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滋滋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问道天外天 > 40-50
    第041章 跑商 一

    厅里的人都看着这边, 段星河道:“钱老先生的万通商会发展的这么好,晚辈想加入进来,行走各国之间跑个商,挣点盘缠。不知道老先生能同意么?”

    要加入万通商会, 按规矩得累计有一万两以上的缴税记录, 还要有一定的资产证明才能加入。段星河才来这个世界半年, 什么也没有,知道有点难办。钱百富咧嘴笑了, 大方道:“这不是难事, 几位愿意加入是瞧得起万通商会, 我亲自做你们的推荐人就是了。”

    众人顿时振奋起来,加入了万通商会, 跟同道进货有折扣,缴税也有优惠。商人的嗅觉比任何人都敏锐, 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国家之间的风云变幻,都跟商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加入之后连消息都比别人更加灵通, 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段星河十分高兴, 站起来道:“多谢钱老爷, 我敬你一杯!”

    钱百富把酒一饮而尽,笑道:“好好,大家别客气, 今天开怀畅饮,好好吃一顿。”

    他身上的妖物已经被驱除了, 整个人也变得爽朗豁达,而且很通情达。钱正宇身上的压力也消失了, 整个人松弛下来,对段星河有点愧疚。他举杯道:“段兄,之前多有得罪,请你别放在心上。”

    他既然道歉了,段星河便也不计较了,道:“钱少主关心父亲,难免着急上火,无妨。”

    墨墨从桌子底下伸出鼻子来,灵活地嗅了嗅,似乎是想问问他们聊完了没有,什么时候开动。钱百富心细如发,见了哈哈一笑道:“弄两个饭碗来,给这两个小朋友也满上。”

    侍女拿了两个饭盆放在墙角,盛了些水煮的大骨头、烧鸡腿和剁碎的蔬菜放在碗里。墨墨和小对眼还挺规矩,大人不点头,它俩就坐着眼巴巴地看着,馋的流口水也没动。

    步云邪道:“钱老爷赏你们的,吃吧。”

    两个崽子立刻冲过去,埋头开吃。其他人也动了筷子,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钱老爷病好了,吃东西又恢复了文雅的模样,与之前判若两人。

    角落里的那两只灵兽似猪非猪,似猫非猫,吃起东西来连耳朵都在使劲儿。钱远志手里端着饭碗,眼睛却盯着它们看,道:“你们修仙的人真有意思,不光能上天入地,养的小动物也稀罕得很。”

    伏顺啃着鸡腿道:“整天在外头东奔西走的,总能碰上些稀奇玩意儿。你想要么,我们再遇上了托人给你送一个来。”

    钱正宇听见了,轻咳了一声,道:“玩物丧志。”

    钱远志只好道:“算了吧,我得好好念书,我哥指望我考功名呢。”

    一众人吃了饭,段星河等人回去歇了一宿。次日一早,他去了那个小院子,跟步云邪、李玉真一起去看望那些被关着的人。步云邪将手握在一人的脉门上,一股金色的灵力环绕着那人的身体,流水一般洗去了他体内污浊的气息。一个、又一个,那些人渐渐清醒过来,也没有那么想吃东西了。

    那些人里病得重一些的还要休养一阵子。受伤轻的人已经恢复了神志,拉着段星河的手道:“谢谢你们,敢问少侠高姓大名,我回去给你们立长生牌坊!”

    段星河笑了一下,道:“不用了,是钱老爷让我把你们放出来的。他咬伤了你们,也很抱歉。”

    那人知道钱家势大,走漏了消息对自己没好处,道:“我们都是孤儿,若是没有钱老爷捐助,我们也早就没命了。我不怪他,也不会说出去的。”

    其他人也都是这个意思,段星河点了点头,有些事不必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有数。

    他们被关了这么久,身体都很虚弱。钱正宇让郎中给他们诊治身体,又给了他们一笔封口费,事情就这么平息了。

    钱老爷亲自做了段星河等人的推荐人,邀请他们加入了万通商会,把腰牌给了他们。乌木的牌子正面写着万通商会四个字,刻了个金元宝和几枚铜钱的徽记,里头涂着金粉。背后刻着他们的名字,每个人都有一块。伏顺激动的不行,小声道:“要发达了、要发达了!”

    赵大海翻来覆去地看着牌子,也喜欢的不得了,仿佛自己从此就能发家致富了。

    众人纷纷道:“多谢钱老爷。”

    钱百富笑道:“别客气,应该的。以后拿着这牌子可以打折住商会的客栈,招牌上有咱们万通标记的就是了。从同会的商人那里进货也有折扣,各国缴税的优惠不一样。给你们的报酬我都送到凌烟阁去了,这里还有二百两银子,感谢你们去救我小儿子。”

    段星河接过了银票,感觉这段时间受的一点小气也不算什么了。他跟其他人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这里了。钱老爷和钱正宇过来送别,道:“一路顺风。”

    段星河道:“多谢招待,我们走啦。”

    这时候就听见有人喊道:“等等,等等我——”

    小少爷带着伴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钱正宇皱眉道:“你怎么又逃课?”

    钱远志直气壮道:“他们救了我,我得亲自来送送他们。”

    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上前跟段星河拥抱了一下,道:“路上小心,有空寄信回来。”

    他不能出远门,特别羡慕这些人能出去游历。他凑在段星河耳边低声道:“看到有什么好玩的灵兽,给我捎一只回来。”

    路上到处都是奇珍异兽,随便抓一只温顺好养活的不难。段星河道:“行,托人给你送到驿馆。”

    钱远志十分高兴,道:“多谢,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一行人告别了钱家人,纷纷上马回了驿馆。他们出去了十来天,一直都绷着精神,此时终于放松下来。这个任务做得实在不容易,为了挣点生活费,他们几乎把命豁上了。他们就像刚离开家的野兽,不得不体会生存的艰辛。

    不光活难干,人也不好对付,行走在外是得有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段星河不太喜欢这样,他本身是有些固执的,只想追求一个自在。但想想师父为了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该低头的时候也得低头,自己为了兄弟们,也只能适当妥协。

    外头晴空万里,他坐在窗前擦剑,慢慢寻思着,刚开始拿剑的手,总有一天会磨出茧子;等心里也磨出茧子之后,应该就不会为外物动容了吧。

    休息够了,段星河和李玉真去凌烟阁见了分堂主刘靖,道:“任务完成了。”

    刘靖把银票递了过来,道:“你们能赶走那大妖,还没伤到钱老爷,实在厉害。”

    报酬加保密费,一共一千一百两。段星河收了起来,感觉身心舒畅,谦虚道:“运气好而已。”

    刘靖看见了他们腰上万通商会的腰牌,羡慕道:“收获还不少啊,万通商会一般人很难进的。”

    李玉真折扇一展,轻轻摇了摇道:“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当然得多拿点好处。”

    刘靖哈哈一笑,靠在桌边道:“加入商会了,手里还有本钱,打算大干一场么?”

    段星河正想找个人问问,道:“我们没经验,想做点小生意试试水,接下来正好要去夷州,不知道那边什么好卖?”

    刘靖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个消息,前阵子下暴雨,夷州过境的大凌河决堤了,淹了一大批田地。现在那儿粮食价贵,你们可以试一试。”

    段星河生出了些兴趣,道:“怎么回事,官府不救灾么?”

    刘靖道:“那边地方不大,一共六个郡,归夷州王管,大部分居民都是祈族的人。夷州王忙着自己修仙,不怎么管事,那地方民风彪悍,管也不听。救灾肯定是救的,但官府现在也买不到粮食,当地的商人又哄抬物价。那边经商的背后都是夷州王的宗亲,就指着这时候趁火打劫呢,价格压也压不下去。”

    李玉真手中折扇一合,道:“这么说,我们去了反倒是救人的了?”

    “那可不,”刘靖道,“你们要是想多赚点,就自己卖。要是想行善积德,就低价卖给官府。夷州跟大幽一直不对付,燕丘不产粮食,他们只能从巴蜀运粮。那边道路狭窄,一进一出个把月耽误进去,当地的粮食价格又要涨一波。你们若是能填了这个空子,起码两个月内稳赚。”

    段星河有些心动,但从来没做过生意,头一步不好迈。刘靖提醒道:“话说回来,做生意有风险,你们可千万小心,别把好不容易赚来的辛苦钱都搭上了。”

    他说的不错,段星河道:“我再想想吧。”

    刘靖微微一笑道:“我看你们是能做大事的人,也别太束手缚脚了。”

    李玉真道:“好,多谢。”

    凌烟阁的耳目灵通,刘靖给的这个消息十分有用。段星河回去想了半日,觉得可以试一试。

    当天晚上,他切了几盘西瓜,把人都叫到了自己屋里来,道:“兄弟们,开个会。”

    外头传来蝉鸣的声音,把夏天的夜晚衬得颇为安闲。屋里点着灯,步云邪穿着白色的单衣,靠在罗汉床一角,热的有点慵懒。宋胡缨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搂着膝盖上的小对眼。李玉真站在她身边,轻轻摇着扇子。小对眼被风扇到了,身上的灰毛一动一动的,舒服地眯起了眼。赵大海穿着对襟白坎肩,露着两个肌肉饱满的膀子,抱着墨墨坐在旁边。伏顺搓了搓手,兴奋道:“要发钱了吗?”

    段星河坐在罗汉床的另一边,把白天收到的银票拿了出来,道:“一共一千一百两,加上救钱小少爷追加的二百两,一共一千三百两。咱们加入了万通商会,不妨试着做点生意。我听说夷州遭了大水,粮食紧缺。正好咱们要去那边,要不就带点粮食过去,拿一千两做本钱,赚了钱大家再分,你们说怎么样?”

    众人没回答,段星河环顾了一圈道:“表决一下吧,不同意的举手。”

    伏顺有点担心,好不容易赚来的钱,怕连个响都没听见就赔了。他试试探探地举起了手,发现其他人都没动,又把手缩了回去。

    赵大海没什么主意,但对段星河十分信任,道:“大师兄,我没什么见识,就会赶车,我都听你的。”

    李玉真和宋胡缨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弟,不缺钱花。宋胡缨打了个呵欠道:“无所谓,怎么样都行。”

    李玉真豁达道:“我也没问题,万一赔了就从头再来嘛。”

    步云邪放下了茶杯,微微一笑道:“我觉得可以,试试吧。”

    段星河道:“一票否决,五票同意,那就通过了。顺子,你要是不乐意,我就先把你那份给你。”

    他说着拿出二百两银票递了过来,伏顺犹豫了一下,没接。

    伏顺不想太不合群了,而且以他自己的本事,根本就赚不到这些钱。他道:“哥,我不是否决,我就是弃权了。”

    赵大海一把搂住了他肩膀,道:“兄弟,目光放长远一点。搏一搏,黄土变黄金嘛。”

    李玉真道:“就是,咱们都是有大富贵的人。挣了钱给小对眼也买个金牌子,省得它老眼馋瓜皮。”

    大家这么乐观,伏顺也被那种气氛感染了,咧嘴一笑道:“好,我就指望你们带飞了。”

    隔天段星河去万通商会的粮店问了价格,一千两白银能买三千三百多石大米,商会内部能给到五千石的优惠。段星河先买了一千石粮食,打算去试一试。他让人运到了驿馆,一股粮食味儿扑面而来。大家看着堆积成山的麻袋,感觉这一路要费不少力气了。

    伏顺道:“这怎么弄,雇人赶车跟着咱们么?”

    段星河已经想好了,道:“不用,哪那么麻烦。”

    他让人在车上盖上雨布,拿绳子捆起来。忙活完了之后,粮食都被固定在车上。他低头对墨墨道:“好儿子,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看看你能吃多少。”

    墨墨听懂了它爹的话,张开了深渊巨口,把一辆粮车吞到了肚子里。众人都震惊了,道:“这么厉害?”

    小对眼更是惊讶,没想到它的嘴张开来有这么大。它就站在墨墨旁边,瞬间感觉一个黑洞在自己面前张开,深不可测。它吓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跳起来躲进了李玉真的怀里。

    李玉真摸着它的背,道:“知道它的厉害了吧,人家平常都让着你呢。”

    一会儿功夫,墨墨已经吞下了一半粮食。步云邪有点担心,道:“还行吗,别勉强啊。”

    墨墨停下来歇了片刻,又张嘴吞下了一辆大车。段星河也不放心,道:“走两步,还能动么?”

    墨墨走了几步,又飞了起来,它的身体跟之前没什么变化。粮车吞进去之后就存在了另外一个空间里,根本不坠它肚子。但大家还是有种泰山压顶般的感觉,道:“好好好,你继续。”

    墨墨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把剩下的大车全部吞了进去。它打了个嗝,慢吞吞地朝众人走了过来。大家忍不住往后退去,光是看着它都觉得沉。步云邪伸出了手,道:“过来。”

    墨墨拍着翅膀飞到了他怀里,步云邪掂了掂它,感觉跟之前没什么区别,松了口气。二十辆大车粮食就这么被它轻而易举地装起来了。这样一来既轻快方便,还隐蔽安全,简直是个天生的跑商神兽。

    步云邪摸了摸它脑袋,觉得自己真是养了个宝贝,道:“好孩子,真能干!”

    他露出了笑容,十分俊美。墨墨的眼睛亮晶晶的,能帮到它爹特别自豪。

    小对眼嗷地叫了一声,似乎有点嫉妒。李玉真笑了,道:“没事,你能抓耗子就很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嘛。”

    众人休息了一日,次日便离开了驿馆,正式踏上了去夷州的道路。他们听不少人说过,夷州的修道者不少都修邪法,遍地是妖魔,当地民风彪悍,谁都不好惹。大家心里都有了些准备,赵大海赶着车进了夷州,到了地方却发现实际的情形跟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此处的百姓多是祈族人,男子有文身儋耳的习俗。不少人的耳朵上都戴着好几个沉重的耳环,脸上也有或多或少的刺青,实在说不上好看,但看得多了就习惯了。

    大凌河从夷州的中部横穿而过,多年的泥沙堆积形成了悬河。前阵子这边下了半个月的暴雨,大凌河不出意外的又决堤了。这次势头格外凶猛,洪水淹没了不少农田,今年的收成都没指望了,仓库里的粮食也泡坏了。

    大水刚刚退去,路边的房子被淹的破破烂烂的,百姓们忙着修房子,又有些生了病的人不住咳嗽,更多人饿得面黄肌瘦的,佝偻着腰来来去去,试图挖一点野菜充饥。

    段星河骑着马从路上经过,见到了这情形有些动容,下意识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经历过的饥荒。做生意是需要一些冷血的天赋,他心里告诉自己,他的本钱也是拿命挣的,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不忍。

    伏顺扒着大车看外头,见了路边的淤泥和乱七八糟的农田,低声道:“怎么淹成这样?”

    李玉真道:“天灾,没办法。”

    这里住的都是些贫困的人,一发大水,他们受的苦最多。有被水冲走找不到尸首的,有饿死的,也有感染瘟疫病死的。远处有人哀声哭了起来,孝子哗地一声摔碎了瓦罐,一群人抬了一口薄皮棺材出来,向远处的乱葬岗走去了。黄纸撒的漫天飞扬,段星河远远地望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站在屋门前,随着送葬的人走了一段路。

    步云邪也看见了,道:“是青冥台的人,来接引亡魂了。”

    段星河道:“这边遭了灾,没的人太多了。”

    白无常看见了他们,他手里揣着招魂幡,微微一点头。段星河颔首回应,骑着马穿过泥泞的小路,往城里去了。

    段星河进了城,见几个官兵从药铺里出来,唉声叹气的。一个人挎着刀道:“筹不到粮食,也没药材,那些百姓怎么活?”

    另一人道:“没有也没法子,老天爷发威要收人,咱们怎么跟天斗。”

    段星河出声道:“官差大哥,请问官府收粮食么?”

    一个官兵道:“收啊,七钱银子一石免税,你们有么?”

    平常一石粮食也就三钱左右,如今遭了灾,官府的收购价都涨了一倍。段星河道:“我就问问。”

    官兵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众人继续往前走,段星河来到一间粮店跟前,进去道:“掌柜的,这里收粮食吗?”

    粮食现在是最稀缺的东西,在夷州有钱也买不到。粮店里空荡荡的,豆子、大米、粟米、小麦、高粱都卖光了。掌柜注意到了他腰上挂的牌子,认出是万通商会的人,觉得他们说不定有门路能弄到粮食。他站起身来,热切道:“收啊,小哥你有货?”

    段星河道:“我先了解一下行情,合适的话跟兄弟们进一些过来。你们多少钱收?”

    掌柜的低声道:“九钱银子一石,比官府收的价格更高,跟我们合作吃不了亏的!”

    伏顺的眼睛顿时瞪圆了,忍不住开始盘算他们带来的那一千石粮食能赚多少钱。段星河没说话,掌柜的在这儿等了小半个月了,一直没粮食运进来。他实在不想放过这个机会,道:“你嫌少啊,那就一两银子一石,你考虑考虑。”

    段星河没有立刻答复,只是客气道:“多谢,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步云邪的目光微动,他们收购价都这么高,往外卖起码要翻倍,一般人根本买不起。到时候百姓吃不起饭,没被水淹死,却被饿死了。众人出了粮店,李玉真叹道:“什么人间疾苦。”

    步云邪道:“卖给哪边?”

    段星河一直想着刚才那些灾民,心里很不好受。这种时候粮食就是人命,就连他自己这条命,当初也只值一沓高粱煎饼而已。他沉声道:“去官府吧。”

    伏顺忍不住道:“别啊,大师兄,卖给官府少挣不少钱呢。”

    “咱们也不差那两个钱。”段星河停下了脚步,“就当行善积德了呗。官府收了粮食是要发放给百姓的,能多救几个人就多救几个吧。”

    伏顺犹豫了一下,道:“咱们大老远跑一趟也挺辛苦的,你再想想嘛。”

    李玉真道:“你一直在车上睡觉,哪辛苦了。要辛苦也是瓜皮辛苦啊。”

    墨墨正窝在赵大海的兜帽里睡觉,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耳朵动了动,片刻又睡着了。

    段星河倒是十分民主,道:“要不就投票吧,想卖给粮店的举手。”

    伏顺把手举了起来,发现其他人都没动,只好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步云邪嘴角轻轻一勾,就知道会这样。段星河平静道:“一比五,卖给公家吧。”

    他说着翻身上马,往官府那边去了。伏顺回过味来了,道:“不是……大师兄你是不是故意的,每回都来这一套。”

    段星河抿了一丝笑,没说话。赵大海提着鞭子抽了一下地,扭头道:“上不上车?”

    伏顺不想被他们扔下,连忙跟了上去,道:“等等我啊。”

    段星河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让墨墨把那一千石粮食吐了出来。众人眼看着小巷子里出现了一辆辆装满粮食的大车。墨墨怕弄丢了,就放在嗓子眼儿附近,很快就找到了十八辆。

    伏顺像个守财奴似的,把车反复数了好几遍,道:“还有两辆呢?”

    墨墨低着头吐了半天,好像是滑到里面去找不到了。伏顺急道:“你再好好找找,都是钱啊!”

    步云邪皱眉道:“你别催它。”

    墨墨找了半天,终于吐出了最后两辆车。伏顺十分兴奋,一把把它抱起来了,用力蹭它道:“我的宝,小叔爱你!”

    墨墨不森*晚*整*喜欢被他抱着,挣扎了几下,飞到了步云邪怀里。步云邪摸了摸它的头,道:“辛苦了。”

    段星河让其他人在这里看着车,自己和步云邪去了官府。当地的太守到处都筹不到粮食,正一筹莫展。他身边的师爷道:“大人再坚持一下,大王已经派人去巴蜀运粮了。”

    太守道:“蜀道险窄,运粮一来一回起码还得一个月,这段时间怎么熬过去?”

    师爷也没什么办法,道:“大幽和大新都跟咱们交恶,大王不愿派人去那边买粮食,做生意的人也不敢过来,只能这么硬撑了。”

    夷州的民风彪悍,百姓家里都有刀枪弓箭,常有人结伙打劫过路的商人。时间长了,行商都不敢来这边做生意,就算夷州王给他们税收优惠,也难以吸引到人。前阵子有商人带了些粮食从大幽过来,结果入境没多久就被饥民们抢了个精光。太守派人赶到的时候,车都被砸了,商队里的人也都逃走了。

    消息一传出去,更没人敢上这边来做生意了。太守叹了口气,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这时候就听差役来报,说有商人从大幽来,带了些粮食出售。

    这个关头能把粮食运进来的,本事都非同小可。太守吃了一惊,道:“是什么人?”

    差役道:“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好像是修道的,带着万通商会的牌子。”

    太守心中生出了希望,大步向外走去。段星河和步云邪在前厅等了一阵子,太守来了,道:“两位有粮食?”

    段星河道:“是,我们从大幽带来的,大人收么?”

    太守连声道:“收收,七钱银子一石。你们有多少?”

    段星河道:“一千石。”

    太守的眼顿时亮了起来,道:“我们全都要了,在哪儿?”

    段星河道:“我带你们去,大人找人运过来吧。”

    小巷子里黑漆漆的,周围没什么人经过。伏顺一直怕被人哄抢了,挡在粮车前头,紧张道:“下次半夜再把粮食拿出来。”

    宋胡缨靠在墙边,斩马/刀竖着放在身旁,一脸冷漠的模样,实则竖着耳朵留意周围的动静。李玉真抱着小对眼,道:“段兄怎么还不来?”

    他刚说完,就见一队官兵挎着刀剑来了。官兵们见了这么多粮食都激动起来,纷纷道:“有救了,这一个月能熬过去了!”

    带头的官兵道:“兄弟们,保护好粮食!”

    官兵们给车套上马,有人驾着车,有的跟在旁边一路小跑,护着粮食进了太守府。

    太守见了这么多粮食,十分欣喜。他走到车前,感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散发出来,有点像被舔过的牛肉干。他忍不住道:“什么味?”

    大家心里清楚,那是墨墨的口水味,但没敢说。段星河淡定道:“路上淋雨,可能有点潮,里头没事的。”

    他拿匕首割断了绳索,揭下雨布扔开了。他扎开一个麻袋,里头的大米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太守抓起一把闻了闻,是干干净净的粮食味儿。大米没有霉斑,也没有蛀虫,都很新鲜。

    他又打开了一个麻袋,里头装的是新鲜的麦仁,颗粒都很饱满。太守十分高兴,道:“我们全收了!”

    他让人称了重,收到了库房里,亲自带他们去结账。段星河拿到了七百两银票,没想到还挺顺利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太守是个明白人,看出这几个年轻人跟一般的商人不一样。他道:“几位小道长可是会搬运之法?”

    段星河心里咯噔一下子,不知怎的就被他看出来了。他沉默不语,墨墨往赵大海的兜帽里缩了缩,生怕被他揪出来。

    太守脸上笑微微的,静静地看着他们,好像能看穿他们的秘密似的。

    第042章 跑商 二

    彼时修仙者甚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通,太守也没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

    夷州这边的百姓太凶蛮,寻常的商人寸步难行,很需要他们这种能自保的人来往沟通。太守诚恳道:“在下张巍, 一向最佩服修道的朋友。我知道你们的本事高强, 若是还有粮食, 还请多运些过来。”

    段星河松了口气,道:“你们要多少?”

    “多多益善。”张太守忧虑道, “大水过后, 恐怕要有瘟疫。还需要一些药材, 有板蓝根和连翘最好。”

    段星河记下了,道:“我回去帮你们看看。”

    张太守十分高兴, 道:“多谢,你们此举救了不少百姓, 修行上一定也能大有精进!”

    一行人出了官府,看天色不早了,找了间客栈住下。今天挣的钱扣除成本,净赚五百两, 用钱生钱确实比干别的更容易。段星河寻思着下次可以多运点粮食过来, 有药材的话顺便帮他们带一些。

    次日一早, 众人驾着大车回到了大幽。大家轻车熟路,几天内又倒腾了一趟,挣了两千两银子。官府发放了粮食, 附近的饥荒暂时缓解了,瘟疫却又悄然蔓延起来。

    到处都是咳嗽的人, 生病的人到了后期就开始吐血,沾染的人很快也会咳嗽发烧。这病来势汹汹, 就算健壮的大小伙子也抵挡不住。百姓们没办法,只能燃烧艾叶驱除瘟疫。到处都弥漫着浓浓的烟气,有驱疫的药草味,有求神拜佛的线香味,也有给过世的人燃烧的纸钱味。整座城灰蒙蒙的,这里好像被噩运笼罩了,迟迟不见天日。

    既然经历了这一切,总不能袖手旁观,段星河想为这里做些什么。除了粮食之外,他能运过去的就是药材了。他再次回到大幽,想进一些板蓝根,药铺老板开口就要三钱银子一斤。

    这种药草也没有多稀罕,平常顶多三分银子一斤,如今也跟着天灾水涨船高了。段星河有点接受不了,道:“能便宜点么?”

    老板倒是个实在人,拨弄着算盘珠子道:“夷州发了大水,正在闹瘟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传到咱们这儿来了,店里有货大家也不愿意出手。板蓝根现在一天一个价,今天你嫌贵,明天更买不起。”

    段星河沉默下来,出了药铺。步云邪走在他身边,道:“不买么?”

    段星河有钱也不能让这些奸商赚了,道:“有点贵,换个地方吧。”

    步云邪道:“现在到处都一样,还能上哪儿去买?”

    段星河从怀里掏出了羊皮地图,道:“我记得这附近有个百草门的种植园的……有了,在这儿!”

    众人把脑袋凑了过来,见黄褐色的地图上画着个三叶草的标志,明溪郡南边有个百草门的分堂。百草门的弟子都是丹修,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平常就是种一种灵植、炼一炼丹药,医术都很不错。步云邪也是丹修,觉得那边可能真的能买到便宜的药材,道:“那就去看看吧。”

    一行人往南边走了一天,来到了百草门在明溪郡的分堂。大老远就见这边有个郁郁葱葱的山头,不少人戴着斗笠在山间劳作。他们的门人干活的时候穿着农人的短打衣裳,修炼的时候才换成浅翠色的长衫,但无论怎么打扮,衣领上总是绣着一朵金色的苜蓿草,后面是一个白色的小葫芦,这是他们宗门的图腾,代表医者仁心,健康幸运。

    段星河进了种植园,见路边生着许多三叶草,就像铺着一块碧绿的毯子。墨墨兴奋起来,飞下去在草丛里打了个滚,和小对眼追逐着蹦来跳去,把草丛压得不住动荡。分堂的屋舍建在半山腰,两个小药童从石阶上下来,见他们眼生,大声道:“喂,你们干什么的?”

    段星河道:“在下是钦天监的人,想从贵派买点板蓝根和连翘,不知道有没有?”

    时常有人过来买药材,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青衣小童道:“最近行情涨了,板蓝根二钱银子一斤,连翘也算你二钱银子好了,都是上等的品质,比药店里的好多了。”

    他们种的药草都是灵植,比一般的药草更有效果,而且价格也比药店里的便宜,这一趟确实来对了。段星河和气道:“我们是万通商会的,想多买一些,能便宜点么?”

    那小童不耐烦道:“万通商会的牌子在这儿不好使,我们跟他们没有合作。就这个价,你爱要不要。”

    伏顺觉得他态度有点傲慢,道:“哎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没礼貌。”

    那小药童一手叉腰道:“外头的草药跟我们这儿的没法比,你不识货还啰啰嗦嗦的,最烦你们这样的人了!”

    另一个小药童扭头看见了在草坪上玩耍的两个崽子,道:“哎呀你们养的灵兽还吃我们的苜蓿草,这么大一片都啃秃了。”

    赵大海连忙把小对眼和墨墨薅了回去,低声道:“别乱吃东西,吐出来。”

    小对眼嘴里还叼着半截三叶草,舌头一卷吸了进去。那两个小童幸灾乐祸道:“我们这儿的植物都很贵的,吃了要赔钱啊。”

    赵大海慌了,道:“不是,就那一根两根的,路边有的是,你讹人呢?”

    小童道:“不赔是吧,我让师兄来收拾你们。刘师兄——”

    他喊了几声,有人从旁边的树丛里钻出来,身上还沾着些草屑,道:“怎么啦,耽误我干活。”

    一个药童道:“刘师兄,他们的灵兽吃了咱们的苜蓿草还不赔钱,你看怎么办。”

    那人三十出头年纪,头上戴着个竹斗笠,手里拿着个药锄。他拍去了手里的泥土,盯着段星河他们看了片刻,道:“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们?”

    段星河没什么印象了,那人道:“在白沙郡,是不是你帮我们赶走的赤藤妖?”

    段星河想起来了,之前是接了个百草门的活儿。当时有两个丹修在那边开了片地,种了些灵植,结果都被赤藤妖霍霍了。段星河带人杀了不少赤藤妖,不过内丹都被于百川偷去交任务了,自己白白帮别人赚了几十两银子。

    段星河当时跟他们打了个照面,没怎么上心,没想到对方还记得。不过自己这一行人拖家带口奇奇怪怪的,他们想不记得也不容易。

    他道:“是有这么回事,你们最近怎么样?”

