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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爱情 不,要把我,丢给,别人,好不好……

    三小时前, 秋末染看着夏初浅红透半边天的脸,以及她眉眼间的愠怒,记忆飘回十年前, 莒藜和秋许明争吵的那个夜晚,莒藜的表情和她此时如出一辙。

    那之后,莒藜跑出了家。

    再然后,莒藜被车撞伤。

    到最后,莒藜香消玉殒。

    恐惧感攥住秋末染的心脏,他跑回别墅,在玄关衣架上扯了件不知道是谁的外套,狂奔追上夏初浅。

    半山的风活跃起来刺骨如刀刮, 他想拉住她、或叫住她, 把外套给她穿。

    可她的话言犹在耳。

    ——“别再碰我!求你了!以后也不许跟我跟那么近……别跟上来!快点回屋去!”

    他脚步慢下来,抱着外套, 在堪堪能看到她的距离一直跟随, 穿过谧山, 抵达市区。

    下山的路没遇到行人车辆, 他忘了害怕, 而且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直到跟来啁哳地带, 在一次与路人不小心的碰撞过后,他跟丢了夏初浅。

    如船只航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夜,发光灯塔是汪洋大海上唯一的引路标。

    这下,光消失了。

    负面情绪来势汹汹, 霎时,感官过载——

    一对小情侣头对头自拍,微小的快门声竟堪比闪电劈天,耳膜一阵刺痛;路人手中的塑料购物袋随着走路, 摩擦出几不可察的声响,传入他脑袋却像玻璃碎裂一地;一个人在用吸管喝快见底的饮料,抽吸声轰隆隆……

    听见的,听不见的,全部随着入视幂次放大。

    甚至视知觉也奔溃。

    一个男生棒球服背后的joker印花图案变成了动态的,血红裂口直逼耳根,冲他狞笑。

    “扑通——”

    少年跪倒在地,堵上耳朵,最后彻底击溃他的是震天响地的广场舞曲。

    *

    “你傻啊,干嘛跟着我跑出来!”

    见秋末染的瞳孔慢慢聚焦,夏初浅捂着心口长舒一口气,眉间的褶皱却熨不平:“你不知道自己还不能一个人出门吗?不知道自己不能适应这种环境吗?不知道这样多危险吗?万一……”

    后怕让她眼眶的泪涌动:“我说万一,万一今天我没有看到你该怎么办,你自己回得去吗?外套你自己怎么不穿啊,想冻死在这里吗?”

    夜风舔不尽她眼角的泪,淌进唇缝,苦涩参半,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少年挣扎坐起,疲乏的眼神添一抹慌乱,下意识抬手去擦她的泪,忽地停顿。

    他默默收回手,不敢再碰她了。

    双唇布满干涸的裂缝,他脱力轻喘着,不接触夏初浅的身体给她披上了外套,眸子沉沉落在那滴悬挂的泪。

    夏初浅一边抹眼泪一边瞪秋末染,嗔怒道:“还好吗?能坚持等刘管家和方叔来接你吗?”

    他仍如惊弓之鸟,却温驯地点头,手指不自觉攀上她的衣袖,轻轻地揪着袖口边边。

    “一,眨眼,浅浅,不,见了。”

    “以后,生气,也,不要乱,跑。”

    “浅浅,好,不好?”

    清清亮亮的眼睛,藏不住一点担心,说话时,他下唇内侧,顺着唇纹,扯出几条鲜红色的血沟。

    一阵闷痛遍布心房,夏初浅咬嘴唇注视秋末染许久,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

    真拿他没办法了……

    “小伙子,哟,你没事啦?”

    一位阿姨凑脑袋过来关心道,待看清楚秋末染的模样,兴奋地招呼老姐妹们都来围观:“小伙子长得真俊呐!小姑娘也漂亮,你们多大了?一对儿不?”

    阿姨们你一言我一语。

    “你俩是明星吗?拍电视呢?我是不是入镜了?”

    “小帅哥是有啥病吗?看着挺正常。”

    “咋不穿外套呢?哎,年轻人就是火气大!”

    ……

    “不是的,阿姨,他还小,我们不是一对儿,也不是明星,他就是身体有点不舒服,没事的。”怕秋末染又惶恐复发,夏初浅手掌紧紧覆上他的耳廓,让他额头抵着她的前胸,这样他就看不到生人了。

    她扬起礼貌甜美的笑容:“阿姨,谢谢你们发现了他。打扰你们跳舞了,我们马上离开。”

    说罢,她拿下披在背上的外套,盖在秋末染的头上,把他的脸遮起来,阻绝他的视觉。

    她扶他站起来,拍掉他身上的土,牵他的手,带他去相对安静一些的地方缓一缓。

    少年的手掌不似往常温热,被冷汗浸泡得湿冷黏糊,还粘着稍许沙粒尘土。

    她扭头往后看,他就这样乖乖让她牵着走,她握着他的掌心,他却五根指头直直伸开。

    牵手也是触碰。

    说不碰就不碰。

    闷闷的声音从外套底下钻出来:“浅浅。”

    “嗯?怎么了?”

    “我,成年,了。”

    “我知道呀,你十九岁了。”

    “我不,小了。”

    似乎含几分抗辩意味。

    夏初浅一门心思寻觅僻静处,看到了刚才借手机给她的那个好心阿姨,突然想起来问:“小染,你带手机了吗?”

    “没。”

    阿姨还坐那儿,长椅那边也没什么人,正好借手机给刘世培和李小萍打个电话。

    她轻拽他的胳膊,回眸讲大实话:“可是你比我小呀,小染。”

    他不说话了。

    *

    许是旁边坐个头罩外套的人有点诡异,阿姨坐了一会儿便告辞,长椅上只剩静静坐着的两个年轻人。

    夏初浅想过打车尽快把秋末染送回去,但思及他和陌生人同处狭小空间会比现在更不适,于是打消念头,还是等方朋开车过来接吧。

    晚风

    缠绕碎发略过脸颊,她单手散开乱糟糟的高马尾,头绳咬在嘴里重新扎,另一只手还抓着秋末染的手。

    “浅浅,冷吗?外套……”

    “唔(不)冷。”

    听她声音含糊,秋末染的脸转向她的方向,他眼前只有布料筛析漏下的朦朦灯光。

    思忖一下,他揭掉外套:“浅浅,穿。”

    夏初浅刚把头发扎好,还来不及制止秋末染,他就闭着眼睛单手把衣服披到她的后背,全程没碰她。

    “那你怎么办?不怕了吗?”

    “我,闭眼。”

    少年双眼闭合,羽翼般的长睫毛垂在眼睑,随着广场舞音乐的动感节奏而微微震颤。

    熙来攘往的纷繁世界,依然让他感到不适。

    夏初浅担忧地看着面如白纸的秋末染,他们已经坐得挺远了,这里是附近最安静的地方,可闹市就是闹得像一锅滚粥,喧杂无处不在。

    手在他耳边抬起落下,她此时归于冷静,不好意思再捂耳朵或抱他。

    被亲吻脸颊的画面同时不请自来,吹他吹过的风,她心里都像是挠痒痒。

    纠结之即,秋末染突然侧转脸庞,似在鼓足勇气,他抿抿唇后开口问:“浅浅,讨厌,我?”

    夏初浅明白他误会下午她的反应了。

    靠上椅背,厚厚的外套将凉意阻隔在体外,她诚实回答:“我不讨厌你,小染。我还有点喜欢你,这份喜欢是朋友之间的磁场契合,是姐姐对弟弟的疼爱关怀,与情欲无关。”

    “我呢,是个很传统的人,男朋友以外的异性对我拥抱、背后抱、搂腰、捂脸、碰额头、亲吻,会让我很不自在。我还是希望这些举动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的,尤其是接吻和……”

    ……和牵手。

    喉咙哽住,夏初浅瞳孔地震瞟着她握住秋末染的手。

    悄然无声地,她佯装旁若无事地松开:“说好了哦,以后只能碰头发。”

    手中一空,少年手指捏合,只抓住虚无。

    树叶伴着秋风翩然坠落,打着旋儿,落在长椅边,秋末染咬着唇沉默片时,徐徐睁开了眼。

    若如她所说,相爱的人可以做亲密动作,那什么是相爱?什么是爱情?

    漆黑的瞳仁映出一圈光晕,他与夏初浅视线相凝,问:“什,么是,爱情?”

    夏初浅张嘴又闭上:“……”

    她一下子被问住了。

    二十二岁,花样年华,比青春期的悸动莽撞多几分理智从容,又比被现实磨平棱角的成年人那明码标价的爱情多一些纯粹与无畏。

    说她不懂爱情,有点小瞧了现在的年轻人。

    说她懂爱情吧,爱情这东西又好像海市蜃楼,听过,但没见过也没深刻地感受过。

    秋末染用眼神拓印夏初浅的微表情,得出结论:“浅浅,也,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了!”夏初浅有点不服气,看着秋末染一副虚心求学的模样,她遵从内心解释,“爱情啊,是……怦然心动,是见到那个人就脸红心跳。

    “渴望和他做所有亲密的事,想无时无刻黏在一起。遇到美景,吃到美食,想分享给他,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想尽全力达到他的期许,想让他开心幸福,想未来有他……”

    托着下巴,她苦思冥想:“拙见。爱情很深奥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一个“也”字,让她躁乱的心风平浪静。

    正如徐庆河所言,秋末染的确不懂爱,他的提问坐实了她的自作多情。

    她裹紧外套,仰望浩瀚夜空,似乎有比夜更深的东西在心底由此沉寂。

    “小染。”夏初浅轻唤。

    本想组织措辞说得委婉一些,但自闭症患者单线条,她最后还是用最易理解的方式明说:“你现在能发声,能和别人交流,能外出,甚至有人陪着能在这种吵闹的环境中待一会儿,我想,你可以接触更多人了。”

    “你不像过去那样封闭,就不用再和治疗师很费劲地磨合。我专业度有限,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你要不要换个心理治疗师呢?”

    她羞于提“移情”与“反移情”。

    冽风钻进鼻腔,少年呼吸停滞。

    周遭于他而言,仍旧是雀喧鸠聚,她是唯一能让他寻得一丝平和的绿洲。

    身体因为统感失调而造成了超负荷,浑身上下直到现在都麻木僵冷,她跟他对话的音量在他听来一直时大时小,可他全部竭力听进去了。

    好想回到卧室躲在墙角。

    可她看见他融群会开心。

    长年风吹雨淋的立杆灯光线闪闪烁烁,他垂眸缄默,笼在光里半明半灭。

    牙齿反复碾过皲裂的下唇,铁锈味溢齿。

    良久,他微哑的声音碎在风里:“不是,谁,都可以。”

    “不,要把我,丢给,别人,好不好?”

    *

    夏初浅回到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李小萍在客厅坐立难安,本想拉着她问问到底什么工作要加班到深更半夜?但看她周身卷携着户外的凉气,鼻尖冻得发红,便催她赶快去洗热水澡了。

    洗完澡,喝掉李小萍放餐桌的热牛奶,洗干净杯子,夏初浅边擦湿漉漉的头发边回卧室,路过董童的房间,一惊一乍的骂骂咧咧从门缝钻出。

    他正在电子酣战中。

    夏初浅回房关上门,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两盆多肉“熊童子”和“桃美人”已入休眠控水期,她拿小喷壶呲呲两下,喂肉嘟嘟的叶片几滴珍露。

    多肉耐旱耐寒耐热,属于比较好养活的植物,要不要送一盆给小染养……

    如此念头冒出,夏初浅压着喷壶手柄的手停滞,她吞口口水,思潮起伏。

    真不该小孩可怜巴巴求她一句“不要把我丢给别人好不好”,她就心软地小鸡啄米许诺他:“好,小染,不把你交给别人,我不会丢下你。”

    之后,她告诉了他“移情”与“反移情”,说明这是心理治疗过程中正常的现象,与情爱无关,还教他区别各种喜欢,他听得专心致志,但不晓得懂没懂。

    她突然想到今夜有猎户座流星雨,后半夜星群较密集,高地势观测更佳。

    可她的房间靠大街那面,深夜也灯光阑珊,楼层又低,估计流星雨哗啦啦来了也看不见。

    不凑热闹了,她关灯睡觉。

    *

    钟家医院的套间病房里,秋末染盘腿坐上羊绒地毯,荧荧眸子紧盯电视机。

    他在顾乐支的病房。

    见识过了浩浩荡荡的“玫粉威力”,这满屋的明黄嫩绿没那么难接受了。

    “顾乐支,你该睡觉了。”钟渊动作利落地穿上毛呢长大衣,面如霜冻,“小鬼,这也不是你该看的东西。末染,时间不早了,回对面休息。”

    语调不容置喙。

    可惜,九岁的小弟弟不听话,直冲他吐舌头,十九岁的大弟弟活脱脱学魔障了,半晌不眨一眼。

    电视播放青春爱情偶像剧。

    少年在学习,什么是爱情。

    “钟渊,哥。”稍稍分出些心思,秋末染看向钟渊,他诚心诚意求教,“什么,是,爱情?”

    来医院的路上,他向刘世培和方朋请教:“刘叔、方叔,什么,是,爱情?”

    罕见的,他的语感在那时登顶,修改措辞后,再次问:“怎样,才算,爱情?”

    刘世培说:“我老了,观念陈旧,无外乎觉得两人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方朋回答:“唉,我老婆原生家庭挺不好的,爱情……就是心疼她,想好好赚钱让她享福。”

    钟渊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冷声敷衍:“不讨厌,听她说话不觉得心烦,只有她能进我家,偶尔……想她一回。就这样。”

    “小染哥哥,钟渊哥哥都二十九岁了还没谈过恋爱,就证明他一点都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啦!你不要问他,他会教坏你!”顾乐支跟秋末染咬耳朵,小脸笑嘻嘻,“你问我呀!小染哥哥,你也问问我嘛!”

    少年对年龄一视同仁:“小支,说。”

    顾乐支脖

    子缩进病号服领子,稚嫩的脸红得像苹果,手指头翻来动去:“馨馨她……嘿嘿,她送了手帕给我,她说,等她长大了要嫁给我。”

    也就秋末染会把童言当正事听。

    他一本正经地问:“那她,为什么,不,来看,你?”

    顾乐支:“……”

    哇的一声,小朋友哭得鼻泪横流。

    秋末染不明白顾乐支怎么“无缘无故”哭鼻子,他语拙安慰:“男子汉,坚强。”

    小朋友蹬腿扑进他怀里,他泛起生理性不适,但没像上次那样躲开,他深呼吸,修长的双臂撑在身后,青色筋脉隐隐凸起,承载两人的重量。

    “能不能消停?”钟渊满脸无语,“今天夏初浅带你勇闯天涯,你小命险些不保了还没玩够?”

    “不许,凶她。”秋末染眉头微蹙。

    “凶她?”钟渊笑容玩味,扣好最后一颗纽扣,他推门而出,轻笑道,“我该夸夸她,这难道不是件好事?走了,爱睡不睡,懒得伺候你俩。”

    秋末染的双眸再次聚焦到电视画面。

    他看了一些,问了一些,听了一些,然而爱情不是走迷宫,没有既定路径,他得不出唯一的答案。

    ——“爱情啊,是怦然心动,是见到那个人就脸红心跳。”

    耳畔回荡她的解答,爱情剧里也这样演。

    少年把趴在自己胸口的顾乐支抱上病床,小朋友已酣睡,他静悄悄来到落地窗前,闭眼,手掌熨帖左胸口,全身心感受那颗器官的跳动。

    他从没脸红心跳过,一次都没有。

    那种因为某个人而肾上腺激素喷涌的小鹿乱撞和面红耳赤,似乎与他无缘,他皮肤从不生红发烫,除了被秋许明殴打,他心率也非常稳定。

    窗外的夜,正值最浓。

    远离凡俗喧闹,夜一望无际,愈加风清月皎,一道璀璨的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安谧夜空。

    流星雨来了。

    少年的瞳孔因兴奋而扩大,他拿来手机录下视频,第一时间分享给了夏初浅。

    他写道:【浅浅,许愿。】

    如果她错过了流星,那他抓住给她。

    爱情剧还孜孜不倦教着他,他歪头看正在播放的剧情,电视关了静音,只看到男女主的拉扯,以及女主的台词:【比我小的,在我眼里都不算男人……】

    他拿起遥控器。

    关掉。

    第22章 危机 这里,难受。

    小少爷又被夏初浅“害”进医院了。

    虽然他身心都无大碍, 只住院观察几天,天天还饶有兴味地和顾乐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但他毕竟是跟着她跑出家门的, 她心有愧疚。

    刘世培也料想不到会发生此事,还反过来跟夏初浅述歉,说怪他们没看好秋末染。

    住院的这几天,夏初浅带秋末染满医院逛游。

    他对外界的接受度比上次入院时提高一大截,当时蒙眼才能踏入的屋顶天台,如今他自由进出。

    半成品的“天台花园”不知何时重新装修了,水泥地摇身一变绿茵丛生,王冠造型的透明全景屋坐落在视野最开阔的位置, 天亮, 俯瞰城市,天黑, 一览群星。

    拉上遮光罩, 透明墙切换成全黑模式, 点一盏星空灯, 置身其中似在太空漫步遨游。

    还有, 小少爷不知哪里捉来的萤火虫。

    祖母绿石般的光恣意飘游, 嵌在斑斓的星空半月北极光,流动的光影后,他璀璨的眼睛不输星光。

    夏初浅:“……”

    ……他当他在演偶像剧啊!

