你完全当得了。”

    “可小的是男子。”裴厌辞平静地陈述事实,“他日殿下若是坐上了那个位子,小的会成为史书中第一位男君,殿下将因此受尽口诛笔伐。”

    “本宫定会护好你。”顾九倾受重伤,使不了太多力,仍用尽浑身力气笨拙地抱住了他,“可惜你非女子,否则,本宫的正妃之位非你莫属。即便只能这样,你放心,本宫绝不会亏待你,你是本宫唯一的侧妃。”

    裴厌辞将脸搁在他的肩头,默默地打了个呵欠,眨眨眼,嘴里附和道:“小的知道分寸,殿下将来一定是要娶世家贵女为正妃的。只有得到更多世家的支持,殿下坐上那位子的几率才会大大增加,这位子怎么能浪费给小的一个无权无势之人。”

    “你果然是最懂本宫的,有些话根本无需多言。”顾九倾嘴角勾起,难得露出一个浅薄的笑意。

    只要和他在一起,他就觉得很安心。不管他说甚,做甚,总有一个人知他,懂他,解他所有的苦楚与不甘,全心全意支持他。

    裴厌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目光望着门口,想了想,他侧过脸,鼻尖亲昵地摩挲着划过欺霜赛雪的脸庞,在他的耳垂上轻琢了下。

    顾九倾浑身一僵。

    “若是郑相和皇后娘娘不答应,这该如何是好?”他忧虑道。

    顾九倾忍下心中悸动,面上波澜不惊,“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本宫心中自有计较。”

    “殿下一定会与小的成亲吗?”

    “自然。”

    “殿下答应小的的话,可不要食言啊。”裴厌辞道,“只要殿下不离不弃,小的永远站在殿下身后。”

    他随口哄了一句,这才得以艰难从床榻上脱身,整整扯乱的衣裳,他给顾九倾掖了掖被角,找了个借口出了寝殿。

    没走出几步远,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身穿一袭紫袍,身材高瘦,脸型削长,面白无须,这在除了内侍以外的人脸上看到有些难得,是以他很难忘记这人的身份。

    “拜见郑相。”他侧身让路,率先行了个礼。

    郑清来没有越过他离开,而是在他身前站定了脚步。

    “郑相可有要事吩咐小的?”他直起了腰,抬头问。

    “若无要事,便不能吩咐你?”郑清来声音低沉,略带沙哑,语调不疾不徐,听着很舒服。

    “小的是殿下近侍,平日里的衣食起居,殿下都离不开小的,眼下他受了伤,小的更是应当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照看着。郑相若是有要事,吩咐旁人也是一样的。”

    “这年头像你这般忠心的奴仆可不多见了。相反,有些人总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无端生出非分之想,最后落得个命丧黄泉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外人看来是非分之想,也许在他们之间看来,是情比金坚的象征,冲破世俗的枷锁,在殿下那般尊贵的人面前,不过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情。”

    “裴总管似乎很有信心。”郑清来冷笑。

    “郑相手段高明,手底下人才辈出,可以试试拆散我们。”裴厌辞对上他的目光,“可能结果会让郑相失望。”

    “你知道自己的命有多贱吗?”郑清来气笑了,甚至都不愿意与他虚与委蛇。

    “不知呢,怎么,郑相想要背着殿下除掉我么。”裴厌辞笑道。

    “竖子狂妄。”郑清来眼眸微沉。

    方才他来探望顾九倾的伤势,却无意间撞破了他们俩的龌龊事,更让他气愤的是,顾九倾要许侧妃之位给一个仆从。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顾九倾若真娶了身份低贱的男侧妃,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

    那郑家和皇后这几年辛苦筹谋为他付出的心血算甚!

