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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琼娘娘 三

    李母陡然面对女儿, 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可一想起了三十两聘礼钱到手,又振奋起来。

    她露出了欢喜的笑容,热切道:“好闺女, 娘给你谋了个好差事。宋大小姐愿意收你当个丫鬟, 以后你就跟着她修道, 好好侍奉她,听见了没有?”

    母亲的欢喜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炽热, 无视良心, 也不允许任何人来改变她的决定。结香眼里含着泪水, 不敢相信母亲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她一向逆来顺受惯了,即使这样也不敢抗争, 只是绞着衣裳低下了头,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母亲也不敢跟她多说什么, 快步去找丈夫了。片刻李父和大儿子出来了,都笑呵呵地说:“恭喜啊,结香,谋到好前程了。这不比在村里嫁人强么?”

    结香咬着嘴唇没说话, 宋胡缨是个好女孩儿, 跟着她走也算脱离了火坑, 但家人这种态度让她十分难过。他们一个个都面露笑容,庆幸甩脱了一个包袱,根本没有人在乎她。结香的眼泪落了下来, 迅速地擦了一下眼睛。李亮嫌弃地看着她,道:“哭什么哭, 你这个丧气鬼,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宋胡缨怕他们暗地里把结香再卖一道, 拿出了纸笔道:“立字据吧。”

    李玉真小声道:“写卖身契?”

    宋胡缨嗯了一声,透着一股子冷漠无情的劲儿。这家人也不指望闺女能过得好,宋大小姐越难伺候,他们心里反而越舒服。李玉真道:“那我来吧。”

    他寻思了一下,提笔写道:“李结香自愿卖身给宋家为奴,伺候宋家小姐梳妆、点香扫地、烹茶洗衣,任劳任怨。尊奉主人差遣教训,不敢有违。出门在外,山高路远,死生不怨,特此立据。”

    他写完了,递给了李家人。李父接过去都拿倒了,跟满篇的字相了半天面,放弃地递给了大儿子,道:“你看看。”

    李亮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道:“李结香白……门……山……不……”

    他只认得几个最简单的字,连学堂里的小学生都不如。李玉真叹了口气,接了过去,给他们缓缓地念了一遍,道:“有异议吗?”

    李家人互相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李玉真便道:“那画押吧。”

    李父咬破了手指头,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手印。结香的眼泪顿时落下来了,哑声道:“爹……”

    李父也不敢看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过去按手印。李母劝道:“好闺女,娘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就明白了。”

    结香提起毛笔,颤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宋胡缨把卖身契收了起来,掏出了三十两银子递给李母,道:“钱货两讫,以后她就不是你家的人了。”

    李母攥着钱,一心想着儿子的婚姻大事有着落了,欢喜的不得了,道:“好好好,结香好好伺候宋大小姐。这不是双喜临门吗,女儿的前程有着落了,儿子也能娶媳妇了,好得很、好得很!”

    李家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段星河他们的神色却都有些沉重。太阳刚刚升起来,晨雾还没散尽。李母有了钱,马上就想去找琼娘娘。她回屋收拾了一下,和丈夫一起出了门,马不停蹄地去给儿子张罗婚事了。

    众人来到了客房,结香也没想到遇上了他们,自己的人生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但若不是他们肯收留自己,母亲怕是要把自己卖给同村的懒汉了。她心里十分难过,又有些胆怯,小声道:“宋姑娘,我以后会好好伺候你的。”

    宋胡缨一改刚才冷酷无情的模样,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不用这么紧张,你就跟我做个伴儿就行了。以后每个月我给你二两银子工钱,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结香没想到宋大小姐还给自己月钱,心里十分感动。他们明明是外人,对自己却比家里人好多了。她眼里藏着泪花,道:“多谢宋大小姐,我是上辈子积了德才会遇到你们!”

    宋胡缨下意识看了一眼赵大海,想说是他来求的自己。赵大海却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他只是看到有人身在泥潭里,想要拉一把,没想着挟恩图报。他生的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却长着一颗温柔的心。

    宋胡缨道:“我们要去巴蜀,我老家在大新,以后要回都城去。等这些事忙完了,你要是有想要去的地方,我也可以送你去。”

    结香意识到她的意思是以后还会给她自由身,十分意外。她垂下了眼,有些向往,又有些不安。这个世界这么大,离开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过,总不能再回到这火坑里来。

    李玉真觉得宋胡缨得了个好丫鬟,很替她高兴。方才见她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字迹还挺工整。他道:“李姑娘,你识字么?”

    结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声道:“村子里原来有个教书先生,在村口开了个学堂,男孩儿女孩儿都教,半年带一斗高粱去就行了。我跟先生认了些字,我哥本来也去的,后来他说念书太累了,就不去了,娘就也不让我学了。”

    李玉真诧异道:“还教女孩儿,那先生挺开明的啊,他现在还教人念书吗?”

    结香的神色黯然,遗憾道:“他前年就过世了。先生是个好人,常说有教无类,无论贩夫走卒、男人女人,都有念书识字的权利。但是村子里的人说他是个疯子,不能这么抬举女人,要不然就反了天了。”

    李玉真皱起了眉头,这地方连男人都不怎么读书,自然也不愿意让女人超过他们。结香想起了从前的事,有些怀念,道:“先生跟我们说,他从前到处游历,经过巴蜀时见过一个住着自梳女的村子。那里的姑娘一辈子不嫁人,跟姐妹们住在一起,会弹琴、纺织、耕地,还会写一种又细又长的文字,叫女书,只有女孩子才认得。要是以后有机会,我想去那里,跟她们一起生活。”

    伏顺本来还想跟这丫头朝夕相处的,说不定能把她哄上手,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想嫁人。他有些失望,道:“年纪轻轻的,别这么灰心丧气的嘛,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

    赵大海点了点头,道:“好男人是有,反正不是你。”

    伏顺感觉他一直给自己拆台,好像护亲妹子似的护着结香。他有点吃味似的道:“喂,你向着谁的?”

    赵大海一副无辜的模样,道:“我就是说实话而已。”

    结香这么能勤快能干,却受了这么多不公平的对待,很让人心疼。宋胡缨给她整了整衣领,温声道:“那以后我送你去。要是你改主意了,想要嫁人,我也给你出嫁妆。”

    结香心头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道:“多谢小姐。”

    宋胡缨给她擦了擦眼泪,温声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别动不动谢来谢去的。”

    他们在这儿说话,李亮还在自己屋里睡大觉,父母拿了钱就出门了。赵大海道:“你爹娘上哪儿去了?”

    父母一直念叨着大儿子的婚事,结香道:“应该上山里找琼娘娘去了,她能给村里人送媳妇。下完了聘礼,还要去置办三金,扯红布,怎么着得花一天功夫。”

    宋胡缨一脸茫然,道:“什么三金?”

    她是大将军家的千金小姐,成亲都是凤冠霞帔,黄金头面都有好几套,出嫁必然是十里红妆,不知道这些民间的讲究也很正常。结香道:“三金就是除了钱之外,男方家里要出三件金首饰给新媳妇,一般是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

    步云邪道:“不是金镯子,金项圈,金凤钗吗?”

    伏顺失笑道:“哥,你那得花多少钱?我们穷人凑三个小件儿就行了。”

    步云邪喔了一声,显然觉得成亲一辈子就一次,这么扣扣搜搜的太亏待女方。结香道:“我娘有金耳环,戒指和项链挑细的买,应该也花不了多少钱。反正给琼娘娘的钱够了,新媳妇也不会说什么。”

    段星河有些好奇,道:“琼娘娘是谁?”

    结香想了想道:“我们村里本来有个张大娘,剪纸剪得很好,我们过年常去找她买窗花。半年前她生了一场病,醒来之后就说自己能通灵了,给人算卦极准。她一个人住在深山里,自称是琼娘娘。”

    段星河道:“穷富的穷?”

    结香拿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给他看,道:“她叫张琼花,这个琼。”

    段星河喔了一声,彼时立堂口供养出马仙的人不少,有真有假的,也不好评价。但一般都是给人查查上辈子的阴债,看看八字什么的,送媳妇的还是头一次听说。

    他道:“她是怎么给人介绍媳妇的?”

    结香寻思了一下,道:“今年年初,有个人去她那儿许愿,想要个漂亮的媳妇。别人都笑话他做梦,但琼娘娘居然答应了。让他一个月之内带三十两聘礼去,那人想媳妇想疯了,还真给了钱。隔天傍晚就有人抬了一顶小轿子,把新媳妇送到了他家里。”

    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听了什么怪谈。这媳妇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从头到尾她家里人也没出过面。结香道:“当时村子里的人激动的不得了,说琼娘娘是真大仙,都去找她排队求媳妇。我家运气好,抽签抽到第五个。不过有个条件,新媳妇白天不能见人,只能晚上出来干活,生了儿子才能出来。”

    段星河皱了一下眉头,道:“是不是拐来的?”

    “不知道,”结香道,“那媳妇呆呆的,我见过,不说话,好像也不怎么吃饭,就知道闷着头干活儿。”

    李玉真道:“她愿意嫁过来么,没闹着要走?”

    结香摇了摇头,道:“嫁过来就一直安安静静的,没逃跑过。”

    伏顺啧了一声,道:“不哭不闹,光干活不吃饭,还能生儿子,他们不就喜欢这样的么。”

    赵大海觉得这也太不对劲了,养头牲口还得喂草料呢。他道:“只出不进,那不是死人吗?”

    结香也觉得瘆得慌,可这里的人觉得自己穷成这样,能娶到媳妇就很不错了,根本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她低声道:“嫁过来的四个媳妇,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而且过门一阵子家里就有人生病。最早娶到媳妇的那家儿子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公公也病了。她婆婆整天骂她丧门星,她就这么听着,不哭也不走,好像没有娘家似的。”

    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要生儿子,到了成婚的年龄又找不到年轻姑娘,一个个都拖成了光棍,便把希望寄托在了琼娘娘身上。就算这件事到处都透着诡异,他们也视而不见。

    李亮倒是心挺大,觉得娶媳妇跟买菜似的,交上钱就送家里来,到现在还在屋里呼呼大睡。结香却显得忧心忡忡的,道:“我觉得那媳妇有点古怪,你们都是修道之人,能不能帮忙掌掌眼,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爹娘哥哥从来就没把她当成自家人,她却还替他们担心。段星河觉得这小姑娘心也太善了些,道:“你都要跟我们走了,还管他们干什么?”

    结香道:“他们毕竟是我爹娘,我不能不管他们啊。”

    段星河叹了口气,也觉得事情蹊跷得很。他寻思着那小媳妇晚上才能出来,便道:“等会儿太阳落山了,你带我们去看一眼吧。”

    众人白天歇了一日,傍晚时分跟着结香去了头一户买媳妇的人家。众人悄悄地猫在矮墙后面,石块垒成的院墙中间有缝隙,能看见里头的情形。天晚了也没人注意,他们就躲在墙根边往里窥看。

    院子里到处都是尘土,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媳妇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上裹着条黑头巾,外面又戴着个大斗笠。就算已经黄昏了,她还捂得这么严实,实在有些奇怪。

    结香说,琼娘娘不让新媳妇白天出来。段星河还以为那些姑娘是被拐过来的,怕白天偷偷跑了,如今一见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好像很怕阳光,动作举止也呆呆的,感觉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伏顺低声道:“你看她眼神,怎么这么木啊。”

    赵大海也觉得不对劲,道:“是不是拐来之后被药傻了,那琼娘娘害的?”

    那小媳妇仿佛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朝这边看过来。众人吓了一跳,连忙弯下了腰,藏在阴影里不出声了。

    她静了片刻,又扫起了地。哗——哗哗——

    婆婆出来了,见她把尘土溅了起来,挥着手咳嗽了几声,嚷嚷道:“你这小贱人,连个地都扫不好,干什么能行?”

    小媳妇挨着骂也没停下,继续扫着地,弄得尘土漫天飞扬。说她是故意的吧,她又扫得很专注,好像就是单纯的笨拙,而且对人情一窍不通。

    婆婆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扭她耳朵。小媳妇也没叫疼,歪着脑袋被婆婆拽了几步,手里的笤帚掉到了地上。婆婆用力打了她几下,道:“一天到晚不说话,跟哑巴似的。自从娶了你进门,家里就开始倒霉。你个克人的丧门星,还花了我三十两银子,赔钱货!”

    她骂别的,小媳妇一点反应也没有。可她一骂赔钱货,那小媳妇忽然抬起头来,盯着她痴痴地笑了起来。

    这地方管闺女才叫赔钱货,她好像觉得婆婆把自己当成了亲闺女,还挺高兴的。

    婆婆看她这样,越发恼火了,道:“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傻子,又见不得人,脑子还不好使!骂你还笑,笑个屁!”

    其他人在外头看的恼火,觉得这也太欺负人了。那小媳妇却没什么所谓,捡起了笤帚,又开始扫起地来。众人互相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段星河一招手,大家就跟着他回去了。

    李家堂屋里点着灯,结香的父母已经回来了。他们白天给琼娘娘送了彩礼,又置办了结婚要用的东西,说明天新媳妇就送上门来了,一家人都喜气洋洋的。

    众人十分诧异,伏顺道:“这么快?”

    结香想着刚才看到的情形,眉头微微皱着,有些忧虑。李亮睨了她一眼,道:“怎么了,我要成亲,你不高兴?”

    结香低头道:“高兴的。”

    李亮看她横竖都不顺眼,骂道:“高兴你还耷拉着个脸,丧气鬼!”

    母亲快步走过来,道:“香儿,明天你哥成亲,家里人要全才有全福,你可不能走啊。”

    结香点了点头,道:“等会儿我去跟宋大小姐说,请他们再留一天。”

    母亲这才满意了,道:“去做饭吧。”

    结香去了厨房,一会儿烧起火来,开始叮叮当当的炒菜。其他人待在客房里,段星河道:“刚才那小媳妇,你们觉得怎么样?”

    步云邪沉吟道:“肉身是假的,魂儿倒是真的。”

    李玉真也感觉到了,道:“好像是有执念,主动来找他们的。”

    伏顺还以为那些都是从外头拐来的姑娘,没想到村民费了这么大劲儿张罗,娶来的都不是活人。他有点害怕,道:“找他们干什么?”

    步云邪淡淡道:“自然是来找他们报仇的。你不在他们的因果之内,怕什么?”

    伏顺就怕被祸及无辜,搔了搔头道:“我就是个过路的,不管闲事,闲事也别来找我的麻烦。”

    宋胡缨有点为难,道:“那结香怎么办,她家里人可要倒霉了。”

    段星河扬起嘴角一笑,道:“顺其自然呗。他们钱都花了,你说娶不得,人家不跟你急眼?”

    好言劝不住该死的鬼,这些人能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一天两天积恶所致。他们不森*晚*整*把新媳妇当人,那就娶个不当人的,正合他们的心意。

    其他人也觉得这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想干涉他们的事。步云邪道:“他们明天就成亲了,咱们留下么?”

    “留下来观礼吧,”段星河淡淡道,“后天就走,他家人出事也不在这一两天,到时候也跟咱们没关系了。”

    次日一早,李家人把家里打扫了一通,又在窗户上贴了几个大红窗花和喜字。窗花剪得活灵活现的,据说是琼娘娘给的,她当神婆之前就靠这个为生。伏顺端详着一个喜鹊登枝的窗花,道:“你别说,这老本行干的是不错啊。”

    吃完了早饭,段星河没什么事,打算出门问一问小雨的下落。步云邪跟他一起出了门,两人走在村子里,见了人便拿出画像,打听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孩儿。村民们都摆了摆手走开了,一个中年男人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道:“是个女娃娃啊,丢了不正好么,还找什么找?”

    段星河十分诧异,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他道:“这是我小妹子。”

    那人喔了一声,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道:“养这么大,都快能换亲了,丢了是挺可惜的。”

    他们眼里没有亲情,只有白花花的银子,简直都穷疯了。段星河有点恼火,那人懒懒地挠着肚皮,一步三晃地走远了。步云邪道:“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里人都不正常。”

    两人经过一个大水塘,水里生满了绿藻,又混着泥浆,看起来很浑浊。段星河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村后湾?”

    步云邪把一块小石头踢进去,溅起了一串水花,这水塘还挺深的。几个妇女抱着木盆从旁边经过,要去别处洗衣裳。段星河觉得有点奇怪,一般有水的地方都有人,这里却阴气森森的,大家宁可绕原路也不愿用这里的水。

    正在这时候,就听有人喊道:“段公子、步公子。”

    两人回过头去,却见结香从前头过来了,她娘打发她去屠户家拿昨天定好的猪肉。她挎着一篮子青菜豆腐和几斤猪肉往回走,就见他们站在村后湾跟前发呆。她快步走过来,道:“你们在看什么?”

    水塘上有股阴沉的怨气,一缕缕黑色的气息升腾着,好像要倾诉什么。一般人虽然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一股不舒服的气息。段星河道:“没什么,从这边经过而已。”

    结香低声道:“别靠近这里,大家没事都不上这儿来。”

    段星河道:“为什么?”

    结香显得有点害怕,示意他们先跟自己往回走。离开了一段距离,她才道:“这里不吉利。”

    段星河道:“怎么个不吉利法?”

    结香沉默了片刻,道:“很多人在那里溺死过婴儿。村子里的老人说,把针扎进脑顶心,把想来投胎的女鬼镇住。淹死了女婴,下一个就来男孩。”

    步云邪十分吃惊,道:“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舍得下这么狠的手?”

    结香低声道:“这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我哥哥上面……就溺死过一个姐姐。”

    她脸色很不好看,觉得自己也差一点就被淹死了。她娘天天说家里肯把她养大,是发了天大的善心,还让她感谢哥哥,要不是上面有个男孩儿了,她生下来还是要被溺死的。

    段星河和步云邪都不能接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结香道:“我娘还跟我说过,小孩儿的头盖骨是软的,很容易就扎进去了,让我以后要是生了女孩儿也别手软。”

    这是这个地方每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她想起母亲说起时洋洋得意的模样,感觉有些反胃。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还笑得出来。结香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她满口说着爱,却做着这样的事。仿佛只要成为了男人的帮凶,她就摆脱了女人的身份,身上的压迫感也不那么重了。

    步云邪皱着眉头,觉得这地方的人真的是没救了。段星河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想起了刚来时卖鸭蛋的婆婆的话,难怪她说鸭子都是在小浔河放的,不是在村后湾放的,原来是嫌这里沉着女婴的尸骨晦气。

    李家人忙活了一天,准备好了成亲的事,直到下午才停下来。

    李亮穿着一件大红褂子,黑裤子,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他上午特地洗了个澡,搓去了积攒大半年的滋泥,把油腻的头发也洗干净了。他头上簪着朵大红花,笑的见牙不见眼,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恨不能让所有人都来瞧一瞧,自己这万年光棍也能娶上媳妇了!

    李父去门前放了一串鞭炮,宣告老李家有大喜事了。他家平常不为人,没有亲戚来随份子。幸好段星河等人借住在这里,起码捧了个人场。周围的街坊听见了鞭炮声,三三两两地出来瞧热闹,都拢着袖子站的远远的,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有些嫉妒他们,又不怎么看好这桩婚事。

    天色将近黄昏,一顶小轿子抬到了李家门前。几个轿夫都穿着一身黑,头上包着黑头巾,遮着大半张脸,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有人掀起了轿帘,一个穿红袄的小媳妇迈步走了出来。她蒙着红盖头,看不见长什么模样,身段倒是十分窈窕,不但长着个水蛇腰,还有个宽胯大屁股,完全符合这里人的审美。

    李亮心痒难耐,忍不住弯下腰往盖头里看。那小媳妇登时往后退了一步,红盖头不住动荡。李母哈哈地笑了,道:“还会害羞,别怕,嫁过来这里就是你家了。”

    刚才动的那一下,新娘子的半张脸露了出来。段星河在一旁看见了,只觉得她脸色煞白,嘴唇涂的鲜红,却好像毫无生气。那几个轿夫送了新娘,也没讨喜钱,沉默着扛起轿子就走了。一队人在黄昏中渐行渐远,身影黑乎乎的,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诡异。

    李母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家里舍不得雇喜婆,她亲自上前牵住了新媳妇的手,要扶她跨火盆。

    新媳妇看见了盆里冒着火星子的碳,不住摇头。李母不知如何是好,道:“闺女,你不跨火盆怎么成亲啊?”

    新媳妇就是不肯往前走一步,反而向后退去。

    李父发话道:“亮子,把你媳妇背过去。”

    李亮寻思人总有一怕,可能她就是怕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过去把她背了起来,小媳妇惊呼了一声,一只手揽住了李亮的脖子。众人哄笑起来,觉得小夫妻虽然是头一次见面,还挺亲的。

    李亮背着媳妇,心里醉陶陶的,感觉她轻的就像一片纸一样。他大步迈过了火盆,走进了堂屋。屋里正中贴着个大红喜字,李父在上首坐下,也舍不得请司仪,招了招手道:“拜吧,不讲究那么多了。”

    小夫妻拜了三拜,算是成了婚。这媳妇乖巧又安静,没有想象中的哭哭啼啼,也不怎么闹腾。李亮的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圆满了。

    段星河等人在一旁看着,带着捧场的微笑。满屋的灯烛把每个人都照的红光满面,李亮的眉心却笼着一层青气。李玉真拢着袖子,悄然道:“兄弟,这可不太妙啊。”

    步云邪面带微笑,声音却是冷的,道:“人家大喜的日子,你说什么丧气话?”

    李玉真道:“为了娶媳妇,连命都不要了?”

    步云邪淡然道:“飞蛾扑火,死了也心甘情愿。人家愿意,咱们有什么好说的。”

    李玉真便沉默下来,看着李亮放声大笑的模样,觉得人各有命。他现在多开心一阵子也挺好的,反正也笑不了多久了。

    第062章 琼娘娘 四

    夜深了, 村子里静悄悄的,天上几点寒星照着大地,有些寥落。

    段星河从睡袋里钻出来。伏顺也一直没睡着,睁开了眼睛, 低声道:“大师兄, 你干嘛去?”

    段星河道:“解手。”

    伏顺坏笑道:“解什么手。你是要听墙根吧, 咱们一起啊?”

    段星河一脸冷淡道:“你想听别赖我,我就是单纯的上个厕所而已。”

    伏顺挠了挠头, 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偷听。段星河已经绕过睡袋, 悄然推门出去了。

    新房的窗外贴着个大红喜字, 里头传来一阵阵鼾声,李亮已经睡着了。段星河上完了厕所, 在屋侧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洞房里透着一股强烈的阴气,主人家却毫无知觉。大喜的日子, 段星河到底不想见人死在自己面前,既然还没走,打算把子时守过去。

    他坐了片刻,正有些困倦, 忽然听见吱呀一声响, 那个小媳妇从屋里出来了。

    她披散着头发, 穿着红棉袄,停在了院子中央,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段星河屏住了呼吸, 就见一道黑气不知从何而来,忽忽悠悠地漂浮在半空中。

    小媳妇张开了嘴, 吐出一团柔和的白光。段星河睁大了眼,那是活人的生气, 损失了轻则生病,重则夭寿,应当就是她从李家人身上吸来的。她就像鸟类吐哺一般,把精气喂给了那团黑雾。

    小媳妇投在地上的影子只有薄薄的一片,就像纸一样。段星河意识到这小媳妇可能真的不是人,眼前的这团黑雾妖力十分旺盛,恐怕就是琼娘娘的本体了。

    伏顺在屋里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要听墙根。段星河出来这么久了还不回去,看来那小两口洞房还没结束。他不想错过好戏,悄然推门出来,迎面却见那个小媳妇穿着红袄,正在跟一团黑雾交换精气。

    伏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哑声道:“妈呀,什么鬼!”

    那团黑雾注意到了他,张开大嘴喷了口气,威胁他别多管闲事。

    段星河从屋后走了出来,示意伏顺别出声。伏顺没想到大师兄不声不响的,却在外头看这种可怕的东西。他下意识捂上了嘴,不敢乱动。小媳妇转过身来,一双黝黑的眼睛就像两团墨点子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毫无人类的感情。她头顶的那团黑雾也注视着他们,释放出强烈的杀气。

    只要它们没杀人,段星河也不想管太多。他神色淡淡的,摆了个自便的手势,不想轻易沾染别人的因果。

    那黑影仿佛觉得这小子还算上道,骤然缩成极小的一团,嗖地一下子飞了出去。

    那小媳妇在风中摇晃了几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悄然回到了屋里,关上门睡了。

    伏顺刚才都快被吓尿了,看着它们走了才松了口气。段星河走过来,一把拉起了他。伏顺小声道:“妈耶,我还没听过这么刺激的墙根呢……差点就要人命了。”

    段星河低声道:“咱们明天就走了,知道该怎么办么?”

    伏顺知道这一家人也是自作自受,心领神会道:“明白,什么也不说,随他们去就是了。”

    众人一觉睡到天亮,吃过了饭,收拾东西准备启程。李母在厨房外跟结香道:“你要走了?”

    结香点了点头,有些舍不得。母亲给她捋了捋头发,道:“去吧,路上勤快点,大小姐自然疼你。”

    她凑得近了些,又在女儿耳边道:“眼睛放亮些,机会这么多,想办法攀个有钱的男人,早为自己以后做打算。”

    她自以为是对女儿好,结香却受够了拼命生儿子那一套,根本不想成婚,将来宁可做自梳女。她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李母有些不高兴,道:“教你乖呢,听见了没有?”

    这时候就听见一阵喧闹声,男人吼叫、女人嚎哭,声音隔了老远传过来,还是听得出来十分惨烈。李玉真从屋里探出头来,道:“怎么了?”

    伏顺给包袱打了个结,懒懒道:“汉子打老婆吧,在这儿不是常有的事么?”

    那哭叫声十分惨烈,听得出来喊的人极度恐惧。又有人嘶喊道:“杀人啦,救命啊,杀——”

    凄厉的叫声戛然而止,死一般的静默笼罩在村子上方,让人毛骨悚然。段星河觉得不对劲,道:“去看看!”

    他和赵大海循着声音找过去,就见一户人家前头已经围了不少来看热闹的村民。这里正是最早跟琼娘娘娶媳妇的人家,段星河前天还悄悄来看过他们,没想到今天就出事了。

    一群人远远地看着那边,窃窃私语,谁也不敢过去。院子门敞着,一道暗红的血迹从里头淌了出来,他家的公公倒在地上,已经不动了。

    有人道:“不得了,真死人了,怎么回事?”

    住在附近的人听了半宿,道:“他家儿子病了半年,昨天夜里断了气,还没出殡呢。公公婆婆说是小媳妇克死的,连哭带骂的打了她大半夜,还拿着刀要砍她。儿媳妇被逼急眼了,抢过刀来把公公砍死了。”

    其他人都吓得不轻,道:“一个小女人有这么大力气?”

    邻居道:“要不说邪性呢。哎,那小媳妇上哪去了?刚才我还见她在院子里的。”

    他家儿子病死了,公公被砍死了,儿媳妇不见了,一家子全散了。有人道:“他家婆婆呢?”

    另一个邻居捂着心口道:“她家婆婆吓得不轻,冲出院子就跑了。我当时也是从墙头看见的,生怕他们跑我这儿来,吓死了!”

    段星河走进院子,低头查看尸体,就见那公公倒在地上,身上被砍了十七八刀,手指头都被剁下来了,脖子上连着一点皮,脑袋耷拉在一边,黑色的血漫了一地,此时都凝固了。

    赵大海瘆得不轻,在一旁道:“这得多大的恨啊,能下这么狠的手。”

    人们聚在大门外,探头探脑地看着院子里的情形,窃窃私语道:“太吓人了……啧啧啧,这不是娶了个杀星进门么。”

    地上飘落着几片红色的碎纸,段星河拾起来看了一眼,感觉上头带着一股阴气。他又往屋里走去,卧房里有股难闻的气味,是久病之人的味道。他家儿子和公公病了半年,味道已经染得整个屋子都是了。

    他家儿子躺在床上,脸色绀青,尸体都已经僵硬了。他活着的时候,这个家还勉强维持着。他肯定也想不到,自己一死,这个家能变成这种惨状。

    叮的一下银铃声响起,一阵凉风拂过,段星河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他回头一看,却是青冥台的黑白无常到了。白无常头戴又尖又长的白帽子,端着招魂幡,笑吟吟道:“呦,兄台,怎么还跟从前一样,哪里有倒霉事哪里就有你啊。”

    段星河平静道:“我也是路过的。”

    簿册翻到了死者的那一页,黑无常拿着笔一勾,道:“寿数二十三纪,到此为止了,都是命。”

    白无常把招魂幡一抖,尸体里一个魂魄缓缓地坐了起来,随即化作了一个白点飞入了招魂幡中。

    段星河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道:“外头的那个呢?”

    黑无常哗哗地翻着簿册,道:“那个是作恶多端所致,你以为那老头儿为什么被砍死?”

    段星河道:“打儿媳妇?”

    “岂止,”黑无常冷冷道,“还想扒灰呢。她婆婆帮忙按着,说儿子不能人道了,怎么着得给他家留个种,是儿子还是孙子都不重要了。”

    段星河倒吸了一口气,这种家就是女人的地狱,就算是活人也要被他们逼疯了,何况嫁过来的不是人呢。

    段星河道:“那琼娘娘是怎么回事,两位知道么?”

    白无常微微一笑,道:“我们就是办差的,死了的人我们才管,活着的跟我们没关系。”

    照他的意思,琼娘娘不是鬼,而是活物。昨天段星河见过她的原形,不是大家口中说的出马仙上身,而是比那种东西更强大的存在。段星河心里有了数,多半又是徘徊在世间的大妖,被这穷山恶水吸引过来的。

    那两人出去拘了那恶公公的魂魄,老头儿指着地上的碎纸片,支支吾吾地还想说什么。白无常拿锁链粗暴地一拖,道:“你还有脸说,去青冥台慢慢聊吧!”

    黑白无常勾到了两个魂魄,就这么消失了。其他人感到了一阵阴风刮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院子周围乌乌泱泱的,村长带着几个小伙子大步过来了。一人看他眼生,粗声粗气地道:“喂,你干什么的就进去,人是你杀的?”