    ……玩的哪门子影视剧情再现!

    讲真,有点考验定力。

    她借上厕所的机会出去清心禁欲, 路过咨询台和护士小姐姐们点头打招呼。

    走到厕所门口,发现鞋带开了,夏初浅蹲下来系,身后传来护士们的窃窃私语。

    “你说, 她和2床的小少爷该不会在交往吧?”

    “不会吧,她是有姿色,但穿得好寒酸,一看就没钱,小少爷的女朋友怎么也是富家千金啊。她想攀高枝也不打扮打扮自己,真怪……”

    “哎,你这么漂亮,要不,你去试试?我觉得你有戏!成功了就阶级跃迁了!”

    “别胡说,讨厌啦!“

    ……

    夏初浅系好鞋带,若有所思。

    原来旁人会这样看待她和秋末染的关系。

    敏感于外界对自己的看法,是因为缺乏自我认知,将自我的定义拱手交予他人,而夏初浅的自我认同不依赖外界,她会理性看待别人的评价。

    但有一点护士们说得很客观。

    她压下巴,低头看身上的基础款纯色旧毛衣、洗过N多遍的牛仔裤和鞋面起褶子的小白鞋。

    的确挺寒酸。

    李小萍收养她的第一年,隔三差五给她买漂亮的裙子鞋子穿,那年生日,她穿一件奶油色甜美公主裙,珍珠发夹束起蓬松慵懒的编发,踩一双小高跟亭亭玉立。

    街坊邻居把她夸上天。

    而一旁的董童面色愈来愈阴沉。

    他那时刚做完第一次植皮手术,术后恢复不理想,深浅不一的疤痕从右脸遍布后脖颈,半张脸像砸变形的泥塑,小朋友见了他就尖叫逃开。

    当晚,趁她入睡,他潜入她的房间,偷出那条公主裙用剪刀将其剪得稀烂。

    警告似的,布条堆成坟堆形状躺在她房门前,两边各摆一只鞋跟折断的小皮鞋,鞋跟插布条堆上。

    俨然献给她的祭品。

    从那之后,李小萍给她买衣服只买毫无亮点的最基础款,不带花色。

    她安之若素,从不生埋怨。

    寄人篱下,理应尊重主人。

    夏初浅上天台喊秋末染回病房训练语言能力时,她抱臂走在他前面,他跟她两米远。

    她拽拽毛衣后摆,突然有点不自在。

    毛衣从背后看会不会更旧……

    咨询台的那两位护士见到他们笑脸相迎,样貌出众的那一位偷拿出化妆镜低腰整理八字刘海,拿起护理记录单,踩着高跟碎步追上秋末染。

    “末染,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少年闻声才留意到面前站了个人,视线从前方的高马尾草草移到小护士的脸。

    他嗯一声,像只被狗尾巴草深深俘获的小狗,眼睛又胶在那束轻盈晃动的马尾。

    夏初浅不自觉放缓步调,竖起耳朵,听到身后的少年十分真诚的一句:“你,挡到,我了。”

    不悦的语气接踵而至:“不要,碰我。”

    她回头,看见秋末染往侧边跨一步躲开了小护士伸出的手,他眉间的淡褶在看向她时无影无踪。

    小护士尴尬得就地石化。

    他朝她跑来又忽地停下,似乎在丈量他和她之间的距离,然后后退小半步,乖乖等她先迈步。

    俯首听命,不跟太近。

    他没换病号服,米白色马海毛毛衣工艺精湛,纤羽绒松垂坠,犹如披一身细腻融光。

    夏初浅被逗得想笑又不好当着小护士的面笑,只得紧紧绷住面部肌肉。

    拉开门,她冲他招招手:“快点进来吧!”

    少年跑向她时碎发飞扬,进门时,他悄悄拨一下她的发尾,眸子水洗过般透亮。

    *

    夏初浅收到了秋家的第一笔工资,比原以为的添了一个零!

    刘世培见她连连推辞,欠身请她在茶几旁落座:“夏医生,钱对我们来说是个无足轻重的数字,重要的是治疗效果。”

    “少爷这短短三个月的进步远超之前的十数年,多少金银财宝感激您都嫌不够。合同里也写明了,酬劳由您定夺,我一直等不到您开口只好自作主张了。”

    “我知道您轻财好施,可之前出过一点成效的治疗师拿的比这更多,我不能折损您的价值。夏医生,这点心意请您务必接纳,不必心有不安。”

    原来,她在等人发工资,人在等她开价钱。

    夏初浅心跳到嗓子眼,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照此发展,毕业前绰绰有余。

    再推推阻阻怕刘世培认为她胃口大,没填饱,依经验来看老人家想给东西是辞谢不掉的,于是,夏初浅收下了那张密码是她生日的银行卡。

    她没理由不继续,粲然道:”

    *

    周末,夏初浅破天荒约了安雅逛街购物。

    安雅在衣架前挑挑选选:“这么赚钱啊!搞得我都心动了!唉,算了,小命要紧,我可没有你的奉献精神。”

    她手兜在眼下,仿佛眼珠子都被惊得掉下来。

    说着,她又挑几件衣裤搭夏初浅的胳膊上,推着夏初浅的后背往更衣室送:“我的好浅浅,快去试试!居然有我帮你参谋衣服的一天,活久见!”

    安雅的盛情难却,夏初浅被指挥着试了一大堆,最后只买了两三件。

    买太多带回家,李小萍会多想。

    结账时,夏初浅脸颊微微燥热,不太好意思看为她服务了大半天的导购小姐姐。

    拎着购物袋,两人边喝奶茶边四处溜达。

    商场顶层不起眼的边角,一家古着古玩店装潢别具特色,集复古与潮流一体,透出一股既藏污纳垢又集藏稀世珍宝的氛围。

    夏初浅不禁驻足往店内看去。

    中央成列架一般来说都摆靓货,橱窗内,有个质感不俗、外观素隽的杯子摆在水晶台上。

    看上去和秋末染送她的杯子很相似。

    夏初浅挽着安雅走进去,俯身弯腰,仔细端量,杯子没有明码标价,她便主动问店主何许来头。

    “老板,这杯子多少钱?”

    老板款款放下正在保养的玉簪,在抽屉里摸橱窗钥匙:“美女好眼光,你是搞艺术的吗?那个杯子是G Odilon的转型系列之作之一,现在……”

    语间,老板走到两人面前,拍拍后脑勺估量道:“最近的话,热度蛮高的,开价开到260万到330万这个区间。愿意开更高价买来收藏的也大有人在。”

    夏初浅:“……”

    安雅一口奶茶喷射:“……搞没搞错?!一个杯子卖几百万疯了吧?!”

    这外行话惹得老板耐心顿消,这俩人一看就误打误撞进来的,他把钥匙捏手心,回去继续养玉:“你们随便看,但别随便摸,小姑娘,奶茶记得给我擦干净喽。”

    盯着橱窗里被射灯照得熠熠生光的杯子,想了想,夏初浅扭头有些悲壮地问:“老板,我……有个杯子,您这里做鉴定吗?我想鉴一下……”

    *

    几天后,秋末染出院,夏初浅带他去了“星星之家”,一家自闭症儿童关爱所。

    关爱所的性质不同于市面上的营利机构,是残联扶持的半公益性的项目。

    自从接下秋末染这个单子,夏初浅每周周六早晨来“星星之家”做志愿者。

    这里的康复师都毕业于正规的特殊教育专业,从业多年,经验扎实,她来取取经。

    她和秋末染做的那些康复游戏就汲取于此。

    第一次正儿八经出门,下车时,秋末染像只胆怯的小松鼠,在洞口张望却不敢迈出第一步,方朋和夏初浅给予他鼓励,耐心等他做好心理建设。

    数不清第多少遍吐纳后,他缓缓掀开水晶皮般的眼帘。

    陌生环境中,不能和她产生肢体接触让他的不安无处落脚:“浅浅……”

    他音色清冽柔和,望着她诚恳征求:“等下,进去,我,能,离你,近一些,吗?”

    “当然!”她把小臂伸给他,“等下你抓着我,我会一直在你看得见的地方,绝不走远。”

    她的话他刻骨铭心,轻声问:“不是,不,可以?”

    夏初浅反思自己对秋末染是不是太严防死守了,她也没想到他会把她的气话当戒律来听。

    她直接把一侧手腕塞他手里:“今天可以碰我。”

    *

    关爱所内部装修得温馨可爱,铺五颜六色的拼接软垫,小朋友们摔倒也不会受伤。

    夏初浅今天穿了安雅送的小皮鞋,脱了鞋,把鞋放进鞋柜,她牵着秋末染进去,和前台的梨姐笑着打招呼。

    每次来除了观察学习,她还帮着整理收拾乱丢乱放的玩具,人手不够时,帮忙照看一下小朋友,一来二去的,和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混熟了。

    “小夏,今天怎么这么漂亮啊!”梨姐面前搁一个纸箱,她正在整理等下活动要用的道具。

    夏初浅没扎辫子,滑如绸缎的长发披肩垂落,走动时黑发荡漾起粼粼亮光。

    衣服是新买的,款式简约大方,见惯了穿黑白灰的她,此时看到她上身香芋紫毛衫配下身米白色阔腿直筒裤,婉约气质如丁香随白雪飘来。

    夏初浅腼腆笑笑,给梨姐介绍身旁的秋末染:“梨姐,这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小染。我今天带他来当志愿者,等下请你们多多关照呀。”

    她提前跟今天值班的工作人员说了秋末染患有自闭症和语言障碍,隐瞒等于掩耳盗铃,经验丰富的康复师不可能看不出来,不如明说。

    当然,秋末染的身世她守口如瓶。

    梨姐看秋末染眼睛都看直了,清秀颀长的少年静静站在那里全然看不出异样。

    她目光落在夏初浅的手臂上,秋末染正纹丝不动抓着,她嘿嘿打趣:“哪种朋友啊?我说小夏你呀,常常来当免费劳动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夏初浅看看灵魂出窍的秋末染,淡然澄清:“梨姐别拿我开玩笑啦,没有的事!”

    下午的集体活动正在筹备中,一个年轻男性过来问梨姐要道具箱子,看见夏初浅时,他难掩欣喜之色,笑呵呵跑来:“初浅,你来啦!”

    “昊空。”夏初浅回以礼貌的微笑,并介绍秋末染给毛昊空认识。

    毛昊空是这里最年轻的员工,阳光大男孩一个,初见夏初浅时他就一见倾心,但他看得出夏初浅每次来“星星之家”都带着极强的目的——

    学习求教。

    便没太敢占用她的时间。

    毛昊空羞涩挠挠头,眼神和秋末染撞个正着。

    少年似嗅到危机的小狼,从恍神中转醒。

    第六感传递给他,眼前的陌生男士不邪恶、不暴力,但莫名这人比其他生面孔更令他焦躁抗拒。

    他深深吸气,依稀感受出这份躁动不同于以往,强打精神,随着夏初浅在一张榻榻米前落座。

    工作日下午,人不多,只坐了三五桌,都是家长带着自闭症孩子来做康复训练的。

    有的小孩过分安静,像根枯萎小草,有的小孩吵个不休,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有的小孩由父母陪着做练习,父母拿各种道具教孩子识别。

    “小染,这些训练你小时候也做过吧?”夏初浅肩膀紧贴着秋末染的大臂,予他心安。

    见他点点头,她从口袋摸出牛奶糖推到他面前:“奖励!我知道踏出家门,来到这种小孩又多又吵闹的环境对你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唇边明媚的笑容让屋子添亮几度。

    地点选在关爱所,一来,这里有专业的康复师团队,配备应急医生,万一秋末染发病,能第一时间得到医治;二来,这里的社交活动更适合他融入。

    每个人有自己舒适的生活方式,不必非要人人外向合群、精通人情交际,但需要培养基本的社交技能,在不得不和人打交道的时候能够应对。

    少年眼眸骤亮,把牛奶糖收进口袋。

    “小染,等下有集体活动,如果你想上去做示范就去,如果不想就不去,我不强迫你。”

    夏初浅话毕,毛昊空坐在了她身边。

    他抱着一袋彩纸,笑容露齿:“初浅,能不能帮个忙?等下要做‘社交技能游戏棒’游戏,我一个人做不过来了,麻烦你帮我卷一下游戏棒呗?

    应了声好,夏初浅想着这也是个让秋末染有参与感的事情,便把桌上的胶带给秋末染:“小染,你帮我们剪一下胶带,大概三四厘米一条。”

    少年一只手操作,秃头指甲扣不开胶带。

    另一只手仿佛焊死一般粘在她的胳膊上。

    见状,夏初浅找到胶带始端,撕开再递给他,抬抬胳膊,示意他手可以拿下来了。

    秋末染稍作思索,把胶带带粘性的一边黏在桌沿,一扯,拇指食指中指握剪刀,一剪刀下去,胶带坠落的瞬间,他修长的小指套进内环,将其接住……

    宁可麻烦,也不松手。

    夏初浅心想随他去吧,她转头请教毛昊空。

    她只看过这里的康复师做游戏棒,没有实操过,耳眼多专注于毛昊空,偶尔分精力查看秋末染。

    职业使然,毛昊空和谁说话都带着些哄小孩的柔软腔调,偶尔发出嗲声嗲气的粗声,这种反差感惹得夏初浅忍不住笑,毛昊空更起劲儿了。

    聊多了几句,夏初浅胳膊上的力度渐渐强到她不能坐视不理,她扭头看向秋末染。

    桌沿七扭八弯贴满密密麻麻的胶带,似乎分神了,很多条都重叠在一起,羊绒衫上也黏几条,随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反射出晶莹亮光。

    他此时眉头大幅度皱起。

    面部肌肉头一次如此活泛。

    “小染?”

    眼见秋末染状态不对,夏初浅心里警铃大作。

    她放下彩纸,一只手托他的后脑勺,一只手掐他人中,鼻腔悬着颤音问:“难受了?癫痫?还是恐慌?”

    少年瞳眸中的光熄灭一瞬:“这里……”

    他指指左胸口:“难受。”

    第23章 同类 ……牵手又不会掉块肉!

    “难受?!”

    夏初浅心跳七上八下。

    她求助毛昊空快点去喊急救医生, 扶着秋末染在软垫上平躺,扯开他羊绒衫衣领,让他呼吸不受阻, 杏眼溢出担忧:“小染,心脏什么感觉?绞痛?狂跳?”

    秋末染眼珠子随着毛昊空跑远的身影而转动。

    毛昊空消失在视野之内,内心翻滚着的骚动躁乱瞬间消弭,他坐起身,眨眨眼:“我,好了。”

    “……好了?”

    “嗯。”

    “这么快?真的好了?”

    “嗯。”

    “刚才什么感觉?你等下详细给医生描述一下,如果是什么心脏疾病的前兆,要赶紧就医才行!”

