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青岩山 三
缺一门的老刘头带着十来个工匠来到了逍遥观, 在这里住下了,每天天一亮就开工,砌墙、锯木头、上油漆、抹腻子,一天到晚都忙得很。师娘让孩子们在后面念书打坐, 跟工匠们互不干扰。
步云邪开始在星垂殿闭关了, 赵大海他们还没回来。段星河和李玉真、宋胡缨三个人闲着没事做, 便也开始修炼了。
段星河白天忙道观里的事,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老刘头他们, 问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地上堆着卷曲的刨花, 硕大的石料和木料已经卸下来了, 整齐地放在角落里。老刘头手里打磨着一根榫头,道:“老头儿闭着眼都把这些活给你干的稳稳当当的, 都交给我就行啦,不用操心。”
自己对于营造确实是外行, 问的多了反而耽误人家干活。段星河便把精力转到了修炼上,他停在金丹初期有半年了,积累了不少精元。如今有了积累再去修炼,没费太大力气就突破了一重境界, 到达了金丹二重。
天外天虽然危险, 却着实是个历练的好地方。若是在本来的世界里, 段星河要修炼到现在这个程度,起码要熬到三十岁开外,如今他能进步这么神速, 跟在那边获得的经验是分不开的。
房中一灯如豆,灯火不住跳动。段星河盘膝坐在床上, 把真气引导回丹田中,缓缓吐出一口气。夜风吹进来, 天已经冷了。他起身关了窗户,看着外面开始凋零的草木,心里寻思着两个多月了,房子也该修好了吧?
次日一大早,他去外头看了一眼,整个人都震惊了。才两个月没出来,整个逍遥观都大变样了。光是前面的这一进院子就扩展了不少,两侧加盖了好几间厢房,里头的腻子都已经抹好了,敞着门正在晾房子。
宋胡缨和李玉真过来了,他俩前几天就出关了,已经过了最震惊的那个时候。李玉真笑呵呵道:“段兄,修炼的如何了?”
段星河对自己还算满意,道:“修到金丹二重了。”
宋胡缨微微一笑,道:“我也到金丹期了。”
段星河知道她以成为兵家第一人为目标,一向十分刻苦,道:“恭喜,李兄呢。”
李玉真搔了搔头道:“惭愧,我还卡在筑基后期,不过比之前也有进步了。”
他这段时间一直心猿意马的,睁眼闭眼都想着宋胡缨,没能专心修炼。几个月下来,宋胡缨都到了金丹期,他却落到了后面。李玉真心里有点慌,后悔自己没好好利用时间,只能在接森*晚*整*下来的日子里加紧修炼了。
段星河道:“两个多月了,房子修的怎么样了?”
李玉真前天刚逛了一遍,道:“气派得很,走,我带你看看去——”
他拉着段星河,宋胡缨跟在他们身边,从侧门出去,往前绕到大门口。就见原来低矮的正门比从前开阔了一倍,五层汉白玉的石台阶通到门前,大门和瓦片是黑色的,门上镶嵌着一双衔着铜环的莲花。门前嵌着一双蓝底金字的木楹联,上面写着“难得遇此神仙地,一生愿做自在人。”
大门正上方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写着逍遥观三个大字。大门前的两个石狮子还是以前的,身上的泥灰已经刷洗干净了。
段星河摸了摸狮子头,道:“你身上几百年的老包浆呢?”
李玉真邀功地说:“前天我们逛完了,闲着没事就把它俩洗了,搓了好多灰下来。”
宋胡缨道:“还有我。”
段星河笑了,道:“挺好,走吧,进去看看。”
迈步进了大门,便是一座石影壁,上头刻着道法自然四个大字,周围有些祥云的浮雕,上面带着黑色的檐头。这些都是段星河跟老刘头定好了的,他看图纸的时候心中有个大概的画面,实际的效果比他想象中的还好。段星河摸了摸石雕的云朵,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叹道:“真不错,钱没白花!”
转过影壁,院子里放着他们传了好几代的黄铜大香炉,正殿供奉着三清像。院子里还堆着些石料,有些凌乱,但已经有一股子庄严恢弘的气势了。段星河整个人振奋起来,快步走进了正殿,三清的神像高大华丽,工匠已经做完彩绘了。师娘这段时间也在忙活,她把大殿里发黄的旧帷幔拆掉,换成了蓝色的新帷帐,用金色的络子束起来。又摆上了素净的青瓷花瓶,供着些丰茂的墨菊。墙壁干净雪白,没有一点裂纹,窗户也都换成了黄檀的窗棂。
段星河看着周围的一切,这就是他做梦都在想的情形。他想笑一笑,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酸,哑声道:“真好看。”
李玉真拍了拍他的背,道:“兄弟,愿望实现了,高兴一点啊。”
段星河迅速地擦了一下眼睛,道:“高兴,我挺高兴的。”
他摸了摸供桌,发现这也是刚打的家具,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老刘头的手艺是真的好,家具打的漂亮,倒角也光滑细致。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仿佛一个陈旧的生命焕发了新生。
李玉真道:“走吧,再去别处看看。”
三人穿过大殿,来到了第二进院,殿宇里供奉着南极长生大帝、北极紫微大帝、东极青华大帝、太极天皇大帝和后土元君。第三进院供奉着五斗星君和九天玄女。塑像都是原来就有的,但重新做了彩绘,十分华丽,殿宇也翻修的坚固多了,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岌岌可危的样子。
穿过院门,西侧院是练武场,地上铺着整齐的青石砖,周围摆着几个兵器架。墙角堆着沙袋,还有几个练摔跤用的皮人偶,此时靠在沙袋旁边,灰头土脸的。段星河左右胳膊各夹起一个人偶,把它们收进旁边的仓库里去了。
东侧院是花园,这边开了一大片地,土地裸露着,让他们自己安排种什么。前头有个水池,周围砌了一圈青石栏杆,雕着莲花头。池子里已经放满了水,有几只鲤鱼游来游去,有珍珠白的,也有头顶一点红的,还有半身金色的。段星河扶着栏杆望了一阵,觉得鱼鳞金灿灿的耀眼,道:“鱼哪来的?”
李玉真道:“这是观里的小孩儿前阵子去河里捞的,抓了十来条,专门挑好看的留下了。你看这金背大鲤子怎么样?”
段星河欣赏道:“不错,不好看的呢?”
宋胡缨无情道:“吃了。”
段星河就知道是这样,沉默着没说话。再往后是招待客人的厢房,小孩儿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最近到处堆着泥巴和沙子,他们天天在这里浇水和泥玩,弄得衣裳脏兮兮的。师娘说了他们几次,小孩儿跟打游击似的,大人来了就跑,大人走了又在这里打地道。
段星河刚一冒头,就有放哨的孩子道:“大师兄来了,大师兄来了!”
小孩们乱作一团,有人拔腿就跑,有人一脚把挖了一半的隧道踢垮了,迅速破坏现场。段星河看他们跟没头苍蝇似的一阵乱窜,道:“别跑了,看见你们玩泥巴了。”
小孩们身上沾着泥浆,抹的跟花猫似的,还假装无事发生。段星河有点无可奈何,道:“泥巴有什么好玩的?”
小栓子站在一旁,讷讷道:“就是……好玩。”
段星河道:“跟蚂蚁比哪个好玩?”
小栓子道:“蚂蚁。”
段星河笑了,随手擦去了他脸上的灰,道:“洗洗脸,等会儿吃饭去了。”
小孩儿们便纷纷散了,段星河拿起旁边的大笤帚,把散开的沙子扫到了一起。穿过这边,再往后就是他们住的弟子房,旁边扩建了好几间屋。老刘头修到这边了,段星河也出关了,正好互不打扰。
再往后是仆役房,材料堆过去了,活干了一半,老刘头正带着徒弟在屋顶上铺瓦片。段星河站在院子里打了声招呼,道:“刘师傅,辛苦了。”
老刘头低头看着他,道:“都看过了吗,感觉怎么样?”
段星河竖起了大拇指,心悦诚服道:“太好看了,简直就是神仙福地,感谢你们!”
“喜欢就好,”老刘头悠悠道,“不过钱花超啦,只够修院子的,这边的工人费得加。”
段星河寻思着带回来的钱花的差不多了,还得给师娘留点生活费,不行就只能找步云邪去借了。老刘头看他露出了难色,哈哈地笑了,道:“逗你玩呢,老头儿干了这么多年活了,怎么可能连钱都把不好!”
段星河顿时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你们忙着。”
三个人去厨房打了饭,逃也似的离开了这边。一个小伙子道:“师父,怎么不让他们加钱了?”
老刘头伸了个懒腰,看着远处的天空道:“反正也没赔本,就当做好事吧,这不比过年抢头香更实在么?”
徒弟想了想,道:“也是,有神仙保佑,咱们以后肯定能挣大钱!”
段星河转了一圈,还沉浸在震撼当中。李玉真感叹道:“这缺一门的老刘头确实厉害,手艺真好啊!”
宋胡缨点了点头,道:“要的钱不多,活干得好还省心,是个好人。”
李玉真道:“修道观是积德的好事嘛,这不比放生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好多了嘛。”
宋胡缨面无表情道:“前几天我还看见有人在河边神神叨叨的放生井水,说一滴水有三万六千虫。”
李玉真笑了,道:“在这儿刷功德呢,行吧……祝他们早日飞升,到神跟前继续糊弄去。”
三个人提着食盒往回走,今天有炒白菜、红烧河虾和清汤丸子。走在路上,宋胡缨想起了她的义子,道:“不知道伏顺他们怎么样了?”
李玉真道:“应该挺好的吧,挣了那么多钱,日子肯定好过多了。”
段星河没说话,似乎觉得未必会有那么好。
李玉真已经期待他们回来时的情形了:“等他们回来,见房子盖得这么漂亮了,肯定吓一跳。”
月黑风高,寂静笼罩着前头湾。一座农家小院里,一个人影背着包袱悄悄打开了大门。院子里的大黄狗竖起了耳朵,汪地叫了一声。伏顺吓了一跳,回头道:“嘘,嘘——别出声。”
屋里的老父亲正在熟睡,打鼾的声音还没停下。伏顺趁着夜色溜了出去,刚到门外就见大姐从对面出来了。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大半夜鬼鬼祟祟的,你干嘛去?”
大姐五年前嫁到了对面,娘家有点什么动静都听的一清二楚。伏顺连忙道:“别让人听见,钱都花没了,我得再出去挣了。”
大姐道:“要走你不大方的,半夜出门,你阴兵过道啊?”
伏顺东张西望,跟做贼似的道:“不是……我怕有人再找我借钱。”
大姐一手叉腰道:“不是前两天你嘚瑟的时候了,不想娶媳妇了?”
伏顺搔了搔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么早成亲干什么。我走了大姐,你好好替我孝顺咱爹。”
大姐十分恼火,道:“我没空,婆家还得让我伺候呢。你怎么不自己孝顺?”
伏顺可怜道:“姐,我把家里欠的债都还上了,我尽力了!”
他这话倒是真的,他带了钱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把家里欠的二百两债务还清了,还给父亲买了一头大黄牛,给姐姐买了几套新衣裳。他在这待了这段时间,感觉家里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决定还是早点去找大师兄。他把行李往肩膀上一甩,道:“我以后再回来看你们,走啦。”
他说着拔腿就跑,气得大姐直跺脚,破口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扔下烂摊子给我。一把年纪了还游手好闲的,讨嫌鬼,呸!”
天蒙蒙亮,伏顺来到了隔壁赵家屯。他到了赵大海家门前,他家的小妹子小芳一早就起来做饭了,她伺候完了家里人,又忙着喂猪、喂鸡。赵小芳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碎花袄,拿着笸箩经过院门前,就见伏顺站在外面,正在往里张望。
她怯生生道:“你找谁?”
伏顺早就听说他有个妹妹,没想到长这么大了,道:“赵大海是住在这里吗?”
赵大海刚洗完了脸,听见声音出来一看,喜出望外道:“好兄弟,你怎么来了!”
伏顺十分兴奋,搂着他到了院墙外,低声道:“我要回逍遥观了,你要不要一起走?”
赵大海这几天也寻思着要走了,待了两个多月,家里没什么事要办的了。他道:“走也行,你等我收拾一下。”
伏顺在院外蹲了一会儿,赵大海回去收拾了个包袱。赵大娘快步走了过来,怕他偷拿家里东西似的,眼睛迅速扫了一遍,道:“大傻,你上哪去?”
赵大海弯腰抱了一下母亲,道:“我出去挣钱了,过一阵子回来看你们。”
赵大娘喔了一声,道:“那你去吧,家里事不用你操心。”
他二弟打着呵欠出来,道:“你要走啊?”
赵大海道:“嗯,你成亲我看不着了,提前祝你那个……娶个好媳妇。”
二弟心烦地说:“嘴不利索就别说吉利话了,赶紧去挣你的钱吧,在家跟个饭桶似的吃那么多!”
他摆了摆手,跟轰苍蝇似的。赵大海的脾气也好,笑了一下,低着头出来了。
他推开柴门走出来,伏顺站了起来。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哥,等一下——”
赵大海回过头来,却见小妹子怀里揣着一大叠小米煎饼,还有五六个煮鸡蛋塞给他,生怕他在外面饿着。赵大海温声道:“没事,我有钱吃饭。”
屋里传来了赵老二的声音:“臭丫头,活没干完呢你就往外跑,看见野男人了?”
伏顺有点不满,道:“谁是野男人!”
赵小芳已经习惯二哥这样了,也没他,低声道:“好好保护自己,平安最重要。”
赵大海嗯了一声,道:“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可都记着了?”
小妹子点了点头,神色十分郑重,又有些不舍。赵大海勉强笑了一下,道:“你好好的,哥过一阵子就回来。”
哥俩搭着伴回了青岩山,来到了道观门前,俩人都呆住了。两个多月没回来,没想到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山间缭绕着淡淡的云雾,青松和翠竹簇拥着气派的山门,整个逍遥观透着一派道骨仙风的气息。伏顺挠了挠头,困惑道:“原来那个小破观呢,让人偷走了?”
赵大海哈哈地笑了:“偷了个破的,还给咱们个新的。”
段星河等人听说他们回来了,过来迎接。伏顺道:“大师兄,我们回来啦。”
段星河露出了笑容,道:“欢迎,家修成这样了,喜欢吗?”
赵大海实诚道:“太好看了,我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这里。”
段星河道:“胡说什么,这里也有你一份钱,你不配谁配!”
赵大海在家里被二弟嫌弃习惯了,来这里忽然被当成人看,有点不适应,只能咧着嘴憨憨地笑。
李玉真道:“在家过得好吗?”
伏顺不想被人看不起,打起精神道:“好得很,大家都说我有出息了,我爹也夸我跟对了人。媒婆给我说了好几个漂亮姑娘,我都没相中。”
一向只有他追着姑娘跑的份,这会儿人家上赶着找他,他反而拿起架子来了。大家觉得他肯定吹牛了,伏顺被看的不自在,拿胳膊肘捣了赵大海一记,道:“你怎么样?”
赵大海早就准备好了说辞,道:“喔,我好得很,我娘一个劲儿地夸我有本事。我给二弟留了些娶媳妇的钱,给娘和妹妹买了新衣裳,大家都很高兴。”
他和伏顺咧开嘴笑了起来,表情看起来有点僵硬。李玉真有些疑惑,转头看宋胡缨。
宋胡缨道:“笑不出来可以不用笑。”
赵大海把嘴咧得更大了,努力道:“我笑的出来啊,我很开心啊。”
他俩家里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回去这一趟俩人都老了好几岁,白头发都肉眼可见的长出了好几根,但在人前还是想维持自己的体面。段星河不想揭穿他们,道:“开心就好,回去歇歇吧,我让厨房给你们做好吃的。”
当天晚上,赵大海提着个酒葫芦来到了花园里。新修的房子很漂亮,师兄弟对他也很好,比在家过得像样多了。他跟二弟明明是亲人,却还不如外人,母亲也不在乎他的死活,只当他是个没有感觉的傻子。赵大海一想到这些就难受得很,却不知道能跟谁说,只能一个人喝闷酒。
伏顺换了地方也睡不着,出来想散一散步,没想到就在花园里遇到了赵大海。
他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道:“欸,干什么呢?”
赵大海呛了一口酒,咳嗽道:“在这儿看看月亮,咳,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伏顺在赵大海身边坐下了,道:“你有心事啊?”
赵大海沉默了片刻,闷着声音像头牛似的道:“没回家的时候想家里人,回去了又觉得还不如不回去。”
伏顺看着他,道:“发生什么事了?”
赵大海有点醉了,低声道:“我娘让我出二百两银子给我弟娶媳妇、一百两银子给他修房子,又让我把多余的钱给我娘,她帮我存着。”
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们张口就要这么多,就算是亲人也太过分了。伏顺紧张起来,道:“你都给了啊,你不是真的傻吧?”
赵大海道:“我挣钱就是想给家里人花的嘛,我就给了我弟三百两,然后给我娘留了二百两。”
他要面子,跟段星河他们只说给二弟出了彩礼钱,实际上却是把养老和修房子的钱全出了。伏顺气得直拍大腿,愤愤地道:“我都没法说你,你看你二弟拿了钱,对你有好脸色么?你娘只稀罕你二弟,你给多少钱也没用。她不爱你,也不爱你小妹子,你还看不出来吗!”
赵大海忽然有点难过,将近九尺的大男人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像块笨重的大石头似的。他低下了头,道:“我知道,可是我娘拿到钱的时候对我笑了,还夸我有出息。她以前从来都没夸过我的。”
伏顺冷笑了一声,道:“我夸夸你,你也给我二百两成不成?”
赵大海认真道:“我真的很希望我娘能爱我。我特别羡慕二弟,我娘从小就疼他,要是能分给我一点我就知足了。”
伏顺沉默下来,感觉他像一头水牛似的,虽然长了这么大个,但一直温吞吞的,还是需要别人牵着他走。
赵大海这么做也是不得已,道:“天外天那么危险,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走之前必须得帮我二弟把彩礼钱着落下来,要不然我娘就要把我小妹嫁人换钱了。”
伏顺见他小妹子挺勤快的,模样也水灵,要是嫁的人不好就太可惜了。他道:“有人选了么?”
赵大海道:“我娘给她找了个老鳏夫,四十多了,跟他要二百两聘礼。我小妹不愿意,她才十六呢。她自己有个喜欢的人,那小子我见过,人品不错,对她也很好,就是家里穷了一点。他们俩都是勤快的人,只要踏实过日子会好起来的。我偷偷给了她二百两银子做嫁妆,让她好好存起来,千万别让娘和老二发现了。”
伏顺觉得只有这件事办的还像样一点。他有点担忧,道:“人贪起来没个头的。你走了,你娘再卖你妹妹怎么办?”
赵大海已经想好了,道:“我跟小妹说了,要是娘再卖她,就让她偷偷跑到青岩山投奔咱们师娘。我给她留了那么多钱,有钱总能活下来的。”
“那就好,”伏顺点了点头,“你手头还有钱吧?”
赵大海道:“还有点,够活着的。你呢?”
伏顺支支吾吾起来,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赵大海对他还是很了解的,嘿嘿一笑道:“你不是不想娶媳妇,是钱花没了,娶不起了吧?”
伏顺的神色顿时尴尬起来,他一回家就还上了之前欠的旧账,周围的人觉得奇怪,问他哪来的钱,他说在外头跑生意挣的。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就说伏顺发财了,起哄让他请客吃饭,又有不少人来找他借钱,今天三十两明天五十两的,钱很快就花没了。
他本来相了一个姑娘,谈得还行,但人家要二百两银子聘礼。伏顺只剩下一百多两了,干嘛也不够,只好放弃了。
他说完这段时间的经历,赵大海点了点头,道:“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的家就像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听不见个响,简直让人绝望。伏顺沮丧道:“幸亏我一到家就先买了一头牛,要不然我这回去一趟,就什么也没留下了。”
赵大海把酒喝干了,道:“还是跟着大师兄好,起码有个向上的奔头。”
夜静静的,两人沉默了良久,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头一次攥着这么多钱,他们也没有经验,如今才知道了什么叫花钱如山倒,挣钱如抽丝。回了一趟家,一年在外头都白干了。
伏顺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深吸了一口气道:“从头再来吧,这回我不再乱花了。”
赵大海道:“嗯,有钱就好好存起来,不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休息了几天,这天一早,段星河提着铲子过来敲门,精力充沛道:“大海、伏顺,有空没有?”
赵大海正在屋里打坐,伏顺探头出来道:“嘘,他在练功呐。”
段星河没想到他还挺用功,低声道:“我去后山挑树,你来不来?”
赵大海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收了功,穿上鞋过来道:“干嘛去,带我一个。”
段星河道:“我想把树种一种,你们跟我去后山挖点苗回来吧。”
赵大海答应了,推了辆小车跟着他。伏顺把铲子和麻绳放在车里,和他们一起去了后山。此时秋意正浓,大部分树都黄了,松柏还是青的。段星河道:“找几棵顺眼的松树、柏树,乔木和能开花的树也行,半大的那种好活,根上的土别去掉,开始吧。”
三人拿着铲子分头行动,漫山遍野地转悠。片刻伏顺背来了几棵梧桐树苗,赵大海背来了几颗紫薇树苗,还有两棵丁香树。段星河从附近拖来了两棵马尾松,片刻他又在半山腰找到了三棵玉兰树,这种树春天花朵硕大压满枝头,好看的很。他如获至宝地背了回来,顺便收了一大把蜀葵和茉牛花的种子。
兄弟几个把树苗捆起来运回了道观里,放下树苗之后又来了一趟,这回挖了些松柏,还有些迎春冬青之类的灌木。道观里本来就有一些松柏和老银杏树,生得枝繁叶茂,但扩建之后就显得有点不足。段星河带人把松柏补在院子里,挖坑、浇水,忙的不亦乐乎。
李玉真听说大家在种树,连忙出来凑热闹。他和宋胡缨把玉兰种在了待客的院子里,树下有一副青石桌椅,上头摆着一方棋盘。等花开的时候,坐在这里下棋、喝茶,都是一件风雅的事。
李玉真抬头看着树,憧憬地说:“你说,这是白玉兰,还是紫玉兰?”
宋胡缨好像也有点期待,道:“不知道,等春天再来看。”
小对眼一跃上了桌子,慢条斯地舔着毛,好像也挺喜欢这里的。
李玉真拿笤帚扫干净了路上的土,一边道:“宋姑娘,你会下棋吗?”
宋胡缨漠然道:“我只会下五子棋。”
李玉真犹豫了一下,硬夸道:“喔,那个……五子棋要下的好也很难的,比如一子双杀什么的。”
宋胡缨淡淡道:“五子棋我是瞎下,叶子牌我也不会玩,很无聊吧。”
“不会啊,”李玉真道,“你很有爱心,你把小对眼养的很好。你看它现在都不咬人了。”
伏顺从旁边经过,忍不住道:“不咬人算什么优点,瓜皮从来都不咬人。”
李玉真看了他一眼,想让他不会说话就别说。宋胡缨打了桶水,哗地一声泼在地上,淡淡道:“无聊也没关系。我现在就想把刀法练好,耽误时间的事,我一概都想不关心。”
李玉真看着她的身影,觉得她这话可能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垂下了眼,寻思自己是不是烦到她了。宋胡缨没再说什么,放下水桶去了后面厨房,去领晚饭了。
小对眼抖了抖毛,嗖地跳下了桌子,跟着宋胡缨跑了。李玉真独自站在晚风里,觉得自己更加孤独了。
段星河花了一天时间,把前头的树都种完了。次日一早,苗圃的人把果苗送了过来。段星河站在花园里,低头对他儿子道:“要给你种果树了,你喜欢苹果在左边还是右边?”
墨墨寻思了一下,迈着小短腿来到了左边。小对眼更喜欢无花果,蹲在了右边。段星河提起了铲子,道:“好,那就开工!”
土地十分松软,段星河挖了几个坑,把树苗放了进去,盖上土浇水。苗圃的伙计帮他们把蜡梅、米兰等灌木种上了,一群人乌乌泱泱地忙活了大半天。段星河抹了一把汗,看着初具雏形的花园,感觉跟他在外面见过的大宗门有点相似了。等到了春天,这些树抽枝长叶,开出花来,这里一定很漂亮。
他把铲子扎在地里,挥斥方遒地道:“兄弟们,怎么样?”
一人道:“不错,真能干。”
段星河回头一望,却见步云邪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穿着一身白袍,头上扎着红发带,笑吟吟地看着他,道:“这才几天不见,你就把道观建的这么好了。”
段星河又惊又喜,道:“你什么时候出关的?”
“昨天就出来了,”步云邪道,“给人摸顶赐福,把护符发了一下,就忙活过去了。”
他身上还带着一股清冷的气息,没完全从祭司的身份里脱离出来。段星河道:“累么?”
步云邪轻轻一笑,道:“还行吧,跟你没得比。”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这里,擦擦。”
段星河伸手一抹,擦下一大把泥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的。步云邪去旁边桶里舀了一瓢水给他洗了手,又舀了一瓢给他接着洗脸。段星河洗干净了,狗子似的甩了甩头,长舒了一口气道:“舒服。”
两人在花园里站着,清风扑面而来,让人身心舒畅。步云邪道:“我修到金丹期了。”
段星河一诧,随即露出了笑容。步云邪的悟性极好,早该修到金丹期了。只是在外头杂事太多,如今闭关这三个月,他终于突破了境界,段星河实在替他高兴。
段星河道:“恭喜你,喔,宋姑娘也到金丹期了。”
这样一来,兄弟们之中就有三个金丹期的了,战力大大提升。步云邪点了点头,道:“她一直很努力的。”
赵大海凑了过来,想说什么,又有点不好意思。段星河道:“怎么啦?”
赵大海道:“那个……前阵子我也筑基了。”
他能筑基,还多亏了步云邪给他拓展了经脉。如今有了好消息,他第一个就想告诉步云邪。伏顺都不知道这件事,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外人,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赵大海挠了挠头道:“你们都那么厉害了,我才刚筑基,有点说不出口。”
步云邪微笑道:“这是好事啊,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恭喜你!”
赵大海便憨憨地笑了。步云邪递给段星河一张护符,温声道:“答应你的,保平安的。”
浅蓝色的护符带着一股灵力,让人身心宁静。段星河现在最需要这个,贴身收了起来,道:“多谢。”
步云邪又把护符分给了其他人,众人都十分高兴。老刘头带着徒弟们收拾了东西,专门过来找段星河,道:“小伙子,活儿全干完了,你验收一下。”
段星河这些天已经把逍遥观转了好几遍了,对老刘头的工程十分满意。他道:“我看过了,都挺好的,多谢刘大师!”
他对老刘头的称呼从刘师傅变成了刘大师,透着一股心悦诚服。老刘头哈哈一笑,道:“行,那就这样了,我们走啦。”
段星河诚恳道:“刘大师,留下来吃顿饭,明天再走吧。”
老刘头摆了摆手道:“不啦,家里的小孙子都想我了。改天再来烧香,再会。”
众人送他们到大门口,目送着缺一门的人下山去了。晚霞漫天,回首望过来,逍遥观庄严华美,仿佛有万道瑞光放射出来,如同神仙洞府一般。
步云邪感叹道:“真漂亮啊。”
段星河总算完成了一桩心愿,道:“是啊,这就是咱们的家,也不比天心观差了。”
步云邪几乎都要把那帮讨厌鬼忘了,一想起刘正阳那上蹿下跳的样子就来气,道:“好端端的,想他们干什么。”
段星河笑了,道:“好,不管别人,咱们好好过咱们的。”
第052章 青岩山 四
阳光灿烂, 段星河挑了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在大门前放了一串鞭炮,庆祝逍遥观改建完成。一万响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来,小孩子们捂着耳朵挤成一堆, 等浓烟散去便兴奋地又跳又叫。
“住新房啦, 住新房啦!”
李玉真等人在一旁噼里啪啦地鼓掌, 改建新房他们也出了力,特别有参与感。步云邪把寨子里的人都叫来了, 族长还让人送了些美酒和鸡鸭作为贺礼。大家纷纷道:“恭喜、恭喜啊。”
段星河拱手抱拳, 向众人道谢, 请大家进来喝茶。众人拿着香进了道观,准备拜神许愿。段星河和师娘走在后面, 看着庄严肃穆的道场,心里十分喜悦。乔月柔道:“好孩子, 多亏了你才能把道观修的这么好。”
段星河道:“都是师娘在操心,我没做什么。”
实现了人生的想,段星河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在外面的罪没白受。
大殿里已经挤满了人, 檀香的烟气在空中缭绕着。步云邪在前面回过头来, 招手道:“星哥, 快点——”
段星河微微一笑,快步跟了上去,融进了人群当中。
青岩山的逍遥观重建了, 万事俱备就差香火了。段星河专门下山去宣传,邀请附近的百姓来参观。赵大海刷上浆糊, 哗地一下子把一张告示糊在了公告板上,道:“会有人来吗?”
周围贴满了找狗、找猫, 招长工短工的消息,他们一个硕大的告示贴在上面格外显眼。段星河自信道:“秋高气爽,正适合出游。咱们青岩山风景这么好,又有这么漂亮的道观,当然会有人来。”
伏顺感觉他最近就没闲着,道:“大师兄,你也操太多心了吧,香客什么的不都随缘么?”
段星河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咱们改建了,人家不知道嘛。”
三个人贴完了告示,买了点肉和蔬菜,驾着牛车回了山上。等了数日,镇上来的客人还是不多。步家寨子的人倒是常来烧香许愿,毕竟两边离得近,一抬腿就过来了。
步云邪闲来无事,过来找段星河。他在路上遇见了小栓子,道:“看见大师兄了吗?”
小栓子手里拿着个小风车,讷森*晚*整*讷地说:“大师兄在正殿。”
步云邪道:“在那儿干嘛?”
小栓子道:“玩蚂蚁。”
步云邪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自闭也会传染。他来到了正殿,见大殿宽敞明亮,三清像的金身华美,崭新的帷幔垂下来,供桌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和鲜花,十分气派庄严。
一名年轻妇人跪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三炷香,低声说着自己的愿望。
“我儿最近总是做噩梦,夜里啼哭不止,找郎中看了也不见效。求三清保佑我儿子好起来吧。”
步云邪到处都没找到段星河,悄然从侧面经过,想去别处看看,忽然发现神像后坐着一个人。段星河躲在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根炭条,正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东西。
步云邪奇怪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段星河吓了一跳,连忙道:“嘘——”
香客们朝这边看过来,步云邪只好假装无事发生,抬手了一下旁边的帷幔。
片刻没人注意这边了,段星河朝他招了招手,步云邪猫着腰过去了。两人藏在神像后面,身体被帷幔遮住了,不刻意找的话不会发现他们。
步云邪小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段星河窝成一团躲在这里,看起来跟自闭似的,难怪小栓子说他在正殿玩蚂蚁。
步云邪凑过去看他本子,却见上头写着,步家寨刘家媳妇祈求孩子免做噩梦。
步云邪满头问号,不知道他记这个干什么。这时候又有香客进来了,跪在蒲团上道:“我家的柿子就要成熟了,最近有好多喜鹊来啄果子。它们又不盯着一个吃,每个都啄一口,太气人了。求神仙保佑,收获之前别让鸟祸害了我的果子。”
段星河偷偷往外看了一眼,认出了那个人是果园的步老三,在本子上记了下来,驱赶野鸟,保护步老三家的果子。
步老三拜完了神,又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到了功德箱里,看来是真的担心他的收成。
段星河是个尊重金钱的人,在他的名字后面又打了个星号,以示优先级。
大殿里没人了,步云邪看着本子上一长串的愿望,低声道:“你该不会是想帮他们都实现了吧?”