    段星河摊开双手,身上干干净净的,道:“我是路过的,听说死了人,过来看一眼。”

    赵大海也道:“你可别乱说啊,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外头这些乡亲们来得比我们还早呢。”

    旁边有邻居道:“跟他们没关系,是这家的小媳妇杀的,我亲眼见了。”

    村长走到了院子里,见那老头儿被砍的十分凄惨,忍不住有点反胃。他进屋看了一眼,发现了病死的儿子,又到处转了一圈,道:“他家女人呢,儿媳呢?”

    村民道:“小媳妇不见了,婆婆也吓跑了。”

    村长道:“赶紧去找,杀了公公还能让她跑了,反了天了!”

    一群壮丁拿着棍棒到处寻找,见人就问见着他家媳妇了没有,村民还有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只是摇头,觉得十分奇怪。众人闹哄哄地找了一阵子,就见一个人跑了过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找、找到了!”

    村长急切道:“找到凶手了?”

    那人摇头道:“不是……找到他家婆婆了,在村后湾。她刚才掉进水里去了,差点淹死,有路过的给救上来了。”

    村长道:“救活没有?”

    那人道:“水给按出来了,活没活不知道。”

    村长一摆手,道:“跟我去看看。”

    一群人来到了村后湾跟前,那一池水仍然十分浑浊。地上漫着一大滩水,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躺在地上,浑身湿淋淋的。她刚醒过来,眼神还是直的,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村长走过去,蹲在她面前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说说。”

    那妇人怔怔地想了一阵子,忽然惊恐地捂着头,尖叫起来。村长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了。其他壮丁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按着她,大声道:“别喊,你叫什么!”

    妇人觉得他们要害自己,叫得越发凄惨了。她嘶声道:“杀人了,杀人了——她把俺男人砍死了——”

    周围的村民越围越多,结香和步云邪他们也过来了。众人围了一个大圈,看着这边的情形。

    村长道:“谁砍的?”

    妇人道:“琼娘娘给的媳妇,她砍人了,还要杀我!”

    她浑身发抖,想起当时的情形就十分恐惧,鼻涕眼泪一起淌了下来。村长道:“她人呢?”

    妇人受的刺激太大,脑中一片空白,想了一阵子忽然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道:“没了,飞走了!”

    村长皱眉道:“什么飞走了?”

    妇人语无伦次道:“我从家里逃出来,回头一望,就见那么大一个人,忽地变成了个红纸剪的女人,然后就碎了,被风吹的到处都是,还往我身上糊。我怕得要命,就一直往前跑,不知怎的就掉到水里去了。”

    她身上湿漉漉的,不远处的石滩上还有一大坨水草,是救她的人从她身上扯下来的,里头缠着个白花花的东西,映着阳光泛出一点亮银色的光芒。

    段星河离得最近,弯腰捡起来了。他拨开水草,见里头那白色的东西又圆又扁,正中间插着一根缝衣针,大半截都刺透过去了。

    “嘶……!”

    段星河一瞬间仿佛感到了那根针刺入时的痛感,是缠绕在这上面的一缕阴魂的记忆,极度痛苦怨恨。

    伏顺凑过来,道:“这是什么东西?”

    段星河想起了结香说过的话——若是生下了女婴,就用针从头顶心扎进去,扔到水里去淹死,吓住来投胎的女鬼,下一胎生的就会是儿子了。

    他喃喃道:“头盖骨。”

    伏顺吓了一跳,道:“不是吧,水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段星河面无表情道:“这地方的水里全是这种东西呢。”

    他摩挲着骨头,上头长着些青苔。结香说小孩儿的骨头是软的,但现在摸起来已经很硬了,看来它沉在这里有好多年了。

    村长身边的一个男人看过来,呵斥道:“放下,谁让你乱动这里的东西了?”

    段星河也没生气,把头骨轻轻放在了地上,既然是他们村的特产,就让这些人好好供着吧。那妇人连哭带嚎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村长也问不出别的话了,感觉十分棘手。

    他觉得这妇人多半是吓傻了,说话疯疯癫癫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了。他让人赶紧去寻找那小媳妇的下落,逮着了就当着全村人的面浸猪笼,好杀一儆百。只是他心里隐约也有别的担忧,万一那小媳妇真变成了纸,这事就不好办了。村里跟琼娘娘讨媳妇的不止一户人家,这种事要是再发生怎么办?

    他寻思着,见段星河等人看够了热闹,打算走了。他心头一动,出声道:“几位小道长,请留步。”

    段星河回头道:“叫我们有事?”

    村长示意让村民们都回去,一边叫了段星河等人来到一棵大胡杨树下,道:“听说几位是从大幽来的道长,道法一定很高明吧?”

    段星河知道他的意思了,神色淡淡的,道:“我们年纪轻,修为一般,不敢妄自尊大。”

    村长有求于人,和气道:“几位小道长不要妄自菲薄,我看的出来,你们有些本事。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敢往屋里钻,这不就是艺高人胆大嘛。”

    段星河沉默下来,村长道:“你们也见了,村里出了这么吓人的事,说不定就是有妖孽作祟。几位既然是道士,能不能想办法解决一下?”

    段星河淡淡道:“不是那个小媳妇杀的人么,她脚小跑不远的,赶紧去找还来得及。”

    旁边一人道:“她没缠脚,院子里脚印老大一个,想跑肯定能跑得了。”

    段星河道:“那就骑马去找呗,喔……你们没有马。”

    伏顺憋着笑,觉得大师兄好像在暗搓搓地骂人。其他人没听出来,只是觉得有点别扭。

    村长感觉这小子跟听不懂人话似的,皱眉道:“我已经叫人去找了,但若她不是人,再回来害村子里的人怎么办?”

    段星河确实不想管他们的事,没说什么。村长以为他端着架子是要钱,干脆豁出去了,道:“你们帮我除了这个妖孽,我给你们五十两银子。”

    段星河也不是什么钱都赚的,那家人那么折磨儿媳妇,最后变成这样也是罪有应得。纸人尚且受不了他们,要是活人落到他们手里,那得有多惨?

    他正色道:“多谢村长抬爱,我们确实能力有限,抱歉。”

    他草草一拱手,带着其他人一起走了。村长觉得自己白费了半天功夫,有些失望。那妇人还在抽抽噎噎地哭,让他更心烦了。旁边一个壮丁过来,低声道:“再怎么办?”

    村长焦头烂额的,摆了摆手道:“帮他家把尸骨烧了,埋祖坟里吧。”

    一群人回了李家,李亮刚起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母从外头回来,挤在人堆里把事情看了一遍,觉得格外瘆得慌,生怕自家也跟他家一般。她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又觉得是他家人运气不好,自己家又不欺负儿媳妇,肯定不会像他们一样倒霉。

    她回去跟李父把事情说了一遍,李父睁大了眼道:“真杀了?”

    李母道:“我就去村后湾看了一眼,见他家婆娘坐在地上,连哭带嚎的。听说是他家公公扒灰,死了活该。”

    李父脸色惨白,显得有点害怕。小媳妇穿着一身黑坐在屋里,按照琼娘娘说的,白天不出门。李亮低着头想跟她说几句话,她也讷讷地不回答,看着是有点不正常。

    李父紧锁着眉头,抽了一口旱烟,半晌低声道:“你去跟结香说说,让她问问那些小道长,该怎么办。”

    李母快步走了出去,见结香从院子里经过,便招了招手,小声道:“好闺女,过来,娘有话跟你说。”

    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结香跟母亲说了几句话,忧心忡忡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段星河环顾了一周,道:“东西带好了么,咱们走吧。”

    大家正要出门,结香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出声道:“段公子,我知道你本事大,求求你救救我家里人!”

    段星河回头看她,结香眼泪落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纵使母亲不来说,她也想了一阵子了,道:“这新媳妇跟那家的一样,都不是人,连我都看出来了,我不信你火眼金睛看不出来。”

    段星河觉得这丫头就是被她家里人吃准了,道:“你管他们,他们活过来就要你的命。”

    结香也知道是这样,可他们毕竟是她的亲人,她实在不忍心不管。她哑声道:“不光我爹娘,村子里还有其他人可能被妖魔祸害。这地方还是有好人的,就像从前那个教我念过书的先生,他自从来到这里就没离开过,说要尽一生之力让这里的人摆脱蒙昧。还有些生在这里的孩子,本来就是无辜的,他们不该跟着那些恶人陪葬。”

    她提到这些人,段星河也有些动容,但既然留在这里,便有在这里的因果。

    结香向他磕了几个头,道:“求你了,大恩大德,我当牛做马来报答你们!”

    段星河让开了一步,道:“你先起来。”

    结香就是不肯起来,宋胡缨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拽了起来。结香一个踉跄站住了,还是难过地看着他。赵大海有点看不过去,道:“大师兄,要不然就当救救这里的女孩儿吧。”

    伏顺也道:“就是,帮帮她们吧,怪可怜的。”

    段星河见过那妖魔,黑乎乎的一大团,感觉不太好对付。他转头看步云邪,道:“有什么办法?”

    步云邪沉吟道:“前头就有凌烟阁的分舵,要不咱们过去问问,看看人家有什么法子吧。”

    段星河想也好,那些人天天见这些事,比自己有经验,他们总不能老是这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硬刚。他对结香道:“我们去找其他前辈问问,十天之内回来。你在家看着你爹娘哥哥,别让他们再靠近新媳妇了。”

    结香在家里没有地位,说话不管用。她为难道:“我……我看不住。”

    李玉真道:“这个无妨,我给你两道符,你贴在门窗上。只要你家人别进她房间,她自己出不来的。”

    他说着从包袱里掏出黄纸和朱砂,凝神画了两道雷公符。黄符散发着淡淡的灵光,李玉真慎重道:“这能保你们平安,千万别把符纸揭了。”

    结香千恩万谢地接了过来,稍微安心了一些。段星河等人套上车,跟李母嘱咐了几句,出发去前头的城镇了。结香照他们教的,趁着新媳妇在屋里躲太阳,把黄符贴在了窗户和门上。

    新媳妇木然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结香有些害怕,小声道:“嫂子,你歇一会儿,我们不来打扰你。”

    新媳妇把头慢慢地转了回去,一直静静地坐在床上,显得十分诡异。

    李亮得知了他们的安排,十分不满,在院子里嚷嚷道:“什么意思,老子刚娶了媳妇,你就不让碰,那我花那么多钱干什么的?”

    李母一大早看了那家人的惨状,心里实在害怕,道:“那几个小道长去帮咱们问了,你就先等几天,若是没事儿,你再回去跟老婆一起住嘛。”

    李亮还是不甘心,李父抽着旱烟道:“听你娘的,老实几天,你媳妇跑不了。”

    大车穿过大浔山,走了三天才到了前头的金雨城。城里的街道干净宽阔,民房修建的结实整齐,还有不少卖点心和小玩意儿的铺子,之前的匮乏感被一扫而空。李玉真下了车,长舒了一口气,道:“这才是有烟火气的地方,之前在那破村子里待着,简直要压抑死了!”

    街边的人家屋檐下吊着一块腊肉,晾衣绳上挂着成排的衣服,看起来还挺新的。赵大海盯着看了半天,忍不住道:“就放在外面啊,不怕被人偷了吗?”

    几个女孩儿提着胭脂水粉从身边走过,有说有笑的。伏顺的目光追着她们,十分诧异。他道:“外面这么危险,这些小姑娘怎么敢出门的,还打扮这么漂亮,不要命啦?”

    他们跟土包子进城似的,看森*晚*整*到什么都觉得不可思议,下意识觉得凡是有价值的东西都不能露出来,否则就要出事。步云邪道:“你们醒醒,这儿已经不是那个村子了。”

    大家这才意识到,不光那里的女人过得惨,他们才在那里待了几天,脑子就变得跟那些人一样了。

    赵大海找了个客栈,把大车停下。段星河去定了客房,在大堂点了一大桌子菜,有烧鸡、烤鸭、炖的软烂的红烧肉,大家狠狠炫了一顿。就连宋胡缨这样的大小姐都两个腮里塞满了食物,眼睛还盯着碗里的饭,好像不赶紧把东西藏到嘴里就会被人抢了似的。

    他们之前虽然时常风餐露宿,没过几天富裕生活,起码精神不穷。但小浔村的那种贫瘠简直深入人的灵魂,从盐碱地滋生出来,闷在大山里发酵,强烈而歹毒,平等地给每个人一记重创。

    伏顺吃着饭,呜呜咽咽地假哭道:“大师兄,你对我真好……我感觉饿了好久啊。”

    段星河不为所动,道:“一共两个咸鸭蛋不都让你吃了吗,瓜皮的牛肉干也被你吃了不少,你以为我不知道呢。”

    伏顺感觉自己好像是偷偷吃了不少好东西,连孩子的储备粮都没放过,但他心里就是觉得饿。他本来想硬挤两颗眼泪扮可怜,但段星河铁石心肠不买账,他也真的哭不出来,只好作罢了。

    众人吃了饭,回屋休息了一会儿。赵大海赶车太累了,这会儿还在睡觉,伏顺跟他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隔着门都能听到。段星河想着还没办正事,叫上了步云邪和李玉真,道:“去凌烟阁看看吧。”

    三人出了客栈,沿着街往前走了一阵子,找到了凌烟阁在这里的分舵。

    公告板上贴着新任务,段星河看了一眼,都是一二星的,看来这儿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李玉真出示了阁主给他的印信,道:“我想见你们堂主。”

    侍卫进去通报了,片刻道:“请进吧,堂主在里头呢。”

    段星河等人进了分舵,远远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正厅里。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锦袍,衣衫上绣着凌烟阁的流云花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把玩。见客人来了,他站起身道:“几位就是阁主的朋友么?”

    李玉真出示了周玉成给他的黑玛瑙戒指,道:“在下李玉真,这些是我的兄弟。周叔叔是我师父的好朋友,他说我们出门在外,遇到难处可以来凌烟阁寻求帮助。”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李公子,幸会。在下庄晴,是这里的堂主,有什么能帮忙的么?”

    段星河把小浔村的事说了一遍,道:“不知道堂主有什么法子解决那村里的问题么?”

    庄晴的神色有些为难,寻思了一阵子,道:“那村子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闹妖都是小事,主要是百姓太穷,连日子都过不下去,说什么礼义廉耻他们都听不进去的。”

    段星河道:“那怎么办?”

    庄晴道:“这不是一代两代能解决的问题,那边的土地太贫瘠了,还是得想办法让他们恢复种地,先吃饱穿暖了,人才能开化。”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说的是不错,但那边都是盐碱地,连野草都不长,能种什么粮?

    段星河觉得他既然这么说了,应该是有办法,道:“庄兄有办法改变土地么?”

    庄晴搓了搓手道:“有是有,就是……有点贵。”

    段星河想起村长说要给他钱的事了,后悔自己当时没答应。他想了想,大不了自己先把钱垫上,回去找村长报销。他道:“是什么东西?”

    凌烟阁每年都会收集不少天材地宝,库房里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只要有钱,多稀奇的东西都能找来。庄晴道:“前阵子有人卖给我一颗五色神种,据说是后稷遗留在人间的种子,具有极强大的神力,哪怕是最贫瘠的土地,埋下去都能变成适宜耕种的土地。”

    众人听得眼都睁大了,这种东西必然价格不菲。段星河道:“要多少钱?”

    庄晴道:“六百两。”

    众人沉默下来,他们之前回了一趟老家,把钱都花的差不多了,根本买不起这玩意儿。就算回去跟老村长报销,他顶多出个一二百两,剩下的钱怎么办?

    段星河看了李玉真一眼,示意他跟人家套套近乎。李玉真硬着头皮道:“庄大哥,能不能便宜点?”

    庄晴大方道:“你们是阁主的朋友,给你们算九折吧,没法再少了。”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段星河也觉得有些难办,道:“稍等一下,我们商量商量。”

    第063章 琼娘娘 五

    他一招手, 那两人跟着他出去了。三个人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段星河道:“买不买?”

    步云邪皱眉道:“五百四十两,那些人又不领情,咱们也亏太多了吧?”

    李玉真道:“我这还有点钱, 还一直没花呢……”

    段星河想起小浔村的那些人, 简直恶的千奇百怪, 也不想这么个倒贴法。但结香说的不错,那里也有不少无辜的人, 生来就被欺凌压迫, 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贫困。更有像那位教书先生一样的人, 就像一棵胡杨,种子飘落在此处, 就生根发芽长出一片树荫,想要尽一己之力改变那里的贫瘠。

    若是就这么走了, 日后想起来总是个遗憾。段星河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股力量催促他解决这件事似的,不管总是不安生。他下决心道:“算了,就当行善积德。能改变一方土地是大功德,兄弟们凑凑钱吧。”

    步云邪脸色有些难看, 道:“那你后面不活了?吃饭怎么办, 住店呢?”

    段星河道:“留下生活费, 你们能出多少?”

    李玉真道:“我出一百两。”

    步云邪叹了口气,道:“我也出一百两。”

    段星河自己还有私房钱,道:“那我也出这些……嗯, 还差二百四十两。”

    李玉真想起了周玉成的话,道:“要不然我打个欠条吧, 周叔叔说缺钱可以跟他们借,不要利息, 早晚还上就行。”

    段星河觉得这也太过了,哪有借钱帮人忙的。他抓了抓头发,显得有点烦躁。他寻思着村长那边应该能把剩下的出了,自己先帮他垫上好了。他道:“不够的我出,就这么决定了。”

    众人把钱给了他,进了正厅。庄晴还在喝茶,微笑道:“想好了么?”

    段星河看了李玉真一眼,示意他再努力一把。李玉真心领神会,道:“庄兄,看在周叔叔的面上,抹个零。”

    庄晴有点哭笑不得,道:“那是一般的零吗,四十两银子是说抹就抹的?”

    李玉真只得赔笑道:“帮帮忙嘛,我在周叔叔面前好好夸你。以后有机会来太清宫,我一定热情招待你。”

    庄晴被缠的没办法,道:“行吧,再给你便宜二十两,不能再低了。”

    有关系确实好办事,段星河拿出了银票,道:“我们买了。”

    庄晴知道那地方穷山恶水的,他们做这件事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报,纯然是行善了。他道:“几位大义,在下佩服得很。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各位一句,这毕竟是种子,种下去也可能失败。有的地方贫瘠是天命,很难改变的。”

    李玉真提出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道:“失败了退钱么?”

    庄晴手中折扇一摆,无情道:“不退,你们想好了再决定喔。”

    段星河道:“成功的把握有几成?”

    庄晴寻思了一下,道:“不好说,五五开吧。要是能先做法请稷神庇佑,成功的可能应该还能提高一点。”

    反正是撞大运,就当赌一手了。段星河迟疑了片刻,一咬牙道:“买吧。”

    庄晴微微一笑,道:“好,几位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三个人在正厅坐了片刻,庄晴去后面库房取了两个匣子,一大一小。他让人捧着过来,放在了几人面前。

    他摆了个请的动作,段星河打开了那个小匣子,里头顿时放出了一阵瑰丽的华光。三人都凑过来看,见盒子里垫着珍珠白色的丝绸,正中放着一个透明的水晶瓶子,瓶子里盛着一颗像稻粒一样的种子。稻壳包着米粒,尖端露出来的部分流转着赤、白、蓝、黄、青五种色彩,蕴含着强烈的五行之力。

    他们意识到这回搞到真家伙了,方才还觉得钱花的肉疼,这会儿又振奋起来。这种上等神品,有钱也买不到,他们能碰上运气着实不错。

    段星河把小匣子仔细地收起来,道了声多谢。庄晴正色道:“几位为了改变一方土地奔走,在下十分佩服。这个小玩意儿算是我送你们的,拿去抓妖用吧。”

    他把那个大一些的匣子推了过来,段星河打开来,见里头放着个紫金葫芦。李玉真看着眼熟,拿起来瞧了一眼底下的落款,上面打着太清宫的印记,果然是他家炼化的法宝。这种东西平时家里一大堆,可惜他出来的时候没带上一个,此时又成了稀罕的宝贝。

    李玉真好奇道:“买的话要多少钱?”

    庄晴道:“这葫芦不但能抓一些小的山精魑魅,还能关极厉害的大妖,市面上卖三百两。”

    李玉真道:“抓大妖也百试百灵?”

    庄晴摇了摇头,道:“还是五五开。要是叫对方的名字,它答应了,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李玉真笑了,清楚自家炼化的法器有多大能耐,平级抓妖还能拿捏,越级的话好不好使就一阵阵的。反正是白送的,也不讲究那么多了。他拿起了紫金葫芦,道:“多谢庄兄,我们就收下了。”

    庄晴亲自送他们出了门,道:“祝你们成功。”

    李玉真挥手道:“多谢,过一阵子我们还回来。”

    庄晴哈哈一笑,道:“好,缺什么再来找我,凌烟阁永远是你们的朋友。”

    下午伏顺睡醒了,赵大海还在睡。伏顺闲来无事,出去买了一大袋子盐。他拿了个盆把生鸭蛋洗了一遍,挨个仔细擦干净,又用白酒泡了一会儿,开始腌咸鸭蛋了。

    墨墨和小对眼对他忙活的东西很感兴趣,围着装盐的木盆转来转去。伏顺挥了挥手道:“别搁这儿捣乱,一边玩去。”

    他把墨墨赶开了,小对眼就偷摸从他身后绕过去,从盆里扒出一大把盐来。白花花的盐撒了一地,颗粒有大有小的,它十分好奇,伸着舌头舔。伏顺回过头,见了一地的盐头都大了。他烦躁道:“扒拉出来干什么,你扫啊?”

    他弯腰把盐收了起来,扔到垃圾桶里。这时候就听见身后咕噜咕噜直响,一转身发现墨墨用鼻子推着个生鸭蛋,正在滚着玩。

    伏顺劈手夺过了那个鸭蛋,弹了墨墨一个脑瓜崩,道:“这是吃的东西,是能玩的吗?”

    墨墨抖了抖耳朵,好像觉得一点也不疼。伏顺就听哗啦一声,小对眼又扒了一把盐出来,在上头踩了几个脚印。

    它俩就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没有消停的时候。伏顺抓狂了,叉腰道:“你们俩有完没完,闹什么!”

    赵大海总算醒了,揉着眼从床上爬起来道:“你把它俩弄出去不就行了,大师兄回来了吗?”

    伏顺道:“没有呢吧。”

    赵大海道:“那就给宋姑娘看着去吧。”

    伏顺弯下腰,左右咯吱窝各夹着一个崽子,去前头客房用脚丫子蹭了蹭门板,道:“义父,在吗?”

    宋胡缨开了门,道:“怎么了?”

    伏顺连忙把两个崽子塞给她,道:“帮忙看一会儿,我有事。”

    宋胡缨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就见他急匆匆地走了。晚上段星河他们回来了,众人在一楼大厅吃饭。赵大海道:“大师兄,怎么样了?”

    段星河道:“那边给了一颗种子,说是能改变土质。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回去吧。”

    众人一想到还要回那穷乡僻壤,心情都有点沉重。宋胡缨抱着小对眼,看着它恹恹的模样,奇怪道:“它下午吃什么了吗,怎么老是口吐白沫?”

    步云邪抱着墨墨,发现它嘴角也有些白沫,皮毛上还沾着些小颗粒。他道:“这白的是什么?”

    他捻下了一块,墨墨伸出舌头舔了舔,又开始吐白沫。伏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点心虚。赵大海憨憨地说:“该不会是沾上盐了吧,下午伏顺在腌咸鸭蛋。”

    步云邪明白了,它俩是吃了盐齁的。他上楼把墨墨的饭盆洗干净,倒上了清水,墨墨连忙低头喝了起来,好像渴了八百年似的。宋胡缨上了楼,小对眼从她怀里跳了出来,把墨墨拱到了一边,啪嗒啪嗒地舔起水来。

    宋胡缨拎起了它后颈,道:“干什么,别人碗里的东西就比自己的香是吧?”

    小对眼渴的不行,盯着碗嗷嗷直叫。宋胡缨抱着它回到自己屋里,给它倒了一碗水。小对眼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这才好多了。

    步云邪拿梳子把墨墨身上多余的盐粒子梳下来,又拿湿布给它擦了一遍身体。照顾小动物确实使人身心放松,让他感觉白天损失的那一百两银子都不算什么了。墨墨觉得很舒服,眯着眼蹭了蹭步云邪,对他有无比的信任。

    步云邪低头看着它,莫名有种感觉,好像自己跟它已经认识很久了。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它的情形,它像个小萝卜头似的,头朝下扎在石坑里,可怜兮兮的,跟现在判若两貘。

    步云邪道:“那天你是来找我的吗?”

    墨墨啾地叫了一声,黑豆眼亮晶晶的。步云邪笑了,轻轻地摸着它的背,觉得不管怎么样,能遇到它真的很好。

    大山上空的天灰蒙蒙的,小浔村中的人仍然被前几天的命案困扰着,大家都惶恐不安,连白天出门的人都少了很多。本来从琼娘娘那里娶了媳妇的人家都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如今他们看着自家的小媳妇都怕的要命,不知该如何是好。

    结香待在家里,除了买菜出去一会儿,其他时间都看着家里人,生怕他们去招惹那个新媳妇。

    新媳妇一直很安静,白天就在屋里睡觉。母亲每天拿两个窝头给她,她就慢吞吞地吃了,不说话,也不埋怨。头一天晚上刚贴上封条时,她想出来,刚一推门,忽然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结香在外头看见了,觉得有些奇怪,她的动作好像被火烫到了似的,难不成真的对那符咒有反应?

    结香趁着没人注意时,过去摸了摸那张符咒,没有任何感觉。她听说这种符咒只对鬼怪起作用,不会伤害人类。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屋里的人影,觉得这小嫂子越发诡异了。

    她小声道:“嫂子,你喝水么?”

    小媳妇抬眼看着她,点了点头。结香去倒了一壶热水,从门口递给她。新媳妇接水壶的时候,结香清楚地看见她手上有一块烧焦的痕迹,结的血痂还没掉。

    她前两天帮着做过饭,碰过滚烫的锅灶,这几天也摸过符咒,到底是怎么烙下的痕迹,结香实在确定不了。

    小嫂子注意到结香盯着自己的手,忽然低声道:“你在看……我么?”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很不擅长说话,却又极力想表达自己的意思。

    结香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看穿了她的本相,要遭她报复了。小媳妇却露出了一点痴痴的笑容,道:“不疼,妹妹,我……不疼的。”

    结香十分意外,没想到她不但会说话,还来安慰自己。结香不知怎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她。她可能只是因为不善言辞,被家里人嫌弃,好不容易找了个人家嫁了,大家还怀疑她不是人。

    结香一时间有些混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人还是妖。小媳妇看着她,好像很羡慕,又有些难过。结香道:“你想家吗?”

    小媳妇道:“家……这里就是我的家啊。”

    结香道:“我是说娘家,你爹娘呢?”

    小媳妇依旧痴痴地道:“你爹娘,就是我爹娘。”

    结香感觉她不但口齿不清,而且脑子也不太好使,难怪她家里人把她卖了。结香能感到她心地不坏,起码对自己是怀有善意的。

    小媳妇道:“妹……之前有人家被新媳妇砍死了么?”

    她被关在这里,又没出去过,不知道是怎么得知的。结香寻思着应该是哥哥那个漏勺嘴,在家说什么都没遮拦,让她听见了。小媳妇望着她,道:“所以……你们也把我关起来,是不是?”

    结香感觉后脊梁一阵发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小嫂子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痴傻的,让人难以琢磨。她追问道:“那个新媳妇……去哪儿了?”

    结香犹豫了一下,道:“她逃跑了,大家一直没找到她,可能回娘家去了吧?”

    小嫂子轻蔑地笑了,仿佛觉得能把女儿卖掉的娘家,没什么好回的。要跑就该跑到天涯海角去,永远都不见人才好。

    结香叹了口气,道:“你好好休息吧,现在到处都很危险,待在屋子里才安全。”

    小媳妇便咧嘴一笑,道:“好,我都听你们的。”

    新房不让人进了,李亮只好搬到了客房去住。那边的屋子一股霉味,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晚上又冷,李亮住的很不习惯。这天晚上吃着饭,父亲倒了碗酒,李亮拿过了酒坛子,自个儿也倒了一碗。

    从小李父喝酒,就拿筷子头沾着白酒给儿子嗦,李亮老早就染上酒瘾了,量比他爹还大。要不然也不至于一天到晚都浑浑噩噩的,除了吃就是睡。他一脚蹬在椅子上,喝了一口酒,感觉身上热乎乎的,胆子也大多了。他道:“那几个道士还回来么?”

    李母道:“肯定回来啊,他们不得带结香走么?”

    李亮道:“才卖了三十两银子,他们也不是缺钱的主,说不定嫌她没用,就不要了呢。”

    他说着,上下打量着来送饭的结香,似乎想把她再卖一次。结香感觉很不舒服,把菜放在桌子上,低着头快步出去了。

    李父道:“他们不是说还要回来治妖么,都说了让咱们等着了。”

    “你听他们的呢,”李亮蔑然道,“多半是找个借口溜了,咱们还傻乎乎地在这等着,连日子都不过了。”

    李母看出他想搬回去住了,道:“你老实点吧,这事不是闹着玩的,先前那家人多惨,你不知道啊?”

    李亮无所谓道:“那是他们命不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哪家人上街被雷劈了,你也吓得不敢出门啊?”

    李母沉默着没说话,李亮道:“家里花了这么多钱娶媳妇,不赶紧生孩子,不浪费么?”

    李父看不得他那猴急样儿,皱眉道:“你再安稳两天。”

    李亮一口气把酒喝了,道:“安稳不了,我等烦了,今晚就回去住。臭丫头——帮我把被褥搬回去。”

    结香本来坐在厨房门口吃饭,听见了他的话,放下碗站了起来。段星河他们让她看住家里人,别去接触新媳妇。她哥才安静了几天就闹起来了,就连死了人在他这里也不值一提。

    她道:“道长让咱们等他们回来,哥你再委屈两天。”

    李亮粗声粗气道:“老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给我搬东西去!”

    结香急道:“村头都有人死了,你没去看,不知道有多吓人。”

    李亮怒道:“关老子什么事,你别在这儿咒我,丧气东西!”

    他说着抬起腿,给了结香一个窝心脚。结香惨叫一声,被他踢得倒在地上。他还不解气,举起拳头对着她头脸就打。结香抱着头躲了几下,还是不小心挨了一拳,疼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李母从屋里出来,劝道:“哎呀,别打了,说她两句就行了。她都是别人家的人了,打坏了人家主顾不乐意!”