    以秋末染匮乏的语言能力, 他压根形容不出那种怪异又别扭的感觉, 他手捂住胸口回忆……

    抬起的手如穿堂风拂过她细滑的腕侧。

    她霍然意识到她还大扯开着他的衣领。

    室内温度适宜,羊绒衫保暖, 他颈部和前胸铺一层薄汗, 没有汗津津的粗糙与狼狈, 竟几分相像美人出浴。

    少年也看到自己出汗了。

    借着夏初浅给他“露天光”, 他随手抽张纸巾擦汗, 骨节分明的手从胸口逶迤到锁骨, 再抵达喉结,最后悠懒划过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下巴。

    他下颌上抬,扇羽如云暮低垂,被夕阳吻过的唇瓣微微张开, 雪肌玉肤。

    绝无刻意凹造型,这种不顾人死活的浑然天成。

    这个角度对他正对面还近距离的人着实太刁钻……

    “啪——”

    秋末染被突如其来的衣领弹了一下。

    他揉揉喉咙:“……?”

    夏初浅撒开手,背过身去,幸好她今天没扎马尾, 耳根的旖旎粉色可以藏在披发底下。

    *

    医生说秋末染健康良好,刚才可能是陌生环境引发的心慌,叮嘱夏初浅多留意。

    有惊无险,夏初浅无心制作游戏棒了,毛昊空只好拜托其他人来帮忙。

    活动开始,十几个小朋友做着“社交技能游戏棒”游戏,帮助他们学会和练习社交技能。

    一种颜色的游戏棒代表一种社交技能,包含多种小游戏,红色是互动游戏,比如,和某人进行眼神接触并持续10秒;黄色是自我展示,比如,恰当地向大家介绍自己并保持微笑;还有蓝色、绿色和黑色。

    规则非常简单,正常小孩听一遍就懂,可星孩们需要家长和康复师反复讲解。

    场面杂乱无章,如飓风过境废墟狂欢。

    好端端的,一个小男孩乍然放声尖叫。

    毛昊空蹲下来拍抚小男孩的脊背,却被小男孩抓起胳膊狠狠咬一口,咬住不放。

    夏初浅回想起大三时的实习项目,她和安雅去到一家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

    安雅好心安抚陷入狂躁的小星孩,却被其用玩具车砸伤眉骨,鲜血直流到睁不开眼,直至今日,她的眉毛中还藏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疤。

    不会正确表达喜怒哀乐,不会疗伤护己察言观色。

    都说自闭症患者来自星星,地球人理解不了他们为何这样,可他们彼此之间也很难共通,离群而居漂泊茫茫宇宙,独守自己的小小星球。

    夏初浅再看看身旁的少年。

    他闭眼用手堵住耳朵,或许这些小孩惹人悲悯怜惜,可他只觉得他们吵闹。

    见状,夏初浅随手抽一张游戏棒递给秋末染,让他做上面的指定内容分散注意力。

    少年打开卷筒,略显无神的眸子扫过绿色彩纸:【请你夸夸在场的某个人。】

    他脱口而出:“浅浅,今天,好,漂亮。”

    他呼出的鼻息似滚热蒸汽攀附夏初浅的面颊,她飞速瞥一眼纸上的文字,装作淡定回道:“谢谢。”

    礼尚往来,秋末染也抽一张绿色游戏棒给夏初浅作答,期待让他的双眼恢复神采。

    还不等夏初浅打开看,那个咬人的小男孩此刻无缘无故又乐得手舞足蹈起来,他双手竖在背后,嘟着嘴巴冲向夏初浅,大人拦都拦不住。

    吧唧一下。

    小男孩在夏初浅脸上狂亲一口。

    口涎湿黏,夏初浅被小男孩冲撞向后倒,秋末染稳稳兜住她,他的呼吸沉重两分。

    “小弟弟,你……”夏初浅招架不住。

    小男孩变本加厉,他一股脑挤进夏初浅怀里,树袋熊似的挂在她的脖子上,脸贴过来蓄势狂吻!

    直冲夏初浅的嘴巴!

    “不。”

    “可。”

    “以。”

    瘦长的大手挡在小男孩和夏初浅中间。

    似被怒气激活,手背的青色筋脉蜿蜒。

    说一句话停顿很多次,是少年一贯的调调,但此时透出决绝和隐晦的不爽。

    “抱歉抱歉!小姑娘真的对不起啊!”小男孩的妈妈吃力地将其从夏初浅怀抱扯出来,羞愤和无计可施浓得化不开,“我家这孩子总被人说没礼貌,没有边界感,看到漂亮的哥哥姐姐就冲上去又抱又亲。”

    “我知道这是他表达喜爱的方式,我懂,我们家人懂,别人没有义务懂。他现在还小,别人能包容他,心里再不舒服就当吃个哑巴亏,可长大了还这样不就是耍流氓吗?我也教他啊!但怎么讲都讲不听!他都十岁了!”

    “医生说,坐公交车是很好的一种疗法,可以抑制冲动,刺激前庭,建议我多带他去坐。我照做了,可是他一上车看见好看的哥哥姐姐就上手摸,还是那个毛病!怎么都改不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男孩的妈妈掩面啜泣。

    趁着妈妈擦眼泪,小男孩裤子扒到大腿根,大庭广众之下把玩自己的小龟龟,妈妈难堪地赶紧给他穿好裤子。

    自闭症孩子没有性别观念,没有羞耻心和自尊心,也不会因别人的目光而感到自卑。

    “我没事的,我刚刚只是吓了一跳。”夏初浅给小男孩妈妈递上纸巾。

    少年半垂眼帘盯着她刚被亲过的脸。

    眸底的湛湛波光下有复杂情绪暗涌。

    夏初浅安慰:“姐姐,你家孩子可能直接把对你、对家人的互动方式复制到别人身上了。你以后及时做预判,发现他有这方面苗头的时候,找个代替行为分散他的注意力,比如玩具,比如唱歌。等他这一行为渐渐消退,再强化他的社交技能。最好教会他看人脸色……”

    她聆听小男孩妈妈的诉苦,倾囊相授。

    倾吐后,小男孩妈妈好受许多,叹道:“我家还有个大女儿,十四岁,我赚钱不在家的时候,我女儿就给我这儿子当妈,这病真的长不大,什么时候都是小孩。”

    许是觉得同病相怜,她悄声问:“小姑娘,那小伙子是你的兄弟还是对象?”

    “朋友。”

    “他也病着吧,我看得出来。”小男孩的妈妈耳语,”

    这种观点头一次听,夏初浅有点惊到:“……或许吧。”

    *

    许是怕再出难堪的茬子,没一会儿,小男孩的妈妈牵着他离开了关爱所。

    “小染,那位妈妈很不容易,对吧?”夏初浅怅然,撕掉秋末染胸前不小心黏上的透明胶带,“就像你一样,小时候也要家人哄着教着学规矩。”

    少年默不作声扣那卷胶带。

    片时,他清越的声音低响:“不一,样。”

    “我,那么,大,的时候,没人,牵,我,的手。”

    噪声甚嚣的空间顷刻疏冷下来。

    夏初浅怔愣,共情到了无助和伤感。

    她十一岁之后,也没有人再左一边右一边、牵她的手把她宠爱地夹中间。

    时间把过往记忆切割成细碎渣滓,甜蜜的是塘渣,痛苦的是玻璃渣,每回想一次,就像抓一把碎渣品尝,欲罢不能的甘甜混杂鲜血淋漓。

    “浅浅,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耳边响起秋末染的声音。

    夏初浅拉回出走的思绪,噙一抹温柔的笑:“我就跟大多数小朋友一样呀,上学写作业、吃饭睡觉、和朋友玩。你感兴趣的话,我以后讲给你听。”

    绿色游戏棒还没打开,她拿起,缓缓拉开:【请做一件能让你的朋友感到开心的事。】

    少年凑过来打量,乖巧地等她行动。

    “咳咳。”她清清嗓子,稀里糊涂说道,“小染,牵手……偶尔一次可以。”

    透黑的瞳仁左右转动,半晌,秋末染参悟出了这句话省略的主语是“我们”。

    ——夏初浅和秋末染。

    瞬间,他眼底点燃星空万亩:“偶尔,是,一天,几次?”

    ……一天几次还叫“偶尔”?

    ……她怀疑他在故意瞎说。

    夏初浅半握拳掩嘴边咳两声,避开他的灼灼注视,不自觉把绿色彩纸当折纸折:“就……一个月一次。”

    反正他不懂情爱,那她就当作去探望病人的那种“慰问式”握手好了,不带任何杂念。

    “三天一次。”

    “半个月一次。”

    “浅浅,好小气。”

    嘶啦一声,折纸破个口子,夏初浅震惊地望秋末染。

    ……他不但会讨价还价,还会激将法!

    秋末染单手撑下颌悠悠说:“以前,的,治疗师,主动,拉,我的手,每天,都。我不给,他们,拉。”

    ……还懂捧高她!

    底线不能再放更低了,夏初浅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决:“一周一次,讨价驳回!”

    “成交。”

    少年的唇线全力撬动也只显出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他在那张破口的绿纸上画一个大笑的圆脸emoji。

    ——开心。

    放下笔,他温热干燥的手掌在桌下捉住了她的手,像朵柔云将她团团围裹,不具任何侵占。

    “浅浅。”秋末染轻唤。

    他不喜欢这里,锐噪尖叫他都可以忍耐,但这里莫名危机四起十面埋伏。

    好比鸟兽虫鱼觊觎小狼的地盘。

    他轻拽夏初浅的手,力气收紧几分,碎发随着前倾的身体向她摇曳:“我们,走。”

    “去,坐公交,车。”

    *

    工作日下午,公交车上乘客三三两两。

    夏初浅教秋末染怎么用手机扫码付钱,发现他没绑银行卡、账号里也没钱,就帮他付了。

    她牵着他走到最后一排,让他坐靠窗户的位置,万一他等会儿感到不适,还能开窗透透气。

    但是他摇摇头,坚持要她坐里面。

    公车晃晃悠悠,她平衡力一般,推来阻去的实在站不稳,便索性坐靠窗了。

    路两侧的槐树枝叶稀疏,没有萧颓之味,初冬微凉晴好阳光衬出些许空灵与清冷。

    她扭头从后窗望去,方朋开着卡宴跟在后方不远。

    秋末染提议体验坐公交时,她忧虑会不会太冒进,先是自闭症关爱所又是公交车的,别适得其反了,但少年跃跃欲试。

    方朋给刘世培打电话征得了同意,哈哈笑着说:“去吧去吧!钟医生也联系好了,以防万一,我们随时待命。少爷您最近好接地气啊!早上,看王妈跟过来送货的生鲜老板砍价,下午,跟夏医生坐公交,哈哈!”

    夏初浅陪笑,笑得生硬无比,半边身子躲在秋末染后面,藏住他们相牵的手。

    他这时不听话了。

    在她欲松手时他不安地收拢五指,纯澈到刺眼的眼神,噙满被遗弃似的伤怀。

    她怀疑他的心理年龄都不够十岁。

    ……好吧牵吧!

    ……牵手又不会掉块肉!

    第24章 喜欢 我想,带花,回家。

    每换一个新环境秋末染依然感到不悦和焦虑, 他做深呼吸调节,握着夏初浅的手的力道逐渐松解。

    却仍牵着不放。

    “疯狂公交车”是自闭症圈子流行的康复方法,能适当地修正统感失调、改善脑部发育迟缓的问题。

    动辄有家长带孩子坐两三个小时的环线, 许多自闭症小孩也确实喜欢坐公交。

    秋末染已经发育定型,夏初浅不认为对他有用,所以没想过带他坐,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有豪车车接车送,人杂又环境差的公交车他也没必要屈尊。

    但他愿意尝试,她必定奉陪。

    她从包里摸出一颗牛奶糖奖励给他:“今天我对你刮目相看。踏出舒适圈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全新的体验?其实偶尔出来逛逛还挺舒服的吧?”

    少年把牛奶糖妥善安置到口袋。

    不怎么样,不好,不太舒服。

    实在不会说谎, 他选择闭口沉默。

    街景走走停停, 时而鱼盐满市井,时而高楼入云霄, 日光把一切事物照耀得鲜亮。

    世界丰满。

    可他偏爱偏安一隅。

    忍下心理和身体的不适和她进出新环境, 只是想效仿电视剧中的情节, 看了爱情偶像剧才知道, 原来有那么多女生会觉得好玩浪漫的地方。

    想带她去。

    想和她一起去。

    秋末染忽然想起什么, 换一只手牵夏初浅, 方便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背。

    他的手背抵在窗玻璃,手臂悬空不碰她,调整好手的高度保持不动,眼眸闪烁期翼。

    夏初浅一脸懵:“……”

    ……这是什么行为?

    ……书上没写过啊!

    大眼瞪小眼一阵子。

    少年神色打蔫, 收回手,垂眸静默,似乎在思考究竟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公车穿过一片老旧城区,七八层高的老建筑外墙爬满雨水冲刷的痕迹, 时光刻予斑驳,苍蝇馆子摆几张掉漆的木头桌。

    过往的回忆浮现,夏初浅轻撞一下秋末染的肩头,给他指窗外的旧小区:“小染,你看。那里,是我以前的家,以前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家。”

    秋末染顺着望去:“浅浅家,好大。”

    “……不是啦!我家只是那片小区、那些楼里的其中一户!”夏初浅被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逗乐了,他的确和腌臜的市井格格不入。

    “那种地方叫住宅楼,一层四户,我家……我曾经的家差不多七十平米,两室一厅,我有自己的房间。我爸爸把我的房间刷成了淡粉色,说以后长大了,如果觉得这个颜色幼稚,再给我刷白……”

    有些话注定只有听的人永存一生。

    笑容酿出苦涩,她转移消沉心情,问他:“小染,你知道七十平的房子有多大吗?”

    少年对这个没有概念。

    “还没有你的卧室大。”面对家庭条件远高于自己的人,夏初浅从不抱任何自卑情绪,自卑来源于比较,比较是人类最自讨苦吃的行为。

    她坦坦荡荡笑着说:“房子不大,但是充满了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哪怕现在过去十一年了,我路过这里,看到那片小区,也能感受到家的温馨。”

    所以——

    除了“赎身”,把李小萍花她身上的抚养费加倍归还,

    她还想攒钱把曾经的家买回来。

    当年父母车祸离世时,房屋贷款没还完,夏家亲戚都不愿背负这份房贷,也没有投资房产的意识,最后,房子采取转按揭的方式出售给了好友李小萍,李小萍低位接盘。

    目前房子对外出租,因为设施老旧外加地理位置偏僻,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块的租金收入。

    房产证写着李小萍的名字。

    房主是谁都好办,夏初浅大不了加点价再求求房主把房子卖给自己,可偏偏是李小萍。

    秋末染专心聆听,目光流连在夏初浅的细眉大眼,婉约的韵味如水墨画勾勒。

    他听刘世培介绍过夏初浅的身世,少年生平第一次对某个人产生好奇,想要悉数了解。

    提到失去的东西总是不开心的,他虽然对情感迟钝,但这一点能感同身受。

    伸手轻轻摸了摸夏初浅的脑袋,唯二不被她禁止的亲密动作,他真心夸奖道:“浅浅,的,爸妈,把浅浅,教,得,很好,特别好。”

    努力用上程度副词,他试着取悦她。

    少年的沁爽皂香在这封闭空间里无形撩拨她的神经,夏初浅稍稍躲了一下,回敬道:“谢谢夸奖咯。你妈妈很伟大,她对你的干预很关键。”

    童年于一个人来说,就像树苗根基,欠缺灌溉和养护被蚁虫啃食成为溃烂空穴,日后哪怕长得再高大也是外厉内荏,鲜少有自给自足茁长成长的幸运儿。

    夏初浅是幸运儿。

    而秋末染从出生就是不幸的。

    莒藜在一颗明知畸形的种子上日复一日施肥浇水。

    盼开花结果是奢侈,能期盼的,是和果园里其他的树看起来长得差不多,可她离去后,秋许明是狂风骤雨,肆虐将本就不健康的小树苗抽枝扒条。

    她和他的园丁都太早就退休了。

    “小染,人生就像一棵树,我做不了你的园丁,可以做把树干掰直的支架。”同病相怜让夏初浅对秋末染的疼惜更重几分,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比喻。

    品咂一下,少年回道:“我让,浅浅,乘凉。给浅浅,遮风,挡雨。”

    这话听得夏初浅心燥手热,手心沁出汗水,想擦又分不开少年紧握的手。

    她话题一转:“我、我曾经的家那边有一家超好吃的串串店,就在小区门口,现在还开着,开了十几年了,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尝尝。”

    少年眨着一眼泉水般的眸子点头。

    “小染,你知道什么是串串吗?”