段星河背靠着神像,用炭条划掉了一些特别离谱的,剩下了一些能办到的,道:“神仙太忙了,咱们帮忙显个灵,也能挣点香火钱嘛。”
步云邪道:“你是不是太闲了?”
“就是闲的啊,”段星河悠然道,“反正是举手之劳,又不麻烦。”
两人说着话,又有个大婶进来了,祈祷道:“我家的猪长得太慢了,对面家里都出栏好几头了,我们家也养不肥。我小儿子还等着钱交学费呢,求三清保佑我家猪长得又肥又壮。”
步云邪忍不住笑了,当神仙也挺无奈的,每天都要听这么多奇怪的要求。李大婶好像听见了声音,探着头到处望了一圈,大殿里静悄悄的,除了她没有别人。李大婶有点害怕,又躬身拜了拜,倒退两步出了大殿,快步走了。
李大婶自己就瘦的离谱,在寨子里以吝啬出名。她家的猪长不胖,可能就是饿的,多喂几顿就好了。
片刻一个爷爷领着他的孙女过来,小女孩儿哭哭啼啼的,拖着个硕大的鼻涕泡。爷爷给她擦了擦脸,道:“把你的愿望跟神仙说一说,他会帮你的。”
小女孩儿抽抽噎噎地说:“我的包丢了……求神仙帮我找回来。”
段星河头上冒出了问号,道:“包,还是宝?”
爷爷耐心道:“长什么样啊。”
小女孩儿道:“黄色的,身上有斑纹,像一只小老虎,叫虎子,三岁了,公的。前天晚上我进屋吃饭,它在藤椅旁边睡觉。忽然外头有别的包叫了几声,它跑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段星河明白过来了,记道:“猫啊……橘猫三岁,叫虎子,前天丢的。”
爷爷帮小孙女上了香,安慰道:“神仙听见了,会帮你找的,别哭了啊。”
小孙女点了点头,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饴糖,双手捧着放在了供桌上,模样十分虔诚。爷爷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走了。步云邪低声道:“能办到吗?”
段星河道:“找猫应该不难吧。”
青岩山这么大,步云邪觉得难说。他有点饿了,从供桌上拿了个大红苹果过来,从中掰成两半,递给段星河一块。两个人啃着苹果,一边寻思着怎么完成这些愿望。这时候外头有人进来了,步云邪连忙把苹果咽了下去。段星河还没嚼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候就听一个姑娘说:“信女文氏今年十七岁,想找个踏实可靠的好夫婿。”
步云邪喃喃道:“这个有难度,帮不了你。”
那女孩道:“我看逍遥观的段师兄——”
段星河吓了一跳,差点被苹果呛住,费了好半天劲才咽下去。那姑娘好像听见了声音,觉得有点奇怪。她东张西望了片刻,没再发现异样,继续道:“我看逍遥观的段师兄带回来的那个李道长就挺好的,模样俊秀,脾气又好,若是未来的夫婿能跟他一样就好了。”
段星河松了口气,原来是看上李玉真了。小文姑娘有些羞怯,垂下眼道:“也不知道他修的是有情道还是无情道,要是能跟他说几句话就好了。”
段星河记了下来,文家姑娘喜欢李玉真,想跟他说几句话。
片刻女孩儿走了,两人等了一阵子,没再有人过来。天色渐渐晚了,段星河拿着小本子走出来,决定从简单的开始,道:“趁着天黑,先去喂猪吧。”
步云邪的腿都蹲麻了,看他踌躇满志的,诧异道:“你还真去啊?”
段星河道:“你一起来吗?”
步云邪觉得太掉价了,皱眉道:“我堂堂步家寨子的祭司、族长的孙子、钦天监的六品司业,为什么要半夜偷摸去帮人喂猪?”
段星河一副能屈能伸的态度,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道:“那好吧,我自己去了。”
夜幕深沉,寨子里的灯火星星点点的。李大婶睡得早,家里已经没有光亮了。她家的大门是酸枣刺编的,平时拿铁钩子一别,也没人靠近。
段星河拨弄了几下就把门撬开了,蹑手蹑脚地潜了进去。
两人站在李家的牲口棚外,浓烈的牲口气息扑面而来。段星河道:“你不是不来么?”
步云邪道:“我怕你偷吃啊。”
两人各提着一个大桶,装着不少从厨房要来的泔水,里头有吃剩的粥、窝头、菜花梗、土豆、南瓜、菜叶子,都是猪爱吃的。厨房的大娘问他们要这么多湿垃圾干什么,段星河说要沤花肥,大娘就都给他了。
段星河观察了一下猪食槽,发现里面都是一些糠皮、萝卜头、白菜根,光吃这个猪能长胖才怪呢。
两人悄悄地把泔水倒进槽子里,几头猪一拥而上,哼哧哼哧地吃了起来。她家的猪太饿了,一会儿功夫就把食槽舔得干干净净。
看猪吃得那么欢,还挺有成就感的。步云邪道:“就喂一顿也胖不起来吧?”
段星河也有同感,道:“起码得再来喂个七八天吧。”
两人提着桶,蹑手蹑脚地溜出去了。
喂完了猪,段星河拿了两根竹竿,来到了步老三家的果园里。满树都是将要成熟的柿子,像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已经有不少被鸟儿啄了。段星河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柿子,看着上面乱七八糟的洞,道:“这也太嚣张了吧。”
一只灰喜鹊扑着翅膀飞过来,段星河举起竹竿挥了挥,低声道:“走开,不准来了。”
喜鹊还不服气,根竹竿游斗了片刻,被轻轻敲了一下。它咔咔地叫了几声,转身飞走了。段星河在一棵树边坐下,双手搂着竹竿,打算在这里待一阵子。步云邪道:“你要守到什么时候?”
段星河道:“坐一会儿呗,你困了吗?”
步云邪倒是不困,就是觉得有点无聊。他道:“你不觉得这法子有点费劲儿吗?”
段星河还挺想得开的,道:“这些喜鹊会传话的,赶几次它们就不来了。”
他正说着话,忽然见面前啪地一下,一摊鸟屎落了下来。段星河抬头一望,见刚才那只灰喜鹊又飞了回来,身后还带了四五只同类。步云邪倒抽了一口气,道:“确实会传话,找咱们报复来了。”
段星河连忙把外衣脱下来,捂住了头,把步云邪也兜了进去,道:“我的天,快想个办法!”
步云邪跟他挤在一起,不慌不忙道:“你求我啊。”
段星河道:“你有法子?”
步云邪道:“你先求我再说,诚恳一点。”
又有几摊鸟屎砸了下来,喜鹊得意地鸣叫着,仿佛在跟他们示威。段星河只好道:“步家寨子的祭司、族长的孙子、钦天监的六品司业、我最好的兄弟,求你了,赶紧把它们弄走!”
步云邪笑了,将一点金光凝结在手上,口中念诵咒语。金光越聚越大,步云邪轻轻向上一抛,灵光倏然张开来,就像一个穹顶一样笼罩在果林的上方。
喜鹊们想下去啄果子,撞到金光上却被弹了起来。它们顿时感到一阵灼热,羽毛的边缘被烧焦了。喜鹊们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十分惊慌,大声叫着逃走了。
段星河抬头望着天空,居然忘了还有这个法子。他松了口气,道:“多谢你了。”
两人又待了一会儿,没见鸟再飞回来。步云邪道:“回去休息吧,这金光天亮自己就消失了。”
段星河捡起了竹竿,和他一起往回走去。夜色清凉,两人走在小路上,把干黄的落叶踩得沙沙作响。步云邪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才刚回来,秋天就已经到尾声了。
他低声道:“星哥,咱们是不是快去那边了?”
段星河嗯了一声,一想起另一个世界的凶险,便有些压抑。两人没再说什么,感受着此刻的安静,心里都有些惆怅。
次日一早,天气十分晴朗。段星河精神抖擞地起了床,去隔壁找李玉真。李道长穿着一身浅青色的道袍,头上梳着道髻,别着一根白玉簪子,目光清澈,举止得体,端的是一派道骨仙风的模样,难怪招小姑娘喜欢。
段星河跟他说了文家姑娘的愿望。李玉真一脸茫然,下意识双手护胸道:“什么意思,你要我出卖色相?”
段星河低声道:“没那么严重,就是跟人家聊聊天,就当帮我个忙行不行?”
李玉真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段星河笑道:“这么古板干什么,有人暗恋说明你长得帅,哪不好了?”
李玉真成天跟在宋胡缨身后,她也不怎么他,李玉真还以为自己特别招人厌呢。段星河说有女孩儿喜欢他,确实让他找回了一点自信。不过要让他跟不认识的姑娘打交道,他也十分为难。他道:“我有喜欢的人了,这算不算是脚踩两只船?”
段星河觉得他属实多虑了,道:“你那八字还没一撇呢,放心吧,我帮你看住宋姑娘,一定不让她发现。”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玉真只好道:“我知道了,她在哪里?”
段星河道:“她最近在帮她娘卖斗笠,脸上有几个小雀斑,你去寨子门口一看就能找到她。”
李玉真寻思着自己要是借口买斗笠,跟她说几句话就行,也不是件难事。
宋胡缨的门轻轻一动,小对眼先钻了出来。段星河和李玉真顿时闭了嘴,生怕被她听见了。宋胡缨觉得他俩鬼鬼祟祟的,道:“怎么了?”
段星河道:“喔,寨子里有个小女孩的猫丢了,我想让小对眼帮忙找一下。”
小对眼在这里待了三个月,跟附近的野猫都混熟了。宋胡缨把她儿子抱了起来,举到了段星河面前,道:“什么样的猫,你跟它说吧。”
段星河比划道:“橘色的虎斑猫,三岁,公的叫虎子。大前天晚上跟着别的猫跑了,一直没回来,你能帮着找找吗?”
小对眼一只眼看天一只眼看地,一副智慧的模样。冬天快到了,它灰色的毛蓬松松的,又长厚了。宋胡缨道:“明白了吗?”
小对眼嗷地叫了一声,宋胡缨便把它放在地上,道:“去吧。”
小对眼撒腿就跑,一会儿就没影了。段星河道:“它听懂了吗?”
宋胡缨面无表情道:“不知道啊,随缘吧。”
段星河就知道是这样,回头看了李玉真一眼,示意他别忘了答应自己的事。李玉真一脸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不会忘的。
安排完了这些,段星河去厨房拿了点吃的,在屋里歇了一阵子。大约申时过半,就听外头传来一声猫叫,小对眼在外面挠门。段星河过去一看,见小对眼蹲在门前,冲他嗷地叫了一声。
段星河来了精神,道:“找到了吗?”
小对眼扭过头跑了几步,示意他跟上来。步云邪带着墨墨从隔壁出来了,见小对眼撒腿跑了,道:“它找到了?”
段星河提起了早就准备好的竹笼,道:“不知道,去看看。”
两人追着小对眼出了逍遥观,来到了后山。就见一只虎斑猫蹲在一片草丛里,正在舔毛,旁边还有两只玳瑁色的猫咪。小对眼过去嗷了一声,那只橘猫喵喵叫了几声,声音嗲嗲的比小对眼好听多了。它没受伤,不知道这几天去哪儿疯了,也不回家,就是玩。
步云邪现在相信这些动物之间是真的会传话了,这才撒出去半天就找到了。他摸了摸小对眼,夸奖道:“好孩子,多谢你啦。”
小对眼挺自豪,用头蹭了蹭步云邪的腿。段星河从腰包里摸出了几块牛肉干,放在手心里,道:“虎子,过来。”
橘猫听得懂自己的名字,缓步走了过来。段星河把牛肉干喂给它,另外两只玳瑁眼巴巴地望着这边,有点眼馋。段星河对所有的猫都一视同仁,又拿了几块牛肉干放在地上,道:“咪咪,来,我请客。”
那两只玳瑁过来,迅速地把牛肉干叼走了。段星河摸了摸虎子的头,道:“你家人很担心你,跟我们回去吧。”
虎子有些犹豫,回头看它的伙伴。那两只玳瑁有东西吃就不讲兄弟义气了,没表示反对。段星河温声道:“走吧,过几天再出来玩。”
他嘴上说的好听,下手一点也不含糊,趁橘猫不备揪住了它的后颈,迅速把它塞到了笼子里。橘猫奋力挣扎,挠得笼子噼里啪啦的,嗷嗷直叫。那两只玳瑁吓了一跳,转头逃走了。段星河安慰道:“别怕,一会儿就回家了。”
他的气场有种让人镇定的力量,橘猫渐渐安静下来了。段星河提起了笼子,步云邪招了招手,墨墨和小对眼就自己跟上来了。片刻他们来到了那个小女孩儿的家,一家人正在屋里吃饭。段星河躲在大门外,悄悄打开竹笼,把橘猫放了出去。
橘猫如同猛虎出闸,一个箭步冲进院子里,喵喵直叫。小女孩儿听见了声音,大声道:“虎子,虎子回来了!”
她来到院子里,就见橘猫好端端地蹲在门前,好像从来没离开过一样。小女孩儿一把抱住了它,高兴得哭了起来,道:“呜呜呜,我的包回来了,太好了!”
段星河完成了任务,掏出小本子打了个勾,满意道:“走吧。”
天色渐渐黑了,段星河跟步云邪分头行动,一个去喂猪,另一个去保护柿子树。片刻两人在寨子后面碰了头,段星河把空泔水桶放在路边,道:“怎么样?”
步云邪指了指远处半透明的灵力罩,道:“护住了,你知道这叫什么?”
段星河道:“什么?”
步云邪不满道:“杀鸡用牛刀,我这么大本事给你看果树。”
他虽然抱怨,还是跟来帮忙。段星河笑了,抬手搂住了他肩膀,道:“就当锻炼身体了嘛,走——”
步云邪道:“又干什么去?”
段星河悠然道:“哄孩子睡觉。”
夜深人静,两人来到了一户人家屋外,悄悄上了二楼,把窗户拨开一条缝。
摇篮放在窗边,一个小小的婴儿躺在里头,闭着眼,片刻蹬着手脚,十分痛苦的模样。
“哇哇——哇——”
婴儿哭了起来,因为长期睡不好,声音都十分孱弱。
段星河能看到一股黑色的气萦绕着那孩子,这家房子建在寨子的低洼处,有些聚阴,难怪婴儿总是夜惊。
段星河低声道:“瓜皮,看你的了。”
墨墨已经嗅到了噩梦的味道,迫不及待地飞了起来。它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见一道黑气从婴儿周身浮了起来,被墨墨吞进了肚子里。片刻它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吃饱了,又吐出了一道晶莹的白气,温柔地裹住了那个婴儿。
婴儿渐渐感到了一阵舒适,小脸变得舒展安宁了。步云邪在屋子周围转了一圈,找到了阴气的源头,是一些混沌的意识,像一团乱麻一样聚在一个湿漉漉的泥沟里。步云邪凝神写了一道驱邪的符咒,向前一推,金色的符文融入了洼地里,驱散了那些污浊的灵体。
段星河治的是标,步云邪治的才是本。他虽然嘴上说的冷淡,其实心地还是很温柔的。总算忙活完了,段星河捡回了他的泔水桶,站在路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步云邪道:“累么?”
段星河笑了,道:“有点,你更累吧。”
步云邪道:“是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前头有块大石头,两人擦去尘土坐在上面,半天没说话。头顶的星子明亮,天已经开始凉了,步云邪穿的有点少,鼻尖冻红了。段星河默默地坐得离他近了一点,帮他挡住了一半夜风。步云邪感觉他这几天好像要把一辈子的事都干完似的,道:“为什么给自己找这么多事做?”
段星河轻轻一笑,道:“有吗?”
“别装傻,”步云邪道,“一天到晚忙成这样,青岩山没了你还能过不下去么?”
段星河确实有心事,而且不想说。他沉默的样子也挺好看的,就是有点气人。步云邪发现只要不追问,这家伙就没下文了。他道:“这些天我给你帮了这么多忙,你怎么想的都不告诉我?”
段星河静了良久,轻声道:“我得去天外天找小师妹,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师父已经不在了,师娘一个人带那么多孩子不容易。我趁现在都安排好了,给观里多招点香火,万一我没了,也不用担心师娘他们活不下去了。”
他的神色淡淡的,说的话却让人很不好受。步云邪有些动容,道:“别这么想,咱们肯定能好好回来的。”
段星河看着他,说出了想了很久的话。
“你是独生子,要不然你留下吧……以后寨子里和观里的事总能有个人管。”
步云邪诧异地看着他,仿佛在想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段星河的目光有些闪烁,智告诉他,既然回来了,让阿云留下才是最安全的。但他确实无法面对分开的结果,话一说出口,心里就已经后悔了。
他果然做不了圣人,只能遵从本心,做个自私的人。
步云邪看出了他心里的动摇,道:“我要跟你去,咱们从小就在一起,什么时候分开过?”
段星河道:“有李兄和宋姑娘,我们能应付的了的。”
步云邪有些生气了,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凭什么带别人不带我?”
段星河看着他道:“如果咱们都回不来了,家里人怎么办?”
步云邪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我也不留下,寨子里有那么多人呢,总有能指望的。”
他这么坚决,让段星河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不想让阿云跟着自己身陷险境,但也不希望他离开自己。这种心情很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许只是怕他以后会后悔。
段星河还想说什么,步云邪背过身去道:“你别跟我说这个了,好端端的晦气。”
“好好好,”段星河笑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当我没说,别放在心上。”
两人说着话,去星垂殿歇了。次日一早,段星河从寨子门口经过,见李玉真正在跟文家的姑娘说话,眼睛顿时一亮。
经过了一天的心斗争,李玉真终于行动了。段星河站在一棵凤凰树后面,悄悄地看着那边。女孩儿在路边摆了个摊子,想吸引外来的香客,挣点零花钱。李玉真拿起一个斗笠,道:“这个怎么卖的?”
小文姑娘没想到刚许了愿,暗恋的人就来跟自己搭话了。她十分高兴,又有些紧张,小声道:“三十文一个,那个……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李玉真还想跟她讲讲价,没想到对方这么热情。他道:“那不行,我给你钱。”
他付了三十文,把斗笠拿在手里,寻思着说两句话就走了,好像有点敷衍。他道:“这是你编的吗?”
文姑娘道:“我和我娘编的。”
李玉真诚心夸道:“手艺真好,我就笨手笨脚的,做不来这些细致活儿。”
文姑娘的脸颊微红,从旁边拿了个竹条编的小蝈蝈,道:“那这个送给你好了。”
那蝈蝈编的活灵活现的,李玉真寻思着小对眼应该挺喜欢的,微微一笑道:“好,多谢你了。”
他站了起来,文姑娘看他要走了,出声道:“李道长——”
李玉真停下来,道:“怎么啦?”
文姑娘鼓起勇气道:“我也想修道,不知道你修的是有情道,还是无情道?”
李玉真怔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他爹倒是天天让他早点相个好姑娘成家立业,但他不想惹麻烦,还是扯了个谎,道:“我……修的是无情道,师父不让谈情说爱的。”
女孩儿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李玉真有点内疚感,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了想,又道:“那李道长会看相吗,能帮我看看前程吗?”
她伸出了手,掌心长着些茧子,是个勤快人。李玉真端详了一下,真诚道:“你的生命线很长,身体健康,感情运也很好。将来会找到一个疼爱你的好夫婿。”
小文姑娘能跟他说几句话就已经很满足了,也不敢妄想太多。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惆怅,道:“谢谢,祝你修行顺利。”
李玉真道:“姑娘心灵手巧,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他拿起了斗笠,缓步离开了。段星河掏出他的小本子打了个勾,愉快道:“香火加一。”
李玉真完成了任务,一身轻松。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见宋胡缨站在前方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这边。李玉真一瞬间有些心虚,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自己跟别的女孩聊天,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段星河远远地看见了那边的情形,心里也咯噔一下子,暗道:“哦豁,不妙。”
第053章 青岩山 五
秋风轻轻吹过, 路边的凤尾竹轻轻摆动。李玉真手里拿着斗笠,讷讷道:“宋姑娘,早啊。”
宋胡缨一宿没见到小对眼,本来是出来找它的, 没想到却意外撞到了李玉真跟别的姑娘拉着手在套近乎。寨子口来来往往那么多人, 他居然一点也不害臊。宋胡缨顿时有点幻灭, 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李玉真登时就慌了,快步追了上去, 喊道:“宋姑娘, 等等我——”
段星河看着那两个人的身影, 意识到李玉真有麻烦了。他寻思了一下,觉得他俩之间的事自己也不方便插手, 还是暂时装作不知道好了。
宋胡缨回到了住处,心里莫名很不高兴, 却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情。李玉真其实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夸了人家姑娘几句,自己就好像有东西被人抢走了。
她知道李玉真对自己很好,但也没太在乎, 但刚才看到他跟那个女孩子说话的时候, 她忽然意识到这种情形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总有一天他会离自己而去,扔下她一个人。
宋胡缨从小只有练刀一件事,不怎么会跟人打交道, 家里的姑婆婶子背地后里都叫她怪胎。自从认识了李玉真之后,她才有了这么多伙伴, 日子也变得有趣起来。
宋胡缨不想回到以前那种独来独往的人生,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拿出了斩马/刀, 在院子里抡了一圈,练了起来。以前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专注地练刀,一练就是一个时辰,出一身汗就把什么烦恼都忘记了。可如今她再怎么练,心情仍然无法平复。
李玉真站在院子门口,见硕大的斩马/刀抡得像风车一样,沉默着一动也不敢动。良久宋胡缨停下来,抹了一把汗,铛地一声把斩马/刀杵在了地上。
李玉真感觉大地都跟着震了一下,看她的样子好像在等自己解释。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刚才就是……我买了她个斗笠,她送了我个蝈蝈,让我看看前程。我就看了一眼,没别的。”
宋胡缨哼了一声,觉得这臭道士就是在找借口摸人家小手,一点都不老实。
李玉真犹豫了一下,道:“宋姑娘,你是不是生气了?”
宋胡缨漠然道:“我没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李玉真寻思了好一阵子,觉得性命攸关,兄弟该卖就卖,于是道:“不是我非要去跟人搭讪,是段兄让我这么干的。”
他把段星河帮人实现愿望的事说了一遍,宋胡缨道:“你们这不是骗人么?”
逍遥观刚重建完成,名声传播出去才有香火,有了香火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人。李玉真拿出了段星河忽悠自己的说辞,道:“这不是骗人,这叫募集信仰。先让大家相信,有了力量才会灵验。”
宋胡缨冷冷道:“一派胡言。”
她提着刀走了,李玉真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点落寞。自己心里一直很喜欢她,却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什么时候才能对自己不这么冷淡。
段星河暗中观察了一阵子,发现李玉真自从回来了就开始自闭。他寻思着事情是自己惹起来的,有点良心不安,下午拿了几个黄皮石榴过去道:“李兄,吃果子。”
李玉真心情本来就不好,他还拿了石榴过来,一看就难扒。他心情更糟糕了,道:“不吃,拿走。”
当初段星河信誓旦旦地说,会帮忙看住宋姑娘,一定不让她知道这件事,结果还是没做到。李玉真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就不该相信他,恨不能跳起来揍他两拳才解气。
认识这么久了,李玉真还是头一次这么发脾气,段星河反而觉得有点新鲜。李玉真躺在床上,脑袋朝里,像头熊一样窝在被子里不动了。
段星河在床边扯了个凳子坐下了,轻轻碰了碰他,道:“怎么啦?”
李玉真从床里头抓起那个倒霉斗笠扔给他,道:“三十文,给我报销。”
段星河便掏了三十文钱放在桌上,把斗笠戴在了自己脑袋上,觉得还挺合适的。李玉真看了他一眼,悻悻道:“屋里戴帽,一辈子长不高。”
段星河也不生气,悠然道:“别瞎说,是屋里打伞长不高吧。”
他拿了个碗,把石榴掰开,慢慢地剥到碗里。李玉真窝成一团,显得十分沮丧。段星河道:“怎么啦,好兄弟,跟我说说。”
李玉真道:“都怪你,让我去跟人搭讪,宋姑娘看到生气了。”
段星河笑了,李玉真搂着被子坐起来,怒道:“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段星河剥着石榴,慢条斯道:“好事啊,她生气,说明她在乎你。”
“她不在乎,”李玉真闷声道,“我话那么多,她巴不得我消失才好呢。”
他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不过他的话虽然多,但不烦人。段星河道:“她对你肯定跟对别人不一样。要是讨厌的人在身边嗡嗡嗡嗡的,她早就动手了。她没赶你走,就是因为不讨厌你啊。”
李玉真生出了一点希望,小声道:“但也仅仅是不讨厌吧,她还不喜欢我呢。”
段星河把一碗石榴放在他面前,安慰道:“来日方长嘛,时间久了她会知道你的好的,喏。”
李玉真吃了一点石榴,感觉酸酸甜甜的,觉得都怪他也不对。段星河也抓了一撮石榴森*晚*整*籽吃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算是和好了。李玉真道:“帽子你拿去吧,免得宋姑娘看到我戴就生气。”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正好最近赶鸟缺个斗笠呢,多谢了。”
段星河偷摸喂了十来天猪,终于有了成效。那些猪比从前胖了一圈,都认识他了,一见他来就知道是送夜宵的,对他摇头摆尾的十分欢迎。
哗啦一声,段星河把猪食倒在槽子里,煮熟的胡萝卜、南瓜、切碎的菌子,跟人吃得都差不多了。他确实挺擅长养猪的,难怪鼻子长的鼻子短的都喜欢他。步云邪感觉他再这样下去都要改行了,站在一旁道:“你还要喂多久?”
段星河随手拍了拍一头猪的后背,摸起来肉墩墩的,充满了成就感,道:“喂成这样就行了。”
两人出了李家,远处的柿子已经收获完了。几只灰喜鹊绕着树林飞了一阵子,看着光秃秃的柿子树,咔咔地叫了几声,失望地离开了。
前几天步老三收了几十筐大红柿子,拉到镇上去卖了个好价钱。他十分高兴,回到逍遥观还愿,道:“多谢神仙保佑,自从我来许过愿之后,鸟就很少来啄我的果子了。”
卖斗笠的小文姑娘把一大捧墨菊供奉在神像前,喃喃道:“感谢神仙,李道长来跟我说过话了,他人很好,要是我未来的丈夫像他一样善良就好了。”
爷爷进来还愿,小孙女在道观外头玩,跟小伙伴认真地说:“世上真的有神仙,我家虎子丢了,神仙就帮我找回来了。”
另一个小孩儿奇怪道:“什么虎子?”
小女孩儿比划了个花猫脸,道:“虎子就是虎子啊,黄黄的毛,会喵喵叫的……”
段星河帮过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还愿了。大家都说逍遥观十分灵验,求什么应什么。名声一传十、十传百,附近镇子上的人都来烧香,甚至还有人慕名远道而来,就为了许愿。
段星河看势头良好,让伏顺专门在前院支了个摊,卖一些养生气功、护身符、经书和线香,答应赚了钱分他一成。伏顺闲着也是闲着,便看着摊儿挣点零花钱。
香客们上了香,有时候会顺道从摊子上买点东西,或者忘带香的直接从这里请一把。日积月累的,也能赚一笔小钱,给观里的孩子们买点衣裳鞋子是够了。
伏顺嘴里叼着根草,懒洋洋地坐在摊子跟前。一个妇人抱着个哇哇哭的孩子过来,道:“小道长,这书我不要了。”
伏顺刚卖出去,道:“为什么?”
妇人道:“书里的图怪吓人的,孩子看了害怕。”
伏顺道:“哪一页害怕,我给你解决。”
他说着接过来,发现一页上有个青面獠牙的夜叉,唰地一下就撕下来了,道:“没事了,拿着吧。”
小妇人没想到当道士可以这么随意,一脸懵的走了。伏顺打了个呵欠,晃了晃身边的钱罐子,听着里头叮当响的动静,惬意地眯起了眼。
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就赚了一百多两香火钱。大殿中青烟缭绕,人头攒动,逍遥观的人穷习惯了,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还有点不适应。
师娘让年纪大一点的弟子轮流去前头看着,随时给香客帮忙。香客们许完了愿,在附近看看风景便回去了。段星河感觉自己能做的事都做完了,这几天也悠闲了不少。
这天上午,他正在屋里打坐,忽然见小石头从外头跑过来,连声道:“大师兄呢,二师兄呢?”
步云邪从隔壁弟子房里出来了,道:“什么事?”
小石头和小泥鳅站在走廊上,着急道:“不好了,讨厌鬼来了!”
段星河莫名其妙,道:“什么讨厌鬼?”
小泥鳅道:“就是天心观那个大少爷,带着一群人来找事了。这会儿正在前面跟师娘说话呢,你们快去看看吧!”
段星河一诧,怕他们为难师娘,拔腿就往那边跑。人怕出名猪怕壮,逍遥观的名气刚传出去,就把狼招来了。段星河想这事总归躲不过去,幸亏自己还没走,有他们在,刘正阳也不敢放肆。
几人来到了逍遥观的花厅前,赵大海和伏顺等人已经来了,都站在师娘身后。乔月柔的神色淡然,她丈夫虽然不在身边,胜在好大儿多。刘正阳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个茶杯,挑剔地看着周围,一脸嫌弃的模样。
他这一趟带了十来个人,都穿着浅灰色的道袍。修为最高的于九站在他身边,像个保镖一样护着他。双方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泾渭分明,暗中都有要压对方一头的意思。段星河调整了一下呼吸,缓步走进去道:“刘兄,你怎么来了?”
刘正阳放下了茶盏,皮笑肉不笑地道:“是段兄啊,我听说你们这边最近重建了,这么大的好事,怎么都不跟兄弟说一声啊?”
他带了这么多大男人挤在这里,不像是来做客的,倒像是来欺负孤儿寡妇的。
步云邪也走了进来,站在了师娘身边。刘正阳跟他对视了一眼,想起了被他放蜂咬伤的事,皱起了眉头。步云邪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显然也很讨厌他。
段星河道:“正要跟你们说,最近忙的有点顾不过来了。”
刘正阳抬手随意地指了一下,道:“我爹让我送点贺礼来,不成敬意,还请你们笑纳。”
段星河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墙角堆着些棉布、腊肉之类的。他们来看穷亲戚,随便从家里带了点东西,也没怎么用心。段星河淡淡道:“替我多谢刘师叔。刘兄远道而来,吃顿斋饭再走吧。”
刘正阳一诧,没想到刚来他就赶自己走,属实是有点不客气了。他还打算留下来好好气他们一阵子,扬起嘴角一笑,道:“不着急,兄弟们好不容易来了,准备在这里住几天。段兄不会不欢迎吧?”
段星河心里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但前头还有香客,总不能让人家看笑话。他微微一笑,道:“当然欢迎,伏顺、大海,带客人们去厢房。”
刘正阳便站了起来,从步云邪身边经过,专门停下来道:“步大祭司,我爹给了我一块上品朱砂,能避世间一切毒虫,你看如何?”
他说着一掸衣襟,露出一块朱红的挂饰。步云邪神色淡淡的,道:“刘兄得到宝贝是好事,我也替你高兴。”
刘正阳记着旧仇,低声道:“你这回还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
步云邪只当没听见,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动作。他的身姿挺拔,那一笑端的是俊美无俦。刘正阳一时间怔住了,有些恨他,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于九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师侄,走么?”
刘正阳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觉得自己好像总是赢不了他。他迈步出了门,其他人跟着他去了后头厢房,暂时落了脚。
李玉真坐在屋门前,手里拿着根竹竿,一头用绳子拴着个草编的蝈蝈晃来晃去。小对眼跳起来,跟着草蝈蝈扑来扑去,玩的十分高兴。
他有点百无聊赖,打了个呵欠,见段星河从前面过来了,道:“段兄,讨厌鬼住下啦?”