    “听说殿下与郑相近来因为新拟定的税法之策而吵得不可开交,似要有决裂之势。”裴厌辞道,“郑相可能不知,殿下手里握着的新税法,就是我找人拟的。”

    郑清来下意识朝他逼近了一步。

    “这里是行宫,可容不得郑相放肆。”裴厌辞毫不畏惧,挑衅一笑,“他日我成为太子侧妃,正妃男君,皇后帝君,郑相这般靠近我,是会被冠上不敬之罪的。”

    第68章 交易 你让顾九倾碰哪儿了

    “能不能当上这个侧妃,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之前郑清来只闻其人,从未与他正面接触,今日只攀谈了几句, 便已经摸清了他的性格, 慢慢舒缓了神色。

    裴厌辞样貌的确是一等一的俊逸倜傥,既有少年的阳光热烈也有成年的聪慧成熟, 可能对二十多年没有碰过感情的顾九倾而言, 这样貌的确有很大的吸引力, 甚至连新税法一事都愿意与他透露, 交给他做。

    之前他听闻那新税法是裴厌辞派人草拟而成的, 还以为是多有城府的角色, 没办法不去忌惮。

    可能在做事能力上的确比同龄人更厉害, 所以才能入顾九倾的眼。可这样的年纪, 也是爱自鸣得意、喜欢炫耀的时候, 思考得还简单。因为听闻太子与他有了些许矛盾,难道就觉得一定不待见他, 以为有顾九倾撑腰就可以踩他一脚?

    太子的后院, 有时候太子本人都做不了主。

    “裴总管,奉劝你一句, 不要高兴得太早。”郑清来笑呵呵道, “事情还未尘埃落定, 多的是变故。”

    “郑相教诲,裴某听进心里了,我会催太子快点娶我, 将这事快点尘埃落定。”裴厌辞展露出一个必胜的傲然笑靥,没有行礼便率先离开。

    这完全就是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无礼之举。

    年轻气盛。

    郑清来没将他放在眼里,扭头进了顾九倾的寝殿。

    他例行公事一般问了顾九倾的伤势, 临了快走时,试探性地说了句,“方才臣见殿下府上的下人衣衫不整地从寝殿里出去。”

    “方才与他说事,拉扯了几下,不碍事。”顾九倾靠在隐囊上,面色漠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本来臣倒是想着,若是殿下喜欢,不如将人纳进房里,朝中不少大臣家里都有男妾。”郑清来道,这在大宇是很正常的事情,“男子不会成孕,他日殿下迎娶了太子妃,不会遭人说闲话。他身子骨康健,经得起折腾,看着也是手段多的,能将殿下伺候得很好。”

    顾九倾听着也起了心思,说到底他还是不想娶裴厌辞为侧妃,每一个位子他都已经精心计划好了,都将会成为他最大的助力。裴厌辞的身份家世不仅不能帮他,反而还会给他招来麻烦,最好的办法,还是男妾。

    就如郑相所说,裴厌辞手段很多,会是一个很好的男妾。

    他心里已经隐隐出现了期待。

    “郑相所言极是,本宫回头找个好日子,将他纳进房。”顾九倾道。

    裴厌辞是他府里的人,卖身契都在他这里,要如何拿捏搓圆,许以何位,都是他说了算。

    此事一定,两人便没再将这事挂在心上。

    决定别人一辈子命运的事情,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解决的小事。

    ————

    上午看击鞠,下午探望顾九倾,回到他自己的屋子时,已经临近傍晚。

    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功,随意吃了点晚饭,美美地洗漱一番后,他擦着滴水的头发,从屏风后走出来,却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屋里。

    其实也不算很意外,跟着顾九倾来击鞠场,必定会见到这人的。

    棠溪追修长匀亭的手指抓着杯口,转动着瓷白的茶杯,茶烟轻飏,在一缕缕暖黄的烛光中氤氲出危险的波诡云谲。

    他的脸上仍戴着那张金鹭面具,背对着烛光,烛光在他身上残勾出一段暧昧的线条。

    裴厌辞脚步一顿,停止了擦头发的动作,没说话。

    久经生死的身体本能地比大脑更直觉地察觉到阴郁杀意。

    “你来做甚?”他调整了一下,神色自然地走到桌边,仿佛为了不显得自己胆怯似的,他故意走到他的身旁,几乎贴着他的手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这里的茶很特别。”棠溪追视线下撇,注意到了他的后腰。

