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搞到比他 更合口味的了?

    这一边,

    天界众神看见裴朝朝被捅了一剑,几乎都要叫出声来了,

    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 大部分人最先浮上的情绪不是幸灾乐祸,反倒是难以置信。

    “她怎么没躲?!”

    “怎么魂飞魄散了, 不是, 这就死啦?!”

    “可她应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吧?”

    “虽然但是, 薄夜拔剑太快了,她根本也来不及想对策吧?”

    “这有点太荒谬了……”

    谁能相信上一秒还反摆了他们一道的人, 下一秒就魂飞魄散了呢?

    这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到神仙们连为她的死拍手叫好都忘了,除了几个是真的切切实实与她有恩怨的, 大部分神仙对她的恶意本就来得空泛, 只是听说幽山帝君为她而死,听说她身上桃花债一笔接一笔,听说她狡猾至极、作恶多端;

    这份恶意虚浮着, 落不到实处, 然t?而现在承接这份恶意的人措不及防陨落了,

    于是在这时候, 这些恶意就显得脆弱起来, 像空中楼阁, 用力一震就土崩瓦解。

    “这些时日我观她行事,真的觉得她很聪明,我不太信她就这样死了。”

    “再聪明也不是她作恶多端的由吧,想想她做了什么行吗?杀了琼光君,打碎了昆仑镜,将命簿烧毁, 算计得司命神君都下凡历劫了,还拘走我们的灵息。你们现在心疼她,贱不贱啊?”

    “我当时可没降下灵息和你们一起围猎她。”

    “我也没,而且仔细想想她做这些事,不都是为了求生吗?”

    这话一出,周围陷入一阵沉默,好像事情终于被拨乱反正。

    他们认为她作恶,他们又何尝不曾将恶加诸于她身上。

    她心机算尽,踩着尸骨玩弄人心,何尝不是为了从力量差距悬殊的困局中,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

    半晌。

    有神仙出声:

    “我们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恨她?”

    “因为幽山帝君为她……”

    “不。我突然想起来,好像一直都有人在我们对她恨意有所减弱的时候,提起幽山帝君,来引导我们恨她——

    “好像我们不恨她,就是罪过。”

    *

    另一边。

    太清山上,隐匿在庭院中的暗室里。

    这里没有窗,非常黑,四面石墙,隔绝外界的一切,没人时会陷入死寂,静得令人恐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感觉不到生与死的界限。

    白策就这样静悄悄地靠坐在墙角,他垂着眼睫,看着手里断成两半的铁链子,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少年人天真漂亮的眉眼在这时候显得有点木,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着手里的铁链思索事情,还是单纯在发呆——

    不久前他还昏迷着,就听见锁住他的铁链“咔哒”一声脆响,莫名其妙断了。

    他就是那时候醒过来的,压制修为的链子断了,他变回人身,随后脑子愈发清醒,想起裴朝朝对他做的那些能称得上是羞辱的荒唐事。

    白策第一反应是狂喜,然后是愤怒,喜自己可以逃出升天,怒则是怒她怎么敢对他做这种事?

    他不是好人,表面天真爽朗,其实手段比谁都残忍,

    她怎么有胆子留他活着,是太自信还是太低估他,难不成没想过他会有扯开铁链的时候?

    他想去找她报仇,把她也锁起来,关在暗室里折磨,让她体会一下他这些日子所遭受的,然后再一刀一刀刮下她的皮肉,让她在绝望中死去。

    然而这样想着,在起身那刻,他又骤然想起来——

    她把他从地宫带回暗室后,曾经换过一次锁他的链子。

    那时候,是他使劲用外力磨那铁链,几乎要将它磨断了。

    裴朝朝也不阻止,就在旁边柔声笑:“你在磨铁链吗?”

    他没搭。

    过了一会,

    她走过来把那铁链解开了,指尖在被磨损处轻轻摩挲:“很厉害,几乎要磨断了。”

    他喉间溢出声笑:“阿姐不会觉得这链子能长久困住我吧?”

    裴朝朝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即,她给他拴上一条新的,然后念了个咒语,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念咒语时,落在他耳边的吐息,是温热的,两人离得很近,好像连灵魂都要交融的近。

    随后,

    就听见她说:“没关系,我将这锁链和我的神魂链接上,我不死,它不管断成什么样都会复原。”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意纯粹:“这条链子应该可以长久困住你,毕竟我是真的很想困住你。”

    这链子就是现在锁着他的这一条。

    她不死,链子就算断了也会复原,但她若死到连魂魄都不剩下了,这链子则会自动断裂。

    自动断裂……

    神魂俱碎?

    白策动作一顿。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现在情绪不对劲,那阵喜悦一下就被惴惴不安替代了,忍不住想,什么叫做神魂俱碎了?

    不会的。

    她不是很聪明吗,她这么聪明,能把人心算计得分毫不差,把她那碍眼的师父都拿捏得死死的,怎么就会魂飞魄散啦?这多荒谬啊。

    他开始否认这一点,忍不住在暗室里踱步,开始拼命发出一些声响,想要制造出有人在这间屋子里的景象。这里太安静了,他明明在这这样死寂的环境里呆了那么久,怎么这时候又接受不了这寂静了?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焦虑,踱步一会,又靠着墙根坐下来,捡起那铁链凝视——

    她不可能魂飞魄散,那链子为什么会断?

    她把他吃干抹净就腻味了?出去和别人乱搞了?搞到比他更合口味的了?

    现在把他用完就要扔了,连回来说一声都不说?难道以为他很想被她囚/禁在这吗?

    对。他一点也不想。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打碎暗室的门,离开这里,修为已经恢复了,打碎这暗室的门对他来说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可是他又不敢开门,有些恐惧让光线漏进来,这样就能看清这里除他以外,没有旁人——

    他没被人这样对待过,用完就扔,真像个唾手可得的廉价物件,不要了就能扔掉,

    不管怎么样,她也该回来和他说一声吧。

    他抬起手,开始啃咬自己的指节,以此缓解焦虑,

    然而时间缓缓过去,这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他真的被扔下了。

    白策感觉有点缺氧,身上的伤痕还没痊愈,这一刻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意识开始有点混乱,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在这样死寂的环境里,他好像又回到被鞭打后、被她强迫做完荒唐事后,遍体鳞伤甚至濒死的时候。

    他被这样的恐惧感逼得缩起身子来,像一条害怕被抛弃的丧家之犬,开始用指尖撕扯自己身上的鞭伤,变本加厉将自己弄得鲜血淋漓,

    这样的状态能让将他从极度的不安和焦躁中拉出,这让他感到安全——

    就好像被她囚禁起来的每个日夜,他在这间暗无天日、满是血腥味的暗室里,日复一日煎熬。

    疼痛,黑暗,血腥味,这三样东西组成了他的这段时日,织就成畸形的安全感。

    很稳定,没有任何未知因素,可以推断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听见又多又杂乱的脚步声时,是驭兽宗的人来鞭打他,他甚至懒得睁眼;只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时,则是她来看他,他一睁眼,就能看见光线顺着微开的暗室门漏进来,于暗室微光中,他能看见她。

    白策手指被鲜血浸润,他昏沉中喘息出声。

    然而下一秒,

    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过来——

    并不是一群人的脚步声,而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顿了顿,赶紧把手上血迹擦干净,往门口看,眼睛不自觉亮了下。

    然而下一瞬。

    门被推开。

    光漏进来,白策看见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外面——

    白头发,白衣服,整个人漂亮得像一樽雪。

    是裴朝朝的师父。

    白策手指捏紧了点,他视线和薄夜对上,却敏锐地发现——

    薄夜并不像他上次见到的那样,气质温和安静,他的气质好像发生了一点变化,像一潭死水,甚至面容也有点憔悴,唇角还沾了一点血迹,就连手指上都沾着血,好像灵魂都死去。

    他这幅样子,像死了老婆,一身缟素的寡夫。

    尤其是打开暗室看见白策后,

    他漂亮如同琉璃珠的眼睛,漫上了一点刺骨冷感。

    有点疯癫,有点魔怔。

    *

    与此同时。

    千百年来一直在归元宗中的重明境,开始渐渐消失,好像一下从众人视野中被抹去。

    而秘境内部,地面上半死不活的修士们像是被秘境中的某种力量所排斥,竟是被一股弹出秘境。

    秘境外,众长老看见自家弟子,也不再在这里久留,火速带着弟子们去疗伤。

    于是重明境外,一瞬就空寂下来,这里变成荒无人烟的荒山。

    秘境内,地面的裂口开始缓慢闭合,而原本被扔进地缝里的重明石,再一次出现在地面上。

    漫天星星点点的神仙灵息像是被重明石吸引,不约而同往重明石处聚集过去,

    紧接着,

    重明石开始吸收那些灵息,它颜色变得通红,开始轻轻跳动,像一颗心脏。

    与此同时,

    随着重明石的跳动,

    重明境开始不断缩小,直到无法再缩小,周围的壁垒就倏然破碎,秘境中所有的能量骤然爆发出来,带出一阵刺目的白光,还有一阵极强的灵力波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阵明光中鼓动,重组,

    透过光,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从无到有地出现了一道身影。

    又过了很久,明光暗去。

    那身影渐渐现形,站在原地,是个少女。

    她身姿挺拔,四肢修长,皮肤莹润如瓷,骨肉匀称,乌发如藻,远远看去漂亮极t?了——

    但她没有脸,抑或着说,她的脸上没有五官。

    少女抬手摸了摸空白的脸,随后歪了歪头:“嗯?”

    她没有五官,看不出表情,但她的姿态充满兴味。

    裴朝朝感觉很新奇。

    她这时候在思索,要给自己捏一张什么样的脸出来。

    她早就计划好了,拿到从善后要用它捅自己一剑。

    早在让琼光君带她去重明境时,她就猜测从善是不是能帮她神魂归位,不然为什么捅别人,别人的神魂完好,但捅她,她的神魂会碎裂——

    她的神魂并没有碎裂。

    融入琼光君的半颗心时,她感应到重明石,当年天界的传言不假,幽山帝君的确用重明石为她炼制了一颗心。

    她感应到重明石是她心脏的同时,也感应到有一部分神魂在重明石中,或许是当年幽山帝君放进去的。

    从善刺破她的神魂,只不过是让她的神魂归位、合一。

    但是她舍弃了凡身,即使魂魄合一,也仍然需要一具新的身体,所以她拘住了神仙们的灵息,让重明石吞噬这些灵息,为她塑造出一具新的身体——

    不是凡躯,而是神的躯体。

    往后她不再需要靠着神君的心脏飞升成神,因为她为自己塑造了一具全新的身体,神的身体。

    裴朝朝手动了下,挪到自己心口。

    她按了按心口,又按了下刚才被薄夜刺那一剑的位置,几乎要笑出声来——

    现在应该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包括天上的神仙们,或许也以为她死了,笑她机关算尽,谁曾想竟死得这样荒唐。

    可是她既然能算到之前那些,又怎么会算不到这一茬呢?

    如果她相信从善会让她魂飞魄散,那么在薄夜那一剑刺下来的瞬间,她的确应该去想办法拖延一些时间,找个逃脱的对策。

    可她赌从善不会让她灰飞烟灭。

    命簿上写的那些,只不过因为她始终没有恢复过记忆,没有和重明石产生链接,所以她那一半神魂没有归处,就那样消散了。

    裴朝朝思忖着,决定下山去找白辞。

    她出来前和白辞约好在归元宗下的小镇见面,一起去天极岸。

    她已经有了神的躯体,只要回到天界,就是真神,现在则需要按照原本就计划好的,去升仙台破开身上的劫术。身上劫术一消,她就能回到天界。

    她暂时还没想好要捏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张脸捏出来并非是永久的,

    她的神魂和这具身体还需要磨合,等之后身体和神魂愈发契合,她的样貌就会渐渐变回以前。

    但她不想乱捏,于是往旁边的山洞里伸手掏了掏。

    她提前在这准备了行装,

    她拿上行囊,从里面拿出个幂篱戴上,遮住暂时空白的脸。

    *

    与此同时。

    一辆马车停在归元宗山下的小镇上,

    马车极为宽敞,堵住了一半的路,车帘用丝绸织就,车檐坠着玉珠,这时候风大,于是一阵阵风吹过来,将玉珠吹得碰撞在一处,叮当作响,鲜明悦耳。

    周围人很少见到这样华贵的马车,都围上来看热闹。

    白辞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听见外边嘈杂,有些烦躁,

    他用书卷敲了敲腿,腿上并无知觉,他就更加烦躁了,捂着唇咳嗽两声。

    他撩开车帘往外看。

    外面的侍从见状,赶紧抬手帮他挡风:“公子,您身体不好,外面风大,不要受风了。”

    白辞用书卷把他的手推开,抬了抬下巴,声音轻飘飘的,仔细听能听见点不耐:“人呢?”

    那侍从道:“没看见那位裴姑娘……不,没看见您那位弟子出现,或许耽搁……”

    这话还没说完,

    周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白辞往前看,就见是一群归元宗的弟子下山采购灵药,所要灵药的量巨大,都是用来疗伤吊命的,宗中那么多药甚至都不够了。周围人对此也分外疑惑,纷纷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辞心不在焉听他们说话,

    然而就听见有人说——

    “你们是不知道,这次宗门大比进重明境,直接尸横遍野了!人全是太清道君新收的那弟子杀的,叫裴朝朝!她连太清道君的大弟子季慎之,季小道君都一起杀了!”

    这消息太过惊骇,

    周围人听完,爆发出一阵吸气声。

    白家侍从听见这话,也睁大眼睛。

    他转头看白辞,有点结巴,难以置信地问:“公、公子,是您在等的那位裴、裴姑娘吗?”

    白辞没有立刻答话,

    想起来她在剑境里那一回眸,那时候她在笑,将掌心的碎万界符露给他看,无声告诉他她要杀了所有人。

    他垂下眼,感觉指尖有点发热。

    然而那一边,

    人群中又有人问:“那后来呢?”

    有人答:“当然是把她处置了,太清道君亲手处置的,用剑直接将她捅了个对穿,魂飞魄散!我当时亲眼看见的,假不了,太清道君当时也不对劲,原本多温和的一个人啊,直接像疯了一样,用禁术招魂!他那疯癫样,我看了都害怕。但您猜最后怎么着?没招到!”

    这话一落,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围噪杂声太吵闹了,白辞竟耳鸣了一瞬。

    他像是有点喘不上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一定是因为受了风,咳得太厉害,

    他视线有点模糊,眼尾染上一点薄红,垂下眼看,手帕上竟咳出一点血来。

    旁边的侍从吓得够呛:“公子!您——”

    白辞哑着声线:“闭嘴。”

    他按了下额角,想要继续听这些人议论,但那些声音却好像远去了,怎么也听不清楚,怎么会听不清楚呢?

    他面无表情看着远处人群,像是想到什么,过了半晌又突然笑起来,他越笑越厉害,心想怎么能这样好笑呢?

    这些人一定是被她骗了。

    她在剑境里假死那次他还记得,哪里是什么身陨道消,其实就是以神魂的状态存在了,将大家都骗了。

    他这样想着,笑了声:“假的。”

    旁边的侍从被他这样吓到,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唯唯诺诺道:“公子,是真的。”

    白辞毫无温度的目光瞥过去:“什么真的?”

    那侍从指了指远处:“那人把太清道君的招魂幡拿下来了,您看,这招魂幡的确是太清道君的,它燃尽了,不就是被招魂者的魂魄已不在世间的意思吗?这还是您当初教我的。”

    白辞一顿,

    他缓缓朝着侍从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睫抖动了下。

    怎么没有咳嗽,视线却仍旧模糊?

    那一边,

    侍从低声问:“公子,还等吗?”

    白辞静悄悄的,没说话。

    侍从见他不说话,也没敢说话,

    于是气氛一时间沉寂下来,马车里外的空气像被冻住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

    马车旁边有人驻足,

    那人走近了问:“你们是去天极岸吗?”

    白辞一顿。

    他抬起眼,猛然看见——

    一个戴着幂篱的人。

    恰是此时,又有风吹过,

    马车檐下玉珠叮叮当当碰撞起来,发出一串清脆声响,一下下敲击在耳膜上,和心跳的频率有微妙的重合,

    那人的幂篱遮住整个上半身,这时候也被风掀起一角,显露出一点儿熟悉的身形来。

    第52章 他在天界时 是司命神君

    空气里又是一阵安静。

    气氛好像就这样凝滞了一瞬, 白辞看着她,过了半晌才有了动作——

    他突然把手探出车窗,作势撩开她的幂篱。

    裴朝朝之前一直站着没动, 现在却抬手阻止白辞动作,按住他的手腕, 没让他把幂篱掀开。

    她过来和白辞搭话前, 其实在远处站了一会, 看见白辞听人说她死了后的一连串神色变化。

    白辞这人向来高高在上,世家子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脸上表情总是漫不经心,带点极为敷衍的笑意;就连在剑境中,散尽了满身修为, 被她用言语折辱, 他几乎要发疯了的情况下,脸上的表情也一如既往高高在上,顶多是眼睛有点红, 额角的青筋有点突出。

    但刚才不同,

    他面上那种高高在上的敷衍彻底破碎,那双漂亮的眼睛都被泪水蒙住, 波光粼粼的,

    裴朝朝那时候以为他要哭, 但下一秒,却偏偏看见他含着眼泪笑起来了,有点精神状态不正常的疯魔感。

    裴朝朝觉得很有趣,

    她站在远处多看了会,直到白辞回归到面无表情的状态,才走过来搭话。

    这时候,

    她手指还搭在白辞手腕上,稍稍用力一压,就能感觉到他皮肉下青筋的鼓动。

    他的脉搏有点快,心跳在失衡。

    她又看他。

    他这时候没有继续掀她的幂篱,但手仍然停在她身前,目光往她手上点了点,略有不耐地问:“做什么?”