    那人十分高兴,道:“你们可帮了大忙了,师父让我们过去开片地试试当地的灵力。我跟师弟忙活了好几年,心血差点毁于一旦。幸亏你们把赤藤妖的内丹收回来了,我已经炼化成了金丹,交上报告了,不然又要从头再来一遍。”

    他有些心有余悸,说着擦了把汗。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应该的,不必放在心上。”

    那人道:“我叫刘雨泽,是这边的主事,你们来做什么的?”

    段星河道:“我想买点板蓝根和连翘,能便宜点么?”

    刘雨泽扭头道:“给他们多少钱?”

    小药童有点委屈,道:“都是二钱银子一斤,他们还嫌贵。”

    刘雨泽喔了一声,搓了搓手道:“是这样的,最近夷州发大水,各地的药材价格都涨了。药铺里板蓝根已经卖到三钱银子一斤了,品质还没我们这儿的好。这样吧,我都给你算一钱五分一斤,你觉得怎么样?”

    众人顿时振奋起来,果然有熟人就是好办事。段星河也露出了笑容,道:“多谢刘兄了,我各要五百斤。”

    刘雨泽痛快道:“小事,以后有需要还可以来找我们。走,我带你们去打包。”

    生意谈成了,那两个小童也不提赔钱的事了。一行人去了半山腰的分堂,刘雨泽让人给他们上了茶,一边叫人去取了板蓝根和连翘过来,装在麻袋里,在庭院里堆成了小山。

    刘雨泽道:“你们要怎么搬?”

    段星河道:“瓜皮,给我辆车。”

    墨墨背过身去,张开嘴找了片刻,呼啦一下子吐出了一辆大车。赵大海拿了块布,把大车擦了一遍,抹去了它的口水,道:“放车上吧。”

    其他人看的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小黑猪有这么大的本事。一群人把麻袋放在了车上,段星河盖上雨布,用绳子捆好了。墨墨蹲在草丛里,显得蔫蔫的,嘴角流出了一点带血的唾液。步云邪低头看它,道:“怎么了?”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墨墨的嘴里磨破了。他心疼地皱起了眉头,这段时间让它搬运了太多东西,频繁吞吐货物,把孩子累着了。

    刘雨泽注意到了,拿出一点白药,送给他们道:“给它涂在伤口上,几天就好了。”

    伏顺一心惦记着挣钱的事,道:“它还能搬东西么?”

    步云邪有点恼火了,抱着他的崽子道:“你有手有脚的,怎么不自己搬?”

    伏顺搔了搔头道:“哎呀,我就是随便问问,二师兄你别生气。”

    段星河觉得有点对不起墨墨,示意伏顺别触霉头,道:“就一辆大车,咱们自己赶着吧。”

    他付了一百五十两,翻身上了马。刘雨泽挥了挥手,笑呵呵地道:“有空再来。”

    段星河拱手道:“多谢。”

    一行人驾着车往北而行,穿过了边境,来到了夷州。路上晒得很,蝉嘶声鸣叫,让人心浮气躁的。众人停下来休息了片刻,坐在树荫里吃了点干粮。宋胡缨原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水,忽然握住了斩马/刀,回头望去。

    树林子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李玉真道:“怎么了?”

    宋胡缨道:“好像有人。”

    李玉真到处张望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道:“可能是动物。”

    宋胡缨沉默着放下了刀,神色还是有些警惕。前头有一座大山,边境的人说叫莽山,听说最近有土匪出没。前几次他们从这里经过,轻车简行,没引起人注意。这回带着货,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步云邪过去看墨墨,道:“今天怎么样了?”

    墨墨在赵大海的兜帽里睡觉,小耳朵动了动。步云邪把它抱出来,看了看它的嘴,发现伤口已经愈合了,就是精神还不太好。小对眼从宋胡缨的膝盖上跳下来,蹲在他们跟前呜呜地叫,似乎想跟墨墨玩耍。

    墨墨抬起鼻子跟它打了个招呼,依旧趴着没动。段星河过来看了它一会儿,心虚道:“没事吧。”

    步云邪抬头道:“累坏了,你们最近是不是太过分了?”

    段星河有点惭愧,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牛肉干来讨好他的崽子。墨墨有点怕嘴疼,吃相都比从前文雅了许多。段星河道:“对不起,以后一定让你好好休息。”

    墨墨蹭了蹭他的手心,一双黑豆眼清澈无邪,丝毫没有记仇的意思。段星河觉得更过意不去了,道:“等忙完了这阵子给你买好吃的,你喜欢无花果干是不是?”

    墨墨耳朵抖了抖,有了点积极的反应。段星河摸了摸它脑袋,道:“给你买一堆,让你和小对眼吃个够。”

    一斤无花果干才多少钱,它出的力可比这个大多了。步云邪觉得亏了,道:“就这,你别欺负人家孩子傻啊。”

    段星河想了想,道:“等回了逍遥观,我种几棵苹果树,让它有吃不完的苹果,怎么样?”

    步云邪低头看墨墨,道:“你说呢?”

    墨墨窝成了一团,好像都无所谓,只要能跟他们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众人吃着饭,忽听前方山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一群大汉乌乌泱泱地冲下山来。三四十个人呼啦一下子把他们包围起来,激动地打量着他们的大车,见上头鼓鼓囊囊的。一人道:“大哥,车上有好货啊!”

    另一人道:“大哥,我之前看到的就是他们!”

    众人警惕起来,从这里路过好几次,到底还是遇上了山贼。大家拔出了兵刃,护着大车。段星河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对面带头的人身材高大,戴着个帷帽,脸周围垂着一层黑纱。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懒洋洋地说:“我小弟说你们半个月里来来回回好几趟,怎么从我们地头经过,不交买路钱啊?”

    果然东西一露白就招麻烦,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这地儿是你的,谁说的?”

    一个小弟粗声道:“我们大哥说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服啊!”

    那个戴帷帽的人盯着他们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失声道:“咦,怎么是你?”

    那小弟愣愣的还想叫嚣,他们老大一把按住他脑袋,把他扒拉到后头去了。段星河觉得这人声音有点熟悉,正有些疑惑。那人已经摘掉了头上的帷帽,兴奋道:“兄弟,是我啊!”

    那人露出脸来,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却是于百川。众人都十分诧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段星河道:“不是……几个月不见,你怎么当上土匪了?”

    于百川哈哈大笑,过来跟段星河拥抱了一下,道:“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没办法,兄弟们太缺钱了,我们也不打算伤人性命的。”

    半年前他还背着同门的骨灰到处跑,这回再见面,他居然干起了拦路打劫的勾当。段星河道:“越混越差了,你不是说要重振纵横派么?”

    于百川不以为然道:“怎么差了,我这不是招到小弟了吗。我看这个山头不错,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路过的客商就收一点小钱,保护他们走一段路。”

    过路的商人看到他们,恐怕都要吓坏了。段星河觉得他也太会给自己找补了,道:“你这是不是强行保护?”

    于百川嘿嘿一笑,道:“夷州有很多邪修的,杀人越货的事太多了。我们算是保镖,跟土匪可不一样。”

    他说着回头一摆手,豪气道:“这就是你们二哥,问好。”

    一群喽啰齐刷刷地道:“二哥好!”

    于百川道:“听不见,大声点!”

    小弟们嘶声吼道:“二哥好——!!!”

    声音震耳欲聋,一群鸟雀从树林里飞了起来,小对眼吓得缩进了宋胡缨的兜帽里。

    段星河:“……”

    其他人也陷入了沉默,于百川得意道:“我这些小弟怎么样?”

    段星河道:“很好,很有精神。”

    于百川十分满意,扬声道:“他叫段星河,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修为高强,在钦天监供职的好兄弟。有他罩着,你们走到哪里都不用怕。”

    他说起段星河的事来十分自豪。其他小弟望着对面的一行人,露出了惶恐且崇拜的神色,可见于百川背地里没少跟他们吹嘘这个兄弟。

    他以前就说过,段星河捐了钱,以后就是鬼谷宗纵横派的人了。于百川的小弟就是他的小弟,没想到还真不是画饼。段星河感觉钱花的总算有了点价值,道:“不用客气,都是于兄抬爱。”

    于百川道:“别这么谦虚,这不是又做大生意了吗。”

    他回头盯着鼓鼓囊囊的大车,道:“上头装的是什么?”

    段星河随口道:“板蓝根和连翘,夷州不是闹瘟疫了吗。”

    于百川还以为是什么大买卖,失望道:“嗐,这玩意儿能挣几个钱,还不够来回折腾的呢。”

    他一向爱投机,小钱看不上,大钱挣不到,要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里劫道。段星河还得养家糊口,没工夫跟他在这里挑三拣四的,敷衍道:“就挣个路费,也没指望发大财。”

    于百川雁过也得拔几根毛,道:“这地方太危险了,我给你护送过去,一口价一百两银子。”

    段星河一口回绝道:“不用了,不需要。”

    他的队伍里人人都会道法,有的能抗有的能打,还有人增益治疗,根本不需要外人来强行保护。于百川觉得自己是有点多余,但又不想错过挣钱的机会。他眼睛动了动,抬手搂住了段星河的肩膀,道:“好兄弟,别这么无情嘛,咱们商量商量。”

    他拉着段星河到路边坐下,神神秘秘地说:“这样吧,我卖给你一个消息,包你赚一票大的。”

    段星河跑商能这么顺利,也是亏了有不少人指点他。最近粮食的风口过去了,他正想找个新方向,觉得听听也无妨,道:“什么消息。”

    于百川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道:“消息卖你五十两银子,赚了钱我要分三成。”

    段星河怀疑地看着他,于百川笑呵呵地道:“好兄弟,咱俩什么关系,我能骗你吗?”

    段星河寻思着他就没少骗过人,什么纵横派的大澡堂子、拿石灰顶替骨灰之类的,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于百川一脸认真道:“我拿纵横派的前途发誓,这个消息绝对赚钱。只要咱们合作,马上能咸鱼翻身!”

    他这么信誓旦旦的,好像真的知道什么大消息。段星河有点心动,掏出一锭十两的小元宝道:“你说吧。”

    于百川道:“五十两不还价。”

    段星河作势要把银子收回去,道:“不说算了。”

    于百川只好道:“啊好好好,十两就十两吧。”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道:“夷州发了大水,这边阴气大盛,不少修士体内阴阳失调,寻常人也有不少犯风湿病的,需要大量祛除风冷的药。你要是能拿到货,肯定能大赚一笔。”

    段星河道:“你自己琢磨的?”

    于百川一拍大腿道:“我亲眼见的。也就是十来天前吧,有个道士倒在路边,大夏天的,头发睫毛上都结了一层霜。我的小弟巡山遇上了,觉得奇怪,便把他扛上了山。我喂了那人一碗姜汤,又拿艾叶烧水给他擦了身体,救了他的命。他很感激我,跟我说这边的修士练的都是阴寒的功法,一遇上天灾不少人都被寒气吞噬,十分难受。他想去大幽买庵摩罗果,带回去救治同门。”

    段星河头上冒出了问号,道:“庵摩罗果是什么?”

    步云邪站在旁边,想了一下道:“佛祖座前的阿耨楼陀有天眼神通,观三千大千世界,如观掌中庵摩罗果。又叫余甘子,据说挺好吃的。”

    听起来好像挺玄的,段星河喔了一声,道:“于兄,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把握住?”

    于百川搔了搔头,道:“那不是……没本钱嘛,家里人太多,光吃饭还揭不开锅呢。反正你们赶紧去进货,有多少收购多少,保准能赚钱!”

    段星河还挺慎重,道:“别人的嗅觉不比咱们灵敏么,都是几十年的老商人了,争不过他们怎么办?”

    于百川嘿嘿一笑,已经想到这一点了。他道:“这时候就得用霸道一点的手段了,我给你的利辨经里怎么说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帮你们守住旱路,不让别的商人过去。等你把货出手了,我再放他们走人,这不就行了。”

    其他人听见了,都有点惊讶。于百川的眼中透出一丝狠意,道:“咱们一穷二白,起家都难干净,不如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狠心干一票,你觉得怎么样?”

    段星河的目光微动,觉得这跟一般的粮食药材不一样,不算趁火打劫。他道:“行吧,你别伤人性命啊。”

    于百川拍了拍胸膛道:“放心,交给哥哥就是了。我纵横派人人向往和平,我不会伤害他们的。”

    两人击掌,就这么达成了约定。段星河押着大车进了夷州,带着药材去了太守府。

    张太守一见他便露出了笑容,道:“小道长,你们又来了,这药材怎么卖?”

    段星河也没指望卖药赚钱,就加了点跑腿费,道:“都是二钱银子一斤,一共一千斤。”

    现在城中的药铺里,这些药已经卖到四钱银子一斤了。段星河要价这么低,简直是在做善事。太守极其感激,又有些疑惑,道:“小兄弟,二钱银子进都进不来了吧,你从哪儿拿的货?”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从朋友那儿买的。你就当我不赚钱吧,要么?”

    张太守连忙道:“要要要,赶紧卸货,给几位道长上好茶!”

    段星河等人在花厅里坐着,看着一群仆役把车上的药材卸了下来。太守给了他二百两银票,段星河收在了腰包里,救命的事就不图赚钱了,心安就够了。

    从前经历天灾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听天由命。如今他有能力救人于水火中,做这一点小事,也弥补了心里的遗憾。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在流民中远远地望着自己,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仿佛也觉得长大的自己做得很好。

    他长舒了一口气,起身要告辞。太守道:“小道长,你等一等,我有样东西给你。”

    段星河有些疑惑,张太守笑呵呵地道:“前阵子大王表彰我治灾有功,我便把你的事上报了。大王很高兴,赏了一块牌子,让我交给你。”

    他让人取了个锦盒过来,段星河打开一看,见是一块巴掌大的铜牌子,正面刻着三等功勋,背面刻着他的名字,下面还有夷州王的红刻印。段星河感觉这就是个荣誉市民的奖牌,不如发钱实惠。

    伏顺凑过来,伸手摸了摸,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么?”

    太守道:“可以在都城落户,买房不用排队,孩子能免费跟其他王公子弟一起上太学。”

    这地方到处都是莽莽丛林,气候湿热,民风彪悍,不怎么适合落户。段星河看了一眼墨墨,它正窝在赵大海的兜帽里呼呼大睡,也没什么念书识字的需求。他道:“不了,我儿子……不爱读书。”

    赵大海提了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能免费住驿馆吗?”

    太守遗憾地说:“这个不包。”

    其他人看那块牌子顿时没有那么稀罕了。段星河礼貌地收了起来,道:“替我多谢大王。”

    一行人离开了夷州,这次目的明确,直奔百草门分堂的种植园。众人来到山门前,上次那两个小童正在扫台阶。段星河道:“小仙童,你家主事呢?”

    小道童搂着笤帚道:“板蓝根卖完啦,最近乌乌泱泱的好多人来买药,幸亏你们来得早。”

    他预料的不错,不少人嗅到商机就一拥而上,进的早的赚的盆满钵满,进的晚的就砸在手里了。他笑了一下,道:“我们不买板蓝根了,有庵摩罗果吗?”

    小童有点奇怪,道:“有倒是有,我们种来自己炼药的,你要这个干什么?”

    段星河不想说太多,道:“我们也炼药用。”

    小童喔了一声,道:“那你跟我来吧,我问问主事师兄。”

    众人跟着他进了半山腰的屋舍,在厅里坐了片刻,刘雨泽来了。他一见段星河便笑了,道:“板蓝根赚了么?”

    段星河道:“还行,多谢刘兄帮忙。”

    刘雨泽撩衣坐下了,道:“不客气,今天来是要余甘子?”

    段星河道:“对,这边有多少?”

    刘雨泽道:“没有干果了,我可以带你们去摘鲜的,后山种了几十棵余甘子树。市价三两银子一斤,咱们是朋友,一斤给你按二两银子算,要么?”

    这个价格对于灵植来说已经很便宜了,段星河道:“好。”

    刘雨泽给他们每人发了个斗笠遮阳,叫上了几个师兄弟背着竹筐去了后山。众人扒开密密麻麻的大叶植物,来到了树林深处。金灿灿的阳光投下来,把叶子照的油亮,充满了生机。有几棵树长得跟其他树不同,叶子一串串的,像羽毛似的对称长着。那树长得颇为高大,树枝上生着许多绿色的小果子,形状圆圆的,有半个拳头那么大。

    刘雨泽仰头道:“就是这个啦。”

    他拿起竹竿打了几下,果子噼里啪啦地掉在了草地上。刘雨泽捡起几个分给他们,道:“尝尝吧。”

    赵大海在衣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登时酸的脸都皱了起来,道:“哎呦!”

    伏顺还没吃,道:“怎么了,它在嘴里打你了?”

    赵大海呸呸地吐了出来,道:“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酸!”

    刘雨泽成功地坑到了人,哈哈笑道:“刚摘下来是酸的,放几天就会变甜了,所以叫余甘子啊。”

    段星河嗅了一下,闻起来还是挺香的,树上现摘的有些青涩,运过去刚刚好。他把果子放进了竹筐里,道:“开始吧。”

    刘雨泽便撸起了袖子,和其他人一起用竹竿打果子。竹竿上绑着镰刀,打不动的可以用刀勾下来。伏顺觉得有趣,猴子似的爬到了树上,帮着他们摘果子。墨墨歪着头观察了一会儿,飞了上去,学着他们的模样把果子拨弄下来,扔到了草地上。

    段星河道:“瓜皮,你森*晚*整*下来吧,不用这么能干。”

    伏顺把一棵树的果子摘完了,抱着树干滑了下去。墨墨跟着他飞了下来,和小对眼蹲在路边,看人们来来去去地忙活。

    一群人摘了半天,刘雨泽带人把果子装在筐里,运回了前头庭院里。段星河在旁边等了一阵子,刘雨泽称完了重,爽快道:“一共一千零一十二斤,给你抹个零,两千零二十两吧。”

    段星河还价道:“两千两就行了,还零二十干什么。”

    刘雨泽一手叉腰,道:“过分了啊。”

    段星河笑道:“都是朋友嘛,便宜点。”

    刘雨泽晒了一下午大太阳,没精力跟他扯皮,摆了摆手答应了。段星河付了钱,用油布盖住了竹筐,装在了大车上。

    好不容易挣了这么多钱,一下子花出去了大半,段星河按着瘪下去的腰包,心里也有些不踏实。于百川本来就是做情报生意的,给的消息算是可靠。段星河之前在城里转了一圈,发现是有他说的这个苗头。反正活着干什么都是赌,不试点狠的永远发不了大财。

    伏顺载着一车果子,缓缓驶出了百草门,道:“这回不成功就返贫了。”

    李玉真趴在车窗上道:“别乌鸦嘴,你就不能想点赚钱以后的好事?”

    伏顺寻思着道:“那我想住最好的客栈,吃最贵的东西,有赌局最好再痛快玩它几手!”

    李玉真撇嘴道:“有钱就赌,就你这还说段兄不靠谱呢?”

    伏顺嘿嘿一笑,道:“小赌怡情嘛,跑了这么久的商,放松一把不过分吧。”

    次日过了午,段星河等人离开了大幽,前头不远处有人驾着几辆大车赶路。步云邪骑着马跟段星河走在一起,道:“最近来这边做生意的人挺多啊。”

    段星河淡淡道:“闻见钱味儿了呗。”

    步云邪道:“你说他们卖什么的?”

    地上的车辙印挺深的,段星河道:“说不好,希望跟咱们没冲突。”

    一行人来到莽山脚下,远远地就见一群人从林子里钻出来,把前头的那些商人围起来了。赵大海放慢了赶车的速度,想看看于百川是怎么办事的。就见于百川头上戴着帷帽,缓步走到带头的商人跟前,道:“车上装的什么?”

    商人们没想到遇见劫道的了,十分害怕,连声道:“大哥饶命,我们懂规矩,我给你过路钱!”

    于百川原来劫道都劫不着钱,最近一个个的倒是主动给过路费了。他道:“我要你钱干什么,我问你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商人道:“一点水果,不值几个钱。”

    于百川一听是水果,顿时警惕起来。他道:“过去看看。”

    他手下的小弟拿刀割开雨布,就见里头堆满了绿色的小果子。于百川的眼都瞪大了,他守在这里就是怕有人抢他们的买卖,还真让他逮到了。于百川嘿嘿一笑,道:“小老弟,我看你们很顺眼,走,上山跟我喝两杯去。”

    商人哪里敢跟这一群土匪上山,吓得腿都软了,连声道:“我不去。山大王,我上有老下有小,您就饶了我吧!”

    于百川道:“别怕,我说不害你性命,就不害你性命。兄弟们,咱们的宗旨是什么,告诉他。”

    小弟们站直了,齐声吼道:“天下太平——!!!”

    一群商人傻了眼,不知道这些山贼脑子有毛病还是自己听错了。于百川一抬下巴,几个喽啰上前架起了那些商人,把他们往山上带去。

    一群人拼命挣扎,放声大喊救命,荒山野岭的根本没人会他们。转眼间,段星河等人的车队已经来到了莽山跟前。一名商人看见了他们,扭头道:“喂,你怎么不抓他们,那边还有人呢!”

    第043章 跑商 三

    商人指着大路上的段星河等人, 声嘶力竭道:“抓他们,他们一看就有钱,放了我们成不成?”

    段星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到他们了,还要被一起拖下水, 心里有点不爽。

    于百川打了个呵欠, 惫懒道:“做人要专一, 我就相中你们了,跟我走吧。”

    他说着转过头, 跟段星河打了个照面。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 假装不认识对方, 各走各的路。那群商人气得要死,却又逃不了, 被于百川硬生生地抓到了山寨里关了起来。

    段星河等人进了城,到处都弥漫着艾叶的味道。路边散落着些纸钱, 到处可见披麻戴孝的人。官兵在挨家挨户地送药,是郎中配伍好的,让百姓煎服了,有病治病、没病预防, 药方子也贴在了城里的公告板上, 这里的太守算是十分尽职了。

    步云邪的神色严峻起来, 道:“把脸蒙住吧,这病呼吸就能传染。”

    众人用白布蒙上了脸,步云邪看着路边不住咳嗽的小孩儿和老人, 叹了口气。段星河道:“想开点,咱们的药能救很多人, 会好起来的。”

    一行人来到药铺跟前,老板接了官府的委托, 正在和几个学徒包药,忙的不得了。段星河进去了,道:“掌柜的,你这儿收药材吗?”

    掌柜忙着干活,眼也不抬道:“什么药,板蓝根的价格又下来了,最近收购价一两五钱银子一斤喽。”

    伏顺等人互相看了一眼,这些东西确实一天一个价。官府一开始免费赠药了,那些投机商人的货就砸在手里了。

    段星河道:“我手里有一批庵摩罗果,你们需要么?”

    掌柜的本来心不在焉的,听他这么说,登时睁大了眼。现在卖这个的可是懂行的,嗅觉比一般人灵敏多了。他也不包药了,起身道:“你有庵摩罗果,在哪儿呢?”

    段星河一指门外,一辆大车停在药铺前。掌柜的过去掀开雨布一看,见里头整齐地摆着好多大竹筐,盛着满满的庵摩罗果,一颗颗新鲜碧绿,散发着独特的香气。

    这段时间经常有人来铺子里问有没有庵摩罗果,愿意出高价购买。掌柜的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就是余甘子。来问的大多是各个宗门里修炼的人,因为发大水犯了阴寒之症,需要这种果实来治病。掌柜的倒是想去进一批,但苦于不知道哪里有货,而且听说最近边境有山贼出没,他不敢拿性命冒险,只能眼睁睁地错过这个挣钱的机会。

    如今有财星送货上门,掌柜的激动的不行,连忙拉着段星河的手,道:“来来来,小兄弟,咱们好好谈一谈!”

    众人进了药铺,掌柜的道:“你想多少钱卖?”

    段星河来的路上已经打听过了市价,这不是寻常百姓的必需品,跟这些人也没必要做善事。他面无表情地道:“八两一斤。”

    掌柜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寻思这样就没得赚了,赔笑道:“能不能便宜点,我全收了。”

    段星河道:“你说多少钱?”

    掌柜的拦腰砍了一半,道:“四两一斤。”

    伏顺顿时不乐意了,嚷道:“你抢呢,我们大老远运过来,冒多大危险。进城又交了两个点的税,过境的时候差点就让山贼抓走了,光操心费力也不止这个钱了!”

    掌柜的连忙道:“啊好好好,五两,不,六两一斤。”

    段星河神色淡淡的,站起来道:“那我再去别家看看吧。”

    掌柜的怕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能让同行抢走。他像割肉似的道:“七两银子一斤,再高我也没得赚了。”

    段星河看了一眼步云邪,他点了点头。段星河也觉得可以,道:“行吧,我帮你卸货。”

    掌柜的道:“不用,我们这儿人多。”

    他招呼了一声,五六个伙计过来,去门外把竹筐都搬了下来。片刻称完了重,一千零几斤,他付给段星河七千两银票。双方交易愉快,老板高兴地跟他握了手,道:“小兄弟,以后再有货欢迎来找我。”

    做生意毕竟有风险,段星河赚完这一票就打算收手了,道:“再说吧。”

    出了药店,大家都掩盖不住兴奋的心情,觉得一下子就变成有钱人了。伏顺道:“哥,赚钱了,不得吃点好的?”

    段星河一直绷着的弦也松了下来,露出笑容道:“走,咱们选家店,吃最好的去!”

    众人欢呼起来,在城里找了间高升客栈,在大堂坐下了。片刻店家端上了饭菜,有烧鹅、烤鸭、松鼠鳜鱼、炒螃蟹,一人一盅金汤佛跳墙,还有些时鲜的蔬菜。桌子上摆满了盘盏,香气扑鼻,勾的人直咽口水。

    段星河道:“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好好吃一顿。明天自由活动,想买点什么就买什么,放松一下。”

    伏顺左手拿着根鸡腿,右手舀起一根海参,三两口吞了下去。他还没吃过这么鲜美的东西,高兴道:“多谢大师兄,这顿是你请的么?”

    段星河扬起嘴角道:“你想什么呢,当然是按人头平摊的。”

    伏顺顿时心疼起来,恨不能把嘴里的海参吐回去。赵大海道:“哎呀,一顿饭而已,大家在一起图个开心嘛。”

    李玉真一向十分捧场,举杯道:“来吧,大家走一个,吃好喝好。”

    兄弟们干了杯,埋头开吃。他们这段时间忙着跑商,天天在路边啃干饼,也该好好犒赏自己一回了。良久大家吃完了饭,撑得直倒气。客栈里的灯火点起来了,步云邪道:“走吧,上楼喝点茶,歇一会儿。”

    一群人回了客房,聚在段星河的屋里。下午他就跟步云邪商量好了,吃完饭就把这段时间挣的钱给大家分一分。段星河坐在罗汉床上,拿着从大堂借来的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前阵子咱们倒腾粮食,去掉本钱净挣两千五百两。板蓝根和连翘净挣五十两。庵摩罗果去掉本钱,再去掉答应给于百川的三成,净挣三千五百两。这些加在一起是——”

    他拨了几下算盘珠,道:“六千零五十两。”

    伏顺眼都睁圆了,他一直浑浑噩噩的,光跟着车队来回跑,没想到就挣了这么多钱,果然还是跟对了大哥有前途。他十分兴奋,道:“咱们还继续么?”

    段星河下午在街上逛了一圈,看清了情况,夷州王已经把粮食运过来了,其他的东西也不缺了。后来的商人蜂拥而至,进价高出手难,再继续就有风险了。他道:“赚点路费就得了,该收手时就收手。”

    伏顺知道自己见识短浅,进场时犹豫不决,该离场时恋恋不舍。可一旦尝到了甜头,让他收手还真舍不得。李玉真道:“当初说怕赔钱,不愿做生意的是不是你?”

    伏顺立刻道:“我哪有,我就是弃权了嘛。我听大师兄的话,他让撤就撤,我没意见了。”

    段星河道:“这些钱平分,每人一千两。宋姑娘和李兄拿这个数,咱们剩下四个人都是逍遥观的,深受师父师娘的养育之恩,我提个议,每人出二百两作为公共开销,等回去了修一修房子,给师弟妹们买点好吃的,再留一部分钱给师娘生活用。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想起了师父为了保护他们牺牲的情形,觉得自己欠他良多。师娘独自养育那么多孩子,也很辛苦。自己既然赚了钱,也该让大家过好日子了。

    赵大海道:“我同意!”

    步云邪道:“我没意见。”

    众人看着伏顺,等他表态。伏顺寻思着三票对一票,自己反对也没用,只好道:“我……我也愿意。”

    段星河道:“你要实在舍不得,就少出点。”

    伏顺虽然抠门,也是有良心的,道:“不用,师娘养活我这么多年,我还没报答过她呢。”

    李玉真想着大家天天生活在一起,他们的事就是自己的事,道:“段兄,这一路承蒙你照顾,我给你一百两,就当是生活费好了。”

    宋胡缨也道:“我们吃喝住宿要花不少钱,我也出这个数。”

    段星河没想到兄弟们这么大方,但不想拿他们的钱,道:“你们就不必了。”

    李玉真把脸一扳,道:“你把我们当成外人了是不是?大家都这么熟了,分什么彼此!”