    结香还以为母亲会心疼自己,原来只是怕在宋大小姐跟前不好交代。她原本还强忍着的泪水骤然落了下来,李亮又甩了她一个巴掌,道:“还哭,快去干活!”

    李父也出来了,道:“你傻不傻,打身上就算了,打脸上人家不一眼就看见了。”

    李亮烦躁道:“那帮臭道士不回来啦,这破地方一旦走了,谁还再来啊。要我说赶紧张罗给她说门亲,之前那个老光棍就挺好的。”

    结香无声地掉着眼泪,从来没这么期盼有人来接自己过。她不知道宋胡缨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他们真的就这么走了,自己也不想在这个地狱里待下去了。她抬手擦了一下脸,发现嘴角被打破了,鲜血混着泪水沾的满手都是。

    她的眼神有些麻木了,抬起头来,却见新房里点起了一盏灯,火光红幽幽地透出来。小嫂子的身影站在窗前,好像在听他们争吵的声音。

    结香十分失望,觉得这个家里的人还不如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在乎自己。她缓缓站起来,不想再拦着了,他们想干什么,就由得他们去做。夜色中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僵硬的像一具行尸走肉,竟也有几分像她的小嫂子了。

    她去客房抱出了李亮的被褥,她哥已经把门窗上的符咒撕掉了,显得得意洋洋的。小嫂子坐在床边,木然地看着他们走了进来,结香把被褥放在床上铺好。小嫂子朝她伸出手来,她的手指冰凉,结香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小嫂子碰了碰她的嘴角,道:“妹……疼吗?”

    结香摇了摇头,心里越发难过了。李亮大步走过来,把结香一把推了出去,道:“没你的事了,滚出去。”

    小嫂子还望着结香,门却已经关上了。母亲吹灭了灯火,打发道:“去睡觉吧。”

    结香往外走了几步,就听见屋里传来了小嫂子的尖叫声。李亮喘着气打了她两个巴掌,道:“不让碰,我是你汉子你不让我碰,留着给谁,嗯?”

    结香内疚地低下头,回到了自己屋里。隔壁断断续续有声音传过来,小嫂子的声音十分凄惨。结香不知道成亲之后是不是都这样,心里觉得十分屈辱,又很害怕。她拿被子把头蒙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睡着了。

    大约寅时左右,李母起夜,从小两口门前经过,忽然闻见一阵强烈的血腥气。那种气息很熟悉,就像不久之前,她去村头出事的那家闻见的一样。

    李母有种不好的预感,悄悄把卧室的门推开一线,就见床上一人直挺挺地躺着,另一个人趴在他身上,弓着背,低着头正在吃什么东西。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咀嚼的声音很柔软,牙齿陷进去,切断它要废一点力气。

    她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还不满足,又吸了一口汁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温暖的东西了。

    李母颤声道:“你在干什么?”

    那个窈窕的影子抬起了头,月光照在她脸上,新媳妇的皮肤煞白,嘴边沾了一圈血迹,滴滴答答地顺着尖削的下巴淌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她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道:“他睡着了,我就把他吃了。”

    李母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僵着身体动弹不得。小媳妇道:“娘,好吃……你吃不吃?”

    李亮的头耷拉在一边,肚皮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里头的心脏没了,肠子也快被她吃光了。内脏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弥漫着恶臭而又温暖的味道。

    “啊……啊啊啊啊啊——!!!”

    李母终于解了发生了什么,连滚带爬地逃出去,歇斯底里地嚎叫道:“杀人了,我儿子没了……我的儿啊啊!”

    李父听见了声音,端了一盏灯出来。新房的屋门大开,他过去看了一眼,登时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满床都是散落的内脏和血肉,屠宰场也没有这么残忍。李父的心脏本来就不好,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张着大嘴嗬嗬地喘气,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油灯滚落在地,火焰点着了旁边的桌子,火舌顺着木头门窗向上蔓延,很快整个屋子就烧了起来。结香被浓烟呛醒了,见外头火光冲天,连忙喊道:“爹,娘,走水了——”

    没人她,结香出门一看,就见父亲倒在地上。她吓了一跳,想要把他背起来,可父亲实在太沉了。她只好拖着他往外走,头上哗啦一声巨响,沉重的房梁带着火砸了下来。结香差点被砸死,父亲被木头压住了。她竭力道:“爹,你醒醒啊!”

    李父躺在火堆里,已经没气了。大火气势汹汹朝她扑面而来,结香实在没办法,只好冲出火场先去找水。邻居还没觉察到这边的异样,结香喊了几声,只有几条狗汪汪地叫着。

    她费劲地提了两桶水,泼在了屋里,却是杯水车薪。她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整个人都绝望了,放声大哭道:“娘,哥,你们在哪儿啊?”

    夜色浓重,李母跌跌撞撞地在村子里奔逃,一边大声喊道:“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有人家的灯火亮了起来,却没人出来查看。经历了上次的惨案之后,村民们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招惹上鬼怪,夜里根本不敢出门。

    李母心中害怕,腿上直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声道:“怎么没人来,救命啊——”

    一阵寒风吹过,一大把红色的纸片吹了过来,渐渐聚拢成人的模样。李母被它拦住了去路,吓的浑身发抖,道:“鬼、鬼……你是哪来的妖怪?”

    那身影越走越近,却是他家新媳妇的模样。小媳妇道:“娘,我不是妖怪,我是你闺女啊。”

    李母不住摇头,道:“你不是,你是鬼,你害死了我儿子!”

    小媳妇痴痴地望着她,道:“你是我亲娘啊……当年就是你拿了缝衣针,从我头顶扎进去,把我扔到水里去了。水里好冷啊,我身边还堆着好多骨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回来看看你们,多亏了琼娘娘用纸剪了个身体给我,我就又能当你的闺女了。”

    李母恐惧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的话,却又不得不信。红色的纸片飘悠悠地浮在她身边,仿佛活了一般,都听从她的摆布。

    难怪成亲的时候她不肯跨火盆,原来身子是用纸剪的。李母浑身直哆嗦,想着这段时间所有的事,终于明白过来了。她是被自己溺死的那个女婴,一直没能去投胎,琼娘娘借着成亲的机会,把她招魂送到了这个家里来。

    她颤声道:“你想干什么?”

    小媳妇幽幽道:“娘,我好想跟你们成为一家人啊……我做梦都想不到,还能管你叫娘,真好啊。”

    她的眼里透着灼灼的爱,强烈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这妇人也吞吃入腹。李母不住往后缩去,怕的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是哑声道:“求求你了,放过我吧,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干,这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我也是没办法。”

    小媳妇对这些置若罔闻,只是蹲在她面前,伸出了双手道:“娘,我好想你,你抱抱我好不好?”

    李母见过儿子的惨状,知道被她抓住就死定了。她爆发出浑身的力气,一头朝她撞过去。那小媳妇尖声大笑起来,身体砰地一声化做漫天的红纸,在风中不住飞旋。

    “哈哈哈哈哈哈——”

    李母也顾不上许多了,竭力向前跑去。碎纸片追逐着她飞舞,一边道:“你能跑到哪里去啊,娘,你从年轻的时候就这么能折腾,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李母想呼救,却发现一团黑气缠绕住了她的脸,就像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李母感到一阵窒息,脸憋得通红,渐渐跑不动了。

    那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娘,你不抱我,那我抱你也是一样的。”

    下一刻,那团黑雾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身体,就像一个热烈的拥抱,慢慢收紧。

    李母倒在地上,眼珠暴突出来,骨骼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这种死亡的速度十分缓慢,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感受自己的痛苦,觉察自己是怎么一点点窒息的。就像她的一生,既是苦难的旁观者,又是受难者本身。

    她的内脏破裂,血从口中喷了出来,身体在黑暗中痉挛了许久,终于不动了。啪嗒一声,她的一颗眼球滚落在身边,狰狞的表情凝结在脸上,死状之可怖跟她的儿子不相上下。

    当初致自己于死地的人,这么轻易就死了。那团黑雾觉得有些空虚似的,静静地俯瞰了她一阵子,忽地卷着无数碎纸片飞旋起来,不知道又去了什么地方。

    第064章 琼娘娘 六

    李家的火越烧越大, 浓烟滚滚飘散出去,终于有人发现了。村民们提着桶过来救火,一群人嚷嚷着忙活到东方发白,终于把火扑灭了。李家也被烧成了一片焦土, 砌墙的石块都崩裂了, 到处一片黢黑。

    村长闻讯赶到了, 带着几个民兵在火森*晚*整*场里看了一圈。李父被压在房梁下面,两条腿都被砸断了。地上倒着些烧焦的家具和门窗, 角落里有些烧化了的纤维, 一块拇指大的布片上面还有碎花, 应该是女人的衣裳。

    几个人搬开了塌下来的木头,在卧房里发现了被烧焦的李亮。他父亲还有个囫囵尸体, 李亮却开膛破腹,心肝肠子都不见了。他浑身焦黑, 摊开手脚躺在那里的模样,就像一具烤猪。

    众人感到一阵恶心,吓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一时间没人敢过去给他收尸。

    那两人的身体都被烧成了焦炭, 稍微一碰就碎的拼也拼不起来。要是已经烧成了骨灰还好, 这样烧半截是最难办的。村长看了一眼, 顿时捂住了口鼻,也有些受不了。一个村民道:“怎么办?”

    村长皱眉道:“拿两个筐盛着,弄到祖坟里埋了。他家女人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家不光小媳妇不见了,李母和结香也不见了。救火的人一直没见到她们, 纷纷摇头。村长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

    这时候就见有人跑回来, 慌张道:“结香找到了……就在附近昏倒了。”

    有人把她背了回来,结香的脸被烟熏得黢黑,头发也烧焦了。那人把她放在地上,她已经醒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烧成废墟的家,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精神好像不正常了。

    一群人看着她,想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村长发话道:“怎么回事?”

    结香张开嘴,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村长一摆手,有人提了一桶水过来,哗地一声泼在她脸上。井水冰凉刺骨,结香倒出一口气来,总算清醒了一些。她浑身不住滴答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村长头疼起来,觉得女人就是麻烦,不管怎么样都得先嚎两嗓子。有人不耐烦道:“问你话呢,赶紧说!”

    结香浑身发着抖,道:“我哥昨天晚上心情不好,喝了些酒,打了小嫂子,她哭的很惨。后来我睡着了,就听见我娘喊杀人了。我还以为是做梦,出来一看,就见房子着火了,我爹心疼病犯了。我想把他拖出来,拖不动,他被房梁砸中了,我的爹啊——”

    她想起当时的情形,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救火的人在现场发现李父的尸体确实被房梁压住了,她没撒谎。

    村长道:“然后呢?”

    结香哽咽道:“我打水救火,但火势太大了,我扑不灭。我想出去求救,没走多远就被烟呛昏过去了。”

    她一个小女人,经历了这么大的冲击,受不了昏过去也很正常。结香道:“我哥呢?”

    村长想起李亮内脏被扒出来的情形,实在回答不了她。结香意识到她哥遭遇了不幸,小声道:“他……死了么?”

    村长不想太刺激她,含糊道:“跟你父亲一样,死在火场里了。”

    结香顿时又落下泪来,她哭了一阵子,又道:“那我娘呢?”

    村长道:“可能逃出去了,我已经让人去找了。”

    结香沉默着,希望母亲能够没事。她浑身都湿透了,在寒风里不住发抖,双手抱着臂道:“我想换衣裳。”

    她家都被烧没了,哪有衣服可换。附近有好心的婶子道:“上俺家来吧,俺闺女有多余的衣裳。”

    结香点了点头,去她家换了衣裳鞋子。她的神色惨淡,出来道:“朱婶子,你家住得近,昨天晚上看见什么了么?”

    朱婶子惋惜道:“我昨晚睡得沉,啥也不知道……哎,早知道你家着火了,我们肯定赶紧来救。”

    她可怜这丫头似的,帮她整了整衣领,道:“这衣裳送给你了,别太难过了,好闺女。”

    结香木然地道了一声谢,道:“能借您个盆么,我把湿衣裳洗了。”

    婶子指了指院子里的木盆,结香去打了一桶水,慢慢地洗着衣裳。院子外头聚了一群婆婆妈妈,看着这边的情形指指点点。有人小声道:“又一户娶了媳妇倒霉的,全家就剩下她了。”

    有人道:“她娘还没死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另一人道:“找回来也不中用了吧……之前那户人家的婆娘已经吓疯了,谁也不认识,见人就嚎。”

    有人道:“这时候还有心情洗衣服?”

    又一人道:“吓坏了吧,我看她脑子也不太正常了。”

    结香眼里只有手上的活儿,好像只要沉浸在其中,就能够忘却发生了什么。外衣上只有些烟灰,冲一冲就干净了。里头的棉袄上沾了点血,说不定棉絮也湿透了,得仔细洗干净才行。

    结香背着身,用力地搓着盆里的衣裳。一下,又一下,一缕血迹升腾起来,迅速染红了整盆水。结香哗地一声把水倒在泥地上,血水渗透下去,很快就没了踪迹。

    结香拧干了衣裳,拿着回了家。她家成了一片瓦砾,门窗桌椅已经全烧成焦炭了,炕还没完全塌。结香把衣裳放在身边,看着光秃秃的一片,整个人仿佛失去了一切情绪,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没过多久,村民们在村后湾附近发现了李母的尸体。村长去检查了,发现她是窒息而死,不像是被绳子勒的,但不知道是什么凶器。之前那家人死的这么惨,这户人家的惨状让人很容易跟那一家的情况联系到一起去。村长让人掘地三尺地找了好几天,一直都没找到李家的小媳妇,跟上一家的新媳妇一样,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村子里开始出现了流言,说琼娘娘送来的媳妇都是害人的恶鬼,吸干了人的精气,就把人杀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之后,琼娘娘送来的另外几个媳妇,一夜之间忽然都不见了。

    村民们十分恐慌,不知道谁先起了个头,说琼娘娘是妖物,要去除掉她。村子里的男人聚在了一起,拿着铁锨、锄头和棍棒,闹哄哄地去了琼娘娘居住的山洞,大声嚷着要她滚出来。

    琼娘娘穿着一身红袍,眼皮上抹着两道紫色的胭脂,身上戴着好几串牛骨项链,一身巫师的打扮。她盘膝坐在山洞里,庄严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们来干什么?”

    村长的儿子在前面打头阵,手里提着棍棒,大声道:“你放了妖怪去村里害人,还在这里装没事人。”

    他名叫冯大壮,三十出头年纪,会一点拳脚功夫,村子里的民兵都归他管,这回来找琼娘娘算账就是他拍的板。这祸害不除,村里人的日子没法过,他爹这村长也要当不下去了。

    琼娘娘端然道:“当初不是你们跪在地上求我赐媳妇的么,怎么现在又翻脸不认人了?”

    一个年轻人道:“你给的媳妇都不是活人,你没安好心!”

    又一条大汉喊道:“我看她也是个妖怪,赶紧把原形现出来,我们要除妖!”

    一群不开化的愚民,一点能耐也没有,就会瞎嚷嚷。琼娘娘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冷冷道:“有本事你们就动手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动手。冯大壮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其他人便跟着噼里啪啦地砸了起来。张琼花的身体东倒西歪的,挨了几下子,就这么笔挺地倒了下去,好像早就僵硬了。有人疑惑道:“死了?”

    一道黑气从她的躯壳里升了起来,携着一道狂风朝那些人席卷过去。顿时到处一片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一群人被狂风吹得站立不住,有的摔倒在地,有的抱着树大喊救命,刚张开嘴就吃了一大把沙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头顶的黑影还在扩大,把白天遮得像夜晚一般昏暗。冯大壮顿时慌了,意识到这东西不是自己这种凡人能对付的,再不走恐怕要全折在这里。他连忙招呼道:“这妖魔厉害得很,快撤!撤!”

    他一吆喝,其他人就跟着他一起逃走了,有的连锄头都顾不上拿,丢盔弃甲的。那道黑影漂浮在半空中,对他们十分轻蔑,又觉得不能这么放过他们。它飞向前头的小浔村,骤然张开身体,黑沉沉的阴影笼罩在了村子上方。它报复似的张开了大嘴,贪婪地吞食起了生人的精气。

    大车缓缓地驶进小浔村。伏顺看着外头白花花的盐碱地,感叹道:“妙啊,又回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见前头黑压压地涌出一大片人,每个人都拿着锄头铁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人大声道:“来了,大幽的道士们回来了!”

    呼啦一下子,他们的车被村民们包围了。伏顺吓了一跳,道:“不是吧,我就说了他们一句坏话,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吧。”

    赵大海勒住了缰绳,大车停了下来。段星河看着周围的人,皱眉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村长的儿子从人群后走了出来,随手拍了一个拿铁锨指着大车的人的脑门,呵斥道:“憨货,让你来接人,谁让你吓唬道长们的,都把家伙事收起来!”

    其他人纷纷把铁锹背在身后,老老实实地站好。冯大壮和气道:“这群人不懂礼数,道长别见怪。听说几位道长去城里求仙法了,我们一直在这儿等着,你们可算回来了!”

    段星河喔了一声,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原来是来迎接自己的,这些人这么气势汹汹的,他还以为是要抓住他们沉塘的。

    那些人一个个目露凶光,要不然就是麻木愚痴,确实书读的太少了,缺少教化。

    他们之前也没有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如今这么激动,必然是又倒霉了。

    段星河下马道:“出什么事了?”

    冯大壮道:“道长有所不知,你走了这几天,村子里又闹妖了。就是之前李家新娶的那个小媳妇,把她男人杀了,吓死了她老公公,又撵出去杀了她婆婆——”

    他把李家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十分吃惊。伏顺趴在车窗口,急切道:“那结香怎么样了?”

    冯大壮道:“他家闺女运气好,还活着,但也吓得不轻,好几天都不说话了。”

    段星河没想到才离开几天,李家就出事了。他们走之前明明留下了符咒,三令五申让他们不要靠近新媳妇。要是李家人听话的话,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李玉真叹了口气,喃喃道:“都是命啊……阎王要收走的人,留不住的。”

    步云邪道:“先回去看看吧。”

    一群人一起往李家走去,大车停在烧毁的屋子跟前,结香待在废墟里,身边放着那件破棉袄,坐着一动不动。宋胡缨下了马,朝她跑了过去,道:“结香,我们回来了,你没事吧!”

    结香缓缓抬眼看着她,好像认不出她来似的。宋胡缨摸了摸她的脸,道:“是我啊,我来接你了。”

    结香喃喃道:“大小姐,你回来了……”

    她像被唤醒了一般,眼泪骤然落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宋胡缨,道:“你来接我了,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宋胡缨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结香语无伦次道:“我让他们等一等,他们不听……强行把符咒揭了,还打我,我没办法……”

    宋胡缨光听着都心酸,给她擦干净了脸,道:“你家里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别难过,我们会想办法的。”

    冯大壮在旁边听见了,眼睛骤然一亮,道:“几位小道长打算怎么除妖?”

    段星河没回答,看见旁边放着李家父母的灵位,是村里的好心人给结香做的。他点起几炷香,插在了香炉里,道:“多谢你们给我们容身之所,我们会好好照顾结香的。”

    青烟袅袅地升起来。伏顺见角落里还倒扣着一个灵位,拿起来一看,却是李亮的。他嫌晦气似的又扣了回去,这人活着的时候讨人厌,死了之后让人看到他的名字都心烦,难怪结香要把他扣住。

    村长的儿子有求于人,只好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几位小道长要怎么除妖?”

    段星河回过头来看着他,道:“你们打算出多少钱?”

    冯大壮啊了一声,道:“这……你们不是出家人么,做好事还要收钱?”

    段星河虽然带来了五色神种,但不能让他们占了自己的便宜,一脸冷淡道:“谁说我们是来做好事的,我们是来接结香的,这就走了。”

    他说着帮她拿起了包袱,放在了大车上,道:“上去吧。”

    冯大壮登时慌了,这些道士一走,就再没人能救他们了。他连忙道:“别别,别走,咱们去见见我爹,有话好商量。”

    段星河等人去了村长家,村长听说大幽的道士们回来了,正准备去看他们,儿子就把他们带过来了。他连忙上前去迎接,一把握住了段星河的手,热情道:“小道长,你们可算回来了,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等你们啊!”

    段星河淡淡道:“村子里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村长打算怎么办?”

    村长道:“我们之前去找琼娘娘算账,她来了个金蝉脱壳,扔下了那个老娘们的人身,变成一股黑风逃走了。”

    他拿起烟杆子一指天空,道:“从那以后,这天就灰蒙蒙的,好一阵子都没见太阳了。大家身上都不舒服,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是使不上劲儿,年纪大的病倒了好几个了。”

    村子上空弥漫着一股阴气,这地方的穷恶之气平时就冲天而起,遮天蔽日的。那大妖就算明目张胆的在这里吸人精气,也没有天道管它。

    村长把他们当成了救命稻草,迫切道:“小道长本事高强,专程回来一趟,便是心怀仁善,还请你除掉那妖物,救救我们。”

    段星河道:“你想治标还是治本?”

    村长一怔,道:“治标如何,治本又如何?”

    段星河道:“治标我们就给你把那妖物除掉,收费二百两银子。治本就得改造这片土地,需要五百两。”

    村长十分惊讶,道:“就这盐碱地还能改造?”

    段星河端然道:“我们自然有办法。”

    村长受够了这片地的苦,做梦都想让它变成肥沃的土壤。他连忙道:“几位小道爷若是能改造土地,那再好不过。只是我们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大家实在拿不出多少钱,我们最多能出二百两,劳烦你受累,整治完了土壤顺便把那妖物赶走,大恩大德,我们立长生牌位来感谢你们!”

    段星河等人为了买五色神种就花了五百二十两,结果他们只肯出二百两。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但还是有些失望。人各有命,段星河寻思着要是实在救不了,就不管这里的事了。自己把种子转手卖给别人,怎么也能赚上一笔,比在这里受累受气强多了。

    他淡淡道:“没那么顺便,村长既然心意不诚,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告辞。”

    他草草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一群人都跟着他。伏顺打了个呵欠,道:“赶紧走吧,这地方我一会儿也不想待了。”

    村长也知道除妖的风险极大,接二连三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大小伙子都被狂风吓回来了。改造土壤也是逆天行事,就给二百两实在有点瞧不起人家了。

    村长跟了上去,道:“几位小道爷先别急着走,咱们再谈谈,你们说个数,最低多少钱能把这两件事办了?”

    段星河道:“最低五百两。”

    这村子虽然穷,村长手里还是有些油水的。他道:“四百两,我们这儿穷成这样,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段星河叹了口气,虽然赔本,但比他预想的要好多了。他道:“改造土壤需要祭祀,得准备三牲和香烛,你们来办。”

    村长怕他反悔似的,连声道:“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几位小道长在我家住下吧,我好生招待你们。”

    跟他们住在一起不自在,反正就几天的时间,将就一下就过去了。段星河道:“不必了,我们在李家凑合一下就行了。”

    从村长家出来,就见一股阴风刮过,卷的路上沙石飞扬。段星河抬头一望,见一股妖气往山中飞去,想来是那妖物注意到他们来了,想暂时避一避风头。

    段星河微微一扬嘴角,道:“还挺聪明的,不过可惜,咱们找的就是它。”

    步云邪道:“怎么说?”

    段星河道:“直接去挑了它的老窝,看它能有多大能耐!”

    其他人也想速战速决,追着那股妖气一路奔行,来到了村外的山洞前。山洞里散发着阴沉沉的妖气,段星河道:“别躲了,琼娘娘,咱们是专程来找你的。”

    山洞里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像是个中年妇人说话。

    “找我干什么?”

    段星河道:“你剪的纸人害死了不少村民,我们受人之托,来找你讨个说法。”

    那妇人冷笑了几声,道:“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要媳妇,我就把媳妇赐给他们。他们给的钱不够,我就让他们拿命抵一部分,这笔买卖有什么不合的?”

    段星河道:“别强词夺了,他们希望你赶紧离开,这地方这么穷,你待在这里也没什么好的吧?”

    琼娘娘拄着拐杖从山洞里走了出来,阴影渐渐褪去,她的面容露了出来。众人看清了她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她脸上满是皱纹,皮肤一块块剥落下来,露出里头的血管和骨骼,肌肉都腐败发黑了。照结香所说,张琼花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被大仙上身之后面色红润年轻,仿佛三十出头。此时她却像是刚从棺材里翻出来的僵尸,已经腐败的不成样子了。

    她早就已经死了,操纵这具身体的大妖自从行迹败露之后,懒得维持人类的模样,任由这具身体腐烂成了这个样子。

    她恨恨地盯着段星河他们,道:“本座本来在这儿过得舒服得很,你们这些小崽子为什么要来给我捣乱?”

    段星河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再说你做事这么猖狂,就算我们不管,村民一人一铲子土也把你埋了,你当人都是傻子么?”

    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匮乏感,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跟他们之前遇到的大妖都不一样。段星河扬声道:“我们不杀无名之辈,你是谁,报上名来吧。”

    琼娘娘一拂衣袖,傲然道:“小东西不懂礼数,问人名字,自己不先说么?”

    段星河本来觉得告诉她也无妨,忽然一顿,猜到了它的身份是什么,自己的名字可不兴告诉这尊大妖。万一被它惦记上了,自己这辈子就没有发达的指望了!

    他眼睛一转,正色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刘正阳,家住巴蜀天心观。这位是我的顶头上司,李如芝。你可千万别记错了。”

    步云邪忍着笑,点了点头,表示他说的不错。

    琼娘娘咬牙切齿道:“我记住了,不会忘的。”

    段星河看着它道:“你不是什么琼娘娘,是贫穷本穷吧?”

    琼娘娘冷笑了一声,道:“臭小子,算你有点眼力。这地方跟我气场相合,本来就是这些村民把我吸引过来的,却又翻脸不认账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想让我走,你们可要拿出点本事来!”

    她举起了手中的龙头拐杖,作势要把他们暴打一顿。李玉真掏出了自己的紫金葫芦,道:“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琼娘娘把脸一沉,道:“我去你的,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呢!”

    她说着袍袖一摆,挥出一道劲风,把李玉真吹得连连后退。宋胡缨一掠上前,手中的烈焰斩马/刀一挥,生出一道火焰,把琼娘娘逼得向后退去。

    宋胡缨接连几刀砍过去,琼娘娘的身体虽然腐烂了,却还十分灵活。她在刀光中腾挪了几下,一条腐烂的胳膊晃晃悠悠的,支撑不住掉在了地上。就像一个烂掉的果实,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淌了一地的脓液。

    伏顺一捂眼,道:“我的天呐,你好歹跟这具身体相处了这么久,怎么就让它烂成这样?”

    步云邪道:“穷懒不分家,可能它觉得照顾身体很麻烦吧。”

    琼娘娘冷漠道:“天底下有的是身体,这具坏了,我换下一具就是了……嗯,我看你这小子的身体不错,给我用用?”

    伏顺吓得往后退去,大声道:“我穷了半辈子了,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要是敢过来,我饶不了你!”

    琼娘娘放声大笑起来,道:“有趣、有趣,我可太喜欢你了!”

    伏顺感觉被它眷顾并不是什么好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骤然掠到了伏顺面前,道:“我看你穷的还不够彻底,要不要我给你赐福,让你更穷一点啊?”

    伏顺顿时打了个激灵,觉得那还不如杀了自己呢,喊道:“大师兄救我!”

    段星河一剑斩过来,她已然闪身向后退去。段星河跟宋胡缨追着她横劈竖砍,琼娘娘腐败的身体稀里哗啦的,不断有零件掉落下来,先是一根手指头,继而是半个鼻子,接下来是一颗眼球。

    两人的兵刃齐出,分左右拦住了她的去路。她被逼的无路可退,这具肉身也快要散架了。段星河道:“服不服?”

    她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有点本事,原是我小瞧了你们——”

    她猛地爆发出一股力量,轰地一声将两人的兵刃震开了。段星河和宋胡缨各自后退了两步,就见它舍弃了那具肉身,一道黑雾从七窍内钻出来,漂浮在半空中。

    没有了肉身的束缚,它散发出来的那股匮乏感越发强烈了。段星河望着天空中的那团张牙舞爪的黑雾,道:“感觉到了么?”

    步云邪道:“感觉到了。”

    赵大海还没明白过来,憨憨地道:“感觉到什么?”

    李玉真道:“饿了半个月,钱都花光了,浑身脏兮兮,又累又困又渴又饿的感觉。”

    赵大海挠了挠头道:“是吗,我皮糙肉厚的,感觉不出来呢。”

    伏顺道:“呆子,那是因为你穷习惯了!”

    贫穷张开双翼朝他们扑了过来,咆哮道:“愚蠢的人类,接受本座的祝福吧——”

    众人呼啦一下子都躲到了赵大海身后。赵大海眼疾手快,把盾牌举了起来。他的盾牌经过炼化,不但能抵挡兵刃,还能抵挡妖魔鬼怪的侵袭。金色的光芒像伞一样笼罩着他们,把那团黑雾挡在了外面。

    伏顺见步云邪把手藏在背后,指尖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紫色灵光,正在悄悄结印,便想办法帮他拖延时间。他道:“大海,快快,你既然不怕它,就和它多交流吧!”

    赵大海道:“交流什么?”

    伏顺道:“问问它……为什么这个世上有人那么穷,有人那么富,这本来就不公平嘛。”

    赵大海大声道:“他们让我问你——”

    贫穷道:“本座不聋。”

    赵大海道:“喔,那你说吧。”

    贫穷道:“凭什么你问我就要告诉你们?”

    赵大海道:“闲着也是闲着么,你又打不破我的盾,我也不打算出去。”

    贫穷冷笑了一声,道:“谁说我打不破的。小宝贝们,去陪他们玩玩!”

    它说话声中,周围兴起了一阵狂风,把赵大海吹得东倒西歪,盾牌上的灵光罩随着他不住动荡。伏顺抱着头惨叫道:“别晃了别晃了,它快钻进来了,啊啊啊穷到我了!”

    众人浑身都缠着一层青气,十分难受。宋胡缨甩了甩胳膊,皱眉道:“什么东西,这么痒?”