    裴朝朝反问:“您又要做什么?t?”

    她现在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微妙的不同,

    因为神魂和身体没完全磨合好,所以声线略微有点沙哑,说话时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懒散感,光听声音,很难认出她是裴朝朝。

    骨血里的恶劣翻腾着,她早就改了主意,不准备将自己的身份告知白辞,

    不为别的,就是觉得白辞听见她死讯时的反应有趣,她耍猴似的,想逗他。

    于是她慢条斯将手收回来,把幂篱好:“真让我惊讶,传言白氏礼法森严,原来就是在大街上乱掀人幂篱?”

    白辞的马车上绣有白氏家徽,即使没见过白辞的人,也能够凭这家徽猜出白辞的身份。

    于是裴朝朝就这样直白地报出他身份,话里嘲讽意味十足,非常刻薄,

    是白辞平时说话时惯有的腔调。

    现在话被她抢先说了,

    白辞顿了下,几乎要气笑了,但却没接这话。

    眼前这个带着幂篱的人,声音微微哑,并不难听,相反甚至很是悦耳,像有小钩子一样,但不是他想听见的那个声音。但他眼睛仍旧注视她,仿佛想透过幂篱看清她轮廓:“你为什么知道我要去天极岸?”

    他答应带裴朝朝去天极岸,两人是在剑境中达成的约定。

    除了裴朝朝,就只有周围的侍从知道他要去哪里。

    那一边,

    裴朝朝察觉到他在试探,也不心虚,

    她指了下马车车帘上用金线绣的家徽:“我随便猜的,毕竟白家不是在天极岸吗?正巧我也要去,所以问问顺不顺路。白长老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白辞听笑了:“所以你是想让我带你去天极岸?”

    裴朝朝所当然点头:“是。”

    白辞额角突突跳,沉默半晌,很不耐烦:“幂篱掀开,让我看一眼。”

    眼前这人,身形肖似裴朝朝,声音却不像,说话的风格和裴朝朝五分相似,一样的令人怒火中烧,一样的恶劣;

    但裴朝朝用言语刺人时更委婉,喜欢用天真纯粹的语气说恶劣的话,那点恶劣藏得很深,甚至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在说真心话,后来到剑境里,她的恶劣才逐渐浮上明面一点;眼前这人说话时,恶劣却完全浮于表面。

    他试探她,试图辨认她,

    可思绪到这里,却又觉得很荒谬,他很了解她吗,怎么还凭说话风格辨认上了?

    白辞更加烦躁了,强行终止分析,深呼吸,然后催促:“快一些,我总不能什么东西都往车上带。”

    裴朝朝对人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

    透过幂篱垂下来的纱,她观察他的动作,大致猜到他在因什么而烦躁。

    他为她的死讯难过,这时候又想试探她身份,可惜他太倨傲,拒绝承认这一切,抗拒这一切,怎么也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人是病弱的,但一身骨头像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不行,”她相当恶劣,按着幂篱,故意问:“您这样子,看着反倒像在等人。”

    白辞顿了下。

    裴朝朝又说:“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好像听您侍从说,您在等那位裴姑娘。但现在都这个时辰了,足够她上山下山两次了,她还不过来,不就是说明不准备来了吗?”

    这话一落,

    白辞声音骤然变冷:“你懂什么?”

    他视线终于从她身上挪开,如果她真是裴朝朝,肯定直接就亮明身份和他一起走了,毕竟她的目的就是要去天极岸,怎么还会在这里说这种话。

    他不习惯被外人触碰,尤其对方还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下等人,

    刚才被她触碰过手腕,他意识到她不是裴朝朝,后知后觉感到恶心,于是将手收回来,拿起手帕开始仔仔细细擦拭自己的手腕。

    他将自己的手腕擦得一片通红。

    外边,

    裴朝朝看着他这反应,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不是不能自己去天极岸,但她的目的是升仙台,升仙台只有天极岸的几个世家有资格开,所以她就算自己去了天极岸,到了地方也得回头找白家,不如直接和白辞回去。

    但现在,这样说话是因为她笃定他会带她回去。

    她总是有办法达成目的,于是中间的波折就成了趣味。

    她喜欢人为地给自己制造一些趣味,又出声继续道:“说不定她反悔了,根本不打算和你一起去天极岸——你等不到她了,反正都要带人去天极岸,不如带我去。”

    不知道是不是被戳中痛处,

    白辞太阳穴突突跳,他视线在人群中绕了一圈,然后收回来,落在裴朝朝身上。

    “等不到她就带你去?”他怒极反笑,一字一顿,刻薄至极:“你、算、什、么、东、西?”

    他说完,放下帘子,拔高声调吩咐侍从:“直接启程!”

    他周身气压极低,连声音都是冷的,

    侍从们听出来他在生气,又偷偷看了眼裴朝朝,心说这戴幂篱的人到底什么来头,能把他家公子气成这样!

    他们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又问里面的白辞:“公子,还有人在找赵三娘子没回来,咱们现在就走吗?”

    白辞要回天极岸的事,是从剑境出来后才临时决定的。

    他传信给白家,说要带一人回来,白家那一边听说他要回天极岸,于是也交给他一个任务——

    赵家三小姐逃家了,用寻踪术最后感应到的位置,就在归元宗山脚下的镇子里。

    赵家是天极岸的修真大家,与白氏地位相当,平起平坐,

    赵家大公子六识不全,白家又研究医,这些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帮赵家大公子重塑六识,

    多年前有知天命者曾留过话,若赵家大公子六识恢复,则需要赵家送一个女儿去白家,两家缔结姻缘关系,以此来消除因果。

    前不久赵家大公子六识回归,刚醒来时,身上甚至有神力波动,

    赵家和白家心生敬畏,想起多年前知天命者留下的话,于是给赵三小姐和白策订了亲——

    一个不受宠的小妾之女,一个白家讳莫如深、不怎么敢在世人前提起的小儿子,

    这两人的意愿不重要,草率订亲就算订亲了。

    然而赵三小姐听说这事后,就直接逃家,到了归元宗山脚下。

    白家让白辞找到人带回来,白辞就让侍从画下赵三小姐的画像,在镇中大肆询问。

    这时候,

    赵三小姐的画像贴满大街小巷。

    白辞烦躁得很,

    这时候听见侍从的话,声音里略有不耐:“我叫你们启程。”

    侍从又说:“可是,是家主托您将人带回去——”

    白辞说:“启程。”

    他道:“那就让那些侍从继续找,找到了再将人带回白氏。那赵三娘是白策的未婚妻,不是我的未婚妻,有什么必要叫我亲自带回去?”

    侍从无言以对,几人上了马,甩了甩马鞭,准备依言驾车离开。

    马车堵住半条街道,一端临街,另一端靠着一处围墙,

    那围墙上,就贴着一张赵三娘子的画像。

    裴朝朝这时候,却抬了抬手,从墙上揭下那张画像。

    她轻笑出声,对着白辞的侍从们说:“慢着。”

    侍从们听见她这话,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真该慢着,还是继续启程。

    裴朝朝也不为难他们。

    她抬手掀开车帘子,直接对白辞说:“白长老,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白辞怒火中烧。

    他甚至懒得看她:“不巧。我不想听。”

    裴朝朝这时候,又去看手里那张赵三娘子的画像,

    她觉得有意思极了,闭上眼,终于给自己定下了这段时日的脸,

    于是起心动念,她按着画像,将自己的五官捏造成赵三娘子的样子。

    画像总是不比真人,但也极为相像了,

    裴朝朝不敢说自己这脸捏得和赵三娘百分百像,但至少有七成相似,

    是清秀佳人的长相。

    她捏脸的速度很快,就是起心动念的一瞬间,

    随后,她拿着那画像,摆在白辞面前:“白公子,真的不带我回去吗?”

    白辞一顿。

    他终于分出一点视线给她。

    而也是这时,

    裴朝朝掀开幂篱,露出一张和画像上七成像的脸:“毕竟——”

    她顿了顿,唇角缓缓绽开个笑:“我姓赵,家中行三,好像是您的准弟妹。”

    *

    另一边。

    天极岸,赵家。

    赵大公子坐在正厅中,

    府里来来回回的下人进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

    有些人偷偷抬眼看他,见他长相偏锋利些,眉眼轮廓深邃,很俊逸,不笑的时候有种令人不敢逼视的狠辣感,然而只要微微一笑,就又生出一种眉眼含情的风流感,很好看,很t?灵动,一点不像六识不全了那么久的人。

    而那一边,

    赵大公子发现下人在看他,于是笑道:“归元宗那有什么消息吗?”

    他对归元宗的消息很是关注。

    因为在天界时,他是司命神君,赵息烛。

    毁去转生阵中琼光君的封印后,就被贬下凡间,到了赵大公子的身上——

    这身体,是写下裴朝朝命簿时,为了以防万一,他特地为自己备下的。

    只是没想到真的有用上的一天。

    只不过他下凡的时间点不巧,

    正卡在琼光君恢复记忆的时候,

    他无法再用神力窥探琼光君恢复记忆之后的事,天极岸和归元宗又相距甚远,消息没那么灵通,可以说,他对琼光君恢复记忆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一边,

    下人不知道他为何对归元宗的事情这样关注,心里犯嘀咕,但又不敢不回答:“倒是有关于宗门大比的消息传出来。”

    赵息烛闻言,丢了个灵石给下人,

    他换了个姿势,斜斜倚靠在美人踏上,一边扇风,一边笑:“继续说。”

    下人被他的笑意晃了眼,顿了下,才继续说:“您知道太清道君吗?太清道君新收了个弟子,不过好像犯了大错,杀了很多人,被太清道君亲手惩戒,一剑捅了个魂飞魄散。”

    这话一落,

    赵息烛摇扇子的动作停了下:“什么?”

    他坐直了,笑容有点凝固,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她那种人会被一剑捅死?”

    这怎么可能呢?

    她如果死了,可就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不信。

    赵息烛一收扇子,闭了闭眼,又扔了块灵石给下人:“重新说。”

    下人今天莫名其妙被打赏两块上品灵石,忍不住感慨钱财来得太容易,大公子出手大方,人又风流漂亮,真是——

    太好了。

    他光顾着高兴,没察觉到赵息烛态度异常,发誓要把最细节的一手情报说给他听:“嗨,那我和您说点细节的。我听说当时那场面可吓人了,太清道君好像后悔了,又当着众人面用禁术招魂。您猜怎么着,招魂幡都烧穿了,愣是连个鬼魂都没招到,可不就是魂飞魄散了吗?当时太清道君都发疯——”

    这话话音还没落下呢,

    那一边,赵息烛的面色彻底冷下来,闭着眼:“我叫你重新说!”

    太荒谬了,什么叫招魂幡都烧穿了?什么叫魂飞魄散!

    一群凡人什么都不懂,在这里乱传的谣言,也敢在他面前当真事讲?

    那下人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

    后知后觉抬起眼,才发现赵息烛已经没在笑了——

    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很风流,看人看狗都含情,有种很好说话的感觉,但表情收敛起来,又显得锐利,是有几分压迫感在的。

    下人摸不准这位大公子的脾气,总觉得有点阴晴不定,也不解赵息烛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唯唯诺诺地闭了嘴,绞尽脑汁想了想,心说是不是这消息实在和大公子没什么关系,所以他不爱听?

    下人心想,那说点和大公子有关系的吧。

    他出声道:“公子,那我和您说点保真的。”

    赵息烛又给他扔一块灵石,打赏狗似的,声音发凉:“好好说。”

    下人欢天喜地捡起灵石:“诶,好。我和您说,三娘子找到了,听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赵息烛一愣。

    三娘子是谁?

    他回忆了一下,想起来是赵家那个和白策要结下亲事,结果逃家了的三小姐,自己现在名义上的妹妹。

    谁要听这个?

    他直接将扇子折断,扔到下人面前,出声——

    “滚!”

    第53章 他喜欢的 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

    裴朝朝顶着赵三小姐的脸, 白辞不得不让她上了马车。

    归元宗到天极岸的距离非常远,

    若换做寻常凡人驾马车去,最快也需要十几个日夜, 但白家的马车用灵马拉车,行进间, 侍从们以法术开道缩地, 大大加快了脚程, 不过只花费短短半天,就已经抵达天极岸城外。

    白辞厌恶与人共乘, 如果不是修为散尽,他会直接施瞬移术回去,哪里会在这里和白策那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未婚妻同乘?

    好在马车还算宽敞, 他坐在她斜对面, 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到最远,一路上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他仍旧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矜贵姿态, 好像多看她一眼,自己金贵的眼睛就会被尘泥污染。

    那一边,

    裴朝朝很安静地没发出什么动静。

    她到天极岸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从上车后, 就开始思忖起来。

    思忖间,

    她目光时不时会往白辞身上落一下,等马车要进城的时候,她几乎是盯着白辞在想事情了。

    白辞闭着眼睛,但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注视着。

    这种感觉非常难受,像有什么软体动物顺着身体游走, 令人反感、焦躁,如鲠在喉。

    分明她很安静,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但白辞还是感觉很吵,

    她微弱到几乎无声的呼吸声吵,衣料轻微的摩擦声吵,她的视线也震耳欲聋。

    白辞太阳穴突突地跳,声音像淬了冰:“看够了吗?”

    他忍无可忍地睁开眼,要出声讥讽,然而视线刚对上她的眼睛,思绪就愣了下——

    这位赵三娘子的眼睛,怎么有些像裴朝朝?

    裴朝朝的眼睛很特别,

    她眼梢微微向上,眼型偏细长,显得狡黠、邪性,和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有一种微妙的割裂感。但这也就罢了,当她以神魂的形态出现时,他发现她的眼睛是能看见的;脱离了那具眼盲的肉身,她眼中的神采令人心惊,更给她的眼睛更赋予了一种极富冲击感的漂亮。

    赵三娘子的眼睛是圆润杏眼,和裴朝朝的眼睛形状并不像,

    但是她眼中的神采似乎和裴朝朝的重合,好像不同的外表下拥有着同一个灵魂,

    他一路上甚至懒得看这位赵三娘子,甚至于现在睁开眼,也没有正眼瞧她。

    赵三娘子的面貌在他心中是模糊的,他不在意赵三娘子,如同行走的时候,不在意脚下踩着的的究竟是尘泥还是蝼蚁——

    可是哪怕这样面貌模糊,

    他依旧能从她的目光联想起裴朝朝来。

    白辞顿了下。

    他皱了皱眉,挪开视线:“你的眼睛。”

    裴朝朝:“嗯?”

    白辞把用来绑马车帘的绑带扯下来,随手扔给她,语气居高临下:“我不喜欢,蒙起来。”

    他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

    是被她看烦了,还是自己现在捏了张赵三娘子的脸,用的是赵三娘子的身份,但她这眼睛仍旧让他想起了裴朝朝?

    裴朝朝很久没见到白辞烦躁成这样了,

    她思忖着莫名其妙烦躁的原因,觉得很有趣,也的确好奇究竟是哪个原因,于是抬了抬手,接住那根快飘落到地上的车帘绑带。

    随后,

    她指尖在绑带上摩挲了下,而后微微低头,手拉扯着绑带两端,将它覆在眼睛上,然后朝着白辞那里偏了偏头。

    这根绑带是由白色绸缎裁剪而成,

    绑在窗帘上时并不显眼,白色的、泛着光泽的缎带很好地增添了马车内华贵的气息,然而不管它用料究竟有多金贵,仍然是一根白色的布料,覆在眼睛上时,就显得有人有些像盲人——

    更像了。

    更像裴朝朝了,她从前不管是装盲人还是真盲人,就习惯于用一根白色绸缎覆在眼睛上。

    白辞脑海里一下就闪过她的模样。

    总是想起她,他心里那种烦躁感更甚,叫停她蒙眼的动作:“够了。”

    他的声音仍旧不大,语调平稳,有世家子高高在上的骄矜,

    但语气里的不耐和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他好像整个人身上都要长出刺来,对她排斥到极点。

    他偏开头,看着窗外,对外面的侍从喊:“停车。”

    外面的侍从听见他的话,于是勒马让马车缓缓停下来。

    侍从们有点疑惑道:“公子,现在还未进城呢。”

    天极岸是人间最接近天界的城池,

    城内灵气充裕,容易引各路妖魔鬼怪觊觎,所以城中的世家联合在城门口处布下一道结界,这结界充当城墙,用途是保护着城内的居民;城外是荒郊野地,城内则富贵繁华,地方极大,若不使用灵力和缩地术开道,单纯驾马车跑遍整座城,恐怕也需要半日光景。

    侍从说:“您是太久没回天极岸,想让我推着您在外面逛逛吗?但今日风大,您身体孱弱,不如……”

    侍从这边正絮叨着,

    马车里,

    白辞没回话,看着裴朝朝:“你,下车。”

    这话一落,

    外面的侍从们瞬间闭嘴了,知道白t?辞这是要撵赵三小姐下车。

    他讨厌与人共乘,但答应了家主要将赵三小姐带回来,所以才忍耐着让她在马车里坐着。

    然而这都已经到城门口了,

    公子怎么突然就忍无可忍,一刻都不等,就要撵人下车了?