    段星河十分感动,道:“好,那就多谢了。”

    他把银票发给每个人,伏顺高兴的不得了,贴在脸上蹭了蹭,狠狠地亲了一口。赵大海仔仔细细地收在了腰包的夹层里,誓死要保护自己挣的这些辛苦钱,打算回去给老娘买几身新衣裳。

    李玉真看着银票,想起了以前父亲训斥自己的情形。他一不服气,父亲就说你吃我的、喝我的,还不听话。如今他攥着自己挣的钱,生出了强烈的踏实感。他长舒了一口气,道:“段兄,能认识你真好。”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认识你们我也很开心。”

    宋胡缨摸了摸小对眼,道:“有钱了,宝贝,我给你打个金牌子去。”

    小对眼嗷地叫了一声,它羡慕墨墨的项圈已经很久了,觉得亮闪闪的,经常伸着爪子拨弄它脖子下面的金牌。

    众人各自散了,次日一早,大家出门逛街,置办自己需要的东西。

    宋胡缨去了金饰铺子,让人给她儿子打个金牌。金匠看着兜帽里冒出的毛茸茸的猫头,道:“这小家伙真有意思,牌子上打什么?”

    宋胡缨面无表情道:“小对眼。”

    金匠噗地一声笑了,道:“那还用挂名牌么,一看不就看出来了。”

    宋胡缨不怎么会跟人交涉,坚持道:“就叫小对眼,你打不打。”

    李玉真有点想笑,但是没敢。这姑娘面若桃李,却冷若冰霜。她穿着淡红色的纱衣,胳膊上都是肌肉,一看就不好惹。金匠道:“那行吧……工费二钱银子,金子用这儿的么?”

    李玉真连忙道:“用我的,我有金瓜子。”

    他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把金瓜子,宋胡缨道:“我自己有钱。”

    李玉真道:“让我给孩子买点东西嘛,瓜皮的金牌都是我出的金子。”

    宋胡缨不喜欢欠人情,还是给了他五两银子。金匠把黄金烧化了,融了些别的金属进去,敲敲打打,片刻做成了一个牌子。金匠免费送了他们一根牛皮带子,把金牌给小对眼挂在了脖子上。宋胡缨往后退了几步,端详了她儿子片刻,感觉戴上项圈果然不一样了。

    李玉真道:“变贵了。”

    宋胡缨微微一笑,十分满意,道:“不错,回去吧。”

    伏顺和赵大海出去玩了,段星河拿着小雨的画像出去问了一圈,没人见过她。段星河已经习惯了,买了十斤无花果干回了客栈。客栈后面有个供客人休息的庭院,此时没人待,段星河抱着墨墨坐在一张竹躺椅上,手里攥着一把果干,悠闲地喂他的崽子。

    步云邪在二楼看见了他,下来在旁边的一张竹椅上坐下了,缓缓地摇了几下,很是惬意。

    段星河道:“感觉怎么样?”

    步云邪翘起了腿,道:“好像成了老头子。”

    段星河笑了,道:“明天去找于百川吧,他等咱们很久了。”

    “行,”步云邪道,“明天去莽山一趟,其他人在这等着就行了。”

    他们没再说话,吹着夏日的清风,有种放松的感觉。

    太阳已经不晒了,知了还在长声嘶鸣。昨天夜里刮了半宿大风,此时院子里有不少被刮断的树枝。墨墨吃了几个无花果干,抖了抖耳朵,从他的膝盖上跳了下去。

    墨墨来到一棵梧桐树旁边,抬头望着树上,不知道在看什么。段星河闭着眼,有点想打瞌睡了,忽听步云邪道:“咦,那是什么?”

    摇椅咯吱一声响,步云邪站起来,走到那棵大树跟前。一根低矮的树杈上有个奇怪的木桩子,看起来有点突兀,是灰白色的,方才墨墨就盯着这个东西发呆。

    段星河也走了过来,仔细看了片刻,却见是一只鸟。它站着不动的时候就像一根树桩。一双眼睛只有眼黑露出来,看不到眼白。最夸张的是这家伙的嘴特别大,张开来就像青蛙一样。

    这家伙长得既苍老又奶气,吓人里又透着一点可爱,也不知道造物主是怎么想的,能把差异这么大的几种特质融合在一个物种身上。平常见着了肯定会被它吓一跳,但出现在这个什么都可能发生的世界里,也挺合的。

    两人都没见过这种怪东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段星河道:“这玩意儿不咬人吧?”

    步云邪觉得有点好笑,道:“不好说,嘴这么大,都能吃小孩儿了。”

    墨墨飞了起来,歪着头看它。那家伙张开大嘴,发出了青蛙一样的叫声,唧唧唧哇!

    它想吓退他们,声音十分聒噪,除了大叫之外它也没什么保护自己的本事了。段星河道:“还是个烟嗓。”

    它身上还有白色的绒毛没褪干净,显然是个幼崽。此刻它被三双眼睛盯着,紧张的不行。步云邪道:“小宝,你妈妈呢?”

    那小怪物自然不会回答,段星河在附近转了一圈,招手道:“过来看。”

    不远处的地上,一堆树枝下面压着一具跟这小怪物差不多的尸体。看这情形,鸟妈是夜里被狂风吹断的树枝砸死了。这小崽子运气好,自己活了下来。步云邪看它的眼神变得同情起来,道:“你一个人能活吗,会找东西吃么?”

    小怪物没反应,看起来呆呆的。段星河觉得它有点无趣,说:“它只会罚站,傻乎乎的。”

    小怪物似乎有些不满,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滴溜溜地在眼里乱转。墨墨被它的瞳孔地震吓坏了,躲到了段星河身后。步云邪也有点瘆得慌,这玩意儿丑萌丑萌的,一般人欣赏不来,但猎奇的人应该挺喜欢的。

    他的心思一动,道:“你愿意跟我们走吗,我帮你找个主人。”

    他伸出了手臂,耐心地等着它。步云邪虽然性情有点高冷,但人长得漂亮,对小动物格外有亲和力。他往路边一站,都常有野猫过来蹭他的腿。

    小怪物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挪了挪爪子,扑腾到了他肩膀上。这家伙长得实在太奇怪了,步云邪扛着它,身体有些僵硬。段星河扬起了嘴角,道:“感动么?”

    步云邪发自内心道:“不敢动。”

    段星河哈哈地笑了,道:“咱们没空养它,马上又要赶路了。”

    步云邪想了想,道:“你说钱家的小少爷会不会喜欢这家伙?”

    段星河想起之前钱远志说过,若是路上遇见了有趣的灵兽,记得捎一只给他。他寻思了片刻,觉得那小少爷胆子挺大的,说不定会喜欢这种奇特的小动物。

    他道:“要不给他寄过去吧,我看城里有驿馆。”

    步云邪道:“行,明天再说吧。”

    两人上了楼,段星河回房间坐了一会儿,他惦记着刚才那小怪物,从包袱里翻了翻,拿出了神州风物志,坐在床头哗啦啦地翻了一阵子,在夷州一卷中找到了它。上面画着一只像鹰一样的鸟,两条腿上长着厚厚的羽毛,像穿着毛裤一样,嘴大的像青蛙。旁边写着它的名字,林鸱。

    段星河看了一下,这种小鸟虽然模样古怪,但性情温顺,遇到危险就会站着不动假扮树桩。他提笔给钱远志写了封信,道:“小公子,一别数日,一向可好。我在夷州的客栈后面捡到一只林鸱,此物以昆虫为食,温顺胆怯,模样可爱。今托人捎去,希望你好生饲养。如果实在处不来,就把它放归自然,切切。”

    他把信叠成一个纸条,出门买了个给鸽子用的脚环放在里面,又买了个竹笼子。次日一早,他给林鸱戴上脚环,把它装进了笼子里,外头盖上了一层黑布。其他人还在客栈睡大觉,段星河和步云邪已经出了门,今天他们有不少事要办。

    两人先去了当地的驿馆,把装着小鸟的笼子交给了伙计,让人送到大幽万通商会的会长家里去。对方收了钱,道:“放心吧,半个月内送到。”

    段星河掀起黑布,对着小鸟道:“去找你的饭票吧,一路顺风。”

    林鸱尖嘴朝天,正在假装自己是一根树桩。步云邪笑了,道:“再见。”

    两人骑着马出了城门,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莽山脚下。一队小弟正在巡山,看到了他们,连忙颠颠地跑过来,站成一排道:“二哥好!”

    段星河已经习惯了,点了点头道:“你们大哥呢?”

    小弟道:“在寨子里呢,我带你们去。”

    段星河牵着马,和步云邪一起往山上走去。众人沿着蜿蜒小路来到山顶,前头有个木头搭的寨子,规模还挺大,就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段星河道:“这里不是你们盖的么?”

    “不是啊,”小弟道,“我们这寨子是捡的现成的,以前这边有些绿林好汉,后来穷的散伙了。我们大哥从这边路过,看房子还能住人,就接管了。”

    段星河和步云邪进了寨子,在一间屋里等了片刻,就见于百川大步过来了。他见了段星河显然松了口气,张开双臂跟他用力拥抱了一下,道:“好兄弟,你可算来了,那帮做生意的一天到晚在这里连哭带叫的,可把人烦死了!”

    段星河道:“你没伤人吧?”

    “哪里敢呢,”于百川道,“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天还管一顿肉,吃的比我兄弟们还好。我怕他们热着了,还每天给一桶冰镇绿豆汤。不信你去看看?”

    段星河不想在路上被他们认出来,还平白结个仇。他道:“不用看了。庵摩罗果都出手了,很顺利。”

    于百川得意道:“我给你的消息怎么样?”

    段星河心悦诚服道:“不愧是做情报的,确实厉害!”

    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千五百两银票,道:“这是给你的分成。”

    于百川反复看了两遍,兴奋的不得了。他把钱收了起来,正色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是个能挣大钱的人,一见你准有好事!”

    段星河道:“赶紧把那些人放了吧。这地方不能待了,他们回去肯定给你报官。”

    于百川的嗅觉敏锐,不用他说,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道:“昨天巡山的就说有官兵悄悄过来查看情况,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给我报官了。反正这破地方也不是我盖的,扔就扔了吧。我打算这两天就走了,你再不来,哥哥连路费都没有。”

    段星河笑了,道:“你替我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我哪能不管你。”

    于百川道:“我这就去把人放了。”

    段星河在屋里待了片刻,透过窗户望见几个商人踉踉跄跄地从寨子深处走了出来。于百川把货物和大车都还给了他们。几个小弟跟在他们身后,和善地说:“走吧,路上小心啊。”

    那几个商人受了这么多天惊吓,都十分恐惧。一个个蓬头垢面的,赶着车往山下逃去,一会儿功夫就跑没影了。

    段星河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件不太好的事,又没有特别切实的感觉。人为了能活下去,有时候是得不择手段的。步云邪看向旁边的小弟,道:“你们为什么跟着于百川?”

    小弟认真道:“大哥给我们饭吃,还带我们奔好前程。别看我们现在落魄,大家也是有想才聚在一起的。”

    步云邪道:“什么想?”

    小弟一本正经道:“天下太平。”

    步云邪觉得有点荒诞,一帮打家劫舍的人,居然有这么宏大的想。他道:“那你们现在这样,不觉得背道而驰吗?”

    那小弟踌躇满志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实现想得先重建纵横派,又要养活这么多人,正是缺钱的时候,用一点非常规的手段也是可以解的。”

    他的目光坚定,看来这段时间于百川没少给他们洗脑。步云邪道:“然后呢?”

    小弟自豪道:“然后我们就跟随大哥游说于各国之间,纵横捭阖,化战争于无形,把和平散播在整片大陆上!”

    他抬手豪迈地一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身上,让他整个人闪闪发光。段星河和步云邪沉默着,已经能想象到平常于百川是怎么跟这些小弟画饼的了。

    于百川走了进来,一身轻松道:“人都放走了。”

    段星河道:“看见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于百川道:“找个地方盖几座房子,先把纵横派重建起来。有钱了我们就金盆洗手,从此专心致志当好人,不再劫道了。”

    老朋友能回正道上去,段星河也松了口气。他道:“你们想去什么地方落脚?”

    于百川寻思好久了,道:“夷州和燕丘太荒,巴蜀交通不便,大幽皇帝灭了我们满门,我也不想再回去了。我看大新不错,打算过去试一试。要是挣到钱就再建几个情报站,形成一个消息网,一点点发展起来,我们纵横派就能恢复从前的荣光了。”

    他一说起前景,眼睛都亮了起来。段星河微微一笑,道:“那就祝你成功了。”

    于百川笑了一下,道:“你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段星河的目光望向了西边,道:“我打算去巴蜀,一路历练修行,争取早日登阶。”

    修仙之人都希望早日飞升,他的想在这个世界算是十分朴素的了。于百川道:“好,那也祝你成功。”

    他想了一下,又道:“你小妹子找到了吗?”

    段星河道:“还没呢,你有线索吗?”

    于百川摇了摇头,显得有些遗憾。段星河觉得纵横派若是建成了情报站,找起人来比自己方便多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羊皮画像,道:“你拿着这个,多复制几份,有情况就通知我。”

    于百川爽快地答应了,道:“放心,我会帮你留意的。”

    两人又拥抱了一下,在这个倾圮的世界中,有个能信得过的人也是一种幸运了。他送段星河和步云邪走了出来,小弟们正在外面收拾行李,来来往往的十分忙碌。于百川道:“客人要走了,规矩呢?”

    小弟们迅速站好,齐声道:“恭送二哥——!!!”

    段星河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道:“好,改日再会。”

    第044章 瘟疫 一

    两人骑马回到了客栈, 天色已经将近黄昏了。街道上的行人明显比以往少多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的。一进客栈大堂,便闻见了一股艾叶的气息,到处烟气缭绕。段星河道:“怎么了?”

    小二哥从旁边经过, 口鼻上蒙着白布, 拿着艾条到处熏屋子, 道:“瘟疫最近严重了,城里有不少人都生病了, 今天一上午就让官府拉走好几个呢。”

    段星河的神色凝重起来, 道:“生病的要隔离?”

    小二哥道:“病的轻的可以在家待着。病的重的会咳血, 在家熬着更糟。官府在城南慈心药庐设了隔离点,接过去有专门的郎中治疗, 还能防止传染给别人。不少人怕传染给家人,都自愿去隔离了。”

    他道:“两位赶紧回屋去吧, 别传染上了。”

    从瘟疫开始蔓延到现在有一个月了,本来以为能够控制得住,没想到越发严重了。两人回客房歇了一宿,次日一早, 赵大海过来敲门。他脸上蒙着一层白布, 闷声闷气道:“二师兄, 伏顺病了,你去看看吧。”

    步云邪的心一沉,寻思着应该是他到处乱逛, 染上了瘟疫。他拿了块布蒙在脸上,出门去了隔壁。伏顺躺在床上, 身体烫的厉害,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喃喃道:“冷……冻死我了……”

    现在正是夏天,他捂成这样还嫌冷。步云邪摸了他的脉搏,发病初期症状还不明显,有点像风寒。他沉吟道:“吃点药吧,大海看着他,小心别被传染了。”

    赵大海拍了拍胸膛,道:“我身强力壮的,没事。”

    步云邪开了个方子,打算去药铺里买一些药。段星河想看看城里的情况,和他一起出了门。两人去药店一问,伙计道:“板蓝根又涨价啦,昨天封了城,物价全涨了一番。”

    段星河十分诧异,道:“封城了?”

    伙计也挺无奈,道:“夷州王下的命令,就咱们这儿的瘟疫最严重,怕往北边传。城门口正闹腾着呢。”

    他们昨天刚来,今天就被堵在城里了,也是够不走运的。两人买了药,出门去了城门口,见一群百姓怀里抱着孩子,挎着篮子、驾着车,像逃荒的似的,想趁着还没被传染上赶紧跑。城门口已经堆起了沙包和石头,足有一人多高。一队官兵拿着长矛守在城门口,队长大声道:“肃静——夷州王有令,此处封城三个月,谁也不准离开。”

    百姓们不甘心,嚷嚷道:“三个月被堵在这里,没病的也被传染上了。快开门,我们要出去!”

    太守张森*晚*整*巍亲自出面,好言劝道:“乡亲们,上头有令,咱们不得不从。本官已经安排了郎中给大家治病,生病的集中隔离,管药管饭。没病的只要待在家里,就不会被传染上。咱们齐心协力,一起共渡难关。”

    又有人道:“现在外头也不安全,别人一听咱们是从长阳郡来的,就跟避瘟神似的。还不如待在家里,熬一熬就过去了。”

    一部分人觉得闹下去也没用,又怕扎堆在这里传染,便回家去了。还有一部分吵吵嚷嚷的,就是要走。张太守劝得口干舌燥的,也十分疲惫。他道:“请各位相信官府,非常时期,还请大家配合。现在城南医馆还缺人手,有懂医术的可以报名去帮忙,感谢大家——”

    段星河见旁边的告示栏上已经贴出来了,城南慈心药庐受命于官府,负责控制本次疫情,诚募懂医术者加入,包食宿,官府补贴每日三钱银子。

    药庐里每天接触的都是重病患者,很容易被传染。大家都避之不及,只有少数人愿意冒着危险去帮忙。

    步云邪若有所思,回到了客栈,一直没说话。他给伏顺熬好了药,把汤碗交给了赵大海,道:“药已经分好了,每天熬一包,吃完了再找郎中去看。”

    赵大海觉得有些奇怪,道:“二师兄,你不给他看了么?”

    步云邪已经想好了,道:“城里需要医生,我一会儿去城南药庐,可能好一阵子不回来了。”

    赵大海十分诧异,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步云邪回屋收拾了东西,打算走了。段星河推门进来,看着他床上的包袱道:“你要去帮忙?”

    方才赵大海跟他说了,希望他能拦一拦二师兄。现在瘟疫这么严重,去了很可能被传染。外头那些人不只是发热咳嗽,严重时咳血不止,无法呼吸,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步云邪虽然平时风淡云轻的,一旦决定了的事就很难改变。人人都怕死,方才街上的混乱他都看见了,越是这时候,越是需要有人逆向而行。他道:“我跟我娘学了几年医术,能帮得上忙的。”

    段星河对大众有善意,但也有私心。他不希望身边的人冒这么大的危险,过去按住了包袱,道:“咱们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没必要管这么多,好好在客栈里待着不好么?”

    步云邪知道他担心自己,温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从前步家寨子里就染过瘟疫,我娘和一些巫医救了很多人。我经历过,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段星河想起了那时的情形,寨子里爆发了瘴气,死了很多人。那时候他们的年纪还小,帮不上忙,但身边好几个伙伴都死在了那场瘟疫里,步云邪心里一直都有遗憾。他这些年苦学医术,也是希望能救更多人。如今再次遇上了这样的事,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段星河沉默下来,步云邪拿起了包袱,道:“你们还要在这里隔离一段时间,等解禁了,我也就出来了。”

    段星河心知拦不了他,还是舍不得。他道:“我陪你去吧。”

    两人一起出了客栈,大街上空荡荡的,路边零散着几张纸钱。空气里弥漫着白术和艾草的气味,又有些烧黄纸的味道。风一吹,纸灰到处飘散,枝头传来老鸦的叫声,昔日热闹的城镇仿佛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坟墓。

    片刻来到了城南慈心药庐,门前种着几棵繁茂的龙爪槐,形状如伞一般。几个官府的卫兵在大门口守着,见了他们便道:“来隔离的么?”

    步云邪道:“我们没生病,我是看了官府的告示来帮忙的。”

    卫兵道:“他也是?”

    段星河倒是想进去陪着他,道:“我不会医术,就有两膀子力气,你们需要干活的么?”

    卫兵道:“多谢了,干活的招满了,现在就缺医生。这位兄弟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这里的主事。”

    步云邪进了医馆,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段星河站在大门外望着他,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另一个卫兵道:“别看啦,又不是进去就出不来了。”

    段星河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放会儿风?”

    卫兵笑了,道:“什么放风啊,又不是犯人。不进隔离区的话,有主事的令牌就能出来。进了隔离区的话,就只能等全城解禁才能出来了。”

    段星河叹了口气,里头都是重症病人,这么安排也是为大家负责。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客栈去了。

    步云邪挽着包袱进了医馆,卫兵带他去了正堂,道:“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主事忙完了就来。”

    步云邪在堂上坐了片刻,见庭院里的人来来回回的,医者都蒙着脸,穿着白色的衣袍。一会儿功夫,一个六十出头的老人家匆匆走了过来,他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眼神清澈,眼角生了一圈阴鸷纹,一看就知道是个和善的人。步云邪站了起来,老人家的态度十分和气,道:“我就是慈心药庐的主人,叫李念慈。小伙子,你是来帮忙的?”

    步云邪行礼道:“晚辈步云邪,是彝族人,从小跟母亲学了一些医术,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

    李念慈已经习惯了接收志愿者,从书架上拿出了一张纸,道:“各地的医术都大同小异,毕竟人体的经络穴位都一样的。我这里有一套题,你先做一做,我会根据结果给你分配岗位。”

    步云邪没想到这里还挺严格,来帮忙要先考试。他接过了卷子,道:“好。”

    李念慈还有别的事要忙,便离开了。步云邪展开卷子看了一眼,发现都是一些症状的判断,还有些脉象和用药的题目。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做完了题。一名弟子收走了卷子,道:“师父让我先带你去住下。”

    他带着步云邪去了后头,这边有个单独的院子,是给在外围的医者住的。药庐里有学堂,也有药房和书阁,临街有问诊的门面,正面挂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写着慈心堂三个大字。东边有个药圃,疫病爆发之前弟子们还有闲情自己种一些药草,如今已经没工夫管了。整个药庐一共有五进院,后头三进改造成了隔离点,供病人居住,照顾他们的医者也在那边。

    接引弟子给了他两套白色的衣裳。嘱咐他每天早晚一定要用艾草熏身体,接触过病人要洗手,时刻戴着面罩。步云邪早年见识过瘟疫,知道这些都是最基本的预防措施,点头答应了。

    次日卯时初,天色刚亮,外头开始有人走动了。宅子里一宿都有人咳嗽,那声音撕心裂肺的,让人听了都心惊。他刚来,没人安排他值夜,以后可能晚上也要跟人轮班了。

    步云邪推门出了房,阳光照下来,有几个穿白袍的医者从他身边走过,一边道:“今天有什么吃的?”

    另一人道:“昨天夜里病重了两个,哇哇吐血,你还老惦记着吃。”

    那人道:“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干活,每天都有人死,哭也哭不过来啊。”

    又一人道:“咱们自己别传染上就不错了。过年的时候我娘去庙里求了一张护身符,我一直贴身揣着,挺管用的。”

    另一人跺了跺脚,幸福地说:“我有老婆亲手缝的鞋垫,穿着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回头看伙伴:“你呢?”

    那人道:“官府一天给补贴三钱银子,挺不住了就算算挣了多少钱。我还没出去好好花一花呢,怎么能死?”

    三个人聊着天走远了,步云邪望着他们,心中有些敬佩,又觉得沉重。他们每天照顾这些病人,生活在死神的阴影下身心疲惫,心里有个支柱也是好的。

    他正想着,从前头走过来一个弟子。那人也穿着白袍,衣领却是蓝色的,身份比别人更高一些。他走过来道:“你是昨天刚来的吧,我是这里负责的人,叫贺宇昭。抱歉,昨天太忙了没来见你。咱们先去吃饭,然后上午我带你干活儿。”

    两人一起往大厨房走去,在这里干活的大娘都是附近自告奋勇来的,想为治病救人尽一份力。天不亮这边就开始做饭了,上百份餐食分别放在食盒里,搁在厨房外的桌子上。医者来了拿一份就走,吃完了放在专门回收的地方,有人消完了毒再送回来。

    给病人用的碗筷单独在一个地方消毒,做饭的地方也在内院,跟医者分开,免得互相传染。这里的一切都有条不紊,作为管者,药庐的主人做得很好。

    两人一起去了旁边的饭堂,食盒里有一碗红米八宝粥,一碟咸菜,两个大肉包,一个茶鸡蛋,还有两片切的厚厚的酱牛肉。步云邪本来都打算进来就坐牢了,没想到伙食还不错。贺宇昭对这里的饭菜也很满意,道:“来这儿一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活儿,吃点好的才顶得住啊。”

    两人吃着饭,贺宇昭磕开一个鸡蛋道:“你写的卷子师父看了,说你的医术不错。我也看了,满分,后头对伤寒病的论述也很有见解,你挺厉害的啊!”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还好,跟我娘和寨子里的巫医学的。”

    贺宇昭道:“师父叫我给你安排个病房,让你负责一些轻症状的病人。等过几天熟悉了,可能还会调你去内院干活。你怕不怕危险?”

    步云邪既然来了就不怕被传染,道:“哪里需要,我就去哪里。”

    贺宇昭点了点头,道:“有觉悟,向你致敬。”

    他端起粥碗,敬酒似的虚虚一碰,脸上带着一抹笑。他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性情十分豁达,对新来的人也很友善。

    两人聊了一会儿,得知贺宇昭是李念慈的小徒弟,深得他信任。慈心药庐的讲堂里收了三十来个弟子,但李念慈亲传的徒弟只有三个。李老先生想把医术传播出去,从去年春天起开了学堂,收了不少城里的年轻子弟。不过那些都是外门弟子了,最让师父信赖的还是大弟子。他的医学天赋很高,师父本来要把衣钵传给他的。

    步云邪一直没见到大弟子,道:“他人呢?”

    贺宇昭黯然道:“他去世了。前年城外有妖魔伤人,大师兄赶去救治,不幸被也袭击了。他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体无完肤了。师父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步云邪一诧,没想到自己问到了不该问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情形是何等的绝望。他道:“抱歉。”

    贺宇昭摇了摇头,道:“无妨。那件事之后师父就很消沉,觉得自己行医一辈子,连最爱的徒弟都救不了,难过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我陪了他大半年,他才打起精神来。他对外开了讲堂,想要把医术传给更多人,也想从中找一些有天赋的年轻人,但一直没能如愿。”

    步云邪觉得他就挺不错的,道:“那你呢?”

    贺宇昭道:“我就是帮师父干点小活儿。药庐现在管事的是二师兄,他算账是一把好手,前头的药铺都是他管的。”

    步云邪觉得他是谦虚了,李老先生既然把这么多事交给他,就说明对他很器重。发展药庐说到底还是传承医术,二师兄就算再会经营,也不过是个行医的商人,离老先生的初心也远了。

    吃完了饭,贺宇昭带着步云邪去了病房。这边一个院子里有好几间大屋,每间屋里都有十个病人,前头几间院子一共收治了一百来个病人,后头隔离点还有三十来个重病患者。早上有人给病人送了饭和汤药,有专门的人负责打扫卫生、消毒。

    辰时正,他来给病人把脉、看诊,记录每个人的病情,对他们的药量进行调整。病症严重的病人随时送到后头隔离点,症状减轻的观察一阵子,没事了就换到前头来。

    贺宇昭带了步云邪一个时辰,教给了他要做什么,道:“这个病房就交给你了,师父在隔离点给病人治疗,你有事就找我。我上午在各个病房,实在找不到喊一嗓子我就能听见。下午我会跟二师兄在临街的慈心堂坐诊,收治病人。”

    步云邪点了点头,贺宇昭还有别的事要忙,摆了摆手走了。有人推着装药材的小车从庭院中经过,到处弥漫着药草的味道。步云邪给病人把了脉,记录了病情。熬药的人忙不过来,他过去帮了一阵子忙,熏得衣服上都是药味。外头有人跑过来,慌张道:“不好了,有人吐血了!”

    这病一开始跟普通的疫病没什么区别,就是咳嗽、发热,病到一定程度身上就开始起红斑,严重的则会吐血,百姓管这个叫毒血瘟。这病主要通过呼吸道传染,控制得好能治愈,但有些发展迅速的会扩展到身体各处,导致器官衰竭死亡。

    步云邪连忙赶过去,病人呕了不少血,把被子都染红了一大片。步云邪给他扎了针,病人稍微安静了一点,表情还是有些痛苦。有人来把染了血的被子换走了,病人的血和分泌物都有毒,每天光是清就是一项大工程。副手低声道:“他病的这么重,不能在前头耗着了。待会得送到隔离点去,让师父亲自诊治。”

    旁边的病人呼吸困难,喘气像拉破风箱似的拉不动,道:“医生,咳……我喘不上气来了。”

    步云邪给针消了毒,找准穴位给他下了针,片刻病人缓解了症状,感激道:“小大夫,谢谢你。”

    其他病人有的睡着了,有的躺着发呆,时而有人咳嗽几声。年纪大的有七十来岁了,总躺着怕得褥疮,要经常去帮老人翻身。窗户旁边住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是屋里年纪最小的了。周围都是大人,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床上,似乎病得最轻,但总是在屋里待着,憋的很难受。

    屋里点起了苍术消毒,病人都已经习惯这种味道了。步云邪在门口撩了点水,细细地洗去手上的血渍。旁边床上的小孩儿转过身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哥哥,你是新来的么,我没见过你。”

    这里的医者脸上都蒙着布,难为他能分的出来。步云邪道:“是啊,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道:“我叫小豆子。”

    步云邪道:“小豆子,你来这里多久了?”