    “不知,道。”秋末染不在乎,她带他去哪里、吃什么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串串,是一种小吃,就是用签子把食物串起来,放进有秘制汤料的锅里煮。爸爸妈妈以前经常带我去那一家……”苦涩的记忆再沉淀也口余苦韵,夏初浅用笑容压下,“我教你怎么吃,很好吃的。”

    温软的小手分泌咸水,她手心出汗了,少年捣捣脑袋,干爽的大手给她擦擦:“嗯。”

    他应道:“你,教我,我就,会了。”

    *

    公车停靠一所小学附近的站点,正值低年级放学,一大群系红领巾的小学生上了车。

    机关枪似的大分贝音量填满整节车厢,人手一袋小零食,烤肠、辣条的刺激气味嚣张挥发。

    夏初浅暗道糟糕,转头一看,秋末染眉间浮显褶皱,他整个身体顿时紧绷。

    他生理心理仍旧抵触正常小孩。

    这是个让他脱敏的机会,夏初浅攥紧他的手,另一只手翻出耳机,插入手机的耳机孔,把两只耳机挂他的耳廓,播放舒缓神经的轻音乐。

    悠扬的曲调流入耳道,脑中共振声声优美的回响,周遭的聒噪被阻断屏蔽。

    他深深呼气,小孩们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浅浅。”秋末染滚动喉结,放松紧巴巴的声带,取下一只耳机分给夏初浅,“一人,一个。”

    “我不要,你听吧,两只一起听效果才好。”

    “一人,一个。”

    他捏着白色耳机的手抬到她脸颊边,异常坚持。

    拗不过他,她接过耳机虚虚地挂在耳朵上,他十分眼尖地给她推进去。

    夏初浅:“……”

    她一听轻音乐就犯困,入睡前才会听。

    困就困吧,反正睡着了也会摇晃醒来。

    乐曲愈渐飘渺,她仿佛深陷移动的摇篮,意识发沉,眼皮如坠铅块,少时,头一歪,小睡了。

    倒向车窗户,被一只手轻柔地揽回来。

    少年肩头微微向前,接住她的脑袋,一寸一寸缓慢转动肩骨,调整到让她睡得最舒服的姿势。

    保持不动。

    她允许了,他今天可以碰她。

    几缕发丝垂落在她脸前,他笨拙地伸出一根食指小心翼翼替她拨开,弄到她耳后。

    收回手时,他无意间碰到了她香芋紫色的毛衫,啪叽一下,静电过流。

    声响淹没于周围的人声喧闹,过耳如烟,她呼吸平顺清浅,一根出逃的头发搭在她小巧的鼻尖,被她的鼻息俏皮吹起、落下、吹起、落下……

    睡颜安然清纯,素衣如雪的白玫瑰。

    冬季空气干燥,易产生静电。

    少年再轻轻碰一下她的毛衫,又是噼啪一声,他脑海中无数星星炸裂成了金色的碎屑。

    右手来回抚摸左胸膛,心跳如常。

    再探探脸颊皮温,传递而来的只有微凉。

    小学生们旁若无人大着嗓门说话,时不时回头好奇又八卦地瞅瞅夏初浅和秋末染。

    哥哥姐姐好看得像一道风景线。

    小孩子惯用唱反调来引起大人的注意,察觉到哥哥怕吵,他们嗓门愈加大得像装了喇叭。

    秋末染倍感苦恼,怎么才能让那些小学生安静一点,不要吵浅浅睡觉……

    许是今天有点累了,他思维兀然中断。

    再次回神,车内只剩音响报站和开关车门的响动,小孩们不知何时都挤去了前车厢。

    他们闷头捂住嘴巴,似乎不敢出一丝声响。

    *

    夏初浅被一个急刹车摇醒,挤了挤濛濛睡眼,身旁的少年正乖顺地看着她。

    ……刚不会靠着他睡的吧?

    她假装镇定地伸了一个懒腰,看时间差不多了,收起耳机,对着秋末染说:“我们在下一站下车吧,你等下和方叔一块儿回去。”

    下车时,秋末染终于松手。

    他跟在夏初浅屁股后面两米,右手搭在左肩上,抡着许久不动而僵硬的左肩膀。

    她被汗水浸泡的手掌都泡皱了,不自然地在裤子上蹭蹭,只管往前走:“小染,谢谢你给我当枕头。”

    身后,把爱情偶像剧当教科书的少年眼泛星光,他清朗的声音由风送入她耳畔:“下次,继续。”

    “哦?你也喜欢坐公交?”

    “嗯,喜欢。”

    坐公交是水平方向的前庭输入,和他儿时喜欢在小花园荡秋千一样,这种前后晃动的感觉让脑神经舒缓。

    还有被她倚靠时的奇妙感受。

    他都很喜欢。

    夏初浅灿然回眸:“原来星星们不分年龄真的喜欢坐公交车!既然你喜欢,那我以后常带你坐,地铁和大巴都试一试,看看你更喜欢哪一个。”

    他星眸直落她眼底,跟她跟很紧。

    *

    大哥哥下公交车后,那些个小学生才敢大喘气。

    “那个哥哥好吓人哦!”

    “哥哥好帅,但是好奇怪!”

    “哥哥一下子就变凶了,像个大反派!”

    方才嬉笑时,小学生们感觉出了大哥哥嫌他们吵,他们非但没收敛还淘气地冲大哥哥扮鬼脸,略略略,然后故意闹得更大声,寻找快感。

    大哥哥眉清目秀,全身浅色系衣着更显驯良无害,一看就好脾气能欺负。

    他们用小眼神挑衅。

    倏地,大哥哥眉间肌肉微微抽搐,眉心不受控地跳动,似在激活某个开关。

    他闭眼,再睁开。

    澄明温和的眼眸骤然寒瘆降至。

    那视线,宛如一口清澈的水井,采水人在井口探头往下看,竟看到一具面目全非的浮尸。

    吓得人胆丧魂惊。

    小学生们不由地直打哆嗦,步步后退,怕得不敢对视却被那气场横暴

    镇压,移不开眼。

    精雕细琢的脸挂一抹极寒诡笑,像极了夜半三更附魂的蜡像,似人非人,恐怖谷效应昭彰。

    他白蜡似的食指比在唇上,似乎无声说:“嘘——”

    *

    跨过一年,农历新年来临。

    李小萍和董童每年春节都回老家。

    夏初浅跟着去过几年,读高中后就不去了,李家的亲戚她实在相处不来。

    过年期间生意多,李小萍也乐意她留在C城看店,多赚点钱。

    李家长辈观念守旧,离异的李小萍在他们眼里是罪人,害得李家男丁毁容,罪上加罪,罪不可赦。

    过年不回老家,李小萍被指责冷血不孝,舔着脸回去吧,尖酸刻薄的话从大年二十九听到正月初七。

    句句离不开当年——

    李小萍不当心打翻炉子上的开水,误伤了年幼的董童,导致董童破相,度此残生。

    所以,李小萍也不愿带夏初浅回老家,她的境地如履薄冰,再带上“童养媳”,更人遭人口舌。

    理大迎来寒假,诊所也在年前放假了。

    刘世培问夏初浅的休假安排,如果夏初浅过年期间跟着李小萍去探亲,那治疗就暂休。

    “我过年留在C市。”夏初浅没多说什么,“刘管家,小染过年想休息或者治疗,我都可以。”

    年三十前,夏初浅和安雅吃闺蜜俩今年的最后一顿午餐,约在一家环境清雅别致的私房菜餐厅。

    结账时,安雅备好二维码打算AA付,却被告知夏初浅已经提前买好单了。

    “雅雅,你经常请我吃好吃的,终于能换我请你啦。”夏初浅笑着挽住安雅的胳膊,“这家菜好吃是好吃,但是好贵啊,我就当提前给自己买顿年夜饭吧。”

    安雅拍拍吃撑的小肚子,流露出心疼:“浅浅,你今年也一个人过年吗?”

    “嗯,李阿姨和董童后天的火车回老家。”

    “你要不要今年和我一起回家啊?我爸妈很好客的,他们还没见过你呢!”

    “不用啦!你爸妈都大半年没见你了,肯定想死你了,你们好好过年,好好团聚。”

    安雅挠挠夏初浅的下巴,明白浅浅不是自怨自怜的小白花,安慰显得矫情。

    她话锋一转:“我下午就坐高铁走了。浅浅,等你日后发达了能不能包养我呀?过年派专机送我回家,我就不用又是蹲点抢票又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了。”

    两人相视大笑,手挽手辞旧迎新。

    *

    大年三十那天,夏初浅从早忙到晚。

    年夜饭开张,鲜花是桌上必不可少的点缀,附近的几家酒店来大量订购花篮。

    偶有路过的行人进店带支红红火火的花束回家,捎带祝福一并送给亲友爱人。

    一轮清月挂上夜空。

    绚烂的小彩灯把街道装点得如梦似幻,成片的火红灯笼如柿子海洋,“柿柿”平安。

    松了松筋骨,夏初浅朝店外望去,车流都稀少了,想必大家现在都举家团聚看春晚了。

    还有个外送订单没完成,她等着外卖小哥来取货,取完货,就关店上二楼,煮李小萍给她包的饺子,她最爱吃的三鲜馅,冻在冰箱的冷冻层。

    小哥走时,夏初浅送了一支寓意“吉祥美满”的水仙给他,大过年的还跑单子,都不容易。

    八点多,李小萍发微信问夏初浅吃饭了没,夏初浅回还没呢,正打算关店煮饺子吃。

    李小萍发来的语音有老老少少吆喝的杂音:【哎呦,快去吃,快去吃!该饿坏了,都这个点了!】

    夏初浅回了句“嗯,马上”,她刚关掉前排灯,又一阵悦耳风铃声响起。

    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光顾啊……

    “您好,欢迎光临!”

    重新开灯,视线移向门口,夏初浅面带招牌式的婉丽笑容:“请问想买什……”

    她一刹惊喜失神。

    冷空气从掀起的门帘底下呼呼吹来,语滞间,她吸进少年清冽干净的味道。

    他碎发飘逸,浅灰色短款毛呢大衣内搭白色高领毛衫,下搭同色系的休闲裤,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还卷携几许冬的暖柔。

    澄净的眸子胜过华灯星光,他手插口袋走来,一室馥郁馨香,只看得见那朵白玫瑰。

    “你好。”

    他回应她的招呼。

    花团锦簇,他视线拥挤。

    深呼吸驱赶陌生环境引起的不适,他垂眸凝视她说:“我想,带花,回家。”

    第25章 新年 她驯养了我。

    眼前, 秋末染就像面具覆面,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唯一双眼睛灿亮光烁。

    他精巧的鼻尖浮泛淡红, 长睫沾附细小的雾珠,似乎在室外等她打烊等了好久。

    屋内的温度因为他的开门而低了两度,夏初浅却感到内心被汩汩暖流浸润。

    她低头,控制不住嘴角疯狂上扬,他高出她一个头多看不到她在偷笑。

    玩心突发,她装作没认出他,职业化地笑着招待道:“好的,请问有心仪的品种吗?我这边呢, 有几款很应景春节喜乐融融气氛的花篮, 给您介绍一下?”

    不知为何,她不想他那么快离开。

    少年兴意正浓, 点点头:“嗯。”

    吧啦吧啦……

    夏初浅不急不慢绕着花架踱步, 专业又极具亲和力地向秋末染介绍各种花篮。

    “人呢, 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还需要阳光、自由和一点点花的芬芳。”双手负在小腹, 她一副礼仪小姐的气质做派, “方便问一下您,买花是送人还是自留呢?”

    莫名生分的语气和状态,让秋末染疑惑丛生。

    他微微蹙眉:“送人。”

    通常情况下,夏初浅会加问花是送给家里的长辈、单位的领导还是伴侣, 好针对性搭配出最合宜的。

    但秋末染的生活圈不存在这些人际关系,她便直接推荐最畅销的一款红黄色系花篮。

    “这款由大丽花、洋牡丹、千代红、黄玫瑰和雄黄兰组成,是我们店里卖的最好的一款。它呢,寓意着大吉大利、富贵圆满、情不泯灭、幸运美好常在。无论送谁都不会出错。花无语, 挚爱有声,收到你的花的人一定很开心。”

    她给他随花附赠的小卡片:“今天新春佳节,你买花我免费多送你几张贺卡,有现成的,你随意挑,也可以现场定制,你亲笔来写。收到你的花的人更能感受到你的心意,成人之美,我也图个好彩头。”

    她彬彬有礼,表现得实在太过自然。

    自然到仿佛当真不认识他。

    这一箩筐话秋末染压根听不进去,卡片也顾不上收,他微微弯腰贴近她:“浅浅?”

    明明是疑问句,尾音却蔫巴巴落下去。

    店里缭绕起了看不见摸不着但很明显的委屈。

    “哦?这位帅哥知道我的名字?”

    “……”

    “你认识我呀?”

    “……”

    直线思维的少年摸不清夏初浅为何一夜之间不认识他了,也看不出她在逗他玩。

    脑子里冒出爱情剧里的“失忆梗”,他下唇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又忽然振作精神。

    他在一张空白贺卡上,写下刚才瞄了一眼的文字:【若生活待你如寒冬,我予你鲜花似暖阳,因为你是我枯燥无味生活里唯一的浪漫之光。】

    TO:夏初浅。

    落款:秋末染。

    修长大手递贺卡给她,他庄重地说:“重新,认识,一下。”

    夏初浅揉着腾起热气的后脖颈:“……”

    ……装不下去了!

    ……她就不该招惹他!

    “好啦!小染,我没有认不得你。”夏初浅垂头探脸颊的温度,还好不烫。

    少年意识到第三次被忽悠了:“又,骗我。”

    “以后不会啦,事不过三!”夏初浅讪讪一笑,不动声色把那张贺卡收进抽屉,一边慢吞吞给花篮缠礼带,一边问,“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买花?”

    “过年,了。”

    “刘管家呢?总不能你一个人来的吧?”

    “刘叔,外面,车里。”

    他环视花店,貌似在搜寻什么,目光落在花架上的白玫瑰时柔波阑珊:“浅浅。”

    她包装好了花篮,应了声:“嗯?”

    “店里的,我全,买。”

    “……”

    夏初浅纳罕,看着金主推门出去叫来了付钱的人,小少爷的钱是没地儿花了吗……

    刘世培系一条喜气的红围巾进来,衬得他多了些红润气色,颔首道:“夏医生,过年好。”

    她笑着拜年:“刘管家,过年好!祝您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

    花了好长时间才算完账,刘世培刷好卡,夏初浅问:“刘管家,这些花你们怎么带回去?轿车放不下的。要不,我明天约货车给你们送过去?”

    刘世培笑笑:“那再好不过了。”

    “走吧。”秋末染在一大束白玫瑰中插一张手写贺卡,其他花留在店里,唯独把白玫瑰拥在臂弯。

    “刘管家,小染,慢走。”夏初浅笑着说送客的说辞,心中不禁泛涌起一股落寞。

    刘世培和秋末染能彼此做个伴,而她只能闭店后去厨房孤家寡人煮饺子吃,孤零零跨年。

    虽然这七年的春节她都独自一人度过,但今日不知为何她的孤单尤为浓烈。

    谁知,少年在此时牵起她的手。

    说好了一周牵一次,他特意把这一次留在了这天。

    “浅浅,走吧,一起。”秋末染暖呼呼的手掌裹住夏初浅的手,另一只手宝贝着他的白玫瑰,用下巴指了指买下的一地鲜花,“贿赂。”

    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词,他继续说:“贿赂,浅浅,跟我,回家,过年。”

    他眉目间的暖色倾轧所有寒寂。

    温和少年音如丝穿耳:“好不好?”