    一群黑色的小点从防御罩的缝隙里钻进来,密密麻麻的爬的众人浑身都是。伏顺挠了挠脸,又挠了挠头,眼看着那些小黑点到处乱蹦,忽然意识到是什么东西了,道:“妈的,它放跳蚤咬人,不讲武德!”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宋胡缨的脸色尤为难看。李玉真能感到她的愤怒直冲头顶,道:“宋姑娘,冷静啊。”

    宋胡缨活这么大还没招过跳蚤,冷静不了了。她怒吼一声,一脚踢翻了赵大海的防御罩,提着斩马/刀冲出去,一刀向那团黑雾劈了过去。

    黑雾躲闪不及,被火焰灼伤了。宋胡缨身上越痒,脾气越大,一记回旋踢抖落了七八只跳蚤。那团黑雾被她撵的到处逃窜,一时间竟无还手之力,连声道:“你这个悍妇,谁准你这么冒犯本座了!”

    宋胡缨又是一刀砍了过去,咬牙切齿道:“让你放跳蚤咬我!”

    步云邪此时结好了印,召请到了雷公电母神力。他袍袖一挥,一道灵光向天空奔腾而去,云层中轰然一阵巨响,紫色的雷电落了下来。

    李玉真喊道:“快闪开!”

    宋胡缨反应迅速,向后一跃,瞬间躲开了。贫穷被巨雷击中了,浑身痉挛着落在地上。它向前蠕动了几下,又是三道巨雷落了下来,把它的身体打的四分五裂。它费了半天力气才把身体聚拢起来,又是一道雷劈了下来,贫穷发出一声惨叫,终于承受不了了。

    伏顺倒抽了一口气,道:“五雷轰顶,云哥厉害啊!”

    步云邪轻轻一拂衣袖,道:“还好。”

    贫穷瘫在地上,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块茶色的小石头。它浑身发着抖,恨声道:“你们这些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本座刚从沉睡中苏醒,等我完全恢复了,看我……”

    李玉真悄悄拔开了葫芦塞子,道:“看你复仇大计是吧,你叫贫穷是么?”

    它虽然十分狼狈,却又端着面子,道:“正是本座,只要还有人呼唤吾名,我就永远存在——”

    它话音未落,身体忽然变成了个小黑点,嗖地一下子被吸入了紫金葫芦里。李玉真连忙盖上了塞子,将自身的灵力灌注在葫芦上。里头传来咚咚咚一阵敲打声,一股细如蚊蚋的声音怒骂着:“小贼,敢暗算本座,放我出去,放了我——”

    紫金葫芦嗡嗡直颤,里头的灵力如同炼妖炉一般,十分强烈。过了没多久,它挣扎的力量渐渐微弱下去,终于听不见了。

    李玉真得意一笑,晃了晃葫芦道:“别人叫你别随便答应,下次记得啊。”

    伏顺没想到这法宝还真有效果,惊讶道:“它死了么?”

    李玉真道:“这玩意死不了吧,只要还有人在,它就会存在。”

    段星河把剑收了起来,道:“这应该是它无数个分身之一,就算这个死了,别处也照样会滋生出贫穷来的。”

    伏顺失望道:“那咱们费这么大劲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步云邪道,“打扫完屋子还会脏,难道你就不打扫了?”

    “他从来都不打扫房间。”赵大海道,“你该问他,反正吃了总会拉出来,难道就不吃饭了么?”

    伏顺捂着头,道:“懂了懂了,反正值好几百两呢,有钱赚就行了。”

    段星河弯下腰,捡起了那块茶色的碧玺,在袖子上擦了擦,道:“又一块。”

    宝石在夕阳中泛着淡淡的光芒,坚硬剔透,十分漂亮。步云邪奇怪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每个大妖的肚子里都有一块?”

    段星河摇了摇头,也答不上来。但本着战利品不捡白不捡的原则,他把碧玺装进了腰包,跟其他几块碧玺收在了一起。这一番折腾下来,他们都很疲惫了,所幸战胜了妖物。

    赵大海去山洞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他弯腰捡起了一张毛毯,把张琼花的尸体包了起来,道:“回去交差吧。”

    第065章 琼娘娘 七

    一行人去跟村长交了差, 村长没想到他们办事这么利索,上午刚答应下午就办成了。他激动的两只手都在发抖,连声道:“还是道长们有本事啊,要是知道你们这么厉害, 早就求你们帮忙了!”

    张琼花家里早就没有人了, 把她的遗体带回来也没人认领。段星河道:“不用客气, 这尸体你们自己看着处吧。”

    村长小心翼翼道:“它不会再诈尸吧?”

    虽然真正的妖怪在李玉真的葫芦里,但村民们需要一些仪式感才能安心。段星河明白他们的心态, 道:“我们已经处好了, 不会有威胁了。不放心你就烧了吧, 用桃木和松枝点火能驱邪。”

    村长连连答应,段星河道:“明天一早我们改造土壤, 需要的东西辰时之前准备好,地方就选在村口那片盐碱地上, 你们觉得怎么样?”

    村长对他已经十分信服了,道:“祭品都准备好了,我们都听小道长的。”

    段星河道:“还有一事。”

    村长道:“什么?”

    段星河动了动手指头,村长明白过来, 连忙道:“钱已经凑好了, 四百两您笑纳。”

    他说着, 让儿子拿出了一个花布包袱,里头都是白花花的森*晚*整*银锭子。段星河十分满意,示意赵大海把钱接过去, 他道:“那我们先回去了,明天一早再见。”

    村长送他们出了门, 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了笑容。他儿子道:“要这么多钱, 也太狠了吧。”

    村长道:“能把问题解决了就行,这是天上派给咱们的救星,你就知足吧。”

    冯大壮看着头顶的天空,感觉好像是没有从前那么压抑了。妖气一除,大家都神清气爽,以后的日子应该会渐渐好起来了。

    众人回到了李家的废墟,结香见他们回来了,十分激动。她上前道:“你们没事吧,我看见天上打了好几道雷,把地都震的一个劲儿打颤。”

    那些雷电正是步云邪召来的,他一脸淡定地站着,好像事情跟自己没关系。

    段星河道:“已经解决了。明天祭祀一下就走了,你准备好了么?”

    结香早就想离开这里了,点了点头。段星河身上一个劲儿地发痒,道:“那有劳你做点饭,再烧些水来,我们要洗澡。”

    结香轻轻一笑,道:“段公子不必这么客气,以后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就行了。”

    宋胡缨从外头大步过来,一边抓着胳膊道:“先洗澡,我受不了了!”

    结香有点奇怪,道:“大小姐,怎么了?”

    宋胡缨被咬的浑身都是疙瘩,烦躁的不行,道:“那琼娘娘放跳蚤咬人,赶紧想想办法,怎么弄掉它!”

    步云邪道:“没事,我来。”

    他找来了墨墨,道:“好孩子,药师柜还在么?”

    墨墨下午在家跟小对眼陪着结香,此时精神头好得很。它张开大嘴,在院子里吐出了一个巨大的药师柜,上面满是盛药草的抽屉。步云邪抓了几把何首乌、百部、茯苓、鸡血藤、透骨草,拿到厨房煎成一大锅,对众人道:“用这个洗澡,脱下来的衣服用开水烫。”

    段星河搭了个帐篷,从行李堆里找出了大木盆,道:“宋姑娘先洗吧。”

    宋胡缨道了声多谢,进去泡了半个时辰,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感觉终于好多了。

    其他人陆续去洗了澡,结香在外面拿了个锅,给他们把衣服用热水烫了一遍,晾在了院子里。她一向任劳任怨的,干这么多活也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能帮上忙很高兴。

    伏顺最后一个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发现屋里热气腾腾的,已经摆上饭了。

    桌上有炒鸡蛋、笋干炒腊肉、醋溜白菜,还有一大碗冬瓜汤。他连忙挤过去道:“有我的没有?”

    结香给他盛了一碗糙米饭,道:“等着你呢。”

    伏顺的心里顿时熨帖起来,觉得队伍里多了这个姑娘,有人忙活后勤,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舒服多了。

    吃完了饭,众人把废墟收拾了一下,铺上了睡袋,打算凑合过一晚上。

    段星河他们住在客房里,宋胡缨跟结香睡在主屋,夜里虽然有点寒风,但也比在外面露宿好多了。

    宋胡缨睡到半夜,就听结香喃喃道:“你胡说……他们不会扔下我的,他们会回来的!”

    宋胡缨的心微微一动,意识到结香很怕自己这些人一去不回。结香在梦里挣扎了一阵子,眼角涌出了泪水。宋胡缨有点心疼,坐起来拍了拍她,道:“结香,醒醒。”

    结香猛地睁开了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梦中的她心里充满了绝望,醒来时那种痛苦才渐渐消散。宋胡缨低头看着她,道:“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结香静了许久,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场梦。宋胡缨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外头还是深夜,结香不想耽误她休息,低声道:“我没事,小姐,你睡吧。”

    看这个情形,结香根本没法合眼。宋胡缨想了一下,蹑手蹑脚地去了隔壁。屋子都烧坏了,连个门也没有,墨墨窝成一团,正在赵大海身边睡觉。宋胡缨悄悄地把它抱了起来,墨墨睁开了黑豆眼,奇怪地看着她。

    宋胡缨小声道:“嘘,帮忙来吃个噩梦。”

    墨墨动了动耳朵,表示明白。宋胡缨抱着它来到了自己屋里,把墨墨放在结香身边,道:“它能辟邪吃噩梦,听过貘的传说吧。”

    彼时的屏风和小孩儿的枕头上,常会绣貘来免除夜啼。结香稍微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宋胡缨钻回了睡袋里,道:“有事喊我。”

    屋里静悄悄的,结香渐渐睡着了。墨墨张开了嘴,把一道黑气从她的眉心里吸出来,片刻又把一道白光注入到她的意识中。

    结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这回她做了一个好梦。恍惚中,她见到了小嫂子,或者说是她没能长大的姐姐。她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头发梳得光洁整齐,好像已经去了好人家,过上了好日子。

    结香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忍不住往后退去,道:“你别过来。”

    小嫂子道:“妹……你别怕。我其实很羡慕你,虽然是个女孩儿,却能长这么大。你既然替我活下来了,那就一直好好活下去吧。”

    她把手伸过来,递给她一包东西,道:“这是娘给我的,你拿着吧。”

    天亮了,结香睁开了眼,怔怔地回想着梦里的情形。宋胡缨也醒了过来,道:“没再做噩梦吧?”

    结香摇了摇头,宋胡缨便轻轻地笑了。她去外头洗漱回来,见结香的枕边放着一个红纸包。她道:“这是什么?”

    她这么一说,结香也才发现那个纸包。她打开来一看,却见是母亲的金耳环。这是李亮成亲时,母亲把它作为聘礼送给小嫂子的,是她拥有的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

    结香霍然抬起头,看着四周,仿佛要找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似的。宋胡缨道:“怎么了?”

    结香握紧了金耳环,喃喃道:“她真的来过。”

    宋胡缨感觉这屋里是有一股阴森之气,但已经快要消散了。她道:“你嫂子?”

    结香没说话,整个人仿佛沉浸在幻觉和真实交错的世界之中,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太阳照进来,漫漫长夜结束了,自己可以离开这里了。结香戴上了耳环,仿佛要把所有的过去抛在脑后似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的眼神恢复了平静,看向宋胡缨,道:“我梦见她跟我说,让我好好活下去。”

    宋胡缨温声道:“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结香点了点头,认真道:“小姐,我一定会好好服侍你的,千万别抛下我。”

    宋胡缨轻轻一笑,道:“怎么会不要你。说好了嘛,咱们一直在一起。”

    上午辰时,村长准备好了三牲和香烛,在村口的盐碱地上摆起了祭台。

    村民们远远地看着这边,有人对他们半信半疑的,道:“行不行啊?”

    又有人道:“这些小道长厉害得很,昨天那五雷轰顶你没看见啊,就是他们召来的。”

    另一人道:“可不是,琼娘娘的身体都被劈成焦炭了,人家是有真本事的。”

    步云邪穿着祭祀的法袍,点燃了香,虔诚向稷神祷告,祈求它赐福改变这片土地。

    他周身涌起了淡淡的灵光,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周围的村民十分惊讶,意识到这些年轻人确实道法了得,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片刻步云邪拿起锄头,在土地上刨了个坑,从水晶瓶中取出了五色神种。众人望见那颗种子放出了五光十色的光彩,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有人低声道:“这玩意儿挺值钱的吧?”

    另一人道:“听说村长花了不少钱买的呢,都有四五百两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对那颗种子充满了兴趣。

    村长的儿子听见了,提醒道:“别打歪主意啊,这是咱们全村的希望。只要它发芽了,这方圆百里的盐碱地,就都变成能耕种的好土了!”

    其他人低声道:“那可不得好好保护起来,这可比咱们的命还重要了!”

    步云邪把五色神种深深地埋进土里,浇上了水,仪式就完成了。

    村长十分期待,上前来道:“这样就好了?”

    步云邪道:“好了。”

    村长道:“多久能有效果?”

    步云邪道:“等它吸收足够的水和养分吧,如果能发芽就成功了。”

    村长有些意外,道:“这么贵的东西,难道还不能保证一定能成?”

    步云邪贴了一百两银子还没人给自己补上呢,村长倒是嫌起贵来了。他微微一笑,道:“你着急啊,用人牲祭祀,成功的可能会更大一些。”

    村长顿时沉默了,有点害怕起来。步云邪吓唬完了他,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段星河过来道:“保护好这颗种子,我们等会儿就走了。”

    村长十分诧异,道:“啊,你们不等着它长出来了?”

    段星河道:“我们在这里耽搁太久了,也该离开了。”

    村长觉得有点可惜,但这地方穷成这样,没有人愿意留下来。他道:“那好吧,祝你们一路顺风。”

    段星河点头道:“好,有缘再会。”

    众人收拾了东西,驾着大车缓缓离开了小浔村。结香坐在车里,显得有点拘谨。伏顺和李玉真坐在她对面,角落里堆着他们做饭的大锅、帐篷和一些杂物。

    伏顺把自己腌咸鸭蛋的坛子往座位底下塞了塞,道:“车里有点挤,你习惯了就好了。”

    结香道:“没事,挺好的。”

    她说着推开车窗,回头往后看去。穿过狭窄的山道,他们渐渐把小浔村抛在远处了。这是结香头一次离开这个村子,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它了。虽然不知道前路会怎么样,就算死在外面,也比在这里过一辈子要强的多。

    结香闭上了眼,靠在大车里,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的姐姐望着她,眼神伤感,又有些羡慕。结香知道自己不止是一个人,连带着没能长大的姐姐的份,她要一起好好活下去。

    村长让人轮流守卫,保护着那片土地。白天村民们从那边走,探头探脑地张望,对那颗种子十分好奇。民兵们接连守了两天,土地一点动静也没有。

    村口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打牌,都是村里有名的闲汉,凑在一起就没好事。一个麻脸汉子道:“你说这都好几天了,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村长该不会是被他们骗了吧?”

    一个驼背道:“我见那些道士把雷召来了,连琼娘娘的尸体都带回来了,还能骗人么?”

    村长已经带人把张琼花的尸身烧掉了,把骨灰深深地埋在了地下,彻底解决了这个祸患。村民们都去围观了,之前步云邪祭祀稷神,他们也去看过,觉得十分神妙。一个瘸子道:“那种子跟宝石一样,自己会发光,我亲眼看见了。”

    麻脸汉子摸着下巴道:“那就是真宝贝了。你说咱们要是趁着它还没发芽,挖出来卖了,不就发达了?”

    另外几人跟他面面相觑,都有点动心。一个瘌痢头道:“那这里的其他人怎么办?”

    驼背嫌他憨似的,轻蔑道:“你管他们呢,卖了钱咱们兄弟分了,离开这里过好日子去。你还想在这破地方待一辈子呢?”

    他们确实都在这里待够了,众人望着不远处的民兵,有些蠢蠢欲动。瘸子道:“他们手里可都有刀啊,咱们怎么办?”

    一个瘦子眼睛一转,低声道:“想点办法嘛……我家有点熏耗子的迷烟,往脸上一喷,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放倒了。咱们今天晚上过来试试,怎么样?”

    说话的这人最擅长偷鸡摸狗,手里有不少下三滥的东西。其他人觉得法不责众,反正这么多人参与,村长就算知道了也拿他们没办法。

    众人约好了,当天夜里蒙着脸悄悄潜了过来。一人含着根竹管,朝守卫那边一吹,夜风把迷烟送了过去。几个民兵感到一阵眩晕,摇晃了几步,道:“怎么回事?”

    有人吸入的多一些,已经倒了下去。其他人握紧了大砍刀,却也支撑不住,接二连三地倒在了地上。那几个村民十分兴奋,从暗处涌了出来,冲到埋下那颗种子的地方,迫不及待地用镐子扒了起来。

    几个人扒了三尺左右,终于找到了那颗种子。它还没有发芽,在泥土中放着淡淡的光芒,显然是一件神物。众人兴奋得两眼放光,纷纷道:“找到了,让我看看,给我看看!”

    那瘦子把种子抢过去,道:“我来保管,卖了大家一起分钱!”

    驼背夺过了种子,把他推了个跟头,道:“凭什么让你保管,你私吞了怎么办!”

    那瘌痢头粗声道:“我看你才想独吞,快把种子放下,谁也不准动!”

    一帮穷汉贪婪地盯着五色神种,推来搡去的,冲突越来越狠。夜色中,就见那些人像恶鬼一样,互相殴打撕咬,模样十分狰狞。混乱中,那瘌痢头被踢到了一边。他怒吼一声,抄起一把民兵掉落的大刀,朝瘦子砍了过去。

    那瘦子被他砍翻在地,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断了气。他又举着刀砍伤了那麻脸汉子,喘着气,恨声道:“让你们跟我抢……这宝贝是我的!”

    他颤抖着捧起了那颗种子,十分激动,道:“我要发财了,我要发财了!”

    驼背和瘸子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扑了上去。一个人勒住了他的脖子,另一人压在了他的身上,吼道:“把种子交出来!”

    瘌痢头被按在地上,眼看种子掉在了面前。他自己得不到,也不能便宜了其他人,张嘴一口把种子吞下了肚,放声大笑道:“老子就不给你,你能拿我怎么样,哈哈哈哈哈!”

    那两人十分愤怒,伸手抠他的嘴,道:“吐出来,快给我吐出来!”

    这时就听一人哑声道:“都让开——”

    那两人回过头去,就见麻脸汉子手里提着一把刀,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爬了起来。他把大刀猛地斩下来,将那人的肚子剖开了。瘌痢头惨叫了一声,鲜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种子在他肚子里浸润了鲜血,光芒陡然炽盛起来。

    那几个人想把种子掏出来,却见那颗种子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根须,穿透了死人的身体,向下深深地扎住了根。与此同时,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嫩绿的叶子,生出了粗壮的藤蔓。

    那株藤蔓越长越大,渐渐变得有一人多高,盘踞在盐碱地上,就像一条绿色的巨蛇。

    几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人道:“我的妈呀,这东西长得这么快?”

    它身上布满了繁密的叶子,嫩红的须子伸出来,密集地指向了他们。驼背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它什么意思?”

    那棵植物要处决这些冒犯自己的人一般,猛地刺穿了一人的身体。那驼背惨叫了一声,身体不住痉挛。它缓缓地拔出了须子,又转向了其他人,枝叶上还往下滴着鲜血,微微勾了起来,仿佛在问他们,谁想当下一个?

    那几个人都吓傻了,连滚带爬地向前逃去。那株植物追在他们身后,像游蛇一样,动作十分迅捷。它的须子卷起一个人扔到了天上,像玩皮球一样抛起来,又接住。那人被摔得头昏脑涨,嘶声惨叫道:“救命啊啊啊啊——”

    藤蔓玩够了,把他狠狠往地上一摔。那人的脑袋先着地,头骨摔得粉碎,脑浆顿时涌了出来。无数根须爬过去,吸吮乳汁一般吸着他的脑浆,长得更加壮大了。

    与此同时,巨藤向四面八方伸出触须,把另外几个来偷种子的贼人一一抓了回去。有人被它勒成了两截,有的被它开膛破腹。惨叫声不断传来,那一毛不生的盐碱地成了它的取乐之地,也成了那几个人的屠宰场。

    鲜血浸透了那片贫瘠的土地。这些人来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血肉会成为滋养这片土地的养料。

    一个民兵苏醒过来,看着那边地狱一般的情形,吓的动弹不得。另一人看的眼都直了,喃喃道:“人牲祭祀……它长出来了!”

    植物的根须吸收了大量的血肉,获得了足够的养分,迅速地抽枝长叶,结出了金黄饱满的穗子。大量的种子落了下来,跟之前的那颗种子一样,吸收着土地里的血肉,深深地扎下根须,发出了更多的绿芽,结出了穗子。

    风一吹,种子散播的方圆百里都是。温柔的光芒散发出来,把砂砾融化成了细碎的土壤,将白花花的盐碱地变成了肥沃的黑土地。

    那些植物忙碌了一夜,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悄然枯萎了,将最后一点营养还给了大地。那几个来偷种子的贼人已经被吞噬的尸骨无存了,值夜的民兵还活着,却也吓得不轻。

    天亮了,村民们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却见那困了他们几百年的盐碱地,悄然变成了他们做梦都想要的黑土壤。村里的老人老泪纵横,颤声道:“真的变了……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一个小女孩儿跑过来,欢声喊道:“能种地了!能长粮食了!”

    她赤着脚踩在厚实柔软的土地上,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年轻的母亲跪在地上,抓起一把黑色的泥土,喜极而泣。女人迎着灿烂的朝阳,心中充满了欢喜——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对未来生出了希望。

    大车行驶在路上,离开了小浔村,大家的心情都格外轻松。

    他们来到了上次经过这里时的营地,段星河等人忙着扎帐篷,结香和赵大海煮饭。伏顺道:“大傻,你来扎帐篷吧,结香做的饭比你做的好吃。”

    赵大海攥着大勺,仿佛捍卫着他的尊严,不满道:“你这没良心的,之前我做了那么久,你怎么不嫌弃?”

    那时候没人做饭,有的吃就不错了。现在有的挑,伏顺当然想吃好的。结香不想一来就抢了别人的活儿,道:“我打打下手就行,还是大海哥做的好吃。”

    伏顺哼了一声,小声道:“他就会做玉米粥,要不然就是一锅乱炖,跟煮猪食似的。”

    段星河觉得他多少有点没良心了,道:“你差不多行了,猪食你还吃的最多。”

    李玉真扎完了帐篷,站起来擦了一把汗,低头看了一眼腰间扑棱棱乱动的葫芦。他过去跟段星河道:“这里头的穷鬼怎么办?”

    段星河道:“都关了好几天了,它还不老实么?”

    李玉真道:“有时候折腾两下,把我的葫芦都打裂纹了。”

    他把法宝递给段星河看了一眼,上面果然有些细微的痕迹,跟蛛丝一样。段星河记得这葫芦值二百两,起码得能用个一年半载的,没想到才一次就报废了。他觉得有点坑人,道:“这也太脆弱了吧?”

    李玉真也觉得自己家里人做的东西有点偷工减料,道:“越级抓妖都这样。我觉得咱们最好找个地方把它埋了,反正它已经受重伤了,三五年之内都成不了气候。”

    这种妖怪与人性的罪孽相连,没办法根除。反正它肚子里的存货已经吐出来了,也没什么用了。段星河一时没想好往哪儿埋,道:“等会儿吃完饭再说。”

    片刻饭做好了,众人围在大锅边,赵大海拿着勺子给大家盛饭。这时就见前头路上来了一队人。步云邪用胳膊碰了碰段星河,道:“你看,是刘正阳他们么?”

    那些人穿着钦天监的制服,骑着高头大马,显得十分威风,跟这乡野荒僻之地格格不入。后头还跟着一辆车,拉着他们的辎重。

    夕阳的光照在其中一人的身上,把他往里凹陷的脸型映的格外显眼。好一阵子没见,差点把他们给忘了。段星河意外道:“哎,还真是他们。”

    伏顺叼着一条咸鱼干,从牙缝里道:“这些人属乌龟的,怎么才走到这里啊?”

    步云邪想起了之前刘正阳从屋顶上摔下去,脑壳先着地的事,道:“他不是摔着头了么,一直在客栈养伤吧?”

    眨眼间,那些人来到了近前。最前头的人果然是李如芝,他身边跟着刘正阳、于九和张掖,身后还有一群黑衣侍卫。

    李如芝勒住了马,看着他们野炊,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步大人啊。你们要在这里过夜?”

    步云邪淡然道:“是啊,李司正还要赶路么?”

    李如芝不想跟他们一起扎营,道:“趁着还有天光,我们再往前走一阵子。”

    他端详着众人,道:“半个多月没见,你们可是清减了不少,怎么没吃好饭么?”

    段星河他们在小浔村里住了这段时间,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东奔西跑的,简直要瘦的跟当地人一样了。他道:“最近路上颠簸,有点辛苦。大人从小浔村过来,见那边的土地如何?”

    李如芝没注意,道:“什么如何,不是跟别处一样么?”

    他若是没有印象,说不定就是土质已经改善了。毕竟原来那大片白花花的盐碱地,见过的人都难以忘记。步云邪低头看那几匹马的蹄铁,见上面没有沾上盐碱,反而有些黑色的泥土。他心中一喜,悄然一指马蹄道:“你看。”

    段星河也注意到了,知道那颗五色神种已经发挥了作用,那大几百两总算没白花。他心中一轻,露出了笑容。刘正阳大病初愈,本来没心情说话,一见他高兴了,自己心里顿时烦躁起来。

    他道:“你们怎么这么久才到这里,难不成为陛下办差偷懒了?”

    这人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一开口就要刁难人。段星河不惯着他,道:“你们不也才到这里么?”

    刘正阳道:“我是在养伤,你干什么了?”

    说起来太麻烦,段星河敷衍道:“就是遇上了一些波折,已经解决了,没事。”

    李如芝看他们遮遮掩掩的,怀疑他们悄悄吃独食。他扫视了他们一遭,端然道:“那你们有什么收获没有,本官来帮你们呈交给陛下。”

    段星河的目光微动,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啊……这不好吧?”

    他这么说,刘正阳便睁大了眼,道:“你真有?快点交出来!”

    段星河显得有些为难,道:“属下抓了个小妖,关在紫金葫芦里,只要炼化七七四十九天,便能制成延年益寿的金丹。这么好的东西,我等自然是不敢独吞,只是……”

    李如芝被他勾的心痒难耐,欠身道:“只是什么?”

    段星河道:“只是这妖物的脾气桀骜不驯,我怕它冲撞了大人。”

    反正都已经收在葫芦里了,也没什么好怕的。李如芝一心贪功,只怕他不给自己,道:“无妨,本官的修为高深,自然能把它治的服服帖帖的,给我吧。”

    段星河心悦诚服道:“是。”

    他一示意,李玉真便心领神会,双手捧着把紫金葫芦递了过去。李如芝接过了葫芦,觉得他这回还算懂事,道:“很好,等炼化成了丹药,本官必然向陛下上疏,夸奖你的忠义。”

    段星河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行礼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李如芝把葫芦挂在腰上,满意道:“你们吃饭吧,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其他人纷纷道:“恭送大人。”

    李如芝一扬马鞭,打马向前奔去,侍卫们跟在他身后,一队人意气风发,在夕阳中渐行渐远。段星河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道:“挺好的,就是好不了多久了。”

    李玉真揣着袖子,小声道:“段兄,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点啊?”

    段星河无所谓道:“有什么狠的,我提醒过他很危险了,是他非得要的嘛。”

    伏顺幸灾乐祸道:“就是,让他抢功劳,这叫活该!”

    大家都觉得十分兴奋,又有点好笑,已经能想到那个穷鬼给他们捣乱的情形了。

    篝火把木柴烧的劈啪作响,细小的火星在空中飘荡,玉米粥散发出浓浓的香气。赵大海回到火堆前,盘腿坐下道:“别管他们了,来吃东西吧,饭都要凉了。”

    第066章 隐身斗篷 一

    一行人往前走了两天, 来到了之前他们买种子的金雨城。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大家感受着繁华的气息,渐渐地就把在小浔村的那些不愉快抛到了脑后。

    之前受了不少穷, 大家都有些怕了。段星河手里还有些盘缠, 打算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 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赵大海驾着车找到了一间客栈,众人住了下来。

    中午众人在大堂点了一桌子菜, 有酒有肉, 狠狠地吃了一顿。天冷了, 不光墨墨和小对眼的毛长厚了,人也得往身上贴点膘。

    隔天段星河驾着大车出去, 买了些棉衣和补给。回来的路上,他经过驿站, 进去问了一声,说自己是钦天监的,有没有从大幽寄来的信。

    驿丞寻思了一下,道:“喔, 有, 你姓段是不是, 有个包裹是万通商会的人送过来的,他说你们可能会来这里。”

    段星河十分意外,本以为于百川或者朝廷会给自己寄信, 没想到钱家的人还惦记着自己。

    他接过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足有脸盆那么大的一个盒子, 包的严严实实的,上头写着钱小少爷的名字。段星河有些好奇, 拿起来晃了晃,里头没动静,感觉也挺轻的。他道了谢,拿着东西回了客栈。

    步云邪正好来找他,道:“干嘛去了?”

    段星河怀里大包小包的,让他帮忙拿了一半,一边把屋门拱开道:“我买了几件棉衣,你挑两件,剩下的给伏顺他们送过去。”

    步云邪把东西放到床上,拿出了棉衣,都是白色打底的,新棉花很松软,棉布贴在身上也很舒适。就是样式没什么区别,只能挑合身的穿。段星河期待地搓了搓手,打开了包裹,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淡淡的臭气。

    步云邪皱起了眉头,道:“什么味道,臭豆腐还是酸菜?”