    侍从们这时候又想起那位裴姑娘了——

    他们家公子耐心和脾气都是一等一的差,性格也是一等一的挑剔,连和人同乘一会儿都忍不得,

    但竟愿意带她回天极岸。

    只可惜,他们最后还是没等到那位裴姑娘。

    白辞没有和他们细说她的身份,只说姓裴,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太清道君那位血洗重明境的弟子,不知道她没来,究竟是因为反悔了不想来天极岸了,还是已经陨落了。

    侍从们腹诽着。

    与此同时,

    马车里,

    裴朝朝慢条斯地将车帘绑带从眼睛上拿下来。

    白辞反应这么大,

    裴朝朝也判断出来,他发疯的源头并非被她看烦了,而是他又想起自己来了,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已经是按也按不住了,只有他自己还在抗拒承认。

    裴朝朝觉得很有趣,

    她没有下车的意思,将白缎子团在掌心:“白公子突然这么大火气,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一路上我都没招惹您,您让我蒙眼我也蒙了,我实在是想不透哪儿惹您不开心了,导致您还没进城就要扔下我。”

    她说到这里,轻轻按了下眼睛:“是因为不想看到我的眼睛吗?难不成我的眼睛让白公子想起故人了?”

    她直接点破他。

    白辞之后对她还有用,

    她直接点破他心思,是因为她不会一直顶着赵三娘子的脸,等神魂和身躯磨合得差不多了,她的脸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身份自然也会暴露。

    而白辞虽对她不同,但他自己都抗拒这点心动,更很难任由她驱使,这段时间将白辞的心思点明,叫他自己煎熬一阵子,

    等她用回自己的脸后,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会驱使他成为她的一条听话的狗。

    只是她眼下还顶着赵三娘子的身份,和白辞此前并无交集,

    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就很像是漫不经心随口一问。

    然而这话听在白辞耳朵里就有点咄咄逼人了,

    他心里有鬼,这样的话,是直接把那点不愿面对的东西掀到明面上了。

    白辞有点恼羞成怒,

    但是更让他生气的是——

    他破天荒地没否认裴朝朝嘴里那番“想起故人”的说辞,冷笑道:“故人?”

    世家子刻在骨血中的高高在上纤毫毕现,他语速很慢:“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像我的故人?”

    这话一落。

    外面的侍从们面面相觑,心说原来公子要撵人下车,是因为这位赵三小姐眼睛像故人!

    白辞性子傲,目下无尘,能让他承认是故人的,说明是真的上心。

    侍从们还算了解白辞,知道白辞一直以来都有个奇异的毛病,但凡他上心的东西就必须是独一无二的——

    他自幼和胞弟白策血脉相连,命数交缠,两人有许多年,从衣食住行到修行资源都是一致的,

    哪怕后来白策的邪性渐渐显露出来,逐渐被白家人抹去痕迹,白辞也依旧对“一致”这个词有天然的抵触。

    他当上归元宗的客卿长老前,曾有一只鹦鹉。

    那鹦鹉并非什么珍贵品种,就是最普通的,随处可见的鹦鹉,灰色的羽毛和黑色的喙。

    白辞喜欢那只鹦鹉,将它养起来,但他并不是什么爱屋及乌的人。

    他所爱之物,于他来说是独一无二,是不可复制的,所以他也看不得其他的鹦鹉与他喜欢的这只相似,有一致颜色的羽毛和喙。

    于是他下令把天极岸所有的灰鹦鹉都驱赶出去。

    他目之所及之处,只能有自己的这一只灰鹦鹉,哪怕是最普通的灰色羽毛,也独一无二。

    他这样的性子,

    若看见他眼中低微如尘泥的赵三小姐,和他的故人相似,不仅不会爱屋及乌,还会大发雷霆,

    因为没有任何事物堪配和他心爱之人之物相提并论。

    侍从们心中了然,白辞看不得这位赵三小姐和他那位故人相像。

    他无法容忍她出现在他眼前,所以这才会忍无可忍,撵人下车。

    这厢侍从们正了然着,

    那厢裴朝朝听见他这话,仍然没下车。

    她有些意外,白辞的反应大到超出预期,笑着问:“白公子打算把我扔在城门口?”

    白辞语气不耐:“怎么,把你带到城门口还不够?”

    他讥讽道:“赵三小姐是不认识回赵家的路了,还是没长腿,走不回去?”

    裴朝朝不是真的赵三小姐,自然不认识回赵家的路。

    她这时候不会自己拆穿自己的身份,绕弯子说:“腿,我倒是长了。我只是很担心——”

    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我现在下了车,我会忍不住再逃走。”

    她慢声解释:“城外这么多妖魔鬼怪,要是不等我进城,那些妖魔鬼怪就拿我打牙祭了怎么办?而且天极岸这么大,我就算安全进城了,走回赵家也要走断腿,你明明有侍从护送,有马车,为什么不愿意送我呢?等我和白策成亲后,我应该也算白家人了,白公子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家人的吗?”

    白辞眉眼轻抬:“家人?”

    裴朝朝嗯了声,叹了口气:“我未来的家人就是这样对待我的,这让我真的很不想嫁到白家来。”

    白辞都快被她这番说辞听笑了。

    谁是她家人?就连她自己家人也未必对她好吧?赵家要真在意她,能罔顾她意愿让她和白策订婚?

    她自己家人对她怎么样,她心里没数吗?

    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忍无可忍地拉开车门,想叫她立刻马上滚下去,想逃走就赶紧滚,她是白策的未婚妻,又不是他白辞的。

    然而下一秒,

    他骤然想起,赵家与白家之间的确需要一桩姻缘来还清因果——

    赵大公子六识回归时,身上一闪而过的是神力,涉及到了天界之事。

    这原本是赵家的因缘,然而白家一直以来帮赵大公子重塑六识,也被这因果扯入。

    凡人与神仙本隔天堑,若牵扯进神仙的因果,恐遭天谴。

    若不还清因果,

    不止白家,恐怕整个天极岸都会被两家的因果所累。

    白辞深呼吸,压下戾气,

    他实在厌烦,懒得和赵三小姐多说,准备让赵家人自己来接她走。

    于是他从桌案上抽出两张通讯符,直接点燃,向赵家发去一道视讯请求,

    随后,

    他闭上眼,懒得看她,将点燃的符箓随手抛到她面前,一点也没在意这火星子会不会灼伤她,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只是轻飘飘道:“这些话,赵小姐还是留着和你真正的家人说吧。”

    话落,

    那通讯符燃尽,一道水幕出现在裴朝朝面前。

    这代表另一边的赵家人接通了视讯。

    接视讯的是管家装扮的人物,看起来正在前厅和人说话,因为接通了视讯,所以他眼前也出现一道水幕。

    管家向前厅那人告罪,然后看向水幕里的裴朝朝。

    他稍微意思意思行了个礼:“三娘子。您已经回到天极岸了吗?”

    裴朝朝正要说话。

    然而就看见管家动了动,于是水幕里的画面也跟着动了动,

    她看清前厅里的另一个人——

    这是一个男人,他半倚在美人榻上,皮笑肉不笑,但五官优越,即使是这样敷衍的笑意,依旧能给人一种眉眼含情的错觉。

    很眼熟。

    与此同时。

    赵息烛似乎也察觉到视讯画面偏移。

    他轻轻抬眼,往水幕上瞥了眼,正和裴朝朝对上视线。

    第54章 看见他 那副下.贱样子就烦(略修)……

    神仙下凡历劫时, 所使用的凡身,样貌都与在天界时至少有九成相似。

    所以裴朝朝很快就认出司命。

    她和他对上视线,怔了一瞬。

    不是没想过司命可能会下凡,

    琼光君之前恢复记忆,肯定有司命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肯定动了转生阵, 触犯了天道禁制, 被贬下凡是正常的事情。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这个地方看见他。

    裴朝朝感到有点意外,但很快回过神来,仔细想, 也觉得合,

    毕竟这赵大公子六识不全多年,也就是这两天才六识归位,可不就是司命提前给自己在凡间准备了一具身体, 现在被贬下凡了正好能用上吗。

    她这样想着, 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顶着赵三娘子的脸对司命点了点头, 看起来有点不自然, 代入赵三娘子的身份, 看起来就像是不知道怎么和自己这位不太熟悉的、刚恢复六识的大哥打招呼。

    那一t?边,

    司命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甚至没有停留——

    他没认出她。

    也是。

    他的脸和在天界时九分相似,所以她能认出来,而她给自己塑造了一副新的身躯,短暂地使用着别人的脸, 光是看一眼,没有更深入的了解,谁又能认出来她来呢?

    裴朝朝想着。

    这时候,

    她看见水幕另一端,赵息烛把视线挪回管家身上。

    赵息烛之前似乎正吩咐管家做什么事情,被她这视讯一打岔,中断了一下,这时候才继续吩咐管家,声调缓慢,但压迫感很足:“她心思沉,乱七八糟的手段也多,要是想藏,能藏得很好。我已经把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写给你,你着重在归元宗附近找,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他说这话也没避讳任何人,即使面前有一道水幕正通着视讯,他还是照常说。

    然而另一边,

    白辞听见这话,眼皮一跳:“你在找谁?”

    心思沉,乱七八糟的手段也多。

    归元宗附近,想要藏能藏得很好。

    听见这几句话,

    他只能想起一个人。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手都捏紧了,正等着赵息烛回答。

    白辞问话问得突然,

    赵息烛闻声,注意力被转移过来。

    视讯的画面是跟着裴朝朝走的,而眼下,裴朝朝和白辞距离远远的,坐在对角线,赵息烛无法从水幕中看见白辞。

    但他曾用昆仑镜看着裴朝朝的一举一动,对于白辞的声音并不陌生,这时候认出来白辞的声音,就一股无名火蹿上来——

    这瘫子和裴朝朝也算有不少纠葛,又是一起断命线、毁昆仑镜,又是曾差点结上师徒印,后来在重明境中,甚至还以用白氏禁术帮她拿剑为交换,换了裴朝朝一个吻。

    成日端着一副矜贵架子,实际上下贱得不得了,简直是不知廉耻!

    可就是这样,

    他这个废物还是没盯紧裴朝朝,没看好她,让她如今生死不明!

    现在呢?现在听见这些关键词,想到裴朝朝,又想从他嘴里套消息了?

    做梦!

    赵息烛不相信裴朝朝死了,他派人去找,哪里都找一遍,一天不见残魂,一天不见尸首,他就一天不信。

    但他不想让白辞找到她。

    看见白辞对着裴朝朝那副情不自禁摇尾巴的下贱样子就烦,还能让他找到不成?更何况,让这贱屌子找到她,然后呢?认清心意,当裴朝朝的狗,当裴朝朝的刀,然后帮着裴朝朝和他做对?

    赵息烛想到这,更为烦躁,扯了扯唇,笑意散漫:“没找谁。白公子这么激动做什么?”

    白辞视线微微凉,他张了张嘴,要说话,

    然而没忍住咳嗽两声,他捂住唇。

    这边两人之间氛围开始不太对劲,竟生出了些许剑拔弩张的意味,

    那边裴朝朝听着他们说话,心说这找得不就是我吗?

    心思沉,心眼多,手段乱七八糟。

    司命在天界时,就不止一次和人这样形容她了。

    他叫人着重在归元宗附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他一定听说了她的死讯,但不信她死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死,如同他说的那样,用了些乱七八糟的手段脱身。

    裴朝朝缓慢眨了眨眼,看着赵息烛,心说或许我来到了天极岸,或许我就在你面前呢?

    她觉得有趣,

    从前他在天界时,为她写下命簿,透过昆仑镜监视她,

    那时候她的一举一动都暴露于他的视线之下;

    而现在,局势却反转过来,

    他在找她,她却就在他眼前,他没认出来,

    于是现在是她如同神明,高高在上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她抬手按了下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还能维持多久。

    按说,这种时候她就该缩好脖子,老老实实低着头苟起来,离赵息烛远远的,以免被他发现——

    她还算了解赵息烛。

    虽说他是触犯天道禁制被贬下凡的,但这不代表他会放弃给她使绊子,

    他写下那样的命簿,在她觉醒记忆后又不停作梗,就是要阻挠她回天界;这时候下凡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更方便他行事。

    而她的脸快的话这两天说不定就会恢复原样,慢的话或许还需要个把月,这是全然未知的,取决于身体与神魂磨合的速度,十分不稳定。

    但裴朝朝喜欢这样的不稳定,喜欢一切未知,她不仅没有苟起来,反而弯了弯唇,盯着水幕出声:“兄长。”

    话音一落,

    赵息烛和白辞之间,那种略微散发着火药味的氛围被打碎。

    两人都往她这里看了眼。

    白辞目光带了点不耐,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赵息烛倒是漫不经心笑了下,问:“你在叫我?”

    裴朝朝点头。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刚从归元宗附近回来,和白公子一道,你说一说要找什么人,说不定我们见过呢。不过说起来也奇怪,兄长你六识刚回归,之前浑浑噩噩痴傻不已,也没听说你认识过什么人。”

    赵息烛闻言,有点不悦,皮笑肉不笑:“不劳烦三妹妹和白公子。你也说了,我六识刚回归,既然这样,怎么可能认识你们见过的人?我说的是我痴傻时梦见的神女,你们没见过。”

    他说话时语气很散漫,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让人听不出这话的真假。

    说是真话,但这话未免太敷衍,太荒唐,编得都没边际了;说是假话,但又好像带几分真,至少一个六识不全的人,的确不可能认识什么人。

    白辞指尖轻轻敲打着没知觉的腿。

    他似乎在思索。

    这时候,

    裴朝朝又继续拱火:“白公子,可是你看起来很关心我兄长在找谁。难不成你也在找人?我想起来了,之前在归元宗山下的镇子上遇见你时,你好像在等一位裴姑娘吧,后来她没来,你就先走了。但路上我还听见你叫侍从回归元宗附近去找,你是不是觉得我兄长也在找那位裴姑娘?”

    赵息烛本来就是在找裴朝朝,

    他提防着白辞,这时候听见这话,直接说:“三妹妹还是少说些为好。”

    言下之意:闭嘴。

    而白辞本来已经对这位“赵三娘子”忍无可忍了,

    这时候听见这话,

    他连那点世家子的虚礼都不要了,冷声吩咐侍从:“把她拖下去。”

    门外的侍从没反应过来:“啊?”

    白辞轻飘飘说:“碍眼。”

    侍从们闻言,又啊了声,面面相觑,

    谁也不愿意上去把她拖下车,显得五大三粗的汉子欺凌弱小。

    这时候,

    裴朝朝又叹了口气,对赵息烛说:“兄长。”

    她把话题拐回正轨:“我现在已经在天极岸的城门口了,兄长要找人,我解,但使唤管家出去之前,能不能先让他来接我回家?”

    赵息烛闻言,折扇摇了摇:“不巧,这人我急着找,管家这边恐怕耽搁不了。”

    他皮笑肉不笑:“而且我听闻,你不是要先去白家吗?”

    裴朝朝偏了偏头:“白家?白公子现在都要把我扔下车了。”

    她原本的确是要先去白家。

    白家此番让白辞将赵三娘子带回天极岸,本就没打算先让赵三娘子回赵家,两家的因果都系在这一桩姻缘上,白家家主给白辞下的命令,是先将赵三娘子带回白家,滴血入祠堂,结下订亲契约后再送回赵家。

    白家与赵家协定这样做,是为让这门亲事板上钉钉,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别说外人,就连家中没存在感的子女,也只当物件。

    裴朝朝自己原本也计划先去白家,这则是因为——

    天极岸这地方很特殊,是人间离天界最近的城池,对于各式各样的气息非常敏感,她现在的身体是神的身体,即使已经有意隐藏,但若真的进了天极岸,也会被天道察觉。

    神仙若要下凡,必须将神魂装入凡躯里,

    她这样用神仙的躯体在人间游荡,其实触犯了天道禁制,被天道察觉后,必遭天谴,轻则失去这副身体,重则再次洗去她的记忆,重新历劫,将她先前那些汲汲营营毁于一旦。

    但命簿中曾提起过,

    白家有一样法器,名为隐神,是一粒玉珠,能藏住神的气息,

    并且这法器很神奇,甚至不需要佩戴于身,只需要把血滴进去,就能掩盖住身上属于神的气息;起初这法器是用来掩藏白氏那神兽的气息的,后来白策斩杀了神兽,将神兽内丹融进身体后,也是滴血进隐神里,以掩藏自己骨血里属于神的气息。

    裴t?朝朝原本打算先去找隐神。

    她来的路上就把赵家和白家之间的渊源打听得差不多了,刚才说自己下车就逃跑,也是为了激白辞,笃信白辞分得清轻重,会压下个人情绪,先把她带回白家复命。

    但白辞的反应大到有点出乎意料,竟直接叫赵家人来接她,是真的一秒都不想和“赵三娘子”多呆。

    好在这时候,

    她看见司命,于是也改了主意。

    命簿也是他写的,从善剑,重明石,隐神珠,他知道的东西一定比她更多;他自己的凡身也是提前备下的,被贬下凡历劫,他却没有被封印住记忆;他手上或许拿着比隐神珠更有用的东西。

    裴朝朝准备先去赵家,叹了口气说:“白公子刚才给你们传视讯的时候就想把我丢下车了,传视讯也是叫你们接我回家。”

    她说:“兄长,你当是我不想去白家吗?他们根本不欢迎我。”

    这话一落。

    赵息烛仍然笑着,眉眼间似乎情意流转,但声音听起来很有压迫感:“白公子,我三妹妹说的是真话吗?”

