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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司空县主 三

    当天晚上, 众人在郊外扎营歇下了。次日早上起来,赵大海熬了一大锅玉米粥。司空玉喝了半碗,感觉有点拉嗓子,委婉地说:“这个……咳, 还要吃多久?”

    赵大海憨憨地说:“玉米糁还有好几麻袋呢, 县主爱吃的话管够。”

    司空玉干笑了两声, 道:“喔,那中午吃什么?”

    赵大海道:“看情况吧, 可能是玉米粥, 炖干豆角, 再烤几个番薯。”

    司空玉感觉有点没胃口,六幺小声道:“县主, 你不是说要节俭修行的么?”

    司空玉道:“可这也太节俭了吧……连点肉也没有,你不给我打猎么。”

    六幺低声道:“这么多朋友都在, 咱们不好搞特殊。”

    司空玉也知道他说的不错,以前他打一只兔子,两个人吃就够了。如今不打只大家伙来,根本招待不了这些人, 六幺也没办法。

    司空玉静了片刻, 叹了口气, 觉得说来说去都是一个穷字。一群人天天吃玉米粥,都饿得面黄肌瘦的,哪有一点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

    她道:“光这样熬着不是个办法, 得赚点钱才行。”

    宋胡缨有点兴趣,道:“你想干什么?”

    司空玉跃跃欲试道:“这附近有没有卖古董的集市, 我想去碰碰运气。”

    坊间有不少卖古董的地方,一般半夜开卖, 鸡叫就散,又名鬼市。摆出来的东西要么说是传家宝,要么说是从坟里挖出来的,但大多数都是造假的。不少人抱着捡漏的心去逛,最终也只是买一堆破烂回来,很少有人能真发财的。

    伏顺插嘴道:“算了吧,跟赌博差不多,买不到真东西的。”

    司空玉露出了一点神秘的笑容,道:“我能淘到真货。”

    她的母亲是公主,舅舅是皇帝,她从小在王公贵族之间长大,见过太多真东西了,有鉴宝的才能。

    段星河寻思着她的眼光肯定跟一般人不一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试一试。他道:“不用去找鬼市了,瓜皮吃了好多破烂呢。好孩子,吐出来让县主瞧瞧。”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野外飘荡着一层白茫茫的薄雾。墨墨在路边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张开大嘴,稀里哗啦地吐出了一座小山。

    那堆东西散发着泥土、牛肉干和墨墨的口水味,有点不太好闻。但更让人惊讶的是它这么小一个家伙,肚子里居然能盛这么多东西。司空玉虽然知道灵貘擅长搬运,实际看到还是震惊地睁大了双眼,道:“我的天,这也太厉害了吧!”

    墨墨蹲在一旁,挺着胸膛十分骄傲。段星河没想到它肚子里还有这么多东西,道:“用不上的就扔了吧,老带着不沉么?”

    墨墨甩了甩脑袋,仿佛觉得没什么感觉。反正吞下去就扔到另一个空间里去了,这么多年它也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东西了。

    司空玉拿了块手帕蒙住鼻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她从破烂堆里拿起一个罐子,看了一眼扔在了一边,道:“一个咸菜罐子,不值钱。”

    其他人看着这边,见她又拿起一块结着泥巴的小石头,拿刷子刷去了上面的泥土,透出了绿油油的光。她喃喃道:“前朝的……蝉形压舌玉,从坟里刨出来的……水头不怎么样,质地还行,品相完好……五十两左右吧。”

    六幺拿着个本子,在旁边把她鉴定的结果记了下来,配合得十分默契。

    司空玉拿起一个黄褐色陶盆,观察着上面的花纹,几个黑色的小人排着队走向月亮,越靠近光芒的小人颜色越浅,仿佛献出了自己的肉/体,只剩下了灵魂。伏顺道:“这又是个咸菜罐子吧?”

    司空玉的表情凝重,道:“这是上古时期祭祀用的器具,用来接祭品的鲜血的。上面画的是邪教登阶的仪式,有点不祥……品味独特的人会喜欢吧,差不多值个三百两。”

    她小心地把陶盆放在值钱的一边,又捡起了一副卷轴。她抖去了上面的灰,展开来是一幅山水画。她看了一眼就扔在了一旁,道:“仿的前朝画圣的清溪垂钓图,章不对,细节的笔触也不对。”

    伏顺倒是觉得挺好看的,道:“你再仔细看看,万一看错了呢?”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这种东西有时候要的就是第一眼的感觉,假的就是假的,气韵不对。而且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确定么?”

    伏顺摇了摇头,司空玉道:“因为真品在我哥的书房里挂着呢。”

    伏顺沉默了,感觉自己跟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司空玉又捡起了一个赤金的祥云莲花簪子,刷去了上面的泥土,道:“看花纹是一二百年前流行的式样,挺好看的,留着自己戴吧。”

    她说着道:“结香,送给你了。”

    结香有点不安,道:“县主,这东西这么贵重,还是拿去卖了吧。”

    司空玉抬手一指那座垃圾山,道:“这不是还有这么多么,洗洗戴上吧,当我给你的见面礼了。”

    结香只好收下了,心里还是觉得受之有愧,怕一会儿有人来骂自己。但其他人都饶有兴趣地看司空玉鉴宝,根本不在乎那一根簪子。司空玉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把那个垃圾山鉴定完了。选出来的东西也堆成了一个小山,有花瓶、帛书、几个陶罐子、一身破旧的战甲,一串前朝的铜钱,一件珍珠云肩,一副镀金的头面,几枚玉佩,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她揉着眼,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道:“六幺,麻烦你回凤来城一趟,找个当铺把这些东西卖了。”

    六幺有点心疼她,道:“县主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来。”

    他把东西装到了车上,很快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司空玉在帐篷里睡了一觉,傍晚时分,就见六幺驾着马车回来了。伏顺十分期待,迎上去道:“好兄弟,怎么样?”

    六幺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每张一百两,一共七十三张。

    那一堆破烂卖了七千三百两银子,比他们做生意倒卖药材还赚。众人顿时震惊了,看司空玉的眼神就像看一尊活财神。伏顺不知道自己能分到多少钱,但知道只要队伍里有她在,自己以后就饿不着了。

    队里一共有九个人,段星河是那堆破烂的拥有人,分到了一千五百两。司空玉鉴定了半天,出的力气最大,也分了一千五百两。六幺来回跑腿卖东西,分了五百两。其他人每人分到了三百两,剩下两千两充入了公共开销里。

    有了这些钱,他们接下来半年都不用为了生计发愁了,众人都十分高兴,伏顺更是蠢蠢欲动地想认一个新爹。他道:“司空姑娘,你……那个,缺义子吗?”

    司空玉有点莫名其妙,道:“啊?”

    伏顺诚恳道:“就是干儿子,我鞍前马后孝敬您老人家,以后有好处您记着我,成不成?”

    司空玉噗嗤一声笑了,道:“这不好吧……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别这么客气。”

    伏顺道:“不不不,您帮我摆脱了贫穷,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女爹爹请受我一拜!”

    他一个弓步朝司空玉跪了下去,这时候横里伸出了一只手,把他架了起来。却是六幺大步过来了,县主的干儿子岂是这么容易当的。他拦在了伏顺身前,道:“兄弟,别在这儿挡光,上那边歇着去。”

    六幺赚了钱,顺便买了点白面、肉食和烧鸡熟食回来。他也不别人,对司空玉道:“大小姐,你白天辛苦了,来吃点东西,还热乎着呢。”

    伏顺感觉六幺还对自己这些人有些戒备,讪讪地走开了。赵大海煮着饭,道:“叫你见异思迁,热脸贴上冷屁股了吧。”

    伏顺刚分到三百两银票,贴冷屁股也觉得没什么。他道:“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段星河回头去找步云邪,道:“瓜皮是你儿子,它捡的破烂,钱我分你一半。”

    步云邪淡淡道:“不用,我钱够花。”

    段星河感觉他好像有点冷淡,道:“怎么了?”

    步云邪道:“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他这两天也没干什么,段星河也不知道他哪里不舒服,在他身边坐着,道:“那之前买种子的钱我还没还给你呢,连本带利二百两,喏。”

    步云邪道:“你先给李玉真吧。”

    段星河道:“我刚给了他,就差你了。”

    步云邪看了他一眼,道:“喔,我就老排最后一个是吧?”

    段星河有点莫名其妙,道:“不是……你怎么了,有话直说嘛。”

    步云邪拿过了银票,揣在了怀里没再说话,拿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今天他们的队伍没往前走,这会儿天还挺亮的。结香已经把那只莲花簪子洗干净了,她戴在头上,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总是低着头。

    司空玉注意到了,道:“怎么了,你不喜欢么?”

    结香十分不安,道:“没有……就是太漂亮了。还有白天的钱,我什么也没做,县主你一下子给我那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从小就没见过那么多钱,家里人为了几十两银子可以把亲女儿卖掉,司空玉却随手就赏给她这么多钱,让结香整个人都混乱了。她低声道:“小姐,要不然你把钱拿回去吧……我只要工钱就行了。”

    司空玉有些不解,道:“怎么,你不需要钱么?”

    结香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配……”

    司空玉笑了,道:“有什么好不配的,你看这么多朋友,他们也没觉得自己不配啊。”

    结香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没有什么用。”

    “别胡说,”司空玉扳起了脸道,“你把头发梳的这么好看,饭又做的这么好吃,还会内务,这都是别人比不上的长处。不要妄自菲薄,要不然你爹娘会不高兴的。”

    她不这么说还好,一提爹娘,结香垂下了眼睛,正是她爹娘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司空玉不知道她有怎样的一个家庭,但觉得她好像总是没有自信,有点心疼她。

    吃完了饭,众人回到帐篷里,早早地歇下了。睡到半夜,段星河听见外头有马蹄声响。他坐了起来,掀起帐篷向外看,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骑着马赶了过来。带头的人正是那个一心散人,身后跟着几个浩荡盟的人。段星河皱起了眉头,没想到这人还没放弃,居然又追过来了。

    他道:“醒醒,浩荡盟的人来了!”

    步云邪睁开了眼,还有些迷糊。段星河抓起了幽冥剑,已经出去了。他刚掀开帘子,就见六幺从帐篷里出来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六幺道:“怎么说?”

    段星河道:“赶走就行,杀了人反而麻烦。”

    六幺道:“明白。”

    他看向对面,道:“干什么的?”

    一心散人眯起了眼道:“果然是你们,白天就有人说有形迹可疑的人在城郊,快把那小妖女交出来,我就饶你们一条命。”

    段星河道:“我们要是不交呢?”

    一心散人恨声道:“那我就连你们一起杀了!”

    魏小雨迷糊中听见了外头的声音,道:“啊,那山羊胡子又来了吗?”

    司空玉往外看了一眼,还真是那些人。她对六幺的实力有信心,道:“没事,你睡吧。”

    魏小雨困得不行,挣扎了半天,还是睡着了。司空玉把帐篷拨开了一条缝,借着火光看外头的情形。

    一心散人和几个浩荡盟的弟子提着剑朝这边逼近过来,显得气势汹汹的。段星河道:“亏你们还是正道宗门的人,戾气这么大。”

    一心散人怒吼一声,挥剑朝他俩砍了过来。他生的根竹竿似的,神光不守,脚步虚浮。段星河一眼就看出这人没有多大本事,那几个浩荡盟的弟子倒是练家子。他连剑也没拔出来,随手招架了几记,剑鞘横扫,便把一心散人重重地打飞了出去。

    旁边风声呼呼作响,他转头看向身侧,见六幺从篝火里踢出了一根燃烧的木棍,跟对面过了几招,火焰擦着那几个人的脸划过去,众人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都十分畏惧。

    六幺一拳打倒了一人,手中带着火的木棍斩过去,火焰挥出一道半弧,将两人逼得连连后退。他拳打脚踢,力道强悍如同一头猛兽出闸,瞬息之间就把三四个人都打倒在地。

    他甩了个棍花,木柴上的火焰熄灭了,他将那根滚烫的木柴搭在一人的脖子旁边。那人跌坐在地上,一时间爬不起来,惊恐地看着他。

    六幺居高临下道:“动手之前先掂量掂量轻重,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那几个人不是他的对手,也没什么办法。六幺把手里的木棍一扔,道:“这次放过你们,去吧。”

    他说着踢了那人屁股一脚,那人连滚带爬地起来了,感觉十分屈辱。带头的那人总算识时务,招手道:“撤!”

    一心散人还有些不甘心,道:“那小妖怪还没抓到……”

    带头那人道:“那你留下来抓吧!”

    他说着和其他浩荡盟的人走远了。一心散人独自陷在这里,顿时害怕起来,道:“你们别过来……我可以不追究,你们也别害我性命,不准过来!”

    他说着,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忽地拉住缰绳翻身上马,打马转身就跑。

    伏顺等人已经醒了,见他们的身手这么漂亮,十分佩服。伏顺抚掌道:“不愧是六哥,真是六啊!”

    六幺望着那些人的背影,这里离浩荡盟的大本营太近了,不能掉以轻心。他道:“他们很可能回去搬救兵,这边不能待了,赶紧走。”

    段星河也有此意,让人起来拔营,连夜离开。魏小雨站在营地里,揉着眼道:“天还没亮呢,怎森*晚*整*么这就走。”

    司空玉道:“你先去车上睡吧,有事我叫你。”

    魏小雨便钻到车上睡觉去了。一众人迅速收拾了行李,把帐篷塞到了车上,架起大车就走。路上经过几个岔路口,离凤来城越来越远。天亮时分,他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路程,应该已经把那些人甩掉了。

    他们找了一块空地停下来,打算吃点东西再说。赵大海支起了大锅,今天他心情好,不煮玉米粥了,和了一大锅面,打算发起来蒸馒头。又把六幺昨天买回来的酱牛肉、烧鸡放在火上热着。

    段星河打开羊皮地图,坐在火边看。步云邪道:“接下来去哪儿?”

    他们本来是直接往西边走的,为了接小雨往北拐了个弯,此时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是无双城。段星河道:“往无双城去吧,有人的地方总比荒郊野外强。”

    烧鸡和馒头热好了,段星河撕了一根鸡腿给小雨。魏小雨咬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道:“大师兄,你真好。”

    段星河嗯了一声,道:“多吃点,赶紧长个。”

    众人吃着饭,就见半空中两个道人御剑而来。能御剑的修道者起码要元婴以上修为了,他们出来这么久,见过骑法宝的、骑灵兽的,御剑的着实少见。众人顿时都睁大了眼,伏顺嘴里的馒头掉了出来,低声道:“我的天,这剑仙真帅啊!”

    那两人穿着水蓝色的道袍,衣袂翩然,头上戴着灰色的道观,一个四十多岁模样,一个二十来岁年纪,但实际年龄应该都超过百岁了。

    李玉真认出了他们衣裳上的纹章,激动起来,道:“段兄,这是蜀山的人,咱们不是要去蜀山吗,快问问他们!”

    段星河还没出声,那两个道人已然翩然落了地。两人收了剑,径自朝这边走了过来,看起来面色不善,好像不是路过,而是专门冲他们来的。

    魏小雨看他们一副古板的模样,好像跟那个山羊胡子是一路的。她现在草木皆兵,最害怕被抓回去,连忙躲到了司空玉身后,小声道:“是不是那个坏人叫来的,没完没了的,真讨厌!”

    段星河放下了馒头,站起身来,把其他人挡在了身后,客气道:“两位道长,有何指教。”

    两人停在篝火边,那个年长些的道人道:“小兄弟,你们是从凤来城来的?”

    这两人不知是敌是友,还是警惕些的好。段星河面无表情地道:“不是,我们是从南边过来的。”

    年轻些的道士指着魏小雨道:“还扯谎,那个小孩儿不是从凤来城里逃出来的吗?”

    魏小雨正偷偷地看他们,被他一指,连忙缩回司空玉身后,片刻又探出半个脑袋,不服气地冲他皱着鼻子做鬼脸。

    段星河的心微微一沉,心知这两人跟那山羊胡子是一路的了。他正要去蜀山,不想得罪他们,便道:“在下段星河,在大幽钦天监供职,这是我小妹子,不知她何处得罪了两位?”

    那年长的道士道:“我是蜀山门下陈松屿,他是我师弟肖月明。你这小妹子没得罪我们,我们来是找你的。”

    段星河微微一诧,那中年道士严肃道:“我与师弟从此地路过,方才遇上了浩荡盟的人。他们说有人拿着我蜀山弟子的腰牌招摇撞骗,可是你么?”

    段星河没想到自己只冒充了一次,就被蜀山的人逮住了。他心想自己最近也是够倒霉的,扯什么谎都被人揭穿,索性坦诚道:“在下确实冒充了蜀山弟子的身份,但只是为了救我小妹子。前阵子我小妹跟我们走散了,腹中饥饿,吃了一些灵植,浩荡盟的人就要杀了她炼丹。我赔不起钱,就带着她跑了。两位要替他们缉拿我们么?”

    他虽然这么说,但一点也没打算跟他们回去,句句都在说浩荡盟的人刻薄心狠。这两人不是浩荡盟的人,那山羊胡子少了几棵灵植,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追过来,为的是蜀山的名誉。

    那年长的道人果然道:“腰牌呢?”

    段星河从腰包里掏出了张凌越的腰牌,递了过去。年轻的道人看清了上面的名字,十分诧异,道:“怎么会是他……他人呢?”

    那年长的道士也很惊讶,皱起眉头看着段星河,疑心是这年轻人把他杀了。

    段星河平静道:“张兄在大幽被官兵抓到采石场,不幸去世。他临终前让我把腰牌带回蜀山,跟他的未婚妻刘毅君说一声,让她别等了。”

    这年轻人若是杀人抢夺身份,不至于还能说得出他未婚妻的名字。那两个道士的神色都大为震动,这么久不见,还以为徒弟在外历练,没想到他已经死了。

    肖月明往前走了一步,手指微微颤抖,按剑道:“是谁害的他?”

    段星河心想,人家丧徒心痛,非要问出个究竟来,李大人可莫怪我不替你打掩护。他道:“他是吃了钦天监司正李如芝的金丹,身体变异,爆裂而死。”

    陈松屿是张凌越的师父,得知爱徒死的这么惨,神色悲痛,眼底隐隐生出了泪光。肖月明道:“钦天监……你不也是钦天监的么,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步云邪皱起了眉头,觉得这些道士说话太难听。段星河却平静道:“当时我跟张兄被关在一个牢房里,一对难兄难弟。我也是九死一生,只不过运气好一些才逃了出来。他们看我粗通道法,让我出来替钦天监行走办事。我们这些人身份低微,可是万万不敢与司正大人相提并论的。”

    陈松屿沉默着,眼圈已经红了,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肖月明也很难过,道:“师兄,想开点吧。”

    陈松屿的手微微发抖,哑声道:“毅君还在家里等他,我怎么跟她交代?”

    肖月明也不知如何是好,在外人面前,不方便说太多话。陈松屿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将那块令牌捏成了碎片,冷冷道:“念你年轻识浅,且放过你这一回。以后不准冒充我派弟子,否则杀无赦!”

    冒充其他宗门的弟子招摇撞骗是修真的大忌,段星河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道:“是。”

    陈松屿一拂衣袖,长剑锵地一声漂浮在他身边。肖月明也召出了长剑,两人如来时一般翩然离去。段星河扬起了嘴角,生出了一丝快意。这两个剑仙的本事高强,今日恨上了李如芝,日后若是遇上了他,必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段星河望着他们的身影,感觉忘了点什么。忽然反应过来,刚才还想问问蜀山能不能解除虺神的诅咒,被他俩一顿盘问给忘了。

    “算了……”

    那两个人死了徒弟正在伤心,也不是自己问东问西的时候。反正离巴蜀也不远了,有什么话亲自去问就是。

    魏小雨从司空玉身后钻出来,气愤愤地道:“那两个臭道士好凶,会御剑就了不起么?”

    “就是了不起啊,”六幺道,“正道宗门的龙头老大,能放过咱们已经算不错了。”

    刚才他已经做好要打一场的准备了,没想到那两个道士还听得进人话,这就走了。看来蜀山的人还是不错的,至少比浩荡盟的人讲道多了。

    令牌被捏成了碎片,段星河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完整一点的,轻轻擦了擦。伏顺道:“哥,都成破烂了,还要它干嘛?”

    张凌越死的那么惨,这是自己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段星河把牌子放进腰包里,平静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万一以后遇见刘姑娘了,总有个信物给她。”

    大风迎面而来,那两个蜀山的道士御剑飞在空中,衣袂猎猎翩飞。肖月明道:“师兄,那小子身上的煞气好浓,是不是最近传闻中那个被虺神盯上的人?”

    陈松屿为徒弟难过之余,对段星河也有些忌惮。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听说有个小子从大幽来,身上带着虺神的烙印。师尊也曾经提到过此人,说若是遇上了,还是要尽量劝他向善才好。肖月明道:“要不要杀了他以绝后患?”

    陈松屿方才跟他接触,感觉这年轻人没做什么坏事,为人也算正派。他的面色深沉,道:“先不急着动手,看看再说吧。”

    第072章 玉蝉仙 一

    寒风扑面, 纵使阳光照下来,也没带来多少暖意。

    无双城的城门高大,走进城中,到处一片初冬的寂寥。街上行人络绎不绝, 路上有不少修士朝这边来。有和尚有道士, 有少年也有老者, 好像是为了什么盛会聚拢而来。段星河骑在马上,道:“这里有事?”

    李玉真本来在车里打瞌睡, 听见声音睁开了眼。他打开车窗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觉得是有点奇怪。旁边的马车窗户推开一条缝, 司空玉出声道:“这里不是南宫家的地盘么,他们是不是又要开斗丹大会了?”

    步云邪是丹修, 对此最感兴趣,回头道:“什么斗丹大会?”

    李玉真想起来了, 道:“喔,我知道。南宫家是这里的修真世家,他们族长南宫秀号称天下第一丹修,炼丹的本事十分了得。南宫家每三年开一次斗丹大会, 天底下的修士无论正邪, 都可以来出售丹药, 购买药材和丹方,交流经验。我师父从前来过一次,说人太多了没带我。我爹那阵子天天让我背易经, 背死我了。”

    他说着拍了拍胸口,还心有余悸。段星河觉得那些人口气太大, 扬眉道:“世上的丹修那么多,南宫家凭什么就敢自称第一?”

    李玉真道:“不知道啊, 可能就是……自信吧?”

    六幺嘴里叼着一根草,驾着马车道:“天底下能人这么多,怎么没人踢馆?”

    司空玉笑了,道:“不是自封的,他们敢这么自居,还是有底气的。”

    六幺道:“大小姐知道?”

    司空玉嗯了一声,她哥是紫衣侯,她对修真界的事知道不少,道:“南宫家是修真世家,擅长炼丹和卜算,在无双城树大根深。数百年前他家里有一位修士炼出了一味太阴凝华丹,服下之后就羽化成仙了,留下一具遗蜕至今栩栩如生,被人称作玉蝉仙。”

    得道者登仙之后,肉身大都消解,再生出新的仙身;也有的脱去旧的肉身,尸体生出蜡质包裹,不腐不朽,这种留下的遗体被世人称作蝉蜕。难怪南宫家的人这么有自信,家里留着那一具蝉蜕供人瞻仰,便是活招牌。就算日后子孙无能,有这一位厉害的祖先,也够荫庇后人的了。

    步云邪有些感兴趣,道:“太阴凝华丹……我听说过,莫不是传说中嫦娥飞升服的药?”

    司空玉微微一笑,抚扇道:“就是那个,步兄果然见多识广。只不过那是南宫家的不传之秘,几百年来一直没人知道怎么炼的。”

    步云邪道:“他家有这么了得的方子,后来还有人成仙么?”

    “只有那一个,”司空玉道,“像这种金丹,炼成的条件都苛刻得很,除非有极好的机缘,否则都是不成的。”

    伏顺道:“那还参加什么斗丹大会?”

    李玉真道:“修炼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就算炼不成立地飞升的仙药,能炼成个增加一甲子修为的仙丹,你心不心动?”

    他这么说,伏顺确实心痒痒的,忽然就有点想去瞧热闹了。他道:“那大会什么时候开?”

    李玉真道:“这么多人,一会儿问问就知道了。”

    中午时分,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路上经过几个饭馆都挤满了人,都是来参加斗丹大会的修道者。伏顺跳下车去,去前头问了几家。小二哥摆了摆手,一指对面道:“最近城里的人多,都爆满啦,要不您去对面歌楼打个尖儿?

    伏顺道:“啊,我们是修道之人,去那种莺歌燕舞的地方不合适吧。”

    他虽然这么说,脚丫子已经蠢蠢欲动地朝向那边了。小二哥笑呵呵地说:“吃顿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对面那间如烟楼,他家的煎饺是当地一绝,尤其是鲜肉玉米馅儿的,就连南宫家的公子小姐都经常让人来打包呢。”

    对面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里头的座位也快坐满了。段星河没那么多讲究,已经迈步走了进去,在大堂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其他人纷纷落了座,李玉真看了宋胡缨一眼,生怕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守男德的男人,紧张地搓了搓手,道:“我还没来过歌楼呢。”

    宋胡缨面无表情地喝着茶,好像没接收到他表忠的心意。六幺的母亲就是琵琶女,对这里没什么排斥的情绪,神色淡淡道:“就是个寻常喝茶听曲儿的地方,有什么好紧张的。”

    司空玉看着珠帘后弹曲儿的伶人,抓了一把瓜子磕了起来,道:“挺好的,也长长见识。”

    听说这里的煎饺不错,段星河点了好几盘,又要了些别的菜肴。片刻小二哥端了饭菜上来,众人饿坏了,也顾不上听曲儿,埋头吃了起来。

    楼上还有些雅座,有客人包了姑娘陪喝酒,猜拳行令,笑闹声一阵阵传来。段星河抬头望去,见朱红的栏杆边坐着个绿衣少年。他大约十六七岁模样,头发结了个道髻,头上斜斜地别着一根白玉簪子,大部分头发随意地散着,眉宇间透着一股狡黠气,容貌端的是俊美无俦。他的手臂搭在栏杆上,宽大的衣袖垂下来,一只白皙的手随意地搭着。

    段星河不知为何,心头一悸,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似的。伏顺小声道:“二师兄,那人生的比你还好看。”

    步云邪的神色淡然,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大男人比什么好不好看的。”

    少年周围还有四个年轻女子,争先给他喂酒。少年仰头喝了,随手摸了那女子的脸蛋儿一下,很享受这种被女人簇拥的感觉。一个歌女穿着粉色的衣裙,身上的轻纱重重叠叠,就像朵柔美芍药花,撒娇道:“公子,他们都说你铁口直断,说句谶语来听听。”

    少年扬起一边嘴角,道:“谶语啊……你会发财。”

    歌女撅起了嘴,道:“人家天天在这里,哪有什么发财命。不准,罚你喝酒。”

    少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放在了她手心里,懒懒道:“钱这不就来了。”

    歌女登时笑了,道:“你好讨厌,戏弄人家!”

    少年道:“不要啊,那还给我。”

    歌女连忙把钱揣进了怀里,道:“要、要,多谢公子。”

    她声音软软的,凑过去亲了他脸蛋儿一口。伏顺也看着那边,啧了一声,低声道:“长的这么俊,他玩人家还是人家玩他啊……”

    步云邪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别嘴欠。另一个女子道:“再说一个,还有么?”

    那绿衣小公子随手一指,道:“烫烫烫,他会摔跤。”

    他指的那个人好端端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然而越过他,就见一个上楼来的伙计脚下一滑,摔倒在楼梯口,鱼汤洒了一身。

    他疼的大喊起来:“烫、烫烫!”

    楼上那些女子先是一怔,随即大笑了起来,道:“神了,公子莫不是有天眼?”

    另一个伙计连忙过来收拾,随手拿毛巾抽了那人脑袋一记,道:“笨手笨脚的,干什么能行!”