    小孩儿无聊地晃着脚丫,道:“我在这里半个月了,一直不能出去,好难受啊。”

    步云邪有点同情他,道:“你家里人呢?”

    小豆子的脸色黯淡下来,道:“我哥哥病的重,在后面隔离着。娘不能进来,在家里等着我们。”

    步云邪点了点头,道:“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你和哥哥会好起来的。”

    他忙活了一整天,傍晚经过庭院,见后头浓烟滚滚的。他停下来看着那边,有种不好的感觉。给他打副手的伙伴道:“步兄,别看了。”

    步云邪道:“那是干什么的?”

    副手低声道:“重症死掉的,就从后门抬出去,拉到单独的院子里烧了。”

    病人的尸体也会传播瘟疫,只能烧掉。远处传来家人的嚎哭,黑烟遮蔽了大半个天空。这里的医者都已经麻木了,副手道:“昨天死了两个,今天死了一个。今天的死者还有家人,能为他哭一哭。前几天去世的人,连亲人都没了。”

    步云邪沉默下来,心沉了下去。副手道:“待得久了就习惯了。相信师父,咱们可以熬过去的。”

    忙完了一天的活,步云邪回到住处,有些疲惫。他没换外袍,扯了个凳子靠在墙边坐下了。不知道病房还有没有事,他不敢换衣裳。外头有人来敲门,是他的副手朱蒙。

    “步兄,睡了?”

    步云邪睁开了眼,道:“没事,病房找我?”

    小朱道:“没有,是师父找你。他在前头院子的书房,主屋东边亮着灯的那一间就是了。”

    步云邪长长吐出一口气,出门去了书房。李念慈坐在书案前,桌子上摊着一沓纸,后面的书架上摆满了医书、卷轴、竹简。有不少都十分残旧了,说不定是难得的孤本。老先生行医半生,应该收集了不少罕见的医书。

    步云邪行礼道:“李先生,您找我。”

    李慈心搁下了笔,微微一笑道:“干了一天活,累么?”

    “没事,”步云邪道,“平时也干不少活儿,这不算什么。”

    李慈心道:“你的卷子我看了,答得很好,后面关于风寒症的论述写的也不错。你的医术是跟谁学的?”

    步云邪道:“青岩山寨子里有巫医,传了几百年了。我跟我娘学的,她是寨子里的祭司,平常也帮人看诊。”

    李慈心点了点头,慎重道:“原来是家学。我一直在写一部医书,叫做千金医典,想集天下医术之大成,将医学发扬光大。你既然精通医术,能不能把你家乡的经方写下来,让我取长补短,完善这本书?”

    各地医学流派庞杂,有些有用,有些只是虚有其表。需要有人去芜存菁,把医术整合在一起。他要做的是大事业,能造福很多人。步云邪没什么好藏私的,道:“只要能帮到百姓,晚生愿意尽力。”

    李慈心十分高兴,站起身来道:“小友无藏私之心,以苍生为念,请受老朽一拜!”

    步云邪连忙还礼,道:“老先生不必如此,晚生不敢当!”

    李慈心把隔间的桌子给了他,叫步云邪每天晚饭过后来写半个时辰医方。两人隔着一扇碧纱橱,灯火互相映照。寨子里的医术发展的不全面,寨民们常得的病,治疗的方子就多一些,譬如跌打骨科、伤寒、寄生虫、妇产这些,还有一些祝由的法子是步家寨子独有的,他也打算都记下来,由李慈心一一分辨。

    待的时间久了,步云邪得知了一些这边的事。李慈心早年到处行医,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五十岁之后回到老家,建立了慈心药庐,治病救人的同时开始撰写千金医典,希望把自己毕生的经验传下去。

    李慈心游历半生,一心要做一个医学上的集大成者。他做这件事并非为了虚名,而是想要把目前医学各派最先进的见解集结成书,流传下去,造福更多人。

    他将这本书命名为千金医典,内容分为脉象、药草、针灸、内科、外科、祝由这几个门类,如今写到了内科各类病症,外界爆发了瘟疫,他只得停了下来。

    步云邪每天写完了医方,李慈心看了,总会跟他谈论一些见解。步云邪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以前很多不甚明了的地方经他点拨,豁然开朗。没想到自己来帮忙,还有这等意外的收获。

    这天李念慈看完了他写的方子,道:“你对炼丹还有心得?”

    步云邪道:“晚辈在青岩山逍遥观修行,本来就是丹修。”

    这里修道之人甚多,李念慈也不以为奇。他道:“我早年曾经拜在百草门下,本来想好好学习医术。后来却发现他们痴迷于炼丹、种灵植,要不然就是抢夺天材地宝,一心只有求仙,却对外界百姓的疾苦不闻不问。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希望救更多人,就离开了百草门,做了一名游医,漂泊了二十多年才回老家,觉得这一生不算虚度。”

    他长舒了一口气,道:“人这一辈子活成什么样,得由自己说了算。我选择了这条路,心里踏实得很,没白来世上走一遭。”

    他出身于士族,这座大宅子就是他家的祖产。有这样的出身却肯放弃安逸,济世救人,实在让人敬佩。而百草门的人要独善其身,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步云邪道:“我跟百草门的人打过交道,他们的人还算好说话。疫情刚爆发时,我师兄从他们那里买了一些板蓝根,运来卖给了官府。”

    之前城里的药材价格疯涨,医生们都束手无策,幸亏后来官府低价买到了药材,这才解了燃眉之急。李慈心十分意外,道:“之前官府送来的药材,是你们进的?”

    步云邪道:“是我们。”

    李慈心露出了笑容,道:“看来咱们确实有缘,那会儿你我还不认识,你们就帮了我大忙了。”

    步云邪谦虚道:“先生治病救人,是立大功德的事。就算我们没送药来,上天也会派其他人来帮你的。”

    他泡了一壶龙井端过来,放在了书桌上。淡淡的茶香飘出来,带来一丝短暂的宁静。李慈心端详着他,越看越觉得这年轻人聪明机敏,对待长辈也恭敬有礼,很合自己的心意。他开口道:“等这边的疫情平息了,你愿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阵子,跟我学一些东西?”

    步云邪一怔,能得蒙名医的青睐,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只可惜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道:“多谢先生好意,但我还有伙伴等着我,没办法久留。”

    李慈心觉得有点遗憾,布满皱纹的手放在医书上摩挲了几下。他晚年失去了最看重的徒弟,就像失去了儿子的老人,内心十分寂寥。步云邪也觉得很过意不去,虽然没办法留下来,但至少在这里的这段时间,自己会尽心尽力帮他的。

    第045章 瘟疫 二

    这几天步云邪去病房看诊, 发现病重的人越来越多了。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特别有效的药,大家都一筹莫展。小豆子这几天咳嗽的越来越重了,痰里带着血丝。他早晨起来喝了一碗药, 一会儿功夫都吐了。他发着烧, 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喊娘, 一会儿又喊哥哥,道:“我想回家, 这里的药好苦啊……”

    步云邪有些心疼他, 过去握着他的手,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小豆子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里,身边有亲人陪着, 这才安稳下来,渐渐睡着了。

    朱蒙过来道:“这孩子最近病的重了, 得挪到后头去了。”

    步云邪微微皱起了眉头,虽然后面的病人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但他来的这些天里,只见有人转过去, 就没见病人治好出来的。他垂着眼没说话, 小朱道:“你要是不放心, 也可以过去看看他。”

    以他们现在的能力,只能减缓瘟疫的传播。病人们痛苦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步云邪不想这样随波逐流下去, 打算尽己所能行动起来,找一找解决的法子。

    忙完了病房里的事, 步云邪来到了临街的医堂。外头挤挤挨挨的都是病人,到处都是咳嗽的声音, 好多是新增的病人。李慈心在前头坐诊,贺宇昭也在,嘱咐大家吃了药在屋里隔离,尽量别出来了。步云邪在旁边帮忙,到了傍晚时分,病人都回去了。李慈心揉了揉眉心,显得十分疲惫。

    贺宇昭道:“师父,今天又有好几个病人病重了,我让人挪到后面去了。”

    李慈心嗯了一声,道:“等会儿我去看看。”

    他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忙碌,实在让人心疼。但一直这样追着病症跑不是办法,得从根本解决才行。步云邪道:“先生,瘟疫一直在传播,源头到底是哪来的?”

    李慈心叹了口气,道:“咱们能找到最早感染的,是个卖糖画的人,已经收治在后头了。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他的病症,感觉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我跟他谈过,那人顽固得很,只说自己被风吹了,就得上了这个病,别的什么也没接触过。”

    步云邪的心思微微一动,觉得有点古怪。贺宇昭道:“那个老头儿凶得很,之前我去问他,他就大发脾气,说我嫌弃他传染别人,还拿枕头砸我。我明明不是那个意思,他真的是一点道都不讲。”

    步云邪道:“生病的人难免敏感吧,他得病最早,觉得别人都怪他才会生气。”

    贺宇昭还心有余悸,道:“那也不能那么凶啊……”

    李慈心道:“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源头吧。要是能知道他是怎么感染上的,兴许就有法子了。”

    他说着,低头咳嗽了几声。贺宇昭有些紧张,道:“师父,您也病了?”

    李慈心道:“不妨事,就是累的气虚,没染上病。”

    他虽然这么说,却抬起手把徒弟推得远了一些。他道:“把衣裳熏一熏,去休息吧,小云晚上不必来书房了。明天我在后面照顾病人,让你二师兄在前头坐诊。”

    贺宇昭答应了,神色里藏着忧虑。师父回去休息了,两人一起去了大厨房,饭已经领的差不多了,桌子上只剩下零星几个食盒。两人拿了饭,在饭堂里坐下了。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桌子上残留着刚用药水擦过的一点湿气,空气中弥漫着饭堂里经久不散的一股油腻味。

    步云邪没什么胃口,喝了一口红米稀饭,已经凉了。他拿起了馒头,慢吞吞地吃着凉透了的白菜炒豆腐。

    油放多了,盐也没拌开,让他想起了赵大海做的大锅饭。分开这么久了,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伏顺的病好了么?有没有人照顾墨墨?段星河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惦念自己?

    长久积累的疲惫和压力涌了过来,让他生出了想家的感觉。但想的不是步家寨子,也不是青岩山,而是跟兄弟们在一起的感觉。虽然这里的人都很好,但他确实很想念家里的人了。

    贺宇昭沉默着吃了半碗饭,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外面的夜空。一道黑烟升了起来,又有人死了。步云邪闻到了那股气息,但没说什么,来这里十多天,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贺宇昭道:“你屋里的那个小豆子,下午转到后面重病区了。”

    步云邪嗯了一声,贺宇昭道:“我看见他了。别人去后面都哭哭啼啼的,他倒挺高兴,还拉着我问,他哥哥是不是也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步云邪抬头看着他,贺宇昭的眼里蒙了一层阴影,道:“他哥哥前天就没了,夜里吐了好多血,浑身烧的都是红斑。师父大半夜赶过去,用针放了不少毒血出来,还是没能救活。”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银镯子,戴的久了有点发黑。小孩子活泼好动,很容易把精巧的东西弄坏。但这个镯子没有太大的变形,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珍惜它。

    贺宇昭道:“这是他哥哥留下来的,他让我交给小豆子,还说当初为了抢这个镯子,他咬了弟弟一口,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让我帮他给弟弟道歉。”

    他说着,声音渐渐哽咽了。这都是孩子之间的小事,可在生离死别面前,无数件小事积累在一起,足以把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压垮。在此之前,贺宇昭也见过不少人弥留时的情形了,虽然他尽力让自己开朗起来,其实压力已经大的快承受不住了。

    他道:“我不知道怎么给他。他挺喜欢你的,要不然你……你骗骗他也行。”

    步云邪把镯子接了过去,心情十分沉重。贺宇昭显得很是疲惫,道:“上午二师兄手下有人在账房闹事,不少人怕被传染上,非要分家。师父出面按下去了,但这样拖下去,人早晚要跑光了。”

    他们现在面临的不光是瘟疫的压力,还有内部的动荡。平时大家还算和气,一旦有事就开始四分五裂。贺宇昭看着步云邪,有些不忍心,道:“不行你就走吧,你本来也不是这里的人,没必要卷进来。”

    步云邪道:“你呢,不为自己着想么?”

    贺宇昭摇了摇头,道:“我家里早就没人了,师父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我不能扔下他不管。如果我真的被传染了,死在这里就是了。”

    步云邪有些不好受,道:“别这么说。”

    贺宇昭苦笑了一声,一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他端起碗又扒了一口饭,道:“不说了,多吃点,活都干不完呢,哪有功夫伤感!”

    次日上午,步云邪忙完了前头病房的事,去了后面的重病区。小豆子躺在靠窗的一张床上,嘴唇干的都裂开了。

    步云邪倒了点水喂他喝了。小豆子刚退了烧,睁开眼看着他,道:“哥哥,你来看我了。”

    步云邪嗯了一声,道:“感觉怎么样?”

    小豆子道:“浑身疼,呜……我想娘了,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步云邪道:“好好吃药,治好了病就能出去了。”

    小豆子这些天已经听过很多次这样的答复了,有些失望。静了片刻,他道:“那我哥哥呢,他们说我哥在这里,能让我见他一面么?”

    步云邪迟疑了一下,道:“他前天就治好了,已经出去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从荷包里拿出了那个小巧的银镯子,道:“你认得吗?森*晚*整*”

    镯子上刻着葫芦和祥云的纹样,小豆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接过去道:“啊……是哥哥的镯子,你真的见过他!”

    步云邪道:“他让你好好治病,等病好了就能出去了。”

    小豆子攥着银镯子,对他的话坚信不疑。步云邪心里很难过,但除了这样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小豆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对旁边病床上的老头儿道:“糖人儿爷爷,我哥哥已经好起来了,我也会很快好起来的。我的扑满里攒了好多铜板,等咱们都出去了,我再去你那里买糖!”

    旁边的老头儿姓张,六十出头年纪,本来弓着背躺在床上,听了小豆子的话,缓缓地回过头来。

    方才他们的话,他都听见了。这里每天的病人来来去去的,怎么回事他心里都清楚,也不忍心点破。小豆子认真道:“好不好,爷爷。”

    老张头儿点了点头,道:“好。”

    他的声音沙哑,却好像不敢看人似的,很快又蜷缩起来。小豆子把手镯戴在了手上,像是有了个念想,铆足了力气要战胜病魔。步云邪温声道:“睡一会儿吧。”

    他给小豆子盖上了被子,转身去帮其他医者点苍术,顺便给自己熏一熏衣裳。他把一个药桶放在走廊上,点起了火,苍术的烟升了起来,渐渐飘满了整个院子。对面病房传来咳嗽的声音,步云邪已经有些麻木了,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有没有结果,但他实在不希望小豆子这一家的悲剧再发生了。

    这时候就听身后传来迟缓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郎中,我有点事想问你。”

    步云邪回过头,见那个卖糖人的老张头从病房里出来了。他扶着墙,身体干瘦虚弱,面色焦黄,一双眼睛却灼灼地看着他。贺宇昭从对面病房出来,见他们站在走廊上,快步走过来道:“老人家,回屋待着吧,外头风大。”

    老张头儿道:“我就在外头坐一会儿,屋里太闷了。”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贺宇昭被他骂过,一见他就发憷。这老头儿就是第一个发病的人,大家都有些怕他,他的脾气也不怎么好,今天不知怎的居然主动跟人说话了。

    他缓缓地在走廊的扶手上坐下了,道:“那小孩儿已经死了吧?”

    前几天小豆子的哥哥还跟老张头住在同一个病房里,后来一天半夜,那小孩儿烧的浑身抽搐,吐血不止,李慈心亲自来也没能救活。方才他见步云邪把镯子给了小豆子,心里十分难受。他作为头一个感染者,这么长时间以来,心里一直背着沉重的负担。有时候觉得死了这么多人,都是自己的错。一会儿又觉得瘟疫是天灾,自己也是受害者,没必要自责。

    可即便如此,他成日看着外头焚烧尸体冒出的滚滚浓烟,心里难免痛苦。那么多不认识的人都死了,负罪感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而小豆子哥哥的去世,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贺宇昭低声道:“那孩子已经葬下了。”

    病人们都在屋里,有人痛的呻吟,有的咳嗽,有的像老风箱一样费劲地喘着气。老头儿低声道:“你们是不是没有法子治这个病?”

    两人都被问住了,没人能回答得了他。老张头儿叹了口气,道:“也是……如果有法子,你们也不会看着这么多人死掉。”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步云邪恳切道,“如果能找到瘟疫的源头,说不定就能研究出药方来。”

    “什么源头,”老张头儿垂着眼道,“你们是说第一个感染的病人么?”

    步云邪感觉他好像知道点什么,道:“是,您就是第一个么?”

    “我不是,”老头儿抬起了头,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在我之前,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才是源头。”

    他此言一出,步云邪和贺宇昭都十分诧异。这老头儿嘴硬得很,从官府找到他起,到现在他一直说自己就是头一个。但李慈心观察了他好一阵子,发现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早就怀疑此人不是零号病人,但这老头儿一直把这件事揽在身上,让医生们很难办。

    李慈心让官府调查过,这老头儿一辈子没成家,没有妻子和孩子,就靠一个糖人摊子谋生。所以他应该也没有什么要庇护的人,没必要撒谎,事情就此陷入了僵局。

    他人已经在这里了,外头被感染的人却越来越多。李慈心忙的焦头烂额,也就没空顾得上他。这老张头一开始被关在单独的一间院子里,后来他的病症减轻了,也没什么传染性,李慈心便把他转到了一般重症的病房里。

    老张头看着身边的人生命一点点耗尽,大人没了,就连小孩儿也不能幸免。他心里倍受折磨,终于撑不下去了。

    他抬起枯瘦的手捂着脸,老泪纵横道:“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早说出来,对不起。”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最重要的是找到最初的感染者。步云邪急切道:“那个人在哪里?”

    老张头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道:“一个月前夷州发了大水,我从北边回来,见一个孩子在路边哭。他爹娘浑身都是红斑,已经病死了。我看那孩子可怜,自己也无儿无女的,就把他带了回来。在我来长阳郡之前,瘟疫一直没传过来。后来我每天带着孩子出去摆摊卖糖画,那一阵子城里陆陆续续有人生病,不少人说是跟我接触过才开始咳嗽的。那几天我也在发烧,跑不了了。官府连夜来抓我,我怕他们伤害那孩子,就让他从狗洞钻出去逃走了。”

    他十分懊悔,道:“我本来是想保护那孩子,可没想到会伤害这么多人。跟他接触过的人都生病了,可他却一直好好的……实在怪得很。”

    步云邪和贺宇昭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线索。步云邪道:“他在什么地方,多大年龄?”

    老张头道:“他叫孙小竹,是个小男孩儿,今年八岁,长这么高——”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是找到了他,千万别伤害他。”

    步云邪道:“他会去什么地方?”

    老张头道:“他不是本地人,城又封了,没地方可去,八成是等着官兵走了就又回去了。如果他不在我家,你们在附近问问,总能找到他的。”

    老张头说出了隐藏许久的秘密,松了口气。他扶着廊柱站起来,道:“你们都是好人,有上天保佑,肯定能救大家的。”

    步云邪跟贺宇昭目送着他缓缓地进屋去了。贺宇昭的神色严峻,道:“一定得找到那个孩子。”

    好不容易抓到点线索,步云邪生怕长翅膀飞了,道:“人多了就把他吓跑了,得悄悄地办。”

    贺宇昭忙着药庐里的事,分身乏术。他道:“好兄弟,能不能劳烦你去看看,我给你出入的牌子。”

    步云邪来了这么久,一直没出去过,借这个机会也能放放风。他道:“行,我下午就去。”

    众人待在高升客栈里,每天都不敢出门,闷得不行。伏顺接连吃了几天药,好一些了。赵大海道:“幸亏你病的轻,要是烧不退,就只能把你送到城南药庐里去了。”

    伏顺道:“能去也不错啊,二师兄不是在那里帮忙么。啊……好久不见了,真想他啊。”

    赵大海有点担心,道:“那里都是病人,他没被传染上吧?”

    伏顺刚退了烧,病恹恹地道:“你别看他生的俊,体格好着呢。祭祀的时候他舞的镰刀跟关公用的差不多沉,体力比一般人强多了,瘟神也绕着他走呢。”

    他这么一说,赵大海便放下心来了。他倒了药渣,去隔壁敲门道:“大师兄,去吃饭么?”

    段星河刚吃完,正在屋里收拾东西,道:“你自己去吧。”

    赵大海见他床上放着两个包袱,一个装着日常用的东西,另一个装着步云邪平时穿的衣裳。他道:“你拿二师兄的衣服干什么?”

    段星河嗖地给包袱打了个结,道:“好几天没见他了,我去给他送点东西。”

    送东西其实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想见见人。赵大海道:“我也去。”

    段星河道:“你留下照顾伏顺吧,他不是还没好么?”

    赵大海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操心地说:“那你让他保重身体啊,千万别被传染了!”

    段星河把两个包袱背在肩上,手里提着一包从客栈买的枣花酥,道:“知道了。”

    他下了楼,打算往城南去。大街上空荡荡的,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人朝这边走了过来。那人头上戴着个竹斗笠遮阳,马尾从头顶露出来,暗红色的发带在风里轻轻飘荡。

    段星河睁大了眼,没想到自己还没去看他,步云邪居然自己回来了。他快步迎了上去,道:“阿云!”

    步云邪也没想到正好遇上了他,顿时露出了笑容,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步云邪见他大包小包的,道:“你这是干嘛?”

    “我正要去看你呢,”段星河激动道,“你走了都十三天了,瓜皮很担心你啊!”

    步云邪笑了,道:“它又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它担心我?”

    段星河道:“它都不怎么吃饭了,一天到晚找你。有点动静就竖着耳朵听,不是担心你是什么。”

    这人就是嘴硬,非得赖在崽子身上。步云邪扬起嘴角,道:“那是它让你来找我的?”

    段星河道:“那倒也不是。就是……我也挺想你的。”

    他们看着彼此,小半个月没见,两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还好都没生病。段星河说实话道:“我怕你被传染,好几天没睡着觉了。”

    步云邪道:“我没事,这不好好的么。”

    两人一起往回走,段星河道:“你偷跑出来的,不回去了?”

    步云邪啧了一声,道:“你是不是盼着我让人开了?”

    段星河哈哈一笑,道:“没有,这不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吗。”

    回到客栈,段星河放下了包袱,步云邪也进了屋。墨墨本来窝在屋角打瞌睡,忽然鼻子动了动,闻见了步云邪的气味。它睁开了眼,步云邪笑吟吟地看着它,张开双臂道:“我回来了。”

    “叽啾——!”

    墨墨激动地飞过去,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步云邪抱着儿子,长舒了一口气道:“想我了是吧,我也想你了。”

    他抱着墨墨在桌边坐下了,轻轻地摸着它的背,充满了治愈感。现在疫情这么严重,进了隔离点的人都很难出来了。段星河倒了杯水给他,道:“说真的,你怎么能出来的?”

    步云邪捻着茶杯道:“有差事要办,需要你帮忙。”

    段星河道:“什么事?”

    步云邪凑过来,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段星河睁大了眼,道:“传染源还在外头?难怪这么久了,一直还有人被传染。”

    步云邪嗯了一声,道:“糖人张说他家在城东豆腐店旁边,我等会儿去找那孩子,你来不来?”

    这是大事,义不容辞。段星河道:“我当然去。再叫上大海吧,人多好办事。”

    步云邪道:“好,我先歇一会儿,等天黑了咱们就动身。”

    酉时初,外头天色昏黄了。两人和赵大海从客栈出来,往城东去了。街上的人稀稀落落的,街上的铺子基本上都关门了。不得已出来买菜的人脸上也蒙着白布,走路急匆匆的,生怕被传染了。

    他们找到了城东的豆腐店,再往前走不远,便是糖人张家的宅院了。黑色的大门上贴着两张门神的年画,被风吹雨淋的已经褪色了。门上钉着木板,上头贴着官府的封条:“此地疫情严重,暂时封锁,切勿进入。”

    封条没被破坏,段星河绕着院子转了一圈,见没有后门,如果不从大门走就没有别的入口了。赵大海道:“怎么办?”

    段星河道:“你们等一下,我进去看看。”

    他一跃上了墙头,院子里积着灰,地上的野草都长得老高了。屋门前有一个石磨,旁边有个厨房,橱子里有一小摞高粱煎饼,灶台上有些白乎乎的碎屑,似乎是豆渣。地上有半缸杂粮,半缸水。段星河伸手撩了点水,感觉水质还挺好的,不像是放了一个多月的样子。

    正面就一间屋,左右各一个侧房。段星河推门进去了,见屋里干干净净的。他把宅子里犄角旮旯都找了一遍,没发现有人的踪迹。

    出来的时候,他留意到院墙根有个狗洞,地上有点泥巴。他弯下腰来看了片刻,注意到地上有几个小孩的脚印,还有爬行过的痕迹,心里了然了。

    他一跃翻过墙头,步云邪道:“怎么样?”

    段星河道:“里头有生活的痕迹,没从大门进出。糖人张被带走之后,那孩子应该又回来了。”

    他一指墙角的洞,道:“喏,那里。”

    那孩子才七八岁,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他们几个人站在这里商量,附近有大婶买了豆腐经过,挽着一篮子菜,停下来道:“喂,你们几个小后生不要命啦!那间房子瘟神住过,病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你们还敢聚在这里!”

    赵大海喔了一声,道:“多谢大娘,我们就是路过,这就走。”

    大婶怀疑地看着他们,大有他们不离开,她就不走的架势。对面的居民听见了声音,把大门推开一道缝,警惕地看着这边。瘟疫传播的所有人都草木皆兵的,步云邪有点无可奈何,道:“算了,咱们先在附近转转,等会儿再来。”

    天还没黑透,三个人离开了张宅。经过豆腐店,老板娘脸上蒙着白布,拿着艾叶正准备熏屋子。段星河想起了灶台上的豆腐渣,道:“这位大姐,请问你们见过糖人张家的那个孩子么?”

    老板娘的眼神有点慌,道:“现在瘟疫这么厉害,大人都在屋里不出来,哪有什么孩子。”

    她说着搬起一块木板把门面挡住了,道:“打烊了,买豆腐明天再来。”

    几人见问不出什么来,便往前走去了。三个人在一间小饭馆吃了碗素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街上已经没人了,百姓家里的灯火都熄灭了。三人借着月色来到了张宅外,段星河和步云邪翻过了墙,赵大海的身体笨重一些,找到一块大石头踩着爬了过来。

    三个人在屋后猫着,打算守株待兔。赵大海蹲的脚发麻,道:“什么时候来啊,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步云邪道:“你小点声。”

    赵大海百无聊赖地坐在了地上,小声道:“你们说那小孩儿是何方神圣,怎么有那么大能耐传染那么多人?别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他该不会真的是瘟神本尊吧?”

    “管他呢,”段星河道,“天塌下来有医生顶着,先把人带回去再说。”

    有时候想得太多了,行动力反而就弱了。步云邪发现自己是挺欣赏他这股快刀斩乱麻的劲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再说。

    三个人在屋后等了半个多时辰,都有点困了。这时候就见院墙下的那个狗洞跟前,半堵着的石头拱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段星河登时精神了,胳膊肘悄悄一碰步云邪。步云邪也看见了,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儿推开了石头,从狗洞里钻了进来。

    他还挺警惕,进了院子四下张望了一圈,感觉没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饼,边吃边往厨房里走,一只手拿起瓢,舀了些凉水灌下去。段星河低声道:“上!”

    三个人一拥而上,把他堵在了厨房里。小孩儿吓了一跳,手里的饼掉在了地上,道:“别抓我、别抓我!”

    小孩儿后背贴在墙上,十分害怕。他穿着一身破衣裳,脸上也沾着些灰尘,头发乱糟糟的,活像个小乞丐。

    段星河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抓你?”

    小孩儿慌张道:“爷爷被官兵抓走了,他们都说瘟疫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

    段星河无情道:“你猜的没错,我们是来抓你的。”

    那小孩儿沉默下来,忽然一矮身从他身边窜了过去。众人连忙追了上去,在院墙边把他逮住了。

    段星河提小鸡仔似的提着他的后脖领,道:“还跑。”

    小孩儿嘴一咧,有点想哭。步云邪道:“别吓唬他了。”

    段星河便把他放开了,三个人把他围在中间,生怕他再逃了。赵大海把面罩往上拉了一下,想把自己捂严实一点。他们面对这个小瘟神其实都有点害怕,但也只能赌一把了。步云邪温声道:“你叫孙小竹是吧?别怕,我们是医生,是你爷爷让我们来找你的。”

    小孩儿眨了眨眼,半信半疑的。步云邪观察着他的情况,没有发烧,各方面也很正常。但若是被表象欺骗掉以轻心,那就万劫不复了。他跟李慈心讨论过案例,过去的大疫中有些人身上带着病,却不会发作。零号病人对于治疗瘟疫更是极其关键,不管怎么样,都得把他带回去。

    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他一个小孩子,能独自活这么久也是奇迹了。段星河道:“你这段时间都在什么地方,怎么过的?”