    段星河也觉得奇怪,道:“是钱远志寄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箱子里灰扑扑的一团,闻起来臭臭的,摸起来软软的。他伸出两根手指把里头的东西捏了出来,却是一件灰色的斗篷,跟丐帮传了十七八代的衣裳似的。那东西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摸起来又黏又弹,质地好像也不怎么结实。

    步云邪皱起了眉头,饶是他见多识广,也看不出来这是什么。

    箱子里还有一封信,段星河把衣服放在一边,打开了信。

    “段大哥,好久不见,你们好吗?我猜你们要来这里,就让我们商号的人把东西捎过来了。先前你给我的小鸟很有趣,每次我大哥来的时候,我就把它藏到外面的树上。它站直了简直跟树皮一模一样,根本没人看得出来。它现在很好,就是吃的多了点,不过它绒毛褪的差不多了,羽毛也比以前丰满了许多,应该要成年了。”

    步云邪凑过来看,想起了他们送给钱远志的那只林鸱,看来它过得不错。他哥的心思缜密,对宅子里的一切都了若指掌。弟弟偷偷养了只宠物,他不至于不知道,应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爹前几天给了我一个斗篷,是用金蚕丝混合着鬼脸蛛的丝织成的。穿在身上不但能隐身,还能隐藏气息。我穿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发现我。那一瞬间我感觉好自由啊,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那只林鸱,一样灰灰的,没人看得到我。不过它会飞,我不行,就算有斗篷,我也没办法翻过院墙。我爹说等我将来考上功名,就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但我想他是在哄我,越往高处走,责任只会越多而已。我大哥知道了这件事不太高兴,说这种奇巧玩意森*晚*整*儿耽误读书,要给我收走了。我想着还是送给你们吧,出门在外一定有用的。”

    两人看完了信,再看那件臭烘烘的斗篷时,神色顿时就变了。

    难怪它又软又弹,原来里头有蛛丝。段星河小心地摸了摸,道:“这玩意儿好像挺容易破的,得小心点穿。”

    钱远志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宽宽大大的,没什么问题。段星河比他壮实多了,穿在身上有点勉强,衣摆垂下来,盖在了脚面上。他道:“怎么样?”

    步云邪就见他的身体渐渐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脑袋飘在半空中,这斗篷还真灵验。段星河往前走了一步,露出了新鲜的表情,脑袋飘来飘去的,显得相当瘆人。步云邪的脸都白了,道:“你把帽子戴上。”

    段星河把兜帽戴在了头上,来到了镜子跟前,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消失了。他动了动胳膊,又动了动腿,镜子里一片虚无,只照得到身后步云邪的身影。

    钱小公子果然够义气,给的回礼实在有趣,应该能派上大用处。这玩意儿虽然有股淡淡的臭味,但很像人群中臭汗和臭脚的气味,穿在身上正好能掩盖自己的气息,在人越多的地方显得越自然。静了片刻,段星河没声了。他完美地融合在了空气中,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湖泊里。步云邪什么也看不到,到处张望道:“星哥,上哪儿去了?”

    段星河的促狭心起,悄悄绕到他身后,把手塞进了他后脖领里。冬天手冻的发凉,步云邪骤然缩起了脖子,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道:“让你冰我!”

    段星河哈哈地笑了,步云邪摸索着把他头上的帽子掀下去。段星河的脸露了出来,一个脑袋飘在空中,看习惯了也没那么吓人了。步云邪的玩心也起来了,道:“该我了,给我试试!”

    段星河便把斗篷脱了下来,步云邪披在了身上,那么大的一个人嗖的一下子就不见了。段星河感到了一阵不安,道:“阿云,你没事吧?”

    步云邪笑了,摸了摸他后脑勺,低低道:“在这儿呢。”

    段星河转过身去,步云邪又悄悄转到他前头去了,对他做了个鬼脸。段星河什么也看不到,道:“别闹了。”

    步云邪没说话,屋门自己开了一道缝,他到走廊上去了。段星河道:“诶,你上哪去,等等我。”

    前头的屋门开着,步云邪悄然钻了进去,却见伏顺待在李玉真的屋里,道:“李道长,有空没有?”

    李玉真打了个呵欠,道:“刚醒,有什么事?”

    伏顺显得有点局促,道:“那个……就是,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人跟女孩子相处顺利一点的?”

    有这种好东西李玉真自己就先用了,他还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宋胡缨相处呢。一想到宋胡缨,李玉真顿时清醒过来,队伍里一共两个女孩子,他该不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来抢自己喜欢的人吧。李玉真警惕道:“你相中谁了?”

    伏顺挠了挠头,道:“就……结香嘛,我早晨在楼下跟她遇上了,本来想打个招呼。结果没看脚底下,踩了一脚马粪。我没忍住骂了一句娘,然后结香就没我了。”

    李玉真噗嗤一声笑了,人家追女孩子都是忙前忙后的大献殷勤,他迎面而来就是一句臭嘴,人家没打他耳光就不错了。他道:“那你别骂人不就行了。”

    “改不了,”伏顺十分苦恼,“有时候不过脑子脏话就出来了。我问大海该怎么办,他说我这毛病是从小养成的,让我来找你想个法子。”

    李玉真想他骂了十多年,一时半会儿确实改不了,但嘴再臭下去女孩子就都被他熏跑了。他寻思了片刻,从桌上拿过了符纸,沾着朱砂画了两道符,道:“喏,把这玩意儿贴在身上就行了。”

    伏顺看着上面弯弯曲曲的符咒,符头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凤凰,上头还带着三点火。他道:“这是什么?”

    “礼貌符,”李玉真道,“南方主礼,陵光神君保佑的,绝对灵验。”

    伏顺眼睛一亮,道:“啊这个好,多谢李道长。”

    李玉真勾了勾手指,道:“一钱银子一张,要多少?”

    伏顺十分失望,还以为是白给的。他道:“给个友情价,买一送一,反正你画了两张嘛。”

    李玉真摆了摆手道:“行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伏顺掏出一块碎银子给他,小心把符咒塞进了腰包里。本来觉得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花了钱忽然就觉得格外珍贵起来了。他腰包里还放着其他几张符咒,边缘都磨破了,还是以前李玉真给他们几个防身用的。李玉真看了一眼,道:“这都多久了,还没用完?”

    伏顺嘿嘿一笑,道:“舍不得用,李道长给的东西,自然得好好留着。”

    李玉真大方道:“活命的东西别省,用完就来找我,不收钱。”

    伏顺十分感激,道:“多谢,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李玉真从刚才就想说了,皱眉道:“要讨女孩子欢心,起码把自己的卫生搞一搞,你有多久没洗澡了,一股汗味儿。”

    伏顺下意识抬起胳膊闻了闻,感觉不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他想或许是自己闻习惯了,惭愧道:“我回去就洗。”

    伏顺从步云邪身边经过,根本没发现旁边多了个人。步云邪低头闻了闻自己,确定这股怪味儿是从斗篷上散发出来的,却让伏顺背了锅。

    他抬头的瞬间,脑袋上的兜帽不小心蹭掉了,李玉真就见他的脑袋漂浮在半空中。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李玉真惨叫了一声:“妈呀,有鬼!”

    伏顺出了门,见段星河站在门口。他道:“大师兄,你在这里干什么?”

    段星河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屋里传来一声惨叫。两人夺门而入,就见李玉真躲在床后,瑟瑟发抖地看着前方。步云邪慢条斯地把斗篷脱了下来,道:“别怕,一个小法宝,穿上能隐身的。”

    那几人见他从只有一个脑袋变回了一个完整的人,都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步云邪淡定道:“李兄,你胆量不行啊,这么怕鬼怎么当道士?”

    凭空一个脑袋出现在面前,还是好兄弟的,谁受得了。李玉真恼怒道:“你少来,有这鬼东西你先来吓唬我,怎么不去吓别人!”

    步云邪哈哈地笑了,道:“咱们关系最好嘛。”

    伏顺已经凑了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个斗篷,道:“给我玩玩。”

    李玉真也缓过劲儿来了,对这东西充满了好奇,道:“我也要玩,让我先来!”

    两个人一起把斗篷披在了身上,身体各自消失了一半。那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怪模样,像小孩一样哈哈地笑了起来。李玉真闻到了里头若隐若现的臭味,道:“啊……是这个的味道,它怎么这么难闻?”

    段星河道:“因为不能洗吧,里头有鬼脸蛛的蛛丝,一洗就破了。”

    李玉真觉得有点遗憾,道:“那耐久应该挺差的吧,穿一次少一次。”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么奇妙的东西穿着玩就太奢侈了。伏顺和李玉真把斗篷脱了下来,小心地放在床上。伏顺道:“大师兄,你拿去收好吧。”

    段星河收起了斗篷,觉得是该珍惜一点。行走江湖难免遇到危险,这玩意儿以后说不定有大用途,好生留着肯定没错。

    他把东西放回了屋,道:“吃饭了么,要不要一起去?”

    步云邪道:“没呢,走吧。”

    其他人陆续下了楼,时值正午,客栈大堂里坐满了人。南腔北调的,都是过往的江湖客。旁边一桌上坐着几个散人,正在低声聊着天。

    一个大汉道:“诶,啸山宗的事听说了吗?连浩荡盟的女弟子他们都敢招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另一人道:“刘正锋也是会撇清关系,出了事就说私相授受败坏门风,把那个小姑娘逐出师门了。听说那姑娘都怀了三个月身孕了,那少爷也不是个靠得住的主儿……真作孽。”

    又一个瘦子道:“刘正锋虽然是正道宗门的盟主,也不好得罪啸山宗的大少爷,毕竟他们供养着监兵神君嘛。”

    那大汉道:“这不是狐假虎威吗?”

    瘦子道:“本来就是啊,那些人怕刘正锋为难他家少爷,专门把白虎都带过来了。昨天夜里你听见虎吼没有,跟打雷似的,吓死人了。”

    另一人注意到有人在听,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兄弟,示意别说了。小二端来了菜,摆了满满一桌。段星河拿起了筷子,道:“吃饭吧。”

    一盘蜜汁烧鹅皮红亮亮的,看着就好吃。伏顺便撕下了一只翅膀,道:“李道长,腿留给你,快吃。”

    李玉真刚给他画了符,也不客气,便撕下了一条鹅腿。

    段星河吃了一口菜,寻思着刚才那几人的话。浩荡盟离这边不远,就在凤来城,往北走个三五天就到了。之前他们因为灵光仙芝的事跟浩荡盟起过冲突,段星河对那个刘盟主的印象不太好,觉得那人冷酷利己,本质上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坐在正道领袖的位置上,不得不做点表面功夫罢了。

    段星河本来以为没人惹得动这座大山,听刚才那几个人的话,看来还真的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招惹了他的女徒弟。听他们的意思,刘正锋干脆断绝了跟那个弟子的关系,纵使他不在乎那个女弟子的死活,浩荡盟也为之颜面大失。段星河有些纳罕,不知道那啸山宗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居然能让正道宗门的盟主也吃个哑巴亏。

    段星河低声道:“李兄,啸山宗是怎么回事?”

    李玉真吃着鹅腿,道:“喔,啸山宗在巴蜀。据说他们祖上侍奉过四圣兽之一的白虎,也叫监兵神君。他们历代掌门的胸口上都纹一个虎头,走的是兵家一道。本来不温不火的,不过这一代的掌门有点本事,把监兵神君唤醒了,道上的人都不敢招惹他们。啸山宗在巴蜀圈了不少地,横行霸道的,没人敢管。”

    段星河有些意外,四圣兽之一的白虎在他们门派,难怪刘正锋也要让他们三分。他道:“还有么?”

    李玉真想了想道:“他们掌门叫张豪翼,算是个枭雄,老来得子,把他那个儿子骄纵的不像样,一天到晚惹是生非。不过也跟咱们没关系,不提他了,吃饭。”

    他一提起啸山宗的少爷就有些心烦,段星河道:“李兄,你好像很讨厌这个人?”

    李玉真叹了口气,道:“那小子叫张暮心,是道上有名的二世祖。我爹怕我也跟他一样欺男霸女,没事就提溜我,说他堂堂国师可不能养出那么不成器的儿子。如果我像他一样,就把我撵出去,让我自生自灭。”

    段星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世家公子之间是这么个神交已久法。李玉真笑了一下,道:“反正现在我也自个儿出来了,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吃完了饭,步云邪想出去转转,段星河没什么事,便跟他一起。大街上人来人往,阳光照下来,晒的人暖洋洋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穿着淡粉色的衣裙,手里挽着个竹篮,招呼道:“公子,买花吗?”

    她的篮子里装满了月季,红的、白的、粉的,还有用茉莉编的手环。都十月末了,她的花还十分娇艳。步云邪有点奇怪,道:“现在怎么还有这么多鲜花?”

    少女道:“花房里养的,十文钱一朵,公子买一枝送给心上人吧。”

    她的脸圆圆的,笑起来很甜,头上戴着一支茉莉花编成的簪子。步云邪觉的她很可爱,便买了一支白色的月季。少女注视了步云邪片刻,觉得他生的十分好看。她多拿了一个茉莉手环送给他,道:“公子,送你的。”

    天这么冷,她一个小女孩儿出来卖花不容易。步云邪道:“多少钱?”

    少女摇了摇头,仿佛有点不好意思,道:“不要钱,拿着吧。”

    她说着挽着篮子,快步跑了,路边有几个小妇人也看着这边。段星河笑了,道:“看杀卫玠,今天见着真的了。”

    步云邪对容貌并不在意,道:“哪敢跟人家比,就是一般人罢了。”

    他低头嗅了一下,茉莉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让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戴在了手上,去路边买了一包橘子。两人往前走了一阵子,忽然见有人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从街上路过。他身后带着十来个随从,衣着光鲜,街上的人不敢触霉头,纷纷让到了路边。

    方才那卖花的少女从旁边经过,也不敢高声叫卖了,低着头想快步走过去。那少爷却眯起了眼,觉得这小姑娘有几分姿色。他招了招手道:“小姑娘,卖的什么东西?”

    少女不想回答他,又不敢不,只得道:“卖花,公子要么。”

    那公子哥儿看了一眼,道:“不错,我都要了。”

    他掏出一锭金元宝扔到了那少女的怀里。女孩儿有些怯,道:“用不了这么多,我找不开。”

    那公子哥儿咧嘴笑道:“不用找,一半儿买花,一半你陪我去喝一杯。”

    少女十分慌张,向后退去,手里的花篮也掉到了地上,鲜花撒了一地。那少爷抬起下巴示意,几个随从围了上去。几匹高头大马把少女围在中间,女孩儿向左走,马就拦在左边;她向右走,马就向右拦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欺负一个小姑娘非但不害臊,还十分得意。

    路上的人远远地看着那边,都皱起了眉头,觉得那恶少欺人太甚。

    那少女十分害怕,快要哭出来了。一人道:“咱们少爷让你去喝一杯,是抬举你,你这臭丫头怎的这么不识抬举?”

    小姑娘道:“我不去,你们快让开,我要回家!”

    那帮人非但不退,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一人道:“回什么家,先去吃酒再说,走——”

    那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的手,忽然感觉身子一轻,被一道劲风从马上掀了下去。那人一头摔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诧异道:“什么人,为什么偷袭老子?”

    段星河冷冷道:“当街调戏女子,你们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步云邪把那少女护在了身后,道:“别害怕。”

    女孩躲在路边,有点替他们担心。其他随从把段星河围住了,道:“你小子干什么的,敢触咱们的霉头?”

    段星河道:“我是大幽钦天监的人,你们是谁,敢在这里欺负百姓?”

    一人道:“大幽的人?这里是夷州,不是你们朝廷鹰犬说了算的地方!”

    那大少爷一副傲然的模样,缓缓道:“咱们是啸山宗的人,供奉着监兵神君,你小子听过没有?”

    段星河一诧,原来他就是刚才那些人说的二世祖。这人三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青色的锦衣,中等身材,唇上留着一撮小胡子,一副倨傲的神态,看起来比传闻中更讨人厌一点。

    段星河漠然道:“你们也不是本地的。这里是浩荡盟的地盘,我劝阁下莫要生事,给刘盟主一个面子。”

    那些人互相看了一眼,哈哈地笑了起来。一人道:“刘盟主算什么,咱们刚见过了他,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咱们少爷去了,他还不是得乖乖地看咱们啸山宗的意思。”

    那少爷十分得意,道:“小子,我劝你识相一点,把那小妞交出来。今天本公子兴致好,不想跟你打架。”

    步云邪护着那少女,冷着脸没他。那少爷的几个狗腿子翻身下马,一人嚷道:“让你躲开,没听见是怎的!”

    步云邪连手都没抬,段星河已经一拳把那人打翻在地。旁边几人急了眼,呼喝道:“敢跟啸山宗过不去,兄弟们,收拾他!”

    段星河根本没把这些喽啰放在眼里,拳打脚踢,眨眼间就把他们都放倒了。那些人躺在地上直哎呦,狼狈的要命,围观的百姓们却轰然叫起好来,觉得十分痛快。那少爷被薄了面子,登时怒道:“好你个臭小子,敢在我面前撒野,看老子收拾你!”

    他拔出了腰间的弯刀,一跃下了马,朝他砍了过去。段星河闪身躲过了,一手背在身后,仿佛要看看他有多少本事。那少爷又是接连几刀砍了过来,道:“让你知道我啸山宗刀法的厉害!”

    这人常年浸淫在酒色中,身子都被淘虚了,只有嘴上喊得响亮。段星河看了他几招,感觉这人就是个绣花枕头。他一把攥住了那恶少的手,砰的一声把他按在了路边的水果摊上。黄澄澄的橘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老板心疼的不得了,连声叫道:“我的橘子,哎呀——”

    步云邪淡然道:“不用怕,这人有钱,让他赔你。”

    段星河的手像钳子似的,攥的那恶少动弹不得。他又疼又怒,扭头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不过是啸山宗的二世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段星河冷冷道:“你娘没告诉你么?”

    围观的百姓一怔,随即哄笑起来。恶少的脸涨得通红,怒道:“好你个臭小子,你完了。你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我要把你狗头砍下来,泡在粪坑里喂蛆!”

    伏顺和赵大海从客栈里出来,见这边围了一圈人,以为有热闹可看,便挤了进来。却见大师兄按着一个人,那人正在破口大骂。

    “我日你十八代祖宗,你个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小瘪三,还不放手,我把你哔——剁下来塞你爹嘴里。我哔——,你哔哔——,哔哔哔哔——”

    段星河:“……”

    伏顺在外围看着,脸都绿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够能骂人的了,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那少爷看起来身份不低,居然这么会骂,简直比市井泼皮还粗俗。赵大海见步云邪在路边,挤过去道:“二师兄,怎么回事?”

    步云邪轻描淡写道:“这流氓调戏小姑娘,星哥教训他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

    地上的侍卫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看这情况可没有他说的这么轻松。对面街上有几个人骑着马赶过来,带头的是一个中年文士。他到了近前翻身下马,那恶少见了他登时喊道:“荀先生,救我!”

    那文士见了这情形,连忙道:“这位小兄弟,在下啸山宗军师荀越。我家公子不知何处得罪了阁下,能否先把他放了。”

    段星河见这人还算讲,道:“他调戏妇女,被我拦下来了,你说怎么办?”

    荀越叹了口气,抬手向他行了一礼,道:“我是他的文墨师父,教养不利,是我的过错。我替他向各位道歉。”

    那人生的细眉小眼的,也是一副心机深沉的模样。段星河知道他们蛇鼠一窝,也没必要跟他们结仇。他便放开了那人,道:“以后别再欺负人了。”

    那恶少的胳膊都快被他扭下来了,又骂了一句娘,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其他几个狗腿子也都爬了起来,纷纷道:“少爷,没事吧!”

    恶少跌跌撞撞地要走,段星河又道:“慢着。”

    少爷打了个激灵,浑身都僵住了,不知道这瘟神又想干嘛。段星河道:“把橘子钱赔了。”

    那恶少怒道:“我日——摊子是你砸的,怎么让老子赔!”

    段星河面无表情地掰了几下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道:“赔不赔?”

    那文士怕又要打起来,连忙道:“我来,我来。”

    他从腰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摊子上,转身搀着那大少爷上了马。那少爷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钦天监的,你叫什么名字?”

    段星河道:“我叫段星河,你叫张暮心,是不是?”

    那少爷知道自己恶名在外,被人知道也没什么意外的。他咬牙切齿道:“好,我记着了,咱们走着瞧!”

    段星河也不怕他来找自己麻烦,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那些人前呼后拥地走了,围观的百姓们也都散了。卖花的少女还有些心有余悸,道:“谢谢你们救我,对不起……给你们惹麻烦了。”

    段星河道:“没事,赶紧回去吧。”

    少女有点担心,道:“那你们也多加小心,千万别让他们再遇上了。”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没事的,我们有功夫。”

    少女捡起了篮子,又望了他们一眼,依依不舍地走了。段星河等人往回走去,伏顺道:“哥,刚才那些人干嘛的?”

    段星河道:“啸山宗的。”

    伏顺十分诧异,道:“啊,就是李兄说的那个,家里养白虎的那个?”

    段星河嗯了一声,伏顺有点担忧,道:“他们势力挺大的吧,你修了他,他们该不会来找咱们麻烦吧?”

    赵大海道:“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大师兄修为这么强,能怕了他们!”

    段星河没说话,做英雄确实得付出代价,但既然让自己遇上了,总不能坐视不。那少爷就是个徒有其表的废物,应该兴不起多大的风浪。他正寻思着,忽然见路边的茶棚里,有人看着这边,朝他们挥了挥手。

    “段兄——”

    众人望过去,见那人是凌烟阁在这边分堂的堂主,之前卖给他们五色神种的庄晴。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袍,坐在桌边道:“刚换了新茶,来喝一杯?”

    段星河走了过去,跟其他几个人落了座。庄晴在这里闲坐晒太阳,把刚才的情形都看见了。

    他给段星河倒了一杯茶,道:“英雄救美,了不起,敬你一杯。”

    段星河道:“就是路见不平,一点小事,也没什么。”

    庄晴的神色凝重起来,低声道:“兄弟,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得罪了啸山宗的大少爷,你摊上大事了。”

    第067章 隐身斗篷 二

    初冬的风吹过, 几片黄叶渐渐飘远了。桌上的茶冒着氤氲水气,淡淡的芝兰花香飘出来。

    庄晴的表情严肃,好像真的有点替他们担心。凌烟阁的消息灵通,他身为堂主, 应该知道不少事。段星河道:“啸山宗的人不是在巴蜀么, 怎么会在这里?”

    庄晴道:“北边就是浩荡盟, 他们刚从凤来城过来,应该是上这边歇脚的。你还没听说他们的事?”

    段星河在客栈听了一点风声, 但没头没尾的。他凑得近了一点, 道:“好兄弟, 跟我说说。”

    庄晴也刚从那边瞧热闹回来,正想跟人八卦, 便道:“大约半年前吧,那个二世祖在夷州遇见了几个浩荡盟的弟子。当时那几个人被妖怪袭击, 尸骨都被啃没了,只有一个女孩儿活了下来。他让人把那个姑娘的伤治好了,本来说要护送她回去的,结果半路就强占了人家。”

    伏顺喔了一声, 摸了摸下巴道:“我看那小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不这么干就不是他了。”

    其他人都有些同情那个姑娘, 庄晴道:“她一个弱女子,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 没办法,只能凑合着跟他过。张暮心本来就好色, 被他玩弄过的女子太多了。有不在乎的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老实的只能忍气吞声。后来这姑娘的事被浩荡盟的同门知道了, 找到了她说啸山宗是邪宗,她跟着这少爷是败坏门风,给了她一条绳子、一把匕首,让她自己选。”

    她身陷狼窝的时候那些人不来救,事后又来嫌弃她丢了师门的脸面。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他们也知道那姓张的不是好人,不敢去对付他,就会欺负一个弱女子。”

    庄晴叹了口气道:“那姑娘半夜吊了颈,被她一个师姐救回来了,说要带回去给师父裁决。她腹中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啸山宗的掌门就这么一个儿子,到现在还没娶妻生子。老爷子怕后继无人,说不能让他家的血脉流落到外头,让他去把人赎回来。”

    赵大海担忧地道:“赎出来之后呢,他会娶她么?”

    庄晴摇了摇头,道:“那姑娘没什么家世,不可能让她做少夫人。啸山宗的人一向心狠手辣,多半是去母留子。不过那女孩儿应该是心存幻想,觉得张暮心还是爱她的。”

    步云邪冷淡道:“自欺欺人。”

    “谁说不是呢,”庄晴道,“但事已至此,她若是不骗骗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伏顺道:“不是……那姑娘不是浩荡盟的弟子吗,她被人欺负了,她师父不给她出头?”

    庄晴道:“一开始刘盟主还是想给她撑腰的,张豪翼也怕刘正锋轻饶不了他儿子,把自家供奉的白虎都请出来了,一路护送他那宝贝儿子去凤来城负荆请罪,说他俩是年轻人情难自禁,让刘盟主高抬贵手成全了他们。”

    众人都沉默下来,他们来这么一出,倒成了刘盟主棒打鸳鸯了。那白虎是四神君之一,掌管西方肃杀之气。刘正锋就算修为高深,跟它动起手来也未必能赢,闹得难看了还会被其他宗门看笑话,只能撒开手不管了。

    段星河揉了揉眉心,觉得当盟主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风光,一天到晚大事忙不完,还要处小儿女的家务官司,事事掣肘,实在闹心。

    庄晴道:“前两天我也去凤来城瞧了,刘盟主让那姑娘自己决定,要是跟张暮心走,就把她逐出师门。若是留在浩荡盟,也要把她关一辈子禁闭,以儆效尤。”

    他想起了当时的情形,仿佛又看见那女孩儿哭成泪人的模样,她舍不得师门,但也没办法割舍肚子里的孩子。他叹了口气道:“那姑娘跪下给刘正锋磕了三个头,选择跟张暮心走。那二世祖得意得很,拿了二千两银子赎了人,毫发无伤地从凤来城走了。其实他也没把她放在心上,这不刚才又在街上调戏别的女孩儿了吗?”

    段星河觉得这人真是没救了,那个女孩跟着他必然没什么好日子过。可她失去的太多了,越是不愿看清现实,就越没办法回头。

    他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庄晴道:“叫妙什么的……记不清了,就是瓜子脸,大眼睛,瘦瘦高高的。哎,典型的那种好看命薄的长相。”

    浩荡盟这一代的女弟子道号都是妙字辈的,说了跟没说一样。对于看客来说,记得一个模糊的面容已经不容易了,没人会在意悲剧发生在谁身上。

    段星河叹了口气,道:“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步云邪道:“算了吧,人各有命,别想了。”

    庄晴道:“那二世祖记仇的很,你得罪了他,他早晚要报复。啸山宗人多势众,听兄弟一句劝,赶紧走吧。”

    段星河知道他是一片好意,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庄兄。”

    他们本来还想在这里多休息几天,如今看来是不成了。补给都采买好了,众人歇了一宿,段星河叫兄弟们收拾了行李,次日一早便上了路。

    路边的树掉光了叶子,到处一片萧瑟。结香靠在大车的角落里,正在打瞌睡。伏顺坐在她对面,悄悄地看了她一会儿,觉得结香哪儿都好看,身段也窈窕有致。车里这么昏暗,她的脸还是白生生的,实在不像那种穷乡僻壤能生出来的女孩儿,简直就像被贬到凡尘里的仙女似的。

    李玉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别老盯着人家大姑娘瞧。伏顺挪开了视线,又开始想念城里的好吃的,不甘心地说:“这就走了,我还没吃几顿好的呢。”

    李玉真道:“你也没少吃啊,那么大一只烧鹅你自己吃了一半。”

    伏顺想起了那只油汪汪的烧鹅,舔了舔嘴唇,道:“你说这林子里还有没有野鸡,咱们烤一只来吃。”

    李玉真道:“那你要问段兄,他打猎是把好手。”

    段星河听见了,四下望了一圈,没森*晚*整*发现有飞禽走兽的踪迹。他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玉米粥吃就不错了。你的咸鸭蛋腌的怎么样了?”

    伏顺弯下腰,摸了摸藏在大车座位下面的坛子,道:“刚腌上呢,怎么也得再过半个月才出油。”

    正说着话,宋胡缨忽然竖起了耳朵,仿佛听见了什么动静。她回头望了一眼,道:“嘘——有人来了。”

    周围什么人也没有,赵大海憨憨地说:“有吗,我没感觉到啊。”

    段星河也感觉到了,大地传来震颤的声音。身后的大路上,有一队身穿黄衣的人骑马赶了过来。步云邪掏出千里镜望了一眼,带头的居然是昨天的那个大少爷,他身边还跟着那个狗头军师,和他们一起来的,赫然还有一只雄壮强悍的白虎。

    这帮人果然记仇,回去寻思了一晚上就带人来报复了。对付那些人虽然不难,但那头白虎可是四圣兽之一,跟它碰硬可就失策了。

    步云邪挥手道:“快快,赶紧走,啸山宗的人追过来了!”

    段星河昨天跟张暮心动过手,觉得没什么好怕的,道:“那二世祖来了又怎么样,不用这么紧张吧。”

    步云邪道:“他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那头……”

    “吼——”

    他话音未落,那头白虎咆哮起来,雄浑的声音震得整个山林都在颤抖。

    赵大海吓得打了个哆嗦,兄弟几个迅速达成了一致,三十六计走为上。他驾着大车一路狂奔,一个急拐弯,车轮子都擦出火星子来了。伏顺差点从车上掉下去,慌忙扒住了栏杆,喊道:“啊啊啊啊——你悠着点!”

    赵大海满头都是汗,道:“老虎来了,悠着点人就没了!”

    李玉真和结香紧紧地抓着窗户和栏杆,生怕被甩出去。后头传来那少爷得意的喊声:“跑什么,昨天不是挺能耐的吗,站住——”

    李玉真道:“别听他的,快跑!”

    队伍向前奔走了一阵子,段星河听见身后的马蹄声没那么近了,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抬手擦了一把汗,这才发现额头都湿透了。

    伏顺颤巍巍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道:“他们撵不上了吧?”

    一阵腥风扑过,一头吊睛白额猛虎扑了过来。伏顺吓坏了,连忙缩回了车里,喊道:“怎么回事,它怎么还跟着啊!”

    那头猛虎扑到了他们跟前,一爪子拍下来,哐地一下子掀翻了大车,车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撒了出来。结香下意识尖叫了一声,李玉真拉着她从车里钻出来。伏顺最后一个爬出来,见自己的罐子摔得粉碎,白花花的盐撒了一地,惨叫道:“我的咸鸭蛋!”

    赵大海从前头摔了下去,马也惊了,抬头蹬着蹄子不住鸣叫。赵大海也顾不上自己最爱的牲口了,慌张道:“大师兄,是真家伙,怎么办啊!”

    段星河道:“你的盾呢!”

    赵大海这才想起来还有盾,连忙去杂物堆里扒翻。结香和伏顺躲在了他身后,赵大海架起了盾,道:“有我在,别害怕!”