刘正阳就在前面的院里,他声音这么大,真不怕被听见。段星河道:“住下了。”
李玉真道:“香客在这儿住还给香火钱呢,他们怎么好意思白待的?”
天心观毕竟是他们的兄弟门派,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段星河也不能对他们太不客气了。
“随他去吧,”段星河道,“没人搭,他们自己就走了。”
他接过了竹竿,在小对眼面前一顿乱晃,显然心情也不怎么好。小对眼被他晃得眼花缭乱,忽然一口咬住了草蝈蝈,呜呜地拍了它几下,烦躁果然是会传染的。
李玉真道:“光晾着就行么?”
段星河靠在墙边道:“让厨房做几天青菜豆腐,他不是觉得咱们穷么,就穷给他看。先前来还给他们炖羊肉,就是惯的。”
他们以前日子清苦,有点钱都得买成衣裳鞋子,把门面装起来,客人来了还要杀猪宰羊请人吃饭。现在有钱了,反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怕别人瞧不起自己了。
李玉真感慨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穷人小心翼翼地扮富,富人大大方方地装穷,诚不欺我。”
段星河不想在外面待着,免得再碰到刘正阳。他转身进了屋,道:“我歇一会儿,有事再说。”
段星河回屋睡了一觉,下午出去转了一圈。今天步云邪在前头值班,他扫干净了地,把一捧墨菊插在水瓶里,便站在一旁,静静的像是入了定。有香客注意到了他,觉得此人的气质出尘,心中暗暗赞叹他一表人才,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
段星河拿了个杌子坐在屋檐下的阴凉里,远处的蝉鸣阵阵。今天不太热,没有风也很舒适。
一个书生拿着一把香,点着了刚要许愿,火忽然就灭了。书生觉得有点奇怪,又凑在黄纸上点燃了,青烟袅袅升起。他刚松了口气,就见香噗地一下子又灭了。
书生的脸都青了,扭头看周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段星河抬起眼,见那书生的肩膀上蹲着一个黑乎乎的小鬼,撅着腚鼓着腮帮子,正在给他吹气儿。
香一灭,那小鬼就乐不可支,仿佛觉得给人捣乱十分有意思。
看那家伙身上还带着土腥气,这书生应该最近去过坟地,或是走了夜路,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书生的眼睛下头有两个深深的黑眼圈,显然是被这促狭鬼骚扰了一阵子了,今天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
敢跟到这里捣乱,这小鬼也是不知天高地厚。段星河盯了它一眼,手里冒出了几点紫色的灵光,露出了威慑之意。那小鬼吓了一跳,嗖地一下子跳到了地上,没命地逃走了。
书生忽然感觉肩膀一轻,身上的疲惫感消失了大半。段星河站起来,把书生手里的那把香撅了,换了把新的给他,道:“刚才那把潮了,别往心里去。”
书生不好意思起来,道:“多……多谢道长。”
段星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束。几个香客站在一棵大松树下聊天,一个妇人道:“我大老远来的,这里灵吗?”
李大婶热情道:“灵啊,我家猪怎么养都胖不起来,前阵子我来拜过之后,那些猪就像吹气儿似的胖起来了,简直神了!”
那中年妇人喔了一声,若有所思。李大婶道:“你来求什么?”
她指了一下在正殿跪着的年轻妇人,道:“我儿媳嫁过来五年了,一直没孩子,我陪她来求嗣。”
李大婶说:“那可得多捐点香火,说不定神仙一高兴,赐给你们个大胖小子呢。”
妇人便笑了,道:“有孩子就成,孙子孙女儿都不挑了。”
一个天心观的人从旁边经过,冷笑了一声。李大婶见他也做道士打扮,却穿一身灰,这里的道士都是穿蓝袍的。她道:“小道长,你笑什么?”
那人道:“我听说这里的道士六根不净,常跟女众勾勾搭搭的。你们可得小心着点,来这儿求子,生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种呢。”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他们当着面就敢造谣。他正想过去,就见伏顺扔下摊子从前头过来了。他呸的一声吐了嘴里的草棍儿,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人一时间有些尴尬,却又不服输,道:“说的就是你,你看你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逍遥观收你这样的弟子,肯定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不但骂了伏顺,连带着把他的师兄弟和师父都一起骂了。伏顺道:“你这人满脑子都是乌七八糟的东西,看人也脏。你师兄怎么好意思把你带出来丢人现眼的?”
香客们见两个道士在这里吵起来了,有些不知所措。那妇人去大殿里叫了她儿媳出来,烧完香就坐着轿子走了。段星河不想让他们再继续丢人,过去道:“干什么呢?”
伏顺见大师兄来了,仿佛找到了靠山,道:“他在这里造谣,说咱们勾搭女香客,让我抓住了。”
李大婶在旁边还没走,要把热闹看全套似的,热心道:“我作证,我听见了。”
段星河道:“你为什么造谣?”
那人有点慌,道:“人家都这么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讲。”
伏顺道:“还有谁说,让他滚出来对质!”
那人道:“你凶我有什么用,人家都说你们家姓步的那小子修的是邪道,专会勾引女人。只消看人一眼,便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他话未说完,段星河的拳头已经捏了起来,他本来还想心平气和地处这事,结果却越说越恼火。他道:“是刘正阳说的?”
那人表情一僵,显然是被他猜中了。刘正阳从前就跟步云邪的关系很微妙,既忍不住要注意他,又极尽所能要贬低他、污蔑他。刘大少对段星河都只是单纯的瞧不起,对步云邪却莫名死死纠缠,就像王八咬住人不撒口似的。
步云邪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从大殿中走了出来。他过来道:“怎么了?”
段星河觉得那些话太脏了,不想让他再听一遍。对方倒像是讹住他们了似的,露出了一丝冷笑,仿佛在说:“你有本事说给他听啊。”
天心观的人从这边经过,见自家的人跟逍遥观的人站在一起,气氛有些微妙。一人扬声道:“吴天,段兄也在啊,你们干嘛呐?”
那姓吴的道:“聊天。”
天心观的人道:“聊完了么,吃饭去吧。”
那人便用肩膀撞开段星河,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这吴天没什么大本事,就靠给刘正阳当狗过活。刘大少讨厌谁,他就心领神会冲在前头咬人。伏顺见他态度这么嚣张,实在恼火。吴天却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觉得看在刘明涛的面子上,他们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他刚迈了一步,肩膀忽然被人一把攥住了,骨头被捏的生疼。
他回过头来,见段星河的大手攥着他的肩膀,眼神冰冷地盯着他。吴天一瞬间仿佛听见了猛兽的咆哮,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道:“你……你干嘛?”
段星河阴沉道:“管好你们的嘴,别乱说话。”
吴天被他的气势慑住了,一时间竟不敢反抗。段星河重重一把搡开了他,那人往前踉跄了一步,心里实在害怕,就这么逃了。天心观的几个人站在前方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边,带头的正是于九。
段星河跟他对视了一眼,于九扬起嘴角一笑,眼神却是冰冷的。两人没再说话,于九招了招手,懒散地带着人走了。
步云邪道:“你们怎么了?”
段星河道:“没什么。”
他看了步云邪一眼,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道袍,目光清澈,一派谪仙的气质。他简直想不通,对这么好的人,他们怎么能说出那种话的?
段星河道:“最近你别去前面了,回寨子里歇两天吧。”
步云邪的目光变幻,猜到了是刘正阳他们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难听程度他大概也有所了解。那些人实在太讨厌了,他若是走了,段星河就得一个人应付他们。步云邪道:“你嫌我碍事啊?”
段星河道:“不是,这边人多,你休息不好。”
步云邪道:“我在哪儿都能睡得着。”
伏顺忍不住说了实话,道:“二师兄,刘正阳非跟你作对,他跟你记仇呢。”
步云邪笑了,论记仇他也不输给别人。他道:“怕什么,步家寨子这么多人,我在自己家门口能让他们欺负了么。”
三个人说着话,到了厨房院外。就听里头七嘴八舌的,有人道:“怎么只有青菜豆腐啊……连点油星都不见,太抠了吧。”
另一人埋怨道:“一点礼数都不懂,咱们大老远来看他们,他就这么待客的?”
于九道:“随便吃点吧,又不是在自己家。”
一人道:“小师叔,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于九懒懒道:“看情况。”
那人道:“什么情况。”
于九把饭菜装在食盒里,道:“看少主的情况。他什么时候要走,咱们就跟着。他要留,咱们也不能抱怨,这是做小弟的本分。”
一人提醒道:“小师叔,咱们是修道的,不是混道上的,老是大哥小弟的不合适吧。”
于九哈哈一笑,道:“忘了忘了,我是你师父花钱雇来的。我拿他当大哥,他拿我当师弟,我俩各论各的,你们随意。”
他说着,提着食盒出来了。段星河等人悄然站在竹林后,等着他们走远了。几人互看了一眼,步云邪道:“那个于九倒是挺洒脱的,做事也有分寸,很聪明,跟别人不一样。”
段星河也有同感,觉得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于九凡事以利益为先,只要能挣钱,在哪儿都无所谓。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他沉默着,好像有点不高兴。步云邪道:“怎么了?”
段星河道:“于九有什么好夸的,不就是个普通人么?”
步云邪扬眉道:“夸两句怎么了,看你小气的。”
段星河双手抱着臂道:“那帮人没一个正常的,衬得他人五人六的,其实也就那样。”
步云邪只是垂了眼笑,没再说什么。伏顺不知道他俩在为什么较劲儿,摸了摸肚子道:“能吃饭了吗,我饿了。”
段星河道:“走吧。”
伏顺寻思着白天的事,心里总是气不过。赵大海拿了个铜盆在一边搓衣裳,见他一直心气不顺的模样,道:“怎么了?”
伏顺把事情跟他说了,赵大海也生气起来,道:“哪有这么诬人清白的,他们住在咱们这儿还胡说八道,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可不是么,”伏顺道,“你是没看见,大师兄脑门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差点就动手揍人了。”
赵大海为难道:“那也不太好吧,刘正阳他爹毕竟跟咱们师父是师兄弟呢。门规上说,兄弟阋墙,杖二十。”
伏顺呸了一声,道:“咱们拿他当兄弟,他们可没把咱们当人看。以前嫌咱们穷,现在咱们有钱了,他又来阴阳怪气。看不顺眼还要来,有病吧。”
赵大海叹了口气,道:“是有病,吃多了撑着了。”
伏顺道:“你说他们现在又憋什么坏呢?”
赵大海道:“能憋什么坏?”
伏顺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鞋就往外走。赵大海道:“你干嘛去?”
伏顺开了门,看着前头的院墙,低声道:“我不放心,听听他们说什么。”
赵大海甩了甩手上的水,在裤子上擦着手,道:“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夜色渐渐浓了,两人穿过月洞门,猫着腰来到了客房外的走廊上。刘正阳住在西头,屋里亮着一盏灯,映出了他的影子。伏顺冲着那个身影一记勾拳,赵大海怕他被人发现了,揪着他脖领子蹲了下来,就听屋里传来了于九的声音。
“……下午吴天跟他们在正殿前吵架,说步云邪勾引女香客,差点打起来。”
刘正阳喔了一声,神色显得有点不自在。于九看了他一眼,道:“是你让他说的?”
刘正阳道:“我让他说这个干嘛。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姓步的小子要是没干过,为什么恼羞成怒。”
于九道:“他没恼羞成怒,不过段星河挺火大的。咱们在人家地头上,你能不能别招惹他们?”
刘正阳抬头看着他,道:“小师叔,我爹让你来保护我,不是让你来教训我的。你还整天跟别人说做小弟的要守本分,那你教我做事干什么?”
于九的脸一沉,露出了几分威严,跟平时吊儿郎当的态度很不一样。他道:“我是你爹的小弟,不是你的小弟。就算在关公面前,你也得喊我一声叔。你爹让我看着你,我就不能让你出事!”
刘正阳也知道小师叔是为了自己好,但就是不服气。他轻蔑道:“就算我骂他几句又怎么了,那小子长得不男不女的,我看了就来气。”
于九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的,道:“人家长得好看关你什么事,你嫉妒啊?”
刘正阳道:“呸,我嫉妒他干什么。”
于九沉默了良久,忽然道:“不是吧……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赵大海和伏顺在外头四目相对,怀疑自己听错了,都是一脸震惊的表情。事情发展的过于离谱,以至于他们朴实的脑子都跟不上了。
第054章 青岩山 六
屋里的灯火微微跳动。于九故作惊讶地看着刘正阳, 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真心这么以为,还是试探他。
刘正阳脸涨得通红,道:“我看上他干什么。老子家里有的是钱,勾勾手指头哪个女人不自己送上门来, 至于惦记个硬邦邦的男人么!”
于九喔了一声, 面无表情道:“不是就好。人家是步家寨子的祭司, 爷爷是族长,说不定比你爹还有钱呢。你要是跟他凑在一起, 谁玩谁还真不好说。”
刘正阳要被他气死了, 道:“你再胡说我告诉我爹去了啊。”
于九道:“啊好好好, 说正经的。你这次来到底想干什么?”
刘正阳平复了一下情绪,低声道:“爹让我来看看这边建的怎么样了。上次他们在后山失踪了, 乔月柔还怀疑是我干的,差点让我坐牢。这会儿他们回来了, 我不得来瞧瞧么?”
当时乔月柔的女儿丢了,当天就报了官,说还有四个徒弟也不见了。唯一目睹当时情况的就是刘正阳,官府叫他去录了口供。刘正阳也搞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被反复查问了好几次, 一直窝着火。他寻思着这帮扫把星就是来克自己的, 不管他们活着还是死了,自己都要倒他们的霉。
于九双手抱着臂,靠在墙边上道:“那你已经看完了, 还有什么要办的么?”
刘正阳道:“你干嘛老急着走?”
“不是我,”于九无辜道, “是你的那些师弟,他们嫌饭不好吃、还嫌床太硬。”
刘正阳的晚饭是于九骑马下山买的, 一只烧鸡、两只酱蹄髈,用荷叶包了好几层,拿回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他吃的满嘴流油,自然不能体会别人吃白菜豆腐的烦恼。
刘正阳道:“让他们忍忍吧,吃豆腐又饿不死。”
于九道:“那从明天起,我也不下山给你买肉了,你跟他们一起吃白菜豆腐成不成?”
刘正阳犹豫了一下,讨价还价道:“三天下山一次。”
于九叹了口气,道:“那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几个三天啊?”
刘正阳没回答他的问题,却神神秘秘地道:“他们消失了这么久,忽然就挣了这么多钱回来,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么?”
这话倒是说到于九心里去了,他平生跟钱的感情最深,若是段星河他们有什么挣钱的好法子,自己当然也想分一杯羹。
于九道:“那你想怎么样?”
刘正阳道:“看看他们去哪儿挣的钱,咱们也大赚一笔,不能让这些乡巴佬骑到咱们头上来。”
于九摸了摸下巴,道:“人家有会下金蛋的鸡,会拿出来给你看吗?”
刘正阳想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是说,咱们在这里,他们反而藏着掖着的?”
于九点了点头,道:“咱们不在跟前了,他们才会行动起来。”
刘正阳寻思了一下,道:“那也得先气气他们再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小爷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们。”
说来说去,他还是要惹事。于九提醒道:“他们好几个都到金丹期了,真打起来你不是对手。”
刘正阳有恃无恐道:“你不是也到金丹期了么,还能怕了他们?”
于九扬起嘴角一笑,道:“你还真信任你小师叔,觉得我能一打五呢。”
刘正阳失望道:“啊,我以为你能呢。”
于九没再说什么,走到门前,一把推开了屋门。外头的夜色宁静,他看了一会儿月亮,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觉得带不动这阿斗似的,喃喃道:“生儿如此,不如不生。”
伏顺和赵大海眼捷手快,抢在他开门之前,躲到了旁边的大水缸后面。于九出了门,去隔壁睡觉了。伏顺和赵大海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住处,松了口气。
伏顺坐在床上,道:“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有?”
赵大海脑子里嗡嗡的,感觉好像听了不少内容,但是乱七八糟的不明白。伏顺也不指望他了,寻思了片刻,道:“于九修炼到金丹期了,他不想跟咱们冲突。刘正阳惦记咱们的钱,好像还暗恋二师兄,对他由爱生恨,所以老跟他过不去。”
赵大海不想挨揍,道:“最后那条就别说了吧,姓刘的不是也没承认么。”
伏顺想了想,觉得二师兄已经够烦的了,还是别给他添堵比较好。他道:“那就光说钱的事好了,明天见了大师兄,我让他多加提防。”
次日伏顺去找段星河,跟他说了昨天晚上听到的事。段星河的目光微动,心中有了提防,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日子平静地过了几天,这一日中午,段星河练完了剑,从演武场过来。于九正好从外头回来,手里提着几大包熟食,看来是又下山给那个祖宗买吃的去了。
一名天心观的弟子从旁边经过,于九道:“少主呢?”
那人道:“他不在屋里,好像出去逛了。”
于九喔了一声,转过头来。段星河同情地看着他,道:“于兄,出去了?”
于九提起油纸包道:“买点烧鸡、酱猪蹄,少主爱吃八香斋卤的东西。你吃饭了么?”
段星河正准备去厨房领饭,道:“这就去。”
于九道:“跟我来吧,我请客,今天买了不少呢。”
段星河道:“那多不好意思。”
于九一把搂住了他肩膀,道:“客气什么,我这儿还有酒,咱们喝一杯。”
他这么热情,段星河也不好拒绝,被他拉到了屋里。两人相对坐着,于九去洗了手,拆开油纸包,又打开一层荷叶,露出了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又倒了一碟花生米。另外两个纸包没拆,是留给刘大少的。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坛酒来,给段星河满上了,道:“来,走一个。”
两人碰了个杯,段星河喝了一口,感觉有些辛辣。于九喝了半碗,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痛快!”
这人的性情洒脱,又很豪爽,若不是他为天心观效力,段星河还真想跟他交个朋友。
于九撕了一根鸡腿,道:“吃吧,别客气。”
段星河夹了一筷子花生米,慢慢地吃了。于九吃着肉,道:“段兄是从小就有向道之心么?”
段星河摇了摇头,道:“小时候家乡闹饥荒,我流落到这里,是被师娘带回来的。于兄呢?”
于九道:“喔,我也是没得选,随波逐流地就被推到这条道上来了。”
段星河没说话,于九喝了口酒,漫不经心道:“我爹是个烂赌鬼,不好好做工,整天想着一夜暴富,把我娘气跑了。后来有人上门来讨债,我爹急了眼,和二叔把人捅死了,连夜带着我和两个弟弟跑了。”
段星河十分惊讶,道:“然后呢?”
于九淡淡道:“然后他就落草为寇了,在山上当了十来年的山大王。山上有不少人,都是跟他一样的逃犯,谁也不嫌弃谁。山寨里有个老道士会画符,还会法术,我爹就让我认他当师父。我从小是先拜的关公,后来才拜的三清。他们都说我一身土匪习气,不像个修道的,你觉得呢?”
他确实一身江湖义气,又好像经历过许多事似的,活得十分通透,原来是因为这样的出身。
段星河平静道:“过去的事不能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其实很欣赏你现在的样子。”
于九道:“我也很欣赏你,一直想跟你一起吃个饭,就是怕你不肯赏光。”
段星河道:“那你早该来请我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段星河道:“看来尊师修为深厚的很,后来怎么样了?”
于九回忆起从前,仿佛还看得到那场冲天的大火。他道:“我十九岁那年,官府来剿匪,一窝都给端了,寨子也被烧了。我爹被人乱刀砍死了,师父肺上中了一箭,我拼命背着他跑出来了。师父临死的时候,让我好生修道,挣点干净钱好好过日子,别跟我爹一样,活的稀里糊涂的,有今天没明天。”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显得有些伤感。他这么爱钱,大约也只是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目标罢了。森*晚*整*段星河没想到会听到这些,道:“抱歉,让你想起这些。”
“没事,”于九道,“你说得对,过去的事不能选择,把以后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段星河撕了一块鸡肉,确实做的挺香的。这段时间为了陪着刘正阳,整个道观都十多天没吃肉了。于九道:“好吃么?”
段星河道:“不错。”
于九盯着他眼睛道:“那咱们这儿怎么不做肉吃?”
他这么直接问,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段星河一时间无言以对,总不能说自己就是故意要逐客的。于九哈哈地笑了,道:“说着玩的,我可没有挑剔的意思啊,青菜豆腐也挺好的。”
酒过三巡,两人的关系亲近了一点。于九掰了一根鸡翅,啃着道:“段兄,之前你们失踪了,大家都很担心。你们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于九的心机颇深,纵使处得来,也暗藏着他自己的算计。段星河表面上跟他和气,内里没忘记自己的立场。他淡淡道:“我们出去历练了一圈,也没离开多远。路上遇见有跑商的,我们保护他们走了一段路,挣了点保镖钱就回来了。”
于九道:“就这?”
段星河坦然地看着他,道:“就这。”
他的眼睛黝黑深邃,静静地看着人的时候好像十分坦诚,其实神光深藏着,就像一潭深水,让人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于九点了点头,道:“喝酒。”
他没刺探到段星河他们的秘密,但想来对方也不会轻易说出来。两人吃着东西,忽然见一个天心观的弟子跑了过来,慌张道:“小师叔,不好了……咦,你怎么也在?”
段星河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这是自己家的地盘,他爱在哪儿待就在哪儿待。对方有些顾虑,一时间没说话。于九道:“怎么了,有话就说。”
那人道:“大师兄跟人在后山祭坛那边吵起来了,快过去看看吧。”
段星河的心微微一沉,这才消停了几天,刘正阳又开始找事了。他站了起来,于九也叹了口气,起身道:“过去看看。”
祭坛前面的空地上,天心观的人和逍遥观的人相对而立。段星河赶到的时候,伏顺已经撸起袖子,准备跟对面干架了。
李玉真还在中间当和事佬,道:“哎哎哎,有话好好说,都是兄弟别动手。”
一人道:“你又不是这里的人,有你什么事,起来!”
他一把将李玉真扒拉开,动作十分粗鲁。宋胡缨皱起了眉头,道:“你干什么!”
小对眼也从她的兜帽里跳了出来,弓着背对那人哈了一口气。
那个动手的正是前几天造谣污蔑人的吴天。刘正阳站在一旁,双手抱着臂,就像放出了一条恶狗。小师叔不帮他出头,有的是人要讨好他,上赶着帮他咬人。
吴天盯着宋胡缨道:“我就说你们六根不净,还在道观里偷偷养女人,这小姑娘是你们从哪儿骗来的?”
宋胡缨的脸色阴沉下来,段星河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他惹谁不好,来惹这暴脾气姑奶奶。”
于九还没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往前迈了一步,就见宋胡缨陡然抡起了斩马/刀,在空中打了个旋。众人吓了一跳,轰然向后退去。斩马/刀带着烈焰呼啸而来,擦着吴天的头皮划过去,哐地一声顿在地上,冲击力把地面砸了个大坑。
吴天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宋胡缨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
吴天浑身不住发抖,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娇小柔弱,居然跟母夜叉似的有这么大力气。众人觉得捅了大娄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生出了退缩之意。刘正阳怒道:“怕什么,他们本来就不占,还能仗势压人不成?”
他一向爱惹是生非,此时却还好意思装出一副弱者的姿态叫嚣。
段星河快步走过去,道:“怎么了?”
吴天爬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的人打我们兄弟,还辱骂我们。你来的正好,给个交代吧!”
一名逍遥观的弟子道:“他放屁,明明是他们先亵渎祭坛,要在这边撒尿。巡山的师兄弟过来制止,他们就动手打人了。”
要真是这样,对方也太过分了。段星河回头看李玉真,道:“是这样么?”
李玉真一向不打诳语,伸手一指道:“就是那小子,他裤子还没提好呢。”
吴天身边一人衣裳穿的乱七八糟的,想来是撒尿的时候被人逮住了,此时还有些慌张。段星河看向刘正阳道:“刘兄,亵渎祭坛是大罪,你说怎么办?”
刘正阳丝毫不觉得亏,反而直气壮道:“你这里破破烂烂的,谁知道有这么多讲究。人有三急,连这都不准,难道不是你们毛病太多了?”
段星河冷冷道:“逍遥观和天心观同出一脉,祭坛供奉的是咱们共同的神。你怎么能纵容同门这么干?”
刘正阳哈哈大笑起来,冷冷道:“说得好,你也知道咱们同出一脉,凭什么你们就窃据正统?这地方往少里说有我们一半,往大里说,有本事者居之。我看你们也不怎么靠谱,实在不行,就把这地儿让出来得了,我们来帮你发扬光大!”
他此言一出,现场顿时哗然。天心观的人都跟着他起哄,纷纷喊道:“让出来、让出来!”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难怪刘正阳好几天没动静,原来是憋了坨大的。
逍遥观的人都生气了,觉得这人也忒不要脸。先前他嫌这里穷,每走一步都怕脏了他的脚,也不愿意认这一帮穷亲戚。如今段星河他们挣了钱回来,把道观修的干净整齐,打响了名声,他们又腆着脸想来捡现成的。
伏顺虽然知道他们是故意找事,仍然忍不住骂道:“人家搭好了窝你来下蛋了,脸呢!”
赵大海拉着他肩膀,低声道:“冷静,兄弟,别上他们的当。”
对面的人还在火上浇油,嚷嚷道:“你算什么东西,你主子还没说话呢,有你叫的份儿吗?”
步云邪带着小笙赶了过来,见他们吵的这么凶,在一旁听了片刻,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皱起了眉头,觉得刘正阳这小子没完没了的,真是够烦人的。
段星河看见了他,到处都闹哄哄的,步云邪的声音他也听不清,看意思是想过来帮忙。段星河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能对付得了。他看向对面道:“刘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刘正阳不耐烦道,“你跟我们的人比一场,谁赢了,谁就是祖师爷的嫡系传人,输了的卷行李滚蛋,懂了么?”
这么大的事,他说出来就像儿戏一样。段星河冷冷道:“此事事关重大,家师云游在外,我做不了这个主,你也做不了这个主。”
刘正阳没想到他不上套,却又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他激将道:“你怕了?”
段星河挽起了袖子,漠然道:“刘兄要是想打架,也不必找这么多借口。切磋比试,不带赌注,来吧——”
上回他就是因为跟他们打架,才烙下了邪神的诅咒。段星河心里一直窝着火,想狠狠揍这小子一顿。刘正阳往旁边闪开了,道:“哎,谁说我跟你打了,你先赢了我小师叔再说。”
于九站在一旁,从刚才来了就没说话。他虽然私底下劝刘正阳别惹事,当着这么多人,还是得给他撑腰。他跟段星河对视了一眼,没想到刚才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现在又要刀兵相向了。
于九往前走了一步,显得有点无奈,道:“段兄,大侄子帮我下了战书。没办法,请多指教吧。”
两个人都是金丹期的,也算实力相当。段星河拔出了幽冥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将灵力凝结在剑上,纵身一掠,朝于九攻了过去。他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迅捷如脱兔。众人就见那两人在空中身影交错,瞬息之间过了几招。段星河的灵力幽紫,于九的剑光则是像月光一样的白色。两人的兵刃声铿锵不绝,溅出了火花。
于九落在地上,神色有些惊讶,赞道:“几日不见,段兄的剑法竟然有这么大的进步!”
段星河手中长剑轻轻一挥,星星点点的灵光飘落下来,道:“还好,于兄的本事也比以前更强了。”
于九的眼神认真起来,道:“那咱们就看看谁更胜一筹!”
他一跃上前,长剑横里划了个半弧。段星河闪身躲开了,回手一剑重重斩落下来。
于九招架住了那一剑,整个人被冲击力逼得向后退了数步。这年轻人身上好像总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远远地超出了他目前的境界。于九皱眉道:“逍遥观可没有这么强的功法,你用的是什么?”
段星河冷冷道:“师父教的四正罡气。”
于九笑了一下,道:“不像是正气——”
他从段星河旁边擦肩而过,道:“倒像是戾气、邪气、煞气,你招惹上什么脏东西了?”
段星河被他说中了心事,脸色微微一沉。于九就是要扰得他心神大乱,趁机回剑向他攻来。段星河被他惹的十分烦躁,那么多人都在看着他们,他只能极力控制着体内的煞气,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咕咚,咕咚——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呼吸声也被放大了数倍,视线不时扭曲起来。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体内沉睡的诅咒被刀兵声唤醒了。它像一头巨兽,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争斗,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段星河感到胸口有些发烫,疼痛的感觉一波又一波地扩散到全身。他咬紧了牙关,额头上滴下了汗水。
步云邪意识到他的状态不妙,往前走了一步,有些担忧。于九见他目光一时清明,一时又有些晦暗,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段星河不想再拖下去了,爆发出体内的力量,接连数剑朝他斩了过去。于九忽然见他的力量陡然暴涨,被一剑震得虎口发麻,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剑重重地砍了过来。
于九只能勉力横剑接住,被段星河的兵刃一寸寸压了下去。围观众人发出一阵惊呼,逍遥观的人十分激动,喊道:“大师兄威武,太棒啦!”
刘正阳急道:“小师叔,别输给他啊!”
于九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喃喃道:“这力气也太大了吧,邪门。”
他用力一撩长剑,段星河往后退了半步,嘴角却扬起一丝笑容,带着一股上位者玩弄猎物的从容和残忍。于九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段星河的头发垂下来,挡着眼睛,整个人好像跟平时很不一样。
于九道:“喂,说好了点到为止,你不至于吧?”
段星河哑声道:“那你认输啊。”
于九也颇有些傲气,喘着气道:“我又没输。”
段星河冷冷一笑,道:“那就再接我一剑!”
他说话声中,长剑带着万钧的力量,狠狠地斩了过来。于九感到了强烈的气势,不敢正面相迎,闪身避过了那一剑,身体仍然被剑气冲击得向后退去。他把长剑插进土里,想要刹住去势,剑尖却向后划了一丈长的沟壑,才停了下来。
其他人早已被那情形吓住了,轰然向后躲出了一个大圈。有人担心道:“小师叔,没事吧。”
于九十分震惊,还沉浸在刚才的冲击力中,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强的力量。
段星河的神色淡淡的,道:“于兄,承让了。”
于九的胳膊都被震得生疼,良久叹了口气道:“好说。”
若说上次比试于九对他还有容让的余地,这次则是彻彻底底的被他打败了。于九觉得有点没面子,却又很佩服他。刘正阳还不服气,上前道:“小师叔,你又没受伤,怎么不继续打了?”
他不在乎于九的死活,于九不能为他连命都不要了。他把剑插回鞘里,道:“已经分出胜负了,为什么还要打?”
刘正阳道:“哪里分出来了,明明就是平手!”
于九笑了,拍了拍刘正阳的肩膀,道:“行走江湖难免打打杀杀的,输得起才不会太难看。你是个大孩子了,要不你上去过两招吧。”
他这么一说,刘正阳顿时怂了。伏顺哈哈大笑道:“刚才你怎么说的,输了就滚蛋,别在这儿讨人厌了,滚吧!”
逍遥观的一帮小孩儿又跳又叫,起哄道:“喔,滚蛋、滚蛋、滚蛋!”
刘正阳脸涨得通红,恶狠狠地道:“得意什么,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他一摆手,吼了一声走,天心观的人便跟着他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步云邪怕段星河身上的煞气又犯了,过去低声道:“你没事吧?”