    *

    王妈做好一大桌子丰盛佳肴后便回家过年了,方朋送三人到别墅后也回去和家人团聚。

    一老两小围着奢石餐桌吃年夜饭。

    电视机播放临近尾声的春节联欢晚会,欢声喜闹暖化着空荡萧冷的别墅。

    夏初浅带来了李小萍包的生饺子,这是她年三十的仪式感,今年也不例外。

    借厨房煮好饺子,她用描金绘花的瓷盘盛上奢石桌,让秋末染和刘世培尝尝她阿姨的手艺。

    三鲜水饺在顶奢食材中间显得异常朴素,但心意向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刘世培优容地蘸醋和酱油尝一个,点头称赞:“鲜而不腥,清而不淡,饺子皮儿薄厚适中,十分爽滑筋道。夏医生,您阿姨的厨艺非常好。”

    夏初浅粲然,殷殷看向秋末染。

    秋末染食谱狭隘,除了饼干面包等烘焙产品,他只吃单一的食物,像这种好几样食材混在一起的,饺子、馄饨、丸子等,他难以下咽。

    他吃也只吃特定的几样,其余一概不碰。

    迎着夏初浅期待的目光,他咬牙破戒了。

    屏息闭气,他把一只白嘟嘟的水饺塞进嘴里没嚼两下就硬吞下去,挤出一声:“嗯。”

    似乎在应和刘世培的评价。

    夏初浅第一次和秋末染吃正餐,不清楚他的食癖,看他一副吃了泥巴还硬装好吃的模样,她窘问:“小染,你是不是不爱吃水饺这类食物?”

    她看桌上有猪肉、虾仁和鸡蛋才提议他尝尝的。

    少年诚实点头。

    刘世培惆怅地展开说:“少爷吃的东西两只手就数的过来,万幸蛋白质、碳水、维生素他都有能吃下去的,不然营养不良,养都养不大。”

    他知道秋末染挑食挑得厉害,也没去制止他吃饺子,丰盈一下味蕾是好事,说不准能碰到一样愿意吃的。

    有些自闭症患者在饮食方面很敏感,夏初浅虽然觉得不会再和秋末染一起吃饭了,但多了解他一些犯错就少一些,她也不想因为自己惹他不痛快。

    于是,她打开手机备忘录:“小染,你都吃什么?我记一下。”

    她没他那种过脑不忘的能力,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听着秋末染报了几样就没了,夏初浅暗自遗憾他错过了多少人间美味,他吃什么都吃得起,偏偏什么都不爱吃,没食欲也难怪那么瘦。

    晃眼功夫,秋末染已然灌下两杯水,似乎在冲淡残留在口腔和食道的味道。

    夏初浅摁灭手机屏,含着歉意喃喃:“小染,你能吃的我都记下来了,以后不给你吃你不吃的。你不喜欢吃水饺就说嘛,我又不会生气……”

    换作幼年时,他确实如此。

    不顾场合气氛,但凡吃到吃不下去的东西就当场吐掉,还大声干呕,连一秒都无法忍受,从来不懂看人脸色,莒藜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他讲分寸。

    许多事,萱草开败他才学会。

    而现在,他懂珍惜了。

    秋末染认真问:“浅浅,喜欢,吃什么?”

    夏初浅扫视碗盘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夸赞道:“这一桌全是我爱吃的,每一道菜都超级好吃。我吃不下动物内脏,不太常见的肉类不敢吃,其他都吃。”

    少年铭记于心。

    三鲜水饺的味道依然在唇齿肆窜,很奇妙,他不喜欢,但没有生理反胃。

    经她手的食物貌似加上了美味滤镜。

    从此,她递来的食物,他全部都吃。

    *

    零点钟声敲响,城市上空盛放绚彩烟花,漆暗被点亮,新的一年揭开篇章。

    夏初浅欣喜地跑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扒着玻璃,璀煜烟花与她的视野持平。

    她俯瞰山脚的高楼玉宇,这里远离狂欢,可她此时并不觉得热闹美满离她遥远。

    因为她今年不是一个人。

    与孑然相安,也想靠近温暖。

    秋末染跟着夏初浅来到窗前,少年微微侧头凝视她,耀黑的瞳仁映出烟火影子。

    以及填满他整个视线的她。

    “浅浅。”秋末染忽然想起那日的流星雨,他拍了视频给她,她只回复了他一个“哇”的动图,他问,“上次,流星雨,你,许愿了吗?”

    夏初浅点点头:“许了。虽然亲眼看着流星雨许愿,愿望才可能实现,但谁说对着视频许就一定不成真呢?小染,谢谢你发视频给我。”

    她仰起脸庞看他,笑容包围唇畔:“你呢?许愿了吗?你可是亲眼目睹哦,不许愿多可惜。”

    “没有。”

    他那时没有愿望。

    他学着她也微微前倾,手掌贴上窗玻璃,冰凉浸入掌心,侧望着她的眸光每一帧皆是热意。

    他又问:“浅浅,许,什么愿?”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夏初浅噗嗤笑出来,热气呼在冷玻璃上画出白色圆圈,“你的愿望也别告诉我。正好,现在可以许新年愿望,我们一起吧!”

    说罢,她双手合十,闭眼默念。

    ——祈祷治疗工作顺利、尽早攒够抚养费和买房的钱,但愿李小萍和董童放她走,祝愿小染好起来。

    她重复上次许下的心愿。

    烟花不歇,耀眼不过少年眸底的五彩光华,他合上双眼,虔诚地依样而为。

    ——希望她的愿望能够实现。

    *

    刘世培从二楼下来,看到一高一矮两道背影伫立在玻璃窗前,像在许愿。

    他驻足欣赏,眼眶不禁湿润。

    刘世培丧妻多年,独生子早年前就定居海外,遥相千里,这么些年,他可以说得上和秋末染相依为命,秋许明过年期间从不回来,每年过年,其他家佣们各回各家,他和小少爷两人守着偌大的别墅。

    贴身服侍长大的孩子,没朋友没家人,没人比他更懂秋末染有多孤单。

    也没人比他懂现在的秋末染是幸福的。

    “夏医生。”等了一会儿,见俩孩子许好愿了,刘世培走上前,“客房准备好了,在二楼,我等下带您上去。您有任何需要的,尽管开口。”

    这个点了,还是年初一,公交大巴出租车都停运了,喊来方朋送夏初浅回家有失人性,人家过年过得好好的,刘世培便让夏初浅留下,就当在朋友家留宿。

    夏初浅脑子一热就跟来过年了,当时没考虑过夜的问题,她现在靠自己确实回不去,不如就乖乖听主人的安排吧,别再给主人添麻烦了。

    她礼貌鞠躬道:“谢谢您!有床和被子就足够啦,借宿一晚,打扰了,我明天一早就走。”

    刘世培想把小少爷的幸福延长,笑着说:”

    夏初浅陷入考量。

    无意瞥见身畔少年那小狗讨食般的眼神,要是让他碰,他的手早就揪住她的衣摆了。

    ……真心扛不住!

    ……好吧好吧!

    她不推辞了,点头应好:“那麻烦了。”

    *

    临睡前,夏初浅去拉窗帘。

    秋末染买的那束白玫瑰摆在客房小客厅的圆桌上,插进了浮雕水晶花瓶。

    贺卡夹在一簇花骨朵中央。

    夏初浅升起好奇心,她算账的时候他在旁边写字,貌似写的就是这一张。

    素白卡片镶金边,她打开看到了四四方方的迷宫,小人抱着镶罩子的玫瑰花勇往直前。

    迷宫下方有一行手写的文字,字迹秀气,只字片语,润泽无声敲打她的心脏。

    是他一笔一划写:【有一朵花,我想她驯养了我。】

    “咚咚——”

    极轻极缓的敲门声恰时响起,似乎在试探她睡了没。

    夏初浅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

    卡片倏然有些烫手,她深深吐口气,放回原位,前去开门:“谁呀?”

    门口屹立那枚又高又帅的身影,走廊熄了灯,客房的光亮晕染他的身型仿佛落日熔金。

    秋末染眨眨眼,轻声问:“困吗?”

    夏初浅还陷在那张手写贺卡里,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左脚尖踩右脚尖,唔唔道:“没……”

    似乎得到了渴盼的答案,少年鼻腔里扑出类似轻笑的气音,嘴角仍旧僵硬。

    他两手扶膝盖,弯腰到合适的高度,朝上扭脖子,自下而上看着夏初浅,眼神干净纯粹到无法拒绝。

    声音轻暖如春风和煦:“我,邀请,浅浅,看电影。”

    第26章 陷落 浅浅怕,就藏起来——

    风沙星辰 ——

    错楞着, 夏初浅往前踏出一步,被勾了魂儿似的言听计从,但被理智及时叫停。

    夜深人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年上治疗师姐姐和年下病患弟弟这种挑战伦理的身份。

    她急遽收回脚,险些越界踏入岩浆般。

    “小染,现在很晚了,我习惯早点休息,不然明天一整天精神都不好……”

    夏初浅随口扯了个理由,勾勾唇,笑颜如常:“你也快点回房间睡觉吧, 电影以后找机会看……明早!叫上刘管家呗!多个人一起讨论剧情热闹点。”

    感性发于本能, 总比理性先一步登堂。

    她完全可以直接拒绝他的邀约,不留下文, 但不知怎的, 她非要再拉上一个人粉饰她和他独处时的兵荒马乱, 也不想推拒和他一起看电影。

    秋末染下巴微乎其微向上努一下, 是他在表露失望。

    但他的情绪转换一向很快。

    眼睛一睁一闭, 眸色便澄明如初, 他温良地点点头:“浅浅,晚安。”

    听话、尊重、不纠缠。

    *

    第二天,夏初浅起得比平常更早,住在别人家还赖床的话太没礼貌了。

    说实话, 她昨晚一宿睁眼到天亮,温度适宜的房间竟让她浑身燥汗,半夜辗转难眠,爬下床到窗边透口气, 不慎又看到那张金边贺卡……

    小人在她体内走迷宫,悸痒难耐。

    明知那个词“驯养”,指的就是书中的意思,即“建立关系”,秋末染看到什么是什么,他不懂延伸意,是后世人把“驯养”赋予了更旖旎的色彩。

    她也应该像他一样,单纯点。

    平平展展铺好床铺,夏初浅去客房的洗手间刷牙洗脸,崭新的洗漱用品一应俱全。

    她没带换洗的衣服过来,还穿昨天那一身,对着镜子一丝不苟梳好头发,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牙缝和内眼角都不放过,仪容仪表非常完美。

    把一切物归原位,她推开门——

    楼梯口,眼下挂两坨硕大黑眼圈的少年正静静地背光而立。

    晨光曦微,抛釉地砖上拖曳出他瘦长的影子。

    见到她睡醒了,他轻盈地小跑向她:“早。”

    支楞八叉的头发和主人一样,因为一句明早看电影的约定兴奋得难以入眠。

    睡衣忘了换下,平添几分慵懒随性。

    “早。”精心打扮一番,夏初浅却抓抓头发装作还没来得及顾及形象,看秋末染眼眶乌青得没洗干净似的,她忍不住关心,“昨晚没睡好吗?”

    他眼皮半敛,睫毛在下眼睑落下阴影,点头如捣蒜:“嗯,在期待。”

    随着脑袋晃动,微敞的V型领口往前滑,雪白胸膛隐隐现现,暗香浮动。

    她避开视线,耳后浮现早霞:“你……怎么没换衣服?”

    少年恍若初醒,低头看看身上的真丝睡衣。

    没急着换,他无比自然地抚顺她方才揉乱的头发,指尖在她发丛中温和游曳。

    似在拨水。

    不等夏初浅反应过来,秋末染折回房间一秒换装,再次亮相时浓密的深棕色碎发愈加四仰八叉。

    “小染,你的头发……”夏初浅看不下去了,摸摸自己的头示意他发型乱了。

    秋末染眼珠上看,又弯腰倾身,手背身后,脑袋摆在她抬手便能舒服够到的高度。

    晨阳倾泻,光辉轻缠他的侧脸,他轻轻说:“你来。”

    *

    夏初浅今天大开眼界,原以为秋家别墅是三层,跟着秋末染从前院绕到后院的一扇铁门前,看着他拿钥匙打开门后,她才知道别墅有四层。

    地下一层十分隐秘,一条狭长的通道通往地底,两侧墙体铺满复合板材。

    夏初浅一把拉住正要下去的秋末染。

    这里看着不算骇人,但她心存担忧:“那个……小染,你还是别乱跑了吧,要是你爸爸发现你来过这里,他生气了怎么办?这里好像挺机密的。”

    “没事。”从明亮的室外猛地进入暗室,眼睛一时不适应,他捡一根旧灯管递给她一端,“可以来。浅浅,抓,别,摔倒。”

    这周牵手的机会用光了。

    夏初浅往铁门内探探头,眼珠子滴溜溜环视。

    等了一阵子没等来刘世培,寒风吹走暖意,也吹走她芜杂澎湃的心绪。

    站在户外怪冷的,最终,她握住灯管跟秋末染往下走。

    他个头很高,弯腰低头才能不碰到房顶,本就肩宽腰窄,身上没几两肉更显得像个一碰就倒的图钉。

    乱发她动作紧绷绷地替他理顺了。

    满脑子都是他被秋许明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毫无还手之力的孱弱少年,乖顺又怕生,连瞪人都不会,也从不粗声大气宣示男子气概。

    蚂蚁都能打趴他。

    如若真遇到坏人,她得挡他前面。

    她胆大包天了,看着这样的他的背影居然觉得心安。

    地下空间没有上面那么宽绰,只有一间影音室、一间小书房和一部电梯。

    夏初浅在电梯前多逗留了两秒,电梯挂把大锁,不像荒废已久报废了才锁起来。

    “只有,我爸爸,能用。”昏暗中,少年凝视电梯的眸光比平时深沉,他低喃,“直通,三楼的,那间,上锁的,房间。没人,允许,进去。”

    除了那间房间,其余空间秋许明都允许秋末染进出。

    原来如此,夏初浅恍然。

    别墅后院还有个上锁的小铁门,秋许明驾车从小铁门进来,通过负一层,再乘上这部电梯就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凭空出现在别墅内了。

    夏初浅打个寒噤,简直躲不胜躲。

    “浅浅,冷。”

    当机立断,秋末染抓着毛衣领口就自头往外脱,劲瘦腰线露出一截,夏初浅拽住衣摆咻地给他扥回去。

    “……我不冷!这里很暖和。”

    虽然是地下,但温暖宜人,空气不夹杂丝毫霉味湿气,细嗅闻得到缕缕油墨香。

    夏初浅被书架吸引,隔板上,书籍按照首字母整齐排列。

    定睛一看,有大量心理学和脑神经科学相关

    的书籍,竟还是罕见的英文原版!

    旱苗得雨,她的毕业论文正缺这些!

    有些著作理大图书馆都没收录,需要上外网去查,外国知识付费的意识很强,即便她找得到电子版,价格也贵得惊人,她哪里负担得起。

    夏初浅指腹摩挲书脊,兴冲冲地扭头征求:“小染,这些书可不可以借……”

    喉头一滞,背脊生寒。

    眼前,身畔的少年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

    书的内部掏出了手枪形状的凹槽,一把黑色手枪尘封在里面,闪烁凛凛寒光。

    夏初浅瞠目结舌:“……真、真的?”

    点点头,秋末染拿起枪,买菜称斤似的搁手里掂了掂:“格,洛克,G17型。”

    食指在扳机护环一旋,手枪绕他修长白皙的指头纵向旋转,微调角度,他开始花式表演斜向、横向转枪,风卷黄沙般霸气,她简直看不清。

    数圈后,手枪稳稳落回他的手掌。

    他摊开掌心把手枪递给夏初浅,纯良无害地问她:“有子弹,浅浅,玩吗?”

    夏初浅:“……”

    ……这是能玩的吗?

    ……她好怕走火啊!

    见夏初浅面无人色,杏眼露出大片眼白,秋末染读懂她害怕他手里的东西。

    他赶紧把枪放回书盒,插进原位,转身拍拍她的发顶安慰道:“不怕了。下次,不拿,出来玩。”

    浅浅怕,就藏起来。

    他接着问:“浅浅,刚说,书,怎么了?”

    “书……”夏初浅拍拍脸颊打起精神,这个地下室不容小觑啊,她转回那个问题,“小染,我写毕业论文能用到这些文献就最好不过了,可不可以借我看看呢?”