    那头猛虎那么凶悍,这面盾恐怕也起不到太大作用。段星河等人下了马,手里提着兵刃,警惕地看着前方。

    那头白虎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它是四圣兽之一,体型能随意变化。那头白虎有一人多高,浑身的肌肉饱满,骨骼粗壮,额头上的斑纹形成一个硕大的王字,一股霸气扑面而来。

    它咆哮了一声,众人都被慑住了,感觉这玩意儿相当不好对付。张暮心等人骑着马赶到了,十来个人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把段星河等人堵在了路中间。

    那恶少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道:“钦天监的小子,你倒是逞能啊,昨天不是挺狂的么?”

    他带来的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狐假虎威的十分得意。段星河轻蔑道:“打不过就叫帮手,也太不讲武德了吧?”

    张暮心扬起了嘴角,傲然道:“什么帮手,你说话尊重点,这是我们供奉的神。监兵神君陪我来夷州这一趟辛苦得很,好久都没吃人了。我今天带它来,就是请它老人家饱餐一顿的!”

    那头猛虎伸出了鲜红肥大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锐利的牙齿龇了出来。李玉真感觉不妙得很,想交代遗言了。他小声道:“宋姑娘……我,我一直都想跟你说,那个……”

    宋胡缨把斩马/刀一挥,火红的烈焰在空中画出一道燃烧的轨迹,霸气道:“现在没空听,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张暮心这才注意到还有个漂亮的少女,顿时色心大起,道:“呦,这小姑娘跟个小辣椒似的,有点意思。等会儿记得把她拿下,要活的。”

    宋胡缨的面色一沉,厉声道:“我去你的要活的,姑娘要你人头!”

    她提着斩马/刀砍过去,张暮心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跟她动手,早就躲到了侍卫身后。那头白虎吼了一声,朝宋胡缨扑了过去。李玉真吓懵了,连忙道:“不不不行,宋姑娘你回来——”

    他说着要冲上去,伏顺一把抱住了他,道:“李兄,你功夫不如我义父,还是让她去吧。”

    李玉真拼命挣扎,急道:“太危险了啊!”

    宋胡缨一刀朝白虎砍过去,它一跃躲开了,尾巴像钢鞭一样甩过来。只是尾巴梢蹭到了些许,就把宋胡缨娇嫩的脸蛋儿抽的落了一道红印子。宋胡缨气得捏紧了斩马/刀,接连几刀朝它砍了过去。白虎穿行在烈焰之中,连半点皮毛都没被她沾到。

    段星河一剑从它身后砍过去,白虎听到了风声,扭头一爪子抡过去。那一巴掌力气极大,把段星河掀得向后摔去。他凌空一个翻身,勉强站住了。张暮心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无名小卒,根本不是监兵神君的对手。赶紧乖乖认输,哥哥还能给你们条活路。”

    又有人道:“给我家少爷磕一个,再把跟着你们的小姑娘都留下,爷们就放你们走。”

    啸山宗的那帮狗腿子哈哈大笑,也有人吹起了口哨,眼睛不住往结香跟宋胡缨身上打量。李玉真一直都对宋胡缨敬若神明,这些人敢这么无礼,把他气的眼睛都红了。他怒道:“你们放屁!”

    伏顺还是头一次听李玉真骂人,登时就傻眼了。赵大海也有点懵,道:“那个……李兄,息怒啊。你是有学问的人,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李玉真撸起了袖子,道:“我揍不了别人,还揍不了那二世祖么——”

    话是这么说,但小山一样的白虎拦在前头,他恐怕还没摸到张暮心的衣角,人就被老虎按住了。伏顺道:“别冲动,我来,我替你出气。”

    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两张符,道:“紫雷引,看我召雷轰死他们!”

    那还是李玉真之前给他防身用的,伏顺用剑指夹着,奋力扔了出去,道:“左雷右火,雷公助我,去——”

    符咒飘悠悠地糊在了张暮心的胸口,嗡地发出了一道红光,像生了根一样粘在他身上。那二世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低头道:“什么鬼东西!”

    他伸手要扯下来,符咒上顿时窜出一道火苗,把他的手烧伤了。张暮心甩了甩手,怒道:“你们这些小可爱,干嘛往我身上贴这种东西,好讨厌哦!”

    他表情凶神恶煞的,大家以为他张嘴又要骂人,没想到他居然一个脏字没吐,简直都不像他了。

    旁边一人想帮他撕下来,刚碰到符咒,一道火焰腾地从他胸口升了起来。他吓得从马上摔了下来,满地打滚道:“军师救我!”

    其他人都慌了,七手八脚地帮少主把胸口的火焰拍灭了,谁也不敢硬撕那张符咒了。他的军师荀越皱起了眉头,道:“这是……”

    李玉真见符咒烧了他们一顿,十分痛快,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伏顺扔的是雷符,对方身上却生出了火焰。李玉真定睛一看,见符纸上画着一只凤凰,却是自己刚给伏顺画的礼貌符。他低声道:“兄弟,你扔错了。”

    伏顺也发现了,心疼的不得了,嚷道:“天杀的倒霉玩意儿,这两张符纸花了我一钱银子呢。我自己都舍不得用,快还给我!”

    赵大海道:“都粘在肉上了,一摸就火花带闪电的,撕下来你不嫌恶心?”

    伏顺没办法,只能认栽了,道:“这玩意儿有用么?”

    赵大海观察了片刻,道:“好像有点用,他刚才没骂人吧?”

    李玉真发现另一张符纸飞出去糊在了白虎的后脑勺上。刚贴上那一阵子它浑身难受,摇头晃脑地想弄下来,过了一阵子它好像忘了有这回事了,低头舔起了爪子。

    “呲溜——呲溜——”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一只老虎,此刻却蹲在路边专注地舔着爪子,一会儿又洗起了脸,突然变得爱干净起来。它的四肢并拢,尾巴甚至环绕着身体,生怕多占了一点空间,乖巧的就像一只小猫咪。

    众人都惊呆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符咒有这么厉害,不但能改造人,连四圣兽都能影响得了。伏顺喃喃道:“家人们谁懂啊……”

    赵大海道:“我懂,太吓人了。”

    这种诡异的情形比白虎在他们面前吃了个人还可怕,众人怔怔地看着对面,一时间谁也不敢妄动。张暮心却觉得他们是在嘲讽自己,气得要命,拔出刀来道:“给我上——”

    一群人跟着他冲了上来,段星河跟步云邪对付着那些喽啰,倒不用费多大力气。张暮心记恨那个朝自己扔符咒的小子,一刀朝伏顺砍了过来,吼道:“小心,我要砍你的左肩了,右肩,躲得很好!再来一招海底捞月,小心脚下!”

    伏顺本来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在他的提醒下,居然也能跟他打的有来有往的。

    赵大海举起盾牌,撞倒了几个人,回头望了一眼道:“干什么这是,给你喂招呢?”

    伏顺忙于应付,答不上话来。张暮心恨不能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顿,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彬彬有礼的话,简直怪了。

    “一刀,两刀,小心,我这一刀要用力了!”

    伏顺闪身躲了过去,张暮心的表情都扭曲了,恶狠狠道:“很好,幸亏你没受伤,要不然我就要自裁谢罪了!”

    伏顺道:“那什么……要不你自裁谢罪也行。”

    张暮心的表情明显是在骂人,却道:“再接我一招,力劈山岳!”

    伏顺一猫腰躲了过去,反手一拳打在了张暮心的眼眶上,顿时把他眼睛打肿了。伏顺甩了甩手道:“不好意思,下手有点重。”

    他说完反应过来,自己也被他传染了,打了人还要道歉。

    赵大海架着盾护着结香和他的宝贝马匹,道:“别看它,不看就不怕了。”

    他虽然这么说,却下意识看了路边一眼。那头白虎忽然变得爱干净起来,对那些马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不想让灰尘弄脏了自己,沉醉在舔毛当中。这边的人都打的头破血流了,它也漠不关心。

    结香护着小对眼和墨墨,也悄悄地看了那白虎一眼,好怪,又看了一眼,道:“李兄真厉害啊……这么大一头老虎都能被你制服了。”

    李玉真知道自己是有点天赋的,但常年被他爹打压,搞得自己很没有信心,画的符咒有时候灵力强一点,有时候效果就一般。今天算是运气不错,碰上状态好的时候了。宋胡缨一刀砍翻一个人,把斩马/刀抡了个弧,道:“李兄的符修天赋是顶尖的,在大新年轻一辈里没人是他的对手!”

    她说话的态度淡淡的,却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肯定。李玉真一诧,感动得不得了,除了师父,还没有人这么认可过自己。他低声道:“宋姑娘……”

    他话没说完,张暮心喊道:“小心,我来了!”

    他提着刀砍过来,哐地一声劈在中间,众人四下躲开了。赵大海嘿地一笑,道:“贴了符就是不一样,不搞偷袭。”

    伏顺调侃道:“就是,武德充沛,我还没见过这么有礼貌的人呢。”

    张暮心的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来很想骂他们几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多谢,我做的还很不够,还要继续努力。”

    伏顺噗嗤一声笑了,其他啸山宗的人都躺在地上,一时片刻爬不起来。步云邪注意到符咒上的朱砂变得黯淡起来,似乎要失效了。这二世祖虽然不足为惧,那头白虎一旦清醒过来就不好办了。他悄悄地捅了段星河一下,低声道:“星哥,赶紧走。”

    段星河也注意到了符咒的变化,从袖中摸出了两颗雷火弹。他往路上一扔,轰的一声,白色的烟雾顿时弥漫得到处都是。张暮心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白烟,呛得直咳嗽,挥手喊道:“人呢,快保护我!”

    众人护在他周围,什么也看不见,生怕被偷袭了。伏顺等人趁机把大车扶了起来,段星河催促道:“走走走,快撤!”

    良久烟雾散去,张暮心胸口的符咒腾地一下子烧尽了,变成了一捧灰洒下来。张暮心打了个寒战,终于清醒过来。他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气得脸色铁青,怒道:“那帮混蛋,居然敢耍老子!”

    其他人纷纷道:“少爷,你没事吧?”

    张暮心恢复了本性,一手叉腰破口大骂:“我日你祖宗十八代,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其他人都听习惯了,觉得这样的少爷才正常,总算放了心。那些喽啰被打的鼻青脸肿的,也有人受了重伤,眼看是没法再追了。嗤的一声,白虎身上的符咒也化成了灰,它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咧开大嘴,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吼——”

    那些人早就已经跑远了,山林上空,一群鸟雀轰然散去。段星河等人不再给他们追上的机会,纵马向前奔去,转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一众人向西奔行了大半天,直到天黑才停了下来。伏顺还有些心有余悸,道:“你们说,他们还会追来吗?”

    段星河道:“都被咱们打成那样了,他们怎么追?”

    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短时间内应该来不了了。赵大海跳下车,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马,道:“辛苦了,刚才吓坏了没?”

    黄膘马咴地一声叫,赵大海仿佛能听懂似的,道:“好好,晚上吃好的压压惊。”

    他倒了半口袋炒黑豆,和干草一起放在槽子里。另外几匹马也凑了过来,一起吃着东西。刚才车被老虎掀翻了,不少东西都丢了。赵大海丢了一叠碗,李玉真少了一箱子书,步云邪丢了好几袋药草,心疼的不行。

    “我刚买的干姜、红花和艾叶,就这么没了。大冬天怎么过?”

    段星河扎着帐篷,一边道:“都是身外之物,人没事就行了。到了下个镇子,我陪你去买。”

    步云邪还是懊恼,早知道就少买点了,他还趁着便宜一样买了十斤,本来想冬天泡药浴用,结果都洒在林子里了。

    伏顺想着自己失去的那一罐咸鸭蛋,心痛的无以复加。晚上吃饭时,他也提不起精神来。赵大海拿胳膊碰了碰他,道:“怎么了?”

    伏顺还是头一次拥有那么多咸鸭蛋,却没能保住,跟流产了似的。他道:“我腌了那么久,哗啦一下子都没了,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赵大海感觉是挺让人崩溃的,安慰道:“想开一点嘛,去前头城里再买点好的。我妹妹教过我一个绝技,能挑到双黄蛋,到时候我帮你去挑。”

    伏顺顿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道:“真的?”

    赵大海嘿嘿一笑,道:“真的,骗你是小狗。”

    伏顺的心情好了一些,露出了一点笑容。李玉真端着一碗黑茶过来,坐在了宋胡缨身边。宋胡缨怀里抱着小对眼,手里拿着一把镶金的玳瑁梳子,轻轻地给它梳着毛。

    篝火烧的很温暖,小对眼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往宋胡缨怀里钻了钻。李玉真道:“宋姑娘,白天多谢你。”

    宋胡缨有些奇怪,道:“谢我什么?”

    李玉真有点不好意思,道:“你夸我很有天赋,除了师父,还没人这么夸过我呢。”

    “没什么,”宋胡缨淡淡道,“你本来就很强嘛,对自己多一点信心。”

    李玉真迷惘道:“可是我爹总是让我谦虚一点,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给他丢人。”

    宋胡缨叹了口气,道:“你已经谦和过头了,老好人。”

    李玉真知道她说的不错,可多年的忍让已经成了习惯,就算让他放开了恣意行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宋胡缨明白他的心思,缓缓道:“我小时候呢,人家说我是个女孩儿,不让我跟我哥一起学武功。我就偏不听那一套,每天一早我就去练武场,我哥扎马步,我就跟着扎。我哥练刀,我就跟着在一旁挥木棍。我娘让人把我关在绣楼里,我就从窗户里爬出去,顺着柱子滑到院子里。”

    像那种大户人家,绣楼连个楼梯都没有,只有一个梯子送饭用。多少大小姐被关在里头,十多年也只能看到窗户外的一小片天空,直到出阁才能下地走一走。她从小就跟家里人抗争,实在是很有胆识了。

    李玉真还以为她学武很顺利,没想到也是千难万难。他道:“你怎么从小就有那么大主意?”

    宋胡缨看着篝火道:“一部分是天性吧,随我爹,生来就能折腾。再者也是看陪着我的那个嬷嬷实在可怜,她待在屋里绣了一辈子花,眼睛弄成了个半瞎,脚也被掰断了半截,走起来一颠一颠的,难看的要命。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这叫三寸金莲,等我八岁了,就也要缠脚了。”

    她皱起了眉头,仿佛又想起了那双畸形的小脚。嬷嬷说那些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很为她的小脚骄傲,但宋胡缨一点也不想变成那样。她道:“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不能听他们的。有些规矩吃人,有些被吃掉的人又去吃别人,没有尽头的。”

    李玉真有些同情她,自己虽然也过得不怎么样,至少是个男儿身,不用受这样的规训。宋胡缨道:“我一有机会就去练武场找我爹,磨得他心软了,他终于答应教我用刀。从那以后,我的日子才好过了些。不过前阵子他们又要我嫁人,烦得要死。我就办了个擂台把那些王孙公子暴打了一顿,看以后谁还敢来找我的麻烦!”

    她说着攥紧了拳头,仿佛一想起来还生气。小对眼抬起了头,舔了舔她的手背,想让她放松一点。宋胡缨看着儿子智慧的眼神,神色缓和下来道:“没事,睡你的觉吧。”

    宋胡缨看向了李玉真,平静道:“人生只有一次,要为自己而活。只要你觉得问心无愧,就不用管别人怎么说。”

    李玉真的心头微微一动,不知为何有些心酸,轻声道:“谢谢……其实以前,我还没怎么做过自己呢。”

    宋胡缨轻轻一笑,道:“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嘛。”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夜晚显得越发安静了。小对眼跳下来坐在它们中间,舒服地蜷成一团。李玉真随手摸了摸儿子,看着跳动的篝火,陷入了沉思。

    第068章 隐身斗篷 三

    夜晚静悄悄的, 今天不算太冷。段星河收拾了东西,钻进了帐篷。

    步云邪躺在睡袋里,良久叹了口气。他贴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他乌黑的头发散在枕头上, 眉头微微皱着, 仿佛在想什么。段星河睁眼道:“还想着那几袋子药呢?”

    步云邪道:“不是。”

    段星河道:“那是什么?”

    步云邪静了片刻, 道:“星哥,白天那白虎你觉得咱们能对付得了么?”

    “打不过吧, ”段星河道, “刘盟主还得让它三分呢。咱们白天能全身而退, 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步云邪道:“我感觉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吧?”

    段星河感觉不对劲,坐起来道:“那玩意儿是四圣兽之一, 没事惦记它干什么?”

    步云邪看着他道:“长生丹里有一味药,叫白虎须, 你记得吧?”

    段星河的眼皮跳了几下,没想到他胆子不小,还真惦记上那头老虎了。李玉真在外头聊完了,掀开帐篷准备睡觉。他听见了他们的话, 惊讶道:“步兄, 你想要白虎须?”

    步云邪嗯了一声, 李玉真道:“咱们好不容易虎口脱险,你还想再去招惹它?”

    步云邪也觉得这个想法太冒险了,但四圣兽的行踪不定, 如果就这么错过了,下次能拿到药材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李玉真道:“咱们都离开大幽了, 没必要再听钦天监的指挥行事了吧?”

    步云邪身为丹修,把炼长生丹当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挑战, 而且炼成了能白日飞升,这对所有修仙者来说都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他道:“跟钦天监没关系,是我想试一试。你们要是不同意,明天我自己去看看。”

    李玉真感觉他有点不高兴了,眨了眨眼,不知道说什么好。段星河对他一向有求必应,想了想道:“有需要就去拿,我陪你。”

    那头老虎张开嘴有脸盆那么大,牙齿跟小孩儿的胳膊一样粗。李玉真担忧道:“很危险的。”

    “没事,”段星河好像很有自信,“我有办法,保证稳妥。”

    李玉真道:“什么办法?”

    段星河扬起了嘴角,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他道:“明天你们继续往前走,我和阿云回去一趟,不管能不能拿到东西,两天后我们俩回来跟你们汇合。”

    步云邪也有点好奇,段星河却钻回了睡袋,道:“早点睡,明天早起赶路。”

    三个人躺下了,步云邪悄悄碰了碰他,道:“什么法子?”

    段星河拿他没办法,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步云邪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道:“好主意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李玉真凑过来,好奇道:“什么法子,跟我说说。”

    步云邪笑了,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金雨城里人来人往,春风客栈的天字间陈设华丽,屋子也格外宽敞。大卧室套着仆役住的小间,中间用水晶帘隔开,地上铺着长绒地毯,被褥也都是新的。住在这里一天要五两银子,来往的贵人才会在这里下榻,一般百姓可舍不得来这里。

    啸山宗的人昨天傍晚回了城里,一个个都挂了彩,把小二哥吓得不轻。张暮心脸上挨了伏顺一拳,一边眼睛肿着,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去请郎中来!”

    小二哥连忙道:“是、是,小的这就去请。”

    张暮心回了客房,一名身穿浅黄衣裙的侍妾迎了上来,道:“公子,你回来了。”

    她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人,张暮心灰头土脸的,烦躁的要命,斥道:“一点用也没有,给我打水去!”

    侍妾低下了头,知道他在外头受了气,又要找自己发火。她把铜盆端过来,拿毛巾给他擦去了脸上的灰尘。张暮心越想越气,一把将她扒拉开,道:“起来,笨手笨脚的!”

    侍妾被他推的往后倒退了两步,下意识捂了一下小腹。她的腰身有点粗了,似乎已经怀了孩子。张暮心抬起大脚,本来想踹她一记,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他道:“你且娇惯着吧,等过几个月给我生不出个儿子来,老子饶不了你!”

    侍妾转过身去,悄悄擦了一下眼泪,躲到水晶帘后头去了。军师荀越带着郎中进来,道:“少爷,医生来了。”

    郎中给张暮心看过了伤口,给他留下一瓶跌打药膏,去照看其他人了。张暮心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活这么大还没挨过这样的打呢。他咽不下这口气,道:“给我想办法追踪那帮人的下落,不能放了他们!”

    荀越淡淡道:“少主,咱们的人都受伤了,怕是没法追踪了。”

    张暮心愤怒地捶了床一记,道:“再调人来啊,老家没人?”

    荀越提醒道:“老爷说了,让你最近安稳一点。老爷把监兵神君请出来是保护你的,不是帮你惹事的。”

    张暮心怒视他,道:“你向着谁的?”

    荀越劝道:“我是为了你好。忍一时风平浪静,咱们也不是怕了那姓段的野小子,这不是刚惹了浩荡盟的人,不想让人瞧咱们笑话么?”

    张暮心咬了咬牙,知道周围有不少人都在暗中盯着自己。他愤愤道:“算他运气好……这梁子结下了,以后再遇上,老子饶不了他!”

    次日上午,段星河和步云邪悄然回到了金雨城。啸山宗的人招摇得很,两人找了几个路人一打听,便问到了那些人落脚的地方。二人来到春风客栈旁的小巷子里,周围黑漆漆的,没人注意这里。

    段星河左右看了一眼,道:“就这儿吧。”

    他摘下了包袱,从里头拿出了一件软软弹弹的斗篷,抖开来披在了身上。有了这法宝,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捋虎须了,难怪他昨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步云邪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消失了,眨了眨眼,这情形不管经历多少遍都让人惊讶。

    段星河低声道:“你去对面等着我,一会儿我拿到东西就出来找你。”

    步云邪有点担心,道:“小心点。”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放心,稳着呢。”

    他进了春风客栈,来到了三楼天字间门前。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段星河陡然打了个激灵,虽然自己披着隐身斗篷,还是下意识怕被人看见。仆役从他身边经过,什么也没注意到。段星河松了口气,眼看着那人敲了敲门,提着食盒进了屋。

    屋门开着半截,段星河悄然钻了进去。仆役放下了盘子,里头盛着些澄粉蒸的水晶糕,一个个压成花朵形,金色的、绿色的馅儿从里头透出来,十分好看。旁边的银碗里盛着些酥酪,点缀着用糖腌的红绿樱桃。段星河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有点饿了。这二世祖还真会享受,自己冒着危险大老远跑来摸老虎屁股,他却一醒来就有点心吃。

    张暮心睡到这会儿才醒,起身道:“人呢,死丫头,我要喝水。”

    他的侍妾从水晶帘后快步走过来,低声道:“来了。”

    侍妾捧着茶过来,张暮心喝了一口,噗地喷了出来,道:“怎么这么烫,你想害死我?”

    侍妾伸手摸了一下,道:“也没有太烫,我放凉了些才拿过来的。”

    张暮心顿时大怒起来,一巴掌把茶盅打翻了,骂道:“你还跟我狡辩,烫不烫我不知道?”

    侍妾瑟缩了一下,不敢说话了。茶碗被打碎了,她蹲下一片片拾起来,放在了手帕里。张暮心捏起了她的下巴,道:“我带着这么多人千里迢迢去凤来城,就为了跟你师父讨你,你还跟我有脾气?”

    那女子低声道:“我不敢。”

    段星河明白了,这应该就是浩荡盟那个被逐出师门的女弟子了。日子才刚开头就过成这样,以后怕是长久不了。她老是这么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张暮心嫌弃地放开了她,那女子兜着碎瓷片过来扔。段星河跟她打了个照面,陡然吃了一惊,没想到遇上了认识的人。

    那女孩儿擦了一下眼泪,居然是孙清韵。段星河跟这小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为了摘灵光仙芝,他们一起在翠玉山上排过队。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腮里鼓着一块糖,还给了他们一人一块。段星河现在还记得那块糖不太甜,但很有嚼劲儿,带着一股桂花的香气。

    她很依赖她的大森*晚*整*师兄和师父,一看就是个老实听话的女孩儿。没想到半年多没见,她却落到了这种人的手里。

    孙清韵的模样憔悴,早就没有原来的鲜活劲儿了,就像一朵即将开败的花。她已经没地方可去了,没了师父的荫庇,也没有师兄妹撑腰。就算被这草包大少爷百般嫌弃,也只能隐忍。

    段星河看的生气,但正事还没办完,只能先去找监兵神君。

    那头白虎不在这里,他凝神感受了片刻,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灵力最强。他走到那间房门口,侧耳听了听,里头传来一阵打雷般的声音,却是那头白虎在打呼噜。段星河心中一喜,掏出匕首从门缝里插进去,轻轻拨开了门栓。

    门悄然开了,屋里铺着一张红色的长绒地毯,一头白虎卧在上面睡得正香。它身边放着一盘烧鸡,一条啃了一半的烤猪腿,还有一大盆羊奶。水晶帘后睡着个小童,大约十四五岁年纪,身上歪盖着一条毯子。看来他已经习惯了跟老虎待在一起,是专门负责伺候这位山君的。

    此时白虎变化成了正常大小,远没有在山林里那么吓人了。段星河悄悄走过去,伸手在它面前晃了晃。老虎一点反应也没有,硕大的脑袋比他的手掌大多了,打起呼噜来地板都微微震颤。段星河心想自己终于也有机会捋虎须了,有点小激动。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剪子,对着它的胡子咔嚓就是一下,一把胡须落在他手心里,跟钢针一样。段星河捻了捻,感觉有点少。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多剪点,反正不对称也不好看。

    他咔嚓又一下,把另外一半剪了下来。老虎感到了一阵凉意,耸了耸鼻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汗味和脚臭融合的气味。它感觉脸上有点异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它抬起头来,到处寻找那股气息的来源。段星河贴着墙边,屏住了呼吸。

    养虎的小童醒了过来,起身道:“神君,怎么了?”

    白虎暴躁地吼了一声,小童忽然发现它的胡子不见了,十分诧异。一向只听说过鬼剃头,没听说过胡子也会自己消失的。他指着白虎道:“神君,你的胡子?”

    白虎抬起爪子拨弄了一下,忽然发现胡须没了,气的七窍生烟。它从门里冲出去,要寻找那个偷自己胡子的贼人。小童吓了一跳,追上去道:“神君,别出去,吓到别人就不好了!”

    段星河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跑过去,默默扬起了嘴角。白虎气急败坏的吼声回荡在走廊上,孙清韵听见了,从屋里出来道:“怎么了?”

    那小童不安道:“监兵神君的胡子不见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孙清韵看着白虎光秃秃的脸,它没了胡子,脸盘显得比原来大了一圈,有些滑稽。她快步往屋里走去,想看看地上有没有。她刚进门,就见段星河撩起了隐身斗篷,一脚踩在窗户上,正准备翻出去。两人大眼瞪小眼,孙清韵认出了他,道:“啊……是你!”

    段星河慌了,道:“嘘——”

    孙清韵没再出声,段星河伸手一勾,猿猴似的翻上了屋顶。脚底下的瓦片密密麻麻的,走起来会发出声音。他打算先在这里避一避风头,一边倾听着下头的动静,看看那帮人被自己气死了没有。

    那小童已经把张暮心叫了过来,几人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张暮心暴躁道:“怎么回事,谁胆子这么大,敢冒犯监兵神君!臭丫头,你看见了吗?”

    段星河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孙清韵把自己供出来。孙清韵却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张暮心皱起了眉头,道:“窗户怎么开了?”

    孙清韵道:“不知道,可能是风吹开的吧。”

    她说着快步过来,把窗户关上了。小道童觉得事情诡异,小声道:“该不会有鬼吧?”

    张暮心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呵斥道:“什么有鬼,多半是有贼人上门来挑衅。赶紧叫人集合,把整间客栈都搜一遍,发现可疑的人立刻带过来!”

    走廊上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脚步声,啸山宗的人到处搜索。客栈里的人见了这阵仗,都有些害怕。有人道:“干什么的,这么凶?”

    侍卫道:“抓贼,快让开!”

    快到中午了,大堂里有人喝茶聊天,有人正在吃饭,被他们一吓也吃不下去了。众人心里都很不满,又不敢得罪他们,只能看着他们发癫。

    白虎须拿到了,段星河想起孙清韵的事,便生出了一股火气。那小姑娘好端端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那个二世祖祸害了。他寻思着这小畜生害过不少女子,方才也疑神疑鬼的,必然是怕遭报应。自己既然来了,就不能轻饶了他。

    他从屋顶上轻轻一跃,钻回了窗户里。那帮人刚搜过这里,这会儿正在一楼骚扰别人,张暮心身边反而没什么人了。

    那二世祖躺在床上,脑袋朝里,正在小憩。段星河伸出冰凉的手,悄悄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张暮心睁开了眼,道:“干什么,谁让你摸我了?”

    孙清韵正在水晶帘后面坐着,离他老远,道:“我没过去啊。”

    张暮心奇怪起来,刚才他确实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摸他的脑袋,轻轻的,缓缓的,好像还冲他叹了口气。他浑身凉飕飕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坐起来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周围什么也没有。

    白虎的胡须刚刚不翼而飞,又有脏东西来摸自己的脑袋。张暮心打了个寒战,莫非真的有鬼?

    前阵子他强抢了个在街边卖艺的女子,那小姑娘烈性,抵死不从,一头撞到墙上磕死了,血流了一地。张暮心遗憾得很,一想起这件事就捶胸顿足。他爹为了摆平这事,花了一千两银子,他却连碰都没捞着碰一下,着实亏了。

    再往前寻思,他还在路上抢了个回娘家的小媳妇,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什么身份来历,玩完了就杀了,连带着襁褓里的孩子也一起掐死了。

    他做过多少坏事,自己已经记不得了,但也没什么所谓。他觉得自己身为啸山宗的少主,天生贵命,能被自己瞧上是那些女子的福分。若要顽抗,就是不识抬举。就连正道盟主的女弟子,他想要也能抢的过来,天底下还有什么好东西是他得不到的?

    他虽然这么想,内心深处仍然有些隐约的恐惧。那些女人都对他极度痛恨,临死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空洞而又可怖,恨不能把他拖到深渊里去。活人虽然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死人要是来找他算账,那就不好办了。

    张暮心这么想着,脸色煞白,显然还是被吓着了。段星河站在他身旁,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狗头,仿佛对这颗脑袋十分欣赏,考虑着该从哪里下手才能切得更利索一些。

    张暮心这次明显感到了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摸他,吓得惨叫一声,向墙角里缩去。他浑身一个劲儿发抖,指着空气道:“鬼,有鬼!”

    孙清韵茫然地看着周围,什么也看不到。张暮心连滚带爬地从床头扒出了一叠黄符,朝空中扔了出去。黄符漂浮在半空中,忽悠悠地打转,好像感到了什么,又捕捉不到切实的对象,十分困惑。

    段星河悠然地靠在床架子边,使出一股灵力玩弄着那些黄符,像逗狗似的。

    张暮心比一开始更慌了,颤声道:“你看见没有,真的有鬼!”