    他抬起头,对那绿衣少年赔礼道:“这小子是刚来的,笨手笨脚的。客倌稍等,我们马上送新的来。”

    女人们笑的更欢了,那两个伙计也不知道为什么,收拾了东西走了。一名女子道:“老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意思,公子说个大的谶语,要多大有多大。”

    她衣袖一挥,比了个自己都搂不住的大小。少年喝得有点醉了,半闭着眼道:“大一点的啊……天空被乌云遮挡,创造这个世界的神要恢复它的力量了。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是它难以驯服的仆人,将会面临很大的危险。”

    他的神色恍惚,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所说的情形。歌女们没听懂,面面相觑。段星河却竖起了耳朵,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一个伙计从旁边经过,段星河低声道:“上面的那位客人是怎么回事?”

    那伙计道:“就是在街上算命的,说的话特别准。这里有天赋的人多了去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玉真道:“算命能挣几个钱,经得起这么个花法?”

    伙计道:“也不是天天过来玩,不过这人运气好,总能找到人帮他买账,不知道今天逮着哪个冤大头呢。”

    正说着话,就见两个修士从外头走进来,一个高瘦一些,穿着个道袍,手里拿着个画着太极图的卦招子,一进门就放在了墙边靠着。另一个长着满脸的虬髯,手里提着一口大钢刀,一副凶相。大汉粗声道:“在这儿么?”

    那瘦道士四下环顾了一圈,往上一指道:“那儿呢!”

    两人大步走上了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绿衣少年,道:“好啊你,抢了老子的买卖,还敢在这里逍遥快活!”

    那少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阁下是谁,咱们认识?”

    那道士道:“我二人在此地给人算命,我道号风散人,他是雷散人。你这小子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跟我们抢生意?”

    少年嘿的一声笑了,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为这个。他道:“我半年前过来投亲,在这里住了有一阵子了。如今这城里到处都是修道的人,一块石头掉下来能砸死三个算命的。我随手算两卦赚点盘缠,怎么就抢着你的生意了?”

    风散人愤愤地道:“今天上午周老夫人找我给他儿子合婚,我就来迟了半步,你就给抢了。说好了给我十两银子,你都拿了?”

    少年喔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个。他无所谓道:“谁知道她是来找你的,盼着死同行也不能这么明显吧,你有本事怎么不去跟城东的谶语师比?”

    风散人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拉了这么一尊大佛,道:“谶语师都一年没开口了,要不是他不干活,哪有你的份儿!”

    少年道:“那也没你的份儿啊。”

    风散人怒道:“你说什么?”

    少年微微一笑,往椅背上一靠道:“我说,干急眼没用,谁有本事谁赚钱呗。”

    旁边的雷散人听得不耐烦起来,粗声道:“我看你就是仗着自己长了个漂亮脸蛋儿,骗女人的钱,有什么了不起!老子这一刀下去桌子砍掉一个角,你能挨几下?”

    少年觉得这人又粗又笨,不值一哂,淡淡道:“我又不想跟你打,小二哥,麻烦你把这两位请出去。”

    小二站在一旁,不敢开口,怕他们发起火来把自己揍了。风散人特地来讨个说法,不可能就这么走了。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气势汹汹地道:“我跟你比覆射,我赢了你三个月不准出摊。”

    少年看他是死活要跟自己拼个高低了,懒懒道:“行吧,你要是输了,也三个月别来我眼前晃。”

    他招了招手,道:“来——”

    旁边的女子解下了红色的裙带,轻轻地缠住了少年的眼睛。那情形十分香艳,伏顺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羡慕的魂都要飞过去了。风散人仿佛觉得没眼看,拉着带来的大汉背过身去,悻悻道:“有辱斯文。”

    那歌女却笑了一声,觉得他假正经,故意道:“这位道长,要不要人家香你一个。”

    风散人立刻道:“你别碰我,老子修的是无情道,不近女色。”

    少年道:“那你可要离身边那位大哥远一些,天天腻在一起,男人之间也要出事的。”

    风散人被他气的不行,下意识要回头,那女子道:“喂,要放东西了,不准偷看!”

    他只好站着不动了,另一名女子往三个大碗里藏了三样东西,轻轻一拍手道:“好了,来猜吧。”

    魏小雨听见上面要覆射,十分感兴趣,爬到凳子上往楼上望去。她的灵力比一般人都强,这种事难不倒她。赵大海道:“你看有什么?”

    魏小雨静静地望了片刻,低声道:“有个凉冰冰亮晶晶的东西,辛金,是把拆螃蟹的小剪刀。一个圆盒子,装着女子用的东西,红色的……是胭脂吧?还有一个,嗯,太远了感觉不到。”

    众人很感兴趣,不知她猜的对不对。那道士盯着碗瞅了一会儿,感觉毫无头绪,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他放弃了观想,掐起了小六壬,片刻胸有成竹地在纸上写下了三个答案,剪刀,胭脂,勺子。

    那少年扯下了腰带,看了那三个碗一眼,便提笔写下了答案。雷散人见他轻描淡写的,好像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不爽道:“欸,你小子认真点啊。”

    少年敷衍道:“挺认真的啊,还得跟你兄弟似的憋一头汗才行啊。”

    雷散人攥起拳头道:“你说什么!”

    旁边的歌女们道:“哎呀别吵了,开了再说,看好了——”

    女子揭起了一个碗,里头赫然是一把小剪刀,第二个是一个圆形的纸盒,揭开来一看,是红色的胭脂。魏小雨望见了,兴奋道:“我猜对了吧!”

    赵大海心悦诚服道:“厉害,不愧是师父的独生女!”

    楼上一对答案,那道士猜对了俩,平心而论还是有些水平的。第三个碗揭起来,却是一块啃了一口的桂花糕。转头一看纸上,那少年写的是一块剩饭。众女都笑了,道:“还是咱们小公子有本事,愿赌服输。这位道士哥哥,你要收摊三个月啦。”

    三个月不开张,岂不是要喝西北风。风散人急了眼,道:“你作弊,你连算都没算,怎么猜出来的?”

    少年冷冷道:“这玩意儿看一眼就知道了,还用算?”

    真正有天赋的人灵觉极强,与凡庸之辈相比差距大如天堑,轻而易举就能凌驾于几十年的苦修之上。譬如楼上这少年,又譬如魏小雨,众人身边就有个神童,也不觉得奇怪。但那道士却嫉妒得发狂,何况这少年对他爱答不的,更让他觉得自尊被践踏的体无完肤。

    少年道:“愿赌服输,你可别耍赖啊。”

    风散人气的要命,却又无话可说。旁边的雷散人霍然拔出了刀,锵地一声,硕大的钢刀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啊啊啊啊——”

    周围的女子吓了一跳,尖叫着四下躲开了。那少年却淡定得很,保持着躺在椅背上的姿势,垂眸看了一眼白晃晃的刀刃,道:“干嘛,这就输不起了?”

    雷散人高大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魏小雨有点紧张,望着那边道:“他们要杀人吗,要帮忙吗?”

    段星河看那少年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应该能对付得了。他淡淡道:“人家的事,咱们不便插手。”

    楼上剑拔弩张,掌柜的有点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报官。小二哥连忙道:“别,好汉,吃个饭而已,没必要动刀动剑的。来人,给英雄沏一壶菊花茶消消火——”

    雷散人却根本不搭他,只盯着那少年,恶狠狠地道:“你挺厉害的是吧?人人都有一死,算算你是怎么死的!”

    少年的目光阴沉下来,似乎也动了真怒。雷散人得意道:“怎么了,你连自己怎么死都算不出来,我看你也不怎么样嘛。”

    旁边的女子都有些恼火,却又敢怒不敢言。风散人十分得意,帮腔道:“你到底算不算得出来,不说就算你输了。”

    别人以为那少年不会回答,他却开了口,缓缓道:“我会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

    雷散人一怔,意识到自己若是杀了他,便是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他自认为是个英雄,便不会对他下手。这少年这么说话,显然是在向他示弱求饶了。

    他收了刀,大笑道:“不愧是算命的,这一张嘴就是会说话,哈哈哈哈!”

    旁边的风散人也露出了轻蔑的眼神,道:“早知道怕不就好了,下回招子放亮点,别来抢爷们的生意!”

    他说着一招手,带着雷散人大摇大摆地下楼去了。少年的神色阴沉沉的,望着那大汉道:“你会死无全尸,而你——”

    他的目光看向了风散人的背影,道:“你会跟他死在一起,孤零零地弃尸暗巷。”

    他的声音极低,身边的女子听不清楚,凑过来道:“什么?”

    少年忽地又笑了起来,好像什么扫兴的事都没发生过,摩挲着她的腰身道:“你会再清减几寸,轻盈的能作鼓上舞,当上这里的头牌。”

    那女子一手抚脸,喜悦道:“好弟弟,就你会哄人开心。”

    歌女们笑了起来,莺莺燕燕的又恢复了热闹。段星河拿着茶杯望过去,一名女子笑道:“再说一个!再来一个!”

    少年伸手指了过来,道:“他——会为我付酒钱。”

    众人回头望过来,见少年指的正是段星河。伏顺想起了刚才小二哥的话,低声道:“哥,小心,别当冤大头。”

    段星河对那少年很感兴趣,摆了摆手道:“无妨。”

    他上了楼,微微一笑道:“公子认得我?”

    “不认得,”少年懒懒道,“不过我看人极准,一瞧就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不信的话,咱们来验一验。”

    段星河道:“喔?”

    少年一抬手,道:“坐。”

    段星河在他对面坐下了,少年也坐正了,凑近了些道:“你在找一个人,一直没找到。还有些问题困扰着你,你想解决它,打算往西边去。”

    段星河的神色沉了下来,少年一看他这样就知道说中了,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段星河却道:“不准,人已经找到了。”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不,没找到。”

    段星河回头看了一眼楼下,魏小雨拿着一根鸡腿,正吃的不亦乐乎。他不想跟这少年较劲了,问了另一个问题,道:“我此去能否达成目的?”

    少年却把手一摊,道:“你的问题我帮不了。不过这事到了西边也未必能解决,何必舍近求远呢?”

    段星河认真起来,道:“什么意思?”

    少年露出了笑容,道:“我说了,你帮我付酒钱?”

    段星河道:“可以。”

    少年正色道:“此处人杰地灵,说不定有高功德者为你指点迷津。你有难处的时候,往城东转转,说不定会有破局之法。”

    他说完了,躺回椅背上去,笑吟吟地看着段星河,等着他为自己买账。一名红衣歌女看热闹不嫌事大,趴在栏杆上向下喊道:“掌柜的,算算这桌多少钱。”

    掌柜的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子算盘,扬声道:“九两三钱——”

    红衣歌女笑呵呵地道:“我们姐妹几个服侍公子十两银子,你们凑个整,给二十两吧。”

    伏顺听见了,脸都绿了,大声道:“就这几句话值二十两银子?你把人当冤大头呢!”

    少年一副所当然的模样道:“这话怎么说的,算不起别算,听完了又要耍赖了?”

    段星河前几天刚卖了古董,不怎么差钱,便掏出钱来放在了桌上。少年笑呵呵地道:“痛快。”

    段星河看着他,觉得这少年有点意思,道:“阁下怎么称呼?”

    少年看在他给自己付酒钱的份上,道:“我叫阿萝,在前头大街上算命,有空不妨来找我。”

    段星河道:“在下段星河,从大幽钦天监来。”

    少年草草一拱手,道:“原来是段兄,幸会幸会。”

    步云邪等人已经吃完了饭,在门口等着。伏顺喊道:“哥,走了——”

    段星河便下了楼,阿萝把银子揣在了怀里,十分开心,道:“有钱了,来,继续喝酒!”

    从如烟楼出来,众人去前头客栈投宿,还好有空房。小二进来送热水,段星河随口道:“这里有什么好去处?”

    小二哥热情道:“城西二十里有个大悲寺,造了不少浮屠,挺庄严的。城里就是南宫家,大宗门气派得很。明天就要开斗丹大会了,几位小道爷不是来参加的么?”

    段星河等人只是路过,既然遇上了,去凑凑热闹也好。步云邪对此十分感兴趣,推开窗户向前望去,远处的深宅大院里有几座高楼,又有好几重院落,黑色的屋顶层层叠叠的,那便是南宫家的宗门了。

    小二哥出了门,步云邪道:“明天没事,去看看?”

    段星河道:“行。”

    次日一早,街上就有不少修士往城东南宫家走去。段星河等人走在大街上,凉冰冰的晨风吹在脸上,让人精神了不少。前头拐角处走过来一人,穿着深蓝色的棉道袍,头上戴着根桃木簪子,身后背着一柄八卦剑,五十来岁年纪,模样似曾相识。

    李玉真先一步认出了他,道:“啊,那不是刘叔吗?”

    其他人也认出来了,那人正是浩荡盟的刘森*晚*整*通玄,原来跟他们一起被关过采石场,是老难兄难弟了。前阵子他们在凤来城救小雨的时候,他还替段星河等人说过话。

    他今日来这里,应该也是参加斗丹大会的。段星河扬声道:“刘叔——”

    刘通玄回过头来,顿时一喜。他停下了脚步道:“哎呀,是你们,小朋友也在。”

    当日段星河扛着魏小雨拔腿就跑,一群人闹哄哄地去追,刘通玄还担心他们被撵上了。如今见他们都没事,总算放心了。

    魏小雨还记得他帮自己说过话,道:“大叔,谢谢你。”

    刘通玄笑呵呵地说:“应该的,那帮人不通情,幸亏上天保佑,让你们都脱身了。”

    魏小雨悻悻道:“哪有那么容易,那山羊胡子带人撵了我们一遭,又让蜀山的道士追过来盘问了我们一顿,没完没了的,真的是脚丫子不值钱!”

    刘通玄觉得她人小鬼大,十分有趣。他哈哈一笑,看向众人道:“你们也是来参加斗丹大会的?”

    段星河道:“是,一起么?”

    刘通玄道:“那当然好,老头儿一个人来,正愁没人作伴呢。”

    众人来到南宫家门前,登记了名字入内。南宫家的庭院宽阔整齐,大方石砖铺路,两侧松柏成荫,大厅前摆着两只铜鹤,颇有一派高雅之气。

    举办大会的地方在侧院,门内放着一块硕大的岩石,上头用朱砂写着聚仙集三个大字。此处大约十丈见方,露天摆满了摊位,顶上搭着棚子遮雨遮阳,是修士们交易的场所。他们来的虽然早,摊位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东西,热热闹闹的跟过年的庙会似的。李玉真感叹道:“人多的地方未必有江湖,但一定能赶起大集来。”

    修士们早就等着这三年一度的盛会了,有的想大赚一笔,有的想购买稀缺的药材。步云邪也炼了不少好药,有点遗憾,道:“早知道就过来占个摊子了。”

    刘通玄道:“这些摊位提前好几个月就定出去了,前后持续三天,每天一百两银子。要是没点好东西,摊位费都赚不回来。”

    步云邪一诧,没想到这么贵。李玉真从旁边拿起一个抓妖葫芦,凝神感受了一下灵力,觉得不错,道:“这个怎么卖的?”

    一名修士道:“一百两银子。”

    李玉真翻来覆去地看,道:“结不结实啊,上次就弄破了一个。”

    修士拿了一个亮晶晶的紫皮葫芦递给他,热情道:“要结实的你挑这个,紫金镇妖葫芦,保证是上品,只要二百两。我跟你说,挑葫芦就得用我们这种龙虎山的,太清宫出产的不结实,净坑人钱!”

    李玉真:“……”

    对方虽然贬低了他家的法器,说的也是大实话。龙虎山的道士以降妖为主业,法器的质量确实没的说。李玉真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以一百八十两银子拿下了。他把葫芦挂在腰上,感觉自己有模有样的,拍了拍道:“怎么样?”

    赵大海道:“好得很,能装酒么?”

    李玉真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这玩意儿能抓大妖级别的妖物,才一百八十两银子。”

    赵大海点了点头,寻思着一单就把摊位费挣回来了,果然还是摆摊最挣钱。

    周围的摊子上有卖灵兽蛋和灵兽幼崽的,有卖雷击木的,有卖香料的,还有卖各种药材的,东西的品质参差不齐,得有一双慧眼才能淘得出好东西。步云邪看了一眼,低声道:“林下参当野山参卖,糊弄不懂行的。”

    司空玉最喜欢这种地方,搓了搓手道:“瞒不过我,看我给你们淘点好东西回来。”

    她一招手,带着六幺一头扎进了人群中。周围人头攒动,不光有修真材料,还有卖稀奇水果的。一个摊子上堆满了毛椰子,旁边放了个招牌,号称南国仙果,生津止渴。一个小和尚花十个铜板买了一个,在地上用力敲了敲,打不开。魏小雨也没见过这个,蹲在旁边道:“用力,大力出奇迹!”

    小和尚把椰子壳撞的咚咚响,听着里头咣当着汁水,就是喝不到。小贩伸出一个手指,在椰子头顶找到了真眼,轻轻一按,椰子啵地一下子开了。

    小和尚和小雨惊讶地看着小贩,露出了崇拜的表情。小和尚奇道:“这是什么神通?”

    小贩笑眯眯地道:“这个呀,叫大力金刚指。小姑娘,你要来一个吗?”

    步云邪走了过来,见小贩一本正经地哄小孩子,忍不住笑了。他掏出一块碎银子,买了两个椰子,小雨一个自己一个,插上了麦秆道:“走吧,去前面逛逛。”

    第073章 玉蝉仙 二

    从聚仙集出去, 往前幽静处有一个院子,上头挂着块黑底匾额,以金漆写着临仙居三个字。门口有两个南宫家的子弟守着,几名修士出示了请帖走了进去。出入此处的人跟方才那边的人气度衣着都不一样。刘通玄道:“那边是斗丹的地方, 里头供奉着玉蝉仙。没有南宫家主的邀请, 一般人进不去的。”

    众人有些遗憾, 步云邪摸了一下腰上挂的葫芦,道:“我也有丹, 能不能斗一斗?”

    段星河知道他炼丹的本领很高明, 就这么回去了实在可惜, 道:“咱们去问一问。”

    几人走到近前,步云邪行礼道:“在下从大幽钦天监而来, 听说此地的斗丹大会十分有名,不知能否参加?”

    守卫的弟子近日来见了不少大能, 觉得自己水涨船高,也跟着高贵起来,道:“有请柬没有?”

    步云邪道:“没有。”

    “那不行,”守卫道, “这儿是宗门重地, 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进的。”

    另一人见他们气度不凡, 道:“你在钦天监干嘛的?”

    步云邪掏出了腰牌,出示道:“六品司业,为大幽皇帝炼丹。”

    他此言一出, 众人的表情都凝重了起来。这里的丹修虽然厉害,能得到皇家认可的却寥寥无几, 看来他必然有过人之处。那人道:“你等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片刻那人出来了, 改换了一副态度道:“失敬失敬,家主说钦天监的大人远道而来,该好好招待,请进来喝杯香茶。”

    步云邪道了一声多谢,和段星河、李玉真、刘通玄一起走了进去。家主南宫秀坐在上首,看起来约莫六十来岁年纪,其实已经有三百多岁了。他生着一双小眼睛,神光内敛,中等身材,穿着一身黄色的锦袍,看向了他们。

    步云邪抱拳行礼道:“钦天监司业步云邪,拜见南宫先生。”

    他的模样俊美,气度不凡,站在一众道骨仙风的修道者之间,有种白鹇般的高雅之气。南宫秀点了点头,道:“原来是钦天监的朋友,阁下为大幽皇帝效力,来参加我这斗丹大会,欢迎之至。”

    步云邪道:“晚辈来向各位前辈学习,还请多指点。”

    南宫秀见这几个年轻人态度恭谦,十分满意。他抬手道:“请坐吧。”

    步云邪等人便落了座,其他人都已经就座了,年纪有大有小,都是丹修。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圆桌,上面放着一个方底圆顶法器,颜色浅青黄色,跟六壬盘相似,分天地两盘,地盘每边各有七个格子,格子上有个半圆形凹陷。顶部的半圆形玉石可以自行活动,上头雕刻着一个北斗七星的纹样,斗柄指向哪里,哪里便是魁首。

    步云邪在书上听说过这种法宝,此物叫做万珍撷萃盘,用的是昆山采来的灵玉,由大能炼化制成,能够鉴别丹药灵力的大小。

    其他人已经把自己的丹药交了上去,步云邪今日出来,便存了跟这里的人切磋的心思。他的葫芦里盛的是前阵子精心炼制的清虚明窍丹,服用后能增加一年修为,但一年只能服用一颗。若是不贪功冒进,以此丹药佐以打坐修炼,便是个事半功倍的法子。

    他把清虚明窍丹交了上去,几名白衣侍女把每颗丹药隔水加热,将药汁用铜勺浇入一个个小盘里,随即摆上了一个香炉,等一炷香燃完了,便能辨别出高下。

    其他人坐着喝茶,偶尔低声交谈两句,交流修炼心得。桌子十分之大,他们离上首的南宫秀颇远,气氛不算严肃,甚至还有些轻松。斗丹本身就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最早是南宫家内部进行的,后来才发展到邀请各路修士参加。据说玉蝉仙喜欢热闹,斗丹的时候越激烈,他越开心。

    在座的有龙虎山的人,黔灵山的人,北邙山的人,还有一些散修。一个胖道士对旁边的一个瘦竹竿道:“上次你给我的三阳白露丹的方子,我试过了,不行呢?”

    瘦子道:“嗐,我师父也没炼成过,我早放弃了。”

    胖道士道:“那丹药之前我见百草谷的人炼成过,一颗十两黄金,这不比炼金子还强么?”

    瘦子道:“你光想钱没用啊。炼丹讲究一个天人感应,要内外丹同修才能炼出来,没天赋就别强求了。”

    那胖子有些恼火,但也没什么办法,悻悻道:“就你有天赋,炼了五六十年了,这不也就那样么。”

    他们说的三阳白露丹,步云邪之前也研究过一阵子,已经攻克了。坊间流传的方子有问题,钦天监给的长生经中的配比是最精确的,他试了几次就成功了。

    他听着别人聊天,感觉他们也不过如此,还没自己师父教的深。这些人虽然看起来光鲜,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本领。

    南宫秀的身后有一间祠堂,用一道珠帘隔开,正前方放着一具水晶棺,棺材前站着一对穿黑衣的童子。里间点着几盏长明灯,光红幽幽的。那两人就像纸扎的童男童女似的,僵立着一动不动。步云邪注视着前方,想来那里面躺着的就是那具蝉蜕了。

    刘通玄见他一直望着里头,端起了茶杯,用盖挡着脸低声道:“那便是玉蝉仙,外间选出前三甲,便送过去请玉蝉仙品鉴。”

    李玉真十分纳闷,低声道:“都成仙了,还有空回来给凡人品丹?”

    刘通玄道:“历来都是这样的习俗,玉蝉仙一直庇佑着南宫家。斗丹第一名有资格给他上香,得到他保佑的人,能大幅提高炼丹的能力。”

    李玉真一副不怎么信的样子,低声道:“我师父飞升了之后,我给他上香他都不回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嫡亲的关门弟子被关在采石场,他都没会。我从那就不怎么相信飞升的神仙了,一个赛一个的没良心。”

    步云邪轻咳了一声,示意他说自己师父就算了,别带上南宫家的先人,免得被人架着胳膊扔出去。

    一炷香烧完了,玉盘吸收了丹药,上面的天盘嗡地一亮,缓缓转动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天盘,它要转七七四十九圈方停。众人看着它转了十来圈,渐渐停在了一个格子跟前。一名黔灵山的道士露出了笑容,上头写着他的道号,本届斗丹的三甲他占了其中之一。

    天盘继续转动,在场的修士们已经按捺不住,没有一开始那么矜持了。有人低声道:“转、转,停,回来,唉……别走啊,再转一圈!”

    转到第三十圈时,天盘第二次停了下来。对面一个青衣长者舒了一口气,拱手笑道:“诸位,承让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了,七七四十九圈即将转完。在场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纷纷低声道:“停,停!”

    天盘不疾不徐地转着,有人趴着,有人站着,都紧紧盯着天盘,这便是斗丹最让人激动的时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越是盼着它快停,它反而转的越慢,看得人心焦。

    段星河看着它缓缓地挪过来,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低声道:“停,别动了!”

    天盘无视所有人的声音,在嘈杂中又转了一圈,终于停了。天盘上的斗柄缓缓地指向了其中一格,上头写着钦天监三个大字。

    “好!”

    段星河露出了笑容,毫不掩饰骄傲之情。阿云年纪轻轻就把这些白胡子老头比下去了,本领实在了得。李玉真激动道:“前三甲,哈哈哈,步兄你真厉害啊!”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运气好,是各位承让。”

    选出了前三甲,最终的高低还得由玉蝉仙亲自鉴定。南宫秀站起身,向里间走去。他点起了三炷香,默默祷告了片刻,把香插进了香炉里。侍女取出了前三甲的金丹,分别放在三个玉盘里。南宫秀亲自将金丹供在了玉蝉仙棺材前的桌案上,恭敬道:“这便是今年的前三甲,请仙人品鉴。”

    众人都静了下来,隔着一道帘子,里头影影绰绰的,与方才热闹的情形相比,此时显得有些神秘。水晶棺旁边有一个乩盘,里头盛满了沙子。白衣侍女手里捧着香炉,走到那两名黑衣小童面前。一阵异香飘来,弥漫着檀香、龙涎香与说不上来的香气,让人有些飘飘然。

    两名小童本来低垂着头,深吸了一口香气,渐渐摇起了头。随着香气吸入的越多,小童头摇的越来越猛烈,身体也跟着发抖,就像打摆子似的。两人忽然同时抬起头,定住了身子,精气神跟刚才都不一样了。

    有人低声道:“上身了?”

    周围静悄悄的,玉蝉仙降临了,没人敢乱说话。

    一名侍女捧来了一支红色的乩笔,整体呈燕尾形,下头有一根垂直的木棍用来书写。两个乩童各拿着乩笔的一端,站在沙盘跟前,开始写字。

    乩童每写一个字,便有侍女念出来,随手抹掉,另一个侍女誊在纸上。

    两个乩童的动作一致,没有丝毫不协调的地方。写出来的字十分清晰漂亮,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子弟的笔迹。外头鸦雀无声,只听得见乩笔沙沙的划动声。片刻书写完毕,南宫秀看了一眼,捧着纸卷走了出来。

    他道:“多谢各位前来斗丹,今日前三甲排名已出,第三名,三才洞怀岚散人,宁心蕴神丹。第二名,龙虎山柏木道长,重华洗髓丹——”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步云邪的身上,南宫秀道:“第一名,钦天监司业步云邪,清虚明窍丹。”

    段星河等人都十分激动,下意识站了起来,兴奋的跟自己赢了似的。众人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年轻人,居然能夺得斗丹大会的魁首。也有人不服气,低声道:“有什么了,今年太清宫和百草门的炼丹行家都没来,要是来了,能让这个毛头小子占便宜?”