    水滴顺着发梢下淌,洇湿了后腰,那块白色的里衣变得透明,服顺地贴着,隐约显出瓷白温润的肤色,勾勒出腰窝一段柔美的弧线。

    再下面,便是挺翘浑圆的臀。

    裴厌辞喝了口茶,让人意乱的心悸感稍稍平息,后腰却贴上一抹刺骨冰冷。

    他像惊了的兔子扭转身子,反应敏捷地甩开贴上来的手,目光威厉森寒,一句“放肆”差点脱口而出。

    面前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这段时日因着勤快练功,吃好睡好,裴厌辞长高了不少,却也只到他的鼻尖。他不喜欢这种依靠身形造成的十足威迫感,稍稍往后退了半步,退离他的气势范围。

    棠溪追从容迫近一步。

    “你这里的茶,本座在其他地方从未喝过。”

    裴厌辞皱眉,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种新奇的喝茶法子,只见你在私底下做过。”棠溪追眼里漫起阴邪的靡红。

    他的声音像是雨敲枯骨,满目漆灰,铮铮森森,“也许,你还给你心爱的主子喝过。”

    “你现在不也喝了。”裴厌辞面色沉着,皱眉慢慢后退。

    “那可不一样。”棠溪追血红的唇勾起,似在发笑,眼里反而腾起漫天杀意。

    “你让顾九倾碰哪儿了?”

    “与你无关。”裴厌辞眼看身后就是贴墙的角柜,站定,抬眸,“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不涉及感情啊……”

    他的腰猛地被搂住。

    带着陌生的滚烫热气喷洒在他的耳际脸颊,裴厌辞眼里漫起一丝湿红水汽,渐渐晕染开。

    嫣红滴血的唇划过他的脸颊,鼻尖,轻点他的眼皮。

    “所以,你主动勾引了他。”

    裴厌辞难耐地闭了闭眼,眼皮滚烫的湿热几乎要将他的眼睛烫伤,冰冷梆硬的面具贴着脸颊,让他更感冰火两重天。

    他声线颤抖,却饱含尖锐的冰刺,“你越界了,这不是盟友该过问的事嗯……”

    他发出一声嘤咛,耳垂被含进湿软的口腔,韧性十足的舌尖轻轻戳着,舔//弄。

    裴厌辞往后仰去,想要躲避,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只手,他肩膀抵着角柜边缘,花纹硌得有些疼。

    “他有这样对你吗?”见他有些分神,粗粝的舌划过耳后,再次含着耳垂,牙齿轻轻啃啮。

    一只手猛地反手扣住身后的角柜边缘,手背隐隐透着青筋。

    “你放开……”他偏过头,咬唇,羞恼道,“你别太放肆了!”

    “容许你的主子放肆,不容本座放肆,嗯?”

    “我最后说一遍,放手!”裴厌辞抬脚往他腿间踹去,做了动作后,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阉人那里没东西,自然没知觉,他踹那里完全没用。

    抬起的膝盖反而被阴冷的手掌包裹,不轻不重地揉捏,渐渐地,开始不满足于此。

    裴厌辞一只脚有点站不稳,按住他的手,咽了咽口水,乜眼凌厉,“你以甚身份敢这样质疑我。”

    “你与他也谈合作?”面具下的黑紫色眸子诡幽阴森,像一只急欲撕裂人皮挣脱而出的恶鬼,“他许诺你了甚?”

    “没,是他……”裴厌辞软了语气,思及“侧妃”一事可能会激怒他,到底没说出来。

    不过,都知道下午他们俩在殿中有何肢体接触,棠溪追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呢。

    “你想要脱离奴籍,为此不惜成为太子男妾,屈居人下。”棠溪追轻笑了一声,鬼气森然,“不如本座也与你谈个合作,如何?”

    “甚合作?”