    他在这边问话,但也只字不提要把裴朝朝接回去。

    白辞闻言,手按了下额角,。

    他不冷不热地嗤了声,仍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冷淡样,承认道:“嗯。是真话。”

    他这时候已经完全丢掉了那点敷衍的礼貌,再一次吩咐侍从:“听不见我的话吗?把她带下去。”

    这时候,

    侍从们听见白辞第二遍吩咐这事,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要把裴朝朝拉下马车。

    那一边,

    裴朝朝见状,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

    她就在等这一幕。

    眼前,侍从们还相对顾及着礼数,朝着她比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才作势要架住她的胳膊,把她带下马车去。

    裴朝朝就作势挣扎了两下。

    然后下一秒,她拿起行囊,顺势直接下了马车。

    侍从:?

    这怎么看起来好像是被我拉下来的一样。

    可我根本没开始用力呢。

    这一番“拉扯”的动作间,

    裴朝朝好像是无意将自己的行囊扯开了。

    于是有一些物什从行囊中掉出来,几件衣服,还有几张符纸。

    衣服重一点,所以一下就掉在地上,

    符纸轻一点,所以是打着旋地飘落,像落叶一样。

    裴朝朝作势抬手,要去捞那些符纸。

    与此同时,

    水幕的画面顺着她的动作,也跟着变换。

    那一边,

    赵息烛原本已经挪开眼,正要打发几个下人去把她带回来,

    然而余光间,瞥见水幕里的画面聚焦到那几张纸符上,他骤然将视线转回,盯着那画面仔细看,瞳孔缩了下——

    这符纸上是裴朝朝的笔迹!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和裴朝朝的关系还没有那样差,她刚化作人形不久,他曾经教她念书习字。

    他熟悉她的笔迹,因为她的字,她的画,有大部分都是他一笔一画教的;她习惯写倒笔字,每次在画符时,有些图案明明是最开始要提笔画的,她也总是最后才画上去。

    赵息烛喉结滚动了下。

    他突然站起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放慢了,之前那玩世不恭的散漫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叫人喘不上气的压迫感:“三妹妹手里这几张符厉害,是哪来的?”

    这话一落,

    裴朝朝抬起眼,隔着水幕和他对视。

    她没回答,做出茫然的表情,像是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然而那一边,

    赵息烛盯住她。

    他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仍旧带着点笑意,但眸色变得暗沉起来,于是那眉眼间看谁都含三份情意的风流感就消散了,变得锐利,压抑,令人不敢逼视。这样的目光让人下意识感到危险,好像被某种危险动物盯上——

    他似乎无声地逼迫她回答他,逼迫她说真话,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要被他一字一句地拆开、探究,他要验证这话的真假,若发现是假话,则会把她撕碎。

    裴朝朝好像被这压迫感吓到,

    她神色变得闪躲,垂眼看着那符纸。

    赵息烛漫声道:“三妹妹在犹豫什么?”

    他扯了扯唇,仍然在笑,似乎循循善诱,语气却隐含咄咄逼人的味道,等不到她回答,他就开始诈她,诱导她,逼供她,像在刑讯犯人,给足了心压力:“没什么不好说的。我知道这符是别人给你的。你什么时候见到的她,在哪?她当时都和你说了什么?”

    裴朝朝抿着唇,似乎绷不住了。

    半晌,她微微张了张嘴,像是准备要说话,准备要回答。

    司命盯着面前这位“赵三娘子”。

    只有裴朝朝画符时是这样的笔法,他就知道她没有死,他这样了解她,不信她会死去。

    但即使这样,他仍旧疯狂地想要进一步探究,想要从每一个蛛丝马迹里扒出她的踪迹。

    他感觉到自己的状态有一点儿不对,焦急到近乎疯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着急,因为只要知道她还活着,找到她则是迟早的事。

    可他看着“赵三娘子”微张的嘴唇,心跳却陡然加快,砰砰砰地跳着,速度加到了极点——

    赵三娘子肯定见过她。

    她到底在哪?还在归元宗吗?

    他给管家写下的那些地点,是否准确?

    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等着面前“赵三娘子”的回答。

    好像生怕呼吸声大一些,就会让她回答的声音变得没那样清晰。

    与此同时,

    裴朝朝终于彻底张开嘴。

    司命眼睛亮了下,

    他微微俯身,离水幕更近了一些,要听她的答案。

    与此同时,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那只手很漂亮,有力量感,此时略微抬了抬,手背的青色血管都变得更明显,似乎蓄势待发,一等到她给出答案,就立刻要示意侍从们出动去找人。

    然而这一边,

    裴朝朝不着痕迹压住唇角的弧度,将骨子里翻涌着的恶劣和玩味全都压在面皮之下,然后她喉咙中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紧跟着,她却没说话,而是出声叹了一很口绵长的气。

    随后——

    “啪”的一声。

    她直接一挥袖子,切断了视讯。

    第55章 糟糕 这种感觉是……

    裴朝朝是故意的。

    故意抛出一点消息, 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但真等人来问了,就又什么都不说了, 一瞬之内就将主动和被动的地位逆转。

    这手法并不高明,但很好用, 像逗狗一样, 只需要在手里拿着肉骨头, 让狗闻个味,接下来等着狗自己扑上来就是了。

    几乎是在她切断视讯后的几息间, 赵息烛就出现在她面前——

    用瞬移术过来的。

    能看出真的急了。

    裴朝朝心里觉得好笑,但表面却装出惊讶的样子,连续眨了几下眼睛:“兄长?”

    她明知故问:“你怎么来了?”

    赵息烛扯了扯唇, 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你说呢?”

    他站在她面前, 身高比她高出很多,现在天色将将擦黑,天上还有一点残阳, 落日余晖洒下来, 将他的影子拉长,就这样笼罩在她身上, 即使两人之间距离并不近, 但他身上那种压迫感却显得更深刻了。

    他在这里打哑谜似的, 玩文字游戏,裴朝朝就偏不陪他玩。

    她装傻,像只能听出他的字面意思,回答道:“要我说,兄长是来接我回赵家的。”

    赵息烛笑了声:“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裴朝朝点头,往前一步:“那咱们现在就回去吧。”

    赵息烛却站在原地没挪步:“不急。”

    他指尖蓄起一点灵力, 然后轻轻抬手,下一秒,隔空从她手里拿走那几张符纸。

    他垂下眼看着她,手指在符箓上的字迹摩挲:“我来问你,给你符的那个人,你是在哪见到的,什么时候见到的?说得好,就带你回去。”

    裴朝朝问:“说不好呢?”

    赵息烛没回答,笑意散漫,但莫名有压迫感:“好好说。”

    他这一次将话说得十分明了。

    话里话外似乎在威胁,如果裴朝朝给出的答案不让他满意,他就不带她回赵家去,

    不仅如此,或许还会心狠手辣,做些别的事情——

    赵家和白家需要这桩婚事,但赵息烛不一样,他是神仙历劫,凡人的因果对他影响不大,

    他也并不是一个怜悯世人的神明。

    他不惧这因果,则可以心安得地威胁她。

    裴朝朝抬眼看着他。

    她是要去赵家的。

    但赵家是天极岸的大世家,她没那么容易能进门,虽说现在顶着赵三小姐的身份,赵家和t?白家需要她与白策结下姻缘,所以巴不得她回去;但她终归不是赵三小姐,若是自己找去赵家,家丁们也要验明她的血脉、身份才会放她进门,恐怕进门前,就会被人发现是个冒牌货。

    眼下要进赵家,

    就只有叫赵息烛带她进去。

    她顿了下,心里很快有了对策,于是点了点头,对赵息烛说:“那我和兄长先核对一些她的特征吧,不管怎么样,也得确定她是兄长你要找的人。她眼——”

    她话说到这。

    那一边,

    赵息烛突然出声打断:“无需核对,只需要说在哪里见过她。”

    他笃信眼前这位“赵三娘子”说的就是裴朝朝,

    他不知道她接下来究竟要说裴朝朝的哪些特征,但裴朝朝的特征都很好辨认,只要说出两三点,就足以让人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形象。

    白辞也在找裴朝朝,

    他不想让白辞找到她。

    这念头飞快地在心间滚过,他有目光阴翳了些,叫停裴朝朝后,又去看白辞的反应。

    那一边。

    白辞听见了个“眼”字,指尖抖了抖。

    眼什么?眼盲?还是什么?

    他心里生出点疑窦来,身体往后面的软枕上靠了靠,语气略有讥讽:“怎么不让她继续说?看赵大公子笃定的样子,我还以为那神女给你托过梦,说你妹妹口中那人就是她呢。”

    他坐在马车上,透过门,掀起眼皮看他们,

    这样的高度,让他周身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更强烈了。

    赵息烛是神仙,这时候,却被一个凡人用这样的姿态俯瞰,他十分不悦。

    周身气压瞬时间压低,他皮笑肉不笑:“白公子怎么还没走,你好像很好奇别人的私事?”

    他将“私事”这两个字咬了重音。

    只有他,他亲手写过裴朝朝的命簿,他曾亲手教裴朝朝写字画画,他和她的关系,才配得上私事二字,哪怕着千百年来两人不对盘,他也才是最有资格找她的人。白辞算什么?

    他说这话时,虽带着星点散漫笑意,但依旧有一种压迫感。

    裴朝朝能感觉到空气里的火药味。

    她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这时候才出声问:“兄长,既然是私事,为什么咱们要在这说?也不怪引人好奇啊,白公子好奇所以不走,不是很正常吗?说不定他也想听一听您梦中神女的特征,说不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呢。”

    她一句话把两个人全内涵进去了,

    一边说赵息烛不分场合,一边说白辞就是好奇就是喜欢窥探隐私。

    赵息烛也扯了扯唇。

    他看向裴朝朝,皮笑肉不笑:“三妹妹说得对。”

    他手指凌空画了一道,画出缩地阵法,语气晦涩不明:“这些话,还是回家再说为好。”

    那一边,

    白辞几乎要听笑了。

    好奇?

    他雌雄莫辨的漂亮眉眼间笼着点不屑,他没有出声,往裴朝朝和赵息烛身上扫了眼。

    他有什么可好奇的?

    他手指扣在门上,将马车门拉上,似乎厌烦了,不想再看见他们。

    马车门拉上时,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

    他吩咐侍从启程回白家,

    随后闭上眼,靠坐在软枕间,语气高高在上,却像是自言自语:“没什么好好奇的。”

    至少他好奇的从来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一个傻子梦中神女的下落。

    *

    裴朝朝跟着赵息烛回了赵家。

    他们用了缩地阵法,所以不过是两三步的功夫,就移步换景,周围从城外有点荒芜的场景,变成了赵家宅邸里精致而讲究的布景。

    亭台楼阁,廊腰缦回。

    行至前厅的时候,

    赵息烛停下脚步,他回头看裴朝朝:“继续说。”

    裴朝朝点头:“那我继续说了,兄长。”

    她指了指那几张符:“那天我从家里逃出去,去了归元宗,然后我就见到她了。那时候他们在宗门大比,好像是在什么重明境里吧,她出来以后,就有很多宗门的长老围着……”

    她话说到这。

    赵息烛的目光变得阴翳了些。

    他面上散漫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起来,折扇搁在了旁边的桌上,语气不善,很有压迫感:“然后要让太清道君杀了她,后来太清道君就给了她一剑,把她捅得魂飞魄散,招魂幡都招不到她的魂魄——你是要说这个?”

    他知道这个故事。

    他已经听无数人讲了无数遍。

    他不信。

    那一边,

    裴朝朝听他说完,一拍手掌:“对,就是这样。您不是知道吗?那您还要问我什么?”

    赵息烛气笑了:“少拿这些耳熟能详的谣言诓我。”

    他眼眶泛出了一点儿赤红,逼近她一点,脸上笑意开始变淡:“是她叫你这么说的是吗?她是不是告诉你,以后如果有人问起她的下落,你就和人这样说?因为她不想被我找到!她要是死了,魂飞魄散了,你又怎么能拿到她画的符?”

    他态度变得太快,

    这时候,都已经有点咄咄逼人的疯狂味道了。

    他这人平时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情好些的时候,笑起来就是眉眼含情的,心情差点的时候,笑起来就是极有压迫感,令人不敢逼视的。沉下脸色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发疯发怒的边缘了。

    裴朝朝已经很少没看见过他这幅样子了。

    或许是她离开天界已经太久了。

    神仙们都害怕司命沉下脸的样子,裴朝朝却不怕,她觉得很有趣,有种成功把他逼疯的愉悦感。

    他不高兴,她就高兴。

    她欣赏他的表情,脸上做出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然后把行囊拿出来,摆在他面前。

    她继续刺激他:“她就是死了,你也别问她是怎么给我符纸的了。这行囊都是她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行囊里把东西往外拿:“这些衣服、灵石、符,全都是她的。因为是她死后,我捡到的她的行囊。兄长,这很难解吗?我逃家在外,连一件衣服都没有,也没有钱,她人都死了,魂飞魄散,我拿她的衣服也不过分吧?我这也算……”

    她这话一落,

    那一边,

    司命猝然出声打断:“闭嘴!”

    他应该有点生气了,甚至于周身的灵力都开始不稳了,他抬了抬手,像是想要用法术,逼着她说实话。

    裴朝朝往旁边缩了点,

    她故意刺激他,就是在等他灵力不稳的这一刻,她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也开始偷偷运起灵力来,用灵息覆盖住整个赵府,并且用自己的一缕灵息,融合进周围司命爆发出的灵力中。

    融为一体,感受他灵力的震动。

    下一秒,赵府的全貌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感觉到有一处灵力极为强烈,那处的灵力也强烈波动着,和赵息烛周身的契合——

    就是这里!

    赵息烛提前给自己准备了凡躯,下凡历劫却没失忆,一定是他提前对自己的灵息或者神魂做过什么手脚,比如留一缕灵息在赵家,或者分一半神魂出来放在赵家,这样等他下凡,六识归位,就能让记忆一同归位。

    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法做到的,但她来赵家的目的之一,就是找到他藏灵息或是神魂的地方。

    裴朝朝在脑中锁定那地点,好像是个祠堂。

    然后她猛地睁开眼。

    下一秒,

    她对上赵息烛的视线——

    他目光阴翳赤红,那种风流含情的感觉已经消失,有点吓人。

    裴朝朝对着他的视线眨了眨眼。

    她刚要说点什么,借机离开这,去找那祠堂,然而下一秒,就感觉到自己身体和脸上开始发烫。

    好像五官有一种被拉扯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

    糟糕!

    裴朝朝迅速捂住脸,火速转过身背对着司命——

    这是神魂和身体变得更契合,脸上五官逐渐要变回自己的五官的感觉!

    她刚才用了一点神力施术感应,所以神魂因此和身体进一步磨合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脸变回去了多少。

    是只变回去了一点,外人看起来,她还是七八分像赵三小姐;还是变回去了大部分,能从脸上看见她自己的影子了;还是全都变回去了?

    现在这个情况,暴露身份是下策,虽然刺/激,但太耽误事。

    裴朝朝手指按在脸上,捂住脸,指尖点按着眉眼,想要感知自己现在的样子。

    与此同时,她迈步要往前走,准备离开这里。

    然而也就在此时,她衣袍一角被人拽住。

    随后,

    她听见赵息烛的声音,有点嘶哑,他喊她——

    “朝露。”

    第56章 她也为他 创造出一道命劫

    赵息烛好像看见了幻象。

    他从眼前“赵t?三小姐”的脸上, 看见裴朝朝的影子。

    他头很痛。

    刚才听她说裴朝朝死了,符纸是捡的,衣服是捡的, 整个行囊都是捡的她的遗物,他所有的预想都被打碎, 有种荒谬至极的错乱感。

    他叫赵三娘子闭嘴。

    她说裴朝朝被薄夜一剑捅死, 其实所有人都这么和他说, 他问了无数人,听了无数次, 已经耳熟能详;

    他始终没信过,但那一瞬间,情绪还是压抑不住, 连周身灵力都跟着震撼, 好像灵魂中被点燃一把火,灼痛得不行。

    也就是那一瞬间,

    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侵入自己的神魂, 丝丝缕缕, 如同水滴渗入棉絮,难以察觉, 却完美契合;他察觉到一点异样, 但一时间又无法准确地将那点异样捕获, 只觉得头痛欲裂。

    然后“赵三娘子”的确闭嘴不说话了。

    但他眼前却陡然浮出一点儿零碎的画面来。

    画面里,

    裴朝朝以神魂的形态站着,手被神魂锁锁住了,

    她的魂魄被薄夜一剑捅穿,他出剑太快了,她来不及躲, 也来不及想对策逃脱。

    这画面于他眼前快速掠过,很生动,像真的一样。

    真到什么程度呢?