    步云邪炼丹的本领多半是跟魏清风学的,融合了彝寨巫师的一些经验,出来之后又从师李慈心,从他的千金医典中学到了不少炼丹的心得,辗转已经是好几个丹修界大能的徒弟了。在座的这些人就算资历比他老,能力也远远比不上他。

    李玉真寻思着自己的师父静华真人若是还在,这些人确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但他老人家已经飞升了,自己的老爹不精于炼丹之道,说不定还真的不如步云邪。他低声道:“别听他们胡说,你已经很强了。起码太清宫年轻一辈里,炼丹没几个比你强的。”

    步云邪的神色平和,与其说不生气,倒不如是说没把这场胜负放在心上。他本来想学点东西,日后炼御龙长生丹时才有把握,没想到这里的人尚且不如自己。

    他隐藏着失望,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让自己往好处想想。今日胜出,他的名声传扬出去,在丹修中也是举足轻重之人了。侍女捧来了奖品,头一名是玄真灵尘。第二名和第三名分别是天池琼浆和百年灵芝,都是罕见的炼丹之物。

    众人看到了头名的奖品,都睁大了眼,露出了羡慕的眼神。这玄真灵尘是炼化丹炉的极品之物,据说是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的余烬,吸收了无数金丹的灵力。用它加持过的丹炉,炼丹的成功率能大为上升。

    锦盒里盛着一个水晶瓶,里头盛着一撮铁灰色的尘土,散发着淡淡的灵光,乃是天下丹修梦寐以求的神物。得了这宝物倒是一个意外之喜,步云邪把锦盒揣在了袖里,打算回去把自己的炼丹炉好好加持一番。

    今日斗丹斗得酣畅淋漓,其他人喝够了茶,各自散了。打算再去外头的聚仙集上转一转,淘点有趣的小玩意儿。

    一名侍女过来,行礼道:“步公子,扶乩说,玉蝉仙想见你。”

    步云邪作为魁首,有资格入内向玉蝉仙上香。段星河等人在外头等着,步云邪缓步走进了内室。祠堂里暗沉沉的,长明灯的灯光微微跳动,显得更加幽暗。

    他向棺中看了一眼,水晶棺材里躺着一具尸体,便是玉蝉仙的蝉蜕了。那具尸体露出的手指莹白如玉,仔细看来,他的皮肤表面包着一层薄薄的蜡质,难怪能数百年不腐。尸体穿着一件浅碧色绣金线的法袍,颈上戴着黄金嵌红宝石的璎珞,装饰极其繁复华丽。他脸上覆着个硕大的木质面具,看不清什么模样,只是站在面前,便能感到一股宁静的太阴之气。

    这位玉蝉仙炼出了举世无双的丹药,据说拜他就能提高炼药的能力,对于丹修来说是极大的殊荣。步云邪不怎么信这个,不管怎么样,这毕竟是修真界的前辈。他点燃了三炷香,端正地拜了几拜,把香插进了香炉里。

    他喃喃道:“求玉蝉仙保佑晚辈,能够炼出御龙长生丹。”

    青烟笔直上升,侍女微微一笑,道:“恭喜公子,玉蝉仙答应你了。”

    步云邪道了一声多谢,迈步走了出来。南宫秀在外间坐着,正在跟段星河交谈。他的态度和气,道:“为皇帝炼长生丹啊……这可不是个好办的差事,光青龙竭一味药就不好得,你们有什么打算?”

    他张口就说出了方中的药材,段星河道:“前辈知道长生丹的方子?”

    南宫秀淡淡道:“那方子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不光我知道,凡是丹修应该都有所耳闻。”

    段星河知道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方子,但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知道的。他道:“南宫家是丹修界的翘楚,试过炼此丹么?”

    “没试过,”南宫秀淡淡道,“材料太难收集了,除非有大机缘者方能成功。南宫家的先人能飞升靠的是太阴凝华丹,但其中一位药引也十分难得,所以百年来再无人成功。像我们这些资质凡庸之辈,还是得稳扎稳打,慢慢修炼才是长久之道。”

    再问下去,便涉及人家的不传之秘了,段星河沉默下来。南宫秀怜悯地看着他们,觉得这些人外表春风得意风光无限,其实刀都架在脖子上。皇帝给的期限一到,这些人交不了差就要倒霉。他旁边站着一名添茶的年轻弟子,忍不住道:“实在不行就隐姓埋名赶紧跑路。山高皇帝远,他逮不到你们的。”

    段星河虽然也这么盘算过,但跟外人交流这个还是不合适。他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南宫秀斥责道:“休得胡言乱语,人家忠于大幽皇帝,道心坚定,必然能够完成任务。你一个小孩儿瞎操什么心!”

    那人便低下了头,惭愧道:“是,师父。”

    众人只觉得这话里充满了讽刺,当初他们被关在采石场时是抓壮丁,被一脚踢出来干活也跟抓壮丁没什么区别,双方都没把对方当人,哪有什么忠诚可言。就连外人都知道他们这活儿根本办不到,撂挑子是迟早的事,还不如早点寻思跑路才是正经。

    南宫秀看向了步云邪,道:“公子炼丹的本领这么高明,不知从师何人?”

    步云邪道:“在下的开蒙师父是逍遥观的清风道长,后来又得到了慈心药庐主人的点拨,还在历练学习当中。”

    南宫秀没听过这两个人,微微一笑道:“看来修真界卧虎藏龙,到处都有能人,我辈还是不能骄傲啊。”

    他旁边的弟子道:“是。”

    南宫秀道:“玉蝉仙对阁下炼的丹评价很高,说是难得的上品。老夫想买二十颗,日后给宗族子弟作为奖赏,每颗一百两白银,不知步公子意下如何?”

    这种金丹对于他这种大能来说,虽然可有可无。但是对于正在修炼成长的后辈来说却十分珍贵,确实适合作为奖励。

    二十颗金丹就是两千两白银,炼丹到了一定境界比炼金还赚。步云邪跟段星河对视了一眼,觉得有钱赚自然是好,这名望一来,财运也就跟着来了。

    步云邪道:“承蒙南宫先生看重,晚辈自然愿意。只是我手头只有三颗金丹,现炼的话要等一个月。”

    南宫秀微微一笑,道:“无妨,老头儿等得起。”

    他从怀里掏出了三张银票,每张一百两,递过来道:“这是定金。”

    段星河想了想,这老家主活了三百多年了,应该知道不少东西。他道:“前辈见多识广,在下有一事想问。”

    南宫秀和气道:“但说无妨。”

    段星河道:“我有个朋友,他中了虺神的诅咒,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解除?”

    南宫秀的目光注视着他,深沉里带着些疑惑,想探究他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他自己。段星河一副淡然的表情,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南宫秀缓缓道:“创世神下的诅咒,凡人是没办法解除的,除非能得到上界者的帮助,否则只能听天由命了。”

    段星河的心中有些失望,控制着没表现出来。步云邪站了起来,道:“小雨她们应该等急了,咱们去找他们吧。”

    另外几人也站了起来,与南宫秀告辞了,走了出去。

    他们回到聚仙集,已经到了中午。修士们散了大半,魏小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悠闲地晃着腿,手里拿着一包糖渍杏干儿吃着。她吃一个,喂给瓜皮一个,小对眼窝成一团在石头上晒着太阳,已经睡着了。

    有修士过来看他们的灵兽,墨墨养的毛油光水滑的,眼睛里透着聪明,身上还长着一双黑色的翅膀,一看就是稀罕物。他们再看看旁边笼子里关着的小豹子,秃头秃脑的,就知道凑在一起打瞌睡,忍不住道:“什么三阶灵兽啊,还不如人家养的好呢。兄弟,你这从哪儿弄的?”

    赵大海不想让人跟自己养一样的小崽儿,含糊道:“路上捡的。”

    那人一副羡慕的表情,道:“哪儿捡的,我也捡一个去。”

    赵大海道:“在大幽呢,它也是自己溜达过去的,赶巧了。”

    那人摸了摸墨墨的翅膀,蹲下来看了它一会儿,喜欢的抓心挠肝的。他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走远了还跟身边的人道:“有空咱们也逮一个去,说不定也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宋胡缨和司空玉等人站在旁边,正等的有些无聊,忽然眼睛亮了起来,道:“来了,那边呢。”

    段星河走了过来,随手把墨墨抱了起来,捋着毛道:“玩的怎么样?”

    司空玉淘了几个玉石小件儿,打算找个古董店卖出去,失望地说:“这儿没什么好东西,白激动了一场,还不如瓜皮肚子里的存货好呢。”

    赵大海打了个呵欠,道:“吃饭去吧,肚子饿了。”

    一群人一起往外走去,伏顺道:“哥,斗丹好玩么,这里的人是不是很厉害?”

    “一般般吧,”段星河轻描淡写地说,“阿云拿了第一。”

    在南宫家的斗丹大会上夺得魁首,名声很快就会传出去,步云邪作为丹修也就崭露头角了。众人都很惊讶,转头看着步云邪,虽然早就知道他炼丹的本领极强,但没想到厉害到这个地步。步云邪淡然道:“运气好,今年没什么大人物来。”

    李玉真道:“别这么谦虚嘛,就算是捡漏,换成我我也不行啊。”

    聚仙集里人头攒动,一个浅青色的身影从远处翩然而过,瓜子脸白生生的,段星河依稀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叫阿萝的少年。今天人多,他来凑热闹也不奇怪。到处都人挤人的,段星河没看清楚,再回头的时候就没影儿了。

    几个人出了南宫家大门,段星河想着刚才南宫秀的话,在大幽长生丹还算是不传之秘,就算知道也不会轻易讨论。到了夷州,各大宗门的修士似乎都对此相当了解。他道:“他们怎么都这么清楚长生丹的事?”

    刘通玄想了想,道:“我听说长生丹最早是一位有天赋的大能炼成的,后来他飞升成仙,方子辗转换了几个主人,最后公开它的就是南宫家。”

    众人都是一诧,却不知道南宫家为什么要公开这么宝贵的方子。段星河生出了兴趣,道:“具体怎么回事?”

    刘通玄摇了摇头,道:“三百年前的事了,我也不清楚。”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几个北邙山的弟子从旁边经过,一个年轻人低声道:“他们供奉的那具蝉蜕邪门得很,我看根本就没有玉蝉仙这种东西,净拿着一具尸体唬人。”

    另外一人小声道:“还在人家地盘上呢,别瞎说。”

    那人不服气道:“我又没说错,要不是打着他家有人飞升的旗号,这丹修界第一能轮得到南宫家?”

    那几个人说着话走远了,段星河觉得那玉蝉仙确实挺邪乎的。他道:“阿云,刚才你进去,见玉蝉仙长什么样?”

    步云邪沉吟道:“身体僵了,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出来。”

    段星河有点失望,道:“就剩一具蝉蜕了,还挡脸?”

    刘通玄道:“这个是有缘故的,玉蝉仙服用的太阴凝华丹汇聚了太阴之力,让他的容貌变得极其阴柔秀美。之前就有不孝子弟看到了他的脸,生出了亵渎之心,趁夜摸到棺材跟前,被人发现乱棍打死了。那以后南宫秀就给蝉蜕戴上了面具,防止再被人惦记。”

    众人都极其诧异,能让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也要去犯忌,那得有多美才这么吸引人?

    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年轻人偷偷潜进去,要对尸体行不轨之事。李玉真一想那情形就觉得恶心,又有点毛骨悚然,道:“那人该不会是有特殊癖好吧,不喜欢活人,就喜欢这种刺激的。”

    “这就不知道了,”刘通玄道,“我也是道听途说,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关于玉蝉仙的各种传说层出不穷,把南宫家烘托得就像云里的月亮,越朦胧就越吸引人。方才那几个北邙山的弟子说的也没错,那具蝉蜕就是活人造的神。真正的那个人飞升了没有不知道,反正这具蝉蜕让他们在修真界占据了一席之地,只要维护住这个传说,南宫家就能一直屹立不倒了。

    天色暗下来,两个人从酒肆里出来,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那两人一个高瘦,一个粗壮,穿着青色的道袍,一个手里拿着个黄铜罗盘,一个腰里挎着一口大刀,却是风散人与雷散人。城里有宵禁,但是对修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说从前城里出了不少人命,一入夜阴森得很。官老爷想得开,夜里有和尚道士在外抓鬼,反而比官差更靠谱一些,就当是放壁虎抓蚊子了。

    风散人白天也去南宫家凑了一趟热闹,虽然没能参与斗丹,但在外头的聚仙集上逛了一圈,遇见了不少从前的老朋友,互相吹捧几句,相邀去酒肆里喝了几杯,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候。

    街上的灯笼红幽幽的,在风里不住飘荡。两个人都喝的醉醺醺的,打个嗝都是冲头的酒肉气。风散人想着刚才在酒桌上跟人聊天时,听说今年斗丹大会胜出的是个从钦天监来的毛头小子。他越想越不服气,道:“我是没接着请帖,要是南宫老头儿邀请我,老子非让他们知道老子的实力!”

    雷散人哈哈一笑,道:“那他为什么没邀请你,前几天你还专门搂着卦招子在他门前晃悠,人家你了吗?”

    风散人悻悻道:“他们有眼不识金香玉,老子也不屑跟他们为伍……早晚有一天,老子拔得了头筹,也进去亲眼见见玉蝉仙长什么样。”

    雷散人砸了咂嘴,道:“听说那玉蝉仙长得极美,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他都成仙了,要是能吃他一块肉,是不是就能长生不老了?”

    风散人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扭头看他道:“连僵尸都想吃,你有病啊?”

    雷散人一向混不吝,道:“那有什么不行的,我都不嫌他肉老塞牙,能飞升就值了。”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一道黑影笼罩了他们,一瞬间无数金色的飘带飞出来,向他们缠了过来。风散人没防备被捆住了腰,身体被飘带提了起来。他吓了一跳,放声大喊起来:“谁,放开老子——老雷,快帮忙!”

    雷散人回头望见那情形,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醉意顿时散了。他大吼一声,跳起来拉住了风散人,用力撕扯他身上的飘带。森*晚*整*

    那飘带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根本扯不断,反而越缠越紧。雷散人伸手要拔腰间的刀,丝带一圈圈地缠住了他的手腕,那股力量至阴至柔,却又强大的让人无法抗衡。雷散人的眼都红了,却抵不过它的力量,粗大的手被勒的渐渐张开,攥着的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呜……嗬嗬……”

    月光静静地照下来,风散人的脖子被勒住了,凸着眼蹬着腿,嘴角冒出了血沫子,已经使不上劲儿了。慌乱中,雷散人的一条腿也被缠住了。丝带把他拖倒在地,无视两人的挣扎反抗,把他们拖进了深邃的黑暗中。

    第074章 玉蝉仙 三

    天还未亮, 大街上弥漫着白雾,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杀人了——有人死了——”

    临街的民居二楼,有人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到处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一个更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一路嘶声喊着:“快, 快报官, 有人死了!”

    官兵急匆匆地赶来了,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两个道士躺在地上, 身上有不少勒痕, 肉身几乎都被绳子状的东西绞碎了, 身体又干又瘪,一看就是被吸干了精气。那两人眼睛大睁着, 恐惧的神色凝聚在脸上。没人知道他们临死之前见到了什么,但看这个情形, 必然是极可怕的。

    段星河和伏顺也凑了过来,站在外圈往里一看,吃了一惊,却见死的是前阵子在歌楼撒野的风散人和雷散人。当时见他俩耀武扬威的, 起码能没病没灾地活个三五十年, 没想到这就归位了。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 有人道:“该不会又有恶鬼出来索命了吧……”

    另一人道:“最近外头来的道士多,一个个都有几十年道行,跟满地走的人参娃娃似的, 鬼见了能不眼馋吗。”

    又一人道:“每回斗丹大会都整这一出,南宫家年年提醒, 还是年年有人死。这么久了,那妖物还没抓到么?”

    伏顺忍不住嘲道:“死的就是道士, 指望谁能管事啊,官府吗?”

    官兵听见百姓们冷嘲热讽的,扭头喊道:“谁,再给老子说一遍!”

    一时间鸦雀无声,伏顺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其他人也不敢多嘴了。捕快不耐烦道:“散散散,都散了,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官差把百姓们赶开了,几个人把尸体放在担架上,打算抬走。一人急匆匆地跑过来,低声道:“前头巷子里还有一个。”

    捕快的脸色十分难看,道:“你们几个,跟我去看看。”

    他一摆手,带人急匆匆地走了。段星河看着地上干涸的血迹,皱起了眉头。最近城里的大能不少,那妖物敢在此时作祟,也是嚣张得很了。

    他和伏顺买了早饭,拿回客栈。这时候就见官兵们抬着个担架急匆匆地冲进了对面的医馆,一人大声道:“有没有郎中,快看看,这人就剩一口气了!”

    那几个人从段星河身边擦肩而过,他定睛一看,却见担架上躺的人是刘通玄。刘叔已经昏过去了,脸色惨白,身上满是鲜血和一道道红色的勒痕。段星河大吃一惊,连忙跟着那一队人进了医馆,一边对伏顺道:“快,去把阿云叫过来!”

    几个郎中围了过来,见了刘通玄受伤的情形,都倒抽了一口气。

    郎中摸了他的脉搏,感觉十分微弱。把他的衣裳解开,见他身上布满了勒痕,像被绳子捆过似的,连忙拿来了金疮药给他敷上。步云邪带着赵大海急匆匆地赶过来,道:“让我看看,我也是医生。”

    最近城里来了不少修道者,卧虎藏龙,郎中们不敢小瞧他,让他检视了刘通玄的情况。外伤处的差不多了,他内里元气亏损严重,已经命悬一线了。

    步云邪从怀里掏出一颗九转回阳丹,撬开他的牙关喂了下去。此药能够激发人潜藏的阳气,有起死回生之效。一会儿功夫,药力起了效果,刘通玄的身体微微一震,仿佛又在梦里经历了一次昨晚的痛苦。他骤然睁开眼,满脸都是恐惧之色,哑声道:“别过来……别过来!”

    他极度虚弱,出了一头冷汗,伸着手向上乱抓,仿佛要扯开勒紧他喉咙的东西。段星河攥住了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了,刘叔,你别怕。”

    刘通玄见天亮了,周围都是人,这才松了口气。他喃喃道:“我在哪儿?”

    段星河道:“在医馆,你怎么会受伤的?”

    刘通玄想起昨天夜里的情形,下意识打了个寒战,道:“我跟一个老朋友遇上了,在外头喝茶聊天,回来得晚了一些。经过前头的大街时,不知从哪里飞出了许多飘带,缠在我身上,把我的灵力都吸走了。它本来要勒死我,后来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妖魔怕被发现,就扔下我消失了。”

    他下意识一摸气海,感觉空空如也,几十年的修为毁于一旦。他悲从中来,忍不老泪纵横,道:“老道我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这么害我,这样还不如杀了我呢……”

    众人都叹了口气,想着风散人和雷散人都已经死了,他能保全性命已经是老天保佑了。段星河道:“你见那妖物长什么样了么?”

    刘通玄咳嗽了一阵子,摇头道:“我只看到许多飘带,像茧子似的把我裹了起来。那些鬼东西是从一团黑影里伸出来的,看不出模样来。”

    众人都一筹莫展,官差们更是无计可施。刘叔还很虚弱,需要休养。步云邪道:“接回客栈去吧,我来照顾他。”

    伏顺和赵大海便借了个担架,把刘通玄抬了回去。段星河看着刘叔苍白的脸庞,很是愤怒。他们跟刘叔在大幽采石场就认识了,一起蹲过大牢,凿过石头挨过打,算是患难之交。他是个老好人,认识他的没有一个说过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应该好好地活个一百来岁,就算不成仙,也不该遭这样的罪。

    段星河越想越气,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来到走廊上,胸膛一起一伏的,脸色很难看。伏顺跟了出来,劝道:“哥,别气了。刘叔起码还活着呢,比起那两个人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段星河皱眉道:“今天晚上我出去转一圈。那玩意儿要是敢来找我,我就把它的头扭下来!”

    伏顺啊了一声,有点害怕。刘叔那么多年修为都打不过,一般人去了肯定也是白给。段星河道:“你留下来照看他吧,我和阿云去。”

    伏顺松了口气,又有点内疚,道:“那你一定小心啊。”

    段星河没说什么,寻思着刘叔平生没得罪过什么人,但那风散人和雷散人的脾气嚣张,肯定结了不少仇家。他蓦然想起了那天在歌楼喝酒的绿衣少年,他天天在街上算命,或许知道些什么。

    太阳高照,大街上已经清干净了。官差把一张硕大的告示贴在了公告牌上,旁边围了一圈百姓。有人道:“说了什么?”

    一个秀才道:“通缉令,夜里死了两个道士,官府征集线索,有勇士能抓捕犯人的,给二百两赏银。”

    众人唏嘘了一阵子,赏金虽然不低,但一般人也没本事挣这个钱。据说那两个人死的极惨,是邪祟作怪。就连官府都拿它没办法,老百姓谁敢冒这个险。

    大家都人心惶惶,有老人道:“晚上关门闭户,千万别出来了。”

    一个小伙子道:“城里最近有这么多修道的人,它居然也敢出来,也太嚣张了。”

    一个中年妇人道:“就是城里修道的人多,那妖怪才出来抢夺修为,一般人它还看不入眼呢。”

    大家都有些害怕,那老人道:“那怎么办,还没人能管得了了?”

    人群中一个男子道:“我小舅子在县衙里,说太守去城郊大悲寺了,说不定就是去求神拜佛了。”

    百姓们有的摇头,有的担心,议论纷纷的。段星河从旁边经过,驻足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段星河长得高,老远就看见那个绿衣少年搂着个卦招子,在一座小桥边站着。今天他没喝花酒,正在一本正经地给人算命。

    一名大婶拿着女儿的八字过来,让他给算算闺女什么时候能找个好人家。阿萝道:“今年下半年就动婚运了,往城西找,肯定能找到个年貌相当,对她又好的丈夫。”

    大婶被他哄得十分高兴,付了三钱银子走了。阿萝把钱揣进了腰包里,开心地拍了拍,忽然见一道阴影笼罩了自己。他抬起头来,段星河道:“小兄弟,又见面了。”

    阿萝道:“咦,你怎么来了。”

    段星河道:“路过,生意挺好的?”

    “还行吧,”阿萝的神色有点提防,捂着荷包道,“哎你不是来找我要钱的吧,上回你可是自愿给我付酒钱的,我不会还你啊。”

    段星河笑了,道:“你想哪去了,我就是路过打个招呼。昨天夜里死人的事,你听说了么?”

    “听说了,”阿萝道,“闹那么大,这街上谁不知道啊。”

    他的神色淡淡的,好像没什么感觉。段星河靠在桥边,闲聊似的道:“你怎么看?”

    阿萝笑呵呵地说:“好事啊,谁让他们排挤我呢。他们这一死,我生意都好多了。”

    他的话虽然刻薄,却又幸灾乐祸的十分坦然,没什么心虚的意思。

    阳光照下来,阿萝被寒风吹着,脸显得越发苍白,又莫名有种虚无感。他还是个少年,身材单薄瘦弱,不可能害得了好几个成年男人。段星河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总不能就因为他们之间发生过口角就随便怀疑人。阿萝却道:“问这么多干什么,你想帮他们出头啊?”

    “不为他俩,”段星河道,“我有个叔伯,昨天夜里被怪物袭击受了重伤,我想帮他出口气。”

    阿萝笑了起来,后背靠在了石桥的栏杆上,道:“那你可千万小心,听说那鬼怪凶得很,你可别不小心把自己搭上了。”

    段星河这一路见多了妖魔鬼怪,道:“你在这里待得久,知道什么线索么?”

    阿萝想了想,道:“这城里死过很多人,女子的怨气尤重,说不定他们就是被女鬼害死了。”

    段星河一诧,道:“怎么死的?”

    阿萝的声音沉了下去,道:“战争,几百年前这里被屠了半个城,遍地尸体。城郊的大悲寺就是为了安抚逝者的灵魂建造的,后头园子里满是浮屠,一个个跟笋尖儿似的,埋的全是不知名的骨灰。”

    无论什么时候,战争中最惨的都是百姓。段星河有些唏嘘,想了想道:“帮我算一卦吧,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阿萝笑了,道:“今天收摊啦,不算了。”

    这才刚到中午,他居然就要跑路。段星河以为他又要去喝花酒,道:“为什么不算?”

    阿萝抬眼望着远处,道:“城东的大谶语师要出关了,我这一点萤烛之光岂可与日月争辉,等他闭关了我再出来干活儿。”

    他说着摆了摆手,一搂卦招子就走了。段星河看着阿萝的背影,觉得这人性情飘飘忽忽的,莫名让他有些在意,却又说不上为什么来。

    段星河回客栈歇了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步云邪和李玉真便一起出来了。段星河拍了拍腰间的幽冥剑,道:“走吧。”

    前天夜里死了人,此时大街上空荡荡的,幽红的灯光把几人的身影拖得又斜又长。步云邪没想自己有一天还会出来跟他巡夜,这回连个马甲都没有,越混越倒退了。

    段星河道:“冷么?”

    步云邪道:“没事,穿的厚着呢。”

    李玉真双手抱着臂,感觉自己跟多余的似的,道:“怎么没人问我冷不冷?”

    步云邪便笑了,道:“冷么,李兄?大晚上的出来辛苦么?”

    李玉真终于有机会说这句话了,挺起了胸膛道:“不冷,身为道家弟子,斩妖除魔保护百姓,乃是分内之事。”

    段星河掰了掰手指,道:“好久没抓妖了,出来练练手。遇上了不用客气,往死里揍。”

    三个人往前走了一阵子,感觉路边有点阴气。李玉真凝神观想,发现阴气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他蹲下来拍了拍地面,旁边有一棵粗壮的大榆树,长得比一般的树都精神。李玉真道:“该不会是吸收了什么肥料长这么大的吧。”

    一阵寒风吹来,三个人都觉得有点冷。这里以前死了不少人,有的骨灰被埋在了城外,有的就近埋在了城里,地底下不知道什么地方就聚集着灵体。李玉真把手按在树根旁边的泥土里,将一点灵力注入进去,就听风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哭泣声。李玉真专注地净化了片刻,终于安静下来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道:“行了。”

    三个人往前走去,那棵大榆树窸窸窣窣的,阴影里伸出了几条藤蔓似的触须,朝他们缠了过来。段星河的反应极快,幽冥剑锵地一声出了鞘,把那几条藤蔓斩落在地。

    藤蔓落在地上还不住扭动,像活蛇一样。那个黑色的影子也像蛇一样,悄然从榆树上爬下来,消失在黑暗深处了。三人感觉那妖物一闪而逝,仿佛要试试他们的本领似的,一击不中就藏起来了。

    步云邪微微皱眉,道:“还挺狡猾的。”

    段星河道:“再找找吧,它走不远的。”

    三个人往前走了一阵子,净化了几处有邪气的地方。城里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好像已经有人出面清了。

    “你们看。”步云邪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

    远远地就见前头街上有两个道士的身影一闪而逝,却是前阵子他们在郊外见过的那两个蜀山的剑仙。

    段星河明白过来了,难怪妖物都不见了,原来是有人抢到他们前头去了。

    这地方虽然妖魔横行,好在也有不少正义之士斩妖除魔,维护着正道。那两位剑仙的本领虽然高强,但段星河想亲自抓到那个妖魔,不愿就这么放弃。三个人巡了大半个晚上,清了不少小妖,天明时分才回到客栈。

    李玉真的葫芦装的满满的,高兴地拍了拍,道:“这种没形的魂魄关在里头一时三刻就能净化成玄阴之力,拿来炼丹最好不过了。这是咱们仨一起打的,净化完了分给你们。”

    三个人回客栈歇了一天,次日晚上照旧出来巡夜。如此过了两日,白天再出门时,感觉周围清净多了,没有了一开始那种凄迷惨淡的气息。

    到了第三天傍晚,三个人出了客栈。魏小雨心里好奇得很,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看了他们一阵子,道:“他们要抓妖去么?”

    墨墨蹲在旁边,歪了歪脑袋。魏小雨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道:“走,咱们也看看去。”

    她从窗台上跳下来,穿上鞋就往外跑。墨墨生怕她会有危险,一口咬住了她的衣领,用力把她往回拖。魏小雨哈哈一笑,把领子从它嘴里拽了出来,道:“别拉我,你不去我自己走了!”

    墨墨拦不住她,只好拍着翅膀跟了上去。

    几个人往前走了一阵子,寻思着小妖都清的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害刘叔的那个家伙有没有伏诛。段星河道:“是不是被蜀山的人逮去了?”

    步云邪觉得有这种可能,昨天清到天明时分,城里已经很干净了。此时一抬头,月亮周围又笼罩着一层红雾,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滋生了出来。

    李玉真皱起了眉头,道:“真是没完没了,跟苍蝇似的,轰走一批又来一批。”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段星河回过头去,见街上空无一人。旁边的弄堂里,露出了一个红绳绑着的小揪揪。他大步走过去,叱道:“出来!”

    魏小雨被他扯了出来,慌张道:“大师兄,别拽别拽,我不躲了。”

    这熊孩子一会儿看不住就要作妖,段星河道:“谁让你来的?”

    墨墨飞在旁边,一副倒霉的模样陪着她挨训。魏小雨道:“我听说你们要抓妖,就想来看看。”

    段星河道:“刘叔都受伤了,你还来凑热闹,赶紧回去!”