段星河喘着气,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他已经到金丹期了,对体内能量的控制比以前要强一些了,不会轻易就被那股力量压制住。他甚至觉得,随着自己渐渐变强,说不定可以把那股力量化为己用。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即逝,他忽然惊觉自己被恶魔诱惑了,居然想要偏离自己的初衷。原本他只想好好的修炼属于自己的力量,而不是这样玩火。
燕丘的萨满说过,步云邪身为祭司,体内的血至纯至正,能够压制他身上的煞气。步云邪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还清醒,拔出了匕首。段星河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道:“我没事。”
步云邪松了口气,道:“你刚才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又……”
刘正阳他们已经走远了,段星河有些疲惫,把剑还回鞘里。李玉真揣着袖子道:“他们要走了么?”
伏顺道:“肯定的啊,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他们怎么还好意思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啊。”
小泥鳅道:“我去看着他们。”
小石头道:“我也去。”
他们都是小孩儿,在附近玩泥巴踢毽子的,也不至于让人多心。段星河想有人看着也好,道:“行,咱们回去吧。”
夜幕深沉,逍遥观渐渐静下来了。刘正阳坐在屋里,脸色十分难看。于九的虎口被震裂了,拿绷带缠了几圈,淡淡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天就走吧。”
刘正阳当着那么多人被驳了面子,也不想在这里待着了。他一回来就收拾好了行李,眼看着天黑了,只能暂时忍气吞声,住一宿再离开。
外头蹲着好几个小孩儿,过家家捉蛐蛐的,分明就是段星河派来的眼线。小孩儿凑在一起一会儿嘻嘻哈哈的,一会儿窃窃私语,好像在说这些人怎么还不走。
刘正阳心里恼火,连晚饭都没去拿。幸亏于九白天下山去买了点酱猪蹄和烧鸡,此时他打开油纸包,放在桌上道:“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刘正阳看了他一眼,好像十分不满。于九道:“怎么了?”
刘正阳道:“听人说白天你跟姓段的那小子一起吃饭了?”
于九坦然道:“是啊,怎么了?”
刘正阳道:“所以你才故意输给他了?”
于九叹了口气道:“你可真看得起我。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当时那情形不是我放水,是他手下留情。你难道看不出来?”
刘正阳虽然修为不行,但也不是个傻子,还是能看出双方实力的差距。他悻悻道:“那你没事跟他来往什么,想脚踩两条船啊?”
于九道:“你不是说他那一大笔钱来路不正么,我想套他几句话,看他是怎么搞到钱的。”
刘正阳顿时凑近了身子,道:“他说了么?”
于九掰了根鸡腿,咬下一块肉道:“没说,小子嘴还挺紧的。”
他想着白天段星河那股强大的力量,已经远超过金丹期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机缘。这小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却仿佛被命运眷顾着似的,总能得到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简直让人嫉妒。
刘正阳也在想着这件事,道:“他的那股力量挺邪门的,你说会不会跟那笔钱一样,也来路不正?”
于九没说话,但确实对他的力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与之相比,连钱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低下了声音,道:“明天让其他人先走,趁他们放松警惕,咱们就杀个回马枪。好好盯着他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正阳有些兴奋,道:“好,就这么办吧。”
次日一早,刘正阳带着众人离开了青岩山,逍遥观终于恢复了平静。段星河在家里住了几天,把东西收拾好了,打算再次去天外天了。
道观现在有名气了,香火很旺盛,每个月都能有四五十两银子的进账,师娘带着这些孩子生活应该不成问题。段星河拿出了剩下的五百两银子去找乔月柔。她正在屋里看书,见段星河来了,道:“外头冷么?”
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是夏末,此时已经是初冬了。庭院里的树叶开始凋落,石头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段星河穿着一身蓝色的薄袄,目光深邃而有神,道:“不冷,师弟妹们在外头玩呢。”
他把银子放在桌上,恭敬道:“师娘,这是我们在外头挣的钱,一共五百两,您留着花。”
乔月柔道:“都给我做什么,你自己拿着使。”
段星河道:“我们有路费,去了外边还能再挣。”
乔月柔有些诧异,道:“你要走了?”
段星河道:“这边的事都处好了,我得再去那边一趟,把小师妹找回来。”
乔月柔的神色有些黯然,另一个世界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若是让他们再去了,很有可能就难再见到面了。可她的女儿流落在那边,她也不能不管。段星河明白师娘的心情,安慰道:“没事的,我们现在都到金丹期了,能保护好自己。你放心,我们一定把小雨找回来。”
乔月柔注视着段星河,不知不觉间,这孩子已经比自己还高许多了,变得踏实、优秀、十分可靠,有这么个好徒弟,实在是自己的福气。她道:“你们也都是我的孩子,安全最重要。如果实在找不到,你们平安回来,师娘也很高兴。”
这一别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段星河也有些伤感。他躬身行礼道:“弟子知道了,师娘多保重。”
乔月柔给他整了整衣裳,把头发捋到一旁,温柔道:“去吧,师娘在这里守着家,等着你们回来。”
隔天清晨,段星河和伏顺、赵大海等人出了逍遥观。步云邪也跟家里人辞了行,说要再出去历练一阵子。众人在寨子门口碰了头,一起往后山的虺神洞走去。
天心观的大队人马都走了,只剩下于九、刘正阳和吴天在后山待着。上次段星河他们就是在后山消失的,他们便躲在这里,打算来个守株待兔,看看他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吴天在最前头,鬼鬼祟祟地跟着那些人,刘正阳紧随其后,于九怀里抱着剑,走在最后面。三人躲在灌木丛后头,悄悄地望着前头的那一行人,生怕跟丢了。
段星河回头望了一眼郁郁葱葱的青岩山,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其他人也有些留恋,这段时间在这里过得十分安宁,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李玉真轻轻道:“要走了,希望还有机会来玩。”
宋胡缨把小对眼揣在怀里,用襻膊在胸前打了个斜十字,低头对她儿子道:“别掉出来喽。”
步云邪直接背了个麻布口袋,把墨墨装在里头,鼓鼓囊囊的。伏顺隔着布袋拍了拍,道:“这瓜保熟么?”
里头动了一下,墨墨隔着布袋咕叽叫了一声。
伏顺笑着缩了手,道:“小胖子,长这么大个了还要你爹背着,羞不羞。”
步云邪把麻袋往上一颠,道:“又不沉。”
初冬的风迎面而来,带着冰凉的寒意。段星河道:“走吧,继续咱们的旅程。”
他迈步走进了虺神洞,深处的那个气旋又一次出现了。段星河背紧了行李,纵身往里一跳,消失在了黑色的气旋中。步云邪随即也跳了下去。伏顺像夏天扎塘子似的,一头扎了进去。赵大海像块石头似的,闭着眼发出了一声壮烈的大叫:“啊啊啊啊啊——”
他的声音在气旋中回荡着,渐渐消失了。山洞里只剩下两个人,李玉真道:“那个……要拉着手吗?”
宋胡缨道:“你害怕?”
李玉真犹豫了一下,道:“有点。”
宋胡缨便把他的手握住了,道:“走吧。”
她的手很瘦,上面有些薄茧,却透出暖暖的温度。李玉真还是头一次跟她握手,心砰砰直跳,迷迷糊糊地来到气旋跟前,和她一起跳了进去。周围到处都是呼呼的风声,他们被气流吹得分开了,李玉真伸出手喊道:“宋姑娘——等等我——”
周围的风声太大,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吞没了,人也不住向下坠去。
刘正阳等人见他们进了山洞,就没再出来。三个人面面相觑,于九道:“还有别的出口吗?”
刘正阳道:“过去看看。”
三个人猫着腰来到山洞前,侧耳倾听了一阵子,没听见有人的走动说话声。他们走了进去,山洞里黑黢黢的,空气潮湿冰冷,上方长着些钟乳石,不住有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吴天走在最前面,忽然听见一阵风声呼呼作响,抬头就见有个硕大的黑色气旋,在半空中不住流转。
他胆子也是够大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伸手摸了一下,整个人忽然就像被龙卷风卷起来一样,一头栽了进去。
“啊啊啊啊啊——”
吴天惨叫着消失在那两人面前,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刘正阳吓得脸色惨白,道:“怎么回事?”
于九凝神感受了片刻,道:“这好像是个隧道,连接不同地方的,我听我师父说过。”
刘正阳道:“什么意思?”
于九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不同的世界之间有沟通的隧道,咱们所在的地方只是三千大千世界之一。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生灵和规则,我想……段星河他们应该就是通过这个隧道,去了一个力量和规则更荒蛮的世界,狠狠捞了一票。”
刘正阳的求生欲战胜了一切,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他不想拿性命冒险。他道:“那我不去了。”
于九道:“吴天怎么办?”
刘正阳无情道:“一个废物而已,我管他死活呢!”
他转身就要开溜,那个气旋的能量消耗到了尽头,骤然扩大到极致。于九和刘正阳忽然感觉身体一轻,猝不及防地被卷进了那个黑洞。刘正阳顿时慌了,惨叫道:“救命啊啊啊啊——放开我,我后悔了不去了——”
气旋不跟人讲道,反悔也好,自愿的也罢,既然来了就一个也跑不了。
于九没有办法,只能用一道灵力护着自己的身体,尽量把伤害降到最低。
两人只听身边风声呼呼作响,就像两片飘零的树叶,不住向下坠去。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渐渐出现了一道光。于九皱起了眉头,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惧,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第一部完】
第055章 鬼面 一
“啊啊啊啊——”
狂风渐渐消失了, 刘正阳从半空中摔了下来,惨叫着一头栽到了一片树丛上。
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飞向了天空。他接连翻了几个滚,从树上掉了下来, 头先着地, 摔的满脸是血。在他不远处, 吴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浑身上下到处都疼, 半天动弹不得。
刘正阳动了动胳膊, 又动了动腿, 总算没摔出大毛病来。他抹了一把鼻血,费劲地坐起来, 看着旁边道:“兄弟,你没事吧?”
吴天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浑身都在发抖,道:“大师兄,你也来了……那是什么鬼东西,我就摸了它一下, 怎么就……”
天空中的黑洞嗖地一闪, 渐渐消失了。于九从半空中坠了下来, 扑通一声落在了树丛上。他伸手一勾,抓到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像猿猴一样荡了几下, 落在了地上。
他虽然掉下来的时候有些狼狈,落地还算优雅。跟他比起来, 另外两个人就有些糟糕了。于九扶着一棵大树缓了一阵子,低头道:“你俩没事吧?”
刘正阳心有余悸道:“没死, 吓死老子了。”
于九环顾四周,见他们身在一片小树林边,远处有一座高大的城池掩映在薄雾中,后方有个疏疏落落的小村子,旁边是一块块整齐的农田。他们来的时候是初冬,此地大约也是十月初,天气微微有些寒意。乍看上去,这里的一切跟原来的世界没什么不同,没有三头六臂的怪物,好像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危险。
不远处,有放牛的小孩儿看着这里,也有农夫挑着扁担经过。几个路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的,戒备道:“我没看花眼吧,那几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另一人道:“我也看见了,该不会是妖怪吧,要报官吗?”
又一人道:“妖魔鬼怪归官府管吗,要不要找个道士来看看?”
此地不宜久留,于九怕被他们盯上了,伸手把刘正阳拉了起来,道:“赶紧走,那些人看见咱们了。”
刘正阳拍去了身上的土,悻悻道:“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神仙下凡啊。”
吴天也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了他们,道:“咱们去哪儿啊?”
于九看着远处的城池,觉得繁华的地方容易打听消息,道:“先去城里看看吧。”
一行人混在百姓当中进了城,行人的打扮跟他们相似,都是汉人的模样。大街上宽阔整齐,两旁都是店铺。有绸缎庄、茶楼、首饰铺子,包子铺的老板揭开蒸笼,热腾腾的白气冒了出来。
刘正阳的肚子咕地一声叫了起来,道:“小师叔,我饿了。”
折腾了这么久,另外两个人也饿了。三个人便在路边的摊子上坐下,要了三碗小米粥和几屉小笼包。周围坐了不少人,都是贩夫走卒,也有城里的百姓出来吃饭的。
吴天跟刘正阳一顿风卷残云,闷头光顾着吃。于九喝了一碗粥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听着周围的人聊天,摸清楚了一些基本的信息。这地方叫大幽,这座城是大幽的都城,皇帝今年六十多岁了,养了不少道士,致力于修长生不老之术。
于九来到现在,还没见到段星河等人,可能他们被扔在了别的地方。自己这些人既然来了,就得想办法摸清这里的规则,先活下去再说。至于怎么获得力量,捞一笔大钱,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刘正阳吃完了自己的,见于九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面前的包子没少几个。他道:“小师叔,你不吃我帮你吃啦?”
吴天也把手伸了过来,道:“我也没吃饱呢。”
啪地一声,于九拿筷子把他俩的手打开了,道:“自己没有啊,吃我的干什么?”
刘正阳道:“我看你不吃嘛……”
于九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生存,这两个人却就知道吃。这么大人了,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于九感觉跟带着两个巨婴出来似的,叹了口气道:“没饱就再要一笼呗。”
“不用了吧,”刘正阳道,“咱们初来乍到的,钱得省着花。”
于九点了点头,说他傻这小子也傻的不彻底,抠门的时候还是挺精的。
吃完了饭,于九往外掏钱。他拿了几个铜板,手一顿,又改成了拿银子。吴天已经把铜板掏了出来,扔在桌上道:“老板,结账。”
老板过来拿起了钱,忽然道:“哎不对啊,你这是什么钱,我没见过呢。”
吴天愣愣地道:“你开包子铺的没见过钱,什么意思?”
老板看着上头的铸字,在手里捻了捻,意味深长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哎呦……那可不妙的很喽。”
他话音刚落,就见几个官兵大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把桌子包围了起来。不远处有几个百姓,低声道:“就是那几个人,我亲眼看见他们从天上掉下来的。”
刘正阳有点慌了,看着周围道:“你们干什么?”
捕头道:“哪来的?”
刘正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九还能镇定的下来,道:“官爷这是干什么?”
捕头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道:“少废话,我问你从哪来的!”
于九没回答,包子铺的老板道:“他们从外地来的,刚给了我一把这种钱。”
捕头看了一眼铜板,道:“果然是奸细,带走!”
几个官兵上前来,拿着铁链就往他们头上绕。刘正阳慌了,挣扎道:“喂,干什么,放开我!你们还讲不讲道了!”
吴天愣头愣脑的,奋力挣扎道:“放开我,我不是奸细!”
他一头撞翻了一个官兵,拔出剑来四下比划着,道:“别过来啊,我警告你们,要不然森*晚*整*我不客气了!”
于九被人按在桌子上,一根铁链勒着他的脖子,七八柄刀架在他身上。刘正阳直接被人按在了地上,十分害怕,大声道:“快放开我!”
吴天往前走了一步,忽听身后风声呼呼作响。于九睁大了眼,道:“小心!”
哧地一声,雪亮的刀光斩过,吴天的头颅已经被砍了下来。周围的百姓吓得轰然向后退去,纷纷道:“杀人了,杀人了!”
吴天的头颅在地上打着旋儿,眼睛大睁着,仿佛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那帮官差就像疯子一样,想杀谁就杀谁,说谁有罪谁就得死。
捕头手里提着的刀不住滴血,神色冷冰冰的,丝毫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他扬声道:“父老乡亲们不必怕,外来的奸细拒捕,已被我就地斩杀。再有敢拒捕者,一律杀无赦!”
刘正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吴天就死在他面前,他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刀就砍下来了。人命不是闹着玩的,眼前的一切突破了他的认知。刘正阳浑身不住发抖,哑声道:“我不想在这儿待了,让我回去……放我回去!”
那人的手上还沾着吴天的血,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拍,阴沉道:“你说什么?”
刘正阳的嘴唇惨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于九静静地坐在对面,看这个情形,来硬的是不行了。头顶的天空灰蒙蒙的,这不是个讲道的地方,有用的人才能活下去。
捕头见他们两个人不反抗了,十分满意,挥手道:“把他们给我带回去!”
于九平静道:“官爷要带我们去哪儿?”
身边的人刚死了,他还能这么冷静,也确实是个人物。捕头道:“送到奸细该去的地方。”
于九道:“我们不是奸细,都是修道之人。我和师侄精通长生不老之术,是跟几位道友一起过来的,那个人叫段星河,是钦天监的人。”
于九刚才虽然坐着没动,脑子却一刻也没停下来。他记得来时,见段星河身上挂着个腰牌,上头写着钦天监三个字。寻思着他怕是在这里谋了个职位,此时便说出来一试。
捕头的神色微微一变,看着他道:“你认得钦天监的人?”
旁边一人道:“他们多半是胡说,想撒谎保命而已。”
皇帝十分重视炼长生丹的事,凡是举荐有能之士者,赏银百两。捕头看他们几个都穿着道袍,又是从天而降的,好像真的有点本事。他道:“你们是道士,道德经背一段来。”
刘正阳感觉有门,连忙道:“我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捕头回头看身边的人,道:“对不对?”
身边的人比他还没文化,搔了搔头道:“对……对吧。”
捕头点了点头,道:“先押起来,等我报给李大人瞧瞧。”
刘正阳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揪着脖领子薅起来了。哐当一声,他被人推进囚车里,跟于九关在了一起。囚车缓缓地行驶在路中间,周围的百姓远远地望着他们,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指指点点,道:“又抓着奸细啦,举报一个给十两银子,怎么这种好事咱们遇不上呢。”
刘正阳低声道:“小师叔,你刚才怎么不动手?”
于九道:“他们这么多人,怎么打的过?”
刘正阳道:“你不是会水遁么?”
于九道:“是啊,只能遁我一个,把你留下来么?”
刘正阳感觉自己说了蠢话,闭上了嘴。于九屈起一膝,看着囚车外的天,有种随波逐流的无可奈何。来之前,他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刘正阳想着吴天惨死的情形,有些害怕,一时又憎恨起段星河来。要不是因为那个臭小子,自己也不会流落到这里来。他低声道:“咱们还能活么?”
于九道:“有价值的人,就能活下来。”
刘正阳道:“什么价值。”
于九有些疲倦似的往后一靠,道:“你乖乖把嘴闭上的时候,就最有价值。”
刘正阳知道他是嫌自己烦了,只好沉默下来,学着他的样子闭目养神。于九的选择是正确的,接下来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慌张只会浪费精力,能多攒一点力气也是好的。
钦天监内,李如芝坐在书案后,心情有些烦躁。
自从过年那阵子他去见过步云邪后,就一直没有他们的回音。那几个人撒出去之后就像长翅膀的鸟,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皇帝问了好几回,李如芝都没办法交代,只好道:“外头山高路远,妖魔横行,他们或许遇到了凶险,可能已经不在了。”
庆熙帝对他们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恼怒道:“朕不信,给我想办法把他们找回来。你亲自带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给朕一个交代!”
李如芝虽然巴不得步云邪死了才好,可他一旦失踪了,皇帝还要找自己算账。这帮人真的是他命里的克星,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那么讨厌。
庆熙帝派了十个武功不错的侍卫过来,名义上是保护他,实则是怕李如芝跟其他人一样,半道卷铺盖跑路。李司正一身的荣华富贵都拜皇家所赐,对朝廷自然是忠贞不二的,皇帝这么担心属实是多虑了。
步云邪他们若是真的遇上了妖怪,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下。但皇帝让他去找,他也只好出去走一趟,只是如同大海捞针,不知道从哪里找起。
李如芝正在烦恼,忽然见张掖进来道:“禀报大人,巡捕司白天抓了两个道士。那两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们说自己认识段星河,会长生不老之术。”
李如芝一怔,那些人认识段星河,说不定能问出那小子的去向。他生出了兴趣,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张掖道:“被关在牢里了。”
李如芝站了起来,道:“跟我去看看。”
刘正阳一向活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以为自己能得意一辈子,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蹲大牢。到处都黑黢黢的,他坐在角落里,小声道:“小师叔,他们要怎么对付咱们?”
于九道:“不知道。”
一个牢里还关着其他囚犯,那些人占据着最好的地盘,把刘正阳撵到了恭桶旁边。刘正阳被臭气熏得想吐,心中极度委屈,把一腔愤怒都发泄到了段星河身上。
“都怪那个臭小子……要不是因为他……”
于九闭着眼道:“你省省吧,不是咱们自己要跟来的么?”
刘正阳就是要怪他,道:“他就是个扫把星,一遇到他就没好事。”
牢里有人在睡觉,打呼噜还磨牙;有人一边抠脚一边闻;还有个瘦子直勾勾地盯着这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道:“小兄弟,你长得还挺俊的,多大啦?”
刘正阳不敢搭他,假装没听见,紧紧地靠着于九。他感觉就光这帮人,半夜都够把自己撕了。他低声道:“小师叔,我爹对你不薄,你可得好好保护我啊!”
于九嗯了一声,道:“我尽量。”
刘正阳十分不放心,道:“我回去让我爹给你钱,你要多少就给多少。”
于九对他画的饼不怎么感兴趣,懒懒地道:“能回去再说吧。”
两人说着话,忽然见走廊上来了几个官差,叮当几下打开了铁门。一人道:“白天来的那两个人,跟我来。”
刘正阳有点紧张,道:“干什么。”
那人道:“少废话,跟我走就是了。”
几个官差押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刑讯室。地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水,刘正阳看着墙上挂着的刑具,战战兢兢的。于九一脸淡定的模样,就算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一个穿蓝色官袍的人坐在他们对面,道:“别紧张,坐吧。”
刘正阳靠着椅子边坐下了,于九坐在他旁边。两人脖子上都戴着枷锁,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越发衬得对面当官的人高高在上,游刃有余。
那当官的正是李如芝,他扫了这两人一眼,觉得一个呆头呆脑的,另一个倒是还透着股聪明劲儿,道:“你们叫什么?”
刘正阳怕说错了话,闭着嘴没回答。于九道:“在下于九,这是我师侄,叫刘正阳。我们在天心观修行,是跟着段星河过来的。”
有人说他们是从天而降的,李司正注视着他,道:“你说的过来,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跟另外一个世界有沟通的隧道,不少修仙之人是知道的。于九一副懂的都懂的态度道:“我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李司正确实知道这件事,但他在这边有功名利禄,对于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丝毫不感兴趣。他道:“你们来干什么?”
于九坦率道:“我们看他在这边发达了,就跟过来也想发点小财。”
李司正微一扬眉,道:“你们跟段星河是什么关系?”
从他的态度,于九看不出他对段星河是欣赏还是讨厌,迟疑了一下。刘正阳已然道:“我跟他是师兄弟,我爹是他师叔,我们两家是兄弟门派。”
他以为李司正很关心段星河,便忍着厌恶跟段星河攀关系。没想到李司正蹙起了眉头,结果却是押错了宝。李司正的确很关心那些人的下落,却又巴不得他们都死了才好。
刘正阳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又道:“不过那小子讨厌得很,我们一直都不喜欢他。”
李司正的表情果然微微缓和下来,他道:“你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么?”
刘正阳答不上来,回头看于九。于九的心思敏锐,感觉这就是自己能提供的价值了。他卖了个关子道:“应该是往西边去了,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
李司正有点失望,于九又道:“我们对他们很熟悉,如果大人要找他们的话,我们可以帮忙。”
李司正觉得这人十分聪明,有这个人帮忙,总比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强多了。
他道:“你能找到?”
这个回答性命攸关,就算撒谎也得先打包票。于九坚定道:“一定能找到。”
两人对视了片刻,于九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强悍的气质,带着这样的人出门肯定不会吃亏。李司正微微一笑,站了起来,道:“你们最好能说到做到。”
他出了牢门,吩咐了几句。有官差过来解开了他们身上的枷锁,道:“走吧。”
刘正阳还有点懵,道:“上哪儿去?”
张掖在牢门外咧嘴一笑,看傻子似的道:“李大人抬举你们,免了你们的罪,以后你们就是钦天监的人了。”
于九如释重负,活动了一下手腕,迈步往外走去,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了。刘正阳没想到一场牢狱之灾就这样化解了,小师叔果然是他命中的救星。他又惊又喜,连忙跟了上去,道:“小师叔,你太厉害了,等等我啊。”
头顶的狂风渐渐消失了,段星河从草堆上爬了起来,感觉浑身上下哪里都不疼。他回头看了看不远处,赵大海他们摔得四仰八叉的,好在都平安着陆了。步云邪落在了一棵梧桐树上,轻轻一跃跳了下来,道:“星哥,没事吧?”
段星河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道:“没事,你呢。”
步云邪摔过一次就有经验了,这次掉下来之前就做好准备了。他道:“我没事。”
伏顺落在了旁边的一个水塘里,在里头扑腾了半天,以为自己要淹死了。
他慌张的不行,大喊道:“救命、救命啊——义父,拉我一把啊!”
宋胡缨一脸冷淡道:“你站起来试试呢。”
伏顺一怔,哆嗦着站直了,发现水才齐胸深。他松了口气,连忙稀里哗啦地爬上了岸。
宋胡缨背过身去,把襻膊解开了,放出了她儿子。小对眼被捆的太久了,身上的毛都像是被打了个叉。李玉真忍不住笑了,小对眼嗷地叫了一声,对他十分不满。
步云邪也把墨墨放了出来,墨墨在麻袋里憋坏了,啾地叫了一声,拍着翅膀飞了起来。步云邪抬头看着头顶消失的气旋,发现他们又回到了上次离开的地方。
这个气旋每次使用过后,都会冷却一阵子,下次出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步云邪从包袱里掏出地图,拿罗盘看了一下坐标,在羊皮上标记了位置,下次想离开的时候可以来这里碰碰运气。
伏顺钻进草丛里,换了一身干衣裳。其他人已经集合起来了,段星河道:“走吧,先去拿行李。”
离开久了,他们对这里居然也产生了一点怀念的感觉。初冬的空气有些冰冷了,周围的草木都凋零了。众人走在路上,忽然感觉前方有些不对劲,好像有灵力在震荡。段星河停了下来,低声道:“等等,先别过去。”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道金色的灵光冲了过来,轰的一声把地上的草木石头崩的到处都是。众人连忙四下闪开了,就见一个硕大的铁甲怪物从密林中缓缓升起来,右手的灵光还没有完全消失。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是千机门的人?”
那铁甲怪物脚下喷出两道火光,追着几个万象门的白衣人在树林里一阵狂轰乱炸。那些人白天出现,想来不是真正的伥鬼,而是万象门的弟子出来杀人游逛。双方本来就是死对头,在这里遇上了,便打了起来。
步云邪低声道:“怎么办?”
段星河还没说话,忽然见一只巨大的钢铁仙鹤飞了过来,骑在鹤背上的人衣袍在风中飘荡,却是渠阳子。双方打了个照面,渠阳子十分诧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们。
少主让他别招惹这些人,渠阳子也不想找额外的麻烦。他拱手道:“原来是几位道友啊,好久不见了。”
段星河道:“阁下在这里干什么?”
渠阳子轻描淡写道:“万象门的人伤了我千机门的弟子,我修他们一顿,给自家人出口气,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话声中,那只巨大的机关兽举起沉重的精钢炮筒,对着前方的伥鬼又轰了一炮。哐的一声,伥鬼们惨叫着摔了一地,死的死伤的伤。对付几个微末小卒这么大动干戈,着实是大炮轰蚊子了。段星河等人感觉地动山摇的,寻思着他们两宗打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还是别卷到台风里去的好。
段星河拱手道:“我们只是路过,你们自便,再会。”
他说着一摆手,带领兄弟们绕了个弯,从另一条道上走了。
渠阳子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扬起嘴角一笑,觉得这小子还算懂事。片刻他回过头,见机关兽漂浮在空中,正在等他的吩咐。
他飞在高处,看得见十来个白衣伥鬼连滚带爬地往前逃命,连脸上的面具都不要了。渠阳子却不放过他们,冷冷道:“给我把他们轰成渣,让人知道得罪我千机门的下场!”
一行人回到了城中,去仓库取回了自己的行李和大车。几个月没见,他们的马儿被照顾的还不错,没瘦也没生病,见了面便亲昵地蹭他们。赵大海也很高兴,喂了它们几根胡萝卜,用力地摸了摸马儿的头颈,发自内心地道:“想我了是吧,我也想你们了!”
赵大海套上了车,伏顺抢先爬了上去,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感觉十分怀念。李玉真坐在他对面,闻到了大车里粮食和帐篷沉闷的气息,感叹道:“啊,是熟悉的感觉。”
段星河等人骑着马,赵大海赶着车,一群人出了城往西走。再次经过刚才那个树林时,四下一片安静,渠阳子已经离开了,地上残留着几个被轰过的大坑。路边有几个银白色的面具,是伥鬼逃命时遗落的。段星河冷笑了一声,道:“丢盔弃甲的。”
步云邪淡淡道:“走吧,跟咱们没关系。”
众人慢悠悠往前走了三天,这一日傍晚时到了德陵城。城头有一间小道观,院子不大,正殿的大门大开着。段星河扭头往那边看了一眼,一个六十来岁的老道士,生的干瘦枯黄,手里提着一盏灯,慢慢地照着观里的墙。
段星河行了个子午礼,扬声道:“道长,请问哪里有住宿的地方?”
老道士恍恍惚惚的,就像在梦游。他哑声道:“往前走。”
段星河道:“走多远?”
老道士不耐烦起来,转头看着他,神色颠颠的道:“往前走就是往前走,没多远!道爷还能骗你不成!”
段星河只好道:“好好好,多谢道长。”
老道士便又像乌龟缩回壳里似的,安静下来。他提起了灯,继续照着墙。段星河感觉有些奇怪,见他提着的灯照亮了大殿里,正位供着个金刚武神,手持宝剑十分威武。旁边有几根大铜柱子,上面挂满了黑色、赤色和绿色的面具。每个面具上都生着大把蓬乱的头发,容貌丑陋,表情各不相同,但都龇牙咧嘴的十分狰狞。中间有个最大的面具跟别的都不同,它的半边脸被融进了铜柱里,生着一双绿眼睛,恶狠狠地凸出来,仿佛在嫉恨着什么。那些大大小小的面具被指头粗的铁链子穿起来,缠在柱子上,加起来总有二十来个。
伏顺看见了,倒抽了一口气,道:“这是什么鬼?”
道观的匾额上写着伏妖观三个字。有些宗门里的大能降服了妖魔,便将其化作面具,用道法或佛法感化。但整个过程十分漫长,需要以铁链将面具拴住,每日有人检查。如果铁链松了,或者面具脱落,就说明妖魔逃走了。步云邪道:“应该是度化妖魔的地方,派专人在这里守着。”
伏顺低声道:“是真的妖魔变的么,该不会是为了赚香火自己挂上去的吧?”
步云邪摇了摇头,这种话就不好说了。他道:“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习俗,人家的事少管。”
段星河一摆手,道:“走吧,去前头看看。”
沿着大街走了一阵子,城里渐渐繁华起来,两排大红灯笼在前头不住飘荡,赫然是一间高升客栈。刚才那老道士虽然爱答不的,但总算没指错路。
段星河翻身下了马,道:“就住这儿吧。”
众人提着行囊进了客栈,段星河打算在这里找找小雨,如果没有,就继续往西走。客栈对面有个书院,他们来的时候,见一群书生穿着白衣,散了学三五成群地往家走去。
在这边歇了几日,段星河贴出了寻人启事,一直没有回音。一大早,他去公告板前看了一眼,发现告示还在,但没什么人注意。他叹了口气,看来光等着不行,还是得多问问。
他回来时大家已经来到了大堂,准备吃饭了。伏顺拍了拍身边的座位,道:“大师兄,快来,豆浆刚端上来。”
段星河落了座,吃着早饭,见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上课了。高台上又传来了读书声:“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不信乎,以约失之者鲜矣。”
伏顺听了一脑袋浆糊,道:“什么意思?”