    孙小竹揪着衣角道:“爷爷说有好多人要抓我,我很害怕。我白天一直在家里藏着,饿极了才出去找点吃的。路过的人有时候给我些窝头煎饼,前头的阿姨有时候还会给我没卖完的豆腐。”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同情。这孩子也受了不少苦,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豆腐店的老板娘不知道他身上带着瘟疫,只觉得这孩子没人照看,十分可怜,便悄悄地塞给他些东西吃。难怪刚才他们问起来,老板娘那么紧张。

    孙小竹抬头望着他们,道:“爷爷他还好吗?”

    步云邪道:“他也病了,很需要药。可我们现在找不出药,只有你能帮我们。跟我们来好不好?”

    孙小竹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说我是瘟神……我靠近哪里,哪里就会有人得病。我要是去了,会连累你们的。”

    他虽然年纪小,却也明白了自己的不同寻常之处。他从来没想过害人,心地也很善良,已经尽力不跟别人接触了。众人心里都很不好受,步云邪道:“跟我回去,我们会把你治好的,也能治好更多人。”

    他的神色坚定,向那孩子伸出了手。孙小竹迟疑了良久,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虽然有些发抖,终于还是把手交给了他。步云邪心中一轻,露出了笑容,道:“走,我带你去见爷爷。”

    段星河先翻墙出去了,孙小竹从洞里钻出去,另外两个人也翻墙出来了。

    这时忽听吱呀一声响,一个人影推开了隔壁的门,急匆匆地回家去了。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赵大海道:“不是吧,刚才有人偷听?”

    那家人住得近,早就觉察到小孩儿每天晚上会回来,但那孩子没生病,邻居也不好说什么,只由他自生自灭。但他家媳妇不放心,方才听见动静又出来看,听见几个人在院子里说了一阵子话,便接了那小孩儿出来。

    她一头钻回家里去,低声道:“不好了,当家的,那几个人是城南药庐的。他们说瘟疫是从那小孩儿身上传出去的,你说怎么办……”

    白天那些人就探头探脑的,对这边的事很感兴趣。段星河道:“不管了,人找到了,赶紧回去就是了。”

    他们带着孙小竹往回走去,从这边到城南要走小半个时辰。段星河有点后悔没骑马来,不过反正晚上没什么人,慢慢走就是了。

    走过了两条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汇聚起来,把半夜照的白天似的亮。有人大声道:“在那边,找到了!”

    也有人喊道:“站住,不准走!”

    段星河等人回过头,却见几十个壮年男子提着灯笼,拿着棍棒和铁锨追了过来,呼啦一下子把他们围了起来。

    这些人都是城里的百姓,不知怎的就聚在了一起,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有人大声道:“就是那小孩,他爷爷传染了好多人,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孙小竹害怕地退了一步,步云邪把他护在了身后。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你们干什么?”

    带头的是个强壮的中年汉子,他手里提着一根木杖,粗声粗气道:“把这小孩儿交出来!就是他传染了一个城的人,我们要烧死他!”

    第046章 瘟疫 三

    街上有人举着火把, 有人提着灯笼,几十个愤怒的人把他们围在了中间。

    临街的百姓听见了声音,纷纷打开窗户,朝这边看了过来。

    带头的那个中年汉子往前走了一步, 道:“把那小孩儿交出来, 大家就放你们一马。”

    段星河把几人护在了身后, 道:“你们没资格处置他。现在很多事情还不确定,得带到药庐里检查之后才能下结论。”

    对面一人大声道:“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他可怜, 我的孩子不可怜么!我的幺儿才三岁, 半个月前病死了,他做错了什么!”

    百姓中不少人的家人不幸得了瘟疫死了, 正在最悲痛的时候。方才听人说找到了瘟疫传播的源头,众人便聚集起来, 一定要烧死那个瘟神泄愤。

    夷州的民风本来就彪悍,一群人闹哄哄的,大声喊道:“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火光随着他们愤怒的声音不住涌动,有人从屋子里出来, 加入了他们。孙小竹怕的要哭了, 赵大海也顾不上会被传染了, 把他紧紧地护在了怀里。有人捡起石头朝他们砸了过来,段星河把步云邪挡在了身后,被逼的连连后退。

    他肩膀上被石头砸了好几下, 皱起了眉头。原则上不能对百姓动手,但这样下去他们不但走不了, 还会被愤怒的人群撕碎。

    双方在街上僵持着,带头的人面目狰狞, 吼道:“我说最后一遍,把那小孩儿给我!”

    赵大海抱着孙小竹,脑袋被石头砸的流血了也不撒手。孙小竹的脸都哭花了,浑身发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害人了……”

    赵大海道:“不是你的错,不怪你,别害怕。”

    那人见他们不肯把这孩子交出去,发起怒来,道:“把他抢过来!”

    一群人一拥而上,段星河使出擒拿的功夫放倒了两个,混乱中伸脚又绊倒了一个。那人摔在地上,愤然道:“你们还敢打人!”

    段星河一脸平静,道:“这算什么打人,不是你自己不看路摔倒了么?”

    一人抡着铁锨朝步云邪头顶砸过去,步云邪一闪躲开了。他身法如清风一般,掠到那人身后轻轻一推,那人就一个狗吃屎跌到了旁边的水沟里去。这些人虽然脾气大,却没练过功夫,不难对付。可一旦动起手来,情势就不好控制了。

    他们本来是要救人的,不想跟城里的百姓对立。可对面吵吵嚷嚷的,根本不听他们说什么。瘟疫发展到现在毫无平息的势头,每个人都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又无处发泄。一旦找到爆点,就遏制不住要炸。几个人冲到赵大海身后,抡起木棍把他打了一个踉跄。孙小竹从他怀里滚出来,脸上擦破了皮,缩成一团不住发抖。

    一人伸手要抓他,忽然想起这小孩儿邪性得很,不敢过去了。他回头对另外一人道:“你去!”

    那人也不想冒险,道:“凭什么让我上,那谁……你去。”

    周围的人都往后退去,他们虽然把孙小竹围住了,却没有一个人敢碰他。段星河跟步云邪被其他人缠住了,隔着黑压压的人群过不来。步云邪回头看了一眼,喊道:“保护那个孩子啊!”

    赵大海被几个人按在地上,本来动弹不得。此时脸憋得通红,怒吼了一声,把身上的人都挣开了。他冲过去抱住了孙小竹,道:“别怕,我保护你!”

    人们既想杀了那孩子,又怕被传染,一时间没人敢动。带头的那人不知从哪里扯了个麻袋过来,道:“把他的头蒙住,拖去烧了!”

    这孩子要是死了,治病的法子就再难找到了。步云邪急道:“不行!”

    段星河一拳把面前的人打倒,转身冲了过去,吼道:“我看谁敢动他!”

    这时候就见前头街上一群人提着灯笼朝这边奔了过来。百姓们回头望去,顿时慌了,纷纷道:“官兵来了,谁报的官?”

    这边闹得这么厉害,根本不用人去报官。街上有巡逻的官兵,发现这边不对劲,很快就调集人过来了。

    官兵头领挎着刀过来,大声道:“怎么回事,在街上聚众闹事?”

    带头的汉子道:“不是闹事!瘟疫是从这小孩儿身上传出去的,不能放他走,烧死他!”

    百姓们纷纷喊道:“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官兵的神色严峻起来,见赵大海和段星河拼命护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知道事情不好处了。步云邪出示了慈心药庐的令牌,道:“我们是城南药庐的人,这孩子是治疗瘟疫的关键,不能杀。我们要把他带回药庐研究,还请官爷解。”

    百姓们仍然吵吵嚷嚷的,不肯放人。官兵头领见情势焦灼,只能先把他们分开再说。他道:“把这小孩儿带到府衙去,要怎么办由太守决定。你们几个带头闹事的,也跟我一起来吧。”

    百姓中几个带头的和段星河等人被带到了府衙。太守张巍白天忙活了一天,大半夜又被叫起来,两个眼圈都是黑的。他升了堂,坐在上首道:“怎么回事?”

    官兵头领道:“回禀大人,这两拨人在街上闹事,说要烧死这个孩子。”

    那带头的人道:“这小孩儿是瘟疫的源头,必须烧死他,要不然这一城的人都活不成!”

    步云邪道:“不能杀,我们得研究他的病例,才能找出根除瘟疫的法子。”

    太守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看着下头的人,一时间沉吟不语。府衙外有不少跟来的百姓,大声道:“别听他们的,烧死这个瘟神!烧死他!”

    喊的人越来越多,太守皱起了眉头,道:“肃静!”

    衙役们敲起了板子,纷纷道:“威——武——”

    百姓们仍然嚷嚷个不停,生怕瘟疫再传播下去。太守心里知道这个小孩儿十分关键,不能意气用事,但面对这么大的压力,他一时间无法决定。

    有人喊道:“杀了这个小孩儿,他是恶魔!”

    那带头的人也道:“还犹豫什么,留着他还会有更多人被传染,你、我、咱们大家谁都别想活!”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让其他人更加激动了。段星河握紧了拳头,强忍着怒气道:“杀了他瘟疫也未必会停止,但传染上的人就真的活不成了。把他交给医生,算我求你们了!”

    带头的那人道:“你们不是外乡人么,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们?你们又有多大的本事,怎么能保证治好所有人!”

    段星河说不出话来,他不是真正的郎中,确实没办法保证。外面的人放声起哄,道:“就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赵大海护着孙小竹,回头一望,府衙外人头攒动,赶也赶不走。若是用强,说不定还会激起民愤,难怪太守老爷迟迟没有发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困境,只觉得孙小竹的脸蛋冰凉,显然是怕得要命。此时就见步云邪上前一步,从腰包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铜牌,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以此物担保——”

    牌子上赫然刻着夷州王赐三等功勋,背面写着段星河的名字。这是先前他们低价卖粮食给官府时,夷州王给他们的奖赏。拥有此牌者便是夷州王欢迎的客人,可以在境内任意城镇买房、生活,与本地人无异,甚至会得到更高的礼遇。

    段星河没想到他下午回客栈歇了一会儿,便把这牌子带出来了。自己本来还觉得这玩意没什么用,没想到关键时刻拿出来居然能镇得住场子。张太守的神色严肃起来,见此物如见夷州王,对这块令牌十分敬重。

    府衙内安静下来,有人低声道:“那是什么?”

    另一人道:“好像是夷州王的令牌……他有咱们大王的认可。”

    夷州的人大多属于祈族,夷州王既是政治首领,也是他们一族的族长。这些人虽然不怎么把官府放在眼里,却对夷州王敬若神明。步云邪扬声道:“我以此物为凭,要求留这孩子一命。我要带他回城南药庐,研究治病的方法。”

    那人不耐森*晚*整*烦道:“城里那么多人都感染了,我们没工夫等你慢慢研究。我说,你该不会是想把我们都活活拖死吧?”

    外头的百姓又骚动起来,充满了怀疑。步云邪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能争取到时间了,把心一横,断然道:“一个月内研究不出来,我步云邪——以死谢罪!”

    段星河扭过头,诧异地看着他,觉得他实在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他此言一出,周围的人也都安静下来。一个外乡人,为了救他们甘愿发下誓言,实在不该再被质疑了。张太守开口道:“既然步公子立下了军令状,那就按你说的办吧。来人,弄一顶专门的轿子,把这个孩子送到城南药庐,交给那边的医者。”

    几名官兵答应了,去备了轿子,护送着孙小竹出了府衙。其他人看着轿子从身边经过,都怕的要命,稀里哗啦往后退开老远。带头的那人还不甘心,盯了步云邪一眼,恶狠狠地道:“一个月内治不好大家,我带整个城的人来看你脑袋落地!”

    步云邪神色淡淡的,道:“要是治好了呢?”

    那人道:“治好了我给你磕头!”

    步云邪冷冷道:“好,那就一言为定。你叫?”

    那人粗声道:“我叫刘炎,是前头街上杀猪的。你小子姓步是吧,我记着你了。”

    那人说着一挥手,带着府衙外的人走了。张太守也起身道:“退堂吧。”

    赵大海窝着一股火,道:“杀猪的有什么了不起,这么横?”

    段星河走了过来,道:“什么地方都有这种地痞头子,别管他了。”

    三个人出了府衙,街上的人都散去了,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赵大海还有些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那么多人喊打喊杀的,那孩子也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幸亏二师兄带了令牌出来,聪明人就是想得周全。”

    步云邪一直沉默着,段星河想起刚才的情形,觉得他们咄咄逼人的,有些心疼。他道:“跟他们打包票干什么,一个月时间够么?”

    步云邪没什么表情,良久抬眼看着夜晚空荡荡的城,道:“一个月已经很久了,久到很多人都活不到那个时候。”

    段星河和赵大海都沉默下来,街上回荡着寂寥的风声。月光照下来,步云邪的脸庞显得格外苍白,轻声道:“如果到时候还治不好,我早晚会被传染,这里也会变成一座死城,打不打包票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虽然这么说,神色里却带着难过。段星河轻轻拍他的肩膀,道:“别这么想,咱们不是把孙小竹找到了么。李先生的医术高明,肯定能找到治病的法子的。”

    步云邪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振作起来,道:“你说得对,好不容易把他找到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赵大海挠了挠头,从刚才起就想说了,道:“我一直抱着那孩子……你们说我会不会被传染啊?”

    段星河扬眉道:“怕死你还来?”

    赵大海道:“你们来了,我当然得来,好兄弟讲义气嘛!”

    步云邪道:“咱们三个跟病人密切接触了,都得进隔离点。去了熏熏衣裳,熬点预防的汤药喝,观察几天。”

    段星河倒没有不高兴,反而道:“那我能天天见你了?”

    步云邪嗯了一声,段星河笑了,仿佛觉得这样也不错。步云邪道:“这有什么好的?”

    段星河含笑道:“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走吧。”

    三人回到慈心药庐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官兵先一步把孙小竹送过来了,轿子停在前院,弟子们听说找到了零号病人,都如临大敌。所有人都全副武装起来,给轿子和轿夫消了毒,又给孙小竹浑身上下喷了一遍药水,这才把他送进了隔离病房。

    这边是单独的一个小院,之前大家以为糖人张是传染源时便让他住在这里。后来他转出去了,这里就一直空着。屋里都收拾干净了,有人给他送了点吃的。孙小竹待在房里,感觉整整齐齐的,被子也软软的,比在自己家里舒服多了。

    他想着方才的遭遇,步云邪他们冒着被全城敌对的危险也要保护自己,身上都被石头砸伤了。孙小竹心里一酸,很想报答他们。他们要自己待在这里,他就好好待着,这便是自己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隔离了孙小竹,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终于有一丝希望了。贺宇昭不想耽误师父休息,天明时分才去通报了此事。李慈心的眼睛都睁大了,穿上外袍道:“怎么不早叫我!”

    贺宇昭道:“我们已经把他安置好了,师父白天劳累,我们想让您多歇息一会儿。”

    李慈心简单收拾了一下,戴上了面罩,快步走了出去,道:“跟我去看看。”

    别人都不敢靠近那个孩子,既然是步云邪把他找回来的,还是由他照料。孙小竹已经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老老实实地待在屋里。李慈心来的路上,已经听人说了步云邪他们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这个孩子找回来的,对他们十分感激。他进屋看了孙小竹,检查了他的状况,温声道:“好孩子,你住在这里,爷爷一定把你的病治好。”

    孙小竹点了点头,李慈心从屋里出来,站在走廊上道:“从今天起,我在这院子里住。你们把饭送到院门口就行了,外头的事宇昭来负责。”

    贺宇昭的心猛地一跳,意识到师父是要独自研究病例,这么做无异于牺牲自己。他道:“师父,这里太危险了,您年纪大了,要不然我来吧。”

    李慈心摇了摇头,道:“你们年轻,我老了,能救人是最大的价值了。”

    他说着转过头去,低低地咳嗽了几声,道:“我已经被传染了,病重是早晚的事,跟这孩子在一起也没什么。你们不一样,你们还有希望。”

    贺宇昭十分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李慈心的目光温和,道:“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拟了几个方子,有零号病人在,肯定能找到最好的药方。”

    步云邪出声道:“我为先生做副手吧。”

    李慈心上了年纪,确实需要人帮忙。步云邪已经跟孙小竹密切接触了一天,放出去也得隔离。李慈心没有推辞,道:“那就多谢你了。”

    段星河和赵大海被隔离了三天,所幸没什么异状,被放了出来。两人好不容易混进来了,也没打算出去,就在前头领了个做杂事的活儿,帮他们搬一搬药草,维持秩序。

    段星河以为留在这里能经常见到步云邪,结果他被关在了单独的一间院子里,除了送饭的时候,其他时候都见不到他。

    段星河忙完了下午的活儿,去小厨房拿了食盒。这里的饭菜是专门为李慈心他们准备的,段星河提了过去,敲了敲门板。

    门上有个小窗户,从里头吱呀一声打开了,步云邪跟他对视了一眼。段星河把食盒递过去,两个人都戴着面罩,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睛。虽然短暂,但每天能见这片刻就已经很宝贵了。

    步云邪的神色有些疲惫,这段时间他每天只能睡不到三个时辰。他面临着被传染的压力,熬药、记录、照顾师父和病人,确实很累了。

    段星河很担心他,恨自己不懂医术,帮不上忙。他指了指边上的一个食盒,道:“给你的。”

    步云邪看那个食盒跟另外两个没什么区别,还是点了点头。他关上了气窗,把饭拿进去。李慈心正在书案前研究药方,他放下了食盒,又给孙小竹送了饭,自己才有了短暂的休息时间。

    他消过了毒,打开了食盒。里头有一碗八宝粥,一碗米饭,一碟炒青菜,一份酱豆腐,一块炖肉。米饭旁边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纸包,方方正正的,白底上印着淡黄色的小花。他打开一看,里头是几块黑糖,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他想起小时候寨子里爆发了瘟疫,自己也染上了病,只能在屋里待着。段星河想来看他,寨子门口的人怕传染,不让他进。段星河就用零花钱去集市上买了一盒桂花黑糖,托人送了进来,不想让他吃药苦。

    那时候自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小的身影趴在门上向外望去,大人们来来回回地忙碌,那情形依稀还在眼前。一眨眼他们已经长大了,当时被保护在身后的他们,如今也成了直接面对危险的大人。

    他把糖塞进了嘴里,闭上了眼,让自己休息片刻。

    “等我,我能做到的。”

    他把糖纸放在心口的衣袋里,感到了一股力量。他端起了碗,打算多吃点饭,才有力气干活儿。

    傍晚歇了一会儿,步云邪去收拾食盒,发现李慈心根本没动饭。他走进里屋,见李慈心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头上满是汗水。步云邪的心一沉,意识到事情不妙。这些天李慈心跟那孩子接触的最密切,他本来就被传染上了,加上连日劳累,此时终于病倒了。

    李慈心怕传给步云邪,一直尽量避免跟他接触,有什么事都是写一张条放在隔间里。也多亏了他的保护,步云邪到现在还没被传染上。他伸手一碰李慈心的额头,感到一阵滚烫,已经发烧了。

    步云邪有些手足无措,李慈心是这里的顶梁柱,如果他倒下了,药庐里的这些人怎么办?

    李慈心睁开了眼,咳嗽了两声,道:“对不起……孩子,我撑不住了。”

    步云邪道:“我给您熬药,吃了药休息几天,会好起来的。”

    李慈心道:“我拟的方子,还有三个没试完……你熬了给我送一份来,看看成不成。”

    步云邪有些难过,都病成这样了,他想的还是拿自己试药。步云邪道:“我这就去。”

    他站了起来,李慈心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步云邪道:“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李慈心觉得把这么沉重的担子交给他,有些过分,可城里这么多人的性命都系在他们身上,不这么做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云,你是个好孩子,这段时间帮我做了很多事。我心里……早就把你当成我的徒弟了。”

    步云邪有些动容,李慈心道:“我若是不行了,这药庐的事就由贺宇昭主持,你来帮他。我的千金医典,传给你和他二人。这里的一切,也有你的一份。我已经写了手令在桌上,你若是愿意,便与我磕个头来,也算我收个合意的关门弟子。”

    步云邪的目光微微动荡,只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道:“您的二弟子……”

    李慈心道:“他的心不在医道上,做个商人更合适。我不想勉强他,若是他要把属于他的一份带走,也由得他。”

    步云邪做这些事是出于医者的本分,从没想过要瓜分任何东西。他对于这里只是一个过客,不想卷到这些纷争中去。他道:“先生,你会好起来的,现在别想这些事。”

    李慈心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垂下了眼,道:“我是医生,我的情况我心里清楚……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烧了。至于那个孩子,一直关在这里,不要让他再出去了。”

    步云邪的心情有些沉重,点了点头。他去了隔间,在书桌上找到了三个药方,还有一封手令,是李慈心亲笔写的。上面说他收了步云邪做徒弟,让他扶持贺宇昭做药庐的下一任掌事。

    他把手令收了起来,放在了抽屉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李慈心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他必须尽快把药研究出来。

    步云邪熬了药,给李慈心喝了。李慈心不时咳嗽几声,方才他吐了血,外袍上沾了好几块血迹。步云邪帮他换了下来,把用过的东西消了毒,装在一个小车上。每天戌时会有人来收拾用过的东西,换新的过来。

    那人敲了敲门,步云邪把小车推出去,接了干净的衣衫和用具进来。他把衣服收在了衣橱里,回房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有些不舒服。

    步云邪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感觉有些发烫。他不敢多想,只觉得能多撑一刻是一刻,可他的喉咙已经隐约疼起来了。他吃了药,早早地躺下了,希望明天能好一些。

    次日一早,步云邪感觉身体还是不太好受。他去看了李慈心,他的病也没什么起色,还是断断续续地咳嗽。这时候外头有人敲门,哐哐哐哐,好像一刻也等不得了。

    步云邪连忙去开了门,却见段星河在外头,低声道:“李先生病了?”

    他的神色十分迫切,又很担心。这件事只有步云邪知道,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他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段星河见他这个反应就知道是真的了,道:“前头吵起来了,有人见李慈心换下来的衣服上有血迹,又听见他在屋里咳嗽,撕心裂肺的,想是病得不轻。周子龙手底下的人说李慈心也被传染上了,药庐要垮了,要赶紧收拾东西分家,贺宇昭正在前头跟他掰扯呢。”

    步云邪没想到自己一时大意,泄露了这么重要的消息。这些天他疲惫得很,没办法把每件事都办的滴水不漏,揉了揉眉心道:“是我没想周全。”

    段星河没有怪他的意思,道:“纸里包不住火,这种事早晚会被他们知道。那姓周的说建这药庐他家出了三成的钱,是真的么?”

    步云邪听贺宇昭说过一些他们之间的事,道:“应该是吧。”

    周家在当地经营药铺,当初建这个药庐的时候,周家出了不少钱资助李慈心,让儿子周子龙做了李慈心的弟子。他家算盘打得精,想要百年之后连本带利把整个药庐继承过来。李慈心本来也不在乎这些,只想把医道传承下去。只是二弟子实在太精明算计,凡事只想着利益,与老先生治病救人的念冲突,他也就渐渐对这个弟子失望了。

    周家能感到李慈心对周子龙的疏远,但也不舍得就这么放弃,一直拖到了现在。但如今连李慈心都病倒了,周家觉得没指望了,不想等到最后跟他们一起覆灭。一家人商量了一夜,打算赶紧撤出去。至于这药庐里的病人,他们也不想管了。

    周家要是此时走了,药庐就四分五裂了,其他的人也会逃个精光。没有医生,就算有官府的人也没用。

    城里的百姓还指望着他们治病,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分家。贺宇昭现在必然焦头烂额的,李慈心病得奄奄一息,不能再拿这些事烦他了。

    段星河道:“那怎么办?”

    步云邪想起了昨天他给自己写的那封手令,老人家已经把他当成了徒弟,甚至像是亲生儿子一般信赖。步云邪不能坐视不,抬手推开了院门,道:“走,过去看看。”

    第047章 瘟疫 四

    步云邪和段星河来到了前院, 见黑压压的聚集了一群人,都是穿白衣裳的医者。

    周子龙身前站着一拨人,贺宇昭身边站着一拨人,两群人都是李慈心的弟子, 平日里就有些小嫌隙, 如今终于爆发了出来。

    在外面守卫的官兵听见了争执声, 也过来了。但这是他们内部的事,官兵也不好插手, 只能在旁边看着。

    周子龙三十出头年纪, 生着一双细长的眼睛, 身材高挑。他身边的人大多数都是他从周家带来的家仆,还有些宗族兄弟, 虽然跟他一同在这里学医,却都听他的。他要分家, 又不想担骂名,便让这些人出来先闹事。院子里放着他们的衣裳行李,甚至还有几个黄花梨的家具、紫檀木的药箱,看来他们是打算把这里倒空了。

    贺宇昭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人道:“师父病了, 你还瞒着我们。这病治不好了, 早晚大家都得传染上, 还不如赶紧分家的好。”

    又有人道:“三师兄,师父最疼你,你若要这破药庐你就留下。你行行好, 把钱给大家分了,也算我们没白跟你卖命一场。”

    众人纷纷道:“对, 分钱,把遣散费给我们!”

    贺宇昭早晨没去看师父, 消息还没有他们灵通,此时心慌意乱。但师父把药庐的担子交给了他,他就不能让老人家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他道:“各位,听我一言——现在瘟疫还没平息,大家要是走了,咱们城里的百姓就没人保护了。我相信各位都是出于医者仁心才来到这里,既然能坚持到今天,就说明各位还是把百姓放在心上的。师父已经快研制出药方了,大家何妨再等一等呢?”

    对面众人静了片刻,有人道:“师父病重了,药方已经没指望了,你还想骗我们到什么时候!”

    那人此言一出,群情又激愤起来。周子龙出了本钱,这些年也没得到重用,对被偏爱的三师弟很是不满。此时见他被围攻,一直冷眼旁观。贺宇昭看向了他,道:“二师兄,你不管管么?”

    周子龙淡淡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们必须得给个交代。大家不能拿命跟你们耗着,如果实在维持不下去,分家也不是坏事。”

    贺宇昭一筹莫展,这时候就听一人道:“不能分家!”

    步云邪大步从后头赶了过来,段星河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人群,来到周子龙跟前。步云邪道:“周二哥,药庐里还有这么多病人,咱们深受全城百姓托付,不能弃他们不顾。城已经封了,你们就算离开这里也出不去。一旦药庐散了,病情势必发展的更严重,所有人都会被传染。”

    周子龙知道他说的不错,但就是忍不下这口气,冷冷道:“师父呢,他怎么说,请他出来发话。”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敬重李慈心的,但心底对他也有恨。他明知道李慈心已经起不来了,还要逼他出来见自己。步云邪知道他心里不平,道:“先生在内院接触病人,不便跟大家相见。他托我跟周二哥说一声,他很感激你这些年的帮助,你与他既如师徒,也如父子。没有你,药庐不可能开得起来,你为他做的事,他都记在心里。”

    这些话虽然不是李慈心自己说的,但步云邪看过他亲笔写的手令,对于二弟子,他确实是有这个意思的。周子龙似乎有些动容,步云邪道:“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师父希望你能够再帮他一次。”

    有人道:“若是师父病倒了,咱们怎么办?”

    步云邪道:“李先生的研究快有结果了,再给我们几天时间,一定能找到药方的!”

    贺宇昭上前一步,恳切道:“二师兄,咱们是一家人,你不能在这时候走。留下来,求你了!”

    周子龙的目光微动,想起了从前跟他们在一起念书的时光。他学医的天赋不如他们,心里是有些嫉妒的,在这里待下去,他也只是个陪衬。可一想到师父教自己的恩情,他又狠不下心来跟他们一刀两断。

    旁边一人低声道:“二师兄,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周子龙深吸了口气道:“我再给你们十天时间,到时候还没有结果,就别怪我带人离开了。”

    对面众人都松了口气,贺宇昭拱手向他行礼,道:“多谢你,二师兄。”

    周家的那些人还有些不甘心,周子龙一摆手道:“都散了吧,把东西抬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发了话,其他人只好照办。一群人把行李背回了住处,觉得白折腾了一场。一名弟子道:“嗐,还以为能回家了呢。”

    另一人道:“回家也没什么好的,传染给老婆孩子么?还是关在家里等死?”

    一人道:“他们说师父还好好的,说不定真的能找到治病的法子呢?”

    又一人道:“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也没几天了,再等等看吧。”

    周子龙清楚师父已经病倒了,看着众人离开了,他走到贺宇昭面前,道:“还有十天时间,你们能做什么?”