    魏小雨扭头看了一眼,到处一片黑黢黢的。她直气壮地说:“我不,我害怕。”

    她刚才偷偷跟来不嫌害怕,此时却怕起来了。客栈在前头的街上,段星河要把她送回去就耽误工夫。魏小雨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道:“大师兄,你就让我跟着吧。我的灵力强,不会给你添乱的。”

    她的灵力确实强大,万一遇上妖魔,就算打不过也能自保。李玉真走了过来,道:“算了,带上她吧。”

    段星河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一摆手示意跟上。魏小雨嘻嘻一笑,道:“多谢大师兄,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一群人往前走了一阵子,昨天他们在城西的一座荒宅后头发现了几块墓碑,周围似乎有些阴气。当时天快亮了,李玉真便施了个法咒,先把坟墓周围封了起来。此时众人往那边走去,打算先把宅子净化了。

    几人走到街口,就见前头来了一队巡逻的官兵。两边前几天已经见过了,捕头举起灯来一照,见是从大幽来的道士。这些当差的半夜出来也害怕,有他们在,自己这些凡夫俗子还能安全一些,捕头道:“小心一点。”

    段星河道:“多谢。”

    正说着话,前头忽然一道阴气冲天而起,正是那个荒宅的方向。李玉真大吃一惊,道:“那个宅子,快去!”

    一群人冲了过去,就见那间院子的地上裂了道大口子。一条绳子一样的东西歪歪扭扭地从地里钻了出来,上头像谷穗一样长满了圆圆的东西,却是一个个女人的头颅,最顶端还有一个格外大的脑袋,有井口那么大,青灰色的皮肤上生满了青苔和裂纹。

    它听见声音朝这边回过头来,几十个脑袋齐齐转动,眼睛咕噜噜乱转,就算最可怕的噩梦也难以梦到那么骇人的情形。

    李玉真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是什么鬼!”

    步云邪喃喃道:“怨蛇……这是死去的阴灵聚集在一起生成的怪物。”

    捕快们提着灯笼冲过来,看清了那怪物的模样,吓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后逃去。其他官兵跑的比他还快,一眨眼功夫就都没影了。

    段星河非但不怕,反而露出了兴奋的神色,道:“等了好几天,终于出来了!”

    有人比他们来的更早。那妖物对面站着一个穿铁灰色衣袍的大和尚,他大约四十出头年纪,左手拿着个金钵,右手拿着个九环铜法杖,身材魁梧,手臂上的肌肉饱满。他眉心一点卍字金光大亮,神情威武,喝道:“大胆妖孽,你作恶多端,还敢顽抗,看我不收了你——”

    那妖魔的几十个脑袋纷纷露出了讥诮的笑容,咯咯直笑,仿佛觉得他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段星河拔出剑来,恨声道:“害刘叔的就是你?”

    那怪物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嚎叫,就在下一刻,脑袋之间伸出了几十条绿色的藤蔓,朝他们缠了过来。段星河拔剑斩断了几根藤子,藤蔓的断口冒出了绿色的汁液,像流血一样喷的到处都是。

    步云邪使出了金光咒,灵光困住了怨蛇的半截身体。段星河提剑要砍过去,那妖物顶端的头颅忽然伸了出来,朝魏小雨一口咬了过去!

    那情形实在太吓人了,魏小雨尖叫一声,身上骤然爆发出了大量的灵力,猛地震开了它。段星河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她先天灵力强大。那怪物倒在地上,像条蛇一样扭动着要爬起来。那大和尚提起禅杖重重地插住了它的尾部,怨蛇疼的猛地一弹,浑身痉挛着,身上的几十个脑袋一起嚎叫起来。

    “嗷嗷嗷嗷嗷嗷——”

    它身上的头颅表情狰狞,奇怪的是每个头颅的眉心都缺了一块皮肉,露着一个不规则的黑洞,最大的那个头颅也不例外。大和尚举起金钵,一道金光放出来,喝道:“还不伏诛——”

    怨蛇的身体骤然缩的只有巴掌大小,被收入了金钵之中。

    金光淡去,大和尚的神色庄严,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众人印象中的和尚都是慈眉善目的一把年纪,这位大和尚正在壮年,如同佛祖座前的伏虎罗汉,让人望而生畏。他转过身来,看着段星河等人,道:“几位施主,你们也是来降妖的么?”

    段星河觉得这大和尚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魏小雨从地上爬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看他,忽然道:“啊,我在凤来城见过你!”

    段星河想起来了,先前浩荡盟审判小雨的时候,不少正道上的人去旁听,这位大和尚就在其中。他虽然生的五大三粗的,但心地慈悲,还替魏小雨说过几句公道话,可惜当时没人肯听他的。大和尚也认出了她,温和道:“小朋友,你没事了。”

    魏小雨拍去了身上的土,露出笑容道:“我没事了,大师,那天多谢你帮我说话。”

    大和尚微微一笑,道:“应该的,你没事就好。”

    这人豁达豪爽,不拘泥于正邪之分,真遇上危险又能挺身而出,是条好汉子。段星河对他生出了钦佩之心,道:“在下钦天监段星河,游历至此,敢问大师在哪处宝刹修行?”

    大和尚道:“贫僧在城郊大悲寺修行,法号瀚海。听说最近城里不太平,便来降妖。几位也是来除妖的么?”

    段星河道:“惭愧,这宅子里的符咒就是我等留下的,本来想今天夜里再来处,没想到来迟了一步。”

    大师道:“难怪,我方才感到一股邪气与正气交战,进来一看,见地面已经裂开了。仓促出手,并非有意跟诸位争功。”

    段星河道:“大师这是哪里的话,这妖魔祸害百姓,人人得而诛之,谁除了它都是一样的。”

    修真界不少人抓妖炼丹,为了一个妖物抢的头破血流。段星河这么大度,那大和尚松了口气。周围寒风刺骨,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墨墨抬起鼻子碰了碰雪,感觉凉冰冰的,哧地打了个喷嚏。

    瀚海大师道:“天气寒冷,贫僧在城中有个落脚的地方,几位要不要来烤一烤火?”

    段星河跟其他几人看了一眼,觉得去坐一坐也好,便道:“那就叨扰了。”

    第075章 玉蝉仙 四

    城中有不少人虔信佛教, 有善信居士听说瀚海大师要夜里捉妖,专门腾了间屋子给他住。瀚海大师来到一间民房前敲了敲,狗汪汪地叫了起来。主人披着衣裳出来,低声道:“嘘, 别把邻居吵醒了。”

    门开了道缝, 瀚海大师道:“我带了几个道友来。”

    主人家乐善好施, 对修行之人都很欢迎,道:“无妨, 请进吧。”

    细雪纷纷飘落, 瀚海大师带几人来到侧院。一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迎出来, 道:“师父,你回来了……咦?”

    魏小雨在聚仙集上见过他, 道:“你是买越王头的那个小和尚。”

    小沙弥想起来了,道:“啊对, 你是大力出奇迹!”

    两个人的年纪差不多,见了面很高兴。瀚海大师道:“我带几个客人回来烤烤火,莫嗔,烧点热茶来。”

    小沙弥答应了, 回屋坐在炉子边, 打了水来烧。约莫丑时, 众人巡夜习惯了,此时也不困。几盏灯火在屋里轻轻地摇曳,小和尚捧了茶过来, 众人在窗边坐着,听见外头雪粒子沙沙地打在窗户上, 感觉格外宁静。

    前几天吃完的椰子壳还放在桌上,小沙弥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串九连环, 朝魏小雨招了招手。她便带着墨墨过去了,两个人凑在一起摆弄那个小玩意儿。

    瀚海大师道:“几位是大幽钦天监的人,为何来夷州?”

    段星河喝了口茶,道:“我们奉皇帝之命,为他炼制御龙长生丹。”

    瀚海大师的神色微微一滞,显然没想到有人会接这种苦差事,同情道:“那方子里的药难寻的很,你们这活儿不好干吧?”

    之前刘叔似乎就知道些什么,却语焉不详的不敢说。段星河道:“大师也知道那个方子?”

    瀚海大师道:“那个方子在幽州或许没人敢提,但是在夷州几乎人人都知道。它一开始就是从无双城传出去的。”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段星河道:“大师能说说么?”

    瀚海大师为人率直,没什么好忌讳的,道:“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也是听我师父说的。你们要炼的御龙长生丹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丹修发明的,叫乾阳真人。他飞升成功之后,夜游神想办法拿到了那个方子。喔,夜游神,就是邪道上那些人口口声声喊的夜尊,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听过,”段星河道,“他是虺神的仆人,心狠手辣,不少人都恨他。”

    旁边两个小孩儿把九连环弄得叮当作响,为了解开它绞尽脑汁。瀚海大师淡淡道:“不错,当时夜游神杀了很多人,大家都很恨他,却又拿他没办法。南宫家有个小少爷,灵觉特别强,占卜的无一不准。他曾经预言夜游神会犯下天怒人怨的大错,身边的人都将离他而去。”

    那几人都有些意外,步云邪道:“他怎么说?”

    大师道:“夜游神觉得一个毛头小子的话,不值一哂。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恨他的人多了去了,骂的比这个难听的都有,这算得了什么。”

    李玉真忍不住笑了,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他倒是挺想的开的。”

    瀚海大师道:“倒也不是想得开,他当时忙着长生丹的事,没空会这些。以夜游神的能力收集那些药材倒不是难事,但此药是正道宗门的人发明的,像他这样邪气入骨的人吃了无异于毒药,他必须化去一部分邪气,纳正气入体才能服用。夜游神舍不得自己的邪气,也不想修炼正气背叛虺神,陷入了矛盾之中。”

    段星河道:“那他后来炼成了没有?”

    瀚海大师摇了摇头,道:“那方子不光他想要,别人也眼馋。南宫家当时就是丹修界的世家名宿,南宫秀的二弟南宫泽胆子大得很,设法让人从夜游神那里偷来了长生丹的方子,一看内容也犯了难。这上天入地的,非人力所能及。夜游神没想到有人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便杀了南宫泽,还扬言要把南宫家的人一个个都杀光。”

    众人都吃了一惊,段星河道:“他这么狠,南宫家能善罢甘休?”

    “当然不会,”瀚海大师道,“那是南宫秀嫡亲的弟弟,南宫秀悲痛欲绝,一怒之下把御龙长生丹的方子公开了,让夜游神杀之不尽,看他能怎么办。”

    众人沉默下来,感觉大事不妙,两边都不是好惹的主儿,再这样下去恐怕要酿成大祸。瀚海大师道:“夜游神平生就没吃过什么亏,南宫家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夜游神自然忍不下这口气。他带着部下屠了半个无双城,不光杀南宫家的人,也杀无辜百姓。虺教的人杀了一天一夜才停,南宫家只留下了南宫秀一个人,偏要让他生不如死。官府也拿那些妖人没办法,只能收敛了尸体,一把火烧成骨灰,也分不清楚谁是谁。”

    瀚海大师面露不忍之色,垂目道:“罪过、罪过。当年我师祖云游至此,见了那情形不忍心,便四处化缘,修复了城郊的一座破庙,便是如今的大悲寺。师父收敛了那些骨灰,带着弟子造了不少浮屠,诵经超度亡魂,希望它们能早日脱离苦海。”

    众人一想到那么悲惨的情形,心都沉了下来。夜风呜呜地吹着,仿佛有什么在远处呼号,让人毛骨悚然。步云邪道:“后来呢,那方子怎么样了?”

    瀚海大师道:“后来方子还是传开了,但因为药材太难找,所以也没人炼成过。死了的那些人,白白成了那两方争端的牺牲品。南宫秀后来又娶妻生子,发展了一支后代,延续至今。从前的事隔了几百年,当时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他也只当没发生过,不再提起了。”

    虽然早就知道夜游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听了这些,还是让人不寒而栗。众人没想到南宫家枝繁叶茂的,当初居然也曾经被杀的只剩一人。李玉真皱起了眉头,叹道:“那夜游神真狠毒啊,为了一点小事就屠城,害死了多少人啊。他背了那么多罪孽,不会有好下场的!”

    段星河听了这些往事,心情也很沉重,道:“他后来去哪里了?”

    瀚海大师道森*晚*整*:“不知道,据说是失踪了。可能早就已经死了吧。”

    夜游神也算是一代枭雄,最后却死的悄无声息,何尝不是一种报应。

    瀚海大师道:“虽然大悲寺度化了不少亡魂,但还是有一些怨灵漂泊在外,聚集在一起,便是刚才你们见的怨蛇了。”

    李玉真道:“大师斩除了妖魔,这城里的百姓都要感谢你。”

    瀚海大师道:“阿弥陀佛,这是贫僧的分内之事。几位朋友若非有正义之心,咱们也不会深夜相遇了。”

    几人相视一眼,露出了笑容。步云邪想了一下,道:“那南宫家飞升的丹方是怎么回事?”

    瀚海大师想了想,道:“你说太阴凝华丹啊……这倒是个不传之秘,方子只有南宫家知道,最初还是夜游神告诉他们的。”

    众人都有些意外,道:“怎么回事?”

    瀚海大师道:“玉蝉仙是南宫泽的儿子,天赋异禀,从小预言之事无所不中,甚至只要对方起心动念,他就能知道。夜游神要屠城之前,忽然想起了这个曾经诅咒过自己的小子,不想让他预警,就让人把他抓过来了。”

    几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李玉真道:“然后呢?”

    瀚海大师道:“那少年不服气,试图往外传消息,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夜游神一怒之下把他挂在城头,让他亲眼看着城里的人惨死,里头就包括他的亲人。少年悲痛欲绝,哭到最后眼睛都流了血。夜游神屠了城,偏偏留下了南宫秀和那少年,让他看看自己的决定害了多少人,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众人都十分不忍,觉得那夜游神简直就是恶魔。瀚海大师道:“那少年痛苦万分,他明明有预言的能力,却救不了任何人。夜游神把他从城头上放下来,那少年忽然拔下了头上的银簪,暴起要杀了夜游神——”

    虽然从未谋面,李玉真对那少年十分同情,啊了一声,道:“他成功了吗?”

    瀚海大师道:“他的力量弱小,自然不是夜游神的对手。夜游神把他按在地上,说‘想杀我,给你个机会。御龙长生丹你炼不成,嫦娥飞升的长生丹倒是唾手可得。三千女子眉心骨,炼化在一起,就能成仙。’”

    众人沉默下来,觉得这种方子听起来就邪气的很。瀚海大师道:“那少年的家人都死光了,心灰意冷之下,决心拿自己的命赌一把,便凿了城中女子尸体上的眉心骨,炼化成了一颗太阴凝华丹。服下之后,他的元神便出了窍,皮肤上结了一层蜡质,身体变得僵硬如玉石,便是后来的玉蝉仙了。”

    李玉真道:“那他去找夜游神算账了么?”

    “算什么账,”魏小雨陡然出声道,“有成仙的法子,夜游神自己就先成了,还会告诉别人么?”

    众人回头望去,见魏小雨神色冷淡,方才还以为她在玩九连环,没想到她一直都在听其他人说话。

    李玉真意识到是自己太天真了,心机还不如一个孩子。玉蝉仙被夜游神玩弄了,自己这个听故事的人也被耍的团团转。他搔了搔头道:“是啊……那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瀚海大师同情地说:“南宫家对外说他成了仙,其实应该就是被毒死了,只是尸身一直没有腐朽罢了。那以后夜游神还逍遥快活了好一阵子,可怜那少年豁出性命跟他作对,最后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

    众人都有些唏嘘,就听旁边哗啦一声响。魏小雨哈哈一笑,举起九连环道:“解开啦!”

    小沙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我玩了半年,还是头一次解开呢,我还以为这是个坏的。”

    她一心二用,居然还能解开。魏小雨笑嘻嘻道:“没坏呀,是你太笨了。”

    小沙弥怒道:“你说谁笨!不给你玩了,还给我!”

    两个人刚才还好好的,忽然就吵起来了。墨墨窝在一旁打盹,都习惯了,也不当回事。

    段星河寻思着刚才见到的怨蛇,每一个脑袋上都缺一块眉心骨,看来瀚海大师说的都是真的。他不禁有种背后发凉的感觉,初来这座城时,他们只见到一片繁华,完全想象不到这里曾经遭过这样的大难。

    外头的夜色没那么浓了,雪也渐渐停了。不知不觉聊了一宿,客栈该开门了。段星河放下了茶杯,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承蒙大师招待,咱们改日再见。”

    瀚海大师送他们出了门,小沙弥还在跟魏小雨闹别扭。魏小雨跟他挥了挥手,道:“再见啦,莫愁。”

    这熊孩子有时候确实气人,跟同龄人在一起的时候尤为明显。小沙弥怒道:“我叫莫嗔!”

    大师微微一笑,道:“莫嗔,莫嗔。”

    小沙弥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道:“阿弥陀佛,施主再会。”

    城里的邪祟已经解决了,大家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步云邪打算闭关几天,之前接了南宫家的单子,该着手干活儿了。

    回到了客栈,段星河躺在床上,想着夜里瀚海大师说过的话,心情有些复杂。夜游神着实是邪恶的化身,却又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力量,一度是这个大陆的征服者。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也有不少人死心蹋地的追随他。他就像一个阴影笼罩在这片大陆的上空,三百年后仍然有他的传说。

    外头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又是一年年关到了。恍惚间,他周围坐满了人,每个人都在笑。赵大海端了一大盘饺子进来,桌上摆满了菜肴。师父坐在上首,温和地看着他,道:“吃饭吧,一会儿咱们出去放烟花。”

    段星河想起来了,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跟师父在大幽重逢了。师父还不知道小雨失踪了,段星河吃着饺子,味同嚼蜡,生怕他问起小雨的事。身边的人聊着天,面容苍白而又空洞,欢愉的气氛脆弱的一碰就碎。

    人群里没有小雨,段星河的心沉了下来。他好不容易找到她了,梦里却又总是见不到她。

    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想要醒过来,外面却有什么轻轻敲打着门,咚咚,咚咚咚。师父起身去开了门,整个人忽然被一条硕大的触手卷了起来。

    “不要!”

    段星河冲出去,想要拉住师父,那一坨不可名状的怪物已经把他拖进了一个黑洞里,咯吱,咯吱,慢慢地咀嚼着。师父甚至都没能发出惨叫声,黏腻的血肉已经淌了下来。

    段星河被慑住了,身体僵立着无法动弹。那怪物转过来,充满了血丝的眼球盯着他,忽然伸出一条触手,重重地洞穿了他的胸腔。

    好疼——!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场噩梦。段星河看着天花板,这才想起师父已经死了。咕咚、咕咚,他的心脏剧烈地跳着,心口还疼的厉害。他拉开衣领一看,诅咒的痕迹越发红了。枝枝叉叉的红色烙印就像一个囚笼,以他的心脏为质,一直折磨着他。

    他坐在床边,拢上了衣领,等着疼痛消退。自从服用了灵光仙芝之后,诅咒发作的少了一些,却还是很折磨人。每当疼痛的时候,他便这样默默忍耐。从一开始的发疯,愤怒,到现在的假做无事发生,他已经习惯了与它共存。歇斯底里只会让虺神更加得意,他想让自己尽量不要去在意它。日子一天天往前过,他离蜀山越来越近了,只要见到了蜀山的长老,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欺欺人,但起码有个坚持活下去的由,段星河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到时候希望破灭了,大不了再找一个新的由,骗着自己活下去,直到挣扎不动为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师父,或许是昨天夜里听到夜游神屠城的事,让他受到了冲击,这才唤醒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嘶——

    胸口的烙印又隐隐作痛起来,他下意识按住了心口。他不想让别人恐慌,但一直这样闷着,有种难以承受的窒息感。

    他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步云邪此时应该还在睡。段星河忽然很想见他,就算什么也不说,见了他,自己的心里就能好受很多。

    阿云跟自己巡了好几天夜,此时应该疲惫的很了。段星河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找他。他出了门,站在一楼大堂里。伏顺正好背着魏小雨从外面回来,道:“大师兄,你不多睡会儿啊?”

    段星河眼底下两个黑眼圈,闷声道:“睡不着。”

    伏顺哈地一声笑了,道:“这小丫头也睡不着,夜里茶喝多了。刚才让我带她出去买糖,逛了一圈就困了,赖着让我背回来。”

    魏小雨迷迷糊糊地道:“大师兄,莫愁家的茶好浓啊。”

    梦里虽然没梦到她,现实中见到了就好。段星河把她脑门前的刘海拨开一点,碰到她的感觉让他的心安定下来。他道:“他不是叫莫嗔么?”

    魏小雨嘻嘻笑了起来,道:“他是个笨蛋,椰子壳打不开,九连环解不开,茶泡的也不好喝。下次我再去教给他……呼。”

    她说着已经睡着了,伏顺背着她回了屋里。段星河停在客栈门口,阳光照下来,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街上人流涌动,他没想好要去哪里,打算随便走一走。

    斗丹大会结束了,城里的修士少了一些。然而百姓们看起来比前阵子还激动,一窝蜂地向城东涌过去,好像又有了新的热闹。

    一个中年汉子挑着豆腐担子从他身边经过,大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段星河道:“这么多人,干什么去?”

    “这你都不知道?”那汉子道,“谶语师出关了,他老人家已经闭关一年多了,今天头一次开口,大家都想去听一听呢!”

    旁边一人道:“就是,谶语师说的可准了。天底下他若是谦称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百姓们乌乌泱泱地向前涌去,段星河想起了阿萝曾经跟自己说过,有为难事,不妨去城东逛一逛。他的心微微一动,既然那谶语师如此厉害,说不定他有法子帮自己。

    他随着人流来到了城东,一座小楼十分华丽,二层上有一个大平台。一楼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头写着知因渡三个大字。

    百姓们自觉地围了个圈子,有人带着捆好的鸡鸭,有人带来了刚宰杀的新鲜猪肉,大家都翘首期盼着,仿佛一场盛大的迎神大会。

    那挑豆腐担子的人挤了过来,来到门前,诚恳道:“恭喜谶语师出关,当初我屡试不第,差点跳河自杀。多亏了他救我上来,又指点我做这门生意,我才能安身立命。如今我已经娶了媳妇,生了闺女,挑两担豆腐来感谢他老人家。”

    几个守门的弟子穿着红色衣袍,态度谦虚有礼,道:“不必这样客气,阁下生活不易,还是请拿回去吧。”

    那人急切道:“这些豆腐不值什么钱,是我一家人的心意,请大师一定收下!”

    他说着卸下担子,那几个弟子只好收下了豆腐,行礼道:“多谢。”

    又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拄着拐杖,咚咚地走了过来。他老伴儿陪着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头装满了鸡蛋。看门的弟子不肯收,老婆子急道:“一定要收下,我们是诚心来谢大师的。”

    旁边有人道:“老爷子,腿怎么了?”

    老头儿拍了拍腿道:“我早年中了苗疆的蛊,一到阴雨天寒就连腿带脚钻心似的疼。我找了不少郎中,都看不好。只有大师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病根儿在左脚掌上,以后蛊虫还会往心脏里钻,让我截了半个脚掌去,我的腿脚就真的不疼了。谢天谢地,虽然走路有点跛,起码命保住了啊!”

    其他人唏嘘不已,感叹谶语师修为高深,简直就是活神仙。又有一些百姓带了鸡鸭鱼肉,一篮篮地送进去。段星河心中寻思,看来这人还挺受欢迎的,说不定真有些本事。

    据说谶语师为全城百姓祈福,闭关一年,今日赐福于城中百姓。得到他的祝福能够平安顺遂,百病不生。大家纷纷涌了过来,希望能沾点好运气。段星河站在人群里,对那位谶语师十分好奇,想看一看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片刻到了巳时,二楼的门打开来,几名红衣弟子先走到了平台上。百姓们激动不已,纷纷道:“来了,来了!”

    就见一人穿着紫色法袍,脸上戴着一个硕大的铜面具,从屋里走了出来。那人的面具贴合脸庞,上面有几道纵向的黑色裂纹,眼睛处露出两个洞,就像一个没有血色的人皮面具一般。

    他戴着莲花冠,看不出多大年纪,却带着一派仙风道骨的气质。百姓们十分激动,纷纷道:“恭迎谶语师!大人终于出关了!”

    谶语师缓缓走到平台上,俯视着下面的人群,庄严得如同神祇一般。城里的很多百姓都来找他求过占,无不应验,对他十分崇拜。人们放声欢呼,有人甚至激动地哭了起来。

    谶语师张开双臂,仿佛接纳他的一切信徒一般,温柔地回应他们。阳光从他头顶照下来,他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光芒。

    那气氛十分狂热,就连路过的人都被感染了,忍不住抬头仰望着他。弟子们捧来了一个水晶瓶,里头盛满了他闭关时祈祷供奉的净水,具有清净祝福的力量。

    他用一根松枝沾着净水,向下洒在了百姓们身上。大家争相涌过来,都想沾一点赐福的甘露。在前头的眉开眼笑,被挤在后面的急赤白脸,捶胸顿足,恨自己没早来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

    段星河听说这里的百姓都信奉夷州王,认为他们的大王才是唯一的真神转世,其他的什么神都要靠边站。然而眼下这光景,这人简直就是肉身显圣的待遇,恐怕就连夷州王来了也要嫉妒他了。

    几滴甘露落在了段星河的头上,他抬头望着楼上的人,对他面具后的真容产生了兴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段星河觉得他的目光也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好像在沉思什么。

    谶语师出关,每天只算二十个人。百姓们提前好几天就来拿号了,昨天夜里来的都排到了二百名开外。段星河跟一名红衣弟子抽了一根,垂眼看着自己的号码,六百三十九,排到自己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今天的二十个人已经排好了队,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段星河在旁边看了一阵子,觉得自己是没缘分了,呼出一口白气。他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搓了搓冻红的手。在外头待的久了,有点着寒气。他寻思着去前头街上买几斤炙羊肉,回去找兄弟们烤烤火,喝几杯。

    他转过街角,忽然听见有人在后头喊他:“公子,这位公子,请留步。”

    段星河回过头去,却见那谶语师的弟子走了过来。他看左右没人注意,低声道:“师父请你一会儿上去一趟。”

    段星河有些诧异,下意识道:“上去做什么?”

    那红衣弟子微微一笑,道:“师父说,他与你有眼缘,今日额外送你一卦。”

    第076章 玉蝉仙 五

    知因渡前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都是等待算命的百姓们。红衣弟子带着段星河从后门而入,送了杯茶过来,让他在隔间小坐片刻。

    段星河坐在火炉边上,听着谶语师在楼上给百姓们看卦算命, 声音隐隐约约的。他竖起了耳朵, 只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越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这里是谶语师的会客处,屋里摆着一张柳木方桌, 几把椅子。一名十五六岁的弟子进来续水, 段星河道:“小兄弟, 你家师父尊讳为何,信奉哪路神仙?”

    那小弟子生着张圆圆脸, 和气道:“我师父的名讳呀,你得亲自去问, 看他乐不乐意告诉你,我可不敢随便跟别人说。”

    段星河失笑,那弟子又道:“我们夷州人都信奉夷州王,我师父谶语师的名头就是夷州王钦赐的。每年立春他都要为大王主持春耕大祀, 立秋之后闭关, 立冬出关。这两天在家收拾收拾行李, 我们就要去大都了。”

    他这么说着,一脸骄傲。段星河本来以为谶语师的威望只在民间高,没想到夷州王也认可, 看来这人是有真本事的。

    两人说着话,今日的百姓都算完了。一名弟子过来道:“公子, 师父有请。”

    段星河上了楼,屋里弥漫着一股檀香的气息。屋里垂着青色的幔帐, 靠墙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个白玉花瓶,插着几支红梅。深处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桌和一排书架,桌上放着签筒和笔墨,陈设颇为清雅。

    段星河行礼道:“在下段星河,见过前辈。”

    谶语师轻轻一笑,声音居然不甚苍老。段星河以为他至少有五十多岁了,但听声音他才不过二十来岁。以他的修为来说不可能真这么年轻,那么便是修炼有成驻颜有术了。谶语师道:“不必客气,我姓允,名婆娑。”

    段星河疑心他听见了自己在楼下问的话,这人简直有千里眼顺风耳,又聪明至极,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像是透明的。那人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出心思,段星河单方面被他看着,感到了一点不自在。

    他道:“前辈为何叫在下前来?”

    允婆娑道:“方才我在楼上见你眉心带着一点煞气,面色愁苦,想来是身上有疾,便想请你上来看一看。”

    段星河的心一动,道:“前辈有办法治我的病?”