    见裴厌辞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棠溪追浑身的杀意简直有如实质,磨牙道:“很好。”

    这人为了往上爬真是不顾一切。

    成全他好了。

    “供本座肆意亵玩,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他想岔了。

    小心试探裴厌辞能接受的底线,看他能不能容忍那样残暴扭曲的自己,最后却换来他一句“能不能正常点”。

    他不正常,那也是他。

    真实的他。

    权倾天下的异姓王,迫害百官的扼鹭监督主,完全不需要考虑一个贱奴的想法。

    只不过是想弄脏这具身体罢了,何必如此在乎他的想法,在乎他怎么看待自己。

    阴沟里的老鼠,只要做着让所有人胆寒厌恶的事情就好了。

    他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他抬起裴厌辞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本座可以让你假死逃脱,重新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你想活得尊贵,想成为哪个世家子弟任你挑选。”

    这是裴厌辞在光线如此明亮的环境中眼睛离他脸庞最近的一次。

    即使从下往上看,即使被面具遮挡了一半,棠溪追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仍然无懈可击,完美得无可挑剔。

    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只有真的见过棠溪追,才知道造物主对有些人是真心偏爱的。

    裴厌辞心神荡漾了下,待意志力努力稳住了思绪,嘴里的话才重新回归,“如果我拒绝呢?”

    “这条件可比顾九倾给你的还要好。”棠溪追见他还在权衡利弊,不敢相信地蹙眉。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面具。

    只有这么近的距离,他才能看到,原来棠溪追那双有如鬼魅幽魂般阴暗的眸子也会闪过恐惧,紧张,还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好。”裴厌辞古井无波心塌陷了小小的一角,变成了嘴里软软的一声低应。

    “嗯?”棠溪追反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答应得太快了。

    随着面具的掀开,那些恐惧,茫然,惊讶,那些掩盖着的斑驳破碎的阴影,随着烛光浸入脸庞眼角,如雪融般消散不见。

    棠溪追带着独有的阴阳怪气,眼皮微微掀起,高高在上道:“你又在耍甚花招?小计俩用了一次,第二次本座就不信了,你还想用第三次不成?”

    话音未落,裴厌辞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第69章 乱帐 有种即将要失控的感觉

    黄金面具应声落地。

    棠溪追睁大了眼睛。

    手下的月退慢慢向上滑噌, 却怎么也勾不住。

    棠溪追用力一抬,修长的月退成功盘住。他欺身逼近,将人死死抵在角柜上。

    另一条月退也顺势主动缠了上去。

    棠溪追手臂紧紧环着他的月要, 被裴厌辞毫无章法的添弄得完全没了脾气, 反客为主,勾着人张开了嘴。

    “都两回了, 还没学会?”他轻笑, 声音像从腐溃中冒出迎风而生的嫩芽, 挠人心尖的紧, 与方才的阴煞逼人迥然二别。

    裴厌辞被迫仰起脑袋, 后脑勺在要磕到柜顶时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牢牢握着。他有些难受地扭动身子, 全身被禁锢的感觉让他不满。

    有种即将要失控的感觉。

    他喜欢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中, 任何人、任何事, 都逃不过他的计划。

    可眼下, 有一个人比他还要霸道,不由分说地缠着他, 自己像被菟丝花紧绕的大树, 被不断地汲取养分,直至力竭。

    他难耐地想要挣脱, 重新拿回掌控权。

    好似惩罚一般, 上颚被舌头带着颗粒的粗糙表面重重地碾磨而过。

    他呜咽一声, 全身烫车欠得厉害,双手揪着他的后领,生怕自己摔到地上。

    月退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后背触及一片坚硬, 原来不知何时棠溪追已经抱着他到了床上。

    他的床是普通仆从睡的那种,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原本的软垫收了, 只剩下冰凉梆硬的竹簟,睡觉时硌骨头的很。

    裴厌辞的后背冷不丁触及竹簟时,被那冰寒凉意激得腰腹缩紧,下意识往上一顶,触及某人紧实的月要。

    月要窝的手趁机加重了力道,两人贴得更加严丝合缝。

    脑袋一晃,再回神时,棠溪追已经躺在了他的身/下。

    美人如玉,大而狭长的眸子此刻变成了浓稠的深紫,幽幽地盯着他。

    裴厌辞总觉得有时候这双眸子像是一只在黑夜中踽踽独行的野兽才该有的,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只要被那双诡异的瞳仁盯上,就会浑身血液冻结,四肢发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撕成碎片。