    没有外人了,贺宇昭也不必跟他绕圈子了。他方才就下定了决心,若是师父不行了,就由自己继续研究。他道:“还有几个方子,我一一试过来,总会有结果的。”

    周子龙冷笑了一声,道:“以身试药,你不想活了?”

    贺宇昭知道他恨自己,也觉得自己抢夺了属于他的关注。他心里一直有些愧疚,但若是大师兄还在的话,他们师兄弟之间也不会有这么多嫌隙。他低声道:“我受师父教养这么多年,也该报答他了。前头的事,还请二师兄代为主持。”

    他代表的是李慈心的意志,若是他也传染上了,药庐就彻底完了。步云邪道:“还是我来试药吧。”

    那两人都看着他,仿佛觉得不可喻。步云邪道:“这些天我一直跟李先生在一起,密切接触病人,没必要再多一个人冒险了。”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你若是被传染上怎么办?”

    步云邪轻咳了两声,道:“我已经被传染了,天天守着那孩子,我怎么可能幸免。”

    从昨天夜里开始,他就感觉有些不舒服,像极了那些病人发病初期的模样。步云邪不敢多想,可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回避了。

    段星河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拉他的手,发现他的手果然有些烫。步云邪的眼中带着血丝,轻声道:“我得了病,不试药也是浪费,就由我来吧。”

    他抬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段星河跟了上去,步云邪低声道:“别过来,你在外面帮其他人。”

    段星河知道他怕传染给自己,望着他的背影,心像是被捏紧一般难受。

    步云邪回到了小院,感觉十分疲惫,坐在台阶上歇了一会儿。孙小竹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地看他。

    “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步云邪道,“你饿了么,我拿饭去了。”

    他把食盒递了过来,动作有些迟缓。孙小竹隔着门帘望着他,担心道:“哥哥,你是不是被我传染了?”

    步云邪静了片刻,道:“没有,就是有点累。你吃饭吧,我也去吃点东西。”

    孙小竹一直望着他,步云邪回到了房中,靠着床头歇了片刻。隔壁传来了李慈心的咳嗽声,他想起早晨还没熬药,拖着病体来到书房。桌上放着李慈心拟的药方,还有两个没试过。

    步云邪照着一张抓了药,在厨房里熬了。他不光身体沉重,嗓子也开始疼了。汤药散发出苦涩的味道,他守着炉子,神思有些恍惚。

    自己对于这座城池、这个药庐,不过是个过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可他没办法对这一切置之不,他想救更多的人,那股意念冥冥之中让他停留在这里,仿佛他来到此处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死不足惜,只是对不起自己的兄弟们,还有青岩山的家人。如果自己不在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难过。

    药熬好了,步云邪自己喝了一碗,给李慈心喂了一碗。李慈心已经病的睁不开眼了,吃了药又陷入了沉睡。

    步云邪忙完了所有的事,感觉身体酸痛的厉害,呼吸也有些困难。他回屋倒在了床上,咳嗽了几声,闭上了眼睛。药已经吃了,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强烈的疲惫感笼罩了他,他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中,等待死亡,或是重生。

    段星河傍晚去送了一回饭,他敲了几声门,里头没有回应。段星河怕打扰到他,便把食盒留在了门口。次日一早,他又去送饭,发现昨天拿来的食盒根本没动。段星河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拍了拍门,大声道:“阿云!”

    里头没有回应,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走了。段星河用力拍门,喊道:“阿云,你没事吧!”

    他敲门的声音引来了几个弟子,七八个人聚集在院门前。一人道:“怎么了?”

    段星河道:“里头的人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出事了。”

    其他人也很担心李慈心,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样了。一名弟子道:“里头栓着呢,怎么办?”

    段星河把心一横,道:“不管了,砸开!”

    他哐哐几脚下去,当啷一声把大门上的木拴踢掉了。一群人一拥而入,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孙小竹刚睡醒,扒着窗户看他们,道:“怎么啦?”

    段星河道:“你云哥呢?”

    孙小竹指了指他的卧房,段星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步云邪躺在床上,地上有几滩他吐出来的血,已经干涸发黑了,他躺着一动不动。段星河的心蓦地停了一拍,站着不敢动了。身后有人低声道:“怎么回事……死了吗?”

    另一个弟子道:“呸,别触霉头!”

    又一人道:“师父呢,要是都不行了,咱们怎么办?”

    段星河耳朵里嗡嗡的,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阿云,阿云你醒醒。”

    他把步云邪带到这个世界,若是不能把他带回去,怎么向他的家人交代?

    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哑声道:“你别睡了,睁眼看看我……”

    步云邪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身体猛地一震,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神色憔悴,身体极其虚弱,但总算人还活着。段星河又惊又喜,道:“你没事?”

    步云邪夜里吐了一阵子血,但药效上来之后,出了一身汗,烧渐渐退了。他一直昏睡到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面前的人,这才想起了是怎么回事。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体温降下来了,身体也没有那么疼了。他喃喃道:“烧退了……这药是有效的?”

    其他人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步云邪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治疗瘟疫的方法,整个人顿时振奋起来。他勉强从床上坐起来,指着桌上的药方道:“快点,去看看李先生。照这个方子去熬药,给病人服下!”

    这是他用命找到的药方,上天终于垂怜了他们,把一丝奇迹照了下来。众人如梦初醒,连忙行动起来,纷纷去抄药方,熬药。步云邪来到了主屋,李慈心也已经醒了。他还有些咳嗽,但高烧已经退了。步云邪扑到床头,激动道:“师父,药方找到了,咱们都有救了!”

    李慈心也有些难以置信,眼泪淌了下来,道:“好、好,咱们命不该绝,这城里的百姓都有救了!”

    步云邪道:“我已经让人去熬药了,要是能治好其他病人,就把这个方子公布出去。”

    李慈心点了点头,他静了片刻,又道:“好孩子,方才……你叫我什么?”

    步云邪迟疑了一下,想起自己激动之下管他叫了师父。他跟李慈心学习了这段时间,其实心里早就这么认定了。他笑了一下,道:“师父。”

    李慈心高兴的不得了,伸手摸了摸步云邪的头发,道:“好孩子,你愿意认我做师父,老头儿真的很高兴!”

    他救了这么多人,医术高明,心地也善良,步云邪十分敬重他。他道:“我跟您学了很多东西,师父愿意教我,是我的福气。”

    阳光照在城里,扫去了连日来的阴霾。药庐里的医者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药庐里大部分的病人治好了。又把药方交给了官府,分发到了各个药房,写成公告张贴出来。百姓们纷纷照方抓药,一些病的不重的病人好了起来。张太守让官兵连着给城里消了十来天毒,再没有新增感染的病例。

    步云邪给孙小竹服了一段时间药,发现他的传染性也消失了。他摘去面罩亲自跟孙小竹待了一天,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零号病人也痊愈了,这场瘟疫彻底结束了。

    药庐里的人得知孙小竹也好起来了,都十分激动。这里的弟子不久前还跟着二师兄和三师兄分成两派,一副水火不容的模样。此时却像是共同打赢了一场大仗,看彼此都像难兄难弟,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周子龙没再提分家的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李慈心知道了自己生病的时森*晚*整*候发生的事,把他叫到了书房,道:“这段时间以来,你主持着前头的事辛苦了。”

    周子龙的心情有些沉重,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师父斥责自己不孝,在危难之际动摇根本,要把他逐出师门,他也认了。但李慈心的态度温和,似乎没有要责备他的意思。

    他垂着眼,淡淡道:“都是弟子应尽的职责,师父过奖了。”

    步云邪和贺宇昭也在,静静地站在一旁。李慈心道:“这段时间来,师父也想过很多。为师沉醉于医道之中,对你是有所忽略。其实这些年来,你帮了为师很多。这药庐最初就有你一部分,经营了这么多年,也有你的心血。”

    他把一张银票推了过去,道:“你若是想走,为师也不拦你。这些是当初周家入股的本钱,还有师父该补偿给你的部分。”

    周子龙没说话,李慈心道:“若是你还愿意做我的徒弟,百年之后,这些也还是你的。为师……舍不得你,但究竟要去还是留,都由你自己决定。”

    周子龙有些动容,看着李慈心的目光很是难过。不管家里怎么想,他从十岁起跟着李慈心学医,是把他当成半个父亲来看的。以前大师兄在的时候,师父不在意自己也就算了。可后来三师弟来了,师父对他也比自己更加看重,让他心里十分不平衡。

    别人都说他野心勃勃,却无人知道他只想让师父多看自己几眼,就算自己的资质有限,没办法继承他的衣钵,也希望能够多帮一帮他。

    就算是感情用事也好,他想放任自己跟随真正的想法一次。他哑声道:“师父,我喜欢医术,我想继续跟着您。”

    李慈心的眼中顿时涌起了泪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哑声道:“好、好,师父也舍不得你,以后咱们好好过。你不是一直想学那套鬼门针法么,师父手把手教给你!”

    周子龙点了点头,声音也有些哽,道:“多谢师父。”

    李慈心转身看向了步云邪,道:“这段时间多亏了小云一直帮我,为师收他做了个关门弟子,你们觉得如何?”

    贺宇昭已经知道了,高兴道:“多一个人传承师父的医术,当然是好事!”

    周子龙知道他这段时间做了许多事,甚至不顾性命救人,比自己付出的要多的多了。他道:“这是好事,弟子也为师父高兴。”

    他看向步云邪,道:“小师弟,欢迎你。”

    步云邪抱拳向那两人行礼,道:“拜见二师兄、三师兄。”

    李慈心微微一笑,感觉这个家又完整了。他救了那么多人的家庭,上天还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也算是对他的回报吧。

    笼罩在长阳郡上空的阴云散去了,一团黑气渐渐缩了起来,一缕青烟似的向阴暗处飘去。一个黑衣男子漂浮在半空中,他的气质阴沉,脸色黧黑,左胳膊上戴着一条蛇形的金臂环,正是跟薛红玉齐名的金环使。那缕黑气钻进了金蛇大张的嘴里,悄然消失不见了。

    薛红玉坐在一条硕大的赤练蛇上,手上挽着一条金色的披帛,银红色的衣裙在风中不住摆荡。她有些气恼,道:“怎么会这样……好不容易借着发大水的机会把瘟疫散播出去,这就结束了?”

    金环使道:“那你想怎么样?”

    薛红玉道:“这才收集了多少力量,怎么跟教主交代?”

    他们本来盯上了这一城人的性命,要拿他们做祭品,没想到半路有人杀出来救了这些人。金环使皱眉道:“没办法,碰上不要命的了。谁能想到那几个小子拼了命找到了源头,还以身试药。”

    薛红玉气得不行,愤愤道:“又是那几个臭小子,一直阴魂不散地跟咱们作对……我早说要杀了他!”

    金环使淡淡道:“主上不让杀,你敢擅作主张?”

    薛红玉道:“那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们坏咱们好事啊。”

    金环使道:“你急什么,这一路有的是人想要他们的命。等着瞧吧,他们早晚得死在别人手里。”

    薛红玉看着他的金臂环,道:“就收集了这点力量,教主会不会罚咱们?”

    金环使无情道:“不是罚咱们,是罚你。这本来就是你的事,我是来帮忙的。”

    薛红玉皱眉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之前万通商会那事你也没办成,还有心思嘲笑我。”

    金环使道:“那就都自求多福吧,我先去向教主请罪,你过两天再来。”

    他一拂衣袖,身影就这么消失了。薛红玉想起自己辛苦收集的力量都被他夺走了,急道:“喂,你回来——那是我的功劳,你还给我!”

    瘟疫结束了,药庐里的病人们都痊愈回家了,百姓们恢复了日常的生活。街上的店铺开了门,行人来来往往的,整座城又变得生机勃勃。张太守十分感谢李慈心等人的帮助,把这边的事上报了夷州王。数日后,夷州王派使者前来表彰李慈心,贺宇昭、周子龙和步云邪的功劳,给每人二百两银子赏钱,还特地赐给李慈心一块金字招牌,仁心仁术。众人站在药庐中,听使者宣读完了王令,觉得十分荣耀。

    李慈心让人把招牌挂在了正堂上,有了夷州王赐的招牌,慈心药庐的名声便能传播的更广,他也能收集到更多医方,完善他的千金医典。

    至于那些赏钱,李慈心没花,让贺宇昭安排一下,给牺牲在这场瘟疫中的医者家人送去。贺宇昭道:“师父,您不留点钱养老?”

    李慈心道:“我留那么多钱干什么。这次能战胜瘟疫,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那些牺牲的同道,咱们也不可能坚持到最后。”

    贺宇昭小声道:“那我是不是也得意思一下?”

    他虽然这么说,但显然有点舍不得。周子龙笑了,道:“你还要攒钱娶媳妇,自己的赏钱自己留着呗。”

    贺宇昭松了口气,他家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了,确实得为未来打算。李慈心道:“你们年轻,用钱的地方多,都自己留着吧。”

    正说着话,前头街上敲锣打鼓的来了一大群人。几十个小伙子穿着白坎肩,头上戴着大红花,最前头的几个人抬着一头刚宰的猪,后头有人抬着十来坛美酒,还有些绑着翅膀的活鸡活鸭,火腿、腊肉之类的东西,喜气洋洋地朝这边过来了。

    队伍来到了慈心药庐门前,院子里的人听见了动静,都出来看热闹。领头的人正是前阵子在街上带人闹事的杀猪匠刘炎。段星河一见他就心气不顺,双手抱臂道:“哎,这不是上次跟咱们打赌的那个人么?”

    赵大海道:“还真是,二师兄赢了他要干什么来着,可别耍赖啊。”

    过了这么久,步云邪差点要把这人忘了,没想到他还会主动过来。众人一时间也说不好对方来干什么,沉吟着没说话。

    刘炎一抬粗壮的手臂,颇有大哥大的气势,吹打班子停止了吹奏,众人把礼物担子放在了地上。刘炎在人群中望见了步云邪,登时一个箭步过来了,二话不说就要给他磕头。

    “好兄弟,之前是我不明事,差点耽误了大事,今天我来跟你请罪了!”

    步云邪吓了一跳,连忙让开了一步,单手扶住了他道:“使不得,快请起来!”

    这人的脾气一根筋,跟他们作对的时候横的不得了,如今要跟他们道歉也毫不含糊,倒是条汉子。刘炎由衷道:“你说到做到,救了这一城的人,大伙儿都很感激你们。这头猪是我早上刚杀的,请你们收下。还有这些酒和肉,都是给你们的谢礼!”

    步云邪道:“不必了,官府已经给过我们嘉奖了。”

    刘炎瞪起眼来道:“那不成,官府给的是官府的。这是我们百姓的心意,你必须收下!”

    一同来的其他人也大声道:“就是,收下吧!你是我们的恩人,别客气!”

    刘炎转过身,从竹筐里拿起一根布满了盐霜的火腿,塞到了步云邪的怀里。那条腿有人半个身子大,沉甸甸的。步云邪接在手里,人都被坠得后退了半步,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炎拍了拍胸膛,认真道:“以后你们就是我老刘的朋友了,来我这儿买猪肉打五折。有人找你麻烦只管来跟我说,要打架还是出头,兄弟都带人来帮你!”

    步云邪想自己快要离开了,应该不会去买肉了。但那些人都热切地望着他,希望他留在这里。步云邪笑了一下,道:“好,多谢。”

    百姓们把礼物留了下来,欢喜地走了。火腿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步云邪把它放回了筐子里。小对眼从宋胡缨的兜帽里钻出来,伸舌头舔了舔嘴巴。宋胡缨头也没回,把儿子按回兜帽里,道:“这不是给你吃的,齁咸。”

    李玉真道:“做成蜜汁火方会好点吧?”

    伏顺看着满当当的食物担子,觉得十分幸福,道:“还可以用腊肉炖冬瓜、做烧鸡、烤鸭、炖排骨,配上白米饭吃,哎呀……”

    赵大海搓了搓手,兴奋道:“我来做,我来做!”

    他一开口,大家顿时觉得没那么好吃了,空气中甚至飘起了一股玉米味。伏顺一手搂住了赵大海的肩膀,道:“兄弟,好不容易忙活完了,你歇几天吧。听说这里的厨师做饭很有一手,咱们尝尝他们的手艺。”

    赵大海寻思着这些东西是送给步云邪的,道:“那二师兄做主吧。”

    筐里的鸡鸭鹅伸着脖子叨来叨去,开了膛的大肥猪身上绑着大红花球,美酒也散发着香气。步云邪道:“师父,都交给厨房吧,晚上大家一起吃点好的。”

    李慈心笑了,道:“好,抬到厨房去吧。”

    第048章 瘟疫 五

    当天晚上, 慈心药庐做了好几桌子宴席,请弟子们都来吃饭。饭堂里坐的满满当当的,每个人都分到一大碗美酒,还有排骨、烧鸡烧鹅、猪头肉, 各种菜蔬摆了满满一桌。

    段星河等人和李慈心、贺宇昭, 还有周子龙坐在一桌上。月亮就快圆了, 清辉洒在院子里,大家觥筹交错, 十分热闹。半个月前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此生还会有这样的情形。

    李慈心坐在上首, 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道:“今晚咱们大家庆功, 不必拘束,开心就好。”

    弟子们纷纷应和道:“多谢师父!”

    贺宇昭道:“小师弟, 今晚这么多好吃的,多谢你请客。”

    步云邪笑了,道:“又不是我一个人挣的,你们都出力了, 使劲儿吃。”

    伏顺撕下一条鸡腿, 狼吞虎咽地吃着, 低声感慨:“好吃,就是比大海做得好。”

    赵大海手里拿着一根猪蹄子,忙着吃东西, 也没注意他说什么。有人给小对眼和墨墨在墙角摆了两个大碗,里头有专门为它们煮的肉, 没搁油盐。

    两个崽子低着头吃的十分欢实。李玉真看着墨墨稀稀拉拉的背,感慨道:“跟着咱们受罪了, 毛都秃了。”

    伏顺嘴里嚼着肉,道:“他俩自己会去抓老鼠吃。夏天这么热,掉点毛不是很正常吗。”

    有人用木桶提了几个大西瓜过来,道:“吃西瓜了,刚湃好的大西瓜!”

    贺宇昭道:“刀呢?”

    宋胡缨下意识要摸她一丈长的大刀去砍西瓜。段星河从隔壁桌上拿了把菜刀过来,道:“我来吧。”

    他把西瓜切开来,伏顺拿去给大家分了。段星河又割了两块小的,放在小对眼和墨墨的碗里。就吃一点,应该不会拉肚子。

    吃完饭,众人各自散了。步云邪今天心情好,多喝了点酒。一点红晕从眼下透出来,发丝微微飘荡着,透着三份懒散随意,比平时更俊了。段星河怀里抱着墨墨,跟他一起往回走去。经过中庭的一个小池塘,就听一人道:“怎么上去的啊,一会儿看不见就乱跑。”

    一棵繁茂的大枇杷树上传来一声猫叫,段星河抬头一望,却是小对眼爬了上去。它蹲在高处的一个树杈子上,探头看着下面,离地大约有一人多高。

    墨墨耳朵动了动,想过去帮它,段星河伸手把它脑袋按住了。

    步云邪道:“干嘛?”

    李玉真和宋胡缨抬头望着树上,难得有机会相处一会儿。他道:“人家的事,咱们别多管。”

    步云邪笑了,道:“就你心眼子多。”

    宋胡缨想纵身跃上去,但喝得有点多,头昏昏沉沉的。李玉真也晕乎乎的,两个人看着小对眼,有些束手无策。李玉真伸出双手道:“你跳下来吧,我肯定接住你。”

    小对眼往下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耳朵都耷拉下去了。李玉真道:“现在怂了,刚才怎么上去的?”

    宋胡缨道:“猫爬树都往上看,当然不知道害怕,你别老说它。”

    李玉真搔了搔头,道:“我不是说它……算了,我上去救它好了。”

    他挽起袖子,抱住了大树,慢吞吞地往上爬去。那个姿势撅着屁股弓着背,看起来很不雅观。段星河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本来想给他个机会表现一下自己,没想到搞得这么狼狈。

    如果能选的话,李玉真应该希望宋胡缨忘掉眼前的这一幕。不过她喝了酒,应该也不会记得这些吧。

    步云邪双手抱着臂,悠然道:“帮倒忙了吧。”

    李玉真不擅长爬树,爬到一半手就酸了,抱着树摇摇欲坠。宋胡缨一把推住了他的屁股,用力道:“上去!”

    李玉真的心神一震,满脑袋都是心上人碰了自己不可说的部位。他也不知道是自己亵渎了她,还是她非礼了自己。但是她先出手的,自己毕竟是个纯情少男,她是不是要对自己负责?

    李玉真脑子里乱哄哄的,僵硬地扒着树,连以后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宋胡缨别的地方也够不着,虽然觉得不太妥当,还是使劲儿地推住了他的屁股。

    尴尬的情形持续了没多久,李玉真的臂力不够,龇牙咧嘴地坚持了一会儿,还是掉了下来。宋胡缨叹了口气,失望道:“没用。”

    男人最怕听见这两个字,不光李玉真的心灵受到了打击,就连远处的段星河和步云邪也感到了压力。这时就见宋胡缨手里凝结了一道白光,简单粗暴地一记手刀劈了过去。轰隆一声,那棵树的树枝带着尘土和叶子落了下来。

    “嗷嗷嗷——”

    小对眼吓了一跳,大叫着四脚朝天摔了下来,李玉真连忙扑过去接住了它。他摔的灰头土脸的,幸好猫没事。宋胡缨拍了拍手,风淡云轻道:“这不就结了。”

    有弟子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大声道:“那棵枇杷树怎么断了半截,那是大师兄亲手种的啊,师父很珍惜的。”

    李玉真打了个激灵,左胳膊夹着小对眼,右手拉住了宋胡缨,低声道:“快走!”

    宋胡缨还醉醺醺的,道:“劈了棵树而已,有什么了……”

    李玉真连哄带骗地道:“没什么,那边月色好,咱们过去看看。”

    弟子们已经朝这边过来了,段星河怕被他们抓到,连忙拉着步云邪从月洞门里钻过去,躲到墙后面去了。

    那几个弟子看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得作罢。步云邪听着他们走远了,松了口气道:“差点给他俩背了锅。”

    段星河有点恨铁不成钢,道:“李兄这体格不行,该好好练练了。”

    步云邪道:“别管了,宋姑娘武功那么高,谁在她跟前都差不多的。”

    两人往回走去,来到了住的院子。步云邪靠着柱子在走廊的围栏上坐下了,良宵清风明月,十分舒适。他还不想回去,道:“坐一会儿吧,散散酒气。”

    段星河在他身边坐下了,能嗅得到他身上的气息,是药草融合了酒香的味道。步云邪穿着白色的交领袍,浅蓝色的绢旋儿垂下来,像浪花一样铺在栏杆上。他身上有剑一般的坚韧,也有海水一般的温柔智慧。只要跟他在一起,段星河的内心就有种安定的感觉。静了一会儿,段星河感慨道:“大家都好好的,真好啊。”

    步云邪道:“是啊,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没了。”

    不久前城里还是一片死寂,人人自危,如今灾难终于过去了。段星河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情,道:“以后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步云邪看着远处的夜空,淡淡道:“人生短短几十年,当然要做自己觉得值得的事。我是医生,学了医术不救人,难道要等老了再后悔么?”

    段星河道:“那也不用这么拼命吧。”

    当时城门封锁,他不去帮忙,这些人也走不了。步云邪道:“一旦卷进去,就身不由己了。就算不拼命,瘟疫也饶不了咱们,还不如放手一搏。”

    他带着几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气,有种潇洒的气魄。不止是仗剑之人才是侠客,像他这种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人,才是侠之大者。若不是他有这份心性,段星河也不会跟他成为知己。

    步云邪看向他,道:“你虽然这么说,不是也帮我去找孙小竹了么?”

    段星河笑了,道:“你是我兄弟,你都上了,我哪能置身事外?”

    步云邪的目光微动,道:“我希望你也能保护好自己,如果我没了,至少你还能回去跟我家人说一声。”

    段星河不爱听他说这么丧气的话,把脸一扳道:“咱们是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回去。你别指望我给你报丧!”

    步云邪便笑了,道:“知道了。”

    风从庭院里穿过,把两人的头发吹得微微动荡。聊了这一阵子,步云邪有些想家了,现在青岩山大约也是仲夏时节,山上满是绿荫了。蜀葵应该开的正好,灿烂的花朵在山坡上摇曳着,大朵的白云漂浮在天空中,又高又远,让人忘却很多烦恼。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段星河道:“怎么了?”

    步云邪道:“出来这么久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若是能随时回家,他们也想回去。只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很稀有,想找到只能撞大运。段星河道:“要是找到通道,咱们就把这边的事搁下来,先回去看看。”

    步云邪点了点头,道:“我爹娘应该挺想我了……啊,他们该不会以为我死了,给我生个弟弟吧?”

    段星河没想到这一茬,忍不住笑了,道:“应该不至于,不过万一真的多了个弟弟,你也想开一点。”

    步云邪确实很难想开,道:“我才走了一年,他们还没哭够呢,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两个人说着就要成真的了,段星河道:“没影的事,你回去了再操心嘛。”

    步云邪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是想太多了。不过如果自己真的没了,爹娘能再生个孩子也不是件坏事。李慈心的大弟子没了,他不是也收了自己做关门弟子么。年纪大了,总得有个慰藉。

    他看了段星河一眼,道:“最近煞气怎么样了?”

    段星河淡淡道:“一直控制着,没怎么犯。”

    虽然是这样,说不定哪天就会恶化了。步云邪不想让他一直背负着压力,还是希望尽快帮他把病治好。他道:“那就继续往前走吧,要去蜀山还远着呢。”

    段星河道:“那这里的事呢?”

    步云邪道:“大家再休息几天,我看看师父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没有的话,咱们就启程。”

    段星河嗯了一声,道:“好,听你的。”

    次日一早,步云邪去临街的慈心堂帮忙。周子龙在前面坐诊,步云邪帮他抓药。忙了一阵子,就见一个老头儿扛着糖葫芦的靶子从街上经过,身边跟着个小孩儿。步云邪仔细一看,却是糖人张和孙小竹。小竹穿着一身绿色的新衣裳,一副开心的模样。

    走到医堂跟前,糖人张回头朝里看了一眼,正好跟步云邪对视上了。孙小竹朝他挥了挥手,道:“哥哥!”

    步云邪微微一笑,从柜台后面走了出去。小竹有好一阵子没见他了,还挺想念的,道:“哥哥,你在忙啊。”

    步云邪道:“是啊,你们要去哪儿?”

    孙小竹道:“爷爷出摊卖糖人儿,要攒点钱,下个月我就要去学堂读书了。”

    他眼睛亮晶晶的,道:“小豆子也在,前天他就回去上学了,等我跟他一起上课呢。”

    大家的生活都回到正轨上去了,步云邪也很为他们高兴。糖人张站在一旁,枯树一般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道:“吃糖么,这个送你们吧。”

    他从架子上摘下一个嫦娥奔月的小糖人,递了过来。糖人捏的栩栩如生,飘带像是能飞起来似的。步云邪十分喜欢,道:“多谢啦。”

    他伸手摸钱,糖人张已经摆了摆手,道:“不用钱,我去集市上了,你们也忙吧。”

    小竹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跟着糖人张走了。步云邪拿着糖人回了药铺,周子龙看着这边。步云邪眨了眨眼,道:“糖人,你要么?”

    周子龙当医生习惯了,下意识就想让他先消毒。步云邪不用他说,拿着糖人在苍术的药桶跟前熏了一会儿。他忙着给病人抓药,随手把糖人插在了旁边,就算不吃,看着也挺漂亮的。忙活到了中午,步云邪听见身后有人道:“师弟。”

    步云邪以为叫别人,回头一看,其他人都吃饭去了,屋里只剩下自己跟周子龙。他跟周子龙一直没怎么聊过天,觉得这位二师兄有点不太好接近。此时他看着这边,似乎有话要说。

    步云邪走过去,道:“二师兄,你叫我?”

    周子龙打开药箱,从里头拿出一个黄花梨的小盒子。他把盒子推了过来,道:“师父以前送我两套针,这一套我一直没舍得用,你拿着吧。”

    步云邪一诧,道:“这怎么好意思。”

    周子龙道:“打开看看,喜欢么。”

    步云邪打开盒子,从里头拿出了个绣着云纹的蓝色锦缎布包,上头带着两个银环,能挂在腰上。布包里是一套针灸用的金针,十分精致。他本来以为周子龙对后来的师弟妹都有些排斥,没想到他居然会认可自己。

    “你做了我的师弟,我还没送过你见面礼,收着吧。”

    步云邪有些感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两袖空空的也不知道该回赠他点什么。周子龙笑了,随手拿起了旁边的糖人,道:“这个不错,咱们俩换吧。”

    那一套金针少说要十两银子,一个糖人才几文钱。周子龙却仿佛觉得这笔交易很不错,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道:“师父收了你,一直很高兴。你能多陪一陪他老人家么?”