    允婆娑走到书案后面,道:“你把手伸出来。”

    巫医在不少地方都是一家的,允婆娑除了给人算命之外,也会把脉,是生是死一摸便知。段星河坐在一旁,把手伸了过去。允婆娑摸了片刻,叹了口气。

    凡是摸过他脉搏的人,不是面露难色,就是长吁短叹。段星河见惯了这情形,心还是免不了微微一沉,道:“前辈,怎么样?”

    允婆娑道:“你身上有邪神的诅咒,种在心口,日夜折磨着你。你往西去,便是要解除这诅咒。”

    段星河虽然什么都没说,他却已经看透了。段星河生出了佩服之心,难怪那么多人信他。他道:“前辈所断不错,我这诅咒是虺神烙下的,一直折磨着我,不知有什么法子消除?”

    允婆娑沉吟道:“你这病凡人难以解除,要找一位高位之人来化解。”

    段星河有些失望,本以为他有办法,没想到跟别人说的也差不多。他道:“晚辈此去巴蜀,就是为了求蜀山的前辈帮忙,他们信奉凤神,不知道有没有办法。”

    允婆娑轻轻一笑,道:“去巴蜀倒是也可,只是此城中就有一位成仙之人。你既然从此经过,便是缘分,何必舍近求远呢?”

    段星河一怔,忽然想起了南宫家的玉蝉仙。他道:“前辈是说玉蝉仙?他只剩下一副躯壳了啊。”

    允婆娑仿佛觉得这年轻人迟钝,拿起折扇轻轻一敲他脑门,道:“痴人、痴人。”

    段星河越发疑惑了,道:“晚辈愚钝,还请前辈明示。”

    允婆娑沉吟道:“玉蝉仙虽然已经飞升,他的蝉蜕上或许遗留着成仙的秘密。你这诅咒若是找不到神来解除,仙解之时说不定也会消失。”

    燕丘的萨满说,纵使重塑肉身,诅咒也会跟着他。谶语师却说,重塑肉身之后,诅咒有可能会消失。这种事谁也没经历过,未必谁说的就是对的。段星河沉默着,不知道该不该试一试。

    冬日的阳光照进来,却无法驱散屋里的阴影。允婆娑的目光冷冰冰的,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他。段星河沉默下来,一时间犹疑不决。允婆娑微微一笑,道:“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来路是你自己走的,去路也由你自己决定。”

    两名弟子从帘外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段星河便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地下楼去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想着刚才谶语师的话,满脑子都是南宫家的那具棺材。当日在斗丹大会上远远望了一眼,那具蝉蜕的影子就一直烙在他心里。段星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客栈,他昨天只歇了两个时辰,此时昏昏沉沉的,回屋倒头就睡。

    他睡了很长一觉,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昏黄了。段星河坐在床边,想着这一路走来,给他提供线索的人都说凡人无法解除虺神的诅咒,只能找凤神想办法。只有谶语师说成仙重塑肉身,或许是个法子。

    各人的天赋和机缘都不同,花上个三五百年,甚至几千年飞升都是常事。但对于段星河来说,飞升是极其迫切的需求。这具肉身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在它彻底崩坏之前,他想拯救自己。

    当初大灾之年死了那么多人,他也挣扎着活下来了。这个世界很残酷,充满了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却也有春天的花,冬天的雪,重要的人的笑容,那些都是让他留恋的东西。他对生存有种野兽般的渴望,哪怕活的伤痕累累,鲜血淋漓,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他也要做那个活下来的人。他不耻于承认自己的兽性,只要有一线机会,他都要想办法生存下去。

    他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起了那具水晶棺材,那是他唯一亲眼见过成仙的人。那具蝉蜕中藏着无上的秘密,强烈地吸引着他,召唤着他。

    段星河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谶语师说的没错,既然从此处经过,便是缘分,何妨去看一看呢?

    夜色深沉,街上静悄悄的。怨蛇已经被降服了,各路修道者也放下了心。段星河穿着一身黑衣,用黑巾蒙着面,悄然翻进了南宫家。临仙居外有两个挎着刀的侍卫,一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另一人道:“站好了,刚换岗你就犯困!”

    那人只好站直了,一会儿功夫眼皮子又开始打架。段星河藏在暗处,簌簌两声,将两根淬了麻药的银针打了过去。那银针极细,毒性发作的又极快,两个人还没感觉到异样,双腿一软,已经倒了下去。

    段星河悄然走了进去,祠堂里有两个供满了长生灯的架子,灯光明晃晃的。水晶棺材摆在祠堂正中,那具蝉蜕穿着华丽的法袍,衣服上以金线绣着星辰、山川和浪涛,身上挂满了金玉之物,被灯光一照,极其璀璨华美。他脖子上戴着流苏繁复的金璎珞,头冠上镶嵌着硕大的鸽血红宝石,双手放在胸前,持着一柄羊脂玉雕成的如意。

    段星河注视了他片刻,越看越觉得被玉蝉仙吸引。他拿起三炷香点燃了,祷祝道:“晚辈深受虺神诅咒折磨,前辈若是有灵,可否示下解除之法?”

    四下静悄悄的,香炉里的烟四下飘散,玉蝉仙对他的话并不会。

    段星河的目光沉了下来,他今日来必须有个结果。既然对方不回应,自己就只好动手了。

    他道了一声得罪,轰地一声掀开了棺盖,玉蝉仙的遗体直接暴露在他面前。棺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味,像是檀香、松脂和尘土混合的气息。段星河的心跳得快了些,他缓缓伸出手,碰到了玉蝉仙的身体,感觉这具蝉蜕十分坚硬。长明灯的光照下来,他拉起袖子一看,玉蝉仙的皮肤洁白,毫无一点瑕疵,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

    段星河动了动他的胳膊,关节还能动,但身体已经坚硬不朽了。在亲眼见到之前,段星河对他是否真的成仙了还持着怀疑的态度,如今见这具蝉蜕像玉雕的一般,心中也开始动摇了。

    说不定他真的已经成了仙,要不然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段星河的意识有些恍惚,谶语师说蝉蜕身上藏着成仙的秘密,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段星河像被什么驱使着一般,解开了玉蝉仙的外袍,蝉蜕上的金玉缠在了他的手指上,叮叮当当的。这地方太压抑了,段星河莫名有些心烦,他把那些首饰一股脑扯出来,扔在了地上。蝉蜕的身体裸/露出来,跟凡人没什么两样。段星河有些失望,目光审视着蝉蜕,忽然意识到它还戴着面具。

    秘密说不定就藏在这下面——

    沉重的木头面具上勾勒着金色的花纹,形成藤蔓缠绕的样子。藤萝附甲,缓缓地吐出细芽,攀缘着身边的乔木,柔极弱极,又涌动着不安分的野心,悄然形成自己的一片绿荫。

    他的脸在南宫家是个禁忌,看过的子弟都没有好下场。段星河却不信这个邪,霍然摘下了面具。灯光照在玉蝉仙的脸上,映出了他的面容。段星河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形,手一抖,木头面具铛啷啷地落在了地上。

    怎么会——!!!

    蝉蜕的容貌跟那个在歌楼喝酒的少年极其相似。面前的人紧闭着双眼,没有阿萝的灵动之气,多了几分庄严,玉石一般的肌肤映着外头的月光,颇为动人。他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太阴之气,三千女子眉心骨炼成的金丹要了他的命,却也让他变得极其美丽,像月亮一般冰冷朦胧。

    “呵……呵呵呵呵……”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低低的笑声,有些讥诮,又像银铃一般带着几分诱惑的意味。

    蝉蜕分明已经僵了,此时却仿佛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段星河注视着他,一时间有些恍惚,魂魄仿佛被摄走了一般,忘却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具尸体。

    “什么人!”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巡夜的弟子发觉不对劲,带着十来个南宫家的子弟冲了进来。就见长明灯下,不知何时闯入了一个外人。段星河跪在棺材前,一只手搂着那具蝉蜕,正痴痴地注视着他。

    玉蝉仙的面具已经被摘下来了,棺材里的金银撒了一地。玉蝉仙的衣裳被褪去了一半,露着半边肩膀,像一具断线的傀儡一样仰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一地,那情形极其艳丽,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众人大惊失色,道:“哪来的野小子,居然敢冒犯玉蝉仙!”

    一群人拿刀剑指向了他,都如临大敌。段星河被寒光照着,一时间还有些迷惘。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情形,整个人像被榔头敲了一记,顿时清醒了过来。

    这是南宫家的先人,自己不但偷偷潜入祠堂,还把他的遗体从棺材里拖出来,剥去了他的衣裳,简直就是鬼迷心窍了!

    段星河连忙放开了那具尸体,想站起来,十来把钢刀架在他脖子上,重重地把他压了回去。段星河只得跪在地上,模样极其狼狈。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珠宝,简直落实了他要盗宝辱尸。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本来只想悄悄来瞧一眼,没想到看到这具蝉蜕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那具蝉蜕周身散发着太阴之力,如同迷雾中的月亮,美丽而又凄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冒犯他的人。

    南宫秀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进来,厉声道:“谁敢擅闯我南宫家的祠堂!”

    他见了眼前的情形,气得脸色苍白。这小子非但擅闯祠堂,看这情形还要亵渎尸体,简直是胆大包天。两名道人跟着走了进来,却是蜀山的那两名剑仙。陈松屿看着一片凌乱的祠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与师弟本来应邀来南宫家谈经论道,做客数日,没想到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

    陈松屿皱起了眉头,不久前自己还刚向师门复过命,说这年轻人一路走来未行恶事,还常斩妖除魔保护百姓,没想到他这就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来。陈松屿都觉得自己脸上无光,根本不想承认见过此人。

    旁边肖月明的表情也十分难看,道:“你这小子疯了不成?你想干什么!”

    段星河不知该如何解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没想……我听说他成了仙,身上必然有飞升的法门,我只是想看一看……”

    南宫秀怒道:“你还敢狡辩,今日两位蜀山的道长也在,替我做个明证。你盗窃殉葬珍宝,亵渎尸体,罪大恶极。来森*晚*整*人,给我把他关到地牢里去!”

    一群人上来拉扯他,段星河不愿就范,挣扎起来。几个人把他按在地上,一人扭头喊道:“拿铁链来!”

    段星河的头发散下来,脸上贴在地上沾满了灰尘。他怒道:“放开我,我什么都没做!”

    谁也不肯信他,有人道:“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敢狡辩!”

    一人把铁链提了过来,要往他身上缠。段星河知道他们是不可能相信自己了,也不再容让。他一把攥住了铁链,哗啦一下子扯过去。那铁链沉甸甸的,他往人群中一抡,南宫家的子弟哎呦一声,纷纷向后退去。段星河摸向了腰间的幽冥剑,锵地一声拔了出来。

    他的眼神阴狠,就像一头被逼入陷阱的野兽,道:“我不想伤人,你们别逼我动手。”

    众人都有些忌惮,南宫秀冷冷道:“给我拿下!”

    南宫家的子弟一拥而上,十来把刀剑朝他砍了过去。长明灯把无数黑黢黢的影子照在墙上,混乱中,一名弟子被他砍翻在地,胳膊上满是鲜血,倒在地上不住惨呼。其他人越发愤怒,像一群虾兵蟹将源源不绝地涌过来。

    再这么打下去要出大事,陈松屿看不下去了,提剑从人群中掠过去,出手快如闪电,一招便架住了他的幽冥剑。段星河知道蜀山的人还能讲些道,急切道:“陈道长,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陈松屿冷冷道:“你就不该来这里。”

    他说的没错,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非鬼迷心窍他也不会来到这里。段星河一时间无言以对,陈松屿出手如风,刹那间一掌切在他后颈。段星河对别人还心存提防,对陈松屿没有戒备,就这么被他放翻在地。

    他眼前一黑,意识已然断了线。南宫秀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挥手道:“把这个小贼关起来!”

    南宫家的弟子一拥而上,拿铁链把段星河锁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拖了下去。

    祠堂里一片狼藉,南宫秀亲自上前,把蝉蜕的衣裳起来。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衣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把金璎珞戴回蝉蜕的脖颈上,苍老的手上布满了皱纹,与玉蝉仙年轻的容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几百年来,他身边的儿女出生、死亡,换了一代又一代,唯独这具蝉蜕不老不朽,一直陪着他。

    “没事了,”南宫秀安慰地说,“我把那小子抓起来了。敢冒犯你的人,伯父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把面具给它戴了回去,长舒了一口气,灯火幽幽地跳动着,一切终于又恢复了宁静。

    陈松屿和肖月明站在一旁,仿佛窥探到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有些不自在。南宫秀站了起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意外,让两位剑仙见笑了。”

    陈松屿道:“南宫先生打算怎么处置他?”

    南宫秀淡淡道:“那小子罪大恶极,等我向官府报备过了,就杀了他。”

    南宫世家在当地的势力极大,无双城中,他这个族长就是土皇帝,官府也要看他的眼色行事。陈松屿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沉默着走了出去。

    肖月明跟他回了客房,想着刚才的事还睡不着。他抓起壶倒了一杯茶,一口闷下去还是觉得恼火,道:“那小子也忒不争气,亏得师兄还在师尊面前替他说话。他犯这等大罪被抓了个现行,没让人当场乱棍打死都是好的!”

    陈松屿总觉得事情有蹊跷,段星河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动了心思去看那具蝉蜕?但事已至此,追究那些都没用了,他如今成了南宫家的阶下囚。自己和师弟出来之前,师尊还提过这小子,说他是化外之人,身上带着变数,遇上了要多留意。

    方才陈松屿若是不出手,那小子难免大开杀戒,到时候就算是冤枉的也要坐实有罪了。可如今他被关在大牢里,过不了两天就要被人杀了。蜀山的人不便插手南宫家的家务事,何况那小子是犯了这么骇人的大错被关起来的。肖月明在屋里转来转去的,觉得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道:“这个变数死了会怎么样?”

    陈松屿道:“不知道。”

    世上的因果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肖月明一副烦躁的表情,道:“那救不救?”

    陈松屿沉吟良久,叹了口气道:“跟他那几个兄弟透个风吧,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至于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大清早,众人在客栈大堂吃早饭。李玉真东张西望,道:“段兄呢?”

    伏顺道:“大师兄没起吗?”

    赵大海道:“他不是一直都起的挺早的么,等会儿上去看看。”

    吃完了饭,伏顺上楼去敲门,屋门开着。他进去一看,里头没人,大师兄大概有事出去了。众人等了一天,到晚上还不见段星河回来,伏顺有点坐不住了,跑到隔壁去敲步云邪的房门。

    步云邪正在闭关炼丹,先前答应给南宫家的清虚明窍丹刚入炉。他出来道:“怎么了?”

    伏顺道:“大师兄不见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二师兄,你不是会那个什么火花咒吗,问问他上哪儿去了。”

    步云邪闭上了眼,把心念放出去,却没有任何回应。他睁开了眼道:“不行,离得太远了,感应不到。”

    这城里之前还游荡着不少怪物,他应该是昨晚出去的,不知道一个人想干什么。步云邪意识到事情不妙,快步去了隔壁房间,想找一点蛛丝马迹。床叠得整整齐齐的,幽冥剑不见了,他忽然发现后窗的窗纱破了个洞,地面上落着一枚袖箭,上头缠着个纸条。伏顺十分诧异,道:“咦,我早上来的时候还没有的。”

    步云邪捡了起来,袖箭上没有任何徽记,对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打开纸条一看,见上面写着:“段星河在南宫家地牢。”

    伏顺凑过来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道:“哥,是真的么?”

    他失踪了一天一夜,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线索了。步云邪的脸色沉了下来,道:“把兄弟们都叫上,跟我去南宫家一趟。”

    四下黑漆漆的,空气十分寒冷。段星河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牢房里。他坐了起来,身上的铁链跟着哗哗作响。他用力扯了几下,铁链很结实,一头锁在墙上。段星河静了片刻,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当时的情形浮现在眼前,他把尸体从棺材里拖出来,珍珠宝石扔了一地。被人撞见的时候,尸体还抱在他的怀里。南宫家的人对他恨之入骨,必然不会饶了他。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事情从他遇见谶语师的时候就开始失控了。他的意识仿佛被牵引着,不知不觉就做出了这样的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懊悔的不得了。阿云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得想办法出去才行。

    漆黑的走廊上浮现出一点灯光,脚步声传了过来。几个人走到牢门前,是南宫秀和几名弟子。一人点亮了周围的灯,火光幽幽地照亮了地牢。

    两个人搬了一把太师椅过来,放在牢门前。南宫秀坐在椅子上,看着段星河道:“醒了?”

    他的神色阴沉,仿佛看着一个罪大恶极之人。段星河知道这种情形下,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信,却还是道:“南宫先生,我并非有意冒犯玉蝉仙。只是我身上带着邪神的诅咒,我想从他身上寻找飞升的法门——”

    周围的弟子面带讥诮的神色,南宫秀坐在中间,也面沉似水,显然不信他的话。而且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他做的那些事也是冲犯逝者的大罪。

    南宫秀嘲道:“所以你不是想亵渎尸体,而是想吃了它?”

    段星河的心沉了下去,意识到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能做出那些事的自己简直就是个疯子。陈松屿说的不错,自己若是头脑清醒,就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

    事已至此,实在说不清道,只能想办法一走了之了。他攥起了拳头,想找个机会打开牢门。这时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道:“我作证,他说的都是真的。”

    一个身影从黑暗里浮现出来,那人身穿紫色的法袍,脸上戴着铜面具,却是城东的谶语师。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没有回答,南宫秀却淡淡道:“你来了。”

    谶语师道:“等了这么多年,这好戏当然要亲眼看看。”

    段星河诧异地看着他们,心中隐约生出了某种预感。谶语师走到了栏杆前,静静地看着他,就像欣赏一头被囚禁的狮子。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极其舒畅,达成了某种长久以来的渴望。

    他摘下了面具,黑暗中一点火光映亮了他的脸。看清他的一瞬间,段星河倏然睁大了眼,诧异道:“怎么是你!”

    第077章 玉蝉仙 六

    黑沉沉的地牢里, 一张白生生的脸露了出来,极其美丽,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人生得跟阿萝一模一样,也跟那具蝉蜕一样。段星河极其诧异, 头脑中一片混乱, 道:“你不是谶语师么?”

    那人笑了起来, 神态极尽癫狂,又极其快活。他道:“做谶语师有什么意思, 我是戏命师。”

    段星河还不能解, 那人身上飘浮出了无数金色的飘带, 如同宫观里的千面神,现出无数个法相。他缓缓道:“玉蝉仙是我, 阿萝是我,允婆娑——也是我。”

    段星河十分震惊, 一股愤怒的情绪随之生了出来,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他耍了。从一开始阿萝让他去城东碰运气,到后来受到谶语师的指点,潜入南宫家的祠堂, 自己就像一颗棋子, 不知不觉被他操纵着, 犯下了这样的大错。

    南宫秀神色淡然地坐在一旁,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了,一点也不意外。

    段星河攥住了栏杆, 恨不能把他拖进来掐死,恨声道:“你为什么害我?”

    阿萝没了从前的少年气, 眼里尽是沧桑与冷漠,道:“本座就是要戏耍世上的一切人, 看到你们被骗,我比什么都高兴。”

    段星河想起了百姓们迎接他的情形,皱眉道:“大家这么信任你,你却骗他们?”

    阿萝微微一笑,道:“你不懂,世间最有趣的事,莫过于操纵人的命运。世上有太多人头脑浑浑噩噩,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我替他们把握命运,他们谢我还来不及呢。”

    他手中托起一团烟雾,幻化出一个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他道:“这个女孩儿有个青梅竹马的小情郎,他爹娘来找我合婚,我说他们八字相克,她父母就把她嫁给了另一个人。她过得很不开心,去年难产死了。她家里得到了一大笔补偿,非但不难过,还高兴得很呢。”

    段星河的脸色很难看,白雾中的人变成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男人。阿萝道:“这个人有鹤膝风,嫌吃药治得慢,唠唠叨叨地要我给他除病根儿。我就让他把半只脚截了,那老东西就再也不疼了,还对我感恩戴德的,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

    段星河皱眉道:“你疯了?”

    阿萝原本笑的前仰后合,骤然收敛了笑容,冷冰冰地看着他,道:“我是疯了,当初若不是你害我,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段星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阿萝道:“你害了这么多人,居然还能心安得地活着。我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了。”

    阿萝恨声道:“当年你骗我服下了丹药,三千女子眉心骨,阴邪至极,害得我死后不能上天,不能入地,神鬼人都做不成,只好飘荡在世间。三百年了,我好恨啊。你屠了半个城的人,还能逍遥法外,我们却成了一个个孤魂野鬼。夜游神,你装什么无辜,放出当初的狠劲儿来给我看看啊!”

    他越说越怒,一掌拍在铁栏杆上,哐地一声响。

    段星河极度诧异,自己来这个世界之前甚至都没听说过夜游神的名号,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跟那个疯子联系在一起。他皱眉道:“我不是什么夜游神,你认错了。”

    南宫秀阴沉道:“不用抵赖,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你就算死了、化成灰,我都认得你这缕邪魂——正常人怎么会有你这么强的煞气!”

    夜游神作恶多端,曾经把无双城杀得血流成河。段星河对此根本一无所知,岂能背这么沉重的一口黑锅,道:“我身上有虺神的诅咒,并不是我自身有这样的力量。”

    阿萝厉声道:“你还抵赖,给他上刑,看他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几个南宫家的弟子打开了牢门,段星河自然不肯就范。他用镣铐砸倒一个人,一拳抡过去又放倒一个。这时候就见墙上的影子冒出无数条飘带,藤蔓似的朝他缠了过来。段星河一个不慎被拖倒在地,他拼命撕扯,却无论如何也扯不断。

    他怒道:“放开我!”

    一条条金色的飘带缠绕在阿萝的手臂上,细细看来却是由无数符文构成,无风自动,如飞天一般飘逸。阿萝的神色冷漠,道:“你省点力气吧,这叫缚神索,是我用灵力炼化而成的,能捆住世间一切东西。”

    段星河忽然想起刘通玄曾经说过,他被袭击的那天晚上便是被这样的飘带捆住的。所有人一直以为是怨蛇杀了他们,没想到真凶另有其人。段星河道:“杀死风散人和雷散人的是你?”

    阿萝微微一笑,道:“他们得罪了本座,我杀他们,有什么问题么?”

    段星河咬牙切齿道:“刘通玄又没得罪你,你杀他干什么?”

    阿萝害的人太多了,也不计较到底是哪一个,无所谓道:“我饿了,就要吃人血肉,也不拘认不认得。只不过我这个人睚眦必报,害过我的人,我会让他死的更痛苦一些!”

    随着他神色发狠,飘带有灵性似的越勒越紧。段星河挣扎不动,像个茧子一样重重地倒在地上。飘带深深地勒进他的肉里,把骨头绞得生疼。他甚至每次呼吸都感到强烈的痛楚,冷汗把全身都湿透了。

    一名弟子拿了刑具包过来,哗啦一声摊在地上,锥子、钳子、小刀、铁签、钢针摆成一排,黑漆漆的带着一股阴森的气息。阿萝的手抚过刑具,拔出一根锥子,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他走进了牢房,段星河抬眼看着他,呼吸急促起来,道:“你干什么?”

    眼前的情形他想了三百年,几乎以为没有实现的一天了,没想到这混蛋还是落到了自己的手里。阿萝扬起嘴角,道:“放心,你让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不会让你轻易死了的。咱们慢慢来,我总得把你欠我的一点点讨回来。”

    他说着拿起了锥子,重重地捅了下去。

    “南宫家当年二百八十九人,只有我和大伯活了下来。一条人命一锥,你能挨多久?”

    他猛地把锥子拔了出来,鲜血溅的到处都是。段星河的身躯猛地一震,疼的眼前一片发白。

    “疼么?”阿萝恨声道,“无双城从白天被屠到晚上,死了将近八万人,每个人都在哀嚎痛哭,你猜他们当时疼不疼?”

    又是一锥狠狠扎进来,段星河像一条鱼一样挣扎起来,发出了痛楚的嘶吼。

    “啊啊啊啊啊——”

    他不知道无双城的旧事,也和这些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愤怒得像是一座无法爆发的火山,却又摆脱不了折磨。冷汗混着鲜血一滴滴淌下来,他嘶声道:“放开我,我不是他!”

    阿萝不为所动,认定了他就是自己的仇人。他抬起手,轻抚段星河的脸庞,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道:“夜游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夜色深沉,步云邪等人赶到了南宫家大门外,躲在树丛里往那边看。几名守卫站在大门前,灯火把周围照的彻亮。步云邪心想,他们若是把人关在地牢里,自己直接去要人必然要不出来,不如先去摸摸情况。

    他一招手,低声道:“去后面。”

    几个人来到南宫家的西南角附近,先前他们来斗丹时,便听人说过这边有个地牢,是专门关押不肖子孙的,之前那个亵渎玉蝉仙的弟子就被关在里头,被人用家法活活打死了。地牢里隐藏着许多南宫家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不允许外人随意靠近,就连本门弟子也躲着这里走。

    几人翻墙进去了,本来还不确定段星河在不在这里。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嘶吼,极其痛苦。伏顺的脸色都白了,道:“是大师兄!”

    他的声音被守卫听见了,一人朝这边走过来,大声道:“谁,出来!”

    段星河就在里面,还正在受苦。步云邪的心中十分恼火,走出去道:“在下钦天监司业步云邪。我师兄段星河失踪了一日夜,不知是否在南宫家?”

    那侍卫有些心慌,道:“哪有什么姓段的,你们找人不走大门,翻墙而入与贼何异?”

    牢房里又传来一声痛呼,分明就是段星河的声音。步云邪皱起了眉头,道:“人不是就在里头么,让我们进去!”

    另外几名侍卫围了过来,带头的那人道:“这几个人擅闯进来,心怀不轨,赶紧把他们拿下!”

    步云邪也不是好惹的,脸色沉了下来,道:“动手。”

    宋胡缨顿时抡起了烈焰斩马/刀,轰地一声朝人群砍了过去。南宫家的人见那把刀硕大无比,熊熊火焰扑面而来,顿时向后退去。

    李玉真低声道:“别杀人,惹上人命就麻烦了。”

    对面的毕竟不是妖魔,宋胡缨也不想杀人,用刀背敲昏了一个,刀柄反手捅出去,又捣中了一个人的腹部,打得那人向后飞了出去。

    南宫家以炼丹见长,弟子打架的本事着实一般。步云邪等人虽然被围在中间,但丝毫不慌,一会儿功夫就把人打的七零八落。剩下的几个人不住后退,惊恐地看着他们。李玉真拍了拍手上的灰,道:“这么不经打。”

    南宫秀听见外头稀里哗啦一阵打斗声,皱眉道:“怎么回事?”

    一人从外头奔了进来,慌张道:“家主,不得了了,钦天监的人闯进来了,要咱们把这小子交出去。”

    段星河浑身是血,垂着头,手微微颤抖着,身上已经被扎了十七八个窟窿。阿萝皱起了眉头,道:“一帮阴魂不散的,来管本座的闲事!”

    阿萝放开了缠在他身上的飘带,大步向外走去。青惨的月光照下来,庭院中一片狼藉,步云邪用剑柄敲昏了最后一个人,随手扔在地上。他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了阿萝的目光。两人相对而立,一个清冷高洁,另一个却透着一股妖异之气。阿萝的目光微动,道:“你不该跟他待在一起的。”

    步云邪有种异样的感觉,道:“你认得我?”

    阿萝没回答他的问题,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道:“跟那魔头扯上关系的都没有好结果,别人都避之不及,你凭什么以为你能改变的了他?”

    步云邪越发觉得奇怪,李玉真出声道:“我们没工夫跟你打哑谜,赶紧把段兄交出来!”

    南宫秀走了出来,摆出一派家主的威严道:“你们几个擅闯南宫家,打伤我这么多弟子,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了步云邪身上,道:“步公子,我敬你炼丹本领高强,对你寄予厚望。你们今日这番作为,可让老夫失望得很!”

    步云邪根本不会他这一套,冷冷道:“你们为何扣押我大师兄?”