李玉真啃了一口包子,道:“论语嘛,做人多反省自己,一日三省吾身。”
伏顺不屑道:“那活的多费劲。要我说,就该让别人多多反省,把轻松留给自己。”
李玉真笑了,感觉他一直就是这么活的,确实挺轻松。吃完饭,众人拿着羊皮画像,各自去打听小师妹的下落。
段星河跟步云邪走在一起,打算去城西看看。路边的树开始落叶了,行人们穿着薄袄,行色都匆匆忙忙的。两人刚出客栈,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把一张纸从对面二楼吹了下来,啪地一下子糊在了段星河的脸上。
段星河把纸拿下来看了一眼,见是书生做的文章,说实话内容写的相当一般,字也不怎么好看。他道:“这能考上功名么?”
一个白衣书生扒着栏杆往下看,大声喊道:“兄台,我的文章,等我去拿——”
段星河等了片刻,那人的同窗跑了下来,道了一声多谢,拿了文章就跑了。另一人在二楼朝他挥手,道:“快点,夫子要来了!”
那些书生的关系还挺好的,都是十五六的少年人,跟他们在道观里修行差不多。段星河扬起了嘴角,想起从前他的功课做不完,还求步云邪帮他抄过经。
步云邪道:“你笑什么?”
段星河道:“你以前还会模仿我笔迹呢,现在还能学吗?”
“闭着眼都会,”步云邪道,“我专门琢磨了好几天,都刻在脑子里了。我说你怎么老是写不完功课啊?”
段星河有点心虚,说实话他对抄书之类的事一向是有点偷懒的,宁可出去多干点活也不愿意坐在屋里写字。步云邪这些年里帮他写过的功课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份了,道:“你猜师父看出来没有?”
段星河寻思了一下,道:“一开始可能觉得不一样,不过后来你的看多了,说不定觉得我自己写的是赝品了。”
一想起能骗到师父,两个人都有种兴奋感,忍不住笑了。段星河转过身,忽然迎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他下意识道:“对不住,我没看见。”
那人像根树桩子似的站着没动,冷冷道:“呦,是段兄啊,你还会跟人说对不起呢?”
段星河定睛一看,见面前的人居然是刘正阳。段星河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步云邪也是一副诧异的神色。
刘大少双手抱着臂,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他带人赶了好几天路,终于打听到了这里。只要找到了他们,自己和小师叔的脑袋就算保住了。于九站在他身后,神色有些复杂。
不远处,李如芝穿着一身青色的锦袍,骑着高头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那个采石场的管事张掖也在,身后又带着几个挎着刀的侍卫。
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可算是五毒俱全了。段星河心中有些厌烦,皱起了眉头,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的?”
第056章 鬼面 二
两拨人站在街上, 看彼此都很不顺眼。刘正阳扬眉道:“怎么了,这地方你能来我不能来?”
段星河道:“你跟踪我们?”
刘正阳要不是因为他,也不至于受这么多罪,蔑然道:“要是知道你来这个破地方, 老子才不来呢!”
后头还有那么多人在看着, 于九道:“行了别吵了, 这不是好好的吗。”
段星河抬眼看着他们身后的钦天监众人,道:“你跟他们认识?”
刘正阳一掸衣襟, 露出了钦天监的腰牌, 傲然道:“岂止认识, 我们现在也是钦天监的人了,从九品司晨, 跟你一样。”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跟刘正阳一个档次, 让他感觉自己都掉价了。他道:“你们怎么混进去的?”
刘正阳恼道:“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混进去……”
于九一把按住了刘正阳的肩膀,示意他安静一会儿,道:“说来话长, 我们落在了大幽都城外面, 被当成奸细抓起来了。幸亏遇上了李大人, 他举荐我们加入了钦天监,我们就跟着他出来办事了。”
段星河寻思着他们大约是惦记着自己挣了些钱,过来想也掘一桶金, 结果一落地就被收编了。他想起自己刚到大幽的那阵子被关在采石场,差点就没了命。跟自己比起来, 他们已经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李司正一招手,一名侍卫便低头跪在马前, 充作踏脚石。李如芝踩着那侍卫的脊背下了马,张掖快步上前来,狗腿子似的扶住了他的手臂。李如芝摆足了排场,一掸衣裳,缓步走了过来。刘正阳和于九退到了一旁,对他也十分恭敬。
李司正看着步云邪,神色变幻了几回,仿佛觉得能找到他很不容易,却又一见到他就有些心烦。他严肃道:“步大人,大半年没见,你到底去哪儿了?”
步云邪好久都没见他了,差点把钦天监的事忘了。他本来答应了朝廷每隔三个月就写一封报告回去,汇报自己炼药的进度。他离开了这几个月,音讯全无,也难怪皇帝会惦记他。
他们两个人虽然不对付,但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步云邪道:“多谢大人关心,属下前阵子遇到了一些意外,耽搁了些时日,实非本意。如今回来了,一定把工作做好。”
李司正冷冷道:“陛下一直很担心你们,这次就是他让我出来找你们的。”
步云邪没想到皇帝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大约是当初自己给了他三年寿数,两人冥冥之中便有了牵扯。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庆熙帝直觉感到只要步云邪活着,自己就能活下去。他要是死了,自己也就到此为止了。
老头儿六十多岁了,日夜都盼着赶紧炼成长生不老丹。步云邪等人若是就这么消失了,他恐怕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在大幽的那段时间,皇帝也对他不薄,没让步云邪受过罪,自己也不能太无情了。
他叹了口气,道:“感谢陛下挂怀。属下会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写成报告送回去,一并还有这段时间炼成的延年益寿丹,也一起奉与陛下。”
李如芝找到了他们,身上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总算不用担心皇帝迁怒要砍自己的脑袋了。他注视着步云邪,道:“步大人,外头这么凶险,你可得好好保重好自己。陛下对你寄予厚望,你千万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心。”
他说着关怀的话,表情却咬牙切齿的。皇帝的心里只有这小子一个人,只要他活着自己就得矮他一头,他要是死了自己还得给他陪葬,简直一点道都不讲。步云邪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气人,要是知道了恐怕就更高兴了。
他微微一笑,身上笼罩着被上位者眷顾的圣光,道:“是,属下一定尽力为陛下效力。”
刘正阳看着那边,两个当官的说话,没他插嘴的份。他心里觉得步云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运气好了一点,就封了个六品官。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假以时日,必然能爬的比他更高。
于九看了刘正阳一眼,见这小子满脸写着不服气,简直一点脑子也没有。这边的世界跟那边不一样了,步云邪是庆熙帝面前的红人,一声不吭就失踪了这么久,皇帝非但没有责罚,还让人专门出来找他,绝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他低声道:“眼神收一收,谁教你这么看上司的。”
刘正阳十分窝火,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步云邪比他大了好几级呢。
步云邪客气道:“有劳司正大人亲自来找属下一趟,我明日就把报告写好,大人放心回去就是了。”
自己刚来,他就赶自己走,胆子也是大得很了。李如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道:“本官不急着走,你们办事不利,陛下让我分担你们的任务。从现在起,我们也要炼制长生丹了。这一路山高水远,咱们互相照应吧。”
段星河和步云邪都十分诧异,露出了不情愿的表情。偶尔跟这些人打交道就已经够辛苦的了,要是天天见那还不得烦死?然而李司正心意已决,大手一挥,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往前头客栈去了,跟他们下榻在同一处。
步云邪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到了一阵窒息,道:“怎么会这样啊。”
段星河还有心开玩笑,道:“让你不按时交功课。”
步云邪烦得要命,抬手捶了他一下道:“什么都扔给我,你自己怎么不写?”
段星河道:“我一个区区九品芝麻官,有什么资格给皇帝交报告。”
步云邪揉了揉眉心,小声道:“连夜跑路还来得及么?”
“算了吧,”段星河道,“皇帝就是派他们来监视咱们的,这叫先礼后兵。要是再跑,他们恐怕就没这么客气了。”
步云邪知道他说的不错,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随他们去了。
段星河在城里找了两日,没问到小师妹的下落,看来是不在这里了。天冷了,他买了几件棉衣棉靴,回了客栈。
他跟步云邪住一间屋,赵大海和伏顺、李玉真住一间,宋胡缨自己住一间房。自从来到夷州,吃喝住宿都要花钱,跟从前不能比了,钦天监给的那点俸禄根本就经不起花。这样坐森*晚*整*吃山空不行,段星河觉得还是得一边旅行,一边找机会赚钱才是。
步云邪午睡刚起来,头发还散着,揉着眼道:“文书送到驿站去了么?”
段星河把东西放在床头,道:“送去了。刚买的衣裳,你挑一件。”
段星河买了两件打底穿的薄袄,步云邪抖开穿在身上,动了动胳膊,感觉很合适。他伸手去够钱袋子,道:“多少钱。”
段星河道:“不用了,咱俩算这么清楚干什么。”
先前朝廷赐了几件狐裘,段星河占了步云邪的光,也得了一件玄色的大氅。他一直收着舍不得穿,这一路上打打杀杀的,动不动就溅一身血浆,还是穿袄子更方便,弄坏了也不心疼。
昨天步云邪写了一天报告,又把最近炼的丹药封好了,托他送到驿站寄回大幽。段星河好久没见过他赶功课的模样了,倒是真想给他帮忙,可惜插不上手。步云邪累坏了,干完了活儿倒头就睡,此时总算歇过来了。
已经到中午了,两人下楼去吃饭。段星河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了,点了几个菜,忽见一个老道士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棉袍,进来便道:“小二,给我把葫芦满上,再来一个红烧蹄髈,一只烧鸡!”
他声音大得很,生怕别人听不见。其他食客都朝这边回过头来,那道士满面红光,十分兴奋。段星河认出了他,这就是城头那个道观的主人,守着一屋子面具的那人。
小二哥给他灌了一葫芦高粱酒,一边道:“张道长,最近发达了?”
那道士咧开嘴,依旧是一副古怪的模样,恍恍惚惚,又癫里癫气。他得意道:“赚了点小钱,给城东的金老爷讲经,五天就给了我这个数。”
他比了两根手指,小二哥道:“二两?”
那道士咧嘴一笑,道:“二十两,有钱人出手就是大方!”
小二哥点了点头,羡慕地说:“真不错。”
片刻菜做好了,小二哥用油纸包着递给了他。那道士仰头喝了一口酒,右手提着纸包,得意洋洋地出门去了。小二哥擦了擦桌子,怜悯道:“一天到晚醉生梦死的,没什么大本事,看了一辈子面具,还挺乐呵的。”
段星河看着那边,小二哥抬起头,跟他对上了眼,道:“客倌,有什么吩咐?”
段星河耳朵里放不过钱的事,道:“请问刚才那位道长说的金老爷,是怎么回事?”
小二哥道:“哦,我们城东有个金员外笃信道教,对所有修道之人都十分客气,常年招清客。这一阵子他老母亲要过七十大寿,广招高人祈福……哎,几位不是钦天监的么,金家一定欢迎得很,你们要不要去试试?”
段星河跟步云邪对视了一眼,低声道:“怎么样?”
步云邪本来就是祭司,最擅长为人祈福,道:“可以啊,去挣点钱吧。”
两人吃完了饭,打算出门,忽然瞥见客栈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却是刘正阳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了。段星河一抬下巴,示意讨厌鬼来了。步云邪回头时,见刘正阳的神色阴沉,已然转过身去,快步上了楼。
双方这么不对付,还时不时遇上,实在让人心烦。步云邪皱起了眉头,道:“跟鬼似的,阴魂不散。”
段星河站了起来,道:“别管他了,就当他不存在。”
两人打听了一下,很容易就找到了金员外家。守门的已经见惯了道士,得知了他们的来意,道:“两位请去花厅稍坐,我帮你们通报。”
两人进了花厅,有人端了茶过来。金员外家占地颇大,屋舍盖的整齐雅致。老夫人的寿辰将至,院子里有不少道士来往。段星河和步云邪等了片刻,就见一位中年男子带人走了过来。仆役道:“这位就是我们的老爷。”
段星河和步云邪连忙站了起来,道:“见过金先生。”
金员外连忙扶住了他们,道:“不必多礼,听说两位是从大幽来的,在钦天监当值,是真的么?”
段星河出示了令牌,道:“在下段星河,是钦天监从九品司晨,这位是我师弟,在钦天监任六品司业。听说老夫人将要过寿,我等从此经过,愿意为她祈福。”
金员外一心向道,经常寻访修为高深之人,不吝出资供养。一听说他们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如获至宝,眉开眼笑道:“哎呀呀,那我可是请到大人物了!几位既然在朝廷供职,必然修为深湛。家慈十天后过寿辰,已经请人祈祷了数日了。我打算一直为母亲祈福,直到她寿辰那天,不知两位明天能否开始?”
段星河道:“可以。”
金员外搓了搓手道:“那好的很,两位是钦天监的贵人,在下也不会怠慢了两位。这样吧,祷祝十日,每人每天十两银子,事成之后每人再奉送五十两谢仪,两位觉得如何?”
这样算下来,十天他们俩就能挣二百两。段星河心中顿时一喜,面上还是一派端然,道:“那就这样吧。”
正说着话,忽然有人进来通报,道:“老爷,外头又有人来了,说是大幽钦天监的。”
段星河心里一沉,意识到多半是刘正阳来了,微微皱起了眉头。金员外以为他们是一路的,道:“快请进来。”
片刻仆役带人过来了,不光有刘正阳,李如芝和于九、张掖都来了。段星河跟他们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觉得真是够烦人的。金员外道:“几位都是钦天监的,你们认识么?”
李司正道:“在下李如芝,是大幽钦天监的五品司正,步司业是我的下属。”
金员外本来以为六品司业已经大的很了,没想到钦天监的人倾巢而出,最大的官儿也来了。大幽的钦天监是为皇帝求仙访道的,这些人能为自己祈福,他简直做梦都不敢想。
金员外不知道这些人中谁的本事更大一些,只觉得官位大的人就最了不起。他热情道:“原来是李大人,幸会幸会。您能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快请坐,请喝茶!”
两名侍女过来,把段星河和步云邪的杯子撤了,端上了新茶给李如芝。李司正跟金员外相对而坐,态度十分优雅闲适。段星河跟步云邪站在一旁,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留在这儿也不是,就这么走了也不是。刘正阳站在他们对面,嘴角一扬,仿佛在嘲笑他们。
段星河就知道肯定是这臭小子去传的消息,自己刚谈好的生意就这么被截胡了。他心里很不痛快,但当着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金员外以为段星河是他的手下,道:“我刚跟这两位大人谈好了,每天每人十两银子,一共祈祷十天,事成之后每人再给五十两谢仪。大人身份贵重,您若是亲自主持的话,价格翻倍。”
李如芝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要不然也不会上赶着来抢他们的生意。他听了对方开出的条件十分满意,微微一笑道:“好。”
金员外道:“不知李大人要带几个人来?”
李司正比划了身后几个人,道:“我们四个人就够了。”
金员外奇怪地看着对面,道:“那这两位小兄弟呢?”
李司正往椅背上一靠,坦然道:“他们身体不适。”
段星河一向壮的跟头牛似的,倒是不知道自己最近不舒服。他道:“李大人,我身体好得很,能来干活。”
李如芝道:“步司业昨晚不是通宵赶文书了么,你看着他好生养养。”
段星河还想说什么,但这家伙就爱告黑状,要是跟皇帝参一本,自己又要吃不了兜着走,只好沉默下来。
李司正翘起了二郎腿,对他们的乖觉十分满意。段星河不想在这里待了,草草一拱手,道:“我们还有别的差事要办,先告辞了。”
两人一起离开了金宅,都有些窝火,二百两还没到手就被人抢了。走出了一段路,步云邪还是没忍住,道:“他们是不是有病,怎么什么都要跟人抢?”
段星河心里也生气,但不想让步云邪更烦,道:“算了吧,你稀罕跟他们一起干活么?”
步云邪蔑然道:“谁要跟他们一起做事,晦气!”
段星河道:“那不就行了,挣钱的路子多的是,说不定还有别的机会呢。”
步云邪道:“还有什么法子?”
段星河道:“这边不是有凌烟阁的分舵么,明天去看看有什么好活儿,说不定挣的比他们还多呢。”
夜色降临了,城头的伏妖观里,一点幽红的灯光不住摇晃。老道士躺在地上,身边滚着个酒葫芦,喃喃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好酒……好酒……”
一阵寒风吹来,铁链哗哗作响。一个穿红衣的女子骤然出现在道观门前,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她就像是暗夜中生出的鬼魅,妖艳而又诡异,却是薛红玉。
她悄然走进道观,对地上的守观人视若无睹,只是望着铜柱上大大小小的面具。她露出了笑容,喃喃道:“总算找到了。”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摸向了中间最大的那个面具。黑色的灵光一闪,面具仿佛从沉睡中苏醒了,发出了一阵震鸣。她手上释放出大量的灵力,面具震动的越来越厉害,忽然哗啦一下子从铁链上掉了下来,落在地上裂成了碎片。
一股黑色的妖气席卷了整个铜柱,仿佛为自己获得自由而欢喜雀跃。它释放了力量,要放出更多的伙伴。哗啦一声,铁链掉在地上,上头穿的面具都松脱下来摔得粉碎,里头冒出了许多黑色的灵体,发出尖锐的声音。
“嗷——桀桀桀桀,哈哈哈哈!”
被关了这么久,它们都憋坏了,有的尖叫大笑,有的愤怒地哭嚎,挤在大殿里群魔乱舞。
薛红玉十分满意,怂恿道:“去吧,占据这里,报复他们,让他们知道你们的愤怒!”
灵体们兴奋地涌动着,那个最大的灵体当先冲了出去,其他灵体也接二连三地窜了出去,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老道士还低低地打着鼾,睡得像是死了一样。薛红玉轻轻踢了那老道士一脚,道:“睡吧,没用的东西,你可有篓子要收拾了。”
老道士砸了咂嘴,仿佛梦里还在喝酒。薛红玉蔑然一笑,悄然走出了道观,红色的身影如彼岸花一般摇曳着,消失在了夜色中。
次日一早,段星河和步云邪去了城东的告示牌跟前。城里的道士都去金员外家打秋风了,没人在这里抢任务。公告牌上有个一星的任务,风吹日晒的都好几天了,大约是嫌给的钱太少,一直都没人接。
上头写着城门司委托,此处夜里阴气旺盛,需要有能者祛除阴邪之气,护卫此城十日,报酬五十两。步云邪揣着手道:“值十天夜才给五十两,够抠的,怪不得没人接呢。”
段星河盘算了一下,他们几个人住店加吃饭,一天得花一两银子,十天成本十两,接这任务不算亏本。他的金钱观一向是勿以便宜而乱花,不嫌钱少而不挣。他伸手揭了下来,道:“蚊子再小也是肉,当挣点零花钱吧。”
步云邪想着失之交臂的那二百两,再看这张破旧的告示,心情越发不爽了。他皱起了眉头,道:“都是刘正阳那臭小子……”
段星河道:“别想了,提他都倒霉。”
“啊啊啊啊啊——”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前头传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肺的十分恐惧。路上的行人听见了,都诧异地回过头。就见一个人蓬头垢面地跑了出来,却是伏妖观的那个老道士。
老道士慌得不行,逢人就说:“不好了,观里的面具碎了,面具碎了!”
城里的人一直觉得他疯疯癫癫的,一向不爱听他说话,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快步走开了。老道士心里的害怕没人能懂,绝望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像躲瘟神一样绕着这疯道士走,他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视线里一片模糊,满脑子都是完蛋了,天崩地裂了,自己看了一辈子的观,还是功亏一篑。
一双靴子停在了他面前,老头儿抬起头来。段星河看着他,同情道:“老道长,怎么了,能跟我说说吗?”
老道士没想到还有人愿意听自己说话,见是从外头来的两个小道士,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迫切道:“小兄弟,你得帮帮我,你会道法是不是?”
段星河把他扶了起来,道:“您先说是怎么回事。”
老道士带着他二人进了道观,指着地上的面具道:“都碎了,昨天晚上我就多喝了点酒,醒来就这样了。”
他的神情凄惶,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上对不起祖师爷,下对不起这一城百姓。六十多岁的人了,就像个闯了祸的六岁孩子。段星河道:“这里头还真有妖?”
老道士道:“那当然有,别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就中间这个最大的,据说是上古大妖化成的,放出去可不得了!”
步云邪的神色凝重起来,道:“什么上古大妖?”
老道士道:“据说是象征嫉妒的大妖,恨人有笑人无,最爱挑拨人争斗。师父当初为了逮它,追了整整一年,终于在泽阳山下把它抓到了。”
他一把年纪了,提起师父还是一副崇拜的模样。段星河蹲在地上,拿起面具碎片看了一会儿,瞧不出什么端倪。他道:“怎么会突然跑了,以前不是都好好的么?”
老道士冥思苦想了一阵子,道:“我好像梦见一个穿红衣裳的女人进来,踢了我一脚,该不会是她放走的吧?”
段星河的心思一动,道:“该不会是薛红玉吧?”
步云邪道:“她老是神出鬼没的,哪里有大妖就去哪里,说不定真是她。”
老道士还迷迷瞪瞪的,说:“什么?”
面具摔了一地,逃逸的妖魔有大有小的,出去骚扰人可不是件小事。段星河道:“老道长,你们是怎么把它们变成面具的?”
老道士面露为难之色,道:“这法子我也不会。都是我师父弄的,他本事大,临终前才收了我,没几天就羽化登仙了。他临走之前让我看着这里,千万别跑了一个。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弄丢了我真的没脸去见我师父……”
他说着,捂着脸哭了起来。段星河叹了口气,看这道观的副穷样也给不起报酬,这守观人也是光长年纪不长本事,难怪外头的人瞧不起他。段星河本来就要巡夜,这回活儿可大了。他叹了口气,道:“别哭了,晚上我帮你看看。”
老道士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道:“多谢两位,老道先谢过了!”
这边城里有宵禁,官兵夜里会巡逻,抓到夜不归宿的要关大牢。段星河从伏妖观出来,去城门司换了两个巡夜的腰牌。管事的给了他们两个土黄色的棉布马甲,背面写着个大大的更字,以示他们是给官府办差的。步云邪看着马甲,浑身都在抗拒:“这也太丑了吧。”
段星河已经穿上了,觉得还挺新鲜的,拍了拍前襟道:“丑吗?”
他人长得俊,穿上这么土的马甲也是个好看的更夫。步云邪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有钱挣,不寒碜。”
他们安排好了,头三天段星河跟步云邪值班,第四五六天伏顺和赵大海值班,剩下的日子宋胡缨和李玉真值班,挣的钱大家平分。下午睡了一觉,段星河起来喂给墨墨一把牛肉干,摸了摸它道:“多吃点,等会儿跟我去干活儿。”
戌时人定,外头响起了梆子声。段星河穿着马甲,肩上扛着他圆滚滚的儿子,和步云邪一起出来值夜。街上静悄悄的,远处几点灯火走过,是巡夜的官兵。那些人至多能抓一抓蟊贼,至于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就管不了了。
前阵子兴许是万象门的人到了,放出了伥鬼作乱。城里总是出现异兆,譬如奇怪的响声、东西莫名不在原位、家畜半夜焦躁乱叫,却又没有人真正伤亡。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此处的太守便想找道士驱一驱邪。然而金员外家的钱更好挣,混在人堆里滥竽充数念几天经就能赚一大笔,好几天都没人搭官府。
太守老爷烦恼了好几天,一狠心把悬赏从三十两提到五十两,终于有人来揭告示了。他十分高兴,对段星河道:“需要什么,只管跟本官说,我一定让人配合。”
段星河面上带着微笑,心里想又不加钱,光配合有什么用。两人走在街上,感觉前方阴湿处有点污秽。步云邪停了下来,手中凝结了一点灵力,金色的光芒覆盖了那块土地,将那处阴气净化了。
段星河摸了摸他儿子,道:“你看看哪里还有脏东西。”
墨墨拍着翅膀飞了起来,融进了夜色里。两人在路边等了一阵子,见墨墨飞了回来,咕叽叫了一声。段星河道:“你带路吧。”
墨墨在前头飞着,来到了一条小河沟边。这边积着许多淤泥,水变成了黑色,还有些老鼠、麻雀之类的生灵冻死在这里,聚集了一些怨气。段星河捡起一根木棍挖了个坑,把它们埋了。他轻轻一弹指,一道幽紫的光芒笼罩了这片小河沟,渐渐把此处的阴气净化掉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阵子,手里提着的灯笼晃晃悠悠的,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斜长。步云邪感觉自己俩跟清道夫似的,五十两银子就帮人清全城的气场,多少有点亏了。
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他把衣领拉的紧了一些,搓了搓冻红的手指。段星河道:“冷么?”
步云邪道:“还行,里头穿袄了。”
段星河在前头帮他挡着风,道:“我来清吧,你跟我做个伴儿就行。”
步云邪也没有那么斤斤计较,就当出来遛弯了,道:“不用,反正是顺手的事。”
伏妖观跑了那么多妖怪,城里倒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一夜之间就炸开了锅,反而静悄悄的。段星河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等它们观察几日,少不得要兴风作浪。他沉吟着,忽然扬起了嘴角。
步云邪道:“怎么?”
段星河道:“过两天城里闹得厉害了,你说太守给不给加钱?”
步云邪笑了,道:“你掉钱眼儿里了,好事难道不能白做?”
“得养家嘛,”段星河所当然道,“大冷天的晚上出来喝风,回去不得熬点姜汤喝?”
步云邪道:“别老想着钱了。那老道士都快哭晕过去了,找不回那一篓子妖怪去,我怕他弄根绳子悬梁谢罪。”
段星河想起他哭天抹泪的模样,一把年纪了也是可怜。他叹了口气,道:“那算了,遇上了就想办法帮他解决了。”
两人往前走着,一团黑色的混沌之气从路边蔓延出来,悄悄地跟着他们的影子,试试探探的想要融为一体。步云邪觉得背后有点异样,说不上来是天冷还是阴气侵袭,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段星河道:“有么?”
他说着,那团黑气跟他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随即好像被烫到了似的又分开了。段星河感觉嗡的一下,停下了脚步,伸手一摸怀里的护身符。这是步云邪前阵子刚给他做的,灵力十分旺盛,此时护符发出了金色的光芒,好像感应到了什么。
步云邪四下环顾,道:“有妖?”
那团黑气已经缩到了路边的阴影中,段星河戒备起来,一手攥着幽冥剑,拇指把吞口顶开了一寸。寒光照亮了前方,放出一股凛然之气。四下静悄悄的,没再发生异样。
护符的光芒渐渐消失了,步云邪觉得有点奇怪,道:“又没了?”
周围的阴森之气消失了,段星河疑心是伏妖观里逃出来的妖怪,往前走了几步,什么都没找到。他道:“再走走看吧。”
两人打着灯笼,身影渐渐远去了。那团黑色的妖气从路边冒出来,漂浮在半空中。又有几团小黑气跟在它身边,跃跃欲试地朝那边涌动了几下。大妖望了他们一阵子,刚才试过了,这两个小子不好惹。它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片刻打了个旋儿,带着小鬼们向别处飞去了。
两人连续值了三天夜,已经把路都走熟了。这天清晨,他们从薄雾里走出来,街上已经有铺子出摊了。百姓们有的出来上工,有的来买早点。段星河寻思着吃点东西再回去,两人在路边一个摊子跟前坐下了。
豆腐脑端上来了,碗里洒满了香菜和榨菜碎,一看就有食欲。段星河走了一宿夜路,看见热乎乎的早饭就格外亲,低头先扒了一大口。老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回头招呼其他客人:“两位,吃点什么?”
那几个人站在摊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边,却是刘正阳和于九。那两人一大早出来吃饭,没想到跟段星河他们遇上了。刘正阳看着他们身上穿的衣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笑了出来。
“哎呦,是段兄啊,穿上这马甲还真没认出你来!”
段星河根本不想在这里遇见他们,皱起了眉头。刘正阳走了过来,掸了掸他的衣裳,道:“怎么回事,还真当上更夫了?”
段星河本来就是司晨,当更夫也不算掉价,但步云邪确实有点挂不住。他性情骄傲,此时抿着嘴一言不发,显得很不痛快。刘正阳道:“步大人,我说你跟谁玩不好,非跟这穷小子待在一块。他在哪儿都是个给人打更的命,你和他在一起,把你档次拉的也太低了吧?”
步云邪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刘正阳终于逮着机会践踏他们,眼里都是兴奋,冷笑道:“我心疼你啊,堂堂步家寨子的祭司,族长的孙子,大幽的六品司业,为了挣点钱连面子都不要了。我们跟着司正大人吃得好、住的好,活不累人,钱拿的还多。你要不要考虑上我们这儿来啊?”
步云邪漠然道:“不去。”
刘正阳道:“我可是很诚恳地邀请你的,真不来?”
要不是他抢自己的活儿,他们也不至于为了一点小钱巡夜。步云邪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这样挺好的。”
刘正阳道:“是吗,我看你们俩倒是落魄的跟狗一样呢。”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你说什么!”
刘正阳扬起了嘴角,就是要挑衅他们。于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早晨大街上都是人,他不想让他们在这里打起来,道:“你说什么呢,还没睡醒啊。”
步云邪忍不了这个气,下意识摸他的蜂王蛊,这才想起来那玩意儿留在老家了。墨墨感到了他爹的怒火,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飞过去一头撞在刘正阳的肚子上。它最近长大了一圈,力气也长了不少,一记头槌怼的刘正阳往后倒退半步。
他一手按着它脑袋,嚷道:“哎你这小崽子,顶我干什么,你爹没教你规矩啊!”
周围的人看了过来,见这灵兽生的奇特,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段星河道:“瓜皮,回来。”
墨墨还没解气,鼓起腮帮子冲刘正阳喷了一口气,这才回到了段星河身边。
刘正阳掸了掸衣裳,蔑然道:“小东西,跟你爹一样不识时务!”
步云邪见不得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没心情吃东西了,霍然站了起来,迈步就走。段星河连忙把钱扔在桌上,快步追了上去。
第057章 鬼面 三
刘正阳成功的气到了他们, 得意地大笑起来。他回头看于九,道:“小师叔,你看见没有,刚才那小子脸都青了!”
于九看着那两人的背影, 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他转身坐下了, 刘正阳眉飞色舞地道:“步云邪一向眼高于顶的, 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回怕是要气死了。”
于九沉默着喝了一碗豆浆, 觉得大丈夫能屈能伸, 为了挣钱做小伏低也不算什么。刘正阳还在喋喋不休的, 感觉报了深仇大恨似的。
于九拿起一根油条塞进刘正阳的嘴里,道:“趁着热, 赶紧吃吧。”
刘正阳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道:“不是, 你看见了没有?”
于九觉得他就是没事惹事,叹了口气道:“看见了,吃完赶紧回去,还有活没干完呢。”
步云邪回了客栈, 两三下把马甲脱了, 坐在床上生闷气。段星河跟了过来, 看他不说话,自己也有些内疚。若不是跟着自己,他也不至于这么落了身份。段星河倒了杯水递过去, 道:“消消气。”
步云邪没接,段星河便放下了水杯, 在他对面扯了个凳子坐下了。
“别生气了,那小子就是嘴贱。”
步云邪咬牙切齿道:“又不是他的本事, 他得意什么。那活儿本来就是咱们得的消息,先去谈下来的。他半道跟过来抢了,还有脸在这儿炫耀,炫耀个屁——”
他一把抄起枕头,把它当成刘正阳的脸,狠狠揍了两拳。段星河道:“他是挺欠揍的。”
步云邪把枕头扔在地上,段星河捡起来,也用力打了一拳,感觉确实舒服了一点。
墨墨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段星河看了儿子一眼,道:“没你的事,去找小对眼玩吧。”
他打开门,墨墨便出去了。片刻伏顺和赵大海从隔壁过来,他俩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道:“怎么啦?”