    就好像他就站在她旁边,目睹她被人一剑捅得魂飞披散,他甚至想要上前去拦,但来不及,他动不了,他触碰不到她。

    赵息烛头更疼了,他闭了闭眼。

    这太错乱了,他想去分辨这画面的真假,可是再睁眼,眼前又是“赵三小姐”的背影——

    赵三小姐之前还面对着他,这时候却匆忙转过身去了,像不想叫他看见她的脸。

    为什么?

    赵息烛盯着她的背影,恍惚中想,为什么她的身形和背影,这样像裴朝朝?

    他头更疼了。

    因为刚才眼前闪过幻象,这时候就有点分不清眼前这背影是真的,还是他看错了。

    他静下来思忖,

    然而这时候,又看见她往前走了几步,像是要离开这里——

    不能让她走。

    至少,他得看清楚,她究竟是朝露还是赵三娘子,

    他得分辨清楚所谓的相像,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幻觉。

    他抬脚要追上她,

    神魂被入侵的感觉让他头脑胀痛,身上不疼,但好像灵魂深处在泛疼,一抬脚就更觉得天旋地转,没往前两步,就几乎要膝盖一软倒下去。他支撑着身子,勉力伸出手,抓住她一片衣角,克制着神魂中的疼痛,出声道:“朝露。”

    那一边。

    裴朝朝听见这称呼,脚步停下来。

    她站住不动了,却也没把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来。

    本身就是追求刺/激,喜欢未知事物的性子,之前是考虑到暴露身份太耽误事,所以才准备走人。

    但现在司命已经拽着她衣角,叫她名号了。

    这个时候再逃就是欲盖弥彰,她索性就不逃了。

    深吸一口气,她感觉到自己呼吸都在颤,血液翻涌沸腾着,瞳孔因为亢奋而收缩。

    下一秒,她直接将遮脸的手放下,转过身。

    她面对赵息烛,已经做好被发现身份的准备,

    然而视线一晃,却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她仍旧顶着赵三娘子的脸!

    现在这状态,只是从七八分像赵三娘子变成了六分像。

    只有非常仔细地盯着她的脸看,才能从她脸上找出一点裴朝朝的影子,并不是说五官变回去了,而是一些细微的特点,所以若是盯着她看得久了,则会觉得这张脸和她自己的脸有点相似。

    而赵息烛和她离得一直很远,

    他的心思都在问出她的下落上,哪怕看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扫一眼,

    他恐怕都没仔细看眼前这位“赵三娘子”的具体样貌,怎么可能从她眉眼间找到她以前的脸的踪迹?

    裴朝朝一顿。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这才开始仔细观察赵息烛。

    赵息烛身体俯下来,背脊弯着,手也有点细微的颤抖,好像在忍受某种剧烈的痛楚;他的眼睛有点红,仔细看,眼神是有点虚的——

    他不太清醒。

    裴朝朝想。

    她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用灵息渗透了他失控时散溢出的灵力,她这时候是神仙之躯,而他只是凡身,肯定扛不住她这一下。还能坚持站在这,没晕过去,已经是他身体素质不错了。

    除此之外,他或许可能还看见了什么关于她的画面——

    她的灵息渗进去时,两人的神魂会短暂交缠,她这时候的灵息比他强,她的一些记忆碎片则会出现在他脑中,操控他,影响他,左右他。

    他无法抵抗,只能被动地看见一些她经历过的画面。

    这算是意外之喜。

    裴朝朝先前没想这么多,从前在天界时,她和司命最是不对盘,大事小事、明里暗里较劲、争输赢的时候太多了,互相放灵息给对方使绊子的次数也很多,次数多到现在下凡了,她放灵息渗透他的,习惯性地以为还是在天界的时候,他们实力相当,这样的行为对他不痛不痒。

    但显然,

    现在他神智有点不太清楚了。

    既然这样,裴朝朝不介意再加一把火,把他彻底逼疯——

    这对她的计划有利无害。

    她顿了顿,垂眼看着赵息烛,然后说:“朝露?”

    她说着,将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来,和他保持了一些距离。

    因为他弯着身,于是她就蹲下来,仰起脸,这个角度能让自己的脸清晰地落入他视线:“兄长,你寻的那人名字叫朝露吗?你抓着我的衣服叫她的名字,是因为我像她吗?”

    她抬手,扯住司命的衣襟,手上用力,将他往下拽。

    她扯住他,逼迫他俯身再俯身,直到两人距离近到他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

    她在强迫他看清她的脸,仔细地看!

    她说:“我哪里像她?眼睛?鼻子?还是嘴巴?”

    这话一落,

    将司命的神智拉回来了一些。

    他这时候眼前都有点模糊了,按照她的话,仔细看她的眉眼,鼻子,嘴巴,然后发现——

    哪一处都和裴朝朝的五官天差地别。

    她木着脸,面无表情,能非常直观地看清她的长相。

    眼睛是圆润杏眼,鼻子很直,嘴唇很薄。

    裴朝朝则是微微细长上挑的凤眼,鼻子很挺,鼻头微微翘,嘴唇丰润饱满。

    赵息烛此人,行事百无禁忌,手段狠辣,脾性也阴晴不定,向来是高高在上,令人畏惧、令人不敢逼视的存在。这时候却昏昏沉沉的,被人扯着领子,被人以逼迫的姿态压弯背脊,仔细看那张脸,看那张陌生的脸——

    他扯住她衣角,想要看清她的脸,可想看见的并不是这样一张脸。

    于是,

    他终于后知后觉感到被冒犯:“松手。”

    裴朝朝闻言,手上反而更用力了。

    她把他往下又一拽,拽了这一下后才松手,随后迅速站起身,一连串动作下来——

    直接把本来就强忍着疼痛,昏昏沉沉的赵息烛按在了地上。

    赵息烛挣扎了下。

    裴朝朝用力按着他,然后弯下身,冲着他笑:“我是死了呀。”

    她用招牌表情笑起来,很无辜,很人畜无害,就连原本天差地别的脸,在这一瞬间也因这表情,而和她原本的脸相似起来:“这不是你给我写好的结局吗?被一剑杀死,神魂俱碎,是你亲手写的,你期盼的,你为什么不信呢?”

    她用截然不同的脸,做着熟悉的表情,说着裴朝朝该说的话——

    “轰”的一声,

    司命本就不清醒的脑子直接炸开了。

    他甚至感觉到喉咙间的血腥味,他看不清楚了,竭力睁着眼睛,想要恢复视野的清晰:“你到底是谁?裴朝朝,是你是不是,你换了张脸在这蒙骗我,把我当猴耍?!”

    他声音有点急躁,带上点怒气。

    裴朝朝却在这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先是很轻地拍了两下。

    赵息烛颤着眼睫,微微张口喘着气,被她按着起不来——

    他这张脸,笑起来的时候深情风流,但不笑的时候就压迫感十足,令人不敢逼视;因为他阴晴不定,所以周身的气质也是狠辣的。

    但现在这情境下,就没了狠辣,只剩下任人摆弄的脆弱味道。

    他被她拍着脸,感觉到屈辱,咬了咬舌尖,想用疼痛逼自己清醒,扯唇笑道:“松手,活腻味了?”

    嘴里被自己咬出血腥味,他在这里说狠话。

    裴朝朝这时候又抬了抬手,

    她这次用力了,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发出“啪”的脆响。

    这一下,

    直接把赵息烛的神智短暂扇回来了。

    他刚要发火。

    下一秒,

    裴朝朝就用手指扯着他眼周皮肤,逼他看她。

    于是她那张赵三娘子的脸再一次落入他眼帘,清清楚楚的。

    她收敛起表情,用担忧的语气说:“兄长,你是t?不是不清醒?刚才在说什么脸?谁的脸?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话一落,

    那种不合时宜的错乱感和割裂感再一次浮上来——

    难道不是她用裴朝朝的口吻说话?难道不是她做出裴朝朝惯常做的表情?

    不,不对劲。

    好像刚才的记忆一瞬间被搅乱了,司命头痛欲裂,全然被她牵着鼻子走,因为她一句话开始怀疑她就是裴朝朝,又因为她一句话,开始怀疑是不是又幻听了,又看见幻象了,他分不清现实和幻象,以为自己看见裴朝朝,可眼前是赵三娘子的脸。

    他喘息了下,竭力要看再看清楚她。

    然而就在这时,

    裴朝朝一记手刀,直接敲晕了他。

    很好。

    他已经分不清楚所看见的,所听见的,究竟是真是假了。

    这样她找到他的神魂或者灵息后,可以顺势动一动手脚,加一点暗示,加一点引导。

    他在天上时,为她写下了这样坎坷的命数,

    现在到了凡间,不如换她来引导他在凡间这一世的命运。

    她会很认真,很认真地,也为他创造出一道命劫。

    *

    裴朝朝把赵息烛敲晕后,顺着脑中的方向,找到了那间祠堂。

    或许因为已经入夜,所以府中没什么人巡查,四下无人,她很容易地进到了祠堂。

    四周很暗,连烛火都没点。

    掩上门后,就连月光都透不进来,更是昏黑。

    裴朝朝往里走了两步,

    这里地方很宽阔,只有几个放贡品和牌位的桌案,要找到放东西的地方并不难。

    她只能感应到司命放置神魂或灵息的地方在此处,但进来后,还是需要自己挨个找。

    她走到桌案前,轻手轻脚翻找起来。

    然而方才拉开一个抽屉,她发现里面存放着一些人皮面具。

    不是她要找的东西,但能用上。

    她的脸不太稳定,这次没变回去,不知道下一次再出现意外,会不会变回去。

    如果直接将人皮面具做成赵三小姐的样子,戴在脸上,就能避免类似的意外状况发生。

    她想了想,然后拿起抽屉里的面具。

    人皮面具的材料很罕见,由妖鬼的皮囊制成,必须镇压在祠堂之中,拿出来后,则需要快速捏造好五官,否则就会失效,变成一块硬邦邦的死皮。

    无法将东西带出去后再捏脸,于是裴朝朝将人皮面具摊在桌案上,她指尖触碰上去,闭上眼,起心动念,在人皮面具上捏造出赵三小姐的眉眼、鼻子。

    等捏到下半张脸时,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个声音——

    “不像。”

    裴朝朝动作微顿。

    她睁开眼,回头看去,就见——

    一个女人站在她身后,

    圆润杏眼,直鼻薄唇。

    和她现在顶着的这张脸,有六分相似,是赵三小姐的脸。

    这时候,

    女人出声指着人皮面具,眼神幽暗,阴森森出声笑——

    “你捏得不够像我。仔细看,还是有区别。”

    第57章 我和她 才是最亲密的人

    赵三娘子名叫赵木楹。

    赵木楹的逃婚是一出金蝉脱壳, 她将一缕气息放去了归元宗附近,但实际上,人一直都藏在赵家, 别说没踏出过天极岸一步,她甚至都没踏出过赵家一步。她白日里戴着人皮面具, 穿着侍女的服饰在府中进出;夜里无人时, 则取下人皮面具。

    这时候。

    裴朝朝没有半点被本尊抓包的局促不安, 站在原地,看着赵木楹。

    刚才赵木楹从背后出现, 指出她捏脸捏得不像,但没再就这话题继续下去,反倒换了话题, 威胁裴朝朝继续伪装她, 帮她和白策定亲,否则就拆穿她是个冒牌货,让她死得很难看。

    裴朝朝不喜欢被威胁。

    她拿起人皮面具, 这次照着赵木楹的脸, 原原本本地捏起五官:“你好像想岔了。”

    赵木楹:?

    赵木楹脸色更阴沉了,盯着她看。

    那一边, 裴朝朝安静捏着面具。

    她其实本来就不打算推翻这桩婚约,

    她原定的命数走向里, 逃出归元宗后,被白策救下,带回白家成亲,她记得命簿中写过,她和白策大婚当日,升仙台曾出现过一次。

    升仙台被天极岸几大世家封印后, 平时就隐在地底,找遍整个天极岸都找不到它,只有在婚娶丧葬这样热闹的日子,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一起,人气极重,它才会出现。但也仅仅是出现,没法进去,要进去,还要世家们用其他方法解开封印。

    世家们设下的封印,也只有世家们才能解开。

    她本就是奔着升仙台来的。

    但她但没直接答应赵木楹,而是饶有兴味道:“如果你拆穿我,你也会被发现,最后要和白策成亲的人不还是你?”

    赵木楹身上有种鬼气森森的气质。

    她听见裴朝朝的话,表情也更加阴森:“我有办法,所以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裴朝朝闻言,哦了声,然后安静下来。

    赵木楹原以为她要追问什么办法,但半天没等到她再说话,于是她多看了眼前少女一眼。

    少女顶着和她六七分相像的脸,看起来表情有点散漫,摸不透在想什么——

    难道就不害怕吗?不问一问她有什么办法让她死的很难看?

    她这边正想着,

    那边裴朝朝又出声:“你用什么和我交换?”

    ……交换?

    意思是愿意成亲?

    这话说得出乎意料,赵木楹愣了下。

    分明刚才还表露出不太情愿的意思,但只不过短短一句话的功夫,没有追问,没有抗拒,直接就问要用什么交换……

    她没意识到裴朝朝在无声操控她的情绪——

    先表示抗拒,在赵木楹因此戒备,准备使手段、花心思、威逼利诱让裴朝朝愿意替嫁的时候,突然又暗示其实不是不愿意,而是有商量余地。

    这就像先和赵木楹提了一个比较大、比较难的要求,拔高了她的心里阙值,然后骤然又给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这样的落差之下,人都会想着赶紧折中解决这件事,之前不准备给报酬的,现在也觉得给点报酬也不是不行。

    赵木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下意识问:“你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什么?”裴朝朝循循善诱,弯唇笑了起来:“这件事在你心里的分量很重,你应该也不想搞砸吧?”

    之前那句话,她已经顺势试探出赵木楹这亲是非成不可,即使逃婚,也会找替身替她成亲。

    白家和赵家,也一定要结下这门亲事,为了还因果。

    赵木楹却找个冒牌货来,身上没有赵家血脉的人成亲,她不是为了还因果,但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

    裴朝朝觉得有趣,但现在还不是探究具体原因的时候,她徐徐图之,先继续蛊惑赵木楹,凑近她,看着她鬼气森森、黑白分明的眼仁,语气柔和得不得了:“那这样重要的事,总不能随随便便就给我一些报酬敷衍过去吧?”

    赵木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说不出来:“嗯。”

    裴朝朝温和地操控所有人,像水一样渗透,在无声无息间逼所有人为她让步:“我们达成交易,就是同一战线上的人了,给我一些等价的东西,让我明白这件事在你心里的重要性,我才能好好做。是不是?告诉我,你有什么等价的东西交换给我吗?”

    两人离得太近了。

    赵木楹从来没和人离得这样近过。

    她阴森晦暗,讨厌别人和自己谈条件,但眼下看见和自己相似的脸上露出这样陌生的甜美表情,第一反应竟不是排斥。

    她抬手捂住了裴朝朝的眼睛,手指没忍住在她眼皮上轻轻按了下,大家都是女子,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哪里能算出格呢,赵木楹心里莫名其妙出现这念头,于是没忍住,指腹又轻轻蹭了下她的脸:“你来这里……是为了找什么?”

    裴朝朝抓住她的手腕:“这祠堂里有我要的东西,但我感应到它在另一重空间中。”

    这祠堂里没有存放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人皮面具和一些香烛就没别的了,人皮面具恐怕都是赵木楹放在这里的。裴朝朝后来又仔细感应,发现赵家人在这祠堂中布了阵法,这阵法在祠堂里生成了另外一个空间。

    真正的宝物,还有存放司命神魂或灵息的地方,都在阵法生成的那个空间里。

    赵木楹说:“那空间只有我能打开。赵家人谁也不行,只有我能。里面里只有一样东西,半个玉简。”

    裴朝朝心说,那半个玉简应该就是存放司命灵魂的东西。

    她道:“拿给我。”

    赵木楹沉默着不说话。

    她一下反应过来,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裴朝朝化被动为主动,和她谈条件。

    裴朝朝说不定根本t?不排斥替她和白策成亲,只是一直在向她索取更多东西,利用她,榨干她的价值——

    刚才表露出的不愿,只是以退为进,换取更多好处罢了!

    赵木楹一下清醒过来,阴森森看着她,准备找个由拒绝。

    然而这时候,

    裴朝朝又笑:“不用现在拿给我。”

    她说:“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了,不是吗?我相信你。可以我和白策成亲的时候,你再拿它给我当贺礼。”

    她笑起来,晃眼到有点刺眼,很漂亮,蛊惑人心的漂亮,

    不是因为五官,那种蛊惑人心的感觉来自于灵魂深处。

    赵木楹顿了下。

    算了,反正是一条战线上的人……

    她说相信她,那自己也没必要反悔,给事情徒增阻力。

    赵木楹想着,突然低下头,在裴朝朝手指上咬了下。

    她这一口咬得有点重,把裴朝朝的指尖咬破。

    裴朝朝不太怕疼,但还是有点意外,

    她把手往回缩了下。

    但赵木楹却捏着她的手指,挤出一点血来。

    然后她把自己的指尖也咬破了。

    两人指尖都滴着血,

    赵木楹将自己的指尖,和裴朝朝的指尖靠在一起。

    两人结了一个简单的血誓。

    血液相融,誓约已成。

    接来下,各自收回手,将指尖擦干净即可,

    但赵木楹破天荒地将指尖含在嘴中,尝到两人血液混起来腥味。

    还有点甜。

    她忍不住无声吞咽,垂下眼含糊笑道——

    “一言为定。”

    *

    此时。

    归元宗,太清山。

    山巅上很静谧,黑的天,白的雪,将一切声音都吸收。

    山巅正中有一座庭院,院子中间隐着一处暗室。

    这时候,

    暗室里,传闻中温和如雪的太清道君薄夜,一只手按压住白策的脖颈,

    他手中的力道几乎要把人脖子拧断,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的,像雪,只有眼睛里有一点点血丝。

    他问:“你刚才感应到什么了?”