    而到了此时此刻,那双眼睛危险中带着飘渺的迷离,裴厌辞被盯得浑身热血沸腾。

    身侧的两条月退忍不住绞紧。

    棠溪追感觉到月要间传来的力量,眼底漫起一丝笑意。

    金冠落地,发带也随之飘落在鞋边。

    再次天旋地转,裴厌辞的后背贴上了已经被体温暖热了的竹簟。

    鬓边,眼角,鼻尖,耳后,脖颈,锁骨……随着乌发打湿的雪白里衣慢慢从肩头剥离,垂挂在月寸弯,裴厌辞眼底的慌乱越发明显。

    诱惑。

    他绝对是被这人的美色给诱惑了,才脑袋一时发昏,答应了这么离谱的交易条件。

    “我……”一向杀伐果决的人开始犹豫了。

    “想反悔?”棠溪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话带着几分危险的杀意。

    裴厌辞剩下的话被迫吞在了肚子里,转而变成了一阵阵吟咽。

    要彻底失控了。

    他红了脸,手想抓住甚,却只能徒劳地揪住棠溪追宽大的衣袖。

    “别怕……”棠溪追嘴上安慰,四处浅啄,手悄无声息地从月要上缓慢下移。

    “啊!”

    他猛地绷紧了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

    好冷。

    仿佛冰锥。

    饱满浑圆的臀不住地打着缠,在烛光下仿佛浇了一层凝固的金蜡。

    慢慢地,万年未化的金蜡在手上变软,冰冷的手指也被暖热,变得湿滑。在不断的捣弄中,金蜡如麦芽糖般变成了雪白,融化成黏腻的糖浆,盈盈水润地糊做一团。

    棠溪追抬起身子,就着昏暗的烛灯,细细欣赏着手里的雪白,好似珍宝一般。

    笔直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分开又合上,再分开,中间拉出细细的银丝,藕断丝连。

    裴厌辞胸膛起伏,眼角一片泥泞湿红,见他将污浊的手指塞进嘴里吃了,身下再次一紧。

    “才两根手指,陛下交代得有点快啊。”瑰紫色的眸子漫起一丝靡艳的邪性。

    裴厌辞酥软的身子顿时血液逆流,手脚发冷。

    “你胡乱叫甚……”

    还未说完,棠溪追身子再次压下来,上扬的语调如鸿毛般,轻轻刷过他此刻脑海中被烈火灼烧而敏/感的弦,“看来陛下也觉得奴婢伺候得很好。”

    “你到底在说甚……”裴厌辞脑袋发懵。

    看这人笃定和了然的神情,他脑海里陡然生起一个念头。

    棠溪追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前世的身份!

    他想起上次酒醉,棠溪追说他吐露了不少话。

    “那次我不过胡言乱语……”

    “那次醉酒,陛下甚也未说哦。”他笑得像只修成精的千年狐狸,“不过酒醒后,陛下自己老老实实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那一次,棠溪追套出了他的身份。

    今天,他终于吃到了自己想要的人。

    他的小皇帝,真是傲娇又难伺候。

    还好,最终,他的目的达到了。

    猎皇。

    “奴婢伺候得这么好,陛下是不是该赏点甚。”

    裴厌辞被这声称呼叫得猝不及防,乱了分寸,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想要爬出床外。

    手刚触及床幔,便再也难逃半分。

    “你放肆!”

    “方才得奴婢伺候时,陛下的两张嘴可都不是这么说的。”

    棠溪追的吻落在他后颈处的“奴”字上,顺着脊骨渐次往下。

    “看来是奴婢伺候得还不够好啊。”

    “放开孤……啊……”

    帘幔上的手瞬间绞紧布纱,手臂筋肉绷紧,他整个人像滚烫的红铁,细看之下,全身在极其微弱地打着颤。

    舌头,进去了……

    裴厌辞头皮发麻,无助地哽咽啜泣着。脑海中仿佛有根弦断了,他感觉自己再也承受不了更多,徒劳地扭动四肢,换来对方在他臀上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呜……”不痛,但侮辱至极。

    “乖一点。”

    “不……”这人以下犯上。

    “陛下不喜欢奴婢这样伺候,那换个方式如何?”