    南宫秀道:“他擅闯我南宫家的祠堂,意图亵渎玉蝉仙,我难道不能处置他?”

    段星河平时行为端正,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伏顺道:“不可能,我大师兄绝对不会这么干,肯定是有人陷害他!”

    南宫秀道:“当时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他抵赖不了。你们若是明白事,还是速速与他划清界限的好,不然我可要追究你们的连带之罪!”

    步云邪对南宫秀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注视着阿萝道:“你到底是谁?”

    阿萝平静道:“我叫南宫青萝,就是你们说的玉蝉仙。”

    步云邪道:“你既然有灵,为何坐视他闯入祠堂,擅自动你的遗体?”

    阿萝一时间没回答,目光微微变幻。步云邪的心思极其敏锐,看了这片刻,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成,道:“当初难道不是你让他去城东碰运气?我听说城中有个夷州王亲封的谶语师,你穿着紫色天师袍,莫不就是那位大能?”

    此时就连南宫秀也说不出话来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聪明。步云邪见他俩这种反应,就知道自己推测的不错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道:“你化身为一个小相士让他去找你自己,是什么目的?你以谶语师的身份对他说了什么,让他铤而走险去动那尊蝉蜕?喔……你是玉蝉仙,蝉蜕就是你自己的,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擒,好让他身败名裂?”

    众人都目瞪口呆,赵大海还没反应过来,挠头道:“什么……什么跟什么?”

    李玉真明白过来了,道:“等会儿跟你说,先听着。”

    步云邪定定地注视着他,道:“让我炼丹,也是为了支开我吧?我师兄跟你素无仇怨,你们为什么处心积虑地陷害他?”

    阿萝的神色阴沉下来,道:“你怎么知道他跟我无冤无仇,本座等了他三百年,跟他仇深似海!”

    步云邪忽然想起了无双城的过去,夜游神让部下屠城,从清晨杀到日落,死了许多无辜之人,其中就包括南宫家满门。他皱眉道:“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阿萝断然道:“他就是夜游神。那小子一身煞气,走到哪里都吸引一大群伥鬼,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步云邪觉得他们都疯了,道:“我们从来没来过这里,甚至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你别诬赖他!”

    阿萝哈哈大笑起来,道:“有意思,那小子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步云邪道:“他是我师兄。”

    “不止吧?”阿萝讥诮道,“光是跟夜游神勾结在一起,就够遭天打雷劈的了。你祖师爷在天有灵,居然也看得下去?”

    这人满口疯话,把几百年前的事硬往他们身上按,简直一点道也不讲。步云邪不想跟他再纠缠下去了,冷冷道:“把大师兄还给我,其他的我们不再追究,不然我就动手了。”

    阿萝笑了,轻蔑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敢口出狂言。”

    他身后金色的飘带不住飞舞,周身散发出强大的灵力,三百多年的修为绝非一般人能匹敌的。南宫秀提起了手中的铜拐杖,神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南宫秀提起拐杖,朝他们砸了过来。只听锵的一声,宋胡缨抡起斩马/刀,架住了那一杖。那铜拐杖十分沉重,老头儿虽然是丹修,却也不好对付。宋胡缨是将门之女,根本不怕他。六幺也拔出剑来,和宋胡缨一左一右跟他打在了一处。

    一旁风声呼呼作响,阿萝手中的飘带朝步云邪缠了过来。步云邪以金光咒护体,那飘带在外围飘悠悠地打转,想要伺机钻进来。步云邪被困在其中,一时间无计可施。阿萝露出冷笑,右手像操纵提线木偶似的用力一握,缚神索渐渐绷紧,将防御壁勒出了无数细小的裂纹。

    就在这时,忽然见无数道剑光朝阿萝飞了过来,却是李玉真使出了万剑诀。他以强大的精神力化出的刀剑锋利无比,嗤嗤几声撕裂了缚神索,又接二连三地朝阿萝攻过去。

    李玉真已经看出了他禄神在卯,平生最怕刀剑之物,使出了金系法术。阿萝果然神色大变,闪身躲到了假山后头。李玉真右手比作剑指,跟着他划了道弧,那些剑便像长了眼睛一般,嗡嗡地追着他绕过了假山。

    剑光撕破了阿萝的衣袖,擦着他的脸飞过,攻击了他好一阵子方歇。

    阿萝惊出了一头冷汗,恨声道:“好你个臭道士,敢跟本座作对。冲犯了仙人,你不怕死么?”

    他飘浮在半空中,成千上万个细小的符文绞在一起,又恢复了飘带的形态。他面如冠玉,衣袂翩然,姿态犹如宫观里供奉的神仙,神情里却藏着阴狠。

    李玉真从小在太清宫长大,供奉都是道家正统,根本不会被他唬住。他冷冷道:“神仙我见得多了,浩然正气一望便知。你浑身上下都是邪气,就是个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孤魂野鬼罢了。”

    阿萝怒道:“你说什么!”

    李玉真道:“我说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神仙,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阿萝咆哮一声,身上爆发出无数条金色的飘带,如同鞭子一般朝他抽了过去。啪地一声,地上的青石砖被抽的崩裂开来。李玉真朝后一跃,躲过了那一击。飘带接二连三地抽了过去,李玉真没能躲开,脸上被抽中了一道,鲜血顿时淌了下来。

    这人被说中了痛处,便恼羞成怒。李玉真也不是好惹的,右手凌空画符道:“不承认是吧,看我治不治得了你,万剑——万、万剑——”

    金光符咒还未写完,李玉真就被几条飘带缠住了手,甚至有几根飘带爬上来捂住了他的嘴。金色的符文画了一半,无以为继,眼睁睁地在半空中消散了。李玉真动弹不得,气得青筋直爆,道:“呜——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放开我!”

    阿萝眼神阴沉,冷冷道:“好,你说放就放。”

    他一扬手,那几条飘带凌空一甩,把人重重地扔在了地上。李玉真被摔的眼冒金星,疼的直倒凉气。伏顺从一块大石头后面钻出来,关切道:“李兄,你没事吧。”

    李玉真还未回答,忽然见眼前一道碧绿的影子扑了过来,骇得大呼道:“躲开!”

    阿萝的身形陡然暴涨,化作夜里吃人的本相。他身上生出了无数藤萝叶子,下盘变成了一条粗壮的巨藤,藤子上裂开一个黑洞,里头张开森森利齿,扑过来要吃了他二人。

    伏顺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抱紧了李玉真,没想到今日要跟他一起死在这里。

    硕大的叶子盖在了伏顺的头上,哗啦啦地抖了几下,却不动了。伏顺睁开了眼,扭头望过去,见一条红绸勒住了那根巨藤,绞得紧紧的,用力把它往回拖。步云邪的长发披散下来,手中攥着却邪,千钧一发之际拽住了阿萝的身躯。

    红绸勒的咯咯作响,阿萝不肯放弃,拼命跟他较力,身上的每一根枝条都在哗哗颤动,非要把这两个人吃了不可。

    他的力气极大,步云邪快拽不住了,咬牙道:“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赵大海趁机冲过来,连拖带拽地把那两个人救走了。伏顺瘫坐在一棵大树后面,吓的腿都软了,道:“妈呀,好大一根藤子啊,大师兄怎么就招惹上他了。”

    李玉真道:“不是他来招惹咱们的吗?”

    阿萝暴怒起来,挣脱了身上的红绸。步云邪整个人都被茂密的枝叶覆盖了。他感到了对方强烈的杀意,下意识往后挪去。

    宋胡缨和六幺还在跟那老头儿缠斗,分身乏术。步云邪打了这一阵子,体力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他喘着气,想要召唤引魂灯。他心念方动,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一根藤蔓缠住了腰身,倒提起来。

    “放开我——”

    步云邪奋力挣扎,奈何被倒提着使不上力气。眼前的妖物有三百年的修为,自己拼尽全力也赢不了他。他浑身都是冷汗,感到了一阵绝望。宋胡缨发现了这边的情况,想过来帮忙,阿萝却伸出了无数根藤子,重重地拍打地面,把她挡在了外面。

    阿萝缓缓把步云邪举到了面前,玩味地看着他,道:“这一世到此为止了,真是可惜啊,明明都走到这里了。”

    “放开……”

    步云邪被勒的喘不上气来,拼命掰着身上的藤子,渐渐被举到了高处。在藤蔓的顶部,还有个黑洞洞的裂口,朝外喷着血腥的气息,这里才是他真正取食的位置。枝条晃了晃,要把他扔进去了,步云邪死死地扯着一根藤条,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就在此森*晚*整*时一道黑影掠过来,重重一拳打在那根藤子上。阿萝疼的浑身颤抖起来,枝条不住动荡,地上的枝条也舞动起来。

    那黑衣人的力气极大,又是一拳打在同样的位置,将藤子根部打出了一道裂口。阿萝疼的像是骨折了一般,放声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步云邪趁着阿萝松懈,松手往下一跃。六幺趁机冲了过来,一把接住了他。

    宋胡缨一刀打翻了南宫秀,将硕大沉重的斩马/刀压在他身上,如同死神的镰刀降临。南宫秀动弹不得,恶狠狠地道:“你们跑不了的!”

    那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段星河。他双眼通红,残破的衣裳挂在身上,胸口的红丝蔓延了半个胸膛,浑身散发出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狰狞而又骇人。

    他方才在牢里醒过来,意识到眼下的情势对他们十分不利。他浑身都是受刑的伤口,疼痛激发了煞气,就像一头蠢蠢欲动的野兽。为了活下去他别无选择,只能再一次向邪神低头。

    他放纵了煞气,让它占据了全部身体,作为代价,他短暂地获得了虺神的力量。他睁开眼,露出了一个阴沉的笑容。血液在体内沸腾着,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摧毁一些什么,极尽暴虐,又酣畅淋漓。

    意识回来时,那株硕大的藤萝已经化为了人形。阿萝倒在地上,被他硬生生打断了一条腿,满地都是被打断的藤蔓和叶子。阿萝疼的浑身发抖,挣扎着想要爬开,却被段星河扯着头发狠狠地拖了回来,一头按在泥地里。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被摩擦的血迹斑斑,不成人样。阿萝对他又恨又怕,挣扎道:“放开我,混蛋,咳咳……放……”

    先前他用锥子把段星河扎的浑身都是伤,也没有半点手软,此时却知道怕了。

    段星河喝道:“幽冥——”

    幽冥剑感应到了主人的力量,嗡地一声飞过来,漂浮在他面前。段星河拔出剑,向下划到了阿萝的腰间,眼里带着残忍的光。阿萝浑身战栗起来,恐惧道:“你干什么!”

    段星河冷冷道:“听说野草的生命力都很强,我今日拦腰斩了你,明年还能长出一个新的来么?”

    阿萝头上冷汗直冒,觉得这人疯起来比自己骇人多了。他道:“不……别开玩笑。”

    段星河把剑压得低了一些,扬起嘴角道:“怕什么,咱们来试试。你想埋上半截,还是埋下半截?”

    阿萝挣扎起来,嘶声喊道:“大伯,救我!”

    南宫秀也十分惊恐,大声道:“是我错了,你们有什么事冲我来,放过他吧!这么多年他也够苦了,求求你们放过他!”

    他被压在地上,声嘶力竭地为阿萝求饶,也顾不上家主的面子了。宋胡缨有些不忍,把斩马/刀挪开了,南宫秀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护在了阿萝身前。过去的三百多年来,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怀着对夜游神的仇恨才活到了今日,也是两个可怜人。

    李玉真和步云邪互相搀扶着走过来。步云邪低头看着他,眼中露出了一点怜悯,觉得这人确实可恨,却也有可悲之处。

    李玉真道:“怎么办,杀了吗?”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今非人非鬼地漂泊在人世间,若是再被杀一次,必然灰飞烟灭。阿萝很不甘心,身体不住发抖。南宫秀竭力道:“我已经活了三百多年了,我活够了,让我替他!”

    这老头儿虽然可恶,却是南宫世家的族长,若是杀了他难免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天就要亮了,这城中还有不少正道上的人,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又要阴魂不散地过来纠缠。

    无论杀了南宫秀还是杀了阿萝,都不是明智之举。倒不如以阿萝为质,平安离开无双城再说。

    步云邪道:“先收起来,想想再做打算。”

    李玉真会意,掏出了紫金葫芦,口中念诵降妖咒。阿萝挣扎着不愿意去,拼命抱着南宫秀,头发被吸得倒飞起来,死也不肯撒手。

    段星河皱眉道:“那还是杀了吧。”

    阿萝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手,嗖的一下子被吸进了紫金葫芦。李玉真连忙将葫芦塞了起来,葫芦嗡嗡地扑棱了一阵子。李玉真拍了拍道:“安静点儿。”

    葫芦用力颠了几下,好在十分结实,任阿萝在里头又捶又打,硬是没有一丝裂纹。李玉真摩挲着上头龙虎山的印章,感叹道:“是比太清宫的葫芦好使啊。”

    地上有一条金色的丝带,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却是阿萝的法器。李玉真弯腰捡了起来,想仔细看一看,那条缚神索却嗖地一下子钻进了他的左手心中,变成了一个金色的圆点。

    李玉真吓了一跳,感觉手心里一阵灼热,甩了甩手道:“喂,出来,谁让你钻进去了!”

    那个圆点纹丝不动,就这么栖息在他身体里了。步云邪把手放在李玉真的手背上,一道金色的灵力放出来,不断施压,那法器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根藤子紧紧地攀附在一棵大树上。李玉真道:“怎么回事?”

    “藤萝附甲,”步云邪沉吟道,“你也是木灵根,跟它原来栖息的环境很像,它可能不会出来了。”

    “什么意思,”李玉真道,“它认我为主了?”

    步云邪笑了一下,道:“说不准,可能只是借住。”

    李玉真一个头两个大,道:“那这玩意儿劳神费力的,我为什么要帮他养着!”

    步云邪也没有别的办法,道:“先这样吧,等以后修炼的强一些了,看看能不能操纵得了它。”

    李玉真感觉那东西在体内没什么存在感,反而让他的力量增加了一些。既然如此,带着它也不是不行。

    天快亮了,步云邪道:“走吧,别在这儿了。”

    一群人便向外走去,打算尽快离开无双城。南宫秀眼看着他们把阿萝抓走了,又气又急,道:“你们要带他到哪儿去!”

    段星河的神色恍惚,整个人还被煞气控制着,心烦道:“找个地方宰了!”

    南宫秀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步云邪叹了口气,道:“只要你不找我们的麻烦,等我们平安离开了,自然会放他出来。”

    李玉真吓唬他道:“对,别叫人来追我们,要不然我可就拿你的好侄子炼丹了。”

    南宫秀打不过他们,阿萝又在他们手上,只能忍气吞声。他道:“好,我答应你们,你们也别伤害他!”

    众人翻墙而出,消失在了夜色里。南宫秀坐在地上,看着一地的狼藉,没想到自己筹谋了这么久还是一败涂地。他心中恨得要命,拾起一根散落的藤条,颤抖着贴在胸前,不觉间哭得老泪纵横。

    第078章 玉蝉仙 七

    城门刚开, 赵大海便驾着大车离开了无双城。刘通玄的伤还没养好,经不起颠簸。浩荡盟的人前几天就得了消息,要来接他了。众人与刘叔道了别,赶在南宫家追来之前启了程。

    段星河一直头疼的厉害, 勉强骑马出了城。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烙印像火一样灼烧着他。虺神的力量褪去了, 诅咒开始反噬他,收取使用这股力量的代价。

    他一只手捂着心口, 实在支撑不住, 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步云邪吓了一跳, 连忙翻身下了马,道:“没事吧, 停车,在路边歇一会儿。”

    他把段星河扶到了路边, 段星河心脏疼的难以承受,眼里满是血丝,浑身的肌肉绷着,满身都是青筋。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发作的这么严重了, 这次动用的邪力太多, 几乎要了他的命。

    司空玉头一次见他煞气发作, 显得很担忧,又有些怕他。大家都不知所措,伏顺道:“怎么办啊, 二师兄。”

    步云邪没有别的法子,拔剑割破了手心, 把血滴进了他嘴里。段星河吞咽下血液,感觉如同一道冰泉融进了身体, 缓解了他火山地狱一般的痛苦。

    求生的本能让他扬起脖颈,用力吮吸伤口。步云邪把他抱在腿上,手心被他咬的血肉模糊,指尖疼的微微痉挛,却什么也没说。

    他喝够了血,终于平静下来。步云邪把手藏在身后,悄然使了治愈术。虽然表面愈合起来了,但刚才失了不少血,脸色还有些苍白。

    段星河混沌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感到嘴里一股血腥味,伸手擦了一下,指尖上沾着一点血迹。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哑声道:“抱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步云邪轻声道,“你累了,咱们就歇一会儿再走,要到车上去吗?”

    段星河想吹一吹风,让自己冷静一些。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头埋在臂弯里,想着这段时间经历的事。他心口的疼痛还没有完全平息,千头万绪的,烦得要命。

    这一路走来,他听过不少关于夜游神的传说,知道那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只手遮天,害了不少人。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那个魔头扯上关系。南宫秀和阿萝费尽心机,把自己引入彀中,口口声声说自己就是夜游神,要杀了他报仇。可他在青岩山长大,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葫芦里传来讥诮的声音,却是阿萝感到了他濒死一般的痛苦。

    “你死了么?”

    段星河伸出了手,李玉真便把葫芦解下来,递到了段星河手里。段星河平静道:“问你件事,为什么把我跟夜游神联系在一起?”

    葫芦里静了良久,阿萝尖锐地笑了起来,道:“我就是哄骗我大伯,给他个念想,要不然他怎么活下去?三百年了,他一直活在痛苦里,想要杀了夜游神报仇。他自责得很,觉得都是自己害了全家人,却又懦弱的不敢跟他们一起去死。”

    阿萝说着,声音渐渐愤怒起来:“他恨他自己,我也恨我自己。你一身虺神的煞气,我就选中你做个替死鬼,让他杀了你出口恶气。要不然就凭你还想跟夜游神扯上关系,他好歹是个枭雄。你根本不配,你连他一根脚指头都不如!”

    葫芦里的声音越来越尖利,阿萝道:“你不过是沾染了一点虺神的气息,就以为自己能取代他成为神的下一个仆人了?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夜游神的,你就是个废物,将来会众叛亲离、死无全尸堕入地狱,哈哈哈哈哈哈!”

    阿萝的话凌厉阴狠,就像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段星河被他激怒了,猛地攥紧了葫芦,嗡地一声响,强烈的灵力烧的他惨叫起来。

    “啊啊啊好疼!你干什么!”

    段星河的手中的灵力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了。阿萝疼的不住惨叫,在葫芦里挣扎打滚,过了一阵子,他呼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应该是昏过去了。

    段星河把葫芦王李玉真怀里一扔,虽然报复了阿萝,自己也被气得不轻。这人是知道怎么往人心口上捅刀子的,捅完了还要撒盐。步云邪道:“这人满嘴谎话,骗过不少人了,一个字都不要信他的。”

    段星河没说话,感觉外头有些寒冷。他接连两天晚上没睡,还被阿萝扎的浑身都是伤,已经熬到极限了。他沉默着上了大车,往座位上一倒,想睡一会儿。赵大海道:“走么,还是待一会儿?”

    李玉真的座位被他占了,道:“那我骑马。”

    这里离无双城没有多远,大家担心南宫家的人再追上来。段星河闭着眼道:“继续往前走。”

    伏顺要上车,步云邪过来了,道:“你去骑我的马,我看着他。”

    伏顺喔了一声,过去拍了拍步云邪的大黑马,道:“马兄,别踢我啊,我经常给你喂胡萝卜的。”

    黑马抖了抖鬃毛,冲他喷了一口气。坐骑都随主子,步云邪的马也高冷的很,不准瞧不上的人碰着自己一点儿。伏顺往后退了一步,识相道:“算了,李兄骑这匹,我骑大师兄那一匹。”

    大车缓缓地向前行驶,车厢内一片昏暗。段星河听着辚辚的车声,不知不觉睡着了。一片虚空之中,他听见了一阵海浪声。

    “哗——哗——”

    潮水有节奏地涌上沙滩,点点光芒在其中闪烁着,仿佛星子随波荡漾。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到处环顾,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小伙子,你在看什么?”

    一片黑暗中,浮现出了两个红色的月亮。红月里带着两道黑色的竖纹,倏然一动,竟是活的。他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不是月亮,是巨蛇的一双眼睛!

    是虺神。

    它静静地注视着他,看不见身躯在什么地方,只有一双硕大的眼睛漂浮在夜空中。

    段星河的心沉了下去,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它了。每次见到它,都有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

    虺神缓缓道:“你这么想我,是要皈依本座了么?”

    段星河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见到了它。他攥紧了拳头,大声道:“把我身上的诅咒解除!”

    跟它比起来,他太渺小了,以至于他的愤怒也变得这么不痛不痒。虺神哈哈大笑,道:“什么诅咒,是这个么?”

    红色的光芒一闪,他胸口的诅咒嗡地一声响,仿佛一块烙铁重重地按在了他的心脏上。

    “呜——!!!”

    段星河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疼得倒在了地上。他浑身蜷曲起来,半天动弹不得,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虺神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的痛苦,道:“看看,你现在这样多乖,本座就喜欢听话的孩子。”

    段星河喘着气,良久才缓和了一些。他浑身颤抖着,觉得这条巨蛇简直不可喻,要不然也不会养出夜游神那样的疯子。他道:“夜游神到底是什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虺神缓缓道:“他是本座最好的仆人。你的资质不错,我想让你成为他之后的下一个仆人。”

    段星河恨声道:“做你的仆人要干什么,替你杀人、屠城、献上人牲供养你?夜游神做的恶几辈子都还不完,你还想让我当下一个恶魔?”

    “是啊,”虺神悠然道,“本座可以赐给你至高无上的力量。你已经试过了,不是挺好用的么?”

    段星河本来憋了一肚子的火,听它这么说,忽然又骂不出来了。自己不愿助纣为虐,却一次又一次地使用它的力量。若不是面临生死攸关的情形,他也不会这么做,可用了就是用了。随着一次次沾染禁忌,他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照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也要被邪恶同化,坠入深渊。

    虺神笑了起来,道:“怎么不说话了,你也觉得做一个恶棍比当正人君子容易多了吧。只要放下你无谓的坚持,投靠本座,我保证让你从此睥睨天下,权势、金钱,美人,一切世人渴望的都会属于你。”

    段星河对那些不感兴趣,只想摆脱这一切,过自在的人生。他道:“你放弃吧,我不会为你做事的。”

    虺神静了片刻,仿佛觉得他不识好歹。它沉声道:“臭小子,你以为你很高尚么?你既然想做英雄,本座就给你个机会——”

    面前的情形幻化成了无双城,暗夜之中,城头的火把熊熊燃烧着。一个魁梧的男子脸上戴着面具,身上穿着黑色铠甲,站在城头上。他手里提着幽冥剑,竟是夜游神本人。

    段星河睁大了眼,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魔头到底是什么模样,火光跳动着,却始终看不清楚。阿萝被绑在城头上,嘴里堵着布,拼命挣扎,眼里满是哀求的神色。

    十万伥鬼聚集在城下,摩拳擦掌,准备血洗此处。

    这是三百年前,夜游神屠城的那个夜晚。虺神道:“献出南宫家二百多条人命,就能平息夜游神的怒火。要不然就是全城一起陪葬,你来决定。”

    段星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想要阻止这一切,却没办法发出声音。城头上的火光熊熊燃烧,时间在不停地流逝。他听见了城中婴孩的哭声,也看见了南宫家无数人惊惶无措的情形。

    一只巴掌大的铜香炉放在城头上,一道青烟袅袅升起来。夜游神放出了话,让南宫家的人出来受死,一炷香不出来,他便要杀无双城中所有的人。

    南宫秀让人紧闭大门,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可每个人都清楚,一旦打起来,这几扇门根本什么也拦不住。夜游神等了一阵子,城中毫无动静。他把布从阿萝嘴里抽出来,道:“我看你大伯是要拉全城人陪葬了,要不然你去劝劝他?”

    阿萝泪流满面,他不愿让南宫家的人死绝,只能哀声乞求。

    “你杀了我吧,饶了我家里的人,也饶了这一城的百姓……他们没得罪你!”

    夜游神看着城头上的香,已经燃了一大半了,缓缓道:“这世上还没有人敢这么跟本座作对,你们南宫家好得很。”

    香灰落在香炉里,被风吹的明明灭灭,这一城人的性命也危在旦夕。

    虺神幽幽道:“想好了么?”

    已经没时间了,无论牺牲哪一方都是莫大的残忍。段星河忽然转身,一拳向虺神打去,吼道:“我要你死!”

    大蛇的幻影骤然消失了,低沉的笑声回荡在夜空中,道:“两边都不选,不愧是本座看中的人,有魄力。这回这一城的人,可是因你而死了——”

    没有人看得见他们,那一炷香烧到了尽头。夜游神冷笑道:“我还以为南宫秀多有骨气,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罢了!”

    他百无聊赖地一摆手,道:“都杀了吧。”

    无数伥鬼提着刀冲了出去,放火烧城,砍破房门,见人就杀。阿萝被绑在城头上,拼命挣扎,放声痛哭。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此时却变成了活地狱,他嘶声惨叫:“不要——”

    阿萝双眼通红,目眦尽裂,淌出的眼泪里都带着血。

    到处一片哀嚎,火光烧天,南宫家的人被拖出来杀了个一干二净,无辜的百姓也未能幸免。无边的黑暗中,虺神浮现在夜游神的身后,赐予他强大的力量,让他肆意掠夺。虺神吸收着无数鲜活的生命,享受着这一场盛大的供奉,身躯扩张的更大了。

    段星河猛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身处在动荡的车厢中。步云邪担忧地看着他,道:“做噩梦了吗?”

    段星河坐了起来,怔怔地出了良久的神,还沉浸在那惨烈的情形中。他明明知道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就算自己决定舍弃南宫家的人,也无法改变无双城被屠的事实,心中仍然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

    那一城的人都死了,自己却没能救得了他们。痛苦的情绪像海啸一样冲击着他,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他浑身颤抖,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步云邪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见他在睡梦中不住挣扎,正想叫墨墨过来,他忽然就醒了。步云邪很少见他落泪,一直以来他都是默默地承担着许多事,能哭一场也好,把情绪发泄出来,心里也好受一些。

    段星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痛苦,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懊悔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要找个宣泄的出口。他抬手抹去了眼泪,眼睛里还布满了血丝。

    那天晚上,无双城的人都死了,阿萝被绑在城头,亲眼看着所有人被杀死。就因为南宫家的人公开了长生丹的方子,不屈从于他的淫威。

    夜游神——他真是个畜生!

    段星河攥紧了拳头,想狠狠揍他一顿,脑海中那个可恶的人甚至没有具体的形象。他半边身子照在火光里,半边隐藏于黑暗之中,神秘而强大,让人发自内心地恐惧、仇恨,也让无数人臣服于他。

    那个身影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段星河忽然很想去看一看夜游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步云邪把葫芦递给他,道:“喝点水吧。”

    段星河喝了两口水,低头看着葫芦,又想起了阿萝。

    他也是个可怜人。三百年了,世间只剩一个亲人,上不得天,投不了胎,虽然以神仙自居,却比鬼还凄惨。

    他低声道:“到大悲寺了么?”

    步云邪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往前过了河,便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寺庙。他道:“前头就是了。”

    段星河道:“把南宫青萝送到寺里去吧,让瀚海大师他们度化他。”

    步云邪有些意外,道:“你不气了?”

    气自然还是气的,但看了当年那么悲惨的情形,段星河对他实在恨不起来。他道:“跟一个孤魂野鬼没什么好计较的。”

    那庙里收的都是无双城的鬼魂,把他送过去正好。过上个三五十年,等他把魂魄修起来,就能重新投胎了。

    大车到了山门前,缓缓停了下来。大悲寺占地宽阔,前头的大雄宝殿宏伟庄严。莫嗔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袍,搂着一把大笤帚在前院扫雪,见他们来了,很是意外。段星河道:“你师父呢?”