段星河把刚才的事说了,伏顺顿时也恼火起来,道:“他算什么东西,在这儿狐假虎威的。要不是有李司正给他撑腰,他敢这么嚣张么?”
赵大海觉得那人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的,敢不敢还真不好说。他道:“别气了,二师兄,他就是嫉妒你。”
就连赵大海都看出来了,刘正阳格外针对步云邪,大约就是看他什么都比自己好,心里不服气。加上点新仇旧恨,就能发酵成一缸酸气冲天的老醋。
步云邪安静了下来,跟段星河一起打更,其实他并不介意。放得下身段才挣得到钱,他们现在不是在家里了,老是高高在上的,吃什么、喝什么。他觉得跟段星河一起干活心里很踏实,但是被刘正阳一顿冷嘲热讽,好好的心情就都被破坏了。
那小子的情绪就极其不稳定,天天无能狂怒,遇上谁传染谁。步云邪不想跟他一样,控制住了情绪,道:“我没事了。”
段星河把自己身上的马甲脱了下来,赵大海接过去穿上了,伏顺穿上了另外一件。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觉得十分新鲜。
赵大海拍了拍伏顺的胸膛,道:“哎你别说,这衣裳还挺合适你的。”
伏顺哈哈一笑,觉得当个打更的也不错,反正他也没想有什么大出息。他道:“你们休息吧,接下来我俩值三天。我提着棍子去,要是再看见刘正阳那臭小子,我先把他打一顿再说。”
赵大海道:“啊,在城里能随便打人吗?”
伏顺一扬嘴角道:“就说天黑看不清楚,以为是蟊贼呢。”
赵大海心悦诚服道:“妙啊,还是你鬼主意多!”
段星河道:“他应该不会出来了,在金员外家吃香的喝辣的,过得好着呢。”
伏顺哼了一声,道:“放心吧,就他那小肚鸡肠的,看什么都不顺眼,日子多好他都未必满足呢。”
李如芝等人住在金员外家,每天辰时为老夫人祈福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便在屋里休息。外来的道士会念经,金员外觉得他们是大幽钦天监的人,必然比本地的修行者本领更强,对他们毕恭毕敬,每天供应的饮食都极其精细,要什么都答应他们。
刘正阳的日子过得舒服了,就忍不住想跟人招摇,要不然就像锦衣夜行,憋得难受。
从外头回来,他还在回味刚才气人的情形,嘴角都咧到了耳根,感觉好像把这一辈子的仇都报了。于九道:“差不多得了,忙正事要紧。”
刘正阳也想放下那股执念,但一想起步云邪就莫名有一股邪火。那小子从来就没瞧得起他过,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垃圾。他冷笑道:“老子今天能踩他一脚,日后就能踩他一百脚。我这辈子都要比他强,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来!”
于九觉得他嫉妒心也太强了,道:“他们过他们的,好不好都跟咱们没关系。你老惦记着人家,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刘正阳道:“我偏要惦记他们,一想到步云邪难受我就高兴。你是我师叔,怎么不替我高兴呢?”
于九敷衍道:“喔,我高兴得很。”
刘正阳道:“那你怎么不笑?”
于九扯了一下嘴角,森*晚*整*道:“笑了,你满意了?”
刘正阳感觉越发不爽了,道:“你忘了当初他怎么放蜜蜂蛰我的事了,我脸肿了半个月,都快疼死了!”
于九进屋洗手漱口,换上祈福的法袍,对着镜子整了整衣冠,道:“都多久的事了,你可过了那个坎儿吧。”
刘正阳站在一旁,不甘心道:“那臭小子有什么好的,你老替他们说话。”
前头的仆役来来往往,开始有人摆供桌了。于九抬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道:“哎,要开始祈福了,静心正念,净口业。”
桌案上摆满了鲜花供果,青烟袅袅升起,庭院里安静祥和。李司正带着几人在前头念经祈福,金员外带着老母亲坐在下头听着,气氛庄严神圣。
李如芝家学渊源,此时已经修到了金丹末期,外头那些野道士跟他没法比。能请到他,金员外的运气确实不错。
今日的祈福完成了,众人各自散去。刘正阳刚才就在人群里混,张着嘴胡乱念了几句经,心不在焉的,还是惦记着步云邪他们。
小师叔不赞同自己报复他们,刘正阳觉得很没意思,身边连个跟自己一条心的人都没有。张掖一直跟着李司正,为他忙前忙后像条狗腿子似的。刘正阳有些畏惧他俩,毕竟自己刚来的时候,生杀大权都攥在他们手里。最近大家虽然同食同宿,互相了解了一些,他还是不敢太接近那俩人。
他独自回到屋里,没人他,他也不稀罕。他躺在床上,感觉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冷嗖嗖的。他想起来关上窗,一时间又醒不了。
周围静悄悄的,一团黑色的阴气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钻过门缝,缓缓地游了过来。刘正阳的印堂发黑,浑身充满了嫉妒的情绪。那团黑气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陶醉地深吸了一口,随即慢慢地爬到了他的影子上,悄然融进了他的身体。
傍晚时分,刘正阳醒了过来,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似的,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片刻推开门走了出去。
后头院子里,有几个侍女刚买了胭脂水粉,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桌边聊天。一人拿小指沾了一点,涂在嘴上,道:“好看么?”
另一人端详了片刻,道:“太红了,试试这个,颜色浅一点。”
女孩子们涂完了嘴唇,又用水调了晕在脸上,脸蛋儿就像花朵一样娇嫩可爱。几个姑娘正说着话,忽然一人拿胳膊撞了其他人一记,小声道:“那人在干嘛?”
众人回过头去,就见刘正阳站在院子一角,一直盯着这边,看起来有点吓人。一个女孩儿道:“他看什么?”
其他姑娘有些害怕,低声道:“走吧,怕不是个疯子。”
一群侍女便站起身来,刘正阳往这边走了几步,吓得女孩子们尖叫起来,慌乱中打翻了胭脂盒,争先恐后地逃走了。
刘正阳来到刚才那帮女孩子聚集的地方,感觉有点寂寞。他见她们玩的开心,本来也想加入进来的,可她们偏偏不带他。他弯下腰,捡起了摔碎的胭脂盒,里头还有些残留的胭脂。
他在手心里蹭了蹭,划出了几条鲜红的痕迹。他心里忽然又憎恨起来,凭什么她们那么开心,自己却不能?凭什么她们能化妆,自己也不能?
他不能忍受别人有的自己没有,心中生出了强烈的嫉妒,把红红的胭脂狠狠地涂了一嘴。做完了想做的事,他心里舒服了一点,把剩下的胭脂沫子匀了匀,搓在了自己的脸蛋儿上。
胭脂的香气浓郁,他整个人像沉浸在花丛中,十分满意,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
天色渐渐晚了,刘正阳走在院子里,也没人注意他。他见一个小孩儿从身边经过,左手拿着个苹果,嘴里吃着一个,嚼得咔咔作响。他又开始难受,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凭什么他有吃的不给我,别人有的我也要!
他这么想着,已经伸手夺过了那个小孩儿手里的苹果,狠狠啃了一口。那小孩儿愕然地抬头看他,这一眼不得了,就见一个男人抹着鲜红的大嘴唇,脸上涂着两坨圆圆的腮红,就像葬礼上的纸人一样。
小孩儿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转头就跑,一边喊道:“不得了,有鬼啊——”
刘正阳两三下把抢来的苹果吃了,在身上擦了擦手,继续往前走去。院子里晒着些女人的裙子,上头绣着牡丹花,还有金桂,比他平时穿的鲜艳多了。他越看越羡慕,索性扯下来围在了自己身上。一人从前头过来,撞见他这副奇怪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道:“哎呀,你是人是鬼!”
刘正阳冷冷地站着,仿佛觉得自己这样相当不错,别人若是觉得奇怪,说明他们不懂欣赏。天色黑黢黢的,他涂着两个大红脸蛋子,跟纸人成精了似的。刘正阳道:“我当然是人,你看不出来么?”
那人还不信,低头看他的影子,却见投在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的,七八条触手从他脑袋后面伸出来,根本就不是正常人。那人寒毛直竖,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忽然转头拔腿就跑,一边喊道:“救命啊,有鬼啊!”
刘正阳觉得这帮人大惊小怪的,自己只不过是做了想做的事,有什么好叫的。
他漫无目的地游逛着,只想掠夺一切自己看上的东西。前方有个牲口棚,仆役刚倒上了猪食,一群肥猪哼哧哼哧吃得正香。刘正阳停了下来,盯着那些肥头大耳的猪,心里渐渐生出了妒火。
他不能容忍,凭什么这些猪吃东西不带自己?它们大吃大嚼的声音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他。刘正阳的双眼通红,心中的嫉妒越来越强烈,大步走进了牲口棚,挤开了其他的猪,一头扎进了食槽子里——
“我亲眼看见的,那个人脸涂得这么红,穿着女人的裙子,在牲口棚里跟猪抢东西吃。”
花厅里,一名仆人连说带比划的,正在跟金员外告状。他身后还有个小孩儿,怯怯地说:“我也看到了,他抢了我一个苹果,那个人好像……好像是来给老夫人祈祷的道士。”
金员外有点头疼,道:“不可能吧,钦天监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那仆人道:“那人的影子跟正常人不一样,好像是妖怪变的。”
金员外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这阵子城里正在闹妖,万一有妖怪混进来了,自己和老母亲就危险了。他站起身道:“多叫几个人,跟我去看看吧。”
十来个家丁跟着金员外来到了后院,这边已经围了好几个人,一帮仆役手里拿着扁担,紧张地指着那个怪人。刘正阳不知道怎么想的,爬到了屋顶上,脸上抹得跟猴屁股似的,穿着条花红柳绿的裙子。院子里的灯笼亮起来了,红幽幽地照在他身上,显得他的模样越发诡异。
刘正阳恶狠狠地道:“你们干什么,嫉妒我吗?”
他打扮的跟鬼似的,这些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值得嫉妒的。但刘正阳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觉得所有人都想谋害他。他手里提着一个粪桶,占领了高地,别人都拿他没办法。
金员外闻到了一股臭气,以为他要跟自己这些人同归于尽。他捂着鼻子道:“小兄弟,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千万不要想不开——”
刘正阳怒道:“老子没有想不开!”
金员外道:“那你想干什么?”
刘正阳提着粪桶往前走了一步,里头的秽物溅了出来,大家吓得连忙向后退去。刘正阳被臭气熏得打了个激灵,忽然就懵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跟梦游似的就上这儿来了。他刚有点清醒,脚下的影子忽然又膨胀起来,侵占了他的意识。
刘正阳的心中渐渐又充满了仇恨,吼道:“让步云邪过来,我要让他当面承认不如老子!”
金员外回头道:“步云邪,谁啊?”
管家低声道:“那天来的那个俊俏小官人,也是钦天监的。”
金员外想起来了,道:“你们之间要是有过节,自己私底下解决行不行,我们没得罪你啊。”
刘正阳心烦意乱,吼道:“我不管,让他来!”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听一人呵斥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赶紧下来!”
大家回头一望,就见李司正等人得了消息,赶到了这里。李如芝怒视着他,觉得钦天监的脸都让他丢光了。于九也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低声道:“你发什么疯,下来!”
刘正阳攥紧了粪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说不下去就不下去。李司正看得恼火,不知道自己怎么捡了这么个脑子不好使的玩意儿。于九注意到他脚底下的影子长出了触手,形状十分奇特。他的心一沉,低声道:“他被妖物附体了。”
李司正阴沉道:“我管他怎么回事,给我在这儿丢人就不成!”
他掌中凝结了一道碧色的灵光,凌空向前一拍。刘正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然被灵力击中了。他向后倒了下去,脚底一滑,粪桶溅着高昂的水花先掉了下去。
“哎呀!”
众人吓了一跳,轰然向后退开了。哐当一声,秽物泼了一地。刘正阳从屋顶摔下去,一屁股坐在了那些脏东西中。他觉得又臭又恶心,忍不住干呕了几下,头上一抹血汩汩地淌了下来,却是磕破了头。
妖魔鬼怪也怕粪尿,他身上的影子嫌臭似的扭曲了几下,挣扎着离开了他的身体,像一条蛇似的钻进了草丛中,消失不见了。
刘正阳摔的浑身到处都疼,脑子迷迷糊糊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就躺在了这里,周围还有一群人看着他。
有人小声道:“啧啧啧,钦天监怎么还有这样的疯子?”
另一人道:“说不定都是招摇撞骗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又一人道:“嘘,他们带头的还在这儿呢。”
李如芝听见了,脸色很是难看。这小子一个人发癫就算了,还连累自己丢人。他恨不能一脚踹死他,然而刘正阳身上又脏又臭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金员外道:“赶紧给他弄点水冲一冲,把地洗干净。”
几个仆役提了清水过来,呼啦一下子给他浇了个透心凉。刘正阳渐渐清醒过来了,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蠢事,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于九见他一脸惭愧的模样,把外袍脱下来扔在他头上,道:“醒啦?”
刘正阳讷讷道:“醒了……那个,我刚才喝了点酒,不是故意的。”
他还知道给自己找个由挽尊,心虚地看了李司正一眼,生怕他发起火来把自己的狗头砍了。李司正倒是真想把他关回牢里去,但这里不是大幽,他也拿这个混小子没办法。
金员外摆了摆手,道:“留几个人打扫院子,其他人都散了吧,刚才的事别出去乱说。”
其他人答应了,纷纷散了。李司正道:“是我约束手下不力,惊扰了金先生,万望恕罪。”
金员外摆了摆手,显得十分大度,但表情还是有些困扰。他道:“无妨,这位小兄弟没事吧……头上都流血了。”
刘正阳脑袋上一跳一跳地疼,感觉有点挺不住了。于九忍着恶心把他扶了起来,道:“我带他先去看郎中。”
金员外连忙道:“好的好的,治伤重要。”
李如芝觉得颜面大失,拱手行了一礼,也快步离开了。哗啦一声,有人泼了一桶水,开始清地面。金员外感觉焦头烂额的,道:“好端端的,这是闹哪一出。”
发生了这样的事,金员外也不想让他们继续祈福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他道:“明天给他们结了钱,好好地请他们走吧。”
管家点头道:“是。”
隔天中午,段星河出去买了两屉包子,又买了一只烧鸡,听见街上的行人窃窃私语。一个挽着菜篮子的大婶道:“就是金员外家请的那几个人,昨天晚上跟鬼上身了似的。一个大小伙子,嘴上涂着胭脂,手里提着粪桶,见人就泼……啧啧啧,吓死人了!”
一个小媳妇噗嗤一声笑了,道:“他们不是去祈福的吗,这不成闹事了?”
大婶道:“可不是嘛,金员外嫌晦气,一大早就把他们撵出来了。”
又一个妇人幸灾乐祸道:“让他迷信外来的道士,要我说还是本地的好,知根知底的,起码不至于请到个疯子啊。”
一个城就这么大,流言传的比飞还快。段星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正寻思着,就见李如芝带着刘正阳等人从金家回来了。几个人背着行李,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刘正阳头发乱糟糟的,脑袋上扎着一圈白绷带,跟昨天趾高气昂的模样截然不同,垂着眼也不敢看周围。
段星河站在人群中,目送着那些人回了客栈。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情都不怎么好,从旁边经过都没发现自己。段星河歪了歪头,心想那些人说的八成是真的了,也不知道他们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段星河回到客栈,见其他人已经回来了,都聚集在屋里。伏顺坐在桌子上,眉飞色舞道:“听说刘正阳抹了一嘴胭脂,血糊糊的从左耳根咧到右耳根,脸上也涂得跟猴屁股似的,爬到屋顶上拿着粪桶要泼人。”
赵大海愕然道:“他想干什么?”
伏顺嗑着瓜子道:“不知道啊,听说是鬼上身了。”
李玉真笑了,道:“他自己就是驱邪的道士,还让鬼上身了,这也太没面子了吧?”
伏顺道:“所以金员外怀疑他们是招摇撞骗的假道士,把他们轰回来了嘛。”
段星河进了屋,伏顺兴奋道:“大师兄,你知不知道,刘正阳他们出大丑了——”
段星河也挺乐呵,道:“我听说了,刚在街上看见他们回来了。”
伏顺道:“感觉怎么样?”
段星河想起昨天早晨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感觉天道好轮回,一扬嘴角道:“过瘾。”
步云邪出了口恶气,心里也痛快多了。赵大海道:“他们这么一走,得少赚多少钱啊。”
伏顺道:“管他呢,不是他们的活儿,他们抢了去也干不成。”
宋胡缨抱着小对眼道:“咱们的活儿快干完了么?”
伏顺寻思了一下,道:“还有五天呢。”
赵大海道:“先踏实把活儿干了吧,今天晚上还得值夜,我去睡一会儿。”
伏顺寻思着再不睡,晚上就起不来了。他从桌子上跳下来道:“等等我。”
众人值了几天夜,街上倒是没有大动静了,但百姓家里照旧鸡飞狗跳的。这天一大早,城里的富商郑老爷家里四五个老婆打架,大老婆带着三姨太和四姨太打二姨太,吵吵的屋顶都要掀翻了。五姨太刚进门没多久,吓得躲在屋里没敢吱声。
众人就见大夫人抡着笤帚从院子里一直打到大街上,二姨太被打的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老郑你个没良心的,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喜欢你才嫁给你做小。你当初说要疼我一辈子,怎么就放任这个泼妇欺负我!”
城里的百姓远远地看着,感觉最近老是有瓜吃,都有点撑着了。
大夫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横眉立目道:“我去你的正经人家,你爹是个烂赌鬼,欠了一百两银子还不上,把你卖到这儿来了。你给老娘提鞋都不配,还想跟我平起平坐!”
郑老爷从屋里出来了,见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脸都要被丢光了。他一把拉起二姨太,道:“别哭了,回去再说。”
大夫人气得两眼冒火,举起笤帚道:“你还向着这个贱人!”
郑老爷当着这么多人也要面子,摆出威严道:“放肆,谁准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大夫人不吃他这一套,一手叉腰道:“老娘当年嫁过来带了多少嫁妆,这些年帮你做生意动用了一大半,你这些小老婆都是我帮你养的。你敢凶我,老娘让你凶我!”
她说着举起笤帚,连郑老爷带着二姨太一起打。其他家丁连忙过来拦着,道:“主母,使不得!使不得啊!”
儿女们也慌忙拖开他们,纷纷道:“娘,别打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郑家大门前闹得鸡飞狗跳的,郑老爷颜面尽失,怒道:“倒反天罡了,你敢打我!信不信我休了你!”
一群人好不容易把他们拽回了家里,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二姨太的哭声和大夫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百姓们散去了,李玉真拢着袖子站在原地,道:“啧啧,老婆娶多了这么吓人的么?”
宋胡缨没说话,转身往回走去。他们昨晚值了一宿夜,此时已经有点困了。李玉真跟在她身边,见她若有所思的。李玉真道:“怎么了?”
宋胡缨道:“不对劲。”
李玉真道:“什么不对劲?”
宋胡缨道:“影子。”
她说话一向这么言简意赅的,李玉真一时也摸不清头脑。宋胡缨方才看见大夫人举起笤帚时,地上的影子里伸出了几根触手,张牙舞爪的十分凶悍,正常人的影子哪有那样的。
她停住了脚步,忽然回过头,就见一大团黑色的妖气呼啸而过,身后跟着一群小一些的黑煤球。它们尖叫着、飞旋着,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嬉笑声,就像个惹了事的小孩儿,十分兴奋。
一般人看不到它,却会生出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李玉真的目光追着它们,见几团小黑气与路上的行人擦肩而过,负面情绪就像头发丝一样缠绕在那些人的身上。一个挑着扁担的人跟另一个人撞到了一起,两个人怒目而视,谁也不肯道歉,就这么推搡起来。一团小黑雾嘻嘻直笑,飞起来绕着一只正在打瞌睡的大黄狗飞了一圈。黄狗立起了耳朵,站起来汪汪大叫。
主人出来踢了狗一脚,心烦道:“叫什么!”
大黄狗委屈地闭了嘴,等主人走了,不甘心地朝着那团黑气消失的方向龇起了牙。
宋胡缨道:“你看见了没?”
李玉真道:“看见了,怎么办?”
城里不安了这么久,应该就是这些家伙在捣乱。它胆子不小,大白天还敢在这里招摇过市。宋胡缨当机立断道:“追!”
两人拔腿就跑,撵着那团黑气穿街过巷。黑雾一路到处惹事,所过之处的人们都斗鸡似的异常暴躁,八百年的旧怨都被它撩拨出来了。街边传来琅琅的读书声,黑雾像流星一般,一头扎进了路边的书院,悄然弥漫出千丝万缕的恶意。宋胡缨和李玉真跑到跟前时,就见二楼的学生们已经打起来了。有人把同窗按在栏杆上,拳头雨点似的打下去,一边道:“我让你文章写得比我好,写得好了不起啊!”
另一人把一块砚台砸在另一个人的衣服上,一边嚷道:“你家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让你穿新衣裳,我让你穿!”
那股嫉妒的情绪好像会传染,书生们互相撕打着,扯头发戳鼻孔,把书本扔的满天飞。夫子来了他们也在厮打,一点顾忌也没有,简直要把天捅出个窟窿来。老夫子气得胡子都在打颤,接连拍了几下桌子,道:“安静、安静!”
没人他,甚至有一本书呼啦啦地从他身边飞了过去。老夫子躲在桌子后面,痛心疾首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李玉真大约知道刚才郑老爷家里是怎么打起来的了,正想着要不要上去劝架。就见一人一拳砸过去,把一个书生从二楼上打的摔了下来。其他人还在闹哄哄地打架,那人挂在栏杆上拼命挣扎,放声喊道:“救命、救命啊——”
街上的行人都吓了一跳,纷纷道:“不得了,快救人!”
宋胡缨一跃而起,一把提起了那个书生的脖领子,扔面口袋似的把他甩回了二楼学堂里。那人砸在另外几个书生身上,稀里哗啦倒了一地。宋胡缨轻轻地落在地上,红色的衣裙如同盛开的石榴花,鬓边几条细细的辫子不住摆荡。其他人看着这力大无比的少女,都惊愕的说不出话,一时间谁也不敢动了。
噔噔噔一阵响,李玉真从楼梯上跑过来,道:“没事吧,受伤了吗?”
除了那个差点掉下去的,其他人都没受大伤。但一个个身上沾满了墨水、印泥,脸上有的青了,有的被撕烂了衣服,弄得斯文扫地。老夫子心有余悸,道:“没事,多谢这位壮士……姑娘。”
壮士姑娘一脸冷漠,对一众书生道:“看看下头围了多少人。”
众人下意识往下望去,见街上堵了一圈人,都仰着头看这边的热闹。
宋胡缨的父亲是当朝的大将军,天天耳濡目染的,往人群中一站便带着一股威严。她道:“再打就有人要报官了。你们都是读书人,有案底怎么考功名?”
书生们渐渐冷静下来,觉得刚才那么冲动很不应该,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就是发疯一般地嫉妒别人,好像积累了好几年的怨气都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似的。
老夫子扳着脸道:“刚才是谁先动手的,都给我好生道歉!”
那些少年人有点别扭,小声道了歉,心里还在犯嘀咕,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妖物说不定还在这里,得把它赶走才行。李玉真手上结印,双目微垂,念诵文昌帝君神咒:“五神卫守,八圣护持;诵之不辍,万神赴机——”
金色的符文漂浮在空中,他轻轻向上一送,灵光散开来护住了书院。
那团黑雾觉得这里不好玩了,悄然从角落里顺着柱子淌了下去,就像一团液体一样,啪地一下子溅落在大街上。它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似乎找到了新的乐子,嗖地一下不知道又去了什么地方。
第058章 鬼面 四
那些妖怪在城里大闹了一场, 把百姓都搞得人心惶惶的,不但天一黑就紧闭门户,就连白天街上的人也少了。
段星河等人值了十天夜,去官府交任务。太守看着他们, 道:“这就干完了?”
段星河坦然道:“干完了。”
太守道:“可本官听说, 白天城里又闹妖了啊。你们难道不帮忙抓一抓?”
段星河道:“我们负责的是保证夜里的平安, 还帮您净化了不少地方,跟现在的问题是两回事。”
太守看着他, 段星河平静地站在他面前, 言外之意是抓妖可以, 那是另外的价钱。
能值夜这么久还没出事,就说明他们确实有点本领。太守有些恼火, 但又拿他们没办法。他想了想道:“这样吧,你们帮本官把那个捣乱的妖物赶走, 我给你们五十两银子。”
段星河之前干那么久就挣五十两已经亏了,这次又给这么点,这官老爷着实是抠得很。他道:“在下能力有限,要不然大人请别人来看看吧。”
这城里有点名气的道士太守都见过, 心里清楚不如这几个年轻人厉害。这些人都是过路的, 一旦走了, 就没人再帮他了。太守有点慌了,连忙道:“别,要不这样, 你们只要能制服那个妖怪,我给你们七十, 八十……一百两!”
他一副肉疼的表情,觉得自己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简直太慷慨了。段星河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他干活儿, 对方还觉得自己亏了。宋胡缨站在一旁,开口道:“不是一个,一群,大的带小的很麻烦。”
李玉真也道:“我们见过那些妖怪,危险的很,一百两办不了。”
太守被他们吓住了,寻思了半天,觉得自己的城里出现了这些东西实在让人害怕。他道:“那你们想要多少?”
段星河翻了个倍,伸手比了个二。太守的脸顿时就绿了,把他一根手指头按了回去,道:“最多一百五十两,多了你们就别想了。”
段星河看了其他人一眼,众人觉得也行。段星河便道:“好,那先把之前的钱结了吧。”
太守摆了摆手,有人拿了银子过来。太守道:“那你们可千万给我解决好了啊。”
段星河收了钱,微微一笑,道:“大人放心,我们会解决妥当的。”
众人回了客栈,坐在屋里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段星河道:“那些妖魔不是只在晚上出现么,怎么现在白天也出来了?”
步云邪道:“可能就是咱们每天晚上都巡逻,它不敢夜里出来,才白天闹事的。”
这么说来那妖怪还是有点怕他们的。不过糟糕的是,它一点也不怕那些百姓,又是上身又是挑拨人打架的,行事十分嚣张。
段星河看向宋胡缨,道:“你跟它接触过,感觉怎么样?”
宋胡缨道:“也没交手,就是它挑拨那些书生打架,我救了个人。它后来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赵大海当时也在街上,都看见了,道:“这世道太乱了,妖怪这么个作乱法,让人怎么活?”
李玉真沉吟道:“以前也没这些妖怪的,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妖魔横生,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
步云邪道:“应该是薛红玉她们放出来的,那老道士说做梦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个红衣女人。”
众人想起了万象门的人祭祀胭脂山大妖的情形,感到了一股阴森的气息。燕丘的萨满说过,信奉虺神的人正在到处寻找上古大妖,把它们从封印中唤醒,让它们去人间作恶,以人类的恐惧、痛苦等负面情绪来滋养他们的神。
伏顺挠了挠头,道:“那咱们要怎么办?”
段星河也没有头绪,这时候就听外头有人敲门。小二哥站在走廊上道:“客倌,有个书生想见你们这儿那位穿青的小道长。”
李玉真指了一下自己,道:“我?”
小二哥道:“啊对,他在楼下等着呢。”
屋里的窗户开着,李玉真下意识看向街对面的书院。此时已经散学了,里头没了人。李玉真跟那些人没有来往,不知道他们来找自己干什么,道:“请他上来吧。”
众人等了片刻,一个白衣书生来了。李玉真定睛一看,正是那天挂在栏杆边上的那人。他道:“喔,是你啊。”
书生手里拿着一包橘子,提着两包点心,放在了桌子上。他一眼看到了宋胡缨,眼睛亮了起来,向她行礼道:“之前多谢姑娘相救,我听说你们住在这里,过来道一声谢。”
他其实想见的就是宋胡缨,但点名找个女孩子不合适,便说要找跟她一起的那个男子。宋胡缨淡淡道:“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
段星河道:“阁下是?”
那书生想起还没自我介绍,道:“在下杨钟,在对面书院读书。”
李玉真道:“原来是杨兄,你们书院的人好些了么?”
杨生道:“我没事,其他人也还好。但是……我朋友那天回去之后就病倒了,一直没来学堂。”
李玉真道:“什么朋友,差点把你从楼上推下来的那个?”
杨生显得有点尴尬,道:“是,但也不能怪他,当时他被妖物迷惑了。当时大家都不清醒,也不止他一个那样。”
众人沉默着,仿佛觉得这小书生的脾气也太好了些。段星河道:“你们俩不是朋友么,他干嘛这么恨你?”
杨生垂下了眼,道:“他说我文章写得比他好,我死了他就能考上了。”
这是什么屁话,天底下的考生那么多,那小子不想着把自己的书读好,光看别人不顺眼有什么用。
段星河记得在街上被一个人的文章糊过脸,当时下楼来拿的就是杨生。他道:“那个被风吹下来的文章,是你写的?”
杨钟一怔,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原来他们早就见过面了。他道:“是我那位朋友写的,他叫乔子明。”
段星河笑了一声,觉得那人属实是多虑了,那文章不光一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内容也十分干枯乏味,毫无文采可言。说的极端一点,把伏顺扔到学堂里按头学三年,写出来的文章都能比他的好。
杨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忧虑道:“我白天去家里看他,他一见我就发脾气,人也病恹恹的,身上好像还有脏东西缠着。”
段星河没说话,杨钟道:“我知道你们本事大得很,那天这位小道长用法力护住了学堂,妖怪就没再来过。这位壮士……壮士姑娘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小鬼看到她都要绕路走的!”
他想起她救自己的英姿,眼里充满了光,崇拜之情溢于森*晚*整*言表。宋胡缨总感觉自己被他夸成了一个母夜叉,有点高兴不起来。
段星河道:“你不恨他么?”
杨钟摇了摇头,道:“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我早年没了父亲,读不起书。他家条件好一点,但也没到特别富裕的程度,却舍得资助我跟他一起上学,我真的很感激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他的本意,我想求求你们,把他身上的脏东西赶走行么?”
段星河正想寻找那妖物的下落,跟他走一趟说不定就能找到。杨生见他们没回答,伸手摸荷包,道:“你们要钱么,我代人写信挣了些钱……”
遇到这种老实人,段星河就忍不住要逗他一逗。他靠在桌边,嘴角一扬道:“我们帮人做法驱邪,一般要收一百两。”
杨钟的身体一僵,顿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他嗫嚅道:“能便宜一点么,我攒了二十两,不够的部分给你们打欠条。”
他宁愿欠债也要帮朋友,这份心就很让人动容了。步云邪胳膊肘碰了碰段星河,示意他差不多得了。段星河也不靠他挣钱,道:“今天心情好,收你十两,算开个张。”
那书生顿时振奋起来,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把钱掏了出来。段星河接过银子,轻轻抛了抛,道:“他家在什么地方,带我们去吧。”
乔子明前天把好兄弟从二楼推下去,差点铸成了大错。他清醒过来懊悔的不得了,回到家里就发起了烧。他病的迷迷糊糊的,觉得很对不起杨钟,忽而又听见一个声音对他说:“推得好,夫子整天夸他文章写得好,却老是斥责你不用功。你在他跟前总是抬不起头来,难道不该出口恶气?”
他喃喃道:“他是我朋友,他过得好,我就高兴。”
那声音却讥笑他道:“你差点害死了他,他已经恨你了,你们永远都回不到从前了。”
乔子明挣扎道:“不会……他白天还来看我了!”
那声音道:“你不是把他赶出去了吗?”