    孙清韵沉默着没说话,心里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温声道:“公子,你别怕,多半是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下。”

    她扶起了张暮心,给他盖上了被子。张暮心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白日见鬼快被吓尿了。段星河出了一口恶气,寻思着也没什么能做的了。他便顺手拿了几块点心,捂在斗篷里下楼去了。

    孙清韵瞥见几块水晶糕悄然飘了起来,消失在半空中,知道段星河走了。她快步跟上去,想和他说几句话。张暮心现在最怕一个人待着,连忙喊道:“喂,你干嘛去!”

    孙清韵敷衍道:“我去帮你叫人,马上回来。”

    段星河吃着点心下了楼,红色的水晶糕是枣泥馅儿的,咬一口又糯又甜。他从二楼拐角处的窗户翻出去,悄然落在了客栈旁边的小巷子里。周围静悄悄的,没人注意到他。段星河把斗篷脱下来,裹在了一张包袱皮里,优哉游哉地去了对面的茶楼。

    步云邪在茶楼的二楼坐着,要了一壶龙井,把对面的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见段星河像猴子似的从窗户里翻进翻出,走廊上一群人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折腾了一阵子,又莫名其妙地下楼去,闹得鸡飞狗跳的。很快那一队人跑到了街上,却找不到对手,简直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名啸山宗的弟子道:“诶,你说是不是咱们少爷魔怔了,哪有大白天见鬼这种事?”

    另一人道:“管他呢,少爷让搜,咱们就去搜。走,去前头看看。”

    段星河坐在屋脊后头,没戴兜帽,身上披着毛茸茸的斗篷,露出了个脑袋,朝那边挑衅地比了个小拇指。步云邪忍不住笑了,知道他正事干完了,没事耍着他们玩。

    茶喝干了,他让人换了一壶茉莉香片,段星河终于从外面上来了。他从怀里掏出几块水晶糕,道:“尝尝,给你捎的点心。”

    步云邪拿了一块金色的,里头是桂花馅儿,但被隐身斗篷捂了一会儿,有股不太好闻的味儿。他咬了一口,道:“啧,又香又臭的,亏你吃得下去。”

    段星河穿久了,已经闻不到味道了,道:“有吗?”

    他两口把糕点吃了,从腰包里掏出一大把白虎的胡须,道:“喏。”

    钢针似的胡须带着淡淡的灵光,是万金难求的宝物。步云邪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把东西接了过去,赞叹道:“了不起,星哥出马,就是不一样!”

    段星河喝了口茶,得意道:“小意思。”

    他向窗外望去,忽然见孙清韵从春风客栈里出来了。她站在大街上左右张望,刚才多亏了她替自己遮掩。段星河想她应该是来找自己的,轻轻弹了一点灵光过去。

    孙清韵就见一点紫色的光芒在眼前闪了一下。她转过头来,见段星河靠在茶楼的窗边,朝她招了招手,道:“这里。”

    孙清韵见没人注意自己,快步进了茶楼。大堂里有青衣正在咿咿呀呀地唱戏,唱到精彩处,楼下的观众轰然叫好。她上了二楼,见段星河跟步云邪坐在雅间里,面前放着一壶茶,一碟瓜子,一盘话梅。对面都闹得天翻地覆了,这边却听着小曲儿怡然自得。

    这两个人一直秤不离砣,关系很好的样子。孙清韵见了他们,仿佛想起了从前的事,有些怀念,又有点伤感。她道:“两位,好久不见了。”

    段星河给她扯了个凳子,道:“方才多谢你没声张。”

    孙清韵落了座,轻声道:“应该的,咱们是朋友嘛。”

    她穿着绫罗绸缎,却没了昔日的神采,跟从前那个分桂花糖给他们吃的小女孩儿简直有天壤之别。她的面容苍白憔悴,腰肢却有些粗了,腹中似乎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步云邪的心思敏锐,见她这个样子,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传闻,下意识道:“浩荡盟的那个女弟子……是你?”

    孙清韵点了点头,垂下了眼帘。她知道自己的事现在已经传开了,觉得很抬不起头来。

    步云邪有些惋惜,满脸都写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段星河给她倒了杯茶,道:“张暮心不是个好人,你怎么会跟他走的?”

    孙清韵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大师兄出去历练很久都没回来,据说在月亮山一带失踪了。我跟几个师兄师姐不放心,出去找他。结果半路遇到了个人头狼身的怪物,长着一身红毛,厉害得很。我们一共六个人,其他同门都被它害死了,就我一个侥幸活了下来。”

    段星河跟步云邪对视了一眼,道:“人头狼身,该不会是胭脂山的那个炽尊狼姥吧?”

    “有可能,”步云邪道,“那家伙流窜到夷州去了么,那么大一个怪物,也没人管管。”

    孙清韵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有些害怕。她道:“当时我从山上摔下去,昏了过去。后来一队人路过救了我,他们给我治了腿伤,还问我家在哪里。”

    段星河道:“是张暮心他们?”

    孙清韵点了点头,段星河啧了一下舌,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这姑娘也是够倒霉的。

    孙清韵黯然道:“我的腿摔断了,动不了。张暮心说要送我回凤来城,我很感激他,以为他是个好人。但是后来,他就……把我强占了。我被他关了好几个月,有了身孕。师父知道了这件事,说我有辱门风。我也没脸继续待在浩荡盟,便退出了师门。”

    她心中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也是个受害者,却成了个弃子,没人关心她的死活,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似的。段星河很同情她,道:“不是你的错,是那个混蛋该死。你师父若真这么迂腐,你也不必再敬他了!”

    孙清韵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道:“不怪师父,是我不好……我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步云邪道:“你可以重新开始的,虽然师门不要你了,你还是你自己。”

    段星河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从腰包里掏出两锭银子,道:“你需要钱吗?”

    孙清韵摇了摇头,道:“他给了我一些首饰。”

    她头上戴着一根金钗,手上有一只翠玉镯子。啸山宗不缺钱,给她穿戴倒是很舍得花钱,唯独不把她当人看。

    步云邪沉默着起身,去柜台要了张纸,提笔写了一张药方。他回来把纸放在桌上,朝她推了过去,道:“那姓张的不是良人,离开他,过你自己的人生。”

    孙清韵拿着药方,见上头写着五味子、三棱、文术、归尾、葶苈等药。她的呼吸有些颤抖,道:“这是?”

    步云邪道:“落胎药,你考虑一下吧。”

    孙清韵迟疑了很久,仿佛有些不忍心。啸山宗的人转了回来,站在茶楼前道:“这里搜了吗?”

    另一人道:“走,进去看看!”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了过来,段星河把茶钱留在桌上,起身道:“我们走了,你多保重。”

    他一拉步云邪,两人从窗户里翻出去,悄然从茶楼后面离开了。孙清韵握紧了药方,低下了头,神色黯然。

    两人骑马向西而行,往前追了一日,跟赵大海他们汇合了。李玉真期待道:“东西拿到了吗?”

    段星河自豪道:“我亲自出马,当然手到擒来!”

    李玉真笑了,道:“厉害啊,顺利吗,跟我说说。”

    众人围着篝火坐着,火星在夜风中微微飘荡。段星河说自己披着隐身斗篷,摸了那二世祖后脑勺好几下,吓得他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还把那帮喽啰耍的团团转。众人一阵哈哈大笑,觉得痛快得很。宋胡缨想了想道:“那个浩荡盟的女孩儿怎么样,她会离开那个恶人么?”

    段星河沉默下来,道:“不知道。”

    李玉真想起了孙清韵,叹息道:“也是个挺好的姑娘,可惜了,她还给过我一块糖呢。”

    步云邪想起了那块糖的香气,她就像桂花一样,小小的,香气扑鼻而又脆弱,被攀折下来却不被珍惜,实在让人唏嘘。

    夜深了,段星河躺在睡袋里,一直睡不着。老天对女子太不公平,让她们生得美丽、善良却又难以自保,在这乱世就像浮萍一样飘荡。像宋胡缨这样的女孩子太少了,大部分女子都忍受着剥削,背负着指责,又随时会被人舍弃。

    他翻了个身,越想越不好受。步云邪也没睡着,睁眼道:“怎么了?”

    段星河低声道:“你说咱们劝她的话,她会听么?”

    步云邪想起了她那一双泪盈盈的眼睛,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命,听不听是她自己的事,咱们已经尽力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情都有些沉重。步云邪道:“明天还得赶路,睡吧。”

    他们也是朝不保夕的人,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段星河便闭上了眼,渐渐睡着了。

    第069章 司空县主 一

    深冬已至, 天气越发寒冷起来,路边的树都光秃秃的了。前天夜里飘了点雪,地上到处都白茫茫的。马蹄踩在雪上,发出簌簌的声音。伏顺靠在大车里, 打了个呵欠道:“啊, 天冷了, 好想吃水饺啊。结香,你会包饺子吗?”

    跟杂粮、玉米面不同, 队伍里的白面、肉食得稍微控一下, 要不然一出门就先吃光了。结香道:“我会是会……用面粉的话, 你要问段师兄。”

    伏顺便把车窗推开一条缝,探出头道:“大师兄, 我想吃水饺。”

    段星河骑在马上,敷衍道:“想呗。”

    伏顺不能被他糊弄了, 道:“光想不行啊,面粉给用么?”

    上次段星河清点物品,发现带来的大米和面粉都吃的差不多了,玉米糁倒是还有不少。段星河道:“咱们最近都没生财的门路了, 你还老想着吃。”

    伏顺不知道跟哪儿学的, 嗲声道:“好哥哥, 天冷了想贴点膘嘛,求你了。”

    这么大个男人撒娇一点也不好看,段星河有点受不了, 寻思着反正也得补充一波物资了,道:“行行收了你神通吧, 晚上包饺子,麻烦结香了。”

    结香连忙道:“不麻烦, 应该的。”

    先前他们被啸山宗的人撵得一路奔逃,此时都有些疲惫了。步云邪呼出一口白气,道:“天冷了,咱们找个地方歇一歇,过了冬再走吧。”

    段星河这几天也在盘算这件事,道:“到了下个城镇咱们就停下来,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众人都松了口气,李玉真道:“段兄,住店钱够么?”

    段星河道:“要是有万通商会的客栈,打完折一个月十两银子左右还是住得起的,实在不行就租个民房嘛。”

    赵大海坐在车头,感叹道:“你说这钱怎么这么不经花呢,一天挣不到钱,明天怎么活都不知道。”

    伏顺也觉得他们这钱赚的太辛苦了,像钱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生下来就在钱堆里,从来不用为了生计烦恼。他叹了口气,道:“人比人气死人啊,要是咱们也有个财神爷就好了。哎你说钱老爷有没有可能有个私生子,比如说像我这种的?”

    赵大海道:“行了吧,你怎么老是到处认爹?”

    伏顺道:“我乐意,你嫉妒我啊?”

    伏顺之前一直管宋胡缨叫义父,宋胡缨对他总是爱答不的。伏顺一向没脸没皮,照喊不误。他倒是会打如意算盘,只要全天下的强者都跟他有缘,他坐着就能当太子爷了。

    一行人走在路上,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一个穿黑色斗篷的人骑着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那人到了近前放缓了速度,望着他们道:“二哥,是段二哥吧,我可算找到你们了!”

    段星河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自己二哥,好像认得自己似的。他注意到了那人斗篷上的纹样,是一个金色的井字,外头包围着一个圆圈,是纵横派的标志。

    他明白过来了,天底下也只有于百川会让他的小弟管自己叫二哥。那人喘着气,果然道:“二哥,我是纵横派的人,咱们在莽山见过。大哥让我来给你送一封信,我一路打听过来,有人说见你们往西边走了,可让我一顿好找!”

    段星河他们没有固定的住处,这人找过来必然费了不少力气。段星河翻身下了马,道:“好兄弟,辛苦了。”

    那人把信从包袱里拿出来,道:“不辛苦,我们本来就是做情报的,东奔西走的都习惯了。”

    信是于百川段亲笔写的,段星河拆开看了一遍,顿时睁大了眼,道:“真的?”

    于百川已经跟信使说了,他道:“是真的,消息是二十天前得到的。现在各大宗门的人都往凤来城去了,你们也快点去吧。”

    步云邪下了马,过来道:“怎么了?”

    段星河拿着信的手都颤抖了,道:“于兄说他们的人得到消息,正道宗门的人抓到了一个很像小师妹的人,他们以为她是万象门的妖孽,要把她带到浩荡盟的总舵审问。”

    步云邪看完了信,也激动起来。找了这么久,总算有一点音讯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得去看一看。伏顺道:“如果真是小雨的话,他们为什么要抓她?”

    步云邪道:“小雨天生灵力就强,年纪又小,可能正道上的人觉得她来历古怪吧。”

    众人想起了她徒手就把虺神洞里的太阿剑拔出来的事,一时间陷入了沉默。那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跟个小哪吒似的,万一被哪个古板的正派人士遇上了,说不定真以为她是个妖怪。

    李玉真探头出来,道:“你们的小妹子有消息了?”

    段星河道:“还不确定,先去看看吧。”

    他从怀里掏出地图,见从此处往北几十里外便是凤来城,城中有个旋涡状的太极图案,是浩荡盟的标志,他们的总舵就在那里。

    段星河之前在大幽跟他们的人见过一面,感觉浩荡盟里的人脾气都挺大的,整天喊着要斩妖除魔,本事又很一般,没事最喜欢扎堆开会,一副老夫子作派。上次段星河抢了灵光仙芝,浩荡盟中不少人还记恨着自己,要是去那边可得多加小心。

    段星河收起了信和地图,对信使道:“你们最近怎么样?”

    信使道:“大哥在大新的钟灵山上圈了块地,把纵横派的总舵建起来了,接下来他打算在各地的大城镇建立一些情报站,有这种金色井字纹样的便是我们的联络处了。可能门面都不会太大,但懂的人都能找到。大哥说了,纵横派就是二哥的家,咱们所有等级的情报都对你免费开放。”

    众人都很惊讶,没想到于百川说要重建纵横派,这么快就建起来了。这人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正经,其实还挺有责任感的,能从一穷二白的状态一点点地把纵横派复兴起来,着实让人佩服。

    段星河当初捐了四十两黄金成了他们的元老,本来都抱着打水漂的觉悟了,没想到于百川画的大饼还真的实现了。能随时免费获得大量的情报,着实是一笔很合算的投资。

    伏顺道:“有什么印信没有,去了你们不认怎么办?”

    那人笑了,道:“刷脸就行了。我们拜入纵横派门下,先给鬼谷子和澜沧先生磕头,然后要给于师兄和段二哥作揖,总舵里就挂着二哥的画像,我们天天见都认得他了。”

    段星河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画的丑么?”

    那人道:“挺帅的,就是看着比你本人成熟,三十多岁的模样。年纪太轻镇不住新来的人,大师兄故意让人画沧桑一点的。”

    段星河点了点头,他们是在低谷的时候认识的,堪称患难之交。如今于百川发达了,自己在这乱世中也多了一股互相支撑的力量。

    段星河道:“多谢你了。”

    那人道:“自家人,别客气,有空来大新总舵坐坐。”

    他说着翻身上马,道:“我还有别的情报要送,先走一步。”

    段星河挥了挥手,那人便打着马,踏着雪走远了。步云邪望着他的背影道:“也是够辛苦的。”

    段星河道:“有信念支撑着,再累也不觉得苦吧。”

    那些人大多数经历过战乱,失去了家和重要的人,独自漂泊在世上,最大的愿望就是消除战争。于百川收留了他们,带着他们实现共同的心愿,他们自然愿意把所有的热情投身在其中。

    步云邪想起于百川带领一群小弟站在一起,大声喊出自己想的情形,从前他还觉得那些人过于热血了,如今却又体会到了几分悲怆。

    他生出了几分敬意,道:“天下太平是么,挺好的。”

    他们本来要往西走,到了前头路口改往北行。凤来城就在此地往北不远,他们驾车走了两天便到了城前。

    凤来城高大坚固,远远望去,城中的建筑十分华美。据说此城建成之初,凤神座前的青鸾飞来,在上空盘旋啼鸣,被认为是祥瑞之兆。因此信奉凤神的各大宗门人士便在这里建立了浩荡盟,他们以捍卫世间浩然正气为宗旨,一开始也确实斩妖除魔做了不少好事。但近些年来也混入了不少思想守旧之辈,凡事只谋求个人利益,倾轧争权,令整个阵营的声誉有所下降。

    要进城了,段星河让大车停在树林边,道:“兄弟们,开个小会。”

    一群人聚在光秃秃的树林边,段星河道:“咱们之前抢了灵光仙芝,那帮老头儿小心眼儿得很,肯定还记得咱们。大家进城之前先乔装打扮一下,混进去瞧瞧。如果不是小雨,咱们就撤了。”

    赵大海道:“如果是小雨呢?”

    段星河道:“偷也好、抢也好,想个法子把她带出来。”

    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大幽钦天监算是信奉虺神的,不受正道宗门的待见。步云邪道:“咱们怎么往正道的身份上靠一靠?”

    李玉真从小跟着父亲和师父见过不少老宗师,和正道上的关系都不错,道:“我是太清宫的,我能带两个人。”

    宋胡缨也开口道:“我用我爹的名义,大新将军府应该也能带几个人。”

    段星河道:“行,李兄带着我和阿云,宋姑娘带着结香、伏顺和大海。去换行头吧。”

    李玉真也没什么好改装的,直接换上了太清宫的弟子服,头上戴着一根白玉簪,两绺头发从鬓边垂下来,端的是个清秀的小道长。段星河上次给对方留下的印象最深,不好露真容,便在脸上涂了点黄粉,把头发染白了一些,又在嘴唇上贴了一撮小胡子。他伪装好了,从林子里缓步走出来,轻轻一摆拂尘道:“几位小道友,贫道有礼了。”

    他打扮成这样,就像个四十来岁的道士,但仔细看来,眼睛还是年轻明亮,皮肤上也少了些皱纹。步云邪笑了,道:“段师兄童颜鹤发,看来修为高的很了。”

    段星河摸了摸唇上的髭须,道:“好说、好说。”

    步云邪换了身衣裳,梳起道髻,扮做李玉真的同门就行了。伏顺和赵大海打扮成宋胡缨的随从,结香扮做大小姐的侍女。宋胡缨在外头待久了,一直做简朴利落的打扮,这次要以将军府大小姐的身份示人,还是要打扮的漂亮一些。

    她换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裙,裙子上绣着金色的芙蓉花。外头披着一件玄色的狐裘,唇红齿白,乌黑的头发如鸦翼一般,头上戴着一根金玫瑰的簪子,有种艳丽而又高贵的气质。她从树林里一走出来,众人顿时都被她的美丽慑住了。李玉真感慨道:“宋姑娘,你可真好看。”

    伏顺拍马屁道:“我义父的武功天下第二,美貌天下第一。这威严的气质,加上漂亮的脸蛋儿,谁见了不迷糊啊。”

    赵大海道:“那感情好,趁着他们犯迷糊,咱们就能混进去了。”

    结香帮她梳的头,心里也很骄傲。小对眼还没见它妈这么好看过,蹲在她脚边喵喵直叫,连一直以来的老鸦嗓子都夹起来了。

    宋胡缨笑了,弯腰把她儿子抱了起来,道:“怎么回事,吃错药了,还会这么叫了。”

    她抱着猫,显得更加雍容华贵了。李玉真觉得她身上缺了点首饰,想起之前自己买的金手镯。他一直不敢送给她,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去行囊里找出了首饰盒,趁着众人各自忙活着,过来道:“宋姑娘,我之前在巴蜀那边见这镯子挺精致的,买了也没什么用,你要是不嫌弃就戴着吧。”

    那镯子上用金丝堆成花朵形状,很是精美,分量也不轻。宋胡缨一时间没接,道:“给我这个干什么?”

    李玉真诚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像观里的仙女,既美丽又威严。我想给你金装森*晚*整*绘彩,只是出于虔诚之心,不敢有半点冒犯。”

    他对喜欢的人一片赤诚,都有点痴了。宋胡缨的目光微微一动,接过去道:“多谢。”

    金镯子戴在手上,把她的手衬得越发白皙柔美。李玉真怕唐突了她,也不敢多看。宋胡缨动了动手腕,镯子不住摇晃,引得小对眼伸爪子去够。她的眼神也温柔下来,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

    一行人进了城,来到了一间客栈落脚。城里有不少修真者,应该都是为了浩荡盟抓到小妖女的事来的。众人放下了行李,在大堂吃饭。段星河等人和宋胡缨她们假装不认识,分别坐在大厅两边。

    旁边桌子上有两个修士聊得热火朝天,一人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妖呢,大老远赶过来瞧热闹,结果人家说是逮了个小孩儿。”

    另一人道:“浩荡门这些人都有点魔怔了,看到什么都像万象门的人。万一这回误会了,让人说一群正道人士欺负小孩儿,咱们面子往哪儿搁?”

    那人道:“闹这么大动静,她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喽。”

    另一人道:“不至于,刘盟主还是明辨是非的人,如果真不是可疑的人物,应该会把她放了。”

    段星河出声道:“敢问道友,那小孩儿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被抓到这里来?”

    那两个修士看了他一眼,以为他也是来瞧热闹的,道:“你不知道啊,就是前阵子有个散修叫一心散人,他从蓬莱求了些仙种,回到老家东陵山上圈了块地种灵植,结果发现灵植刚长出果子来,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偷吃了。他在山上埋伏了好几天,抓到了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她什么来历,就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一心散人心疼那些灵植,打了那小姑娘几下,结果那小丫头凶蛮得很,放出了一身妖力,把山上的灵植破坏了个七七八八,逃之夭夭了。”

    段星河啊了一声,道:“然后呢?”

    那人道:“一心散人不甘心,就从朋友那儿借了个九龙伏魔罩,找到了那个小丫头,把她扣住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怀疑她是万象门的妖人,就送到凤来城这边,让浩荡盟来裁决。”

    段星河感觉这个行事作风确实有点像小雨,暗自担忧起来。他道:“那些人打算怎么办?”

    那人道:“不知道啊,一般抓到这种妖怪验明了身份都要当场处决的。”

    李玉真皱起了眉头,道:“一个野小孩儿而已,又不懂事,不至于就杀了吧?”

    那人道:“谁说不是呢,也是怪可怜的……现在浩荡盟的人确实有点疯魔了,为了一点小事兴师动众的。”

    段星河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庆幸自己及时赶到了这里。明天浩荡盟的人就要审此事了,如果那小孩儿真是小雨,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救出来。

    次日下午,众人来到了城东浩荡盟。此处的建筑高大雄伟,院落宽阔整齐,随处可见旋涡状的徽记。中庭里有五头龙的石雕对着水池吐出泉水,显得气势磅礴。此处的弟子恭谦有礼,来往的朋友都是金丹以上的修道者,其中不乏更高阶的大宗师,一派凛然正气。

    李玉真出示了太清宫的令牌,带着另外两人走了进去。一群人聚在后头的议事堂中,屋子虽然大,挤了三四十个人也满满当当的。

    段星河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各大宗门的都有,百草门和凌烟阁的人也来凑热闹了,人群里还有几个万通商会的人。段星河不想被他们认出来,在人群后头站着。

    一人穿着一身白衣裳,胳膊上戴着黑纱,却是亲人刚被万象门的人害死了。那人悲痛欲绝,恨声道:“听说抓到的小妖是万象门的,要是验明了正身,一定要杀了她!”

    另一人道:“那毕竟是个小孩儿,万一错杀了怎么办?”

    那人道:“万象门的人作恶多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人群中有不少人都被万象门害过,一得知消息便争先赶过来,恨不能把那妖物生啖其肉。有人道:“万象门的人擅长变化骗人,千万别看她是个小孩儿就可怜她!”

    其他人纷纷道:“对、对,该杀就杀,不能有妇人之仁!今日必须杀一儆百,让那些邪魔外道知道咱们正道宗门的厉害!”

    屋里聊得热火朝天,盟主刘正锋带着几个弟子进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色锦袍,身材高大结实,双目神光内敛,举手投足间透出一派威严。堂里顿时静了下来,刘正锋环视了一眼众人,道:“各位就坐吧。”

    众人纷纷落了座,跟来的弟子们站在一旁。刘正锋在上首交椅上坐下,道:“感谢各位朋友前来。今日咱们齐聚于此,是为了裁决一心散人灵植被毁之事。具体的过程,先请一心散人讲述一遍吧。”

    一心散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道袍,大约五十来岁年纪,长得干瘦如柴,细眉小眼的,留着一把山羊胡子,脸上还有些没褪干净的淤青。

    他开口道:“在下一心散人,家住夷州东陵山,我在山上种了一些灵植,种子都是从蓬莱求到的,极其珍贵。结果半年前,我发现山上的黄精、人参少了一些,好不容易种出来的菩提果也少了。我怀疑有小偷,半夜去林子里守着,就见一个小孩儿正在偷吃我的药草和果子。”

    他想起当时的情形还十分恼怒,道:“我抓住了她,想让她家大人来给个说法,她说她没有长辈,没法赔偿我。我教训了她几句,她便大发脾气,毁坏了我不少灵植逃跑了。那小丫头一身邪气,像是万象门的人。我怕她再去祸害其他同道,便从朋友那里借来了九龙伏魔罩,把那个小妖女抓住了,请盟主为我主持公道!”

    刘正锋道:“那小孩儿呢?”

    一心散人道:“就在外面,各位请跟我来。”

    他说着,扬声道:“带过来——”

    他庄上的几个家丁便推了个铁囚车过来,里头还放了一口五尺高的青铜大钟,上头雕着九个龙头,盘绕在钟上,显得十分威武。众人从堂里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有人低声道:“这就是那九龙伏魔罩,看着挺厉害的啊?”

    又有人道:“杀鸡用牛刀,不过是一个小妖怪,用得着拿这么厉害的法宝来镇压么?”

    又有人低声道:“他不是说了么,那小孩儿凶得很,不这样根本关不住她。”

    刘正锋道:“先把法宝撤了吧。”

    一心散人念动咒语,那伏魔罩便腾空而起,骤然缩得只有一个酒杯大小,穿过铁栏杆,嗖的一下子飞到了他的手里。其他人啧啧称奇,很是羡慕。

    那囚车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蜷缩成一团,正在睡觉。她在钟里待得久了,已经习惯了黑暗,猛地被阳光照到,眼睛有些受不了。

    她慢慢坐起来,抬手挡着眼,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身破旧的红衣裳和一双露着脚趾头的布鞋,脖子上还挂着她娘给她的金锁片。她小脸脏兮兮的,一双黝黑的眼睛却很明亮,仿佛蕴藏着翻江倒海的精力,看起来还挺可爱的,跟那人说的小魔头相差甚远。

    段星河站在人群中,见那人真的是魏小雨,眼睛都睁大了一圈,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步云邪也十分激动,低声道:“星哥,真是她!”

    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她了。她跟从前没有太大变化,没受伤,还是那么生龙活虎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却难掩喜色。当着这么多人,他们总不能直接过去抢人,只能先看看情况再说。

    众人细细分辨,感觉那小女孩儿的身上确实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力量。她双手抓着铁栏杆,看见外头有这么多人,有些害怕,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放我出去!”

    她像一头小野兽一样,用力拍打铁栏杆。人群中有心软的,低声道:“这不还是个孩子吗,这样太过分了吧?”

    一心散人大声道:“小丫头,你不是说要跟我评评么。这里是浩荡盟,就是全天下最讲道的地方,这些人都是正道宗门的朋友,今日就请他们来主持公道。”

    刘正锋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道:“我叫魏小雨,你是谁?”

    刘正锋道:“我姓刘,是浩荡盟的盟主,你跟万象门有什么关系?”

    魏小雨一脸茫然,道:“什么万象门,我没听过。我家住巴蜀逍遥观。”

    刘正锋身为正道宗门的盟主,对天下的各大宗门都有所耳闻,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号。他道:“你这小孩儿可别撒谎,巴蜀哪有什么逍遥观?”

    魏小雨急了,道:“我骗你干什么,我被一阵大风吹到这里,和大师兄他们走丢了。我想回巴蜀去,就一路往西边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过一个山头,见山上有些野果子,就摘下来吃了。我站在山头往远处望,这里跟我家那边一点也不一样,再往西走可能也没有结果。我想反正找不到大师兄,要不然就在这里修炼一段时间,等自己的本事变大了,再去找他们。”

    听她这么说,段星河等人都很自责。她孤零零一个人过了这么久,没饭吃、也没地方住,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她决定在东陵山停下来的那一刻,心里应该很难过吧。

    刘正锋道:“然后呢?”

    魏小雨愤愤道:“我在山上住了一段时间,本来过得好好的,后来这个山羊胡子就来抓我。他霸道得很,不让我吃果子,还骂我是贼,我们就打起来了。是他先动的手,我忍了他好几下才还手的。”

    她十分委屈,还很生气。有人低声道:“唉,挺可怜的。”

    李玉真道:“就是,这小孩儿这么小,他也下得去手。”

    一心散人十分生气,道:“你偷吃的是我家的东西,难道不是贼么?”

    魏小雨道:“胡说,那都是山上自己长的!”

    一心散人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儿吵的有来有回的,道:“那些灵植都是我种的!”

    魏小雨道:“我不信,我们青岩山上的东西都是野生的,大家随便吃。狍子能吃,兔子也能吃,没听说过野猪吃就不让别人吃的!”

    大家都笑了,觉得这小女孩伶牙俐齿的,被关着不但不害怕,还暗搓搓地骂他是猪。

    一心散人气得不行,回头道:“盟主你看看她!”

    刘正锋开口道:“小朋友,那个山头确实是他包的,山上的东西也是他种的。那些草药都很珍贵,你吃了他就白忙活了。你爹娘教过你,损坏了别人的东西得赔钱吧?”

    魏小雨看他一副正派的模样,说的话是有些份量。她道:“是吗……可是我没钱,我跟他道歉算了,对不起。”

    她这么直气壮的,让人拿她没办法。一心散人道:“我花了一万两买的种子,你都给我糟蹋了,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魏小雨搔了搔头,道:“要不然你等我找到我爹,让他还你们钱好了。我爹叫魏清风,是逍遥观的掌教。”

    一心道人道:“他在什么地方?”