    莫嗔道:“师父在后面,我带你们去见他。”

    一行人跟着小沙弥向后院走去,穿过月洞门,来到一排禅房跟前。瀚海大师手里提着一根齐眉棍,上衣脱下来扎在腰里,露着肌肉虬结的身体,正在练棍。

    他把那柄长棍耍的虎虎生风,六幺忍不住赞叹道:“好棍法!”

    瀚海大师甩了个花,收起了长棍,转头朝他们大步走过来,道:“你们怎么来了!”

    段星河道:“之前那条怨蛇不是罪魁祸首,杀人的真凶我们已经找到了。”

    大师十分诧异,道:“在哪儿?”

    李玉真晃了晃葫芦,道:“这儿呢。”

    瀚海大师伸手一碰,感觉葫芦里的妖气十分强烈,神色凝重起来,道:“这是什么?”

    段星河道:“南宫家的那个玉蝉仙,本身也并非真仙,他在城里作祟,被我擒下了。他如今魂魄不全,没法投胎。不知道大师愿不愿意收下他,帮他修出完整的三魂七魄,让他重入轮回?”

    玉蝉仙是南宫世家的人,瀚海大师若要收下他,南宫家必然要来找他们为难。瀚海大师的表情沉了下来,道:“待我去问问主持。”

    主持大师此时正在墓园,几人一并前去,只见石雕的浮屠林立,每一个下面都埋葬着无双城中去世之人的遗骨。一个白眉老僧站在墓园中,带着几个和尚,正在为浮屠中的亡魂诵经。

    瀚海大师待了片刻,上前双手合十,低声道:“师父,那几个道友抓了个鬼魂过来,不知能不能收。”

    他把事情跟那白眉老和尚说了,老主持似乎有些惊讶,沉吟了片刻,朝他们走了过来。段星河行礼道:“见过主持大师。”

    老主持道:“几位小施主能擒下那玉蝉仙,修为不浅啊。”

    段星河苦笑了一声,他被锥子扎的眼还没好,浑身疼的像要散架了一般,自己几乎被这家伙折腾了半条命去。

    他道:“此人魂魄残缺,一身戾气,大师愿意度化他么?”

    老主持活了几百年,当初来到这里时,他还是个小和尚,跟着师父走街串巷地到处化缘,一砖一石地修成了这座寺庙,发愿要度化此地的所有冤魂。他庄严道:“阿弥陀佛,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菩萨发此愿心,我辈自然也要尽力为之。”

    众人大喜,李玉真把葫芦双手递上,主持大师接过来,走到墓园正中最大的一座浮屠跟前,伸手一抬,竟然将那座一人多高的石塔抬了起来。伏顺愕然道:“啊……这?”

    老主持看起来已经有八十多岁年纪了,掀起那座石塔,就像抬起一张木头桌椅一般轻松。石塔里黑洞洞的,他把葫芦打开,一缕幽魂被吸了进去。阿萝凝聚成一个绿色的光点,在原地飘浮了片刻仿佛才苏醒过来。老主持已经放下了石塔,把它关在了其中。

    阿萝放声喊道:“放我出去,你们干什么,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老主持平和道:“阿弥陀佛,你魂魄不全,以后就在此处修炼。希望你能早日化解怨气,投胎为人。”

    阿萝怒道:“谁要投胎做人,本座已经成了仙,日子过得好得很,你们快放了我!”

    没人会他,阿萝嘶声骂道:“姓段的臭小子,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把我扔给这群秃驴干什么,快放我出去!”

    他愤怒的声音回荡在墓园里,周围松柏青翠,白雪皑皑。金色的阳光照下来,静静流转。和尚们对骂声充耳不闻,反而垂下眼,静静地念起了般若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段星河本来还担心大悲寺的人不是南宫家的对手,今日一见,这里的和尚各个都像伏虎罗汉,生着一身结实的肌肉,一看就擅长以德服人。主持大师更是老当益壮,一只手就能把上万斤的石塔托举起来。南宫秀纵使有再大的脾气,也拿他们没办法。

    瀚海大师道:“放心吧,我们会好好度化他的。”

    段星河心中一宽,抱拳道:“多谢。”

    南宫家的人随时都可能追来,段星河不便在此处多待,就此告辞离去。浮屠中传来阿萝愤怒的声音:“我不要投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主持大师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还是早日放下执着吧。”

    他说着双手合十,轻轻地诵起经来。其他和尚也跟着念起了经文,喁喁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渐渐淹没了阿萝的声音。

    大车缓缓向西而行,段星河身上的伤还在疼,敷了药靠在车壁上,拢着衣裳闭着眼。他想着那天晚上被阿萝陷害的情形,本来应该无人知道的。他道:“你们是怎么来救我的?”

    步云邪道:“你屋里有人扔了张纸条,上头写着你在南宫家地牢里。”

    段星河一诧,道:“谁送的消息?”

    步云邪道:“不知道。”

    段星河寻思着自己被抓的事虽然隐秘,但也不是密不透风。他的心思微动,不知道是谁做的。这一路上虽然有不少人要害他,看来也有人不希望自己死。

    他想着方才在梦中见过的情形,心又渐渐沉了下去。夜游神就像一个阴影,笼罩在他心头。他从座位底下摸出了地图,夜游神的老巢叫做永夜城,就在这附近。上面画着个蛇形的标记,跟正道宗门的大本营凤来城遥遥相对,据说城里现在还有那魔头的府邸。

    段星河原本打算绕着那边走的,此时却觉得冥冥之中来到这里是一种缘分。他想知道夜游神更多的事,不想再被人牵着鼻子走,想要掌握主动权。

    他道:“我想去永夜城一趟,看看夜游神当年住过的地方。”

    步云邪十分意外,道:“有什么好看的,那边都是万象门的人。”

    段星河道:“一直以来都是万象门的人来找咱们,我不想这么被动了。”

    他说的也不无道,但那毕竟是龙潭虎穴。步云邪皱起了眉头,道:“那地方危险的很,你可想好了。”

    段星河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段时间经历的事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他想知道夜游神到底是什么模样,做过什么事,还有虺神为什么选中了自己代替他。这些疑惑一日不解决,他一日不得安稳。

    他们现在算是中立的身份,正道宗门的人对他们不怎么欢迎,邪宗的人也不至于特别针对他们。就算万象门的人发现了他,以他的本事也能全身而退。

    晚上扎营的时候,段星河烤着火,说了自己去永夜城的打算。

    李玉真倒抽了一口气,手里半个馒头掉进了灰堆里,道:“去那里?那可是夜游神的地盘啊!”

    伏顺对此一无所知,道:“什么情况?”

    六幺喝了口酒,道:“夜游神知道吧,他在永夜城修炼了不少年。据说城里的百姓都信仰虺神,如果去了,记得千万别说万象门的坏话。”

    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段星河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去,道:“你们往前走,等我瞧明白了,便来追你们。”

    赵大海很担心,道:“那不成,咱们是一家人,去哪里都要一起的。”

    魏小雨抬起头道:“那就一起去嘛。邪宗的人坏,正道宗门的人也动不动就要杀人炼丹,我觉得去哪儿都是一样的。”

    这地方光怪陆离的,好人与坏人确实没有太大分别。众人商议了一阵,觉得去摸一摸万象门的老底也好。段星河看着地图上的永夜城,眼神沉了下去。一直以来都是万象门的人来找他们的麻烦,如今来到了这里,也该自己探一探他们的深浅了。

    第079章 永夜城 一

    一行人往西南方向走了两天, 按照计划中午就能到达永夜城了。太阳刚升起来,车队森*晚*整*经过一个大水塘,远远地就见里头泡着几个人。步云邪觉得那些人似曾相识,多看了两眼, 忽然诧异道:“哎那不是……刘正阳他们么, 怎么大早上的在这里洗野澡?”

    段星河定睛一看, 见水里泡着的真是李如芝那一行人。他们的马没了,行李也没了, 只有几件脏衣裳堆在岸边, 穷困潦倒, 跟乞丐没什么区别。

    段星河有一阵子没见他们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过得这么落魄。李司正被穷神跟了一个月, 霉运罩顶,不但钱和行李都丢了, 马也受惊逃走了。一群人没钱住宿吃饭,只能在外面挖野菜吃。前几天刘正阳捡了一大把蘑菇回来,信誓旦旦地说他小时候吃过这种,保证没毒, 而且鲜美的很。众人被他馋的放松了警惕, 炖了一大锅菌子, 结果吃完了所有人都被放倒了。

    几个侍卫扶着树吐了一地,虚弱不堪,简直随时要撒手人寰;另外几个人直接见到了慈祥的太奶, 对着空气痴痴傻笑,一边手舞足蹈。李如芝吃的最少, 毒性很快褪下去了,他看着这一帮狼狈的属下, 气不打一处来。

    他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没受过这么大的罪,要不是步云邪那几个臭小子,自己也不至于过得这么惨。他不但抢走了皇帝的宠爱,还放穷神来折磨自己,简直是可恶至极。而刘正阳这个笨蛋,更是让他们这个本来就倒霉的队伍雪上加霜。

    他越想越气,过去踢了刘正阳的屁股一脚。刘正阳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疼,反而喃喃道:“嘿嘿,你跳舞真好看,是给我一个人看的么……啊,别放蜜蜂叮我……小师叔救命!”

    李司正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痴,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心累,也不知道于九这一天天怎么受得了他的。

    在野外瘫了一天一夜,毒性终于褪去了。众人虚弱地躺着,又冷又饿,感觉这样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李司正之前几次试图驱除穷神,都以失败告终。这次他痛下决心,连续做法七天七夜,豁上命去终于把穷神熬走了。

    头顶的黑雾一散,众人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又小心翼翼的不敢确信。李如芝如释重负,宣布道:“兄弟们,穷神走了,赶紧洗个澡去去晦气!”

    一群人在附近找了个水塘,跳进去搓起了一身的滋泥,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于九道:“大人,穷神是送走了,咱们没钱怎么办?”

    李如芝道:“我已经跟朝廷写信汇报了,说遭遇了强盗洗劫,请朝廷把物资投放到前头的永夜城。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洗完了澡,咱们就进城去领钱!”

    张掖心中一喜,连忙拍马屁道:“不愧是大人,高瞻远瞩,实在是高!”

    众人感觉终于时来运转了,精神也振奋起来。这时候就见一队人从大路上过来,他们此时最不想见到谁,便偏偏躲不过去。段星河骑着马走到近前,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道:“呦,是李大人啊,这么好兴致,在这儿洗澡呢?”

    伏顺和李玉真从大车里冒出头来,兴奋地看着那边,跟看猴子一样。步云邪骑在马上,一眼瞥见了刘正阳,眼里露出了一点戏谑的神色。刘正阳的自尊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哗啦一声钻进了水里,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

    司空玉好奇道:“怎么啦?”

    六幺道:“一群乞丐洗澡,大小姐别看了,没的污了您的眼睛。”

    “就是,”魏小雨趴在车窗上道,“白花花的一堆肉,身材一点都不好,有的瘦的像排骨,有的长着大肚腩。”

    李如芝本来就落魄,这会儿身上光溜溜的更是尴尬。他窝着火道:“怎么是你们?”

    段星河微笑道:“要不说咱们有缘呢。天这么冷可别冻着了,需要帮忙么?”

    他满脸写着幸灾乐祸,刘正阳双手护着胸,恼羞成怒道:“不用,滚!”

    段星河同情地看了一眼于九,觉得他跟着这帮笨蛋实在倒了大霉。于九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泡在水里一副随遇而安的态度。

    段星河没再说什么,一摆手带着车队走远了。走出了一段路程,段星河扯住缰绳,来到了大车边道:“顺子。”

    伏顺从车里冒出了脑袋,道:“什么事,大师兄?”

    段星河低声道:“机会难得,去照顾照顾他们。”

    伏顺心领神会,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道:“好!”

    他从车上跳下来,悄然奔回了刚才的那个大水塘。那些人身上攒了不少泥巴,还没洗完澡,岸边堆着他们的破衣裳。伏顺猫着腰过去,把那堆衣服抱在怀里,转头就跑。

    有人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形,失声大叫:“有人偷咱们衣裳,喂,放下——听见没有!”

    众人顿时慌了,他们本来就没钱,要是连衣服都没了,可就进不了城了。伏顺忍着笑,倒也不至于真拿走这么缺德。他跑出一段距离,把衣服往天上一扔,都扬在了一棵大杨树上。

    他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打算看好戏。李如芝急得不行,道:“赶紧去把衣服拿回来!”

    谁去谁就要光屁股,一群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碍着面子都不愿意去拿。李如芝怒道:“刘正阳,你去!”

    刘正阳委屈道:“为什么让我去?”

    李司正烦躁道:“你也有点用行不行,别光白吃饭,快去!”

    刘正阳寻思着之前捡毒蘑菇的事还没人跟自己算账呢,这次就当戴罪立功算了。他硬着头皮从水里钻出去,一手捂着胯/下,一手指着众人道:“你们别看啊,谁也不准看!”

    他光着屁股爬到了那棵大树上,费了半天劲儿,把满树的衣服扒拉下来。他身上能露的不能露的地方都露出来了,皮肤被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嘴里骂骂咧咧的,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伏顺躲在不远处看了个一清二楚,拼命忍着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他趁着刘正阳把衣服抱回去的工夫,拔腿就跑,很快追上了自己的队伍。段星河道:“怎么样?”

    伏顺兴奋道:“我把他们的衣服扔到树上去了,刘正阳光着身子去拿的,屁股都被树枝划破了,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赵大海很感兴趣,回头道:“详细说说。”

    前头不远处就是永夜城了,高大的城门若隐若现。段星河嘴角勾起了一丝笑,道:“不着急,进了城慢慢说。”

    一行人进了永夜城,城里的街道宽阔整齐,远处有几座高大的建筑掩映在暮色之中。百姓的衣着干净朴素,气氛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这里好像跟其他的地方没有什么区别,看起来很安逸平静。

    那些建筑是夜游神当年住过的府邸,修建的十分雄伟,遗留到现在已经有几百年了,经历了无数风雨依然十分坚固。据说万象门的人把这里当做了他们在夷州的一大据点,平日里经常聚集在此处。整个城池都暗沉沉的,却又十分繁华,依稀可见夜游神当年统治此处的气势。

    中午时分,众人找了一间客栈落了脚,打算看看环境,没问题的话就在这儿待一阵子。

    众人在大堂吃饭,段星河要了一大桌子菜,好不容易进城了,得吃点好的。他给小雨掰了一根大鸡腿,道:“挑喜欢的吃,等会儿带你去买衣裳。”

    步云邪也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鱼汤,道:“慢点吃,别噎着。”

    魏小雨嘴里塞得满满的,不住点头。她之前在外流浪了这么久,受了不少罪。段星河觉得很对不起她,想好好补偿小师妹。魏小雨却一点也没怨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每天都过得挺开心。段星河好不容易找到她了,打算若是遇到回去的通道,就先把她送回去。魏小雨知道了段星河身上有诅咒的事,认真道:“我不走,我要跟你们一起。”

    段星河道:“你娘在家想你呢。”

    魏小雨摇了摇头,道:“我想跟你们在一起,家什么时候都能回的。”

    段星河知道她是不放心自己,反正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还不知道哪里能找到通道。他道:“那就先往巴蜀走吧,路上看看情况再说。”

    众人吃着饭,伏顺还在跟赵大海说刘正阳的事,眉飞色舞地比划道:“他的屁股有这么大一个,白的很,跟发面馒头似的……”

    赵大海道:“人都脱光了,你就光看腚啦?”

    伏顺心领神会道:“那个挺小的。听说那里小的人,脾气都特别大。”

    赵大海道:“怕别人瞧不起他吧。”

    魏小雨插嘴道:“什么小?”

    伏顺沉默了,魏小雨忽然明白过来,坐直了道:“牛牛吗?”

    步云邪弹了她个脑瓜崩,道:“小女孩儿家家的,别胡说八道!”

    魏小雨捂着脑袋闭上了嘴,司空玉给她舀了一碗玉米羹,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魏小雨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坐好了。伏顺还想着刘正阳狼狈的模样,低声跟赵大海说了几句,两个人一起哈哈地笑了。大堂中有人看了过来,表情很不耐烦。更有人把大刀往桌上重重一拍,发出了哐的一声响。

    段星河看了那边一眼,见几个人长着络腮胡子,人高马大的,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永夜城鱼龙混杂,不比别处。段星河低声道:“收敛一点,别惹事。”

    两个穿灰袍的和尚从街上经过,年长的那个四十多岁年纪,另一个十五六岁左右,两人手里拿着铜钵,里头空空如也。李玉真靠窗户坐着,远远地见他们挨家挨户地行礼化缘。商户却对他们十分冷淡,有的更是粗暴地挥手驱赶他们。

    李玉真碰了碰段星河,道:“段兄,你看。”

    段星河回过头去,见那两个和尚被一个大婶拿笤帚赶了出来。她把门前的尘土扫得满天飞,没好气道:“没有、没有,我们这里不供养和尚!”

    大和尚也不生气,道:“阿弥陀佛,打扰了。”

    这里的人虽然不至于伤害信奉其他宗教的人,但也对他们十分冷淡。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段星河叹了口气,他与瀚海大师相交,便对天底下的和尚都有几分好感。他出门买了几个素馒头,过去递给了那两个和尚,道:“大师,请用吧。”

    段星河穿着一身蓝色的常服,像个行走江湖的剑客。李玉真跟在旁边,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头上梳着个道髻,对他们微微一笑。

    大和尚双手合十道:“多谢施主。”

    段星河道:“不必客气,应该的。”

    另一个和尚年轻,忍不住道:“你们也是过路的吗,这里的人都不给饭,好小气啊!”

    大和尚道:“唉,不得生嗔念,这也是佛祖给咱们的考验。”

    客栈里有人看着这边,哈哈大笑。一个中年汉子道:“道士给和尚施舍饭,笑死人了。吃了你们的饭,是不是要跟你去拜三清啦?”

    李玉真道:“儒释道本是一家,互相帮一把又有什么了?”

    那汉子没听见他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大声道:“劝你们一句,赶紧走吧,这里只信仰虺神,和尚道士都不欢迎的!”

    段星河倒是没什么所谓,道:“也不用多欢迎,不赶人就行。”

    大汉道:“那倒是不至于,街上这么多要饭的,也没见人撵呢。”

    年轻的和尚有点生气,大和尚却只当没听见,朝段星河行了一礼,道:“施主,有缘再见。”

    天这么冷,那两个人穿着薄棉袍在路上行走,也不以为苦。段星河望着他们的身影,仿佛有所触动,片刻道:“回去吧。”

    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几人要了一壶龙井喝茶。此时刚才那个嘲笑他们的人回头道:“兄弟,你们从哪儿来的?”

    段星河看了那边一眼,正好也想跟当地的人套些话,便道:“我们从巴蜀来的,出来历练。”

    那人道:“我看你们资质不错,要不要加入我们万象门?”

    段星河被问的一愣,本来以为万象门是个神秘的组织,没想到他们这么直接在外面拉人。他转念一想,永夜城是夜游神的领地,这里的人大部分信奉虺神,他们把这事摆在明面上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他人都听见了,也见怪不怪,好像一个月里总能见这人拉几个人头。

    段星河放下了茶杯,故意道:“我修道修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加入万象门?”

    那人低下声音道:“加入万象门的好处可多了,教里有让人长生不老的功法,也能让人获得现实的满足。无论你想要什么,财富、女人、成功,无所不能的虺神都能赐给我们!”

    他的神色认真,对自己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段星河看他衣裳洗的发白,袖口都绽了线,实在不像是已经得到这么大好处的样子,道:“喔,那阁下在里面很受重用了?”

    那人有点尴尬,道:“我负责做接引人,上头自然十分看重我。我看你还不错,要不要来试试?”

    段星河道:“加入需要什么条件?”

    那人显得有些神秘,道:“只要你自己有一定的本事,便会有人来跟你接洽,后续还得经过一些考验才能成为正式的教众。我看你有些修为,比一般人强多了,肯定很容易就能通过考验。”

    段星河淡淡道:“兄台过誉了,我就是个乡野道士而已。”

    其他人已经吃饱喝足了,纷纷站了起来。伏顺道:“哥,走啦。”

    那人望着他道:“喂,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自小信仰三清,改不了的。”

    那人十分失望,看着那些人上楼去了,转头又盯着大街上,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路过的外乡人,好拉他们充数。

    时值正午,李如芝带着一群破衣烂衫的手下进了永夜城。路上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街上怎么多了这么些乞丐。李如芝最近被人当成要饭的已经习惯了,也不顾别人的目光,打听着找到了驿站。大幽本来就信仰虺神,他们把东西投放在这里也没受到阻碍。驿站的伙计们十分诧异,上下打量道:“东西是给你们的?”

    李如芝道:“我是大幽钦天监的司正,这是我的腰牌,你看好了。”

    他们每个人都破衣烂衫的,实在不像给大幽朝廷办差的人。伙计道:“不是……你们怎么这个样子?”

    李如芝也没办法跟他解释太多,道:“我们路上遇见了强盗,东西都被抢了。”

    伙计喔了一声,同情道:“这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可得小心。”

    李如芝等人领了衣服、盘缠和马匹,跟驿站借地方换了衣裳,又打扮的光鲜起来。众人来到前头的悦来客栈门前,小二哥上前迎接道:“几位爷,打尖还是住店?”

    李司正被穷神折腾了这么久,想找个地方好好泡个热水澡,安心地睡上几天大觉,吃点好的补回来,开春之前都不想走了。他道:“住店,先付十天的吧。上一桌好酒好菜,爷们都饿了。”

    小二哥眉开眼笑,连忙道:“快请进,请坐,菜马上就来!”

    众人在大堂里坐了一会儿,饭菜送上来了。一群人好久都没见荤腥了,顿时埋头狂吃起来。刘正阳被鱼刺卡住了,憋得满脸通红。于九给他递了个大馒头,他运气不错,用馒头把鱼刺拱下去了。他瘫在椅背上直喘气,道:“妈耶,差点没噎死。”

    于九道:“喝点水顺顺。”

    旁边有人嗤笑道:“哪来的乡巴佬,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刘正阳很不爽,回头瞪了那些人一眼。于九淡淡道:“别惹事,好好歇几天。”

    他们带来的侍卫都挎着刀,猿臂蜂腰的,一看就是练家子。于九往那里一坐,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利落劲儿,更是显得鹤立鸡群。大堂里有几个当地人互相看了一眼,打了个眼色,一人便过来道:“几位兄弟,从哪儿来啊?”

    一名侍卫道:“我们从大幽来,是钦天监的。”

    问话的那人没听过钦天监,觉得定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门派,道:“我看你们几位都很不错,要不要改投我们万象门啊?”

    在大幽都城,万象门的教主是庆熙帝的座上宾,其门人也听从朝廷的调遣。而到了夷州天高皇帝远,永夜城又是夜游神的地盘,朝廷的人反而要看万象门的脸色了。李如芝心里有些不痛快,冷冰冰的不搭他们。张掖最会看人脸色,立刻道:“我们对万象门没兴趣,几位不必传教了。”

    其他侍卫也自居是大幽朝廷的人,觉得高人一等,都是一副轻蔑的表情。

    那人没想到这几个外乡人如此傲慢,冷笑了一声,道:“万象门是这里的龙头老大,来请你们是瞧得起你们,可别太不识抬举。”

    刘正阳刚才还被他们嘲笑饿死鬼投胎,心里憋着气,故意道:“你们没听说过钦天监,我们还没听说过万象门呢。什么犄角旮旯里的小门派,也敢跟我们大幽朝廷的人攀交情。”

    这边是万象门的地盘,他这么说话未免太得罪人了。于九眼角微微抽搐,感觉这人简直一会儿都消停不下来。周围不少食客朝这边回过头来,神色颇为不善。

    他给刘正阳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道:“多吃饭,少说话。”

    刘正阳吃着饭,听见身后有人道:“哪来的土包子,敢在永夜城撒野。”

    有人道:“就是,对咱们万象门不敬,就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又有人劝道:“算了,外乡人没见识,跟他们计较什么。”

    刘正阳有些惴惴不安,拿眼直往后瞟。就见那些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看着这边,好像在盘算怎么对付他们似的。于九道:“这里不比大幽,你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别惹事了行不行?”

    刘正阳过了那股子冲动的劲儿,有点后怕,低声道:“我知道了。”

    这时候就见段星河和步云邪从楼上下来了,身后还跟着魏小雨。刘正阳皱起了眉头,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李如芝见了他们,也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段星河比对方还意外,没想到上午他们还落魄的在外头洗野澡,这会儿已经装扮的人五人六的了。他反应极快,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道:“原来是李大人,你也在这里住宿啊?”

    李如芝冷冷道:“你们也在么?”

    段星河微笑道:“停下来歇两天。不耽误你们吃饭了,有空再聊。”

    他说着往大街走去,刘正阳想呛他两句,可惜没逮着机会开口。那几人走远了,低声笑道:“这穿上衣服跟不穿就是两个样啊,脾气都见长了。”

    刘正阳气得不行,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搁。于九提醒道:“淡定。”

    刘正阳猛灌了一大杯茶水,喃喃道:“这个臭小子,他羞辱我的仇,我早晚要报!”

    大堂里的人看着这边,又瞧着段星河等人的背影,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对这些外乡人多留了几分意。

    段星河带魏小雨去了衣裳铺子,让她挑几身喜欢的衣裳。他们仓促找到了小雨,一直没有合适的衣裳给她穿。司空玉给了她几件旧衣,结香帮着改小了一些,穿在身上还是荡悠悠的。

    段星河跟步云邪在店里等了片刻,魏小雨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裳出来了,她脖子上戴着金锁片,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小揪揪。步云邪微微一笑,道:“不错,很好看。”

    魏小雨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睛亮晶晶的,也很喜欢自己的模样。她挑了两套厚衣裳,三套单衣,段星河给她买了两件棉袄,一件镶着兔毛的桃粉色斗篷。买完衣裳,又去隔壁买了几双鞋子,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段星河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步云邪轻轻地牵着她的手,魏小雨跟他们待在一起觉得特别安心,好像之前受过的苦都烟消云散了。前头有卖糖葫芦的,一颗颗红果硕大饱满很是馋人。魏小雨抬头道:“大师兄,我想吃。”

    段星河腾不出手,把腰包露出来,道:“自己去买。”

    魏小雨欢喜地掏出几枚铜钱,快步跑了过去,踮起脚指着最顶上的一串糖葫芦。

    两人站在路边,看着整个永夜城,感觉到处都笼罩着一层阴气。街上的行人看他们的目光带着怀疑,不怎么欢迎这些外乡人。步云邪道:“咱们在这儿待多久?”

    “尽量少出门吧,”段星河道,“等我探听完了消息,咱们就尽快走。”

    魏小雨买了糖葫芦回来,一口没咬,先送到段星河嘴边道:“啊——”

    段星河笑了,张嘴把最顶上的红果吃了。魏小雨迫不及待地啃了第二个,嚼得咯吱咯吱直响。步云邪扬眉道:“我呢?”

    魏小雨把糖葫芦举起来,道:“二师兄,这个夹核桃的给你。”

    步云邪咬下了那颗糖葫芦,核桃的香脆和山楂的酸甜融合在一起,确实不错。魏小雨道:“怎么样?”

    步云邪轻轻一笑,道:“算你懂事。还想吃什么,哥给你买。”

    第080章 永夜城 二

    魏小雨昨天在街上吃了不少东西, 第二天一早就说自己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了。别人吃饭她看着,趴在桌子上动来动去的不安稳。伏顺道:“你吃那么多干什么,都多大了还没饥饱?”

    她流浪的那段时间什么都没得吃, 段星河想弥补她, 她要什么就给买什么, 没想到又把她撑着了。魏小雨捂着肚子说:“哎呦,我要去茅厕, 大师兄你有厕纸吗?”

    段星河摸了摸身上, 道:“我去给你拿。”

    魏小雨已经一溜烟地跑出去了。赵大海道:“哥, 你是不是太宠她了。”

    段星河道:“不算吧,伏顺上茅厕你不是也给送过纸吗?”

    伏顺道:“他没给我送过几次, 喊也喊不来,都是我扯片叶子擦了完事。”

    李玉真还叼着半个荷包蛋, 仿佛闻到了一股臭气,顿时吃不下去了。其他人本来准备上午出去采购的,步云邪道:“你还去么?”