    步云邪有些为难,道:“我们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周子龙显得有些遗憾,不过也没有太意外,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从大幽来的。他道:“这里也是你的家,以后记得回来。”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好。”

    下午过了申时,步云邪去了书房。李慈心正在书案后写字,步云邪敲了敲门,道:“师父。”

    李慈心搁下了笔,露出了笑容道:“小云,来。”

    步云邪走了过去,李慈心道:“最近怎么样?”

    步云邪道:“休息过来了,药庐里也没什么事了。弟子想,我也该继续往前走了。”

    他虽然这么说,也有些不舍得。比起钦天监来说,这里才像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个家。李慈心给了他庇护和温暖,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也教给了他很多东西。如果不是还要跟兄弟们继续旅行,他真的想留下来跟李慈心好好学习,继承他的医术。

    李慈心知道他早晚要离开,却还是有些舍不得。他垂下了眼,道:“是么,什么时候出发?”

    步云邪道:“明天吧。”

    李慈心转身从书架上拿起了一个盒子,轻轻地放在了步云邪面前,道:“前段时间我把这些年写的千金医典付梓印出来了。只写完了诊脉、针灸和内科三部分,后面还有我对炼丹的一些解。这本书你拿着好好修习,就像师父在你身边一样。”

    步云邪双手捧着厚厚的医书,十分感动,道:“师父……这太贵重了。”

    李慈心郑重道:“你的天赋卓绝,这本书传给你能救更多人,我这一脉的医术也得以传承。收下吧,把它交给你,为师很放心。”

    这本书凝结了李慈心毕生的经验和智慧。步云邪知道它的分量有多重,他跪在地上,向李慈心拜了三拜,道:“多谢师父厚赐,弟子一定好生修习。”

    先前在危难之时,李慈心要将药庐分给他一部分,他却不为财产地位所动,不肯趁人之危。如今为了知识,他却愿意向李慈心叩头,有这份品性,也足见他能学好医术。

    李慈心把他扶了起来,道:“好孩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等外头的事忙完了就回来,师父一直等着你。”

    知了在树荫里长声嘶鸣,一群人在屋里坐着喝茶打叶子牌,瓜皮和小对眼窝在蒲团上打着瞌睡。步云邪从外面回来,怀里抱着李慈心给的千金医典。他把书珍重地收起来,床上放着他已经收好的行李。段星河道:“道完别了?”

    步云邪嗯了一声,道:“明天走吧。”

    段星河回到外间,道:“兄弟们休息的差不多了吧,收拾一下,明天咱们往前走了。”

    伏顺咂了咂嘴,道:“这就走啊,这里的东西还挺好吃的呢。”

    赵大海一拍胸膛,道:“没事,我给你做。”

    伏顺一想起他的玉米粥就欲哭无泪,道:“那不用了……当我没说。”

    步云邪有点伤感,沉默着没说话。李玉真安慰道:“没事,以后有空了,咱们再回来嘛。”

    大家收拾了行李,准备好了路上用的物资。次日一早,步云邪去书房道:“师父,弟子告辞了。”

    李慈心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给步云邪整了整衣领,神色里透着不舍,道:“好孩子,路上注意安全。”

    步云邪也有些舍不得,道:“是,师父也多保重。”

    贺宇昭带着人把一大包腊肉和火腿、粮食放到他们的大车上,生怕他们路上饿着了。其他人簇拥着他们来到大门前,周子龙的神色温和,道:“小师弟,一路顺风。”

    贺宇昭眼巴巴地道:“记得回来看我们啊,师弟。”

    步云邪道:“一定的,各位,后会有期!”

    他翻身上了马,跟众人挥了挥手。赵大海套上大车,一甩鞭子道:“走喽。”

    车队在众人的目送下渐渐走远了,良久出了城,段星河长叹了一口气,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什么,终归是度过了生命中的一劫。

    夷州到处都是莽莽丛林,出城不远就很荒了。知了在树荫里长声嘶鸣,仲夏时节,在外头行走有些热。段星河出了一身汗,好在迎面有风吹来,骑在马上也挺舒服的。

    下一个城池离这里还有半个月的路程,他们又回到了在外露营的日子。傍晚时分,众人在路边扎下了营帐。赵大海支起了他的大锅,雷打不动地熬起了玉米粥。

    伏顺坐的远远的,怀里抱着墨墨,催眠似的道:“玉米粥也没什么不好的,吃点粗粮对身体有好处,是不是?”

    墨墨把鼻子卷了起来,鼻孔朝里,似乎已经不想再闻到玉米粥的味道了。伏顺实在骗不了自己,忍不住道:“你也不爱吃这个,是不是?”

    墨墨的耳朵动了动,从他的怀里钻了出去。伏顺回过头去,发现段星河手里拿着一个又甜又脆的大苹果,慢条斯地喂给他的儿子。

    伏顺叹了口气,没人心疼自己,他只能跟玉米粥达成和解,能填饱肚子活着就行了。

    晚上吃完了饭,众人回帐篷休息。次日一早继续往前走,这么过了半个月,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前头城墙的影子了。

    进了城就能洗澡了,宋胡缨长舒了口气,打算好好泡在水里,把这一身尘土洗干净。

    大车走在路上,段星河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震动,耳朵里也嗡嗡直响。

    他转头看步云邪,道:“你有没有感觉?”

    步云邪环顾着四周,道:“好像是地震,森*晚*整*还是什么……这附近有结界么?”

    赵大海皮糙肉厚的,没什么感觉,搔了搔头道:“怎么啦?”

    宋胡缨也有所感应,皱眉道:“不对劲。”

    大车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忽然见前方的树林边有个黑色的气流漩涡浮在半空中,正在不住旋转。没有灵力的人看不到,但身体受到影响会莫名心慌,只有修行之人才能看到它的形态。段星河睁大了眼,道:“这不是咱们来的时候的那个隧道吗?”

    赵大海停下了车,道:“对,就是这玩意儿!”

    李玉真听见了声音,揉着眼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到气旋登时清醒了。他激动道:“这是时空隧道啊,可以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小时候我跟师父就是从这样的隧道去的外面!”

    段星河寻思着自己来的时候被扔在了望海郡,伏顺他们被扔到了大幽都城,看来沟通两个世界的隧道不止一个。他道:“李兄,这隧道的位置是固定的,还是变动的?”

    李玉真寻思道:“位置应该是固定的,但什么时候出现不一定。一般有人使用过,它就会消失一段时间。”

    他说着掏出羊皮地图,拿罗盘看了一下位置,在地图上记了下来。

    看来想遇到这个隧道还要碰运气,前几天段星河还跟步云邪说起要回家看看,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突然。段星河道:“我想回家一趟,李兄,宋姑娘,你们一起来吗?”

    李玉真也没什么事,道:“好啊,我早就想去青岩山看看了。”

    宋胡缨想了一下,道:“去也行,我没急事。”

    他们车上的这些东西不方便带过去,还有钱也得兑出来。段星河道:“先进城吧,找个地方把行李存起来,然后再来。”

    一想到要回家了,众人都精神起来。赵大海驾着大车往前驶去,中午进城租了个仓库,把大车和帐篷等物存在里面,又把马匹托给了人寄养。段星河去了一趟钱庄,他们这段时间做任务杂七杂八加起来攒了四千多两,都是公共开销。段星河兑了两千两银子出来,打算回去孝敬师娘。剩下的两千两银票作为生活费,回来以后再用。

    其他人也把银子兑了出来,李玉真和宋胡缨各兑了一百两日常花用,步云邪、伏顺和赵大海每人兑了八百两,打算拿回去孝敬爹娘。

    伙计们把银子兑出来,段星河用包袱包起来,两大包提在手里沉甸甸的。伙计道:“客倌,要帮你雇个车吗?”

    段星河道:“不用,多谢。”

    他本来力气就大,拿起钱来更是精神百倍。其他几人各自背着装钱的包袱在外面等着,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段星河道:“走吧。”

    众人出了城,走了半日,再次来到了那个气旋附近,黑色的漩涡还在不停转动。步云邪把墨墨抱在怀里,摸了摸它的背,道:“别紧张,咱们要回家了。”

    宋胡缨拿了个包袱皮把小对眼裹在里面,生怕它丢了,紧紧地系在了身上。李玉真道:“我钻过这个隧道,就是有点晕,没事的。”

    小对眼嗷地叫了一声,在包袱里不安地动了几下。宋胡缨把它按住了,道:“乖乖的,一会儿就到了。”

    段星河纵身一跃,当先跳进了那个气旋里,步云邪随即跟上。伏顺和赵大海把银子揣牢了,也跳了进去。李玉真小心翼翼道:“宋姑娘,你要是害怕,咱们可以拉着手。”

    他话还没说完,宋胡缨已经跳进了那个气旋里。李玉真怔了一下,发现只剩下自己了。他慌忙道:“等等我,我来啦——”

    他闭上了眼,咬着牙往里一跳,顿时感觉浑身一轻,被一股气流托了起来。隧道里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恍惚间好像穿过了很远的距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白光出现在前方。

    李玉真感觉自己的身体迅速往下坠去,有种失重的恐惧感,却又阻止不了这一切发生。

    他下意识惨叫起来:“啊啊啊——都让开,我要掉下去了!”

    第049章 青岩山 一

    青岩山中, 一群孩子正在后山割猪草。小栓子性情呆呆的,跟别人合不来,独自待在一棵大树跟前,看着一群蚂蚁来来回回地忙碌。

    这时候就见天空微微扭曲了一下, 有小孩子抬起头来道:“怎么回事, 大晴天打闪?”

    另一人道:“我也看见了, 要下雨了吗?”

    这时候忽然见半空中开了道口子,就见一个人影坠了下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啊啊啊啊——”

    那黑洞距离地面不远, 段星河竭力保持着平衡, 结果还是一头扎在了树林里,被树枝弹了一下, 滚落在草地上。段星河摔得灰头土脸的,回头一望, 见步云邪也落了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接,步云邪已经落在了树丛上,随即一个翻滚落在了地上。

    “没事吧?”

    步云邪虽然没摔伤,还有些心有余悸, 看了看四周道:“我没事, 其他人呢?”

    就听半空中传来一声惨叫:“救命啊啊啊——”

    扑通扑通两声, 赵大海和伏顺接连落了下来,摔在了打猪草的孩子们面前。伏顺爬起来,顾不上疼, 先看自己的钱少了没有,所幸还都在。他松了口气, 道:“大傻,你没事吧?”

    赵大海摸了摸自己装钱的包袱, 鼓鼓囊囊的。他咧嘴一笑,道:“人没事,钱也没事,嘿嘿。”

    那些小孩儿有逍遥观的,也有附近步家寨子的人,见了这情形都吓坏了。有人道:“不得了,师兄们从天上掉下来了,快去告诉师娘!”

    宋胡缨紧跟着他们落在了草地上,就势打了个滚卸去了冲击力,身上没有大碍。一群小孩儿仰头看着天,道:“掉完了吗,还有没有了?”

    这时候就见李玉真大叫着摔了下来:“啊啊啊都让开,我要掉下去了!”

    扑通一声,小栓子就见一个穿青衫的道士落在了自己面前,摔的披头散发的。他捡起一根树枝戳了戳那人,李玉真疼的龇牙咧嘴的,道:“别戳……别戳,我还活着呢。”

    蚂蚁们慢悠悠地绕着他拐了个弯,抬着一条大青虫走远了。李玉真爬起来四下环顾,道:“这里就是青岩山吗,其他人呢?”

    段星河和步云邪互相搀扶着找过来,刚才他们见李玉真是落在这个方向了。

    “李兄,在哪儿呢——”

    李玉真挥了挥手,颤巍巍道:“我在这儿呢!”

    一群人一瘸一拐地汇合了,见大家都没摔坏,总算放了心。小孩儿们来到附近,探头探脑地看着他们,都十分兴奋。一人小声道:“是大师兄!”

    另一人道:“还有二师兄他们,大家都回来了!”

    段星河看见了那一群小毛头,道:“躲躲藏藏的干什么,不认识了?”

    小孩儿们从树后钻了出来,小石头激动道:“大师兄,你们去哪儿了?大家一直在找你,师娘也很替你们担心!”

    段星河笑了,道:“我们没事,就是出去历练了一圈。”

    他放眼望去,青岩山漫山遍野都是青翠的草木,白色的瀑布从山间流下,一切都是那么亲切熟悉。蜀葵高高低低地长在山坡上,花朵圆圆的,花瓣上生着细细的纹,有深红色的、白色的、也有粉紫色的,开的既灿烂又大方,在风中轻轻摇摆。这就是他们做梦都在想念的老家,他们总算回来了!

    小孩儿们背着猪草篓子,簇拥着段星河等人回了逍遥观。又有小孩儿跑去告诉了步家寨子的族长,到了岔路口,步云邪道:“我先回家一趟,有空来找我。”

    段星河点了点头,暂时跟他分别了。步云邪往东边走,刚到寨子门口,就见爷爷拄着龙头拐,和他父母一起来接他了。步母见失踪的儿子回来了,冲过来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泪水流了下来,道:“我的幺儿,你去哪儿了!”

    步云邪见母亲这么激动,心里十分愧疚,道:“我没事,就是遇到了一些事情。我跟大师兄在一起,一直都挺好的。”

    父亲站在一旁,既高兴又生气,道:“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整个寨子发动了所有人找了你三个月,把附近的几座城都翻遍了,你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吗!”

    步云邪很过意不去,道:“对不起,阿爸,我不是故意的。”

    爷爷拿龙头拐戳了爸爸的脚一下,呵斥道:“孩子回来了就是好事,你这破嘴要是不会说好听的,就给我闭上!”

    爸爸一向怕爷爷,只好沉默下来。爷爷拄着拐过来,抬起苍老的手摸了摸步云邪的脸颊,难过道:“好孩子,你可算回来了,爷爷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步云邪也有些心酸,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替我担心。”

    周围已经有寨民围过来了,大家见祭司回来了,顿时高兴起来,纷纷道:“肯定是有神明保佑,祭司平安无事,太好了!”

    爷爷道:“回去吧,爷爷让人给你做些好吃的,好好休息一下。”

    步云邪搀着爷爷,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回了家。段星河等人往西边走,前头就是逍遥观的山门了。师娘已经听人报了信,快步迎了出来。段星河像见了亲娘一样,高兴道:“师娘!”

    乔月柔见他们都好好的,又惊又喜。她一把将段星河抱住了,颤声道:“好孩子,你们去哪儿了,没受伤吧?”

    段星河咧嘴笑道:“好着呢,我们遇到了一点意外,去了另一个地方。大家历练了一阵子,我回去慢慢跟您说。”

    乔月柔就像找回了自己的孩子们,心中感谢上苍保佑,又有些酸楚。她伸手擦了一下眼泪,道:“平安就好,进来吧。”

    一群人围着段星河,把花厅挤得满满当当的。赵大海他们各自找了个凳子坐下了,师娘让人先去做饭,一边烧了水道:“怎么回事,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了。我听刘正阳说你们一进后山就不见了,大家找了你们好久,还有步家寨子也在找人。”

    段星河把自己被卷到天外天的事大体说了一遍,怕她担心,没提自己被关在采石场的事,只说了自己在那边加入了钦天监,然后到处游历,赚了点小钱,后来在夷州遇见了隧道,便带着人回来了。

    师娘点了点头,环视着众人,见大家都晒黑了,人也结实多了,看来这段时间确实长进了不少。她十分欣慰,又有些疑惑,她的女儿也失踪了,却不见她跟师兄们一起回来。

    她道:“小雨呢?”

    本来热闹的气氛陷入了沉默,段星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其他人也目光游移,不敢出声。乔月柔生出了不好的预感,道:“没找到她?”

    段星河小声道:“对不起,师娘,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找她,还画了她的像到处问人,但……还没有找到。”

    乔月柔的眼睛有些发红,不觉间落了泪。小雨才十一岁,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不知道要怎么活。她身为母亲,简直不敢想女儿的处境有多艰难。段星河很是自责,低头道:“对不起,师娘,我们还会再去那边,无论如何也得把小师妹找回来!”

    乔月柔点了点头,知道这事也不能怪段星河。这段时间她想把段星河他们找回来,都一筹莫展,他们要找小雨,也像大海捞针一般。她道:“这件事就托付给你们了。”

    她以为自己的丈夫只是出去云游了,却不知道他已经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段星河看着师娘憔悴的模样,只能默默地守着这个秘密,不敢把真相告诉她。

    师娘看向了李玉真,道:“这位小公子是?”

    李玉真连忙站起来,行礼道:“在下李玉真,在太清宫修行。这段时间跟段兄一起历练,多亏了他照顾。”

    宋胡缨也道:“我叫宋胡缨,大新人,跟他们在路上认识的。”

    这些人都是在另一个世界长大的人,一个个斯文秀气,模样也好看,看起来跟这边的少年男女没什么区别。乔月柔点了点头,温声道:“欢迎。既然来了,就把这儿当成你们自己家,不必见外。”

    厨房做好了饭,让人送过来。桌子上摆满了菜肴,有烧鸡、炖羊肉、红烧鱼、炒腊肉、鲜笋汤、时鲜蔬菜,热腾腾的白米饭,还有自己泡的桂花青梅酒,丰盛的跟过年似的。

    伏顺搓了搓手,兴奋道:“还杀羊了,师娘你真好!”

    师娘道:“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了,杀头羊给你们接风。”

    她给年纪小的孩子们另开了一桌,不让喝酒,每人都有肉吃。大家都十分高兴,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乔月柔道:“等会儿我让人给你们送点柚子叶去,彻底洗个澡,好好休息一阵子。”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好,多谢师娘。”

    乔月柔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几间厢房挨着,见面也方便。

    段星河回到自己的屋子,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墙角的筐子里放着他的藤球,桌上有他没看完的书,一切好像都停留在了自己离开的那一天。然而竹笼子里的蝈蝈已经没了,生命在悄悄流逝,时光也在不经意间变得陈旧。

    屋子年久失修,已经很破旧了。他枕着手臂躺在床上,看着墙上的裂缝,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想——

    多挣点钱,把逍遥观修一修,给师娘和弟妹们买点好吃的,让他们过好日子。

    从明天起,就开始修房子吧。那个隧道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借这个机会把这边的事做一做,然后再去那边,想办法把小师妹找回来。

    外头有人敲了敲门,小栓子怀里抱着一大把柚子叶,呆呆地道:“大师兄,给你洗澡用的。”

    段星河来到门前,小栓子抽出一部分柚子叶,照着师娘教的模样,在他身上轻轻拍打了几下,道:“诸恶退散,百无禁忌。”

    段星河笑了,道:“谢谢你。”

    小栓子把叶子递给了他,又去旁边敲门,把柚子叶交给了李玉真他们。院子里有柴房,段星河烧起了水,先给宋胡缨送了过去,又给李玉真送了一盆。

    李玉真有些不好意思,道:“有劳你啦,段兄。”

    “你是客人嘛,”段星河站在门口道,“头天招待你,以后要洗澡就得自己烧水了。”

    李玉真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道:“好,我们自己料生活,你就不用操心了。”

    次日一早,段星河正在吃饭,见伏顺和赵大海肩膀上背着包袱,过来敲了敲门。

    那两人都穿上了新衣裳,收拾的干净整齐,看来是要衣锦还乡了。段星河站起身来道:“怎么了?”

    伏顺道:“大师兄,我们离开家好久了,打算回去看看爹娘。我俩跟你请三个月的假行么。”

    步云邪都回家了,他们也该回去看看了。段星河道:“那就去吧,替我跟家里人问好。”

    那两人喜气洋洋的,这段时间挣了不少钱,也该回去帮家里改善生活了。段星河送他们出了院门,那两个人老家都在青岩山附近,一个在前头湾,一个住赵家屯,两个地方挨着。走的时候顺路,回来的时候也能搭伙一起来。

    吃完了早饭,段星河去跟师娘说了扩建逍遥观的想法。这边的房子有的漏雨,有的发霉,更有些墙壁裂了纹。花园外的墙大前年被暴雨冲垮了半边,至今摇摇欲坠的,小孩子们都不敢靠近那边,只能绕着走。

    乔月柔早就想修房子了,苦于没钱,一直拖着。她道:“要花费不少吧,咱们没什么香火,光养人还不够呢。”

    “钱够花的,”段星河认真道,“这笔钱是兄弟们一起攒的,大家都商量好了,师娘不用担心。”

    乔月柔笑了笑,接受了他们的孝心,道:“好吧,那就交给你了。”

    段星河回到了住处,他昨天用笸箩和旧棉布给墨墨做了个窝,放在屋子的角落,这会儿它还在睡觉。段星河随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用包袱装了五百两白银,把剩下的部分放在箱子里,上了锁塞进床底下。

    墨墨抬起头看了他片刻,打了个呵欠,又趴回窝里去了。

    忙活完了,他去隔壁敲了敲李玉真的房门,道:“兄弟,醒了吗?”

    李玉真冒出头来,蓬着头发,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揉着眼道:“啊,这地方真安静,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

    段星河道:“我要去镇子上一趟,你一起来玩么?”

    李玉真正想在附近逛逛,立刻道:“好,你等我一下。”

    他钻回屋暴风洗漱,换上了一身浅青色的衣袍。片刻出来时,宋胡缨已经收拾完毕,抱着小对眼在院子里等着他们了。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上衣,腰上扎着一条石青色的裙子,头上戴着根黄金的玫瑰簪子,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其中夹杂着几根细细的辫子,末端用金珠扎住,显得十分俏丽。

    她的皮肤白,戴金首饰特别好看。李玉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她也要一起出去,简直喜出望外,觉得还是好兄弟懂自己的心。

    段星河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衣袍,腰身用革带束出精瘦的线条,显得很利落干练。他套上了牛车,道:“走吧。”

    他斜靠在车头,往地上一甩鞭子,缓缓地往山下驶去。牛车走得慢,但有种马车没有的趣味,李玉真和宋胡缨坐在车上,看着郁郁葱葱的青岩山,感受着拂面的清风,身心格外舒畅。

    这个世界比天外天要安静祥和的多,不用担心哪个角落里会窜出一个歪七扭八的怪物,也不用怕有邪修算计他们。李玉真靠在车壁上道:“这边可真好啊。”

    宋胡缨摸着小对眼,道:“是挺不错的。”

    远处传来了噪鹃的啼鸣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啵,啵,啵啵!

    李玉真打了个寒战,抬头张望道:“怎么这里也有这种鸟,叫的跟鬼哭似的。”

    宋胡缨道:“哪里都有吧,啵啵啵啵。”

    她撅起嘴,学的还挺像,跟水开了冒泡似的。李玉真笑了,觉得她虽然常常面无表情,其实内心十分可爱。段星河驾着车来到了山下的镇子,到处人来人往的,跟他们离开前没什么两样。

    段星河站在街头,看着一如往昔的街道和店铺,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他离开了这么久,这个世界一点变化都没有。李玉真道:“段兄,想什么呢?”

    段星河回过了神,道:“喔,先去找工匠吧,我想把房子修一修。”

    他赶着车来到了镇上最有名的工匠铺子跟前,上头挂着个黑底大牌匾,写着三个金色的大字,缺一门。

    李玉真抬头望着招牌,惊讶道:“呦呵,此间的主人口气不小啊。他自诩是鲁班的传人?”

    工匠的祖师爷公输班将毕生绝学著作成书,欲学成他的本事,就要在鳏寡孤独残中选一样应验,因此叫做缺一门。这里的主人老刘头年轻时十分仰慕这门绝学,主动斩去了左手小指,应了残这个字,潜心学成了一身好本事。他不仅擅长木工,也精通盖房、建造园林,收了许多徒弟。

    老刘头一生帮不少人盖过房子,名气很大,对于当地人来说,他挂这块金字招牌一点也不算自大。段星河说自己要扩建逍遥观,问要多少钱。对方本来坐着抽旱烟,一听是青岩山上的道观,磕了磕烟袋锅道:“哎呀,你们那儿香火不是不好么,扩建要花很多钱的。”

    他倒是没有恶意,段星河道:“我们攒了一些,应该够了。你出个价吧。”

    老刘头便回头从架子上拿了几张图纸出来,让段星河选一个。李玉真和宋胡缨好奇地凑过来,给他当参谋。段星河看了一阵子,选了个最大规模的道场,前后六进院,正中的大殿宽阔宏伟,旁边还有偏殿。庭院里种着松柏,挖了水池,后面有练功场、讲经堂,还有弟子房、待客的厢房、小花园、厨房、仓库,一应俱全。

    在外游历了这么久,段星河见了不少大宗门,心里其实羡慕得很。昔于公治狱,大兴驷马之门。他将来要把逍遥观发扬光大,自然得把道场盖的排场十足。

    老刘头咧嘴笑了,道:“小伙子,这个贵得很,要一千五百两银子才能修得成。”

    段星河寻思着钱够用,道:“用的材料都包吧?”

    老刘头以为他跟自己逗着玩,说:“包啊,人工费、石料、木材、瓦片、油漆、白灰都在里面,绝对都是好料子。不过院子里的树你得自己种,还有些太湖石、香炉什么的,造景的东西你也得自己去寻摸。”

    那些都是小事了,家里有个传了几百年的老香炉,比新的镇宅多了。段星河说:“能便宜点吗?”

    老刘头去烧过香,知道那边的情况。他寻思了一下,觉得造桥修观是积德的好事,便说:“你那边能留的我尽量给你保留,能修的尽量翻新。这样的话能省个二百两银子,最低给你按一千三百两。”

    段星河觉得可以,爽快道:“好,那就盖这个吧,交多少定金?”

    老刘头还不太信那穷道观里的人能掏出这么多钱来,试探道:“先交两成吧。”

    段星河等会儿还得买别的东西,道:“没带那么多现钱,交二百两行不行?”

    老刘头道:“也行。”

    段星河便取了银子给他。老刘头没想到这小伙子还真挺有钱的,顿时觉得自己看走眼了。他收了钱,脸上也有了笑模样,皱纹聚在一起道:“好好,小道爷这样虔诚,我们一定认真帮你修道观。我等会儿就去找工匠,后天咱们就开工。”

    段星河心中一轻,道谢出了铺子。李玉真和宋胡缨跟着他,迈步进了一间首饰店。先前为了招待天心观的人,师娘当了一根金簪子买三牲。段星河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如今他有钱了,打算补给师娘一支金簪。

    哗啦一声,伙计拉开匣子让他随意挑,一溜金灿灿的簪子各式各样,光看着就赏心悦目。他怕师娘日常舍不得戴,专门挑了朴素一点的款式,跟她当掉的那一支差不多,花了三十两银子。

    他转过身来,见李玉真不知买了个什么东西,让人包好揣在怀里了。段星河瞥见金光闪闪的,了然道:“给宋姑娘的?”

    宋胡缨没什么想要的,刚才就去对面的胭脂铺子了。小对眼蹲在地上,一只眼看天一只眼看地,正在发呆。

    李玉真有点心慌,看了一眼街对面,道:“她不会收吧,你说她会不会打我?”

    段星河好奇道:“你到底买了什么?”

    李玉真摇了摇头,也没老实说。段星河寻思着反正是金首饰,道:“你要是觉得冒昧,那就等一等嘛。”

    李玉真道:“等到什么时候?”

    段星河扬起嘴角道:“等到你确定送的时候她不会打你不就行了。”

    李玉真听他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无奈道:“你这人真是,说了跟不说有什么区别。”

    段星河哈哈地笑了,伙计把金簪装在锦盒里,递给了他。段星河又找了专门做神像的工匠,要给三清重塑金身彩绘,付了一百两银子。李玉真在街头买了三份糖水,在店外面等着他。段星河出来了,李玉真便把荸荠糖水递给他,道:“再去哪儿?”

    段星河站在路边把糖水吃完了,侧着阳光眯起了眼,轻松道:“给师弟妹买点吃的用的,大家都等着呢。”

    他逛了一圈集市,买了几扇排骨、上好的茶叶、糖果点心、药材补品,给师娘买了几匹锦缎,又去裁缝铺子给师弟妹们定了单衣、棉衣、单鞋和棉鞋各两套,几十床棉被,杂七杂八的加起来又花了八十两。

    段星河忙着采买,那两个人在后头悠闲地逛着,一会儿吃糖炒栗子,一会儿吃糯米鸡,把一条街吃了一遍。段星河回头道:“给我一块。”

    李玉真用荷叶包着一块糯米鸡送到他嘴边,道:“你不累啊?”

    段星河两口把肉吃了,越逛越有劲儿,道:“忙完了再歇,少吃点,等会儿请你们下馆子。”

    他把东西装在车上,赶着老黄牛往城东郊外的苗圃去了。老板正在大门前搓麻将,一群人抽着旱烟,吞云吐雾的十分热闹。段星河道:“老板,买你几棵树。”

    他的牌友道:“来生意了,你先去忙。”

    老板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小兄弟,要什么树?”

    段星河寻思着后山有的是高树,松树、柏树、梧桐什么的,自己去挖就行了,家里就缺灌木。他道:“要冬青、米兰、蜡梅、紫藤,有太湖石没有?”