    裴朝朝的魂魄消失后,薄夜试过无数种方式寻找她。招魂幡,引魂咒,他甚至发疯一样,将所有招魂的禁术用了个遍。

    疯魔程度,比妖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他什么都招不到,无论如何也感应不到她的气息。

    就好像她从未存在过。

    薄夜不信。

    他试图做更过分的事情,然而这时候,却听见暗室里有声响——

    她带回来的那只狐狸挣脱了锁链,脚步急促地要离开。

    他要离开做什么?

    下午刚听说裴朝朝死讯的时候,那狐狸还不走,不仅不走,还自己用链子拴住自己,说不信她死了,会在这里等到她回来。他的仇还没报,还没将她给的欺辱还回去,他不走。

    那现在怎么又要离开?

    薄夜心里生出一点猜测来,是不是那狐狸有她的消息了?

    薄夜迅速到了暗室,那狐狸执意要走,于是薄夜出手将他留住。

    白策试着挣脱。

    但他哪里打得过薄夜,结果就这样被按在墙上,掐住脖子。

    白策感到有点窒息,他盯着薄夜:“我能感应到什么?你不是说她死了吗?魂飞魄散,我能感应到什么?”

    他嘴上这样说着,但实际上,确实感应到了一点裴朝朝的气息。

    准确来说,也不算裴朝朝的气息。

    他和她有过最亲密无间的时刻,那时候,他体内的一点煞气跟着渡进她的身体里。

    他感觉到了那一点煞气——

    下午的时候,暗室的门被打开,有一缕气息无声蹿进来,那缕气息好像来自天极岸的赵家人。

    白策对赵家不熟悉,但是那缕气息为他带来了婚讯,是他和赵家人的婚讯。

    很荒谬。

    白策没搭那气息,他不准备回赵家,更不可能和谁成亲。

    但就在刚才,那气息里好像有熟悉的煞气波动,就好像释放出这气息的人,突然又和别人血肉相融了,于是导致分出来的这一缕气息里,也染上了别人的气息。

    白策认出来,这煞气来自于他自己。

    他只和裴朝朝有过那样亲密的举动,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裴朝朝身上能有。

    裴朝朝和赵家能扯上什么关系?

    白策不信她死了。

    但他不想让薄夜知道这点。

    他看着薄夜几乎要疯魔的样子,突然抬唇笑,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脖子上还有她留下的红痕,是被啃咬出来、吸/吮出来的,很暧昧。

    他喘着气笑:“先生不会是因为看见这个了吧?觉得她和我做过最亲密的事,是最亲密的人,我就能感应到她的动静了吧?”

    薄夜视线僵硬地挪向那吻/痕。

    很红,很刺眼,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想骂这狐狸精下贱,不知廉耻,但是他并不习惯于说这样的话;他手指掐在白策脖子上,想要掐断白策的脖子,但他还想问裴朝朝的下落,于是语气是僵硬的温和:“是吗?那你感应到了吗?”

    白策心里都淬毒了,脸上还天真笑:“当然没有,她死了就是死了,我能感应到什么?”

    薄夜听见这话,那点表面上的温和终于被扯碎。

    他隐约露出歇斯底里的一面:“她没死,是你感应不到。”

    但这样强硬的语气之下,

    白策察觉到他手的手松了,像外强中干,所谓的她没死,只是说给他自己听。

    这个温和平静又强大的男人,开始自欺欺人,连手掌心都有点微弱的颤抖。

    白策心里讥讽:“是吗?”

    少年人这张脸天真漂亮,他表里不一,知道怎么戳人痛处,用爽朗地语气说:“先生说错了。恰恰因为我感应到她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才准备离开——”

    他道:“她很喜欢我,因为喜欢所以把我关在这里,强迫我和她亲密。你也知道,她的手段多,又是鞭打又是强迫我与她做那些荒唐事,如果我跑了,真不敢想她会对我做出什么事。现在确认她死了,我当然要逃走。”

    他这话一落,

    那一边,薄夜眼中渗出更多血丝:“她、没、死。”

    他平静的皮囊下,疯癫的底色漫上来了些,突然笑出来:“她不会死,她这样聪明,怎么可能死呢,怎么会站在那由着我捅?你和她并不亲密,一点也不了解她,不过是仗着她年纪小,不懂事,对这些事情好奇,才勾着她与你行亲密之事罢了。”

    他心里突然泛起一点仇怨来,不知道对谁——

    她年纪小,不懂事,想要体验这些,可为什么不和我呢?

    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不。

    是因为那只狐狸勾引她。

    而我的长辈架子摆得太足,她不敢,可我和她才是师徒,是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他不该把师长的架子摆得这样足的。

    他看着白策,觉得他脖颈上的吻/痕愈发刺眼,于是用灵力,把白策脖颈上留了吻痕的这块皮肉剔除,一字一句说:“我与她才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她的魂魄与我结下师徒契约,我和她才是最亲密的人。”

    白策那一块皮被剔掉,露出肉,鲜血淋漓的。

    他嘶了声,挣扎了下,捂住流血的脖子,觉得好笑。

    所谓的师徒,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也不过如此,没多亲密啊。如果真的那么亲密,为什么在这里丑态百出,而偏偏是他这个被她强迫的狐狸精感应到她的下落了?

    他讥讽,又有种难以形容的隐秘快感。

    他才是最亲密的人,因为他对她有那点微弱的感应,但他就不告诉薄夜,他猛地蓄力,措不及防挣脱薄夜,反手一道灵力打上去,用言语将自己摘出去,不让自己的离开惹薄夜怀疑:“您说没死就没死吧,您愿意招魂,就继续招魂,我得先走,万一她没死,回来继续追着我不放怎么办?”

    薄夜没防备,被这一下击到墙上。

    他茫然地盯着手里的鲜血,一点点擦掉,没有阻拦白策离开,

    而是靠在墙上,突然笑出来,随后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但之前是和她师徒印图案显现的地方。

    他周身灵力突然暴涨,随即,那灵力注入自己手腕间,如同刀子一样,生生剜出自己的一点神魂来——

    他不再招魂了。

    他和裴朝朝曾结过师徒印,所以他要通过自己神魂中裴朝朝的气息,重新为她塑造出一道灵魂。

    他最爱的小辈,最爱的孩子,

    从他的神魂中,引出她的气息,为她捏造出新的魂魄来。

    他们就真的亲密无间。

    剥离魂魄,

    他开始七窍流血,连如雪般漂亮安静的面容也被血染上,显得有点妖异。

    那一边,

    白策看见这幕,脚步微顿了下。

    疯子!

    他心里骂了句,随后足尖一点,离开太清山,往天极岸的方向瞬移而去——

    她囚/禁他,强迫他,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

    她t?一定是怕他报复,所以躲起来了,可是躲起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感应到了。

    他要找到她,他要报复她!

    而暗室里。

    薄夜没有从自己的神魂里感应到她一星半点的气息——

    怎么会什么都感应不到?!

    薄夜喘息着,恐慌顺着背脊爬上四肢,他捏住旁边的铁链。

    眼里的血泪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而坚硬的铁链在此刻,被抓在手里,就像脆弱的蛛丝一样,轻轻松松被断成两段。

    第58章 我找 裴朝朝

    深夜的时候, 天极岸下起了雨。

    白家一处院落中,灯火没有熄灭,白辞坐在桌案前。

    他手中执笔, 在写东西,面前摊开的纸上, 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张药方, 字迹漂亮, 一笔一画间都自有风骨。

    这时候,

    有侍从走进来, 拿了个玉简道:“公子,您留在归元宗那边找裴姑娘的人传来了讯息。”

    这玉简是用来通讯用的,

    寻人的侍从们发来的是文字讯息, 所以玉简之上, 文字消息清清楚楚,写道:

    「那位裴姑娘就是当日被太清道君捅了一剑的弟子,这时候已经不在人世, 魂飞魄散了。」

    侍从拿着玉简, 之前已经将上面的消息看了一遍。

    其实这样的消息,自从白辞叫人去找这位裴姑娘以后传回来过无数次了, 但每一次白辞都不听不看。侍从心里还疑惑呢, 是不是白辞不知道这位裴姑娘就是太清道君那个弟子?如果知道的话, 他也该知道这位裴姑娘魂飞魄散了,毕竟她的事,现在整个修真界都传遍了。

    侍从心里想着,又将玉简递给白辞,低声道:“您过目看看吗?”

    这话一落,

    白辞笔触一顿, 笔尖点在纸上,落下长长钝钝的墨点,将整张纸上字与字间的美感都破坏了。

    过了会,他才伸手接过那玉简——

    然后没有看,而是轻轻松了手,将那玉简摔在地上砸碎了!

    侍从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公子?您不看看吗?”

    白辞说:“没什么好看的,继续找就是了。”

    侍从闻言,心说还继续找什么呢?

    人都魂飞魄散了,这情况可是连魂魄都捞不回来了,能找到什么呢?

    他心说白辞一定是没看见玉简上写的东西,还不知道裴姑娘的死讯,所以才叫人继续找。

    他想到这里,于是又出声:“公子,可是那玉简……”

    白辞打断道:“继续找。”

    这话一落,

    那侍从还有点发愣呢。

    他抬眼看着白辞,见他脸上表情如常,却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电光火石间,侍从心里骤然浮出个猜想来——

    公子是不是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但不想相信?不想承认?

    所以公子不停地叫人找,不停地叫人找,但每次收到传回来的消息,他又不听,每一次都像是这样,扔掉玉简,一字不看,就好像这样就是没有收到消息,而寻人时没有消息,有时候恰恰是最好的消息。

    他甚至没有回到归元宗,亲自找人;甚至回到天极岸后,没有自己向人打听过一星半点关于那裴姑娘的消息!

    这能是为什么呢,难不成是怕亲自面对了,就没法再逃避了?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子里,不听不看不亲自找。

    是自欺欺人?还是其实他心里有数,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念想?

    侍从琢磨不透,但大为震撼——

    白辞傲归傲,高高在上的,他目下无尘,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所以不会害怕什么,也不会去逃避。

    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时候,

    白辞又捂着唇咳嗽起来。

    天气不冷,

    但或许是因为修为散尽了,他本就病弱的身体愈发孱弱,这时候连手指都冻得冰冷。

    他想回卧室取一件大氅来披上。

    旁边这侍从很熟悉白辞,听见声音就回过神来,没再提玉简的事。

    他施了个法术,隔空取来大氅,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公子,书房与卧室隔得虽不远,但外面在下雨,风很凉。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属下们做就好。”

    白辞搭在轮椅上的手顿了下。

    他没有立刻接下大氅,只是略微抬眼,看着侍从:“我什么时候叫你帮我拿这个了?”

    他的声音因虚弱而显得有点飘渺,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淅淅沥沥的雨声盖过去了。

    侍从闻言,低下头回答:“公子未曾吩咐过。”

    白辞这里有个规矩,他不开口吩咐,下人就不允许越过他做事。

    他没有吩咐侍从取大氅,侍从越过他先一步取来,在他这里的确是不被允许的。

    若谁自作主张,白辞会生气。

    侍从心说自己这也算自作主张,白辞说不准是生气了。

    但听语气,又觉得不像是生气。

    他摸不清白辞的心思,于是捧着大氅,没有再说话。

    他做出了一副听候发落的姿态。

    这时候,

    白辞又出声了。

    他没有按惯例叫侍从下去领罚,坐在轮椅上,周身气质仍旧是矜贵倨傲的,但语气却不像平日那样高高在上,反倒有点微妙,意味不明的:“怎么,看我成了废人,觉得我一点风都吹不得,去隔壁拿件衣服都拿不得?”

    这话一落,

    侍从着急道:“公子,属下绝不是这个意思!”

    他甚至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张药方上:“属下不知道为什么您修为散尽了,但这张药方不就是恢复灵脉的吗?更何况,这些药材虽稀奇,但对于白家来说算不得什么,您服下药,恢复了灵脉,再恢复修为也很快的!您修为拔尖,医术也绝无仅有,怎么是废人呢?”

    白辞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抬了抬手,这才接下大氅,将它披在身上。

    那侍从见状,松了口气,又觉得奇怪。

    他觉得白辞的脾气,好像变得没那么差了,没那么高高在上了。

    白辞好像变得平和了些,但说平和又并不贴切,总之是很微妙的变化,难以形容。

    侍从按下思绪,又小心翼翼问:“公子,是否要属下拿这药方去抓药?您服下药,打通了灵脉,恢复修为傍身,身体也会舒服一些。”

    白辞摇头,他说:“这药方不是给我写的。”

    侍从问:“那——?”

    白辞说:“是给另一个人写的,是个……嗯,也是个灵脉不通,没有修为的人。”

    侍从闻言,心说那有什么区别吗?您现在灵根也不通,这药方又没有太大出入,按着方子寻两份药材,您先把药服了不行吗?

    侍从想到这,又要开口劝。

    然而这时候,

    白辞又突然问侍从:“我脾气是不是不太好?每日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看一眼那样的废人都觉得脏了眼睛,遑论给她写疏通灵脉的方子。其实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提一提笔的事,分明这样简单的。”

    侍从哪里敢说话。

    他心里又想说,可是公子,您是天之骄子,生来就高高在上,这样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白辞好像也没有在等侍从回答。

    他一抬手,将药方扔进了火里。

    于是这样一张珍贵的、费尽心血写下的药方,就被火舌吞噬了,变成一捧灰烬。

    ——可是现在再想要提一提笔,却好像又晚了。

    白辞将手放在火边,感觉到火焰蒸腾上来的热意,手指几乎要被这热意灼伤了,很疼,是他尚有修为时根本感觉不到的痛觉。他身体很弱,即使披着大氅,仍旧感觉到很冷,是他尚有修为时感觉不到的冷。

    然而要重塑灵脉,恢复修为,也只是提一提笔,写下一张药方那样简单的事情。

    他却没有再提笔为自己写下一张方子。

    他长久地将手置于火焰之上,再一次问:

    “没有修为护体的人,所感受到的,触觉,听觉,都是像我现在体验到的这样,是吗?他们的行动更为迟缓,五感更为迟钝,可能被火焰灼疼了,却来不及躲;遇见危险没躲开,是不是因为毫无修为,所以根本做不到及时闪躲?可他们对于疼痛的知觉,却更清晰。”

    那来不及闪躲,被剑捅穿的时候,

    有没有疼呢?

    *

    达成协议后,

    赵木楹催着裴朝朝去一趟白家,和白策订下亲事。

    裴朝朝这时候和赵木楹算是同一战线上的人,于是也没有反对,找赵家家主提了要去白家订亲的事。

    于是第二天一早,

    就有马车停在府外,要是送她去白家。

    裴朝朝顶着赵木楹的脸,赵木楹则用人皮面具捏了张侍女脸跟在她身边,两人离开寝居,准备出府乘马车。

    然而刚到赵府门口,还没来得及出去,就看不远处回廊下有个人斜斜倚在旁边的柱子上,他散漫坐着,两只脚搭在脚踏上,而手中拿着把折扇,扇面展开,上面落了只蝉,他把蝉的翅膀撕了,在那儿慢t?条斯逗蝉玩。

    是赵息烛。

    他像是特地等在这里的。

    裴朝朝见状,脚步微微顿了下——

    她昨天把赵息烛打晕过去,是准备趁着他神智不清的时候,去祠堂找到他存放记忆或是神魂的那半个玉简,然后动一动手脚。

    但那一半玉简在只有赵木楹能解开的阵法里,要等到她和白策大婚的时候才能拿到。

    所以眼下赵息烛清醒着。

    既然清醒着,那么现在刻意等在这,应该是因为起了疑心,为了试探她的身份?

    她站在原地,没有向前走,就看着赵息烛。

    与此同时,

    赵息烛似乎听见她进来的动静,他停下动作,漫不经心把蝉从扇面上抖到地上。

    他把扇子一道扔在旁边,然后侧目看她,漫声打招呼:“三妹妹,这么早出去是准备做什么?”

    话里倒没什么试探的意思。

    好像昨天神智不清时的那些记忆,她说的话、做的事,他一觉睡醒就都忘记了一样。

    裴朝朝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一下,不动声色抬了抬唇:“去和白家订亲。”

    赵息烛闻言,站起身,推开赵府大门。

    他一推开门,看见门口停着的马车,故作惊讶:“这马车是送你去白家的?”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裴朝朝回答,笑着吩咐驾马车的下人:“赶紧走,我三妹妹为了不订亲都逃家了,现在还要送她过去,是巴不得她再逃一次?”