    段星河道:“我看着她吧,米面肉什么的, 你们看着买点就行。”

    步云邪站了起来, 道:“行, 走吧。”

    伏顺和赵大海一路,驾着车去买给牲口用的粗粮。步云邪和李玉真一路,牵着一匹马, 去买人需要的东西。司空玉没什么事,和宋胡缨还有六幺去逛街了。

    段星河站在茅厕外面, 旁边就是马厩,人粪的气味和马粪的气味混在一起, 让人头昏脑涨的,段星河扯了两片叶子堵住了鼻孔。魏小雨蹲在里头,半天也不出来。她大声道:“大师兄,你走了吗?”

    段星河道:“没有,你掉进去了么。”

    魏小雨嘻地一声笑了起来,道:“没有,我好着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喊道:“你走了吗?”

    这孩子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很没有安全感。段星河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出来。”

    魏小雨便放心了,道:“好。”

    一会儿魏小雨上完了厕所,小脸拉的蜡黄。她可怜巴巴地说:“我走不动了。”

    她伸出胳膊,像从前在门派里跟人撒娇似的。段星河便把她背了起来,魏小雨把手放在他鼻子前,道:“你闻闻,我臭不臭?”

    她的手凉凉的,没什么味道。段星河道:“手不臭,就是衣服熏臭了,小屎孩儿。”

    魏小雨哇地一声叫起来,道:“大师兄,你嫌弃我!”

    她说着拼命地把衣服往他身上蹭,双手使劲抹了他脸几下,要让他也染上自己的臭味。段星河哈哈地笑了,背着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茅厕。

    回了屋,墨墨和小对眼还窝在垫子上睡觉。下楼吃饭之前,段星河给它俩放了饭,这会儿饭盆已经空了。段星河给它俩添了水,魏小雨爬到了床上,拍了拍褥子,感叹道:“这床真软啊。”

    过去的一年里,她一直吃野果,睡在山洞里,个头根本没长,身体也比同龄人瘦弱。段星河心里不太好受,在她床边坐着,道:“肚子还疼吗?”

    魏小雨道:“还有点。”

    段星河道:“躺一会儿吧。”

    魏小雨便闭上了眼,街上车水马龙的,偶尔传来小贩的吆喝声,小孩儿的嬉闹声,马车行路声,混合着一股人间烟火气弥漫开来,让人感觉很安心。段星河靠在床边,一会儿也打起瞌睡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哐哐敲门,伏顺喊道:“大师兄,在吗!”

    段星河睁开了眼,一时间还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段时间颠沛流离的,实在有些疲惫。他去开了门,伏顺慌慌张张地道:“不得了,街上要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段星河诧异道:“怎么了?”

    伏顺道:“李兄买了东西往回走,被城里的人拦住了。昨天刘正阳他们大放厥词,说万象门没什么了不起的,这里的人怀恨在心,以为咱们的人跟刘正阳他们是一路的,要跟咱们算账。”

    段星河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那小子虽然干正事不行,拉仇恨的本事却是一流的。他道:“阿云呢?”

    伏顺道:“二师兄和李兄在一起。我跟大海听见那边闹哄哄的,过去一看,见他俩被当地人围着出不来。大海留下来护着他们,我就赶紧回来找你了。”

    魏小雨被吵醒了,揉着眼坐起来,道:“怎么了?”

    段星河道:“没事,你再睡会儿,我一会儿回来。”

    他说着大步向楼下跑去,伏顺跟在后面道:“这边,跟我来!”

    段星河跟着伏顺往前跑了几条街,见路口闹哄哄的,当地的百姓围成一圈指指点点。一名老者拄着拐,头发都白透了,脾气还挺大,道:“对虺神不敬,老天是要降罪的!”

    那些人都是虺神狂热的信徒,恨不能一把火把这些外乡人烧了。一个中年汉子道:“这些臭道士傲慢的很,敢不把咱们万象门看在眼里,教训他们一顿也是应该的!”

    赵大海大声道:“都说了我们跟那些人不是一路的,你们怎么动手就打人?”

    一个妇人挎着篮子道:“我昨天分明见你们跟他们有说有笑的,熟悉的很,这回怎么不认了?”

    李玉真扶着步云邪,手上沾着血,地上满是菜叶子和碎鸡蛋壳。段星河挤进去的时候,见步云邪的头被打伤了,鲜血顺着额角淌了下来。段星河登时恼了,炸雷似的吼道:“谁干的?”

    他人高马大,又气势逼人。那帮人顿时被他慑住了,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虽然法不责众,但带头的是那个老头跑不了。巡视的官差从这边路过,见人群闹哄哄的,过来道:“怎么回事?”

    李玉真见官差来了,仿佛见了救星,连忙道:“刚才这些人不由分说就拿菜叶子、石头扔过来,带头的就是这臭……这位老丈。我们不好跟百姓动手,步兄是为了给我挡着才被人打伤的。”

    段星河在人家地头上,得给官府一个面子,道:“要怎么处置,都听官爷的。”

    那老头儿拄着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笃定他们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官差果然面露难色,低声道:“年纪太大了,不好办。”

    那老头儿六十多岁年纪,浑身皱的像个风干的老橘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若真把他抓到县衙去,他往地上一躺,谁也拿他没办法。周围的人见多了这样的事,觉得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外乡人,又没人给撑腰,打就打了。

    他们本来就是混进来摸情报的,要是把事情闹大了,只怕引起万象门的注意。段星河窝着火,盯了那老头儿一眼,记住了他的模样。老头儿一点亏也不吃,大声道:“干什么,还瞪我,小心虺神降罪于你!”

    伏顺道:“虺神是你家的啊,你说降罪就降罪?”

    老头儿直气壮道:“虺神保佑我们永夜城的每个人,你们这些不懂敬畏的外乡人,早晚要付出代价!”

    官差摆手道:“行了别嚷嚷了,都散了吧。”

    步云邪脸上的血越淌越多,把衣领都沾湿了。段星河看出官差向着那些人了,只能回头再跟他们算账。他皱眉道:“赶紧回去治伤。”

    他扶着步云邪往外走,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还不愿让开。段星河沉下了脸,大声道:“我们跟李如芝他们不是一路人,也没得罪过你们万象门。谁惹了你们,你们去找谁算账,别找我们麻烦!”

    他用力把人群扒拉出一个缺口,护着步云邪离开了。伏顺跟在后面,倒退两步指着周围的人道:“差不多得了啊,再闹我们还手了!”

    回到客栈,步云邪的伤口还在森*晚*整*流血。段星河把他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擦干了,仔细看来,伤口还不止一处。一个小伤口在太阳穴附近,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在头发里面。段星河觉得疼似的倒抽了口气,把手覆盖在伤口上,一道幽紫的灵光生出来,伤口渐渐收起来了。

    段星河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步云邪的脸色苍白,闭着眼道:“头有点晕,耳朵也嗡嗡直响。”

    段星河仔细查看了,他耳朵里没流血,应该就是被石头砸的。段星河想起那帮人就恼火,阿云的本事也不差,只不过不想伤害百姓,结果就被他们打成这样。

    他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赵大海还心有余悸,道:“要是有人再来找事怎么办?”

    段星河现在恨不能来几个不懂事的,好揍一顿出出气,道:“官府不管事,不是还有宋姑娘和六幺么,我也能打,不用怕他们!”

    众人便陆陆续续地出去了,屋里静了下来。段星河坐在床边,握着步云邪的手,把一股灵力输送过去。步云邪睫毛动了动,道:“不用,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段星河攥着没放,道:“别说话了,歇会儿吧。”

    步云邪渐渐放松下来,刚才他们只不过上街买点东西,就莫名其妙被人围攻,简直不能更冤枉。永夜城不愧是夜游神的老家,民风彪悍,这里的人都对虺神痴迷的不得了,不允许任何人说万象门半句不是。

    在夜游神的地盘上当众大放厥词,刘正阳也是够缺心眼的。步云邪叹了口气,喃喃道:“都是那个扫把星,一张破嘴什么都说,真是倒了他的血霉。”

    段星河皱眉道:“你放心,我早晚找他算账。”

    “算了吧,”步云邪疲惫道,“他现在有李司正护着,你能拿他怎么办?”

    段星河冷笑了一声,道:“那小子就会惹事,李如芝也烦他烦得很了,我揍了他也没人管!”

    步云邪道:“还有于九护着他呢。”

    段星河扬眉道:“你怎么知道于九不想揍他?”

    看得出来,于九也跟刘正阳够够的了,一天到晚跟看孩子似的给他擦屁股没个尽头。步云邪觉得有点好笑,稍微一震,脑子就嗡嗡的疼。他倒抽了一口气,低声道:“不说话了,头晕。”

    段星河嗯了一声,道:“睡一会儿吧。”

    步云邪闭上了眼,片刻呼吸渐渐沉了下去。段星河守了他一阵子,觉得头晕不是小事,还是得让郎中来看看。他悄然出了门,伏顺从外头回来,兴奋道:“大师兄,我找到那老头住的地方了!”

    刚才段星河转过街角,就让伏顺去盯着那老头,看看他是什么来路。伏顺当即钻进了人群,悄悄跟了一阵子。就见那老头穿过菜市场,一路上买了一斤小白菜,强行让人白饶了他两根小葱,趁着拥挤还偷偷摸了一个妇人的屁股。那妇人扭过头来,跳着脚骂他:“游手好闲了一辈子,老赌鬼,见不得人好!怪不得你媳妇跟人跑了!”

    老头儿装没听见,一副无辜的模样走了。伏顺见他走到一片破旧的老城区,推门进了一间破院里,便跑回来报信了。

    段星河道:“什么身份?”

    伏顺道:“什么也不是,就是个老盲流。你看他那腿一瘸一拐的走路不利索,听说就是早年赌博被他大舅子拿扁担打的。”

    步云邪好端端的被这种人砸得流了一头血,简直没天了。段星河越想越气,这老头儿倚老卖老是吧,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喊道:“小雨呢,小雨——”

    魏小雨已经睡醒了,从隔壁冒出头来,嘴里叼着半块水晶桂花糕,道:“什么事,大师兄。”

    段星河道:“带你去活动活动手脚,走着。”

    三人上了街,伏顺在前头带路,来到了那老头的住处。恶人住的地方破破烂烂的,风水也不怎么样。几个人站在两扇歪歪斜斜的大门前,段星河道:“他不是不要脸么,把这老头儿的门面给他拆了!”

    他说着撸起袖子,把大门上的木板撅下来一块,哐地扔到了一边。伏顺不甘落后,抬脚就踹,片刻功夫就把一扇大门卸了下来。老头儿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还以为是别处的动静。几人把他的两扇门都卸了下来,他才拄着拐出来,气得大叫:“干什么,干什么——”

    魏小雨拍去了手上的木屑,所当然道:“干什么,拆门啊。”

    段星河淡然道:“你这大门太破了,下雨天危险的很。我们随手帮你拆了,不必多谢。”

    老头认出了他们,怒道:“好,你们——你们来报复我,我跟你们拼了!”

    他举着拐杖冲过来,段星河跟伏顺站着没动,魏小雨弯腰躲过了那一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一个过肩摔把老头掼在了地上。

    拐棍铛地一声先落了地,老头儿一头扎在地上,满脸都是血。段星河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这才叫公平。老头儿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儿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更别说那两个大小伙子了。他害怕的浑身发抖,大声道:“天杀的臭道士,我要报官,我要抓你——”

    有人从旁边路过,见了这情形快步往街口跑去。段星河也不着急,道:“怕你不报官呢,赶紧去叫人。”

    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气定神闲地翘起了二郎腿。老头儿气得不行,等了一阵子,有人带了官差过来。捕头没想到一上午功夫见了他们两回,道:“怎么回事?”

    老头儿坐在地上,颤巍巍道:“他们拆我家大门,还打我。”

    “我没动手啊,”段星河无辜道,“是我这小妹子顽皮,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魏小雨一挺胸,大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我干的!”

    老头简直要气死,说:“他们一起拆的,他们是来报复我的!”

    魏小雨道:“明明是我自己做的,你东拉西扯的干什么。”

    官差看出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一向习惯了和稀泥,此时也道:“你自己干的?”

    魏小雨嗯了一声,官差道:“为什么这么干?”

    魏小雨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他的门歪歪斜斜的,我一碰就掉下来了。”

    地上的门板确实破破烂烂的,一阵大风都能吹塌了。老头不甘心道:“她还打我,你们看我这满脸的血!”

    魏小雨道:“是他要拿拐杖打我,我转头就跑,他自己就摔了。”

    老头儿又气又急,还想趁机讹一把,道:“官爷,别听这些外乡人胡说,你得给我个说法啊!”

    官差果然道:“太小了,不好办。”

    伏顺嘿地一声笑了,果然恶人还是要恶人来磨。官差打发道:“一把年纪了,肝火别这么大,赶紧回屋歇着去吧。”

    老头儿气得浑身哆嗦,他本来想欺负外来的人过过瘾,没想到这些小后生一点都不好惹。他们几个在院子里吵架,全然不知道远处的一座高楼上,有人正望着这边。

    阳光照在那人的银扳指上,流过一道白光,看的津津有味。片刻他收起了手里的千里镜,吩咐道:“这几个外乡人有点意思,派人盯着他们。”

    身后一人道:“是,堂主。”

    整治完了那臭老头,三个人身心舒畅,打算去给步云邪请个郎中。走过一条街,就见前头乌乌泱泱地站着些人。段星河有些纳罕,不知道这里的人怎么这么爱看热闹,又出什么事了?

    几人走到跟前,就见一个中年男人爬到了一棵梧桐树上。寒冬腊月里,他身上的棉袄敞着怀,长着一脸大胡子,喝的醉醺醺的。有人道:“哎呦,这不是兴盛镖局的杨镖头吗,这是干什么?”

    又有人道:“喝酒撒疯呗,一把年纪了,也不嫌丢人。”

    杨镖头拿头蹭了蹭树,醉醺醺地说:“老伙计,还是你对我好,我给你唱一段曲儿,你听着昂——入山看到藤缠树,出山看到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他的嗓门极大,从这条街能传到对面街上去,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几个年轻男子跑过来,站在树下大声喊道:“师父,别唱了,下来吧。”

    杨镖头又喝了一口酒,大手一挥,豪迈地把葫芦扔下来,不耐烦道:“闭嘴,啰啰嗦嗦的,坏老子喝酒的兴致!”

    他这样疯疯癫癫的,让他的弟子都觉得丢人。一个年纪小点的徒弟都快哭了,道:“师父,这么多人看着呢,先下来行吗?”

    杨镖头没他,一个路人道:“他们镖局要倒了,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当家的发疯不是很正常么?”

    旁边有好事的问道:“怎么回事?”

    那路人道:“听说他们之前保的一批镖被人劫了,辛辛苦苦挣了这么多年,攒了点家底都赔钱了。”

    周围的人啧啧感叹,同情地看着树上的男人。有人低声道:“老杨也是个好人,教了不少孩子学功夫,给他们吃饭的本事,要不然他们就只能去当苦力了。”

    那些少年望着师父,都很难过。有人试图把他拉下来,杨镖头虚空蹬了一脚,道:“起开,嗝,不好……吃多了,老子要吐!”

    他哇地一声朝树下吐了起来,周围的人吓了一跳,连忙四下躲开了。地上臭气难当,他的模样也狼狈得要命。杨镖头吐了一阵子,扒着树往后一仰,就这么打着呼噜睡着了。

    这人要是醒了,知道自己喝醉了干过什么,肯定无地自容。段星河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伏顺道:“大师兄,这城里的人怎么都这么不正常啊?”

    段星河道:“在夜游神的地盘上,这样的已经算很正常了。”

    伏顺觉得也是,往前走了一阵子,见前头有个戏园子。几个伙计搭着梯子把门口的招牌取了下来,上头画着个男旦贵妃醉酒的装扮,很有些雌雄莫辨的气质。伏顺摸了摸下巴,道:“这人好生俊俏啊,怎么把牌子摘了?”

    路边一个下棋的大叔道:“这是周春生,今年刚出来的新人,嗓子好,扮相也漂亮,本来是挺有前途的,唉……”

    伏顺一向十分八卦,道:“怎么了?”

    大叔道:“他要去唱堂会,三个月不在公众面前演出,专门伺候大老爷。”

    伏顺道:“什么大老爷?”

    大叔道:“大老爷就是有身份有钱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唱得好,人家给个晋身的梯子,砸钱捧他,从此他就是永夜城的头一份了。”

    伏顺道:“那不是挺好的么?”

    另一个卖瓜子的小贩嗤笑道:“你以为唱堂会光唱就得了,人家玩的花着呢,不少人都被玩残了的,被抬回来再也上不了台了。你想要这泼天的富贵,也得看有没有命能接的住。”

    伏顺遗憾地看了一眼那个男旦,道:“他现在不也挺好的么,为什么要冒风险做这样的事?”

    “贪呗,”小贩鄙夷道,“人红了就想要更红,想地位稳固,钱是赚不够的。”

    那块招牌上沾了一点灰尘,正好在男旦的脸上,把桃花似的脸蛋儿弄得灰蒙蒙的。一个伙计遗憾似的拿袖子擦了擦招牌,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有人在戏园子里扬声招呼,那伙计就扛着招牌和其他人一起走了。

    前头有一间药铺外挂着个葫芦,段星河进去找了个郎中出诊。片刻回到了客栈,郎中给步云邪看了病,说他的头受到了震荡,得静养十天左右。这期间千万不能颠簸,要不然以后可能留下头疼的病根。

    郎中开了几副药便走了。步云邪抬眼看他,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有些不高兴,好像怨自己扔下他似的。段星河扬起了嘴角,在床边坐下了,道:“久么?帮你出气去了。”

    他把刚才的事说了,步云邪有些难以置信,却也觉得痛快,道:“你不怕他讹上你?”

    段星河无所谓道:“小雨也是小孩子嘛。吓坏了我小妹子,也有得他赔的。”

    出门在外,不比在老家。步云邪不想让他惹上麻烦,道:“以后还是算了吧。”

    段星河的原则一向是打自己就算了,打他兄弟不行。他道:“那不成。不还回去,老子道心不稳。”

    他看着步云邪,道:“感觉好点了么?”

    步云邪的心情舒畅了,脑袋确实也没那么晕了,道:“没事了。”

    段星河松口气,温声道:“我去给你熬药,你歇一会儿吧。”

    步云邪本来就瘦,病了更是没有胃口,两天就瘦了一圈。段星河寻思着光吃药不行,想给他弄点滋补的东西。这天一大早,段星河下楼问小二哥有没有天麻乌鸡汤。小二哥挠了挠头道:“这儿只有烧鸡,外头街上的小饭馆里炖品挺多的,要不您去问问。”

    段星河便出了门,去斜对面的饭馆看了一眼,里头有乌鸡汤,还有鲫鱼汤、鸽子汤,都是滋养病人的好东西。他点了一份天麻乌鸡汤,坐在馆子里等着。对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他心不在焉地听着。

    当啷一声,一双筷子掉在了地上。他回过头去,见不远处的桌子边坐着个中年男人。那人长着一脸大胡子,正是前两天搂着树唱歌的杨镖头。

    段星河以为他撒了一天酒疯就完事了,没想到他今天又醉醺醺地出来了。段星河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但一个从前受人敬重的人在大街上这样大发酒疯,必然是有难过的坎儿。段星河有些同情他,跟店家点了一碗醒酒汤,让送到那人的桌上。

    杨镖头趴在桌子上,喝得迷迷瞪瞪的,十分难受。他见小二端了醒酒汤过来,奇怪道:“送错了吧?”

    小二哥道:“没错,是那位公子请您的。”

    段星河等的乌鸡汤还没来,闲来无事,想跟他聊聊。两人的座位相邻,他转过身来道:“杨先生,久仰大名,喝碗汤醒醒酒吧。”

    杨镖头没说话,垂着头道:“什么久仰大名,我现在是墙倒众人推,大家见了我躲还来不及呢。你这小子是哪来的,想干什么?”

    段星河随口道:“我听说你武功很好,很佩服你。”

    杨镖头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材高大结实,道:“你也是个练家子?”

    段星河谦道:“那不敢当,我就是会一点拳脚功夫,喜欢结交会武功的朋友。”

    江湖中有不少人练武成痴,喜欢找人切磋功夫,也有过不少人慕名来拜访他。杨镖头想起了从前自己的那些好日子,那时候他身强力壮,带领镖局的兄弟们赚了不少钱,大家见了他都笑脸相迎,很是崇拜他,如今看到他却像见瘟神似的。

    他大手一摆,醉醺醺地说:“我现在不成了,前阵子我保的镖被劫了,赔不上钱,五万两啊,老子砸锅卖铁都凑不齐这么多……只能找高利贷填上了窟窿,结果现在利滚利,更还不起了。”

    他现在的处境确实艰难,难怪这么消沉。段星河劝道:“那你也得振作起来,那么多徒弟还指望你做主呢,再说你这样喝酒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杨镖头摇了摇头,哑声道:“你见过我丢人了么,我是不是像个小丑?”

    街上那么多人,他大闹的情形确实有些不堪。混江湖的人都好面子,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段星河也不好说什么,杨镖头惨笑道:“他们就是要让我丢人……那些人让我加入他们,只要通过考验,就给我钱还债。”

    段星河心头微微一动,道:“什么人?”

    杨镖头低着头,昏昏沉沉地没回答。他趴在桌子上,醉得眼皮子直打架,喃喃道:“万象门可怕得很……小伙子,听我一句劝,千万别沾上他们。我是一步错、步步错,没办法回头了……别跟我一样。他们有很多秘密,一旦进去了,就再也没办法脱身了。”

    段星河的眉心一跳,果然是万象门的人,这城中的许多事都被他们操纵着。段星河低声道:“有什么秘密?”

    杨镖头醉得不省人事,打了一声呼噜,已经睡着了。

    段星河看着他消沉的模样,想起了钱老爷也被他们威胁过。万象门的人野心极大,从前就使手段铲除了纵横派,在大幽一家独大。如今更是把手伸到别的地方,想要笼络这片大陆上的所有能人,暗中掌控一切。

    小二哥送来了天麻乌鸡汤,段星河拿回客栈,厨房的人已经帮他把药熬好了。段星河左右手各提一个食盒,上楼进了客房,步云邪已经醒了。天色将近黄昏,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坐在床头,揉了揉眼道:“晚上吃什么?”

    段星河故意道:“吃药。”

    步云邪的脸顿时皱了起来,他自己就是医生,私底下还像个小孩儿似的嫌药苦。段星河笑了,道:“吃完了药喝鸡汤,还有点小笼包。”

    步云邪顿时松了口气,段星河把碗端过来,看着他把药吃了。他打开油纸包,小笼包还冒着热气。步云邪跟他分着吃了两屉包子,又喝了半碗鸡汤,道:“吃不下了。”

    段星河便把碗放在一旁,陪他坐了一会儿。他想着白天的所见所闻,万象门的人潜藏在这个城中的每一个角落,窥视着一切,又暗中操纵着一切。步云邪的伤没有那么严重了,他想去探查一下万象门的事。

    步云邪看出他有心事,道:“怎么了?”

    段星河不想让他担心,道:“没什么,对了……这几天我去给你找点药,让李兄来照顾你。”

    来之前他就说要摸万象门的底儿,步云邪感觉他要有所动作了。他一向主意大,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步云邪皱眉道:“你小心点儿。”

    段星河瞒不过他,嗯了一声。步云邪现在帮不上他,又不放心他自己去,道:“别老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叫个人和你一起,有危险赶紧撤。”

    段星河应了一声,道:“你好生养伤,等我事办完了咱们就走。”

    他回了屋,寻思着要摸清敌人的底细,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就是成为他们的一员。自己虽然是头一次来永夜城,但里头未必没人认识他。

    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张人皮面具,对着镜子贴在了脸上。面具的肤色比他自己的更黄一些,下颌角更钝一些,鼻头也更宽,没他本人好看,但也是一副硬朗的相貌。伏顺从外头进来,道:“大师兄,干什么呢——”

    段星河回过头来,伏顺见一个陌生人坐在屋里,怔了一下才道:“大师兄?”

    段星河有些得意,看来自己这易容术还挺管用的,连朝夕相处的兄弟都认不出来。他道:“是我。”

    伏顺松了口气,道:“你打扮成这样干什么?”

    段星河低声道:“万象门不是到处招人么,我想混进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来?”

    伏顺道:“还有谁?”

    段星河寻思着人少能随机应变,太多了反而惹眼,道:“就咱俩。”

    伏顺的眼睛一亮,心想这么重要的事,大师兄不叫赵大海他们,只跟自己说,这就够他跟人吹一阵子的了。他道:“哥你叫我是瞧得起我,我当然愿意跟你去!”

    段星河露出了笑容,道:“那好,我给你易容。”

    他找出一张人皮面具,给伏顺贴在脸上,把他的脸弄得圆润了一点,又给他贴了一圈小胡子。两个人对着镜子照了照,忍不住都乐了。段星河看起来像个扛活的苦力,一天到晚都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奔忙。伏顺还是贼眉鼠眼的,因为脸上有了点肉,显得比从前顺眼了一些。

    段星河道:“我已经跟阿云说了,家里的事不用惦记了。从现在起我叫李大壮,你叫李老二,咱们是亲哥俩。”

    伏顺嘿地一声笑,觉得李大壮这个名字有点敷衍,当然李老二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跟段星河挤在一个镜子里,看了片刻道:“咱俩像亲兄弟吗?”

    他俩确实差的有点多,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段星河一搂他肩膀,道:“没事,我说像就像。”

    伏顺挺高兴,段星河道:“走吧。”

    伏顺愕然道:“这就去,我还没收拾东西呢。”

    段星河已经盘算好了,道:“不用收,先放个饵再说。”

    将近黄昏,客栈的大堂里觥筹交错,有不少客人在吃饭。段星河跟伏顺要了一壶酒,一份凉拌猪耳朵,一碟花生米,坐在大堂的一角。

    伏顺抛起一颗花生米,用嘴接住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道:“能等到吗?”

    段星河悠然道:“一天等不来,就等两天。他不是要拉人头么,反正咱们也没什么事……”

    正说着,忽然见一人从外头走了进来。那人的身材偏瘦,穿着一件麻黄色的棉袍,袖口和领口都绽了线,一双小眼睛打量着来往的客人,在旁边的一张桌前坐下了,正是之前招揽过他们的那个人。段星河的眼睛一亮,低声道:“这不是来了么。”

    伏顺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道:“怎么跟他搭上话?”

    他们若是太主动,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段星河道:“把你的看家本事使出来,把他勾引过来不就得了。”

    伏顺一怔,小声道:“老本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入门的时候答应过师父,不再偷东西了。”

    段星河道:“真没再偷过?”

    伏顺显得有点为难,小声道:“可能偷过一次……两次……唉,我不记得了,也是情势所迫,不是为了钱。”

    段星河道:“现在也是情势所迫,去吧。”

    伏顺委屈道:“哥,你不教我学好。”

    段星河一扬嘴角,道:“谁跟你说我是好人了?”

    那人坐的离他们不远,正看着这边。堂主前阵子让他盯的那几个外来的小子没了动静,组织正在缺人的时候,让他们抓紧吸收一些新鲜的血液进来。

    伏顺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见一个中年男人腰上挂着个瘪瘪的钱袋子,里头应该没有几文钱了。他等着那人走过来,伸手轻轻一勾,便把那个钱袋子取下来了。

    那身穿麻黄色棉袍的男人顿时睁大了眼,饶有兴味地看着这边。伏顺下手又轻又快,中年男人根本没感觉丢了东西,酒足饭饱,拍着肚子出了客栈。伏顺在桌子底下打开钱袋子,见里头只有十来文钱,故意道:“啧,运气不好,碰上个穷鬼!”

    他把一枚铜板弹起来,铛啷啷地滚在桌子上。段星河感慨道:“咱们兄弟二人空有一身好本事,也没人赏识,让咱们成日为了一文钱奔波受苦。”

    他在这里大叹怀才不遇,龙困浅滩,一副缺钱用的模样。那男人按捺不住,朝这边走了过来,微微一笑道:“两位兄弟,从外头来的么,我没见过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