    秋许明开春才回来,短期内不会上演看书看着看着,一抬头跟秋许明在这里打个照面的恐怖场景。

    少年有求必应:“嗯。”

    *

    刘世培来时,俩孩子早都挑好电影候着了。

    老人家故意磨蹭了许久才来,想给秋末染和夏初浅创造多些独处的机会。

    三人看了《剪刀手爱德华》。

    纯真善良的机器人爱德华独自生活在阴森古堡里,他的双手是两把锋利的剪刀,推销员佩格意外走入古堡发现了他,并将他带回家一起生活。

    爱德华爱上了佩格的女儿,金,他拥有修剪树木的绝佳天赋,他不谙世事,因为天真犯错、越界,小镇居民给过他友善崇拜又将他排挤丢弃,视他为怪胎。

    某种程度上,夏初浅在爱德华身上看到了秋末染的影子。

    影片结尾字幕滚动时,夏初浅叹口气,揩去眼角的泪水,破碎的童话令人心碎。

    刘世培也触动颇深。

    而少年脚踩软皮沙发,抱着膝盖,神色麻木茫然,无动于衷地盯着荧幕。

    他的手不是剪刀,他也不是半成品人造人,抱着有样学样心态的他一无所获。

    他欠缺人类正常的情感,何谈代入和感触。

    “夏医生。”刘世培换一边翘二郎腿,吊儿郎当的动作他做得格外儒雅,问道,“方便问问,您的择偶标准吗?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和我这个老头子聊聊。”

    耳尖耸动,少年的狼耳朵竖了起来。

    “我呀……”眼睛莫名往秋末染的方向瞟,夏初浅急忙把视线拽回来,语调温吞,“我比较看重男孩子的责任心和上进心,一定要脾气稳定,细心会照顾人能加分。”

    她边想边说:“我不求荣华富贵,穿金戴银,我不要求他赚多少钱,他有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就好。其他的……嗯,都不是硬性要求……啊,我喜欢比我年长的男生,感觉……更能依赖、更有安全感。”

    内心知道主人在欲盖弥彰。

    其他条件夏初浅发自肺腑,除了“年龄”。

    比她大三岁的董童便是最好的例子,年上男人成熟可靠与否,真的因人而异。

    所以,她不设限年龄。

    刘世培用和蔼的笑容掩去遗憾,祝愿道:“夏医生是个很优秀的女性,定能寻到良配。”

    夏初浅俏皮地作揖:“借您吉言啦。”

    刘世培笑笑,提起:“我给少爷请了家教,过完年开始上课。十几岁,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头脑灵活转得快,不像我老了,想学新知识都消化不了了。”

    听言,夏初浅喜出望外:“太好了!小染现在恢复得很好,他又那么聪明,可以考很好的大学!”

    两人又聊了聊对电影的感悟和学业。

    他们对话间,少年下巴抵在膝盖上,眼帘低垂,他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坏情绪。

    闷闷的,刺刺的,酸酸的。

    *

    那天回家后,夏初浅取出昨晚收进收银台的那张贺卡,藏进了自己的“秘密宝箱”。

    ——“若生活待你如寒冬,我予你鲜花似暖阳,因为你是我枯燥无味生活里唯一的浪漫之光。”

    似乎谁TO谁都适用。

    她拿起床头的一只毛绒玩偶,背朝上拿着它,将贺卡对折两次从细缝中塞进去。

    这是她的“秘密宝箱”。

    儿时频繁地跟着父母搬家,有些爱不释手的东西,比如发卡、贴纸、弹珠,因为体积小,常常就弄丢了。

    后来,她想到可以把它们放进大大的毛绒玩具里,这个法子确实顶用,她没再丢过心爱的小玩物。

    这个习惯延续至今。

    不过,渐渐地,收纳盒变成了藏宝箱。

    不能被李小萍和董童瞧见的,她会藏在厚实绵软的毛绒玩具肚子里,摸也摸不出来。

    她删掉了所有监控录像。

    花店不像小卖铺,许多小零嘴、小玩意揣口袋就顺得走,这么些年店里没出过偷窃事件,所以摄像头是个有备无患的摆设,李小萍和董童从来不看。

    保险起见,她还是给删了。

    打开手机备忘录和银行账户,李小萍这十一年花给她的每一笔钱都在账上,包括伙食费。

    等三月份,拿到第二期的薪酬,就足够她还清抚养费并全款支付那套房子……

    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

    她控制不了他的想法,况且他不谙世事、不懂男欢女爱,她能做的只有自控。

    但显而易见,她的反移情越来越严重了。

    低叹一声,夏初浅展开双臂向后倒在床上,她紧闭眼,挤走脑海杂乱的愁绪。

    *

    店里的花被秋末染清场了,大年初五前,进货商都歇业休息,这几天做不了生意,夏初浅便早点过去秋家,借地下书房的文献书籍写论文。

    低瓦数灯管不加装饰挂在头顶,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待久了损伤视力,刘世培让夏初浅把书带出来,去三楼的大书房看,那里开阔敞亮。

    夏初浅一边核查手机上的推荐清单,一边在矮层寻找书,秋末染帮她在高层找。

    她蹲下来,眼睛跟随指尖划过最低一排书籍:“这层好像……也没有。小染,上面有吗?”

    “……”秋末染沉默以对。

    疑惑他怎么突然不吱声了,夏初浅高仰脸庞,只见他手中正展开一副图。

    图纸一分为四,每个宫格印有一个迷宫,布局之庞杂,夏初浅远远看根本就是复制粘贴。

    当然,近看也很难辨出差别。

    少年用双眼将自己投射到迷宫之中,瞳眸如鱼游转,一边探路一边快速眨眼,0.5秒一下,分毫不差,像在用视觉拍照的方式将图形复刻储存进大脑。

    轻松悠然,迷宫再错综复杂也是他的舒适圈。

    两分钟后,他阖眼,屈起指节轻敲眉心。

    好似录入完毕,启动一键保存。

    “小染,这是你画的吗?怎么在这里?”夏初浅起身,踮着脚尖探头去看。

    秋末染体贴地把图纸降低了些,摇摇头:“不是。这四个,画得很好。”

    “是吗?”夏初浅十分门外汉地来回瞅那四张图,简直不是克隆就是影分身术,除了极其复杂和一模一样,她实在看不出巧妙在哪里。

    揉揉看花的眼,她巧笑打趣道:“这四个这么好,那和你画的相比呢?”

    “我,更好。”

    少年落落大方。

    不带一丝骄傲自

    满,只在陈述事实。

    夏初浅杏眼笑成了月牙,看秋末染兴致盎然,就不打扰他了,她拉来凳子打算踩上去自己找:“你继续看吧,可能还有其他迷宫图等着你宠幸……”

    他先一步把她要的书递给她:“浅浅,要的。”

    他收起图纸,加进书里,三下五除二从高层书架抽出夏初浅在找的几本书。

    她手机上的书单,他扫一眼便记住了,即使他压根就认不得那些单词。

    “哇,你找到这么多啦……”夏初浅惊叹,她赶紧手扒着下层书架迅速搜索,“小染,你好速度啊!还有几本没找到,估计都在下面了。”

    狭小的空间中,黄晕浅如烟霭。

    视网膜上还残留些许迷宫残影,秋末染挤挤眼,手抱一厚摞书跟着夏初浅移动。

    他全然看不清脚跟前的小板凳。

    乍然,脚下一绊,他直愣愣往前摔!

    他前方便是不设防的夏初浅,十个偶像剧八个都有的桥段在脑海中排队闪现。

    就这样扑倒她……

    不是亲额头就是亲嘴唇。

    不行,不能碰浅浅,她会生气。

    身子急速一扭,少年几乎反重力地打了个半圈,避开夏初浅的身体,他擦着她的手臂一屁股坐在地上。

    噼里啪啦,书散落一地。

    两条长腿绞成麻花,他懵懵地揉揉磕到桌子沿的后脑。

    “……小染!”夏初浅怔然几秒才惊呼道,短短刹那,秋末染的动作堪称应接不暇。

    她上前扶他,他却自己安分守己地先站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把掉落的书一一捡起。

    夏初浅:“……”

    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她是不是太难为他了?

    抱着书,秋末染又站在夏初浅旁边,顶灯淋他一身暖色,他模样相当乖巧,等着接她递来的书。

    “摔疼了吗?”

    他摇摇头,本来就不怎么感受得到疼痛。

    摔的人若无其事,问的人心口一阵酸疼。

    “我看看。”她示意他把后脑勺露给她,少年听话照做,向她俯身弯腰,毫无芥蒂让她摸摸头。

    初见时,他随心碰她,死活不给她碰。

    现在倒置了,他恪守戒律不能碰她时就不碰,面对她的触碰倒是顺从。

    不愧来自星星,一根筋认死理。

    “不要再碰我了……”没有磕伤,没有鼓包,夏初浅松口气,哭笑不得,“这句话,我收回,不作数了。”

    “只要不是暧昧亲昵的举动,我都可以接受。就像刚才你摔过来,压到我了也没关系的,是意外,不是你有意的。还有,也不用跟我跟两米远,多奇怪啊……”

    “真的?”少年眸底流光四溢。

    “真的。”

    找齐最后一本,夏初浅笑着将其搁在最上面,伸手去抱秋末染怀里的一叠书山。

    他却轻巧转身,不分重量给她。

    少年清隽的侧脸浸濡在蔼蔼昏黄,瞳孔有繁星流淌:“浅浅,我想,读你的,大学。”

    *

    下了公交车,夏初浅走到阳安路分路口,便看到“香花坊”的卷闸门卷了起来。

    看来李小萍和董童今年回来得早。

    掀开保暖塑胶帘子,夏初浅望见李小萍正对着空空如也的花架发呆,一脸怔怔。

    “李阿姨,你们回来啦!”夏初浅乐津津地迎上去,把刚买的肉蔬水果拎到李小萍眼前,“呐,我买了菜,李阿姨今晚想不想吃芋儿烧鸡呀?”

    李小萍诚惶诚恐地搂住夏初浅的胳膊,眼珠子上下滴溜溜地打量夏初浅:“我的浅浅啊,你没事儿吧?咱家遭贼了!这贼咋偷得啥都不剩了啊!”

    “不是啦!李阿姨,店里没遭贼!”夏初浅嫣然,搓一搓李小萍的肩膀解释道,“这两天遇到大客户了,他卖光了店里所有的花花草草和花盆种子。”

    “他为啥呀?”

    “……”夏初浅耸耸肩,意思她也不晓得,总不能明说这是秋末染古怪的“贿赂”。

    “哎呀!这样太好了!”李小萍喜上眉梢,高兴得直拍手,“过年啊,我给了爹娘一笔赡养费,我弟盖新房子我也添了点给他。浅浅啊,多亏了你过年看店,不然呀,这个月咱们家真要喝西北风去了!”

    夏初浅笑笑,揽住李小萍的肩。

    最不受宠的女儿,在需要出力时总是最慷慨孝顺的那一个,用牺牲去换父母的一点点认可与尊重。

    “李阿姨,我上去做饭啦。”

    回卧室换上又破烂又老土的居家服,夏初浅刚推门出来,一股恶狠狠的力道将她抵在墙上!

    “……啊!”她吃痛呼叫。

    面前人右脸的伤疤变得狰狞可怖。

    董童牙缝里挤出的怒哑嗓音喷在她脸上:“婊子,大年三十上谁的床过夜了?”

    第27章 示弱 也就只有他会信。

    大年初五那天, 李家亲戚齐聚一堂。

    话题脱不开谁家发达盖新房了,谁家小孩考上大学了,谁家儿子闺女工资水涨船高了。

    捧哏逗哏似的, 闹哄哄。

    这种场合,有人被捧高,就有人被拉出来踩脚底。

    李爷爷先是看着董童的脸哀叹:“唉,好好一个大小伙,要不是毁了脸,多帅气!该有多少小姑娘撵着屁股追求?唉,命里没福气啊……”

    李奶奶痛心地低首垂泪:“我的好孙儿真可怜,都是命啊!都怪你妈当年非要嫁给那个下三滥的臭男人, 不听老人言, 吃亏在眼前,报应显在孩子身上了吧!”

    亲戚们纷纷加入声讨。

    尽管董童的烫伤和李小萍的前夫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对李小萍的怨恨已是千年不化的冰山, 他们的一言一行还诱导他恨父亲, 恨所有可怜他、瞧不起他的人, 恨丑陋的自己, 恨不公的垃圾世界。

    万年不变, 李爷爷又开始蛐蛐董童改姓的事, 叨叨着让董童随母姓,姓李。

    董童这一辈,李家男丁单薄,李家老辈思想腐旧, 观念里传宗接代比天大,说如果董童改名“李童”,等老辈入土了,田屋, 允许李小萍有份。

    董童嗤之以鼻不答应,心里骂老傻逼。

    不知谁起了头,开玩笑说全村最穷的那个光棍丑老头,就是董童的未来。

    这种话,自毁容后,李小萍和董童没少听。

    堂哥的话让董童彻底破防:“你那个小媳妇是不是跑了呀?多少年没见你带回来过了。听说还是个大学生是吧?哥跟你讲,女人啊,读书读多了就自以为是,不好管咯,心也野了,一般男的都看不上……”

    言外之意:更何况你了。

    董童一把揪住堂哥的衣领,亲戚们七嘴八舌劝和,他凳子一摔拂袖而去。

    当晚,他抓了只饿疯了的野狗丢进鸡圈,锁好木栓,一声不吭背包走人。

    李小萍追董童追到火车站,好说歹说委实劝不动,只好跟着一起回来C城了。

    到店里,便看到疑似洗劫一空的场面,吓得李小萍赶紧让董童查监控,结果全部记录不翼而飞了,李小萍怪罪自己平时没有维护监控设备,关键时刻才掉链子。

    李小萍找邻家老板打听情况。

    董童回房间打开了电脑,他在店门口的木质挂钟里装了一个针孔摄像头。

    挂钟之前挂在收银台后面,他装摄像头偷窥李小萍银行卡和金融账户的密码。

    搞到手之后,他也无瑕去拆,反正没人能想到小木屋里除了故障飞不出来的小鸟,还有摄像头;就算暴露了又能怎样?这个家谁敢不听他的。

    逐渐,他怒火蹿升。

    画面里,大年三十晚,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牵着夏初浅的手走出花店。

    熄灯后,屏幕上陡然变成了夜视黑白色,人不人鬼不鬼的画面持续到了天亮。

    而她,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来。

    *

    “去了……”夏

    初浅手腕被捏得生疼,她不知道董童为何发现了她外宿的事实,既然露馅了,不如承认,“一个朋友的家,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过年。”

    她杏眼圆睁,不惧他的压迫。

    摄像头只捕捉到轮廓,董童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但模模糊糊判断得出来那人样貌不错。

    自卑如洪水袭来,他压制不住愤恨,恨不得把她被那男人牵过的手剁了。

    他狞笑:“你们睡了?”

    夏初浅无语笑了:“我在你眼里这么随便、这么脏的话,就让我搬走吧。”

    “你休想!”董童怒不可遏,两手不知轻重钳住夏初浅的细腕,真想将其生生折断。

    “董童,我不奢求你过年能留下来陪我,打个电话、发句微信总可以吧?”夏初浅忍住钝痛,觉得可笑,“可是你从来没有,我主动的问候你也很少理睬。我对你来说这么可有可无,我去朋友家过年,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闭嘴!”董童压着嗓门低吼,“夏初浅,我给你一次机会。我不管那个男的是谁,你跟他断干净!否则……我TM下地狱也要你们不得好死!”

    手腕终于被撒开,夏初浅痛得不住颤抖。

    她背靠墙,大口大口喘气,看着董童回到卧室,泄愤似的震天响地拍上门。

    “咋了?咋这么大动静?”

    李小萍的声音从楼下飘来。

    夏初浅吞口水,润润龟裂的喉咙。

    找回正常的声音,她冲着楼下回复:“风太大了!没事的,李阿姨!”

    *

    晚餐时,董童没出来吃饭,李小萍提着颗心敲开他的门,没几句话,暴怒的吼声掀翻屋顶。

    母子俩从来不吵架,只有董童单方面的宣泄怪怨,有时他诛心的恶语甚至不讲半点情分,李小萍唾面自干,如果要她下跪,她也能在儿子面前跪下。

    夏初浅把筷子搭在碗边,五味杂陈。

    负能量幻化成大片深黑阴雾从门缝底下张牙舞爪爬出,窸窸窣窣哂笑着蠕动到夏初浅脚边。

    嘻嘻嘻……

    嘿嘿嘿……

    她惊恐地抬高双脚。

    碰到就会被吞噬掉。

    怒吼声中渐渐穿插进去了李小萍的抽噎,像被折颈的鸡,芋儿烧鸡的香味突然异化为焦尸糊味。

    她胃里一阵恶心。

    双亲离世后,长达两年,夏初浅深陷恐惧与抑郁,心理学是把她从悬崖拉上陆地的救命索。

    她大学报心理学专业,除了喜欢,还想作为一个自救成功的人帮助更多摇摇欲坠的灵魂上岸。

    可她渐渐明白,医者救不了不想自救的人。

    谁也救不了不想自救的人。

    儿时那次,他剪毁了她的公主裙,折断她的小皮鞋,她把他堆门口的碎布扫干净,带他来到李小萍的房间,用化妆品在他右脸画唯美藤蔓,盖住扭曲的增生疤痕。

    她把自己画了个丑丑的大花脸,还让他一起画来撒气,如果邻居夸她漂亮惹他生气了,那么邻居说她难看的话,他会不会心里好受一些?