    下人闻言,支支吾吾:“可这是家主吩咐……”

    赵息烛耐心不好,笑意收敛了点:“叫你们滚就滚。”

    他笑意收敛起来的时候,是有几分压迫感的。

    那张脸虽然仍旧俊逸,但让人不敢直视,下人们被吓了这一下,赶紧驾着马车离开了。

    那一边,

    裴朝朝站在原地,看着赵息烛轰走驾车的下人。

    这有点出乎意料,她感到兴奋,又将那点兴奋感压下去,出声问:“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赵息烛反问:“不是说白家人不尊重你吗?那天白辞接你回来,你说他要轰你下马车,态度就是不欢迎你。怎么这时候又想着过去订亲了?”

    他这话说得,显得他像是一个非常在意妹妹感受的好大哥。

    但诡异的点是——

    他是司命,被贬下凡历劫,在这具身体里呆了没几天,而且还保留了在天界时的记忆。

    裴朝朝觉得有趣,

    她以为他今天堵在这是要试探她,揭穿她的身份,但现在这么看,却又不是试探。

    他一定是起了疑心,怀疑她身份的,

    但是他现在不准备试探了。

    他只需要猜一猜,如果她是裴朝朝,她在这里准备做什么,是不是准备和白家成亲,然后让白家兄弟给她当狗,帮她达成目的?他了解她,知道她若是来到天极岸,必不可少的,一定会利用白家兄弟。

    然后他赵息烛就可以扮演一个好兄长,

    不管她是裴朝朝,还是真的赵木楹,他只需要搬出兄长的身份,阻止她做所有裴朝朝会做的事情就好。

    他反正也不在意所谓的白赵两家的因果,所以这第一步,就从阻止她见到白家兄弟,和白策订亲开始。

    裴朝朝站在原地,一瞬之间分析出赵息烛的目的。

    她忍不住笑,亢奋起来,想夸赵息烛这手段是越来越脏了,但顶着赵木楹的脸,她还是没有点明自己的身份,和他对着演:“那天要把我扔下马车的是白辞,但我不又和白辞成亲,我和白策成亲。大家都知道白辞性格不好,我想,白策应该会好些吧。”

    赵息烛说:“可之前听说要和白策订亲,三妹妹还是逃走了。为什么现在又愿意了?”

    他凑近了一点,扯唇笑起来,皮笑肉不笑的:“是谁逼你了?可以和兄长说。你要是不愿意嫁,兄长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裴朝朝说:“我现在觉得,是你不太想我和他订亲。”

    赵息烛见她油盐不进,视线逐渐变得晦暗了点。

    他还记得昨天神智不清时她说的话、做的事,虽然那段记忆仍旧错乱,但他觉得,她很像裴朝朝。

    他不准备试探了,直接不让她去白家就好。

    但这时候,

    她反倒是很迫切地要去白家。

    赵息烛心里的猜想逐渐落地,他盯着她,直接试探起她的身份:“是吗?三妹妹这样,我倒有些怀疑你是什么冒牌货了。”

    人真奇怪。

    赵息烛心里陡然冒出这念头——

    在不确定她身份的时候,反而不敢试探,宁愿一刀切,也怕发现她其实不是裴朝朝。在逐渐确定她身份的时候,反而又可以毫无顾忌地试探了。

    是怕她死了。

    赵息烛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怕她死去,可是他应该盼望她死去,他将这份恐惧归结于,害怕她的死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她身上还有天铁,还有其他的东西,应该历完劫数再死,现在要是死了,怎么拿回天铁和那些神器呢。

    赵息烛按下念头,咄咄逼人:“你不会真的是个冒牌货吧?顶替了我三妹妹的身份,用了我三妹妹的脸,却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想,

    她如果不想被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一定会服软的。

    她不能去白家,不能去见白家兄弟,她把他们当狗,当刀,利用他们达成目的,顺势赏赐他们一些垂怜,一个亲吻就足够让他们对她言听计从。他赵息烛又不蠢,怎么会傻到让她垂怜白家兄弟,从而给自己找麻烦呢?

    他这样想着,眼睫轻轻颤动一下,垂眼盯住裴朝朝。

    他看着她的表情,期待从她脸上看见一点慌乱来,

    他又看着她的手指,知道她的小习惯,她并不容易慌张,但慌张起来,喜欢压自己的指节。

    与此同时。

    他看见裴朝朝的手收拢了下。

    这是她慌张时会有的表现。

    赵息烛弯了弯唇,等待她服软,说今天就不去白家了。

    然而就在这时,

    裴朝朝故意压着手指,发出咔哒声,几乎把自己的身份摆明了。

    然后她抬了抬下巴,不耐烦道:“对对对,我就是冒牌货,我去白家滴血订亲,他们能验出我是真是假,到时候若发现我是假的,肯定处置我。兄长在这里急什么?”

    这话一落,

    司命脸上的表情滞了一瞬。

    他盯住她,目光变得阴翳起来,几乎要气笑了。

    而那一边,

    裴朝朝朝着他露出个笑来。

    她压着指节的手松开了,安静等着他的反应。

    她在赌——

    赌赵息烛现在就算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反而不会直接将她的身份挑明。

    因为他拿不准她是否已经发觉他起疑,也不想让她顺着他的反应,让她确定他的想法,他不想给出底牌,所以不会一点余地都不留。

    昨天施用神力,导致身体和神魂进一步磨合、五官也变得有一点从前的影子,那时候赵息烛神智不清,在背后扯住她袖子叫她朝露。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有点破罐子破摔,不太在意被他发现身份耽不耽误事了,因为她总有对策。

    这时候,反而是亢奋的感觉更多。

    那一边。

    赵息烛拿不准她是不是已经发现他的计划,已经发现他起疑心了,但这时候挑明身份有害无益。

    他深呼吸,皮笑肉不笑:“三妹妹不必开玩笑。”

    “我是你兄长,怎么会认不出你是真是假,”他退开一点,继续扮演一个兄长,语气带上一点强势:“听话一些。父亲也没有教过你要忤逆兄长吧?和我回去,白家人不适合和你结亲,你的婚约 ,我会想办法帮你退掉。”

    他说着话,又用了点灵力,要将赵府的大门直接关上,不让她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

    门外传来点声响,随后,一道力撑住了门,阻止大门合拢。

    裴朝朝和赵息烛听见声响,都往大门那方向再看过去。

    赵家的下人们也顺着声音看去。

    就见一个少年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少年人身形结实挺拔,五官漂亮,有种天真的质感。

    是白策。

    下人们见状,赶紧围过去,没让他继续走进赵家:“白小公子?您怎么来了?”

    白策察觉到下人们阻拦,露出个乖巧的表情,但脚步一点没停:“我来找人。”

    下人们不敢对白策太失礼,但也不敢不拦,就挡在他身前拖时间:“您找谁?是找我们三小姐吗?”

    白策目光越过一众下人,在赵息烛和裴朝朝身上停了一下。

    赵息烛脸色很阴沉,他以前没见过,不认识。

    裴朝朝这时候还顶着赵木楹的脸,他也没认出来。

    于是他继续往前走,视线往其他地方张望,动作不算礼貌,但说话的语气礼貌又无辜:“抱歉啊,我不认识什么三小姐。”

    下人看了眼裴朝朝,t?示意白策:“三小姐就在这儿呢,是您未婚妻,您不如先回白家等一等,这两日三小姐或许要上门订婚呢。”

    白策直接无视了这话,笑道:“我应该也没什么未婚妻,我就是来找个人,她叫……”

    他顿了顿,笑意客气又天真,少年感很足,随后才念出他要找的人的名字——

    “裴朝朝。”

    第59章 姘夫 都不远千里找上门了!

    白策这话一落,

    不管是赵家还是远在天极岸另一端的白家,气氛同时陷入了一片僵滞——

    这一边的赵家,

    赵息烛和裴朝朝对峙的声音停住了, 连好兄长都险些没演下去。

    他目光不着痕迹往裴朝朝身上扫了下。

    人都“魂飞魄散”了,捏了张脸在这假扮赵三小姐, 怎么还有姘夫不远千里找上门来!

    好!

    你真是好得很!

    赵息烛别开目光,

    气笑了。

    而那一边的白家,

    有赵家的下人传了实时语音消息过去,向白家人通报白策回来了。

    白辞就这样听见了白策的声音。

    他厌恶自己这亲生弟弟, 听见白策的声音就烦,然而那点厌恶还没反应出来,下一秒, 措不及防就听见白策说要找裴朝朝。

    白辞:……?

    白策找谁?

    裴朝朝?

    别的先都不提, 但白策为什么会认识裴朝朝?

    白辞被白策声音激发出的那点纯粹的厌恶情绪,在这一瞬陡然卡住了。

    他不出声。

    旁边的侍从们察觉到不对,纷纷抬起眼, 偷偷看白辞。

    于是就发现,

    一片鸦雀无声中,白辞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

    这一边,

    赵家一众人都安静了一会。

    下人们想不明白, 白家这小公子找人怎么找来赵家了, 他们赵家和这位裴姑娘,可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啊!

    赵息烛想不明白。

    不谈别的,白策之前可是被裴朝朝关起来了,又虐又打又摧折,这时候怎么还千里迢迢又找上门来了。

    被虐出病了?贱不贱?

    裴朝朝则是缓慢眨了眨眼。

    她知道订亲后,无论如何白家人也会把白策抓回白家。

    但没预料过白策现在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还指名道姓要找她,只是她现在顶着赵木楹的脸。

    很错乱,很有趣。

    骨血里的恶劣又翻涌起来一点,裴朝朝远远看了眼白策。

    她率先出了声,打破了这满院子的寂静:“最近还真是挺经常听见这名字的。”

    这话一落,

    白策终于分给她一点目光:“你听说过她?”

    何止听说过。

    人就站在这呢。

    赵息烛哼笑一声,不着痕迹往裴朝朝身前挡了下,截掉她的话头,不让她和白策交流。

    而他自己慢条斯出声:“她的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还有谁没听说过她的名字?她都魂飞魄散了,白小公子来我们这找什么人?”

    白策听见这话,心里又有种隐秘的优越感,看吧,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只有我知道她没死,只有我。

    他噙着笑说:“她没死。”

    赵息烛一锤定音,语气漫不经心:“死了。”

    两人一言一语来回间,分明一人语气礼貌,一人语气散漫,都只像是围绕这事随意说一两句,然而气氛却莫名其妙有点尖锐起来。

    周围的下人们本能地放轻了呼吸,无比茫然,甚至有点错乱,心说难不成他们记错了,其实这位裴姑娘和天极岸赵白两家都有关系?

    要不然怎么感觉提一提这位裴姑娘,赵息烛和白策都要打起来了呢!

    四周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这时候。

    裴朝朝张了张嘴。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息烛就回过头来。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三妹妹那天和我说什么来着?你亲眼看着她灰飞烟灭,还拿走了她的行囊,对吗?你回来那天手里拿的几张符都是她的遗物。”

    裴朝朝和他对上目光,觉得他说这话是因为害怕她在白策面前自曝身份,再和白策扯上关系——

    毕竟他刚才还想方设法阻拦她去白家,阻拦她和白家兄弟扯上关系。

    平心而论,司命很了解她。

    哪怕他被贬下凡时,正卡在琼光君恢复记忆的时间点,这导致他甚至不知道她后来拘住神仙们的灵息,给自己塑造了新的身躯的事;但这样短的时间里,他能认出她;哪怕还没猜到她最终目的是升仙台,但已经猜到她下一步是要利用这桩婚事和白家兄弟。

    现在说这样的话,也不是和白策在争“裴朝朝”是死是活,而是在白策面前把她的身份框定成赵三小姐。

    因为白策是来找“裴朝朝”的,而她现在身为赵三小姐,白策没有任何需要和她交流的必要;加上白策也不想订亲,届时赵息烛想办法毁去婚约,就能从源头隔绝她和白策产生交集的可能性。

    裴朝朝笑了声:“是。”

    当时和司命说的遗物那番话,是她当时用来坐实自己赵三小姐身份的,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这个情境之下还回来。

    她和司命都保有最后一点底牌,谁也没亮明身份,现在对着演,自然不可能现在又转过头来自曝身份,哪怕知道是司命挖坑,她也得往里跳:“兄长说得是,我前几日还亲眼见她魂飞魄散。”

    这话一落,

    赵息烛垂下头,对她露出一个笑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含情,风流俊逸,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折扇刚才被他扔了,他手里空空,但习惯性地空手做了个开扇子的姿势——

    很久很久以前,在天界时,裴朝朝初次与他争胜负,是在读书习字的时候,那时候教他们符术的上神将一把折扇做彩头,那折扇是法器,谁赢了就能拿到它。后来是赵息烛赢了,于是那把扇子就归赵息烛,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有火/药味了,于是赵息烛故意展开扇子,在她面前晃啊晃。

    后来,

    两人每次要争个胜负时,若是赵息烛若略胜一分,都会展开扇子摇一摇,那把扇子他不离手,后来即使已经失去了作为法器的属性,他也仍旧拿着。

    直到再后来两人关系愈发水火不容,赵息烛依旧保有这个习惯,哪怕两人的关系愈发恶劣,早已不是争斗完后,摇一摇扇子这样小儿科的举动能填平的了。

    这更像是经年日久,随着关系从好到坏,千百年里日复一日刻在骨血里的习惯。

    他这动作不大不小,做完,自己都愣了下,哑然失笑。

    周围人注意到,有点不解其意,以为是他只是习惯性想要摇一摇扇子。

    只有裴朝朝知道,他在这和她耀武扬威呢。

    好像是某条暗流,越过了所有人,偏偏落在她身边,想要将她卷入。

    裴朝朝骨子里的胜负欲也激起来,她脸上没有表露,只是抬头回了他一个笑。

    一来一回,

    不亚于当着白策这个真正的姘夫的面拉拉扯扯、暗流涌动。

    于是气氛有了那么一点微妙,伴着一点/火/药味。

    与此同时,

    有侍从才想到赵息烛刚才把手里的折扇扔掉了——

    那把扇子用料金贵,甚至有法器的属性,只是碰了一碰蝉,就嫌脏随手扔了,倒也是很浪费的。

    下人们这几日也摸索到了他这习惯,于是备着新的扇子,见状,恭恭敬敬递了一把新的扇子给他。

    那下人一边递扇子,心里一边嘀咕,公子这样的习惯实在奢侈,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把扇子,他弄脏了用旧了也不扔的?

    赵息烛接过扇子。

    这一边,

    裴朝朝目光已经又挪向白策,她再次出声:“而且,我兄长前几日也常打听裴姑娘的下落。我们赵家的下人都知道,都可以证明,裴姑娘的确是陨落了,魂飞魄散,死得不能再死,关于她的事情,我兄长一定没有信口胡言。她确实是死了。”

    这话一落。

    有点尖锐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尖锐了。

    裴朝朝这一句话,直接祸水东引,挑拨似的,把火药味再一次全都吹散到赵息烛和白策之间了。

    赵息烛捏着扇子的手一顿。

    而白策抬眼看赵息烛。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这位公子,你也认识她吗?”

    什么时候认识的,还一直打听她的下落,那岂不是说明她和他有交集?

    什么样的交集?

    她玩完我就消失了,气息还出现在赵府,是不是就是来找这位赵公子了?

    她玩过这位赵公子了吗?难道赵公子更对她胃口?

    眼下这番说辞,是不是也是为她打掩护,嘴上说她死了,实则是不想让我找到她?

    白策一瞬间又开始焦虑了,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忍不住想要咬手指,撕身上还没痊愈的疤,

    他有一瞬想回到那间暗室,回到她鞭打他,强迫他的时光,因为一睁眼,就能看见她,那样昏暗的、血腥味十足的空间里,t?只有她和他。

    他按下那种没来由的焦躁感,抿了抿圆润的唇珠,故作惊讶:“赵公子与她认识,却不知道她其实没死,甚至就在赵府吗?”

    赵息烛脸上笑意敛了一点:“你有什么凭据?”

    凭据?

    白策手指不着痕迹按了按身上的伤口。

    他来之前,已经用治愈术治疗过脖子上的伤,眼下那块被薄夜撕下来的皮肉已然愈合,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但是身上那些鞭痕、咬痕、抓痕、掐痕,他鬼使神差放着没动,他换了新衣服,于是那些痕迹都被衣服遮盖住,没人看得出他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实际上衣服里却是斑斑红痕,大部分都是她留下的。

    他这时候,又克制不住地按了按自己胳膊上的一处抓痕。

    伤口被扯开,尖锐的疼痛袭来,他想说,他全身上下都被她弄过了,抓过咬过,也温和亲吻过,

    因为太亲密,他的气息渡进她身体里,所以他可以感应到。

    可是——

    这都是她强迫的。

    他割裂地想要以此做凭据,又割裂地排斥将这话真正说出口。

    他是来报复她的,正是要报复她这些行径!

    他想着,压着心里翻涌的戾气,无辜地笑起来,选了个更模糊的措辞:“我和她很亲密,所以能感应到她就在贵府。”

    他眨眨眼,少年人眼睛很亮,唇珠饱满,笑起来不显女气,有种纯然爽朗的感觉,彬彬有礼的:“至于怎么亲密,就不太方便说了。贵府能不能让我住个一天半日?我会找到她证明的。”

    真诚,彬彬有礼。

    周围人对白策的观感都更好了。

    只有赵息烛将扇子捏得嘎吱作响。

    有多亲密?

    不愧是当姘夫的,这样的话也好意思说!下不下贱?