    裴厌辞无措地摇头,乌发散落在竹簟上,因刺激而凝出的泪珠还未没入发中,就被舌头卷走。

    月牙羞得躲进了乌云里。

    室内更昏暗了。

    只余深深浅浅的喘、息。

    第70章 红衣 正宫之姿,自然当穿正宫之色……

    天明时分, 裴厌辞同往常一样的时辰醒来。

    窗外下着空濛淅沥的小雨,丝丝凉意从半开的窗外吹拂进来,将一室旖旎气息吹了个殆尽, 只余清新的水汽, 以及不属于自己的体香。

    裴厌辞有点冷,拢了拢被子, 一只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在他之前为他拉上了被子, 压实被角。

    他这才注意到, 不单单是风吹得冷, 自己的后背还贴着一个大冰块。

    昨晚的荒唐顿时悉数涌入脑海。

    灵活而有力的舌头从头到脚, 从里到外, 将他的滋味尝了个遍。

    末了那张嘴还要一遍遍叫着“陛下”, 故意问他“奴婢伺候得如何”。

    裴厌辞未经人事, 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交代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棠溪追担心他坏了, 手贴心地在前面捏着堵住。

    还真是谢谢他了。

    裴厌辞一想起来就牙根发痒, 眼角恨得洇出一团水润湿红。

    棠溪追早就醒了,一只手支着脑袋, 仔仔细细地欣赏着他, 见他眼睛湿漉漉地瞪着自己, 眸光渐渐幽深,笑得漫不经心,“小裴儿又想要了?”

    他倒是可以随时奉陪。

    “多了身子会亏损, 小裴儿忍忍。”棠溪追蹭了蹭他的脸,撒着娇道,末了舒心地偷个吻。

    “……”这时候“小裴儿”, 昨晚谁“陛下陛下”叫得起劲的。

    裴厌辞被叫得简直无地自容,羞恼难当。

    倘若他还是前世的身份,他决计不会自甘下贱,去与一个宦官搅和在一起。但这辈子的官奴身份,让他放下了许多束缚,更随心了许多。

    棠溪追生得貌美,又仿佛故意似的,在他面前总时不时流露出别样的情态,勾得人心痒难耐,接触这么多次,说完全不对他意动是假的。

    一时贪了美色,没防着这阉人早就识破了他的身份,藏着掖着不说,非得待到了床上才叫他难堪。

    这般想着,他恼得往棠溪追身上狠狠踹了一脚。

    如此大幅度动作之下,他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上除了一点酥软之外,没一点痛的地方。昨晚他玩得尽兴,一时忘了会伤着身子,没想到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棠溪追把人吃到嘴,好说话的很,任由他踢踹,隔着被子虚搂住人,笑道:“现在踹也踹了,能不能不恼了?”

    “我不是皇帝,你以后别唤我‘陛下’,被旁人听去,还以为你肖想当今陛下。”裴厌辞道。

    借尸还魂一事毫无根据,他是不怕这人会将此为把柄要挟自己。

    就是这称呼在那样的场合叫出来,让他觉得羞耻。

    “小裴儿还不晓得我么,只要尝到了好滋味,就会严实的很,”棠溪追捏捏他被子外冒红的耳尖,“就像小裴儿的小嘴,每次绞得我都抽不动。”

    “你还说!”他羞得眼皮和双睑都带上了海棠般醉人的霞色。

    “不说了不说了,”棠溪追抱紧了人,脸埋在他的颈窝细细嗅着他的体香,轻叹道,“小裴儿,他日若帮你成为世家子弟,可别忘了我立下的汗马功劳啊。”

    裴厌辞目光微顿,接着笑了,“怎么,这不是一次性的交易?”