    画完,她拉着他出门给人看,他却在她下台阶的时候推她,她滚落在地,身上、脸全是擦伤。

    他站在台阶顶层捂住右脸,红了眼圈。

    日后她的施以援手,他全都报以伤害。

    四次面部修复手术还原了他百分之八十的容貌,可惜缺损的灵魂没人能将其补救。

    董童握一把没有柄的匕首刺向至亲,每怪罪一次,刀尖就捅进李小萍的心脏一次,溅出的鲜血灼痛夏初浅一次,而他自己也被割伤一次。

    他又并非反社会人格,拉别人一同下地狱,他不但没有快感,还会陷入更深的自我垂怜。

    李小萍无条件的讨好和畸形的溺爱,是补偿,是赎罪,同时也是助纣为虐。

    *

    不知过了多久,李小萍掉着眼泪从董童房间出来,蹑手蹑脚地关上门。

    “浅浅……”李小萍腿软跌坐在椅子上。

    她一手撑着餐桌抹泪,一手紧攥夏初浅的手,幽幽呜咽将年味扫地俱尽:“我们回老家,阿童又被亲戚说了,他心里难受,我这个当妈的不能给他出气,我真没用啊……”

    看来董童瞒下了“幽会”的事。

    夏初浅握住李小萍的手,一如既往做着疏导和安慰,哪怕窒息感已然顶得她喉头发痛。

    泪流干了,李小萍来来回回拍抚夏初浅的手背:“浅浅,阿姨好多了,每次和你哭上一通,这心里就舒服一些。你呀,将来肯定是个厉害的咨询师。”

    最后,李小萍苦笑:“你小时候没有阿姨养你,活不下去,现在阿姨没有你该怎么活啊。”

    这句话犹如锁链死绞夏初浅的脖子。

    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她对李小萍有很深的感情,倘若李小萍和董童都苛待她,她没理由一直留在李家。

    学生时代,李小萍给她开家长会,雨天给她送伞,高三那年,她下晚自习都十一点多了,李小萍还硬熬着等她回家,给她煮宵夜吃、热牛奶喝。

    李小萍填补了她母爱的空缺。

    因为不是亲生的,才更恩重如山。

    整夜,夏初浅平躺在被窝里,不敢动,一翻身,仿佛听见铁链哗啦啦的声响。

    两只手腕起初无恙,现在各一圈青紫。

    她试图自我疏导、自我排解负面情绪,皆是徒劳,浓稠夜色压在胸口,她快要喘不上气。

    *

    直到第二天午时,她从大巴上下来,半山凌冽的寒风斩断千愁百绪,面颊刀割般刺痛,呼吸却畅通起来。

    白檀木门前,少年手捧着什么,冻得瑟瑟发抖也留门迎她,亮晶晶的眸子温热如阳。

    夏初浅狂奔上前,视线被风吹模糊。

    屋内的暖气擦拂她冰凉脸颊,她看着秋末染用脚带上门,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冷,浅浅喝。”

    是一杯热气腾腾的热可可。

    顺着袅袅白气往上看,少年灵秀面庞似水墨画般潋滟,他歪歪脑袋,似乎察觉今天的她有点怪。

    “浅浅?”

    轻柔的声音戳破她的泪腺。

    夏初浅没想哭的,她不是个爱哭鼻子的女生,可是眼泪兀自凝聚成串,滚滚坠落。

    秋末染手足无措,手里的热可可都泼洒出来:“怎么了?”

    吸吸鼻子,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端过热可可吹一吹,喝下暖暖的一口。

    “我没事。”

    “咕噜噜——”

    响亮的饥鸣忽起。

    昨天中午到此刻,夏初浅都没吃东西,芋儿烧鸡一口吃不下,心情变好一下子就饥肠辘辘了。

    夏初浅:“……”

    尴尬地咽口水,她老实承认:“我饿了……”

    “想,吃什么?”

    “有、有什么吃什么。”

    少年清潭似的双眼涤荡柔色涟漪,长睫每眨一下便扫过那颗深咖色泪痣。

    他缓缓抬手,小心翼翼靠近夏初浅脸上悬而未擦的泪。

    见她不制止不抗拒不生气,他不会笑,便用咬下唇来表达内心的小雀跃,将泪珠轻轻拭去。

    清栩的少年音灌耳:“肚子饿了,才哭?”

    他指节的触摸太过温柔,融化所有压抑,耳根又攀上火热,她随口应了声:嗯……”

    也就只有他会信。

    *

    夏初浅明白秋末染为什么说要考理大了。

    她原本想,以他超凡的智商,读理大简直大炮轰蚊子,理大虽是重点大学但重本排名只排到中不溜。

    他完全可以走特招渠道进入国内顶尖学府,再不济,给国外高校捐栋楼也能拿到世界名校offer。

    然而,看他写作业才知道,语文英语他彻里彻外学不懂,能考鸭蛋的那种,考理大都够呛。

    尤其是英语,一百个单词他扫一遍能一字不差默写下来,但你一问单词的意思,不好意思,不知道,词义割裂;作文完全无法原创,但看一眼现成的能全篇默写。

    出国留学彻底没戏了,不知道国内大学收不收他这种偏科偏到离谱的天才。

    家教年初八开始给秋末染上课,给了他几套高中习题测评

    一下他的水平,以便备课。

    夏初浅和秋末染头对头看他净是红叉叉的卷子。

    她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了他几句,鼓励道:“小染,你还没正式开始上课,答题有技巧,学习有方法,老师都会教你的,别灰心丧气。”

    话虽这么说,但她实则认为请家教的作用微乎其微。

    理科方面秋末染或许比老师更具慧根,而他的文科不是三年五载能拯救的。

    秋末染神色淡然如常,看不出一点挫败和气馁。

    这五个月相处下来,夏初浅知晓他面对困难不轻言放弃,练习语言和表情也好,提升精细化动作也好,克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也好,他都在砥砺前行。

    赤诚无畏的少年气。

    还带讨人喜欢的纯真可爱。

    房间添了几盆鲜花,花盆用海绵包裹,芬芳轻缠鼻翼,少年沉净得如同开在清池的水仙。

    薄阳给他的短发染上浅浅光晕,他慵懒自怡,美好得欠缺了某种真实感。

    她手支下巴对着他的侧颜流连,开口轻唤:“小染。”

    秋末染闻声递来视线。

    “画个迷宫吧。”夏初浅准备好纸和本子,摊开摆他手边,“就按你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画就好,不要炫技,画下你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迷宫图案。”

    少年不解,但听话照做。

    许久没画迷宫了,照她说的,他遵从即时反应唰唰画完,拿给她验收。

    噗哧一声,夏初浅捂嘴乐得开怀:“这算哪门子迷宫呀!”

    分明是盘蚊香。

    她食指绕着这团阿基米德螺线打圈,三秒钟通关,第一次走出他画的迷宫。

    想起病情记录中,前辈推测,迷宫图映射他的内心世界,眼下看来,他和尘寰接轨了。

    自然少不了奖励,她嘴里自备音效“锵锵”,手掌一摊,一颗甜香的牛奶糖躺在手心。

    她唇边的弧度渐深:“小染,你数过这是第几颗吗?”

    喜悦的波纹在少年眼底层层漾开,他如视珍宝般妥善收藏,轻声答:“第,三十六颗。”

    每一颗,他都记得。

    *

    三点钟,两人开启一天的训练,练面部肌肉、练断句吐字、练手部控制、练人情世故。

    这天的下午茶来得早,青瓷托盘上多了香烤牛肉松茸三明治和蔬果沙拉。

    冰箱里的食材,最快能做出来的就是三明治了,王妈赶紧做好给夏初浅先填填肚子。

    垫着吸油纸拿起三明治,夏初浅下意识挽了两下袖子,好不弄脏衣袖。

    “浅浅,手……”

    秋末染话音未落,夏初浅慌忙把袖子扯下来,遮挡住手腕的斑驳淤痕。

    她扯起嘴角笑笑:“昨天……做运动的时候弄伤的。那种弹力带绑在两个手腕上瘦胳膊的运动,我绑得太紧了,一不小心就勒出印子了。”

    她瞥他一眼,扮做云淡风轻地啃三明治。

    目光交互间,少年低垂眼帘。

    这个垂眸,并非他常有的驯良模样,是读懂她潜藏的情绪而下压眼皮去审视洞察。

    强颜欢笑。

    她在说谎。

    *

    六点半前,夏初浅回到花店,和李小萍打了声招呼,帮着整理整理新进的货后,上楼做饭去了。

    路过楼梯口时,她碰见了正往上走的董童,他戴着口罩帽子,刚从外面回来。

    看见她,他脚步顿了一下。

    帽檐和口罩上沿将眉眼压得逼仄,更添阴郁。

    夏初浅边走边手搭在身后系围裙带子,打开冰箱,她扶着门扭头说:“回来了。晚上想吃什么?有鸡翅和咸鸭蛋,要不要做你爱吃的蛋黄鸡翅?”

    李小萍昨日的哭诉言犹在耳,夏初浅不想气氛僵冷下去,家里是笑是泪,完全取决于董童。

    她主动破冰吧。

    似乎自知昨天态度太暴烈了,董童没无视夏初浅的示好,嗯了一声:“随便。”

    夏初浅在水槽清洗鸡翅,倏地,一个红色的长条盒子被丢到一旁的菜板上。

    是一盒红花油。

    董童丢下东西就回房间了,留夏初浅盯着红花油诧然眨眨眼,太阳打西边出来……

    腌制鸡翅花了点时间,开饭都快八点了,夏初浅给李小萍把饭送去一楼,再上二楼和董童一起吃。

    她一如往常巧妙控制着和他的说话,以及对视频率,拘谨地完美演绎松弛感。

    “浅浅!”

    李小萍的喊声突然冒上来。

    暂默几秒,李小萍的语气听起来藏着猜忌,但仍客客气气地做着生意:“有客人找你哈,快下来一趟!”

    夏初浅搁下碗筷,快步走下楼梯。

    收银台前,高挑清瘦的人影融在一片姹紫嫣红之中,他一身浅色打扮,显得尤为清新脱俗。

    熟悉的清俊面容映入她的眼帘。

    呼吸错漏,她在心底大呼不妙!

    ……秋末染?

    第28章 结怨 他生气了。

    “浅浅, 这两位客人说找你有点事。”李小萍细针密线地将秋末染的模样看个清楚。

    挂着营业式微笑,李小萍眼色多变,既有对少年鬼斧神工般容颜的惊叹, 又写满探究,还透着些伤春悲秋,惋叹自家儿子长这样该多好啊。

    老少二人衣着的质地做工都精良上乘,尤其是老人家,打扮得有品又考究。

    李小萍搓搓双手:“浅浅,这两位是?”

    “……”夏初浅点头应道,扯起嘴角竭力笑得自然,“刘……爷爷和小……刘!”

    名门大户才有“管家”。

    喊“刘管家”太高调了, 夏初浅有顾忌, 不能让李小萍知道她服务的客户不是普通有钱人家那么简单。

    可说罢,她不知道该怎么圆。

    她和秋末染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关系, 但她心绪不宁, 莫名产生一种地下恋情曝光的错觉。

    秋末染显然被她一声“小刘”喊蒙了, 蹙眉凝视她, 貌似在尽力理解此刻发生的。

    万幸他没直接开口问。

    “刘爷爷和小刘, 这位是我李阿姨。”夏初浅隐晦地向刘世培投去求救的眼神, 举止尽量从容,“李阿姨,这两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客户,我在给小刘做咨询。”

    手心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 她笑得脸疼:“刘爷爷,小刘,你们找我什么事?”

    “夏医生的阿姨,我个老头子就喊你小李吧, 你年轻,我别把你喊老了。”刘世培处变不惊地接话,“不知道你们正在吃饭,冒昧打扰真的抱歉。”

    这温蔼的气质让人生不起厌来,李小萍摆摆手:“不打扰,不打扰!我们做生意的,哪来的吃饭休息时间,时时刻刻都盼着人来店里呢。”

    “我家孙子这些日子受到夏医生的关照,康复了不少,我们做家长的心里头高兴,就想着趁年没过完,赶紧过来拜个年。”刘世培一举一动涵养十足,“我也想见见夏医生的阿姨。夏医生是个特别优秀的治疗师,细心又有责任心,都归功于家长教得好。”

    心照不宣,刘世培帮着夏初浅演戏。

    他继续说笑:“想送面锦旗,但这正过年呢,工厂没开工,订做不了,就买了些小礼品。一点点心意,小李,夏医生,请你们务必收下。”

    夏初浅这才注意到,刘世培脚边有几个礼品盒。

    “哎呦!哎呦呦!刘老人家,您看看,您太客气了!”从没被人登门感谢过,甚至连答谢的话都鲜少听到,李小萍有些局促,手不停互搓,“我没什么文化,没怎么教过浅浅,都是浅浅自己长得好!”

    憨笑背后,李小萍心底不安的种子发芽,忍不住又打量起一言不发的秋末染。

    她没再打问什么,连声说谢谢后,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像准备送客:“刘老人家,小刘,你看我这小店,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招待你们的……”

    “不了,我们马上走。”刘世培察言观色道,又冲着夏初浅微微颔首,“再见。”

    刘世培碰碰秋末染的手臂,示意他道别。

    可少年眉间的折痕愈深,一瞬不瞬望着夏初浅。

    “行,谢谢您哈,太破费了!路上小心。”李小萍堆笑,眼珠子不安地上瞟天花板。

    她生怕董童下楼来,自卑到病态的儿子若是看到秋末染,今夜又血雨腥风了。

    夏初浅的想法不谋而合。

    可事与愿违。

    “夏初浅,干嘛呢?”

    阴冷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楼梯半中央,董童手插口袋睥睨夏初浅,他不知何时出现的,面部头部全副武装。

    冷笑掩在口罩底下,他一眼便认出了秋末染就是大年三十的牵走夏初浅的男人。

    他很讨厌抛头露面,但TM的小白脸胆敢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的婊子沆瀣一气,亏他还特地外出买了红花油给她,恶气郁结在胸,他要吐给他们!