    还下榻!

    他几乎要气笑了,脸上在笑,眼底冰冷,开口想要赶人。

    结果一侧目,就对上裴朝朝的笑眼——

    赶人,赶人,怎么赶人?

    难不成要说你和我三妹妹有婚约,只有以我三妹妹未婚夫的身份能住进来,但你现在在这里恬不知耻说和别人亲密,不合适吧?滚出去!

    万一这姘夫就是不要脸,认了这桩婚约,进来找人呢?

    而裴朝朝现在就顶着赵木楹的脸和身份,他们接触,有天然的优势!

    赵息烛原本要赶人的说辞一下就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好。

    好样的。

    你真是好样的!

    他看着裴朝朝,冷笑了声,这一下,气氛变得更剑拔弩张,他懒得找借口,笑意都全然收敛起来,张了张嘴,准备直接叫白策滚。

    然而就在这时,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打碎,周围下人们本来身上皮都绷紧了,听见脚步声,就像松了口气一样,赶紧循着脚步声看过去——

    就见来的人是赵家家主!

    下人们立刻弯身行礼,声音震天,像看见了救星:“见过家主!”

    赵家家主快步走过来,叫下人们免礼。

    他刚才听见下人们汇报今日之事,说赵息烛发神经,不让赵木楹嫁给白家,结果白家小公子又上门找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场面混乱极了。

    他速速来主持局面,看看赵息烛,看看白策,然后直接大手一挥,叫下人退开,笑道:“白小公子刚才说什么?要在这里小住半日?小住好,小住好,反正你也是我们木楹的未婚夫,虽还未正式订亲,但我心里看你这孩子就欢喜啊!”

    谁要阻拦这俩人的婚约都不行!

    赵息烛苏醒时体内有神力波动,他一个做老子的绷紧了皮,不敢得罪不敢忤逆,但是留下一个白策还是名正言顺的!

    赵家家主想到这,大手一拍,一锤定音:“就住在这!住!住两天,住三天,想住多久住多久,好好和木楹培养感情!”

    和这拍掌声重合的,是——

    赵息烛手上一用力,咔哒一声把扇子捏断了。

    而这一双声响中,

    又是白策彬彬有礼的声音:“多谢家主。”

    ——订亲是不可能订亲的,他根本不认识什么赵木楹,但不如顺势留在这,找裴朝朝,必然把她揪出来。

    还有裴朝朝含笑的声音:“好。”

    ——气死你了吧,赵息烛。

    几道不同的声音一起响起来,杂乱得不得了,场面热闹,

    而赵息烛一垂眼,

    就看见裴朝朝应声的同时,正也抬眼看着他,在笑。

    漂亮的,惹眼的,极有攻击性的笑。

    于是又是“咔”的一声。

    刚才被折断的扇子,这一下,直接被捏成齑粉了。

    第60章 这样的姿态 过于亲昵

    白策就这样留在了赵家。

    赵息烛怕裴朝朝借机和白策见面, 所以将她盯得很紧。

    要接近她,兄长的身份甚至比未婚夫的身份还要有天然的优势,于是他大部分时间, 都刻意跟着她。

    她回屋,他就坐在外面的院子里, 自己和自己下棋。

    她出门, 他就走在她旁边。他也不和她说话, 气氛僵硬而安静。

    甚至连她睡觉的时候,他都合衣睡在偏殿——

    他的行为保有兄妹间恰到好处的、该有的分寸, 足够亲近,却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程度,没人觉得成年兄妹间这样不奇怪, 但要说逾矩, 确实也不逾矩,于是也没有劝阻的由头。

    他将她盯得很紧,密不透风, 让她根本找不到机会接触白策。

    裴朝朝确实被盯得不胜其烦,

    赵息烛到底是少有的,能和她正儿八经博弈几局的对手, 他算是了解她, 总有办法膈应她。

    她又烦躁, 又亢奋,骨子里的胜负欲兴风作浪,

    于是在赵息烛密不透风跟着她的第三天,她走出了赵府的大门。

    跨出门槛时,回头看,发现赵息烛还跟着她。

    她脚步微顿, 眼梢抬了下:“你在跟着我吗?”

    赵息烛姿态闲适,轻轻摇了摇扇子,笑意很散漫地嗯了声。

    这是这几天两人间的第一次对话,

    一问一答,问的人问得很顺口,答的人也答得所当然。

    倒都是很自然的姿态,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此前几日一句话都不说的那种氛围很尴尬。

    裴朝朝知道他为什么跟着自己,但两人都默契地留了一点底牌,对着演,没拆穿没点破彼此真实身份,

    于是她也没问他为什么跟着,没将矛盾挑明,指了下门外的街市:“我现在出府去,你也要跟?”

    赵息烛漫不经心:“跟。”

    裴朝朝这时候将矛盾挑明了一点:“为什么我出去你也要跟?”

    赵息烛四两拨千斤,将那点矛盾按回暗处:“外面很乱,赵家仇家又多,三妹妹一个人出去乱走,不安全。”

    裴朝朝漫声说:“那你还真好心。”

    赵息烛笑起来:“做兄长的,应该的。”

    他睨了她一眼,收起扇子,似笑非笑比了个请的姿势:“走吧,出去逛逛。”

    裴朝朝却没有顺他的意思,

    她驻足不动,注视着他,然后突然笑出声:“真把自己当好兄长了?”

    他不想把矛盾挑明,她就步步紧逼,咄咄逼人:“是怕我一个人出门不安全,还是怕我撇开你去找白策,还是怕我在外面走着走着不小心走到白家去?”

    司命闻言,脸上笑意收敛了一点,垂眼盯住她。

    她很聪明,能洞悉七八分人心,胆子也很大,再用这胆子赌上两三分,于是这世间事就少有她无法算准,无法掌控的了。

    总归他已经将她的身份猜出来了,她就算把所有矛盾抬上明面,也不过破罐子破摔;

    现在这兄长的身份进可攻退可守,进一步,可以说是已经发现她的身份在陪她演,可是要退一步也很容易,也可以是根本没发现她的身份,只是怀疑,只是试探。但她摊牌了,就回归宿敌的身份,明面上斗起来,顺着她的行为,可能他就能更早一步猜到她后续的具体打算,精准使绊子。

    他指尖在折扇扇骨上摩挲,心里突然没由头地升上来一点儿无名火。

    干什么?

    好好的平静的日子过不了两天,成天就挑衅他,他把矛盾按下去,她还要硬生生再掀上来是吗?

    他这边心里想着。

    那一边,

    裴朝朝又动了下。

    她抬了抬手,指尖点在自己下颌,拇指和食指合起来,竟真做了个要撕开面具的姿势——

    真要摊牌!

    赵息烛眼皮跳了下。

    心里那股火气一瞬像被浇了油,直接猛窜上来,越烧越烈,他气到这程度,竟看着她的动作,不可思议地笑了声:“你干什么?”

    脸上笑意全都收敛住了,她明明没有说话,可是动作间带起的一点儿微弱气流好像都如同蝴蝶振翅,正扇在他耳膜,带起一阵一阵尖锐的耳鸣,

    他听见自己心里在质问——t?

    疯了是吗?!

    难道你就没想过,我早一步猜到你的打算,是真的会要了你的命吗?

    是真的胆子大到拿命来赌,还是太自傲,之前在重明境里没死成,就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可一世,即使摊牌了被猜到了,我也玩不过你?

    还是——

    觉得我会心慈手软?

    那一边,

    裴朝朝听见他问话,反问:“你是在怕什么吗?”

    语焉不详,什么也没点明,

    但听在赵息烛耳朵里,就成了挑衅,他怕什么?她以为他有什么好怕的?

    重明石,从善剑,天铁,升仙台,他知道的比她多太多,即使同在凡间,但谁在劣势,她心里没数吗?他难道还怕和她正面刚起来不成吗?!

    他几乎要气笑了,捏住扇子,眼睛盯着她的动作,看见她捏住下颌那点皮肉的指尖开始一点点用力,似乎是在脸上覆了张人皮面具,而现在就要将面具撕下,对他露出真容;他心里的声音不停叫嚣,让她撕让她撕,她发疯了想自寻死路自曝身份逼你早点对付她,就让她自食恶果——

    然而就在她揪住下颌皮肉,似乎要扬手的那一刹那!

    ——赵息烛又猛然抬起手,用折扇压住她的动作。

    他额角狂跳,胸口略略起伏,目光阴翳得吓人,像一把漂亮却沾血的冷剑,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压迫感:“够了。”

    裴朝朝动作跟着顿了下:“什么够了?”

    她抬眼看着他,半晌,眨了下眼,露出个笑意来,顺势松了手,没再将手放在下颌处。

    赵息烛则平复着呼吸,没有说话。

    他冷脸看着她,心说我说什么够了,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不是一定要摊牌吗?现在被我喝止住,你又要换个什么法子来向我摊牌?

    她做事情很疯,倒不是不顾后果,而是她自诩聪明,可以承受一切后果,

    同样的,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不会收手。

    赵息烛了解她,这时候看着她,心中思忖她又要耍什么手段,自己又要用什么手段阻拦她摊牌。

    他思绪快速运转着,寻找对策,倒是一时忽略了一点——

    他为什么不想她摊牌?

    他盯着她,浑身肌肉都不自觉绷紧,怕她再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

    甚至于,他周身灵力又开始波动起来,似乎准备随时反应,随时拦下她。

    也就在这时,

    裴朝朝抬了抬手。

    她捏住了他折扇一端。

    赵息烛垂下眼。

    裴朝朝笑着说:“只是脸有点痒。”

    她根本没戴什么人皮面具,这时候脸还没彻底恢复,依旧是赵木楹的样子,没必要再往脸上套一层东西。

    就算刚才真把脸皮扯烂,也还是这张脸,扯不下任何东西,更露不出她原本的样貌。

    吓一吓他而已。

    她佯装困惑问赵息烛:“但兄长刚才看起来很紧张,在怕什么?”

    赵息烛扯了扯唇:“……说过了。”

    他说:“是怕你一个人不安全,外面乱。”

    裴朝朝哦了声,没反驳。

    但她知道,他在怕她将粉饰的太平打碎,怕她将一切推上明面,怕她和他争斗起来。

    在天界漫长时光里,长久的敌对中,他确实想要了她的命,想将她踩下去,想胜过她,他们的积怨在一次一次争斗中累计叠加,越来越深,可是回过头来,只要给他一点好脸色,给他一点安宁的错觉,他还是不忍打破。

    所以铁血手腕的司命神君,真的像嘴上说的一样,不会对她心慈手软吗?

    裴朝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扯了下扇子这端,拉了他一下:“走吧。”

    司命顿了下:“嗯?”

    “不是说逛一逛吗?”

    裴朝朝指了下街边的投壶馆,里面陈列着各色奖品,都是投中十支箭杆才能拿的,她随手指了个簪子:“那儿有个簪子,你帮我赢过来。”

    这话就有带着点命令的语气了。

    赵息烛冷笑:“何必这么麻烦?一根最常见的素簪子,三妹妹身上要是没钱,我带你去首饰店买一支。”

    两个人一起逛街,投壶,这样的举动带点温情意味,就算她自己不打算投,是让他给她投壶赢簪子,他也不觉得她有闲工夫、愿意和他一起花这个时间。

    上次她和他做这种带一点温情意味的事情,还是千年前。

    别是耍什么花招。

    她心思弯弯绕绕,就算他了解她,但也不能和蛔虫一样猜透她每一个心思每一个举动。

    裴朝朝说:“你投壶帮我赢来的,会比较有意义。”

    她慢条斯道:“有意义的东西,我会让它陪我久一点——我会一直戴着的。”

    一直戴着。

    赵息烛眉眼皱了下:“真喜欢?”

    裴朝朝说:“你到底去不去?”

    她这话一落。

    赵息烛瞥了她一眼,好像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往投壶馆那边去了,他不是被她那番有意义的东西会一直戴着的说辞说动了,只是见招拆招,想看看她究竟是真的想要簪子,还是又在耍小手段。

    天极岸的人大部分都有灵力,有修为,普通的投壶就不好玩了,所以这里的投壶都要动灵力投,修为越高灵力越纯粹,投壶才能越准。

    赵息烛从面前的桶里拾起一根箭杆,用了点灵力,他手很漂亮,捏紧箭杆的时候,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微鼓出来,很有力量感。

    然而这时候,

    裴朝朝也抬了抬手:“兄长,你带着我投。”

    带着人投壶,要以一种半环抱的姿势,抓住她的手,手把手将灵力渡给她,然后带着她发力,瞄准,投出那一支箭。

    这是很亲密的举动,亲密到什么程度呢?彼此手交叠在一处,在瞄准时,因为太静,所以指尖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下的血脉跳动;她再往后靠一靠,就能感觉到他的心跳。甚至他呼吸间的气息会拂过她耳廓,她的发丝也会不小心蹭过他的脸,

    这样的姿态,

    哪怕他们目前的身份是兄妹,也有点过于亲密了。

    但裴朝朝不太在意。

    本来就不是真兄妹,而且,她需要借用他的灵力。

    说到底,她后续的计划,不管是拿存放司命神魂的半个玉简,还是去升仙台,开升仙台,都需要和白策成婚。

    但在赵息烛盯得这样紧的情况下,她想和白策有链接,就只能靠她体内从白策那渡来的那点煞气,但若要引动那些煞气,需要靠灵力。

    天极岸离天界太近了,她用灵力,很容易被天道感应到。

    她动了下,

    掌心要覆上赵息烛的手,指尖最初落上去时,很轻很轻,像是碰上了,又像是没有完全碰上,犹如羽毛拂过,

    她感觉到灵力,于是手就这这个姿势顿了一下,用这灵力引动体内的煞气。

    与此同时,赵息烛动作顿了下,然后迅速将手收了回来。

    于是那点灵力一触即分,体内的煞气引动了那么一小下,甚至还没一个呼吸的时间长,就又停息了——

    是被发现了?

    裴朝朝掀起眼皮,看赵息烛,心中思忖着对策。

    然而一抬眼,就对上赵息烛目光。

    赵息烛这时候,也在看她,准确地说,是目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随后就又挪开了。

    他将目光挪到旁边放奖品的架子上,然后另一只手从里面拿了个面具出来。

    这动作算是突兀的。

    旁边的老板见状,赶忙道:“公子,这面具是奖品,您得投中一支——”

    他话音未落,

    赵息烛执箭那只手手腕用力,将一支箭投入前方壶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投得很准,老板直接闭嘴了,冲他拱手:“您继续。”

    赵息烛嗯了声。

    他拿着面具,侧目看了眼裴朝朝。

    裴朝朝感受着体内煞气的波动状况,察觉到他的目光,有点心不在焉,敷衍道:“兄长这是干什么?我要的是簪子,不是面具。而且,我想你带着我投中十支箭,拿那支簪子。”

    赵息烛垂眼看她,语气漫不经心:“三妹妹总该知晓男女大防,光天化日与兄长做这样亲昵的举动,不合适。”

    他将面具拿起来,用目光丈量面具的尺寸,是否能盖住她的脸。

    这举动看起来也很散漫。

    但旁边的投壶馆老板看着,总觉得不对味,心说怎么觉得不像是兄妹避嫌呢?真要避嫌,不投就行了,遮住妹妹的脸不是掩耳盗铃吗?

    老板心想,

    这位兄长看起来分明想要带妹妹投壶,却又要往妹妹脸上戴面具,看起来更像是,想和这个人亲密接触,却又不想和这张脸亲密接触。

    ……真是太奇怪了。

    而那一边,

    裴朝朝也察觉到司命的意思。

    她觉得好笑,这人计较得有点过分,但她也并不在意他这些心思:“戴完面具可以带我投另外十支箭了t?吗?”

    那煞气就被引动了那么短一下,说不准白策根本没察觉到。

    她这样想着,稍微仰了仰脸,示意赵息烛可以帮她戴上面具。

    然而就是抬起脸的这一瞬,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更为强烈的煞气——

    同样是来自于白策的煞气。

    裴朝朝猛地回头,就正好看见身后不远处,人群中,白策视线也往这边投过来。

    白策一感应到那点煞气波动,就察觉到裴朝朝的大致位置,

    他迅速离开赵府,来到人群中,

    然而就在这时,体内的煞气也不安分起来,开始流窜在四肢百骸,折磨起他来。

    他克制住,但仍少有地露出一点阴翳的表情,身上灵力波动着,而体内的煞气像是被牵引住,竟是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

    他运化不了这些煞气,克制不住,只能任由他们冲出来,

    竟是一时间向着周围人袭去,无差别攻击,那煞气无形,却击倒一些人和摊贩,街道上眨眼间乱起来,人仰马翻。

    紧接着,

    那无形的煞气与裴朝朝体内的共振起来,

    裴朝朝自己的灵力因此被牵动,也爆发出一点来。

    她迅速压制住,不敢被天道察觉,

    但这时候身体与灵魂的磨合,竟又是一阵灼烧感从四肢涌上脸部。

    于是隔着人群,在白策的视线中,

    她再一次感觉到那种五官被重塑的感觉。

    而那一边。

    白策隔着人群,终于看见对面的投壶馆里,有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因为煞气于四肢百骸流窜,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似乎看清她的脸——

    就如往常的记忆中,在暗室里,她推开门,

    他满眼昏黑,却能借着外面漏进来的一点点光,看清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