乔子明记得自己好像是冲他扔了个枕头。但他现在精神恍惚,生怕杨钟靠得近了,自己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只能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撵他离开。
他在屋里睡了一天,傍晚醒了过来。他伸手摸了摸额头,已经退烧了,但身体还有些虚弱。他坐了起来,黑色的影子投在脚下,悄然伸出了几条触角。
乔子明浑浑噩噩的,打开门想透一透气。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在晚风里伸了个懒腰。前头的院子里已经点起了灯,爹娘妹妹应该已经吃饭了。他转身回屋,想换身衣裳去前头看看。这时候就听身后有人道:“乔公子?”
乔子明回过头来,却见屋门口站着个年轻的俊道士。他道:“你是谁,不是……你怎么进来的?”
段星河道:“你朋友让我来看看你。”
乔子明有些疑惑,道:“啊?”
段星河淡淡道:“他很担心你,跟我走一趟吧。”
他说话声中,伏顺忽地从门后冒了出来,呼啦一下子把一个麻袋套在乔子明头上,顺手在麻袋外面拍了一张黄符。乔子明吓了一跳,在麻袋里不住挣扎,喊道:“救命啊——”
段星河道了一声得罪,一掌劈在他脑后,麻袋软软地垂了下来。赵大海嘿嘿一笑,把麻袋背在身上,拔腿就走。三人翻过了墙头,一起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众人来到城头的那间道观里,赵大海把麻袋重重地扔在地上,抹了把汗。
“好家伙,这小子可真沉啊。”
老道士等了好几天,还以为没法子了,正坐在大殿的一角借酒浇愁。步云邪道:“老先生,你怎么又喝酒?”
老道士连忙把酒葫芦藏在了身后,道:“没有,是水,水。”
就算喝醉了弄丢了妖怪,他也改不了,实在是本性难移。他看着麻袋道:“这是?”
段星河道:“那妖怪附在人身上了,想办法把它赶出来就好了。”
老道士十分激动,道:“好得很,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办法,比老头儿强多了!”
段星河道:“道长过奖了,来搭把手。”
几人扯开麻袋,把小书生从里头倒了出来。李玉真在屋外贴满了符咒,让那妖怪进得来,出不去。乔子明躺在地上,还没醒过来。步云邪轻声念诵咒语,一片金色的灵光覆盖住了乔子明的身体,光芒越来越亮。小书生身上嗡地一声响,一道黑色的雾气再也藏不住了,陡然冒了出来。
好不容易从面具里逃出去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被人抓了回来。那妖物见周围这么多道士,十分惊慌。它一头向外撞去,刚碰到窗户就听嘶啦一声。却是屋外的符咒放出亮光,瞬间灼伤了那妖物。
它骤然缩了起来,回头向另一个方向撞去,却又被烫伤了。李玉真把窗户封的滴水不漏,它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发出尖锐的叫声。
“嗷嗷嗷——”
段星河站在它面前,冷冷道:“别折腾了,省点力气吧。”
那团黑雾被人包围着,实在退无可退,发出一个像小孩子一样的声音。
“你们要干什么?”
段星河道:“你就是上古大妖,掌管嫉妒?”
黑雾漂浮在空中,仿佛觉得他很有眼力,傲然道:“是又怎么样?”
段星河道:“这里不欢迎你,别在这儿捣乱。”
嫉妒尖声笑了起来,道:“小子,别太猖狂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我的存在。这些人滋养着我,召唤着我,我为什么不来?”
段星河道:“你来能做什么好事,挑拨人打架?”
嫉妒道:“他们本来就恨着彼此,我只不过让他们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罢了。”
它骤然飞到段星河面前,跟他对视着,发出讥诮的声音,道:“你跟你的朋友之间,难道就没有嫉妒么?”
段星河坦然道:“没有。”
嫉妒嘻嘻一笑,道:“是么,那就让我照一照你的内心好了!”
它说话声中,身体骤然缩小,嗖地一下子钻进了他跟步云邪的身体里。段星河一瞬间僵立在原地,双眼失去了神采。步云邪没有防备,往后晃了一步,也像个人偶一样站着不动了。
老道士吓了一跳,失声道:“啊,这是怎么了?”
众人一时间都不知所措,伏顺和赵大海上前来,扶着他俩靠墙坐下了。
“醒醒,能听见么?”
宋胡缨伸手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段星河的眼睛茫然无神,意识好像被另一个世界的情形占据了。步云邪直接闭上了眼,好像昏过去了,眉头微微簇着,就像做梦一样。
众人没想到这妖物个头虽然不大,但还挺有能耐的。两个金丹期的人,一下子就被它把元神劫夺了。伏顺有些手足无措,道:“不是,这也太不讲武德了吧。”
李玉真也道:“怎么办?”
他们的神识应该是被嫉妒拉到另外一个空间去了,强行拽回来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宋胡缨道:“等等吧,先护住他们的身体。”
她低声道:“做个金光咒,等那妖物一露头,就……”
她怕妖物觉察到,凑在耳边教他。李玉真的脸骤然红了起来,连忙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结印。”
窗外蝉鸣阵阵,步云邪在星垂殿中醒了过来。外头的天空湛蓝,屋檐下挂着的风铃轻轻摆动。
小笙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揉着眼坐起来,却见段星河从外头跑了进来。
“好兄弟,你在呢,有空没有?”
无事献殷勤,肯定不怀好意。步云邪淡淡道:“怎么了?”
段星河拿了一叠纸和一卷书过来,露出了欠揍的笑容,道:“帮我抄几份经,明天就要交了,我写不完。”
最近天热,师父让大家抄十遍道德经,静心养气。功课是十天前布置下来的,每天写一遍刚好。步云邪早就写完了,段星河却天天出去野,攒了一堆作业。步云邪道:“还差几遍?”
段星河心虚道:“七……八,可能九遍吧。”
步云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十天你就写了一遍,早干什么去了?”
段星河搔了搔头道:“我忘了。”
他虽然功课做的不及时,拳脚功夫练得倒是挺勤快的,观里的活儿也干了不少。他毕竟是大师兄,若是当众挨骂也太丢人了。步云邪叹了口气,道:“帮你写两份,剩下的你自己写。”
段星河讨价还价道:“四份。”
步云邪沉下了脸,道:“出切。”
段星河哈哈地笑了起来,道:“别生气嘛,帮我写三份,改天我打只狍子请你。”
外头天光还早,步云邪不想跟他磨牙了,把纸接了过来,打算能写多少是多少。地上铺着竹席子,两人在矮桌跟前坐着,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云彩,风轻轻吹来。段星河磨着墨,屋里弥漫开一股松香气。
步云邪看着他写的字,在手心里比划了几下,从前他也帮段星河写过功课,对他的笔迹很熟悉。他的字不能说难看,就是有点不拘章法,大开大合的,跟他的人很像。段星河铺开了纸,开始奋笔疾书。步云邪坐在他对面,照着他的字抄经。
写了一阵子,段星河头一点一点的,开始打瞌睡。步云邪轻咳了一声,他便睁开了眼睛,继续抄写。没抄一会儿,他又开始打盹,好像就是不爱跟笔墨打交道。
步云邪没再他,想着先把手头这份抄完。他写了一阵子,发现段星河趴在桌子上,居然堂而皇之地睡起觉来了。步云邪看着他,心里好像有个声音道:“你帮他写功课,他还在这里睡觉,你不生气么?”
步云邪眼也不抬,道:“醒醒。”
段星河迷迷糊糊道:“我就睡一会儿……”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就在这里睡着了。步云邪端详了他一阵子,悄悄地凑了过去——在他脸上画了几撇胡子,左边三道,右边三道。笔触凉凉的,段星河喃喃道:“干嘛?”
步云邪道:“你至少要写一遍吧,别太过分啊。”
段星河道:“不是有你么,你写就行了。”
他这么坦然地让别人替他写作业,好像人家欠他似的。步云邪有点生气了,过去蹬了他屁股一脚。段星河一个滚儿摔在地上,无辜地睁开了眼,道:“你干嘛?”
步云邪低头看着他,道:“我帮你写功课,你就不能自觉一点么?”
段星河脸上还带着两撮猫胡子,直气壮道:“我有很多别的事要做啊,师父和师娘那么看重我,观里的师弟妹都信赖我,这点小事还要我亲自来做么?哎呀,你该不会是嫉妒我吧?”
步云邪注视了他片刻,感觉不对劲,段星河虽然有时候厚脸皮,但也没到这么自吹自擂的地步。
步云邪道:“我嫉妒你什么?”
段星河所当然道:“嫉妒我长得比你高、比你帅、比你招人喜欢、比你修为强。跟我在一起,你事事处处都不如我,是不是要气死了?”
步云邪非但不气,反而笑了,道:“你是谁?”
段星河茫然地看着他,道:“我是你大师兄啊,还能是谁?”
步云邪断然道:“他最看重兄弟,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之间有绝对的信任,要离间这两个人,对方可是大大地失策了。
段星河脚下的影子伸出了大量的触手,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步云邪想起来了,他们本来不该在这里的。他们在天外天的伏妖观里,方才一瞬间,他被妖物拉到了从前的记忆当中。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周围的景象开始动荡起来。那妖物发出尖锐的笑声,道:“这就被你发现了,没意思。”
步云邪冷冷道:“是你模仿的太拙劣了,一点都不像他。而且——我长得比他帅。”
说话声中,他手中凝结了一道金光,朝前方拍了过去。妖物一瞬间消失了,桌上的纸页飞散的漫天都是,周围的一切变成了虚无。步云邪漂浮在虚空之中,每走一步都有水波一圈圈荡开,他四下环顾,到处都是一样的,不知道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他大声道:“放我出去!”
嫉妒冷笑了一声,道:“我可没囚禁你,你们在彼此的意识当中。除非他对你也毫无嫉妒之心,否则你就要被他关一辈子了!”
逍遥观中,庭院里青松如盖。段星河站在师父的书房外,双手举着一块石板,正在罚站。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他想了一阵子,渐渐回忆起来了,师父让大家抄道德经,他拖到最后一天才想起要写。他去求步云邪帮他一起抄,两个人写了个通宵,到后半夜都睡着了,直到天亮才惊觉完蛋了。
他虽然是大弟子,没做好功课也要受罚。师父扳起脸道:“你不是喜欢在外面野么,那就举着石板去晒一个时辰太阳!”
师父给的石板有三斤重,上头刻着密密麻麻的道德经,正面是上篇,反面是下篇。段星河感受到了知识的重量,心里开始后悔了。
太阳照下来,晒得他额头上直往下淌汗。他把石板挪了挪,挡住了眼睛。举了这么久,他的胳膊又酸又麻,实在难受得很。汗水顺着他脊背往下淌,把衣裳都湿透了。
师父在屋里道:“你知道错了么?”
段星河道:“弟子错了。”
师父道:“错在何处?”
段星河苦着脸道:“弟子身为大师兄,要为师弟妹们做好表率,却偷懒懈怠,实在很不应该。”
师父走了出来,看着他道:“你要多跟你二师弟学习。他功课做的极好,字也写得很工整漂亮。你读书要是有他一半认真,为师就放心了。”
师父还在说着什么,段星河却热的恍恍惚惚的,眼里只有他缓缓开合的口型。
段星河尽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听到了一个声音对他说:“师父总是夸步云邪,嫌弃你事事都不如他。你身为大师兄,风头都被他抢走了,你气不气?”
段星河下意识转头看周围,疑心自己中暑了。他凝神内观,道:“你是谁?”
那声音阴沉沉道:“我是你的心魔。”
段星河觉得自己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生出心魔来,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道:“阿云比我用功,做的比我好不是应该的么?”
那声音道:“那你就甘愿被他比下去么?”
段星河坦然道:“他有他擅长的事,我有我擅长的事。我们俩是不一样的人,为什么要一起比。”
那声音仿佛恨铁不成钢,道:“我不信,你小子嘴硬,你心里一定充满了嫉妒!”
它在他的意识里到处乱窜,却发现虚无中什么也没有。一想起步云邪,段星河的意识就变得平静柔和起来,好像最好的记忆都是跟他有关的。
它气得浑身发抖,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不可能!”
段星河在自己的意识中看到了它,道:“你不是我的心魔,我从来没因为这件事困扰过。你给我滚出去——”
他手中凝结了一团灵光,向它重重地打了过去。那团黑雾惨叫了一声,周围的一切骤然消失了,段星河陡然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伏妖观里。他清醒过来的一瞬间,那团黑雾嗖地一下从他的眉心里钻了出来。
它刚才被段星河打伤了,想要逃跑。李玉真已经提前在那两人周围布下了金光咒,大妖一冒头,顿时被困住了。步云邪从禁锢中醒了过来,倒出一口气,道:“怎么回事?”
金光渐渐收拢,越缩越小,围着它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圆圆的金色笼子,在空中漂浮着不住转动。它虽然是上古大妖,刚从沉睡中醒过来,还没获得足够的能量。它在金光中不住发抖,身体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吐出了一块绿色的碧玺。
碧玺穿过了金光,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伏顺捡了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道:“咦,这是什么好东西?”
之前他们打伤了暴食,那大妖就吐出了一块红色的碧玺。李玉真道:“段兄那里是不是有一块差不多的?”
他一分神,嫉妒铆足了力气一撞,把金光撞了个窟窿,向外飞去。老道士噫了一声,张开双臂,试图把它抓住。可那玩意儿跑的比风还快,用手抓又岂能抓得住?
它飞到大殿门前,身体骤然被门外贴的符咒烧伤了。它惨叫了一声,又退了回来。李玉真使出了降妖咒,无数符文围绕着它旋转。嫉妒体内分裂出许多团黑雾,都是被它吸纳进体内的小妖。
李玉真的灵力极强,闭目吟诵不绝,包裹着妖物的灵光大盛。雾气骤然变成了一张张狰狞的脸,像是被不知名的神力一拳打扁了似的,深深地烙在了铜柱上。
嫉妒大妖被镇在正中,表情扭曲愤怒,仿佛还不甘心。李玉真搓了搓手,道:“不会变面具,直接镇在柱子上了,成不成?”
老道士激动的老泪纵横,道:“太好了,只要跑不了就行。多谢各位小道长,你们可救了我的命了!”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应该的,降妖除魔是我辈的本分。老道长别再喝这么多酒了,对身体不好。”
老道士连声道:“对、对,喝酒误事,老头儿以后戒酒,保证看好它们。”
夜色依旧幽深,城中弥漫的那股压抑的气氛却渐渐消失了。段星河拿出了那块绿色的碧玺,见它上头蕴含着淡淡的灵力,透明清澈,十分漂亮。他从荷包里掏出另一块红碧玺比较了一下,发现两块石头都有鸡蛋那么大,形状很不规则,不像是镶嵌在首饰上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段星河在手里搓了搓,石头发出了格拉格拉的声音,道:“这是干什么的?”
李玉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道:“不知道,这是大妖吐出来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东西。”
段星河收了起来,道:“那就先揣着吧。”
老道士回头望去,道:“这小后生没事吧。”
方才闹了这么大动静,乔子明已经醒了。他缩在墙角看着那些道士跟妖物斗法,简直光怪陆离,骇得一声也不敢出。段星河回过头来,见他看着这边,道:“你没事吧?”
乔子明摇了摇头,感觉后脑勺还有点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段星河把他扶了起来,和气道:“你身上附着脏东西,我们已经把它赶走了,不必担心。”
乔子明感觉自己的意识是比之前清醒多了,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你们。”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不用谢我,是你朋友让我们来的。”
乔子明怔了一下,低声道:“杨钟?他不恨我么?”
段星河道:“他很担心你,希望你能赶紧好起来,他在学堂等你呢。”
乔子明垂下了眼,片刻点了点头,道:“天亮我就去找他。”
第059章 琼娘娘 一
段星河等人回去睡了一天, 总算歇过来了。次日众人去官府领了赏钱,太守还有些担忧,道:“它不会来了么?”
段星河打包票道:“我们已经把它打伤了,它不敢再来了。”
笼罩了这座城一个多月的阴霾散去了, 太守感觉最近城里是安生了不少, 大家都心平气和的, 不至于像以前那样莫名其妙的就看别人不顺眼了。他付了钱,道:“多谢几位道长, 有劳了。”
段星河收了钱, 加上之前的酬金, 一共二百一十两。虽然比不上给金员外干活儿挣得多,但也不错了。他道:“一人三十五两, 一会儿回去分钱。”
伏顺和赵大海十分高兴,他俩早就把钱花的差不多了, 正等着钱用呢。
众人走在街上,忽然见于九从对面过来,手里提着几包药。双方打了个照面,段星河停了下来, 道:“于兄, 最近怎么样?”
于九叹了口气道:“还好, 就是刘正阳受了伤一直没好,我天天给他熬药呢。”
伏顺想起那小子提着粪桶从屋顶上摔下来的事,忍不住笑了, 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于九道:“你们呢?”
段星河道:“这边没什么事了,我们明天要走了。”
于九喔了一声, 道:“我们可能还得在这儿待几天。”
两队人本来就看彼此不顺眼,还是分开行动的好。众人没再说什么, 沉默着回了客栈。次日一早,段星河收拾了行李,牵出了马。赵大海驾起了大车,打算继续旅程了。
这时候忽听二楼传来一人的喊声:“等等——”
众人抬起头来,就见一个白衣书生趴在二楼朝他们挥手,却是乔子明。他喊道:“几位大哥,你们要走了吗?”
段星河头上戴着个斗笠,勒马回头道:“是啊。”
杨钟从楼上跑下来,拿了一兜煮鸡蛋塞给他们,道:“幸亏阿明看到你们了,我本来想中午散了学给你们送去的。”
段星河道:“你们和好了么?”
杨钟道:“已经好啦,你们要去哪里?”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修行之人四海为家,自然是哪里有不平事就去哪里。”
伏顺在旁边看着他,觉得这话说得太帅了,以后有机会自己也要这么来一下。
杨钟的眼里充满了崇拜,道:“你们本事高强,肯定有神仙保佑的,祝你们一路顺风!”
段星河道:“你们也好好读书,我们走了。”
他挥了挥手,乔子明在二楼用力挥手,杨钟跟着他们的车往前走了几步,目送着他们走远了,还有些依依不舍。乔子明回头望了一眼,低声喊道:“快回来,夫子来了!”
杨钟连忙转身往学堂里跑去。二楼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清晨的阳光照在街上,又是崭新的一天。
大车行在路上,伏顺坐在车里百无聊赖,磕开一个鸡蛋,道:“上好的筑基丹,吃么?”
李玉真靠着车厢假寐,道:“不饿。”
伏顺自己吃了一个,墨墨和小对眼闻见味儿过来了,眼巴巴地望着他,着实是两个先天讨饭圣体。伏顺便又剥了两个鸡蛋,放在手心里喂给了它们。
小对眼一点也不浪费,吃完了又舔他手心里的蛋黄碎末,舌头上的倒刺喇得他痒痒的。伏顺哈哈直笑,搓了搓它脑袋道:“你别说,跟养孩子似的,真可爱啊。”
李玉真睡不着了,从座位底下掏出了地图,发现到下一个镇子还要走一段路程。他道:“起码三天内都得扎营了。”
伏顺道:“也没什么不好的,好久没住帐篷了,还挺怀念呢。”
大家出来久了,已经习惯了随遇而安。晚上到了一片林地边,众人扎了营。段星河去附近转了一圈,运气不错,打到了一只狍子。回来时伏顺正在搭篝火,见他拖来了一只半大的狍子,惊讶道:“还是大师兄厉害,打猎跟玩儿似的!”
他虽然人懒,胜在嘴甜。段星河被夸的心情好了起来,道:“你来拾掇吧。”
伏顺的动作十分麻利,把猎物剥洗了,分成了几大块肉,架在火上烤。赵大海在一旁熬玉米粥,片刻粥咕嘟嘟地冒起了泡,烤肉的香气也飘出来了。段星河搓了搓手,道:“开吃吧。”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狍子肉分了,就着玉米粥,吃到肚子里热乎乎的十分满足。赵大海抬头看着寥落的星子,感叹道:“要是有碗烧酒就好了。”
冬天有烧酒能御寒,段星河也有点想喝了,道:“下次到了镇子里买几坛带上。”
伏顺道:“咸鸭蛋还有么?”
段星河有一阵子没关心这些事了,道:“快吃完了吧,到时候一起买点。”
寒风刮得人手脚冰凉,就算烤着火也难受。吃完了饭,大家就钻进了帐篷里,打算早休息。
段星河跟步云邪住一间帐篷,放下了帘子。步云邪已经躺下了,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薄袄,乌黑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在外面虽然辛苦一点,但不用跟李司正他们打交道,心里轻松多了,步云邪其实更喜欢这种感觉。
段星河道:“冷吗?”
步云邪呵出一口白气,道:“还行。”
他们从小修炼,身体底子比一般人要好得多,这点苦还是经受得住的。段星河钻进了睡袋,道:“睡吧。”
夜色浓重,营地里静悄悄的。篝火在寒风中跳动着,木柴发出轻轻的爆裂声。一阵白雾悄然弥漫开来,被火一烤,扩散的更远了。
段星河睡梦中感觉有只手在身边摸来摸去的,片刻那只手得寸进尺,伸进了他的睡袋里。他翻了个身,喃喃道:“阿云,别闹。”
安静了一阵子,那只手又悄然摸了过来,骨骼有些纤细,跟步云邪的手不一样。段星河想睁眼,却觉得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次日一早,段星河睁开了眼,隐约有点头疼。帐篷帘子掀着,步云邪洗漱完了,从外头回来。段星河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在做梦,低头发现衣襟还敞着,露着一大片胸膛。他坐了起来,道:“你夜里摸我干什么?”
步云邪一脸莫名其妙,道:“谁摸你了,你有什么好摸的?”
段星河道:“不是你么,那是谁?”
步云邪还想问他呢,道:“你昨晚是不是起夜了,来来去去的折腾,还踩了我一脚。”
段星河茫然道:“我没有啊。”
两人对视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步云邪出了帐篷,见伏顺打着呵欠从旁边路过,道:“你昨天夜里听见有动静么?”
伏顺睡到这时候才醒,揉着眼道:“没有啊,昨晚睡得特别沉,头还有点疼……怎么回事?”
段星河披上衣服,从帐篷里钻出来,见篝火周围残留着些白色的粉末。他捻起一点嗅了嗅,顿时感到了一阵眩晕。
“是迷药,昨天晚上有人来过。”
有人偷袭了他们,也没害命,应该就是谋财了。段星河定了定神,快步回了帐篷,翻了一下包袱,钱没丢。他忽然想起自己睡觉的时候都搂着幽冥剑,生出了不好的感觉。他提起睡袋晃了晃,发现里头空空如也。步云邪道:“丢什么了?”
段星河的脸色铁青,道:“幽冥剑不见了。”
李玉真和宋胡缨听见了动静,也过来了。宋胡缨听说有人来过,第一反应就去看小对眼。她到处找了一圈,发现小对眼和墨墨窝成一团,还在赵大海的帐篷里睡觉。
她过去拍了拍它们,道:“没事吧,醒醒。”
墨墨动了动鼻子,睁开了黑豆眼。小对眼弓起背来伸了个懒腰,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紧张。它俩还保持着野生动物的习性,一般天一亮最早醒来,能睡到这个时候,说明夜里也吸了不少迷香。
宋胡缨有点心疼,把她儿子抱了起来,想看看它神志受损没有。小对眼一向两只眼睛分开站岗,脑子清不清醒实在很难从外表看出来。墨墨舔了舔嘴唇,好像不觉得有什么,一旦醒过来就开始饿了。
段星河把营地翻了一遍,确定幽冥剑是丢了。他的心沉了下去,觉得除了这把剑之外,自己再也找不到这么趁手的兵刃了。在别人眼里,那只不过是一把黑黢黢的重剑,还死沉死沉的。只有自己知道它有多强大,当然除了他之外,知道它是个宝贝的还有万象门的人。在火里下迷香的这种下三滥行为,也像极了万象门的行事作风。
步云邪招了招手,道:“你来看。”
营帐后面的泥地上,有几个小巧一些的脚印,又有几个硕大的脚印,像是一个女子和一个高大的壮汉来过。段星河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森*晚*整*,皱眉道:“果然是他们。”
薛红玉一直想把幽冥宝匣拿回去,不惜招来了大量的伥鬼,差点被失控的阴魂撕成碎片,为此还被阴司的人盯上了。看来她蛰伏了一阵子还是不甘心,一路尾随而来,昨天夜里悄悄在篝火里下了迷药,把幽冥剑摸走了。
段星河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口,觉得有点吃亏。她来偷剑就算了,居然还顺手摸了自己两把,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步云邪双手抱着臂,还有心情调侃他:“破案了,你被个漂亮的大姑娘摸了,感觉如何?”
段星河惦记着自己丢的剑,只有心疼,道:“不怎么样。”
马蹄的痕迹消失在前方的小路上,隔了一夜,不知道那两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段星河对幽冥剑已经有感情了,不管怎么样都得把它找回来。他牵过了马,打算去找那两个小贼。
赵大海要赶车跟他一起去,段星河道:“不用了,你们在这里等着吧。”
他说话声中,一扬马鞭,已经奔了出去。步云邪怕对方人多他对付不了,翻身上了马,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泥泞的小路边有一片荒地,地上散落着些碎石和枯木,到处都弥漫着腐败的气息。薛红玉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衣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璎珞,手腕上戴着七八只细细的金镯子,坐在一个大树桩上。她身边猫着三个白衣伥鬼,一个站着,两个蹲着,正拢着袖子好奇地看着她忙活。
薛红玉左手攥着剑鞘,右手用力一拔,幽冥剑纹丝不动。
那个大块头阿蚺站在一旁,不安地说:“大姐,他们不会追过来吧?”
“不会,他们中了我的迷香,睡得跟死猪一样……嘿!”
薛红玉说着话,把剑鞘夹在两个膝盖之间,双手攥着剑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幽冥剑仍然一动不动。
她憋得面红耳赤,又把剑鞘夹在咯吱窝下面,用力拔了半天,还是没能拔出来。天亮了,太阳穿过树林照过来,那几个白衣伥鬼像雾气一样渐渐消散了。阿蚺想着昨晚的事,觉得可惜似的,道:“那么好的机会,怎么不杀了他们?”
薛红玉看了他一眼,道:“主上三令五申不让杀,你敢不听话?”
阿蚺想起教主说过,要一点点地折磨他们,把带头的那个小子逼疯。可那姓段的小子脾气淡定的很,要激怒他都很难,怎么才能让他崩溃?
他愁眉苦脸道:“那小子难对付得很,我就怕他还没疯,咱们先疯了。”
薛红玉手里攥着剑,咬牙切齿道:“你少放屁。逼疯一个人还不容易么,一直打压他、折磨他,摧残他的肉/体和精神,毁掉他的一切支柱。慢慢来,这一路还长着呢。”
薛红玉费了半天劲儿,幽冥剑仿佛瞧不起她似的,硬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阿蚺忍不住道:“大姐,要不算了吧,这剑咱们可能真的拔不出来。”
刚才他已经试过了,自己这么大个子,两膀子都是雄赳赳的力气,尚且不能把剑撼动分毫。更何况薛红玉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力气远不如自己。
薛红玉不服气,起身一脚蹬在树桩上,道:“老娘就不信这个邪了,今天我非把它拔出来不可!”
方才她让伥鬼在附近找了一处阴气最重的地方,幽冥剑喜欢阴沉戾气,自己虽然没那么大的能量,借助外界的气息,照样能让它回应。
她把幽冥剑放在荒地中间,拔出匕首割破了手指,在剑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写下了咒文。血红色的符咒跟周围的阴气融合,渐渐生出了几道飘浮的黑气。四个方向的黑气像藤蔓一样勾连在一起,覆盖着幽冥剑,让它感觉自己好像身处在一个强大的能量面前。
薛红玉握住了剑柄,感觉这回有所松动。她勾起了嘴角,得意道:“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蠢物件,还不是要被老娘摆布。”
她猛一用力,锵地一声,幽冥剑脱鞘而出。它发现面前的不是自己的主人,觉得被她欺骗了,发出了嗡嗡的震鸣声。那股震颤的力量越来越强,融合了周围的阴邪之气,骤然震脱了她的手。
薛红玉厉声道:“脾气还不小,我把你拔出来了,你不服么?”
幽冥剑漂浮在半空中,周身骤然风起云涌,阴沉的剑光一闪,生出了几道虚影。那几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又变成了数十道剑影,每一把剑都透着强烈的杀气,冷冰冰地直指向她。
阿蚺感觉有点不妙,往后退了一步,道:“大姐,它这是什么意思?”
薛红玉还没回答,几十道剑光倏地一声,已经追着她刺了过来。都是血肉之躯,被这玩意儿扎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两人大为骇然,连忙转身就跑。白晃晃的剑光追着他们上天入地,到处飞旋,非要杀了他们不可。
薛红玉慌张道:“不是,这玩意儿怎么这么不听话?”
阿蚺道:“我听说这些剑都是有灵性的,它已经认了主,只会把咱们当成小偷。”
薛红玉怒道:“胡说八道!那姓段的小子才是小偷,这幽冥宝匣本来就是教主赐给我的!”
阿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可是……是那小子先把它唤醒的,它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咱们啊。”
嗡地一声,一道剑光削过来,擦着薛红玉的脑袋飞了过去。她的头发被削掉了一簇,黑色的发丝飘散在风中。
“啊啊啊——它敢划我的脸!我的脸!”
薛红玉刹那间还以为自己毁容了,吓得尖叫一声,矮身躲在了阿蚺身后。阿蚺也慌得不行,扭头看了一眼,道:“大姐,脸没事,就是头秃了一片。”
薛红玉伸手一摸,脸是不疼,随即怒道:“你才秃了,闭嘴!”
两人被追到了一棵高大的水杉树边,长剑的虚影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们,拦住了所有的去路。
段星河骑马追到附近,不见了马蹄印。正有些奇怪,忽然听见前头传来了女子的尖叫。他连忙赶过来,就见薛红玉捂着头发躲在阿蚺身后,一副又气又急的模样。
幽冥剑化作数十柄虚影,漂浮在空中指着那两个人,好像抓住了偷剑贼。
段星河扬起了嘴角,双手抱臂站在一旁,道:“呦,这是闹哪一出啊?”
幽冥剑见他来了,骤然亮了一下,仿佛跟主人打招呼。剑尖仍然指着那两个人,不肯轻易放过他们。
步云邪也到了,见了这情形颇为诧异。薛红玉偷剑被他们逮住了,显得十分尴尬,但性命攸关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她道:“段兄,你来得正好。这玩意儿无法无天的,赶紧管管它!”
段星河不听她套近乎,道:“这剑好端端的在我被窝里揣着,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薛红玉知道他是故意刁难自己,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拿的。”
段星河道:“拿?我没答应啊。”
薛红玉有些烦躁,但眼下这个情势只能暂时忍耐,道:“好好好,是我偷的。它只认你一个人,你行行好,赶紧把它弄走吧!”
段星河这才满意了,招了招手,幽冥剑便飞了过去,听话的简直让人嫉妒。步云邪在附近找到了剑鞘,拾了回来。段星河把剑还回鞘里,锵地一声收拢了杀气。他淡淡道:“它是我的,你死心吧。”
薛红玉差点被这把剑杀了,确实心如死灰了。她披头散发的,模样极其狼狈,又憋了一肚子气,觉得这小子就是自己命里的克星。
段星河想起了之前在德陵城里见过的大妖,道:“嫉妒是你放出来的?”
薛红玉压根不承认,道:“你可别乱说,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放出来的?”
段星河道:“之前的胭脂山大妖不就是你弄了一群伥鬼放出来的么?”
薛红玉一时间没说话,阿蚺粗声粗气道:“是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薛红玉拿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阿蚺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闭上了嘴。段星河道:“城里百姓被你们骚扰的怨声载道的,你们把妖物放出来,就不怕反噬到自己么?”