    这边不光卖树,庭院里造景的东西都有。老板感觉来了大主顾,热情道:“都有,进来挑吧!”

    三人进了苗圃,段星河选好了需要的东西,忽然想起了承诺他儿子的事,道:“有苹果和无花果树没有?”

    “有啊,”老板道,“都是半大树苗,种下去两年就有收成了。都是结果的品种,甜得很!”

    他带众人往前走了一阵子,指着一棵像伞一样的无花果树道:“现在正结果子呢,你们尝尝。”

    段星河扭下几个果子,跟众人分了。他掰开无花果,里面红红的,果肉柔软,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墨墨一定会喜欢。而且这果树叶子大大的,种在花园里也很好看。

    段星河道:“我再要十棵无花果树,十棵苹果树。”

    老板道:“好嘞,我让人帮你种上,死了包赔,什么时候去?”

    要布置庭院总得等到道场修完了再说,段星河道:“三个月后吧。苹果树和无花果树我自己种,其他的就交给你们了。”

    他付了定金,老板十分大方,又送了他们一大包苜蓿种子和绣球花种子,道:“整平了地,撒上种子浇点水就行,很好活的。”

    段星河忙活完了,出门长舒了一口气,道:“没事了,咱们吃饭去!”

    车上大包小包的堆满了东西,李玉真和宋胡缨只能贴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李玉真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染到了自己身上,闻见了一阵淡淡的玫瑰香气。李玉真有点心猿意马,别开了眼不敢看她。宋胡缨抱着小对眼,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又好像比平常温柔了一些。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那一路没有多长,但对于那两个人来说好像过了好久。李玉真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手心里渗出了密密的汗水,宋胡缨往旁边挪了一下,碍于地方有限,也没跟他分开多远。段星河没意识到他们的局促不安,只觉得买完了东西一身轻松。

    他驾着车去了镇上最大的酒楼,进门找了个雅间落了座。段星河点了不少好菜,终于做了一回东,道:“欢迎你们来这边。”

    “谢谢,”李玉真道,“这里挺好的,就是不知道饭菜是不是跟那边一样好吃。”

    段星河笑了,道:“那就尝尝吧。”

    三个人吃了一顿,感觉十分满足。饭后又叫了一壶茶,坐着歇了一会儿,货郎的叫卖声从远处传来,小孩子笑闹着跑远了。这个小镇子着实安逸得很,宋胡缨有点困了,李玉真便道:“咱们回去吧?”

    段星河起身结了账,出门驾起牛车,缓缓地回了逍遥观。段星河回了家,师弟妹们还在练功。他便把糖果点心交给了师娘,又把其他东西卸了下来。乔月柔看着那些大包小包的,道:“花了不少钱吧?”

    段星河大方道:“没多少,挣钱就是给自家人花的嘛。”

    他从怀里掏出锦盒,递给乔月柔道:“师娘,这是弟子孝敬您的。”

    那盒子十分精美,打开一看,是一支沉甸甸的素金簪。乔月柔十分惊讶,道:“买这个干什么?”

    段星河道:“之前师娘当了嫁妆贴补观里,弟子心里过意不去。如今挣了钱,就想给您买一支。”

    乔月柔把盒子合上了,正色道:“我不能收,你拿去退掉。”

    段星河没想到她会拒绝,急切道:“弟子好不容易买来的,您就收下吧!”

    乔月柔皱眉道:“太贵了,你挣点钱不容易,自己好好攒着。别给我买这些没用的东西。”

    段星河坚持道:“您就收下吧,要不然弟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天天就森*晚*整*惦记这事了。”

    八尺多的好大儿耍起赖来,乔月柔也拿他没办法。她犹豫了一下,勉为其难道:“以后别乱花钱了。”

    只要她肯收下,段星河就很高兴了,连声道:“好,我都听师娘的!”

    他也是一片赤子之心,乔月柔缓和了口气,道:“谢谢你,好孩子,师娘很喜欢。”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后天工匠就来修房子了,大概要忙三个月,这段时间先让大家在后面做功课吧。”

    乔月柔道:“我知道了,我来安排就是了。”

    段星河从师娘这边出来,回了自己的住处。李玉真正坐在院子里发呆,段星河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道:“想什么呢?”

    李玉真有些恍惚,低声道:“她好香啊。”

    段星河一脸莫名其妙,道:“啊?”

    李玉真上午坐车的时候,一直挨着宋胡缨,身上还沾着她的香气。宋胡缨用的香料名贵,靠得近了才闻得见淡雅的香气。一般人只看得到她身上长着的刺,李玉真却闻到了这朵玫瑰盛开的香气。段星河觉得他有点太陷进去了,提醒道:“兄弟,收敛一点吧,你的道心呢?”

    李玉真有些慌乱,道:“啊,你看出我喜欢她了,很明显吗?”

    段星河无言以对,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他还以为藏得很好。他不想让李玉真觉得太丢人,道:“有一点点明显吧。”

    李玉真的脸红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段星河觉得这是人家的事,自己也不好过多干涉。他回屋睡了片刻,感觉有东西在挠自己。他睁开了眼,见墨墨在床头扒拉他,叽叽咕咕地叫着,十分激动。

    段星河把它拨开了,道:“闹什么瓜皮,让我睡会儿……”

    这时候忽听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一人道:“星哥,在不在?”

    段星河和墨墨的耳朵同时竖了起来,顿时精神了。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看见了门外的剪影——马尾用暗红色发带束着,衣领衬出修长的脖颈,身材高挑。难怪墨墨这么兴奋,原来是步云邪来了。

    第050章 青岩山 二

    段星河开了门, 墨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绕着来人的腿撒欢。步云邪笑了,低头把它抱了起来,道:“过得好吗?”

    “叽啾!”

    墨墨蹭了蹭他手心,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段星河的头发翘着一撮, 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步云邪道:“睡觉呢?”

    段星河道:“躺了一会儿, 有事么?”

    两天不见,步云邪在家休息的不错, 气色比在外面的时候好多了。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 袖口和里衣是深蓝色的, 头发结成一束,脸边垂着些碎发, 有种没褪尽的少年气。

    外头已经是黄昏了,漫天都是红色的晚霞。步云邪道:“我娘在寨子里摆了饭, 让我过来叫你。”

    段星河中午刚吃了一顿好的,此时还不饿,道:“啊,又吃饭?”

    步云邪道:“你去不去?”

    段星河从小就常去步家寨子玩, 那边的长辈也把他当成自家的孩子。段星河觉得也该过去看看他们, 道:“去去去, 你等我一下。”

    他回屋梳了头,了一下衣裳。步云邪见他把一张牛角弓擦得干干净净的,箭袋也放在桌上, 皱眉道:“你要去射箭?”

    段星河本来打算这两天去山里打兔子的,道:“是啊, 怎么了?”

    步云邪道:“家里亏你了,又不是没肉吃, 还要你去打猎?”

    段星河说:“不一样,锻炼身体嘛。”

    他转过身去收凳子,背肌透过衣裳显出结实的轮廓,道:“刘正阳射的都比你好,你要不要也练练弓?”

    刘正阳虽然讨人厌,唯一的长处应该就是射的准了。步云邪从小就讨厌拉弦放箭的声音,道:“不练,跟野人似的。”

    他从腰间拔出小刀来,绷地一下子把弓弦割断了。段星河回个头的功夫,刚上的弦就完蛋了。他啧了一声,道:“诶你这人,讲不讲道?”

    步云邪哈哈直笑,从屋里跑出去了,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不讲——”

    段星河拿他没办法,跟着出了门。墨墨颠颠地在后面跟着他们,去了旁边的步家寨子。

    寨子里到处都是凤尾竹和芭蕉,又有些高大的凤凰树,土掌房一座挨着一座。寨子中间长着一棵十多人合抱的大榕树,周围有个硕大的广场,地上铺着青石砖,是寨子里的人聚会的地方。族长家的房子修的最大,院子也十分宽敞,此时屋里灯火通明,桌子上摆满了菜肴,还有自己酿的米酒。段星河一露面,步云邪家的人就都围过来了,纷纷道:“星伢子,你可算来了,快坐!”

    段星河跟长辈问了好,挨着步云邪坐下了。步云邪把他的崽子介绍给了家人,道:“这是我的灵兽,叫墨墨。”

    父亲有点惊讶,道:“它长着翅膀,鼻子还挺长的。”

    墨墨黑豆眼眨了眨,十分温顺。父亲摸了摸它的背,觉得十分可爱,道:“这娃儿长得跟西瓜似的,怎么不叫瓜皮?”

    步云邪噗嗤一声笑了,道:“它小名就叫段瓜皮。”

    他把项圈上的金牌翻了过来,父亲看到了它的名字,满意道:“这才对嘛。”

    步云邪的母亲一直很喜欢段星河,亲自给他倒了碗米酒,道:“星儿,云儿在外头这段时间多亏了你照顾,阿姨很感谢你!”

    段星河连忙站了起来,道:“都是师兄弟,我们是互相照顾。”

    爷爷道:“你是客人,好好坐着。”

    段星河只好坐了回去,步云邪的父亲给他夹了块红烧蹄髈,热情道:“回家了,快吃点好的补补。”

    段星河又想站起来,步云邪按着他肩膀道:“坐着就行啦,客气什么。”

    段星河道:“多谢叔叔。”

    爷爷举起碗道:“来,为了咱们的客人,干了!”

    众人把酒一饮而尽,烛光微微跳动,照的屋里十分温暖。段星河有些羡慕步云邪有这么一大家子人,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步云邪见他忽然安静下来,低声道:“怎么了,饭不好吃吗?”

    段星河摇了摇头,他们对自己太好了,他反而有些难过。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情绪很奇怪,他解不了。步云邪明白他的心情,碰了碰他的手,道:“没事的,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他虽然没有了父母妹妹,身边却有这么多好人,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想承担起责任,保护大家的原因吧。

    他想弥补心里缺失的那份亲情,守护好身边的人,让他们不要再离开自己。他没有家,却又很想要家人。他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从头建立一个大家族,像步家的爷爷一样,做一个好首领,让身边的人都安稳幸福。

    众人吃了饭,步母泡了些炒米茶,又切了西瓜。爷爷吐了口旱烟,开口道:“云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找个好姑娘了?”

    步云邪有点意外,压根没想过这件事。他道:“我是祭司,找什么女孩子?”

    爷爷道:“祭司也可以成家啊,你娘生了你还当了十年的祭司呢。咱们寨子里没有那么严格,你趁着年轻赶紧挑一个,别让家里着急。”

    步云邪有点尴尬,含糊道:“再说吧,我没想好呢。”

    爷爷苦口婆心道:“明天是火把节,寨子后面有篝火晚会,你和星伢子都去跳跳舞,认识几个女孩子。”

    段星河没想到自己也被卷进去了,也开始局促起来。步父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该耍朋友就耍嘛!”

    步云邪不想被家人再唠叨了,道:“好了我知道了。”

    他转头看段星河,道:“兄弟,你来么?”

    段星河目光游移,道:“后天逍遥观开工修房子,这几天我可能比较忙。”

    步云邪点了点头,小声道:“不讲义气。”

    事不关己,段星河还笑得出来,道:“家里人是为你好嘛,去看看,没损失的。”

    吃完了饭,步云邪提着一盏竹灯笼送段星河回去。寨子里静悄悄的,高脚楼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灯火,墨墨迈着小短腿跟在他们身后。草丛里传来虫儿细细的鸣声,到处都充满了安宁的气息。两人走在寨子里的小路上,脚步沙沙作响。步云邪道:“你真不来啊?”

    段星河道:“你们寨子过节,我来凑什么热闹。”

    步云邪有点闷闷不乐,道:“那么多人,我不想说话。”

    他平常就爱清净,一下子面临那么热闹的气氛,确实不适应。段星河道:“你不是祭司么,今年要主持仪式吗?”

    步云邪踢起一颗小石子,道:“我爷爷以为我没了,今年让我娘准备的,明天晚上她主持。”

    他们回来的这么突然,寨子里的人也没有准备。段星河若有所思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走到寨子口,段星河道:“你回去吧,路上太黑了。”

    步云邪点了点头,把灯笼递给他。段星河低头看墨墨,道:“你要去哪边?”

    墨墨站在步云邪身后,显然是要留下来了。段星河有点失望,道:“小没良心的,这边吃的好啊?”

    墨墨哼唧了一声,段星河摆了摆手,道:“走啦。”

    步云邪站在凤凰树下,目送着段星河在夜色中走远了。他神色淡淡的,似乎有些惆怅,片刻转过身,也回家去了。

    火把节又叫星回节,跟汉族人的春节一样,是步家寨子最隆重的节日。每年到了火把节跟前,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插上火炬,准备丰盛的饭菜、穿上漂亮的衣裳,准备聚在一起游行、跳舞,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步家寨子后面有一大片空地,往东南边走,有个小山坡。他们的重大节日都在这里举行,天一亮,父亲和几个大小伙子就把一棵五丈多高的大松树抬了出去,埋在了空地中心。周围堆起一些柴草,形成一个宝塔型的大火炬。

    步云邪和其他人一起把祭祀用的牛羊、美酒搬出来,忙活了好一阵子,天渐渐黑了。寨民们绕着广场围了个圈。乐器班子敲鼓吹笙,演奏起了祭祀的乐曲。步母穿上了年轻时祭祀的法袍,头上戴着银色的头冠,脖子上戴着月亮一般弯弯的项圈。她舒展手臂,神色庄严而宁静,跳了一支祭祀的舞蹈。

    月光像一层银纱,轻柔地笼罩在母亲的身上。步云邪站在人群中,觉得她还是像年轻时一样美丽。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对母亲充满了崇拜。那时候他就决定,以后要做跟母亲一样的祭司。

    祭司跳完了舞,向神明献上了三牲和美酒,祈求神赐给他们繁荣的火种。祭司用打火石擦出了火星,点燃那个巨大的火堆。火苗一点点蔓延开来,向上爬去,一直将整棵大树点着了。寨民们轰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高兴的不得了。

    “喔,火了火了,吉祥康乐!”

    步母用火堆点燃了火炬,又把寨民的火炬点了起来。一只火炬接着一只,把象征希望的火光传递出去。真正的狂欢开始了,寨民们举着火把排成一条长龙,在步父的带领下,绕着整个寨子转了一圈,又去田间地头行走,用烟雾和火光驱散毒虫。游行完了,已经到了亥时。众人聚集在空地上,斗羊、斗鸡,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年轻男女可以借此机会聊一聊天,了解对方。

    姑娘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等着小伙子来请自己跳舞,大胆的也可以主动去邀请意中人。步云邪穿着一身当地特色的黑衣裳,袖子上绣着花,脖子上戴着个银锁圈,跟其他青年没什么不同。他坐在一个角落里,身姿挺拔潇洒,又显得有点无聊。他不想请任何人跳舞,只想安静地度过这个夜晚。

    他是族长的孙子,又生的十分俊美,偷偷喜欢他的人有许多。一群女孩儿看着那边,害羞地推来推去,小声道:“你去、你去!”

    一个女孩儿被推了出来,她戴着华丽的头冠,额前一排银色的流苏随着行动不住摆动,是那群女孩儿中打扮得最漂亮的。她整了整衣裳,踌躇满志道:“看我的!”

    她朝步云邪走了过来,嫣然一笑道:“云哥哥,你怎么不去跳舞?”

    她是寨子里银匠家的女儿,父亲能挣钱,她也有底气来说话。步云邪道:“不想跳。”

    周围吵吵嚷嚷的,女孩儿没听清,道:“啊?”

    步云邪只好扯着嗓子道:“不想跳——!”

    女孩儿道:“为什么?”

    步云邪扯了个谎,道:“扛树的时候崴了脚——跳不了。”

    那女孩儿有些遗憾,道:“还疼吗——”

    步云邪道:“没事——歇歇就好了。”

    广场上极其热闹,大家一起唱着山歌,说话声低了根本听不见。两个人只好像八十岁的老人似的,扯着嗓子大声聊天。当然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像其他的小情侣一样,挨得近一些,凑在对方耳朵边上说话。然而步云邪浑身散发着高冷的气息,显然不想跟任何人这么亲昵。

    女孩儿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不无聊吗——”

    步云邪道:“不会啊,看他们跳舞就挺有意思的。”

    两人这么聊天太费劲了,女孩儿有点累,道:“我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步云邪侧过耳朵道:“啊——?”

    再好看的男人,交流起来这么费劲也让人十分幻灭。女孩儿不想嫁给一个聋子,道:“没事了,祝你今晚过得愉快。”

    步云邪立刻听见了,道:“好的,再见。”

    墨墨在前面看够了热闹,迈着小短腿回来了。步云邪把它抱在膝盖上,道:“没见过吧,人家冬天过年,我们是初秋过年。”

    墨墨咕叽了一声,步云邪静静地抱着它,感觉它身上暖乎乎的,揣着跟个热水袋似的,还挺舒服的。

    一阵夜风吹过,墨墨忽然竖起了鼻子,好像在嗅什么东西。步云邪低头道:“怎么啦?”

    墨墨挣扎了几下,从他怀里钻出去,拍着翅膀飞走了。这地方这么大,步云邪怕它跑丢了,道:“喂,你别乱跑,回来!”

    墨墨沿着山路向上飞去,步云邪追着它上了旁边的山头。到处都是茂密的灌木,草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蜀葵。步云邪道:“回来,你上哪去——”

    墨墨飞到了山顶,在一人的脚边停了下来。那人转过身来,却是段星河。两人打了个照面,都十分惊讶。步云邪道:“你怎么在这里?”

    段星河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衣裳,模样俊朗。他搔了搔头道:“我听见这边挺热闹的,就爬上来看看。”

    这个位置正好在篝火晚会的场地上方,往下望去一览无余,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看了多久了。步云邪有点高兴,又气他不坦率。要不是墨墨嗅到了他的气息,根本没人知道他来过。他道:“想看就直接来嘛,干嘛这么不大方?”

    段星河笑了一下道:“我不是你们寨子的人,凑什么热闹。”

    步云邪觉得他在找借口,两人看着彼此,一时间没说话。段星河的眼瞳黝黑,映着远处的火光,显得目光格外有情。步云邪不常穿这种特色的衣裳,陡然换上了,让人觉得十分新鲜。段星河道:“你这样挺好看的。”

    步云邪笑了,道:“你也挺好看的,嗯……跟昨天穿的一样。”

    段星河有点尴尬,道:“你怎么不去跳舞?”

    步云邪怀疑他刚才在偷看自己,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跳?”

    段星河不小心说漏了嘴,不想太被动,道:“我猜的,你是不是不会?”

    步云邪身为祭司,会跳的舞多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质疑过他。他道:“我会啊,没心情而已,是你不会跳吧?”

    段星河沉默了片刻,道:“我是不会啊,我只看过别人跳。”

    他这么老实也很可爱,步云邪笑了,态度也缓和下来,道:“不难的,我教你吧。”

    远处的火光灿烂,人群的欢笑声随着夜风传过来。步云邪低声道:“把手给我。”

    段星河跟他握起了手,步云邪道:“跟我来——左,右,左,踢右脚;右,左,右,踢左脚,胳膊随着节奏摆。简单吧?”

    他的碎发在风中轻轻摆动,胸前的银项圈随着舞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段星河很快就学会了,道:“就这?”

    步云邪笑了,道:“就这你还不会呢。”

    这是人群围着火把跳的舞,最容易学。段星河不满足于泯然众人,道:“还有没有好看一点的?”

    步云邪想了一下,道:“有啊,就是有点复杂。要先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

    他说着舒展双臂,动作充满了力量感,又十分潇洒,时而像雄鹰飞翔,时而像孔雀开屏。看他跳舞,什么时候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段星河注视着他的身姿,神色变得温柔起来。

    步云邪被看的有点不好意思,道:“别光看着,跟我学啊。”

    段星河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他比划,片刻自己跳了一回,居然能记得差不离。步云邪赞许道:“挺有天赋的嘛,咱们一起跳一遍。”

    火光映着两人的身影,墨墨在旁边看着,脑袋跟着晃来晃去的,觉得十分有趣。

    后半夜了,广场上的火光渐渐熄灭。寨民们结束了狂欢,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欢乐的气氛还洋溢在寨子里。

    步云邪摸了摸他的儿子,道:“玩得开心吗?”

    “叽啾——”

    墨墨蹭了蹭他,拍着翅膀飞到了半空中,轻轻吐出一大片晶莹的白雾,如同轻纱悄然飘落。那是它赐予整个寨子的祝福,在新一年的开始,让大家都做一个好梦。

    昨天夜里玩到太晚,寨子里的人上午才陆陆续续醒过来。星垂殿里,步云邪穿着一身白袍,正在准备闭关用的东西。接下来的三个月,他打算好好修炼一段时间,保持身心清净,给寨子里的人制作护身符,这是他们寨子每年的传统。

    段星河从里间走了出来,伸了个懒腰,道:“什么时候了?”

    步云邪道:“巳时了。”

    昨天跳完舞太晚了,段星河便在星垂殿休息了。小笙从外头进来,道:“段师兄,要吃东西吗,给你留了饭。”

    段星河道:“好啊,有什么?”

    小笙用罩子给他罩起来了,里头有一碗熬得金黄的小米粥,几个大包子,一份用醋凉拌的甘蓝丝。

    段星河出去洗脸漱口,回来道:“你们吃了吗?”

    小笙道:“刚吃完。”

    段星河盘腿坐在矮桌跟前,连吃了三个包子都是香菇油菜馅儿的。他奇怪地往里看了一眼,道:“怎么都是素的?”

    步云邪道:“要闭关为寨子祈福了,得斋戒沐浴。”

    旁边堆满了鲜花、檀香,还有画符用的朱砂和符纸。段星河这才想起他每年这时候都要闭关。当寨子的祭司其实挺忙碌的,一年到头都有不少大事要做。步云邪倒是心境平和,觉得这些都是自己分内的事。他一手托着腮,悠然道:“今年有什么愿望,我给你个插队的机会。”

    段星河想了想,道:“健康平安吧,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步云邪想起了他身上的诅咒还没消去,他们还得再回到天外天。那边到处危机四伏,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步云邪静了片刻,道:“好,第一个给我爷爷,第二个就给你。”

    段星河笑了,道:“多谢。”

    吃完了饭,小笙撤了盘子,端了一壶猴魁过来。段星河喝了两口茶,觉得外头太晒,想等下午再走。他回了里屋,随手拿起了本书,躺在窄榻上看了起来。

    那本书是青岩县志,他们住的地方是青岩县,除了大山之外,附近还有个小镇子,就是他们常去采买东西的地方。加上步家寨子,整个县也就一万来人。

    段星河信手翻开一页,见上头写着某年步家寨子得了瘟疫,十室九空。幸存寨民苦习医术,研究出了治疗瘟疫的经方,传承至今。

    微风透过窗户吹进来,他翻过一页,见书上写着镇上某家出了个探花,村民都深以为荣。然而一名同窗嫉妒,趁探花郎返乡迎接老母,将其射死。那人弃箭逃入深山,被死者义兄追逐扭打,双双坠入悬崖。

    段星河看得一头雾水,道:“都死了?”

    县志的文字简略,只要发生过的大事都记了下来。段星河看的莫名其妙的,又翻了几页,见上面写着某年妖物降临,村长无奈之下进献童男童女十名,平息了劫难。后来村长被妖怪附体,癫狂之下活吃了自己的胞弟,又出去攻击别人,被愤怒的村民乱刀砍死。

    段星河感到一阵脊背发凉,没想到这地方从前也有这么多幺蛾子。他索性搁下了,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有点有意思的书么?”

    步云邪一脸淡定道:“想看带画的有山海经,避火图没有。”

    段星河一个翻身坐起来,道:“呸呸呸,什么避火图,我是那种人么!”

    步云邪在走廊上放了几个蒲团,本来是乘凉的时候用的。墨墨窝在其中一个上,正在阴影里打瞌睡。一会儿太阳照过来了,把它的屁股晒得滚烫。它便闭着眼睛挪到另一个蒲团上,一点也没耽误睡觉。

    小笙忍不住笑了,道:“这家伙真好玩,闭关能带它吗?”

    步云邪道:“恐怕不行。”

    小笙有些遗憾,这时候就见爷爷带着两个护卫,拄着龙头拐来了。小笙吓了一跳,道:“不得了,族长来了!”

    祭祀准备的期间就要保持星垂殿的洁净肃穆了,原则上讲段星河是不准进来的。那两个护卫不便走得太近,在大殿远处停下来了。步云邪有点慌,但爷爷已经到了跟前,躲也来不及了。

    步云邪手里拿着一把线香,有些手足无措。爷爷慈祥道:“昨天火把节过得怎么样?”

    步云邪含糊道:“还行,挺好的。”

    爷爷在矮桌跟前坐下了,道:“是吗,我听说你没跟女孩子跳舞,还半道偷偷地跑了,有这回事吗?”

    步云邪知道有的是眼睛看着自己,抵赖也没用,看来爷爷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兴师问罪来的。他老实道:“我就是觉得无聊,还有点困,就先回来睡了。”

    爷爷叹了口气,道:“爷爷让你找个好姑娘,也是一番好意。男人成了家才稳重,你看你现在,还跟长不大似的,怎么让人放心啊。”

    步云邪一脸乖顺的模样,实际却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希望爷爷训完了赶紧回去歇着。自己过一阵子还要去天外天,要是谈了个姑娘,自己不幸死在外头、或者十年八年回不来,才是真的耽误人家呢。

    爷爷唠叨了一堆,步云邪也不知道他说到哪里了。爷爷看出他走神了,敲了敲桌子道:“你这个孩子,听爷爷说话了没有?”

    步云邪连声道:“听了听了。”

    爷爷道:“我说什么了?”

    步云邪敷衍道:“早点找对象。”

    爷爷有点生气了,道:“我就知道你没听。我让你闭关期间别太辛苦,健康最重要!”

    步云邪忍不住笑了,道:“我知道了嘛,爷爷别生气了。”

    他好不容易从外面回来,爷爷也舍不得说他太多。可这孩子到现在还不为将来做打算,整天跟逍遥观那帮师兄弟混在一起,让人看了就着急。

    爷爷咳嗽了两声,小笙连忙倒了杯茶,道:“族长,您润润喉咙。”

    爷爷喝了一口水,垂眼看看手里的杯子,又看着桌子上的杯子,道:“怎么有四个茶碗?”

    桌上除了小笙和步云邪喝的水之外,还有段星河用过的茶杯没收起来。步云邪没想到爷爷这么敏锐,勉强道:“这是墨墨喝水用的,我还没洗。”

    爷爷诧异道:“动物跟人用一套杯子?”

    步云邪道:“对不起,我太宠它了!”

    爷爷觉得不对劲,站了起来,怀疑这里还有别人。步云邪和小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是被爷爷发现祭祀之前有外人进来,他说不定要大发脾气。

    爷爷拄着拐杖健步如飞,走进里屋,见四下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步云邪跟了过来,见段星河就像蒸发了一样,凭空不见了。他有些困惑,又悄然松了口气。爷爷见没人,总算放了心,缓和道:“闭关祈福是大事情,不能儿戏。一共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步云邪道:“好,我知道了。”

    爷爷来到走廊上,见墨墨已经跟着影子挪到了墙根,圆滚滚的倒是挺可爱。他的表情有点动容,还是无情道:“等会儿小笙把它抱走,给星伢子养着去。”

    墨墨耳朵动了动,抬头看着他们,黑豆眼有些无辜。小笙忍不住道:“可是它很乖啊。”

    爷爷严肃道:“祈福是跟神交流,不能有任何杂念。要是让人知道祭司在闭关期间偷偷养猪,大家还会信赖咱们么?”

    步云邪想说他儿子不是猪,哪有猪长这么长鼻子的,但也不好跟爷爷争论。他点了点头,道:“好,等会儿就送过去。”

    爷爷这才满意了,带着随从离开了星垂殿。总算送走了爷爷,两人都出了一身虚汗。步云邪回到里屋,到处都找不到人,十分困惑。

    “人呢,真走了?”

    就听吱呀一声,床边的大衣橱开了一道缝。段星河从里面探出了头,道:“爷爷走了吗?”

    步云邪有点好笑,道:“走远了,出来吧。”

    段星河长舒了一口气,从大衣橱里钻出来,沾了一身樟脑味。刚才他听见外头的动静,就一个箭步钻到橱子里去了。步云邪扬起嘴角,道:“还挺机灵的。”

    段星河道:“那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嘛。”

    他活动着手脚,一想就要三个月见不到他了,还有点舍不得。段星河道:“我是不是耽误你干活儿了?”

    “没事,”步云邪道,“明天才开始呢,今天先歇一歇吧。”

    他扯了个蒲团坐在地上,在大殿门前看着外面。天高云淡,微风把树叶吹得不住摆动,初秋的凉意漫延开来。步云邪深吸了一口气,有种浑身舒畅的感觉,道:“这天气真不错。”

    小笙抱着膝盖坐在一旁。段星河在地板上躺下了,头枕着双手,看着远处的天空,叹道:“是啊,凉凉的真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