    “若是只有这一次,小裴儿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如蛇信般嫣红的舌尖细细舔舐着他后颈处的“奴”字,那里的皮肤被烙过,表面起了崎岖,泛着淡淡的粉意。

    动情时,那里更是红得动人。

    “汗都是我流下的,你昨晚何曾出过汗。”裴厌辞嗤笑。

    这人昨晚连气息都未曾乱过。

    “小裴儿若想身子清白干净,可少不得我这张嘴去舔干净。”棠溪追低声轻笑,意有所指道。亲了亲他的耳垂,明知道他那里动不得,就喜欢看他呼吸又急促起来的样子。

    “忍一忍,再来可就伤身子了。”

    “你离我远点。”裴厌辞把人推开,努力平复体内躁动的气息,掀开被子,给自己穿衣衫,一边懊恼,“都怪你。”

    这人撩人的功夫实在了得。

    棠溪追躺在床上,见他呼吸急促,晓得兴致又被挑了起来,望着他白皙滑腻一片的后背上,蝴蝶骨随着他的动作而翩起,眼眸又深了深。

    这人哪里晓得,他入宫时已十三,身体已经发育得知情识事。在他入宫后的这十几年里,时常被这种感觉折磨着,偏偏发泄不得半分,只能生生忍耐,等体内汹涌的红潮自己褪去。

    所以,他也想让别人尝尝这个中滋味,想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身心俱残,折磨他们神智,摧毁他们的智,享受着他们的失控,癫狂,崩溃绝望,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直到有一个人,不怕他的脏,他的阴暗卑贱,残暴嗜虐,无所畏惧地靠近,一点点捡起他的碎骨,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样儿,告诉他,“你与顾九倾并无二别”。

    在裴厌辞的眼里,他是可以和王朝最尊贵之一的太子比肩的存在。

    他从未在裴厌辞身上看到对他任何的鄙夷轻蔑、胆寒畏惧,抑或是谄媚讨好,甚至偶尔还和他调笑。

    只有和裴厌辞在一起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一个与所有人平等的正常人。

    “怪我。”手指轻轻点了点后背,待他好奇地扭回头,棠溪追掩去了眼底的仓皇恐惧,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倘有一天,我控制不住,伤害了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那非他所愿。

    裴厌辞面上浑不在意,嗤笑道:“你先伤害得了我再说吧。若是哪天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他手指拿着里衣两根绑带,掌心被缰绳磨出的伤口已经结痂,显得两只手都有点僵硬笨拙,交缠了好久也没给绑上,反而被弄成了死结,一时更加烦躁起来。

    他的心,有点乱。

    腰后伸出来两只手,环着紧窄的腰身,手指不紧不慢地解开死结,熟稔地帮他绑好。

    那环着的手却没有离开。

    后背贴着的冰凉胸膛也没离开。

    后颈处喷洒的鼻息滚烫炽热,连带着裴厌辞的呼吸跟着紧促起来。

    屋里气氛一时变得沉默而焦灼。

    既然尝到了这美人的伺候,按说,他心头那点子无端生起的念想该放下了。

    他又不是甚深情种,更不会纯情地觉得想要谁负责,身子给了谁就得跟谁过一辈子。

    可事情好像变得更加失控起来。

    “我……”

    “嗯。”

    他一开口,棠溪追就晓得他想说甚,烫着一般收回了手。

    裴厌辞眨眨眼,鸦黑的睫毛扑棱了几下,若无其事地起身穿亵裤,还有外衫。

    “你该走了。”他侧着身没看他,脑袋微垂,雪白的脖颈弯出柔美的弧度。

    棠溪追慵懒地伸了个腰,他身上衣裳完好,食指将脱在地上的外衫勾在身后,捡起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面具戴好。

    裴厌辞听到“吱呀”一声开门,待他回头望去,已经没了那人踪影。

    ————

    裴厌辞磨蹭了好半晌,这才去了主殿,顾九倾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说是要去看击鞠,谁都劝不住。

    不得不说,这位太子有时候真的挺拼的。

    他受了重伤,没办法上场,对于其他参赛队伍来说是一件好事,这样的话,他们至少还能放开了打,不必再顾忌身份。

    “殿下,东宫第一日出师不利,会不会触了陛下的霉头?”裴厌辞忧心道。

    “你和本宫想到一块儿去了。”顾九倾叹道,“这也是本宫要去观赛的原因。父皇极为喜爱击鞠赛,一直笃定端午击鞠与来年的王朝气运有关,本宫必须表现出并无大碍来,才能宽慰父皇的心。”

    “殿下的空缺,由谁补上?”