薛红玉又恢复了傲然的姿态,拢了拢头发道:“那又有什么了?老娘还给你们准备了不少惊喜,你们就慢慢走着瞧吧!”
段星河又没得罪他们,万象门的人却像附骨之疽一样,一直跟着他们,暗中给他们捣乱。他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薛红玉冷冷道:“就是瞧你有趣,想跟你玩玩,怎么玩不起么?”
段星河感觉她翻脸跟翻书似的,刚才还怕的要命,这会儿又狂起来了。他拇指把吞口顶开一寸,雪亮的剑光照在了她脸上,透出一股威慑之意。薛红玉立刻打了个激灵,道:“本姑娘还有事,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见吧。”
她一抖衣袖,里头的小麻绳钻了出来,迎风变成了吊桶般粗细的一条赤练蛇。薛红玉和阿蚺骑到了蛇背上,头也不回地逃了。步云邪扬起了嘴角,道:“跑的够快的。”
段星河摩挲着剑鞘,失而复得格外珍惜,道:“以后在外露宿得做个结界,免得再被人喷了迷药。”
步云邪也想到了这一点,道:“我和李兄擅长符咒,我们俩来吧。”
段星河把剑挎在腰上,沉甸甸的有种安心感,道:“回去吧,他们应该做好早饭了。”
两人回到营地,发现其他人还没开火。大家生怕他们出事,都坐立不安的,没心思干别的。宋胡缨提起了斩马/刀,正准备和李玉真去找他们,远远地就见那两个人回来了。
段星河翻身下了马,拍了拍剑道:“找回来了。”
李玉真松了口气,道:“我们还想去找你呢,没事吧。”
“没事,”段星河道,“它自个儿会认主,一叫它就回来了。”
这剑浑身萦绕着一股阴沉戾气,除了段星河之外谁也不认。步云邪有些担忧,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段星河身上的煞气太重了,再这样发展下去,他自身必然会受到损伤。
赵大海煮起了粥,段星河去收拾行李,打算吃完饭就启程。步云邪过来帮他拔营,垂着眼显得心事重重的。段星河转头看着他,道:“怎么了?”
步云邪低声道:“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段星河挺乐观,道:“还行,有一阵子没犯病了。”
他说着拉开了衣襟,低头看了一眼胸口,深红色的烙印没有再扩大的迹象。步云邪道:“那剑那么凶,还只认你一个人,你是不是得控制一下自己了?”
他身上的诅咒带着强烈的煞气,一旦失去控制就会侵蚀他的神志。段星河犯病时身体就像撕裂一样疼痛,要是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伤害了兄弟,那就糟糕了。他的神色沉了下来,道:“我知道了,我会控制好的。”
两人收完了帐篷,见伏顺盘着腿坐在火堆旁边,跟赵大海道:“给我个咸鸭蛋。”
赵大海往锅里扔了一把扁豆干,道:“一共就俩了,你还要吃。”
伏顺犯了馋虫病,道:“我不管,嘴里都淡出鸟来了,给我一个。”
赵大海看了他一眼,道:“给你一个你就能听话?”
伏顺坐正了道:“保证听话。”
赵大海便道:“那听话,咱不吃。”
李玉真坐在对面,忍不住笑了。伏顺感觉被他耍了,悻悻道:“小气劲儿的。”
众人围着火堆坐下,吃了早饭。宋胡缨觉得头发有点打绺,荒郊野外的想洗个澡都不容易。她道:“还有多久到城里?”
李玉真掏出地图,看着上头的记号道:“最近的城镇叫金雨城,离这儿还挺远的,得先穿过这座大浔山……哦,山里还有个村子,今天晚上之前要是能赶到的话,可以找个人家借宿。”
段星河抬起眼向前望去,见薄薄的雾霭中,一座莽莽大山屹立在远处。
太阳渐渐升高了,空气里带了些暖意。他站起来道:“出发吧。”
大车缓缓地行驶在路上,穿过一片树林,进入了大浔山的地界。走到下午,就见前方有一片稀稀落落的民房。李玉真向外望去,道:“这就是那个小浔村了吧?”
这边的草木稀疏,大片的地上覆盖着白色的盐霜,土地裂成一块一块的,都是盐碱地。这种地种什么都不长,住在这里的人可有罪受了。
前方的村子十分破旧,黄昏中的行人来来往往,生的头发稀疏,身材佝偻,又黄又瘦的,都是些潦倒穷人。
天色不早了,段星河翻身下马,想找个民宅借宿。这个时候出来的都是些闲汉,眼神十分刁滑,见来了外乡人,眼睛不住往他们身上打量,显得不怀好意。
宋胡缨骑马走在步云邪身边,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衣裙,乌黑的长发在风里轻轻摆动,出现在这个穷乡僻壤,简直明艳的让人挪不开眼。
一棵光秃秃的大胡杨树下,几个闲汉聚在一起聊天吹牛。一个瘦子吹了个口哨,挤眉弄眼地示意身边的人看,小声道:“诶,你瞧这小娘子怎么样?”
一人摸着下巴道:“脸蛋儿还不错,就是屁股不够大,也就打个六分吧。俺娘说这样的不好生养。”
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道:“你看她穿金戴银的,骑的马也贵,这样的女人不持家,不能要。”
一个驼背道:“行了吧,有主儿的,没看见身边那么多男人么?”
又一个麻脸汉子道:“不是吧,那不是还没盘头吗?啧啧,还没成婚就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啊!”
那些人自己长得不怎么样,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头不梳脸也不洗,却还有闲心对别人评头论足。
宋胡缨都听见了,看了那边一眼,神色不怒自威。那些人见她身后背着一柄一人高的斩马/刀,意识到这小姑娘不好惹,顿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眼神收了回去。
伏顺趴在车窗上,见那几个人敢打他义父的主意,幸灾乐祸道:“他们怕是不想活了,敢惦记咱们宋大姑娘!”
路上的穷汉还有不少,眼神都跟钩子似的,看见个出门的年轻女子就像见着个掉在路边的钱袋子似的,恨不能直接上来就抢。
李玉真一向对宋胡缨敬若神明,那些人却对她大放厥词,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喜欢的姑娘被那些人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扬声道:“宋姑娘,外头风沙大,你进车里来歇歇,我替你骑马吧?”
宋胡缨知道他是好意,却根本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她一刀下去,那些蝼蚁只有满地找头的份儿。她淡淡道:“不必了。”
段星河本来跟步云邪并辔而行,听见了那些人的话,对视了一眼。步云邪拉住了缰绳,把宋胡缨让到了中间去,跟段星河一左一右地护着她。他们二人生的高大,把女孩子挡在中间,那些人就算想看也不容易了。
前头有个集市,稀稀拉拉的有些卖菜的人。段星河停下来,买了点梅干菜和黄豆,见旁边有人摆了两篮子生鸭蛋。他拿起一个看了看,道:“新鲜么?”
那婆婆热情道:“都是这两天刚下的,自家养的鸭子,从来不在村后湾放,都是去小浔河边放的!”
段星河有点疑惑,不知道村后湾和小浔河有什么区别。这时候就听前头传来一声尖叫,众人回头望去,就见一个懒汉拦着个穿淡黄裙子的少女,道:“没见过男人啊,有什么好叫的?”
少女手里挽着的菜篮子掉到了地上,吓得后退几步,道:“你……你摸我屁股干什么?”
懒汉一手搓着脖子上的灰,无所谓道:“三贞九烈的干什么,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他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涎皮赖脸地道:“你是村头老李家的闺女吧,都多大了还不嫁人,哥哥帮你开开窍?”
那姑娘上街来买菜,没想到遇见了这种流氓。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没人肯帮她。少女快哭了,浑身都气得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段星河看得恼火,攥起了拳头,想过去教那狗东西做人。
步云邪提醒道:“星哥,淡定。”
段星河想起自己不能动怒了,暗道:“莫生气,生气涨煞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是得以德服人。他大步走了过去,啪地一巴掌拍在了那人的屁股上,用力揉捏了两下。
那人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见面前的男人身材高大,一脸冷淡地看着他。
懒汉活到这么大还没被男人摸过屁股,惊恐的不行,道:“干什么,你有病啊?”
段星河面无表情道:“这么三贞九烈的干什么,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第060章 琼娘娘 二
不止那个懒汉惊恐地看着他, 周围的人也都愕然了。
段星河不光摸,还拍了拍,别说那屁股还挺弹手。他十分满意,品鉴道:“挺大的, 一看就好生养。”
懒汉浑身都石化了, 想说点什么, 又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大海搓了搓手,兴奋道:“大师兄, 你摸完了吗, 该我了。”
伏顺冒出头来道:“还有我, 兄弟们一个个来。”
步云邪骑在马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也对他表现出了兴趣。
果然恶人还是要恶人磨,那懒汉实在受不了这帮流氓, 大叫了一声转身跑了。段星河拍了拍手,失望道:“这就跑了,没意思。”
赵大海弯腰捡起了菜,把篮子递给了那姑娘, 道:“喏。”
少女还没缓过劲来, 显得有点害怕, 又十分感激他们,道:“多谢几位大哥。”
段星河温和道:“没事,赶紧回家吧。”
少女挽着篮子, 一步三回头。伏顺忍不住要看她,觉得她虽然面黄肌瘦的, 其实长得很漂亮,有种顽强柔韧的美感。可惜生在了个农户家, 还长在这么穷的地方。
赵大海叹道:“一朵鲜花,开在这种盐碱地上。”
伏顺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头,惋惜道:“野草也长不起来呢,花长在这里,迟早也活不成。”
段星河回到刚才那个婆婆面前,把一篮子生鸭蛋都买了,回头道:“顺子,你自己腌。”
伏顺实现了咸鸭蛋自由,十分高兴,道:“好嘞!”
段星河付了钱,又问道:“请问这附近有能住宿的地儿么?”
老婆婆有点为难,道:“没有,很少有外人在这里停下。都嫌这边穷,宁可赶夜路也不留宿。”
段星河抬眼看天边,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没想到都找到村子了,还要露宿在外面。这时就听一人怯生生地道:“你们没有地方住么,要不要去我家?”
段星河回过头,就见刚才那个女孩子还没走远,在一旁听见了他们的话。她一手挽着篮子,一手攥着衣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段星河心中一喜,道:“那太好了,多谢姑娘,请问你高姓?”
少女道:“我姓李,叫结香。”
她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生的眉清目秀,穿着白色的上衣,淡黄色的裙子,跟春天盛开的结香花似的。伏顺对她很感兴趣,接口道:“喔,就是打个结能许愿的那种花么?”
少女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别老打结……其实打结对那种花不好的。”
伏顺哈哈一笑,道:“我老家有好多那种花,看到有人谈恋爱的时候给它打结,我就偷偷解开。”
赵大海拿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太自来熟。伏顺怕吓着人家,只好闭嘴了。
少女倒是没有太怕他们,刚才段星河他们救了她,她知道这些青年都是好人。她轻轻一笑,道:“跟我来吧。”
一行人跟着结香穿过街道,转了几个弯,来到了一间破旧的民房前。大门是用荆枣木编的,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刺。一个妇人正在院子里喂鸡,见女儿带了这么多外乡人过来,十分诧异。
她道:“这是干什么?”
结香上前道:“娘,这些人想借宿一晚,咱家还有空地儿,让他们住吧?”
中年妇人有些心烦,把空笸箩一扔,把鸡吓得到处乱窜,大声道:“都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人,你就往家里领,让邻居看见了怎么说咱们?”
段星河出声道:“大婶,我们付钱,住一天给你三钱银子,吃饭再给你二钱。”
他从腰包里掏出了几块碎银子,这边的人都穷,在地里刨食一年都挣不了几两银子。听说他们给这么多钱,妇人顿时露出了笑容,眉头也打开了,连声道:“哎呀呀,几位小官人一看就是贵人,咱们欢迎的很。快请进,请进!”
一行人进了院子,赵大海把大车停在了墙角。结香领着他们进了一间空屋,里头有一张砖砌的炕,其他地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很久没人住了,屋里积着一层灰。结香推开了窗户通风,一边道:“稍等一下,我帮你们打扫干净。”
她去院子里拿了笤帚过来,把屋里的灰尘扫干净了,又到处擦拭了一遍,是个勤快人。段星河道:“多谢姑娘。”
“不用谢,”结香道,“你们还有个女孩子,要跟我一起住吗?”
宋胡缨正在想这件事,跟他们一起住其实也行,反正她有睡袋,不过要是能分开就更好了。她道:“那就打扰了。”
结香道:“没事,应该的。”
她的性情温柔,任劳任怨的,看来在家里没少干活。众人在屋里安置下了,只有一张床,大家决定按老规矩,抽签分配仅有的两个上好的床位。伏顺手里攥着一把草棍,道:“选好了吗,买定离手啊。”
众人摊开了手,结果是赵大海和李玉真抽到了床位。赵大海搔了搔头,觉得自己皮糙肉厚的没必要睡床,自觉把草棍掐掉一节,道:“我睡地上习惯了,让给二师兄好了。”
步云邪没有那么讲究,把睡袋铺在地上道:“抽到你就是你了,我睡哪儿都一样。”
大家说着话,李家的大儿子李亮睡醒了觉,蓬着头从主屋里出来了。他见家里多了这些人,惊讶道:“臭丫头,这些野男人哪来的?”
结香正在厨房门口劈柴,听见他这么说,连忙站起来道:“哥,这是来借宿的客人。”
“借宿,”李亮皱眉道,“给钱么?你个蠢妮子跟没长心眼儿似的,不会给人白住吧?”
他大声嚷嚷着,当别人都没长耳朵似的。结香觉得很没面子,低声道:“给钱,一天五钱银子,你小声点。”
李亮听说有钱赚,这才满意了,道:“算你懂事,别一天到晚光吃饭不干活,多少有点用啊。”
宋胡缨从屋里出来,看他游手好闲的才像个多余的人,白长这么大个子,粗活重活都让妹妹干。她过去找其他人,道:“晚上怎么吃饭?”
李玉真道:“段兄付了钱,主人家应该包吃饭吧。”
结香应声道:“晚上吃大葱炒鸡蛋,腊肉炖扁豆,香椿拌豆腐,高粱面窝头。”
她哥登时瞪大了眼,道:“你这个赔钱货,不要命了,吃这么好?”
结香恨不能求她哥把嘴闭上,道:“人家给钱了,菜钱是客人出的。娘去买豆腐了,你别喊了行不行?”
她哥觉得进了自己口袋的钱,还是能省则省,都买成饭也太亏了。他还在寻思怎么才能多榨一点油水出来,眼睛转来转去的。结香唬他道:“饭钱一天一结,当天花不完还得退给人家。”
她哥顿时改变了主意,压低了声音道:“那让娘买一坛子酒,再买一扇排骨、几个大肘子。这钱不花白不花,别鼓捣那干巴窝头了,赶紧去!”
结香为难道:“屠户最近没收到猪,咱们村都没这些东西,你就别折腾了。”
村里的人都穷,有钱也未必能吃到肉。她哥气得不行,待在这个穷地方一点福都享不到,真是投错了胎。
正说着话,结香的父亲回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胡子拉碴的,肩上背着个粗布褡裢,里头装着些锤子、锉子之类的东西。冬天地里没活儿干,他就出去帮人打零工,但也经常一整天什么活也揽不到。他一进院子就把褡裢哗啦一声扔在地上,看这样就知道今天又白等了一天。
父亲要是没挣到钱,回家就看谁都不顺眼,常常会喝酒骂人。母亲受了他的气,就跟大儿子互相埋怨。一家人吵来吵去,最终就把脾气发到结香这里来,怨她是个没用的赔钱货。
结香见了父亲那张阴沉的脸,下意识低下了头,想赶紧找点活干。父亲看着这些陌生人,道:“怎么回事?”
李亮挠着肚皮,懒懒道:“过路借宿的,给钱啦,一天五钱银子。”
父亲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没想到自己在外头白吹了一天冷风,结果从天上掉下来几个财神爷。他道:“那感情好!你娘呢,别把人晾这儿啊,快给客人做饭!”
结香道:“娘去买豆腐了,我先炒菜。”
她把木柴收起来,进了厨房,片刻里头响起了炒菜的声音。李亮站在院子里,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宋胡缨,仿佛觉得她很好看,又有点生人勿近的模样,忍不住想要招惹她。
他整了整衣裳,过去道:“诶,你们从哪儿来的?”
宋胡缨抱着小对眼,淡淡道:“大幽。”
李亮喔了一声,他一辈子没离开过夷州,只听人说过大幽,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道:“你多大了?”
宋胡缨不喜欢他这种查户口的态度,转过身去没他。李亮从小是父母手心里的宝贝,没想到还有女人敢不搭自己。他顿时皱起眉头道:“我跟你说话呢,听不见是怎的,你个赔……”
他骂结香习惯了,稍有一点不顺心就下意识要骂人赔钱货。宋胡缨伸出两根手指头都能撂倒他,但刚来还没吃晚饭,总不能先把他家傻儿子暴打一顿。她松开手,暗中一拍小对眼的屁股。小对眼窜到了李亮身上,感觉他臭气熏天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李亮吓了一跳,道:“干什么,你这野猫!”
小对眼嗷地一声叫,伸出爪子照着他脖子挠了一下。
李亮的身上顿时见了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母亲回来了,见了这情形吓了一跳,道:“我的儿,怎么啦!”
李亮指着小对眼道:“这畜生抓我!”
宋胡缨面无表情道:“畜生不懂规矩,是该好好教规矩。”
小对眼浑身炸着毛,朝他哈了口气,窜到客房里躲起来了。宋胡缨淡淡道:“回来,看我不打你一顿。”
她说着就这么走了,态度很难说不是演的。李亮总觉得自己不但被猫挠了,还被她指桑骂槐地骂了。他窝了一肚子火,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悻悻道:“不过是个小娘们,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母提着豆腐进了厨房,片刻做好了给他们送过来,桌上几个大海碗里盛着满满的菜,还挺丰盛的。众人饿坏了,埋头饱餐了一顿。
吃完饭,伏顺收拾了碗筷,装在篮子里提出去。就见厨房里坐着个人影,摸着黑也不点灯,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伏顺心里有点发毛,走近了一看,这才发现是结香坐在厨房里,端着个粗瓷碗,在黑暗里一个人吃饭。
正屋里,她爹娘哥哥围着桌子坐着,母亲端起盘子,把里头的腊肉和鸡蛋都倒进了儿子的碗里。父亲喝了一口酒,也没有阻拦,反而道:“多吃点,不够再让你娘炒个菜去。”
灯火照着他们,却好像遗忘了这个角落。明明是一家人,就因为她是女儿,吃饭都不能上桌,活儿却都是她干的。结香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从小到大有好事都是哥哥的,坏事都是她这个赔钱货招来的。
伏顺把篮子放在井边,想打水把碗洗了。结香听见了动静,连忙把窝头放下,过来道:“我来、我来!”
盘子油腻腻的,伏顺不好意思把她的手弄脏了。他道:“就几个碗,我涮一涮就得了。”
他把水桶提了出来,结香已经拿过了一个大木盆,把盘碗放了进去。她道:“你们是客人,要是让你们干活儿,我爹要骂我的。”
伏顺看她父亲那副模样,就知道他是个湿木燃柴的性子,平时闷闷的烧不起来,一发脾气所有人都要害怕。哗啦一声,他把水倒进盆里。结香洗着森*晚*整*盘子,伏顺站在一旁道:“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吃饭?”
结香仿佛听了什么奇怪的言论,反问道:“哪有女人吃饭上桌的?”
伏顺嘿地一声笑了,道:“女人为什么不能上桌,你这话说给我们宋大姑娘听听看呢?”
结香想起了那个穿红衣裳的女孩子,她生的明艳自信,话虽然不多,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力量感。她有点自卑,觉得自己跟她没法比,又很羡慕她。她小声道:“她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我跟她没法比的。”
伏顺沉默下来,这个村子这么穷,男人尚且饥一顿饱一顿的,女人的地位必然高不到哪里去。他道:“我老家在巴蜀,那边对女人挺好的,有好东西都让老婆先吃,盛产耙耳朵。”
结香道:“耙耳朵是什么?”
伏顺想起了自己彪悍的大姐,毫不夸张地说:“就是耳根子软,什么事都听老婆的。女人发脾气打老公,提着耳朵在村子里转一圈,男人都不敢还手的。”
结香忍不住笑了,道:“你骗人。”
伏顺道:“不骗你,我就是典型的耙耳朵,不信你捏捏,我耳朵根子就是软的。”
他凑了过来,身上透着干净的皂角气味。他虽然身材干瘦,但跟着兄弟们在外面锻炼的久了,也比这里的男人强许多。他身上有些薄薄的肌肉,也把自己收拾的挺干净整齐,不讨人厌。
结香的脸微微一红,觉得这人很不正经,低下头不他了。伏顺见她又可怜又可爱的,忍不住要逗一逗她,但看她的反应,自己好像有点孟浪了。
结香把碗拿进厨房收了起来,又端着没吃完的饭回了自己屋,关起门来不跟他说话了。伏顺想着她刚才笑起来的模样,就像喝了一坛醪糟,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李玉真看着他道:“你怎么了?”
伏顺道:“没事啊。”
李玉真道:“没事你傻笑什么?”
伏顺摸了摸脸,道:“没有吧,别瞎说。”
众人歇了一会儿,还没到睡觉的时候。赵大海想起没喂马,便提着粮食口袋出去了。他把炒黑豆倒在槽子里,看着马儿吃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它们的鬃毛,道:“赶路辛苦了,好好歇歇吧。”
他喂完了马,经过主屋跟前时,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李母道:“他爹,你说外头来的那些人怎么样?”
她提到了自己这些人的事,赵大海便站住了脚,悄悄听他们要说什么。
李父抽了一口旱烟,眯着眼道:“一群少爷小姐,还修道,修个屁的道。老子要是有他们出身这么好,天天在家享清福,出来吃这个苦干什么!”
李母道:“哎,当神仙比当人还好呢,不过那些人里头有几个应该挺有钱的。带头的那小子粗手大脚的一副穷样,他身边那个白净的公子倒是看着挺贵气,还有那个穿红的丫头,好像也是有钱人家的闺女。你说她住在这儿,咱能不能撮合咱家亮子跟她处一处?”
李父方才在外头跟李玉真闲聊了两句,知道了一些他们的事,觉得老婆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把烟杆一搁道:“那丫头的爹是货真价实的大将军,小时候太后娘娘给她喂过饭,从小跟皇子一起长大的。她能相中你儿子什么,相中他脾气大,还是相中他不洗澡?”
李母没想到那丫头出身这么高,片刻不甘心道:“咱们亮子也挺好的,你这个当爹的怎么不给他涨志气呢?”
“你可有点数吧,”李父道,“刚才我还看见她放猫挠亮子呢。咱家供不起这尊大佛,找这个气受干什么。”
李母道:“那你想怎么办?”
李父道:“踏踏实实给他找一个差不多的,你之前不是去拜过琼娘娘了吗,跟她讨一个不就是了。”
李母焦躁道:“彩礼钱不够啊。琼娘娘要三十两银子,就这咱家还拿不出来呢。”
李父道:“拿不出来就等下一茬呗,你还能去抢不成?”
李母道:“下一茬可就得等明年了。亮子都二十三了,别人家儿子这么大的时候孙子都抱俩了,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急呢?”
李父也发起了脾气,道:“我这不是天天出去找活干么,这破地方这么穷,你逼我有什么用啊!”
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张牙舞爪的显得格外可憎。李母怂恿道:“那你去借借,不是还有亲戚吗?”
李父道:“咱家都欠了一百多两外债了,谁借给咱们?”
李母叹了口气,恨恨地说:“都怪那臭丫头,光吃不挣钱,长这么大一点用也没有!”
他们只觉得女儿不好,却看不见儿子有多好吃懒做。赵大海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也跟这差不多,一提钱就吵架,吵到最后就拿小妹当替罪羊。
屋里二人沉默了一阵子,李母有了主意,道:“那些少爷小姐这么有钱,咱跟他们商量商量,问他们要不要买丫鬟?”
李父原本靠在床头,忽地坐直了道:“什么意思,你要把结香卖了?”
李母倒是会说话,道:“也不是卖,就是给她找个好前程。他们都这么有钱,肯定对丫鬟挺好的。要是以后哪个少爷收她当个通房,她再给人家生个儿子,这不就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么。”
她这么盘算着,好像以后连人家的家产都能接手过来了。李父沉默了一阵子,觉得不管怎么样,家里能少张嘴吃饭也是好的,道:“他们要是不要呢?”
李母感觉美梦还没做多久就破灭了,她低声道:“……村头老孔跟我说了好几次,想娶咱们结香过门,彩礼也能给二十两银子。”
李父睁大了眼道:“就那老光棍,你怎么想的,他都跟我差不多大了!”
李母也有点不情愿,道:“那怎么办,反正后天之前得凑齐三十两银子,交不上琼娘娘就给别人送媳妇了。”
李父叹了口气,也一筹莫展,道:“反正都是卖,还是卖给这些过路的年轻人好些。”
李母听丈夫也这么说,道:“那我明天问问他们去。”
她这么说着,心里有了些安慰,觉得自己给女儿找了个好前程,还是个疼孩子的娘。可没着落的时候,她又瞧着闺女横竖不顺眼,把她卖给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头儿也不含糊。
赵大海听了他们的话,想起了自己老家的妹妹,心里很不好受。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出来这段时间,母亲和二弟有没有为难小妹。
他回到了屋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总是睡不着。其他人还在三三两两地聊天,没人注意到他。赵大海爬起来,拿出了钱袋子,对着灯光看自己的钱。先前他们给人值夜,每个人分了三十五两银子。他寻思着自己留下十五两银子就够生活的,先拿二十两银子给那姑娘救救急,免得她被家里人卖了换彩礼。
赵大海也知道自己这样纯属多管闲事,但这姑娘实在太可怜,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子。他若是没遇上就算了,一旦遇见了,实在没办法置之不。
伏顺凑过来,道:“你干嘛呢?”
赵大海没说什么,揣着钱站了起来,沉默着出门去了。伏顺觉得有点奇怪,想了想,悄然跟了过去。赵大海到了宋胡缨住的地方,敲了敲屋门,道:“宋姑娘,你睡了吗?”
宋胡缨刚洗完了澡,换了一身家常穿的白绸袄,粉色裙裤,正坐在屋里梳头。
结香蹲在屋角,手里拿着一叠高粱煎饼,掰碎了泡在碗里喂给小对眼。她家不让养这些没用的东西,结香虽然喜欢猫,只能远远地看看别人家的。她今天还是头一次真正地摸到猫,觉得毛茸茸的,特别满足。
宋胡缨头发还有点湿,出门道:“没呢,有事么?”
赵大海道:“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宋胡缨手里还拿着镶金的玳瑁梳子,和他一起到了丝瓜架下面,站在院子的一角。赵大海低声道:“明天要是这边的主人家问你要不要丫鬟,你能不能把李姑娘收下?”
宋胡缨十分诧异,道:“怎么回事?”
赵大海语无伦次的,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事情说清楚。他从怀里掏出二十两银子,道:“那老光棍就出二十两银子,我想二十两应该够了。”
宋胡缨觉得这人也太老实了,道:“你出钱,怎么不自己买?”
赵大海摇了摇头,不想让她知道,道:“她会害怕的。你们都是女孩子,她跟着你就很好。”
他的嘴虽然笨,心却很朴实,粗犷的外表下有种让人意想不到的善良。宋胡缨有些动容,下意识回头看屋里。结香的剪影映在窗户上,双手举着小对眼,正在逗它,完全不知道父母已经打算把她卖掉了。
“行吧,”宋胡缨道,“我正缺个梳头的丫鬟,他爹娘要是来问,我就留下她。”
赵大海道:“那这钱你收着。”
宋胡缨轻轻一笑,道:“姑娘有的是钱,雇丫鬟还用得着别人来掏钱么?”
赵大海十分高兴,道:“谢谢你,宋姑娘,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是你心地好,”宋胡缨温和道,“不早了,回去吧。”
次日上午,宋胡缨抱着小对眼在客房坐着。李母端了一壶茶,过来敲门道:“几位贵客,喝茶吗?”
段星河他们刚收拾了屋子,打开窗户通风。伏顺盘着腿坐在睡袋上,步云邪坐在椅子上,一见主人来了,便都站起来了。
段星河道:“多谢大婶,放这儿吧。”
李母放下了茶壶,还不想走。她看向了宋胡缨,赔笑道:“小姐昨天歇的可好?”
宋胡缨淡淡道:“还好。”
李母道:“小姐一看就金贵的很,出门没带个丫鬟,生活不太方便吧?”
宋胡缨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淡淡道:“还行。”
她虽然艳若桃李,脾气却冷若冰霜。李母有点尴尬,不知道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是不是都这样,说话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的。她心里寻摸了两个人,如果宋胡缨不要的话,她就问问步云邪,这小公子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女儿跟了他绝对不亏。
她道:“我家香儿你们几位都见了,模样好,人又勤快,脾气也柔顺。我这个当娘的想帮她谋个差事,不知道几位缺不缺伺候的人?”
赵大海站在一旁跟宋胡缨使眼色,昨天她都答应自己了。但宋胡缨觉得李母眼里只有钱,不想太如她的意,便沉默着卖了个关子。
伏顺十分诧异,道:“什么意思,这么好的闺女你们不要了?你知道我们干什么的就让她跟我们走?”
李母不管他们是干什么的,只要给钱就行。她道:“我当家的说,几位小道长都是修仙的好人。香儿跟着你们能学点本事,比在家里强多了。我们没什么见识,不想耽误了女儿的前程,几位看怎么样?”
伏顺有点蠢蠢欲动,道:“要多少钱?”
赵大海拿胳膊肘捣了他一下,觉得伏顺不靠谱,不想让他掺和进来。伏顺叫道:“干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正缺个媳妇呢!”
李母觉得他比步云邪差太多了,看起来贼眉鼠眼的,对他很不满意。但步云邪坐在人群后,翘着腿双手搭在膝上,一直一言不发,好像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她只好道:“八十两银子。”
伏顺有点失望,他只有三十五两,但比起在老家娶媳妇也便宜多了。结香生的温柔漂亮,他心里喜欢得很,也想逞一回英雄。他低声道:“大傻,借我点?”
赵大海道:“行了吧,你养活得起么?”
伏顺心想也是,又觉得亲生母亲来卖女儿,实在让人伤心。也不知道结香知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宋胡缨摸着小对眼,淡淡道:“那丫头没什么本事,跟着我们也是个累赘,不要。”
李母顿时慌了,她虽然一直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个赔钱货,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贱价卖了也比砸在手里强。她连忙道:“这丫头会做饭、能缝补、会洗衣裳,还会种地,力气不小的。要不这样,六十两,不能再少了。”
赵大海没想到她要这么多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私底下他们分明二十两都舍得卖的,看来是瞧准了自己这些人傻钱多了。
宋胡缨寻思着钱给多了就便宜她哥,省下这个钱给结香买两身好衣裳不好么?她无所谓道:“三十两吧,我看她笨手笨脚的,伺候人的规矩还得慢慢教,要费我不少功夫呢。”
她轻描淡写的就对半砍了一刀,果然女孩子都擅长讨价还价。李母感觉这些人比想象的难对付,但总比卖给老光棍强多了。她一咬牙道:“亏就亏点吧,几位都是好人,让她跟你们我放心!”
她觉得给女儿谋了个好前程,欢天喜地的要去告诉丈夫。她刚出门,就见结香站在外面,竟是已经把他们的话都听见了。
结香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含着泪,哑声道:“娘……我能给家里干活,你为什么卖我?”
李母有些心虚,看着女儿难过的模样,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