    魏小雨显得有点为难,道:“他经常四海云游,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可能一年半载就会回家,也可能三年五年,说不好。”

    一心道人被她气笑了,道:“你这小丫头一身邪气,满口谎言,当着这么多人还敢耍弄老夫,故意拖延时间!”

    一个大和尚出声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我看这小孩儿并非有意与你作对。施主还是慈悲为怀,饶了她吧。”

    一心道人对他怒目而视,道:“你这臭和尚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为那些灵植耗费了多少心血,放了她你赔我啊?”

    大和尚穷得什么也没有,如何赔的起。他面露为难之色,沉默下来。

    这些人再吵下去也没有结果,刘正锋道:“一心道长,她承认吃了你的灵植,但又赔不起,你想怎么解决?”

    一心道人对她恨得咬牙切齿,道:“既然如此,我只能把她当成药引子使了。还请盟主验明她的妖身,当众处决了她,我好把她的尸体带走。”

    一人道:“什么意思,你要拿人炼药?”

    一心道人面目狰狞,道:“是又怎么样,她祸害了我的灵植,我就要她偿命!”

    第070章 司空县主 二

    众人觉得太血腥了, 纷纷皱起了眉头。有人道:“万万不可,咱们都是修正道的人,这么做岂不是跟邪修没有区别了?”

    一心道人道:“她分明就是个小妖怪,杀了她也是为民除害。”

    魏小雨活的好好的, 这些人把她抓了来, 自顾自地就要决定她的生死。她生起气来, 身上的灵力渐渐生了出来,想要冲破笼子跟他们打一架。

    刘正锋本来还在犹豫, 忽然感觉她身上的灵力暴涨, 隐隐能看到一股黑气萦绕着她, 难怪一心散人张口闭口都喊她小妖怪。他严肃起来道:“你身上的灵力是怎么回事?”

    魏小雨骄傲道:“我从出生就这样,爹说我天赋绝佳, 生来就适合修道。”

    她身上的灵力不但强大,而且透着一股亦正亦邪的气息。这小丫头的性格刁蛮, 无人教化,万一放任她长大,说不定真的会危害一方。

    刘正锋道:“大家心里应该有所决断了,咱们投票表决吧。”

    包括浩荡盟, 在场一共十七个宗门, 每个宗门投一票。片刻结果出来了, 同意杀的八票,要放的四票,其他都是弃权。刘正锋显得有点惋惜, 道:“既然如此,那就杀了吧, 以绝后患。”

    人群中传来一阵叹息,觉得杀个小孩儿太过残忍。有人不忍心看下去, 拱手道:“我们还有事,告辞了。”

    方才那说话的大和尚也爱莫能助,只好和师兄弟离开了。众人呼啦啦走了一批,魏小雨扒着笼子,知道那些人一走就没人救自己了。她十分绝望,转头望向刘正锋,道:“盟主叔叔,你投了什么?”

    刘正锋一时间没说话,表情却异常冷酷。魏小雨道:“我看你没有那么坏,是不是投了弃权?”

    刘正锋平静道:“我投了杀。”

    魏小雨撅起了嘴,眼里涌起了泪花,她本来觉得这人还算讲道,没想到他跟其他人一样坏。她吸了一下鼻子,道:“你们欺负人,我不是妖怪,就是吃了几个果子而已。我想我娘了……我要找我娘。”

    李玉真摸了一下腰包,想帮她把钱赔上,但自己也囊中羞涩。这一队人加在一起也凑不齐一万两,可再等下去,这些人就要动手了。段星河按捺不住,开口道:“盟主,你再考虑一下。这分明就是个小孩儿,怎么会是妖怪?”

    刘正锋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有点熟悉,但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他道:“你是?”

    段星河寻思着要说是太清宫的,不免给李玉真添麻烦。他身上还有蜀山的腰牌,便道:“在下是蜀山弟子,道号凌虚子,听说这里有不少正道上的朋友,便来看一看。”

    刘正锋道:“这小姑娘身上的邪气太重,说话颠三倒四,肆意妄为,行事作风极像万象门的人。他们害了咱们正道宗门许多朋友,不少悲痛教训在前,不能心怀妇人之仁,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刘正锋的态度坚决,好像生来就长着一副铁石心肠。段星河想起了不久前,刘盟主为了自己的清誉,便把孙清韵逐出了师门。那是他从小养大的徒弟,跟女儿也差不多了,他都狠得下心这么做,更不用说是陌生人家的孩子了。

    段星河横下了一条心,摸向了袖子里藏着的暗器,打算不行就只能硬抢了。

    一心道人十分激动,亲自过去打开了笼子,狞笑道:“小妖怪,你的死期到了!”

    他伸手去抓她,魏小雨一口咬在了那人的手上,把他咬的满手都是鲜血。

    “啊啊啊啊——你这小妖怪还咬人!”

    一心道人甩着手惨叫起来,其他人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熊孩子都死到临头了,凶性还这么大。

    她从铁笼子里冲了出来,拔腿就跑。刘正锋的脸色顿时一沉,老鹰抓小鸡似的纵身掠了上去。魏小雨感觉身后风声忽然而至,转头一拳打了过去,力量居然不小。刘正锋一把攥住了她的拳头,把她胳膊向身后扭去。魏小雨被扭得生疼,大声叫道:“放手,疼疼疼,你干什么!”

    段星河纵身一跃,一掌朝刘正锋切了过去,一边道:“手下留情!”

    刘正锋闪身避开了,手上的力气一松,魏小雨便挣扎着抽出了胳膊,拔腿向前跑去。刘正锋道:“你到底是谁,帮她做什么?”

    段星河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欺负小孩儿,我看不过去。”

    一心散人怒道:“呸,我看你也是个魔教妖人,刘盟主,快把他也一起拿下!”

    刘正锋已经修到了化神期,灵力十分强大。他一掌打过来,段星河来不及闪躲,抬手硬接了他一掌,顿时被强大的灵力震得向后跌了出去。他摔在地上,浑身都是尘土,疼的一时间爬不起来。魏小雨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想要逃跑,刘正锋已经喊道:“拦住她!”

    一群浩荡盟的弟子冲上去,手持刀剑把她围在了中间。魏小雨看着身边的一圈刀剑,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却气得很。她道:“你们不讲道,还说自己是正道上的人,一个个都坏透了!”

    刘正锋大步走到段星河面前,怎么看他怎么眼熟,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黄粉,发现他的胡子翘起了一角。他用力一拽,撕掉了一撮贴上去的假胡子。段星河被他扯得生疼,歪着脸道:“哎哎哎轻点、轻点!”

    刘正锋认出来了,这是之前在大幽跟自己抢灵光仙芝的那个臭小子,道:“是你?”

    既然被认出来了,段星河也不装了,淡定道:“是我,刘盟主,有阵子没见了,你好啊。”

    魏小雨望着这边,忽然睁大了眼,激动道:“大师兄,大师兄你来救我了!我好想你啊,呜呜呜呜!”

    她一边喊,一边忍不住哭了。段星河现在跟她都出不去了,想救她也是有心无力。他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其他人,示意他们想想办法。

    宋胡缨往前走了一步,想帮他们说话。刘正锋道:“你跟这小丫头什么关系?”

    两把钢刀架在段星河的脖子上,他没法站起来,屈起一膝坐在地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什么关系……她叫我大师兄你没听见么?”

    刘正锋没想到他受制于人还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皱起了眉头。旁边有一名弟子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抢灵光仙芝,你师妹就偷人家的灵植吃,你们抢东西是一脉相承的么?”

    段星河被他骂的腾地一股火起来了,这帮人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该是他们的似的。他大声道:“灵光仙芝天生地长,秉着世间灵力而生,谁有本事谁捷足先登,怎么你们拿不到就说是被别人抢了?”

    他说的没毛病,浩荡盟的众人也答不上话来。一人不耐烦道:“跟这种小贼啰嗦什么,正好他们来自投罗网,一起杀了完事。”

    宋胡缨出声道:“不能杀!”

    有人认得她是大新的贵女,劝道:“宋大小姐,这是正道宗门的事,你们将军府还是别插手的好。”

    宋胡缨道:“他们是我的朋友,不是坏人!”

    众人十分意外,没想到将军府的人会跟这样的人结交。李玉真的头嗡地一响,她这么一说,别人非但不会听她的,连将军府的立场都会被质疑。一个浩荡盟的弟子道:“这些人最擅长骗人,你该不会是被他们骗了吧。”

    另一个弟子也道:“这小妖女是人赃俱获,你可别为了包庇她,连累了自己家族的声誉。”

    宋胡缨想说什么,奈何不擅长与人争论。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吵的她心烦。

    魏小雨那么小,可怜兮兮的,纵使真的犯了错也不至于就得死。宋胡缨握紧了斩马/刀,心想大不了跟他们打一架,今天自己既然来了,这人无论如何也要救走。

    她正寻思着,人群中忽然有一名中年道士走了过来,开口道:“段兄弟,是你吗?”

    那人五十来岁年纪,穿着浩荡盟的道袍,望着他的神色和气,又有种久别重逢的激动。段星河看了他片刻,忽然想起来了。当初自己从采石场离开时,顺便放走了一个跟他们一起坐牢的道士,叫刘通玄。他感激段星河的救命之情,说自己要去夷州浩荡盟,以后有机会欢迎他来做客。过了这么久,段星河几乎要把这件事忘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老朋友。

    他十分激动,道:“刘叔,好久不见,你跟他们认识么?”

    刘正锋也看着刘道长,道:“师叔,怎么回事?”

    刘通玄方才看了半晌,本来觉得这小姑娘可怜,但又觉得跟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便一直没出声。忽然见段星河也乔装改扮混进来救人,便不能作壁上观了。

    他叹了口气,道:“之前我去大幽访友,被人抓到了采石场,是这位小兄弟把我放出来的。他秉性善良正派,跟万象门没有关系,这位小朋友既然是他的小妹子,定然也不是什么妖魔。我想大家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慢慢谈一谈?”

    刘正锋沉默着,旁边一人道:“这小丫头这么凶蛮,不能轻易放了。这些坏人都狡诈多端,师叔你可别被他们骗了。”

    一心散人也道:“不能放,坚决不能放,要不然我的灵植怎么办!”

    刘正锋刚才接了那小丫头一招,感觉她身上的灵力十分强大,绝对不是一般人。她现在还没有觉醒,就有这么大的力量,若是完全开发出了自身的力量,加上她凶蛮的性子,肆意妄为,必然会造成一场灾难。

    刘正锋沉下了脸,道:“这小姑娘身上确实有股邪气,不是常人,不可轻纵。”

    刘通玄十分失望,但盟主决定了的事,他也改变不了。段星河知道他们是铁了心要杀小雨了,没有别的退路,只能使出杀手锏了。李玉真他们一直看着这边,见段星河的神色有变,知道他要动手了。宋胡缨低声道:“做好准备。”

    伏顺和赵大海的神色严肃起来,这时候就见段星河袖子一扬,一颗烟雾/弹砰地一声炸开来,白雾弥漫了整个院子。

    众人没有防备,顿时被呛得鼻涕眼泪横流,什么也看不见了。段星河一把掀开身边的刀剑,趁乱冲向魏小雨那边,把她往肩上一扛就朝外跑。魏小雨吓了一跳,两条腿一个劲儿乱踢,叫道:“干什么,放开我!”

    段星河沉声道:“是我。”

    魏小雨顿时激动道:“大师兄!”

    段星河道:“嗯,抱紧我,带你出去。”

    他背着魏小雨翻过院墙,几个起落冲到了大街上。此时已经是黄昏了,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见一个少年背着个小女孩儿大步向前跑去,觉得有些奇怪。

    院子里的人挤做一团,一片混乱。赵大海和伏顺故意在人群中捣乱,推这个人一下,踩那个人一脚,让他们几个人撞在一起。有人被绊倒了,大声喊道:“别踩,哎呦,干什么!”

    宋胡缨趁机放出小对眼,在人群中挠了好几个纵横派的弟子。那些人惨叫道:“啊,有妖怪!”

    小对眼嗷地一声叫,跳到屋檐上,轻轻一摆尾巴。刘正锋离烟雾弹最近,被呛得不轻,去水缸里洗了把脸感觉才好了一些。烟雾渐渐散去了,一名弟子快步过来道:“师父,怎么办?”

    敢在浩荡盟撒野,那些人也是够嚣张的了。刘正锋十分恼怒,道:“赶紧派人去追,必须把人抓回来!”

    段星河背着魏小雨穿过几条街,听着后头脚步声橐橐作响,道:“有人来了吗?”

    魏小雨扭头一看,隔着老远也看不清,道:“好像有好多人追过来了,快跑。”

    凤来城太大了,段星河见到街巷就拐,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远远听见身后还有追杀声,大约离这边一条街的距离。段星河背着魏小雨,有点跑不动了,他低着头喘了一阵子,就听一声惊呼。魏小雨指着前头道:“那边也来人了!”

    段星河往前一望,就见前头街上一队人挎着刀剑赶了过来。两队人前后包抄,非要把他堵在这里不可。段星河无路可躲,见路边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他来不及多想,一头扎了进去。

    车里弥漫着龙涎香和水仙花的香气,沁人心脾。段星河钻进了车里,就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少女睁大了双眼,惊讶地看着他。段星河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主人就在车里。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要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段星河生怕她叫嚷起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那少女浑身僵硬,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段星河低声道:“得罪了,别出声。”

    魏小雨十分紧张,小声道:“小姐姐,外头那些坏人抓我们,大师兄是来救我的,你千万别嚷。”

    少女看着他们,缓缓点了点头,神色没有一开始那么惊慌了。外头追兵的声音已经到了跟前,一人道:“人呢?”

    另一人道:“我看见好像在这附近的啊,怎么一眨眼就没了。”

    一人道:“会不会在这车上?”

    段星河和魏小雨都紧张起来,他把手放在了少女的喉咙上,低声道:“赶他们走。”

    那少女眨了眨眼,似乎有点不满,却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道:“外头的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清润,透着一股高华之气。带头的人道:“在下浩荡盟门人,有两个小贼逃过来了,我们奉盟主之命追捕。”

    少女道:“我一介女子,不方便跟你们见面。你们要搜就赶紧去吧,别来打扰本县主的清净。”

    外头的人听见她自称县主,有些惊讶。一人有些见识,指着车上的徽记道:“师兄,这是紫衣侯府的标志,听说前阵子大新的清河县主出来游历,该不会就是她本人吧。”

    少女的身影投在车窗上,淡淡道:“算你们有见识,司空悬便是我哥哥。”

    那些人听说车上的人是豪门贵女,不敢冒犯。带头的人往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原来是清河县主,多有得罪,请县主莫怪。”

    少女道:“没事,你们快去忙吧。”

    那两队人汇合成一队,商量了几句,又上别的地方找人去了。

    魏小雨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看着那帮人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段星河松开了手,他没想到自己慌不择路,闯到了县主的车里,实在太唐突了。她好像并不怎么害怕,还故意帮他们遮掩,要不然她就算受制于自己,也不至于这么配合。

    她的皮肤雪白,容貌美丽,有种珠玉琳琅的气质。段星河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一时间有些怔住了,却见她轻轻一笑,道:“你这登徒子,我救了你,你不谢谢我么?”

    段星河反应过来,连忙行礼道:“多谢姑娘,多有冒犯十分抱歉,我这就走。”

    少女道:“哎,等等!他们还没走远呢,你这就出去,不是被他们逮个正着吗?”

    段星河停了下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魏小雨央求道:“小姐姐,你好人做到底,能送我们离开这里吗?”

    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魏小雨跟她说了,少女看着段星河的侧脸道:“那他呢?”

    小师妹道:“他是我大师兄,叫段星河。我们在巴蜀逍遥观修道,不是坏人。”

    少女沉吟道:“这名字倒是挺好听的。我叫司空玉,今天遇上算跟你们有缘,就送你们一程吧。”

    魏小雨高兴起来,道:“小姐姐,你心地真好,谢谢你!”

    段星河也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司空姑娘。”

    众人说着话,就听车外传来了脚步声,司空玉比了个嘘的手势,段星河和魏小雨便安静下来。一个年轻男子在外头道:“大小姐,桃酥买回来了,还有刚出炉的枣泥酥和绿豆糕。店里现烤的,我多等了一阵子。”

    司空玉不想被他发现,道:“我又不想吃了,你先放着吧。”

    那人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司空玉道:“我想去城郊散散步,你带我去吧。”

    那人十分听森*晚*整*话,一跃上了马,驾着车向城外驶去。车里的空间不大,段星河一个大男人,不便跟女孩子面对着面,便背过身去靠边坐着。魏小雨坐在司空玉旁边,闻见了点心的香味,舔了舔嘴唇。她上顿吃饭还是在囚车里,那个山羊胡子扔给了她一个干巴窝头,一点也不好吃。

    司空玉看见了,把车窗推开一条缝,道:“六幺,点心给我。”

    那个侍卫驾着车,随手把点心递了过来。司空玉接过来,随即把车窗关上了。她把点心递给魏小雨,示意她随便吃。魏小雨心头一酸,觉得这个姐姐心地善良的简直像仙女一样,忍不住想哭了。

    她怕那侍卫觉察,只能强忍着眼泪。司空玉帮她拆开一包绿豆糕,魏小雨抓起两个,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段星河也有点饿了,闻着点心的味儿,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这时候就感觉肩膀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他回过头来,见司空玉用手绢包着两块枣泥酥,放在了他身边。

    段星河拿起了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刚出炉的枣泥酥还热乎着,吃起来又香又甜。他心里也有些感动,却不知道素不相识的,这位姑娘为什么愿意帮自己。

    车行到郊外,前头有几个人待在这里,他们一早就商量好了,一旦救出了小雨就分头跑路,天黑之前在这里汇合。伏顺坐在一根大树桩上,等得有点着急了,道:“大师兄怎么还没来,该不会被他们抓住了吧?”

    赵大海道:“小点声,前头有车来了。”

    伏顺道:“怕什么,过路的。”

    那辆华丽的马车到了众人跟前,司空玉吩咐了一声,驾车的侍卫便停下了车。

    车门开了,段星河和魏小雨从车上跳了下来。侍卫见了那两人,皱起了眉头道:“大小姐,怎么回事?”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忘了跟你说,方才这个小妹妹跟我说要搭车,我就带上她了。”

    魏小雨个子小小的,还算可爱无害。段星河却生的人高马大,一身匪气。县主的胆子也是大得很,居然没嚷起来。侍卫从刚才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这两个人胆大包天,连县主的车都敢闯。

    步云邪等人本来还很担心他们,见他们非但没事,还乘着这么华丽的车出来了,顿时松了口气。李玉真上前道:“段兄,你没事吧?”

    段星河拍了拍身上的土,道:“我没事,多亏了这位司空姑娘帮忙。”

    李玉真跟司空玉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些惊讶。李玉真道:“啊……你是小师叔的妹妹。”

    司空玉也十分诧异,道:“咦,你怎么在这里。前阵子国师为了找你,把大新都翻了个底朝天了。”

    李玉真有点不好意思,道:“我出来历练历练,我已经托小师叔跟我爹说过了,你呢?”

    司空玉捻着一柄檀香小扇,道:“喔,舅舅封我做清河县主好几年了,我还没去清河县看过呢。前阵子我去封地待了一个月,出来之前我哥让我给蜀山掌教送一把琴,也不拘什么时候送到,我就想路上多转几个地方,玩够了再说。”

    她口中的舅舅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大新的皇帝。她母亲是大新的公主,哥哥是紫衣侯,司空玉着实是备受宠爱的皇家贵女。这次她能轻车简行溜出来玩,应该也是得益于李玉真的离家出走开了个好头。

    两人说着话,宋胡缨走了过来,看着她道:“县主,还记得我么?”

    司空玉惊讶道:“啊,你是大将军家的宋姐姐是不是,过年的时候我在龙华寺见过你。你轻功可真好啊,大门一开就没影了,每年抢头香我都输给你。”

    跟一群不会武功的人抢头香是有点犯规,但太清宫的头香都被皇家占据了,她只好去龙华寺。宋胡缨道:“我娘说头香最灵验,让我替全家人去抢,保佑我爹百战百胜,国运昌隆。”

    大将军能百战百胜,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都是好事。司空玉本来是想祈求全家平安健康,听她许这样的愿,也没什么好不平的了。

    这些人都是皇亲国戚,站在一起龙章凤姿,颇有一派高华之气。夕阳照在他们身上,仿佛给那些少年人镀了一层金。伏顺低声道:“看见没有,好刺眼,他们身上在发光,我要流眼泪了。”

    赵大海道:“你迎着太阳站当然流眼泪,换个方向不就行了。”

    那侍卫站在旁边,本来还以为是敌人,没想到却是故人。李玉真道:“司空姑娘,你怎么来这里的?”

    他不问还好,一问司空玉便有些生气。她道:“前两天我听说浩荡盟的人要在这里开会,正道上的人都可以来参加。我想瞧瞧热闹,就让六幺带我来凤来城了。结果刚才看了一会儿,差点没给我气死。一帮大男人抓了个小女孩儿,凶巴巴地审了半天,没确定是不是妖就要杀了她,还说什么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我看不下去,也说不上话,半道就走了。”

    方才审判的途中,是有一大半人没看完就走了,原来清河县主也在其中。

    司空玉道:“我出来以后,心里很不舒服,就让六幺去买点心,想着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些。我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就见你们来搭车了。”

    段星河明白过来了,怪不得她虽然一开始很惊讶,后来却肯配合自己把那些人骗走。原来是她方才见那么多人审判小雨,心里也替她打抱不平。既然在街上遇见了,司空玉自然愿意帮她。

    段星河却对她十分唐突,还掐她的脖子威胁她。她身为县主,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对待过。他惭愧道:“对不起,司空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好的人。”

    黑衣侍卫皱眉道:“你对大小姐做什么了?”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没事,他求我送他们出城,我就答应了。”

    天色渐晚,宋胡缨道:“司空姑娘,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司空玉悠然道:“往西走吧,一路看看风景。好不容易出来了,得玩够本才行。你们呢?”

    宋胡缨好不容易遇到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女孩子,想跟她作伴,道:“我们也要去蜀山,你要一起走么?”

    司空玉顿时高兴起来,道:“可以吗?”

    她跟六幺两个人在外行走,确实有点孤独,若是能有几个伙伴再好不过。宋胡缨看向段星河,道:“和他们一起上路吧?”

    魏小雨也十分激动,道:“一起走吧!”

    段星河一时间没说话,司空玉知道他在顾虑什么,道:“你们放心,六幺的修为很高,一个人能顶十个人。我的修为虽然一般,也有自保能力,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六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一只手扶在刀上,身材高大挺拔,皮肤黝黑,面部的骨骼分明,目光锐利如电,看起来修为确实不错,显然不是一般的侍卫。伏顺忍不住道:“这位六兄有多厉害?”

    宋胡缨道:“他在大新的名声大得很,三年前初到京城,就以一手白虹刀法破了龙华寺的三奇伏魔阵,拿到了那帮大和尚收藏多年的少阳菩提丹,本事跟我差不多吧。”

    六幺客气道:“宋姑娘过谦了,您是将门之后,在下不是您的对手。”

    “别太妄自菲薄了,”宋胡缨道,“紫衣侯选来保护县主的人错不了。你现在到什么阶段了?”

    六幺轻描淡写道:“金丹后期。”

    司空玉很替他自豪,道:“他最近冲关呢,应该很快就要元婴期了。”

    宋胡缨便笑了,道:“看吧,果然比我强。”

    多少人连筑基都十分艰难,他年纪轻轻的,却已经到达了金丹后期,看来也是个极有修真天赋的人。这个人的加入,对他们的队伍会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反正是同路,一起走也无妨。段星河道:“县主若是不嫌弃,那自然好。不过我们风餐露宿的,经常要在外面扎营,洗澡什么的不方便,可能还会有人来找麻烦——”

    司空玉手里的檀香小扇一摆,道:“没事的,我跟六幺经常在外面扎营,赶不上宿头也没办法。我从小修了十年的道,冬天大雪封山、夏天炎炎日晒,我都经历过,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其他人都没有异议,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好,那就欢迎司空姑娘和六兄加入我们。”

    众人稀里哗啦地鼓起了掌,纷纷道:“欢迎县主。”

    司空玉面带微笑,显得落落大方,反倒是六幺站在她身边,显得有点严肃。司空玉轻轻碰了六幺一下,道:“开心一点嘛,出来玩当然要广交朋友。”

    六幺道:“咱们跟这些人刚认识,这就一起走,是不是有点草率?”

    司空玉道:“他们都是李公子和宋姑娘的朋友,不会有问题的。放轻松,笑一个。”

    六幺只好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手从始至终没从刀鞘上放下来过。他奉紫衣侯的命令保护县主,连做梦都睁着一只眼,有防备心也很正常。司空玉心大的很,已经开始融入这个圈子了。她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把金瓜子,道:“一点见面礼,请收下。”

    她给了魏小雨三颗金瓜子,每颗有三钱左右重。小雨觉得凉凉的,金灿灿的,十分喜欢,抬头看着段星河道:“大师兄,我可以收下吗?”

    段星河道:“姐姐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司空玉听他管自己叫姐姐,抿嘴轻轻一笑,道:“段公子,请笑纳。”

    段星河接了过去,见这金瓜子跟紫衣侯给李玉真的一模一样,想来是一起打的。

    他道:“多谢。”

    司空玉道:“不必客气,路上就请你们多多照应了。”

    她给每个人发了三颗金瓜子,众人都很高兴。伏顺道:“大小姐,你放心,我一定赴汤蹈火,好好保护你!”

    司空玉道:“多谢,请问你是?”

    伏顺道:“我叫伏顺,是段师兄的三师弟,这是我二师兄叫步云邪,这是老四赵大海,啊这是结香。”

    结香显得有点拘谨,觉得这位县主娘娘美丽大方,又文雅随和,跟宋胡缨又是不一样的贵女。以前她在大山里,从来没想过女孩子还可以活得这样潇洒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有男人鞍前马后地为她做事,非但毫不埋怨,反而觉得十分荣幸。

    宋胡缨本来身边也没什么事,便道:“结香,要不然你去伺候司空姑娘吧,大海的车上坐三个人不挤么?”

    司空玉最近正好想雇个丫鬟,见结香温柔和顺,又很灵巧,便道:“你愿意么,我一个月给你四两银子,干得好年底还有赏钱。”

    结香有点犹豫,魏小雨抬头望着她道:“伺候姐姐要做什么?”

    司空玉道:“给我做个伴、洗洗衣裳,我累的时候给我捏捏肩膀,铺铺床、聊聊天,也没别的了。”

    魏小雨不想错过挣钱的机会,道:“那太容易了,我来伺候你!”

    司空玉弯起眼笑了,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还太小了,先好好修炼,等长大一点再说吧。”

    宋胡缨知道结香对自己十分忠心,不想离开她。但大家都在一起,也不算分开。她道:“我在外面跑习惯了,县主需要人照顾,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吧。”

    她这么说,结香只好答应了。她道:“司空姑娘,宋姑娘让我来帮你料生活,我会努力的。”

    司空玉笑道:“好,多谢你了。”

    结香看向了宋胡缨,有点舍不得她,道:“大小姐,我每天还帮你梳头。”

    宋胡缨微微一笑,道:“好。”

    太阳还有一阵子才落山,这边离凤来城太近了,浩荡盟的人说不定会追过来。段星河道:“趁着天还没黑,再往前走一段路吧。”

    众人答应了,李玉真和伏顺坐在赵大海的车里,结香和魏小雨坐在司空玉的车里。其他人骑着马,慢慢往前走。魏小雨很喜欢司空玉,盯着她看了许久,感叹道:“姐姐你真好看。”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你也好看。”

    魏小雨被人扣在大钟里,关了好几天,此时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都是尘土,看着怪可怜的。司空玉用手帕给她把脸擦干净了,又拿出了一把镶金的玳瑁梳子,给她把头发梳顺了,用红头绳扎了两个小揪揪,就像摆弄一个布娃娃。

    她梳完了,对结香道:“像不像个小哪吒?”

    结香忍不住笑了,魏小雨觉得当哪吒没什么不好的,身披混天绫,脚踩风火轮,起码没人敢欺负自己。

    她照了照镜子,道:“真好看……有点像我娘扎的头。”

    司空玉的手指柔软,给她梳头的动作也轻轻的。魏小雨有点伤感,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大家都管她叫小乞丐、小妖怪,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这么温柔了。

    司空玉道:“你娘亲呢?”

    魏小雨道:“我娘在巴蜀青岩山,我跟着大师兄就能回家了。”

    司空玉轻轻一笑,道:“那就好。”

    三个人坐在马车里,六幺道:“大小姐,咱们今天要在外面露宿了。”

    司空玉道:“没事,都习惯了嘛。”

    六幺吐出一口白气,道:“天这么冷,该找个地方过了冬再走的。”

    结香道:“段师兄说,到了下个城就停下来,过完年再走。”

    “那好的很,”司空玉道,“既然他有计划,我就不用操心了。”

    马车里有茶桌,还有碳火,结香烧了一壶茶,车厢里飘荡着淡淡的香气。魏小雨趴在车窗上,看着六幺的背影,似乎对他很感兴趣。她道:“这个哥哥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司空玉靠在车厢上,悠闲道:“当初我哥找了一百多个侍卫,让他们比试武功,想挑一个最好的来保护我。”

    小雨道:“他是第六十一个?”

    司空玉道:“不,跟这没关系,我忘了他是第几个了。”

    六幺的声音从前头传过来,道:“第二十九个。”

    司空玉道:“对对对,他一出来,就没有后边那些人的事儿了。”

    结香也忍不住道:“那他为什么叫六幺?”

    司空玉没回答,却低低地笑。六幺显得有点郁闷,道:“县主,你答应过我不跟外人说的。”

    司空玉哄他道:“我不跟外人说,小姐妹又不算外人。”

    她拿折扇挡着脸,对那两人低声道:“他本名叫沈绿腰,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就改成六幺了。”

    小雨噗嗤一声笑了,说:“好像个女孩儿的名字啊。”

    六幺就知道她们会是这个反应,道:“是曲牌名,我娘很擅长弹琵琶,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小雨道:“那你爹怎么不管管,这样多不方便啊?”

    六幺沉默了下来,一直没说话。小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回头看司空玉。司空玉一时间也显得有点尴尬,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问了。魏小雨只好闭上了嘴,心里却留了个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