    “姜逸。”顾九倾道,“他是我们这支队伍的后补。本来还觉着他年轻,出身贫寒,没接触过击鞠,现在只能听天由命,没别的办法了。”

    “小的本来还想毛遂自荐,既然姜小将军已经上了,你小的就不去丢人现眼了。”

    “你会击鞠?身上的伤好了?”

    裴厌辞点头,本来有他护着,他伤就不重。昨夜除了身上留下几道暧昧的吻痕,也没多的了,反倒因为长久以来的憋积终于抒发出来,浑身上下只觉神清气爽。

    他解顾九倾,在其他人都在苦劝之下,他扶着顾九倾上了小轿,一路随他去了讲武榭。

    讲武榭里出现了昨日没在的人。

    云鬟鸦髻间斜插着一大朵艳丽的金丝牡丹,旁边缀着两只海棠东珠钗,额前正中坠着一枚红宝石,峨眉丹唇胭脂色,星眼更胜珠翠彩。

    顾越芊凤眸见到来人,停下与一旁少年的聊天,拢了拢单肩垂着的披帛,风姿绰约站起身。

    “真是好久不见了,四弟,可让皇姐想念的紧。”她身段袅娜地走近,乜眼上下打量了下一旁扶着他的裴厌辞,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这位看着倒是有几分面熟。”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

    还未来得及多想,只听耳畔边闪过一阵呼啸而过的风,他下意识闭了闭眼,脸上却没感觉到疼痛。

    顾九倾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满目森寒,“二皇姐,他是本宫的人……”

    “啪!”

    话音未落,顾越芊左手就是一个巴掌甩在顾九倾的脸上。

    趁他愣神之际,她不紧不慢地挣脱开被制住的右手,勾勒姣好的眼形轻抬,轻蔑地看了眼裴厌辞,“之前那巴掌,便这般算了。剩下的,来日再找你还。”

    顾九倾头一回被打巴掌,更别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眼眸冷锐得有如寒冰利刃。

    “既然他是你的人,你代他受过也是应当,是吧,四弟。”顾越芊笑得像凌于高墙之上的虞美人,两颊盛着酒窝,甜美而妩媚,“你不会跟皇姐介意这点小事吧。”

    讲武榭内针落可闻。

    当着一群肱骨大臣和妃嫔女眷,顾九倾一时也没料到这场景,没有说话。

    他不能跟女流之辈计较,但那是一朝太子的脸面。

    裴厌辞举步上前,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声唱喝,帝后到了。

    在场众人纷纷退让到一旁。

    外边的小雨已经渐渐停了,立刻就有人恭维说,这是皇帝的功劳,刚出现就没雨了。

    又是一群人跟着附和。

    裴厌辞百无聊赖,眼角余光冷不丁瞥见一抹艳红。

    棠溪追头戴金凤冠,今日倒是没戴着面具了,右眼用朱红颜料画着凤舞九天,鼻梁边缘绘着精致的凤头,巨大的凤尾、翅膀和云彩铺满了右眼周围,眼皮和凤羽用金箔粉点缀,十分炫彩夺目。

    他身穿一袭正红绸缎广袖袍服,衣领和袖口露出里面的金边内衬,坐在皇帝御座下,比另一旁的皇后还像皇后。

    裴厌辞被那震撼的红晃了下神,仿佛回到初见他的时候,棠溪追一身金红,有如天上雌雄同体的神佛仙人,身披万千霞光,赤足降临到他的身旁。

    只要他穿过这身红,世间再难有第二个人的红衣能入得了裴厌辞的眼眸。

    再见第二眼:这穿的甚玩意儿???

    也就皇后娘娘不与他计较了,风头盖过了在场所有大臣和女眷。

    似乎是察觉到了裴厌辞眼里的古怪神色,棠溪追凝气成音,与他密语。

    “正宫之姿,自然当穿正宫之色。”

    “……”要不要这么直气壮。

    孤还未开口承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