    阴暗的怒火中烧,董童沉步走下台阶,讥笑道:“夏初浅,饭还没凉呢。”

    堂哥说得对,女人读点书就好高骛远了,趁她还没起飞,折断她的翅膀。

    夏初浅懂董童的画外音:就是这小子吧?饭还没凉呢,我还没死呢,昨天才警告过你,今天人就登门了,挑衅是吧?我看你们活腻了。

    “阿童。”她明白董童此刻需要身份认同感,马上给秋末染和刘世培介绍,“刘……爷爷,小……刘,这位是我的……竹马,我们一起长大的。董童,刘爷爷和小刘是我的客户,今天专门上门来感谢我。”

    关系如假包换,但两个年轻的男人都听着心口堵。

    他们极短地四目相对。

    董童先移开视线,比起俊俏的长相,秋末染周身发溢出的纯澈气质更令他嫉恨。

    下水道丑陋的老鼠,仰天借排水口的一井光亮,看光鲜亮丽的小白狗在头上践踏。

    而秋末染,从董童现身的那刻起,就嗅到了其身上发自于内在的潮湿腐败的气味。

    少年基因里特有的兽性,能用直觉分辨善恶。

    他眼眸收缩,视线下移到董童的双手,澄净的眸子骤然熄光,神情是罕见的肃冷。

    从小被打大的,秋末染熟知各种创伤,她的手腕显然是被人暴力钳制所至。

    那就是让浅浅手腕青紫的罪魁祸首。

    *

    眼下,气氛莫名剑拔弩张,一无所知的李小萍依稀参悟出来了些什么。

    她急着打圆场:“刘老人家,小刘,你们别误会,我儿子这人面冷心热,他这是喊浅浅回楼上吃饭呢!这大冷天的,再晚点就不好打车了……”

    “大冷天的本来就难打车,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刘世培顺着李小萍的暗示往下说,扶着秋末染的肩膀往店外走,“夏医生,快上楼吃饭吧。”

    然而,少年轻轻推开刘世培的手,用眼神表达等一下,他小跑到夏初浅面前。

    手伸进大衣口袋,他往里摸索,声线在暗涌的敌意之中温和得有些违和:“我有,东西,给……你。”

    薄唇开开合合,终是没唤她“浅浅”。

    不清楚秋末染揣着什么,强烈的担忧涌上夏初浅的心头,万一是刺激到董童神经的东西,那场面将混乱到一发不可收拾,秋末染只会是弱势一方。

    “快回去吧!她软言阻止他,状似轻松地推着他往店门口送,翘翘唇角,“过年出租车师傅休息的多,再耽误下去,真的打不到车了。”

    她在笑,可少年从她杏眼中看出了惊忧。

    刚沾染世俗,他修炼尚浅,说实话,从踏进店内到现在发生的种种他都似懂非懂。

    手还来不及从口袋拿出来,她让他回去,他便听从,耷拉脑袋被推着往外走。

    “呵。”

    冷嘲在身后响起,夹着一声小人得志的笑:“我还以为不屑开矜贵的口,结果是个结巴。”

    音量很低,听似自言自语。

    静默冬夜冰封所有杂音,这句话听起来甚是真切。

    董童从秋末染怪异的断句中寻到了久违的优越感,再不堪,他至少口条利索。

    闻言,其余四人面色各异。

    “董童……”夏初浅脚步凝滞,担惊瞬间被愤怒取代,她转身严肃地直呼其名,“你这样太没礼貌了。”

    她瞳仁亮起两簇火苗,沉声说:“你对我的不满,请不要撒气撒到别人身上。”

    戳人痛处,攻其缺陷,不道德。

    十年缄默,可想而知再次开口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有些事情开头和过程都比结果重要。

    如今秋末染的语言水平是他们俩共同努力的成果,她不许任何人贬低。

    自家儿子出言不逊让李小萍很难堪,骂又骂不得,她哈腰给刘世培赔不是:“刘老人家,啊,这……我儿子性格冲了些,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说出嘴就成了另一回事了!他绝对不是有意的,您别往心里去啊。”

    “没事,别挂心。”素来宽宏大量的刘世培也感觉被冒犯了,深厚的教养让他很快平和下来。

    董童脾性又阴又躁,此地不宜久留,可刘世培又担心他和秋末染离开后,董童不收着敛着了,那他们今天的不请自来岂不害夏初浅无辜遭殃?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能带夏初浅逃离的合理理由,刘世培陷入两难境地。

    秋末染随着夏初浅也转过身来,他面色沉静,没有被人侮辱后的恼怒。

    董童望向夏初浅的眼神凌厉如刀剜,秋末染看在眼里,心底某种异样的情绪擦出了星火,寒风从敞开的店门灌进他大衣领口,将其彻底助燃。

    和在自闭症关爱所遇到的毛昊空不同,这次,除了危机感,他还品尝到了厌恶。

    满室浓馝淡香遮蔽不了董童的腐烂,秋末染俯身,在夏初浅耳边低语:“跟我走。”

    三个字,被董童听了去。

    母亲低声下气和夏初浅直言指责,让董童的快感荡然无存,他觉得自己是个小丑。

    此刻小白脸明目张胆地抢人更是让他颜面无存,他恨不得模仿joker把这一屋子的人都毙了。

    不等夏初浅作答,董童就箭步上前,搂住她的腰肢,似在宣示主权:“跟你去哪?这是她家。”

    同一屋檐下生活十数年,董童对夏初浅冷远大于热,没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夏初浅明白,董童急了。

    给他面子,她没有动,但他的手帖在她侧腰的感觉,犹如爬虫在她皮肤上筑巢,难受得她只想抖掉。

    她神情中的抗拒没逃开秋末染的眼睛,他蹙眉反驳:“放开她,她不,愿意。”

    “我的未婚妻,你管得也太多了。”董童恼羞成怒,干脆挑明了自己的地位。

    他阴沉沉狞视秋末染一眼,钳住夏初浅的手腕,二话不说拉扯她上楼。

    怕她当众否认他们的关系。

    “……嘶!轻点!”夏初浅小声痛呼,董童按压着她还没化瘀的那片肌肤。

    另一边手腕被人轻轻握了一下又撒开。

    是秋末染情急之下为之,担心两股相斥的力道弄痛夏初浅,他松开了手。

    他侧身挡在她面前,扣握董童的腕关节,彷如碰触到了蛇般的滑腻湿冷令他煎心得太阳穴蹭蹭直跳,咬咬牙,他大力扒掉了董童的手。

    董童脸色沉得像黑云压城:“听不懂吗!哪来的回哪去!这里不是你上蹿下跳的地方!”

    他反手粗暴一推,秋末染向后踉跄。

    见状,夏初浅头皮发麻!

    真打起来秋末染铁定不是董童的对手!

    董童虽然没有秋末染高,但好歹也一米八几的大个,常年在花店搬货卸货,体格强健。

    “快回去!快走啊!”夏初浅半是生气半是着急,娇小的身板拦在秋末染和董童之间,“小……刘,别闹了,别添乱了,快点听话回去!”

    她那时无意识地面向董童张开双臂,做出了正面迎敌护着秋末染的动作。

    肢体语言暴露了她真正偏袒谁。

    *

    刘世培和李小萍眼看大战一触即发,急忙上前平息。

    然而为时已晚,董童彻底炸锅!”董童步步紧逼,讥讽的话捂在口罩里闷得密不透风。

    压得夏初浅喘不过气。

    短时的失神,董童越过她靠近了秋末染,拳头紧攥,骨节咯吱咯吱示威。

    像毒蛇趁人神思恍惚之际从□□蛄蛹穿过,嘶嘶吐着信子,尖牙即将刺入小白狗的皮毛。

    “阿童!不要动手!冷静一点!”夏初浅插身挤进董童和秋末染之间,攀着董童高举的手臂,水灵灵的眼里密布青红血丝,“你动手了,你俩都没有好处!他还是个病人,事情闹大了,道德和法律都不会站你……啊!”

    蛮横的力道将她甩向一旁的花架!

    千钧一发之时,秋末染闪身到夏初浅身后,将她护住,由于惯性两人冲撞到了花盆上。

    他给她充当人肉垫子。

    肩胛骨尾端与坚硬的陶瓷花盆重重磕碰,他屏气皱眉,耳道炸开轰鸣。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这个高度,如果他不给她垫背,撞到的就是她脆弱的后脑。

    体内某种激素开始喷井式分泌,针刺般的电流在秋末染的五脏六腑骚动,闭眼待战。

    他生气了。

    双眼睁开,黑漆漆的眸子里,蓦地,铺天盖地全是平时从未见过的阴霾。

    利落转身,秋末染把惊魂未定的夏初浅安置在身后,董童看他想逞英雄,冷笑着挥拳打来!

    呵,不自量力的小白脸!

    出人意料,秋末染灵活至极。

    他侧身避开攻击,重拳裹挟夜风划过他耳际,他的碎发随风恣肆摇曳。

    在董童的后背短暂暴露于他面前时,秋末染抓住时机,一左一右快准狠地将其从后方擒拿。

    以碎骨力度,他扼住董童的左右手腕,在不差毫厘的位置送其一副夏初浅同款青紫手铐。

    高抬单脚,秋末染踩上董童的后脊,发力的同时利用体重压着董童生猛地往地上砸。

    “乒铃乓啷——”

    巨大的冲击力,让摆在花店中央的小花圃东零西碎。

    董童脸朝下栽进其中,狼狈得和碎片烂瓦、腐叶塘泥、残花断茎混为一滩。

    尘泥飞起,星点几粒扑上秋末染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他踩死只虫子似的抬起脚,神色疏淡凛冽。

    嫌不过瘾,秋末染弯腰,瞄准了董童的帽子和口罩,企图无情扯董童的遮羞布。

    “啊!!!”李小萍叫声凄厉,手摆得像苍蝇飞,跌跌撞撞冲上来推开了秋末染。

    她跪地上狂嚎:“阿童啊!我的儿子!这……这都什么事啊!有没有受伤?快让妈妈看看!”

    被推开的秋末染撞松了门口的木质挂钟,咣啷一声,挂钟歪斜一边,他扶墙才站稳。

    刘世培则难以置信。

    夏初浅双目陡然撑大,她颤抖的手捂住嘴巴,看着凌乱不堪的地面,刚才的一幕幕快到像按下了倍速。

    打人?痛扁?施暴?

    怎么可能是那个温顺少年的所作所为?

    而少年,一副刚睡醒的呆样。

    神绪回来,场面乱七八糟,秋末染的记忆停留在他扣住董童手腕的那一刻,之后……

    他是不是闯祸了?

    少年罚站似的杵着,目光下意识寻找夏初浅。

    她惊惧又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胸膛起起伏伏,错乱的呼吸从指缝间漏出。

    第29章 解雇 别赶我走,好不好?

    利飕的风气势磅礴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花店铁帘门被吹得铿铿作响。

    今夜,注定不太平。

    扫帚清扫地面发出的松簌白噪音,能伴着夏初浅入眠, 此时却重如铁锹挖坑将尸骨埋葬。

    她悄悄看一眼正在忙活的李小萍。

    李小萍把受损严重的花扔进垃圾桶,留下还有得救的,每隔几秒就抹把眼泪。

    花坏掉了可以养新的,没什么好心疼的,李小萍垂泪是在痛惜宝贝儿子被揍了。

    在家嚣张跋扈的人,哪里受过这种气。

    秋末染和刘世培离开了,董童撒了通气后回了房间,关门的动静震得一楼晃两晃。

    刘世培赔了一大笔钱给李家, 维修费、损失费、清扫费、还包括面部修复手术的费用。

    董童戴着口罩, 碎片尖刺没有刮伤他的脸和眼,但刘世培处事一向体面周全。

    这笔钱花的, 致歉的诚意十足, 又有封口费的意思, 还彰显了他财力不俗, “小刘”也愿为夏初浅动手, 暗里提醒李小萍和董童对夏初浅和气一点。

    “李阿姨, 地我扫完了,等下把垃圾丢出去了,我再拖地。”夏初浅把扫把簸箕靠花架搁立。

    她走到李小萍身边,不忍看其通红的苍老双眼, 柔声问:“要不要我帮忙呀?”

    “浅浅……”刚开口唤夏初浅的小名,哽咽便缠上喉咙,音节止不住地破碎,李小萍呜咽, “今天阿童有错在先,他当着你客户的面给你脸色看,还笑话人家小刘说话结巴,但他被打了,我这心里……”

    李小萍紧揪心口:“我这心里疼啊!难受啊!我都没打过他,他毁容后我哪里再舍得他受到一点点磕创?都怪我,怪我这个当妈的教不好他,又护不了他。”

    当歉意过盛,有愧的一方习惯性无论何事都从自身找问题,不断用回忆自我攻击,这种思想反刍,久而久之让有愧者在悔恨中越陷越深。

    接下来的两个钟头,夏初浅说尽了开导的话。

    “浅浅,阿姨真的离不开你,听你说那些道理啊,感觉一下子活明白了。”李小萍眉目舒展,自嘲苦笑,“咱家这么个情况,你还能阳光善良地长大,没被我和阿童带歪……你骨子里就是个亮堂堂的人吧,随了你爸妈。”

    夏初浅揽着李小萍的肩膀,笑而不语。

    心理症结也分轻重缓急,像李小萍这如此顽固的负疚感,好比癌症,再多的疏导也只是缓解阵痛的药片,过不了多久,痛苦会反反复复杀回马枪。

    “浅浅。”叹口气,李小萍不敢问但还是问起了,“那个……小刘当真十几岁?他看起来不像。”

    该来的还是来了,夏初浅点点头:“嗯,他今年十九岁,心智还是个小孩,个子高就显得成熟。”

    “心智是个小孩……”李小萍咂摸着这个信息。

    当听到夏初浅说那个病人才十几岁时,她理所当然以为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可今日一见,跟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这“小刘”不仅生得出尘脱俗,个头还高,估计快一米九了,神情中虽透着些许稚拙,但这样的外型,不管多少岁都对异性有着磁体般的吸引力。

    李小萍不晓得秋末染患的什么病,她不懂心理咨询,但最起码知道医生不能随意透露患者的隐私,然而这下,她不搞清楚是寝食难安了。

    “小刘是什么心理疾病?结巴吗?”

    “结巴不算心理疾病。”夏初浅笑笑,“他是自闭症患者,和做茶叶生意的王家小儿子是同一种病。李阿姨,原谅我只能透露这么多。他对我不会有男女之爱,他今天护着我就像小朋友护着被欺负的朋友。”

    自闭症,李小萍了解的不多,王家那个小儿子十二岁了还憨憨傻傻的,跟人说话答非所问。

    街坊曾经逗那小孩,问他长大以后娶媳妇儿吗?小孩答,他爸爸娶了他就不娶了。

    大家哄笑一堂,又问他,啥子是爱情,小孩眼睛乱瞟,答,父母对孩子的爱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情,爱就是爱情,母爱就是母亲的爱情……

    那小孩十二岁,还不会喊人,李小萍想起来刚才“小刘”也没喊过谁,爷爷、阿姨、姐姐都不喊。

    原来“小刘”也是傻娃娃。

    那谈个鬼的恋爱。

    李小萍心口的大石一下子搬空了,自家儿子虽然面部有缺陷,但至少是个正常男人!

    “可怜的小刘,可惜了。”李小萍叹惋,话题一切,”

    “你和阿童算得上青梅竹马,有感情基础,阿姨希望你们好好的。阿姨老早就看出来了,你是最适合阿童的人,其他小孩都怕他、嫌他,只有你不怕不嫌。你温柔体贴,心善贤惠……”

    泥尘附着在光线中,眼前染上一层沉郁的灰,夏初浅说不出李小萍期待的承诺。

    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她索性拨拉那堆被压坏的花,捡出轻伤的,静静听着。

    到底不是亲生的,赞美的说辞讲得再天花乱坠,李小萍也不在乎董童是否适合她。

    不在乎她爱不爱董童。

    可就此给李小萍贴上自私的标签,夏初浅又不能问心无愧。

    父母双亡那年,她十一岁。

    没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没有亲戚照看,送孤儿院也没有家庭愿意收养,领养家庭偏爱更低龄的孩子,是李小萍牵起她的手,给她一个庇所。

    李小萍给予的温暖关怀虽带着目的,却并不虚假,这些年,李小萍没有亏待过她。

    虚情假意倒好,负罪感就不会倾轧。

    “浅浅,地明天再拖吧,垃圾也明天扔,这会儿太晚了,店门也锁上了咱就不出去了。”归整得差不多了,李小萍揉揉酸困的老腰。

    她龇牙咧嘴说:“小刘那孩子,长得可乖巧,打起人来倒是一点不手软。浅浅,能不能给你们领导说一下给你换个客户啊?我真怕小刘哪天打你!”

    李小萍心有余悸。

    “他不会的。”被秋末染抓伤的记忆历历在目,但夏初浅深信那不出于他本意。

    李小萍不好再过多干涉,拎起刘世培带来的礼品:“我过年从老家带来了枣糕,我热一下和牛奶一起给你放餐桌上,你随便对付对付。唉,鸡翅被阿童踩烂了,晚饭泡汤,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睡觉。”

    笑了笑,李小萍提着东西上了楼:“浅浅,关了灯就上来吧,阿姨手底下麻利,很快就好。”

    应了声好,夏初浅去摸门口的开关,瞥见木质钟倾斜了,她顺手扶正。

    某个黑色长方体叮呤咣啷掉了出来。

    捡起正反端详了一下,瘆人寒意从脚底侵入四肢百骸,镜头反射的红光像恶魔红眸。

    她的困惑,在不寒而栗中破解。

    *

    夜稠得化不开,鬼蜮邪祟出没夏初浅的梦境。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锁舌收仓的嘎吱声。

    顷刻间,她大汗淋漓惊醒。

    借从窗帘缝隙漏进卧室的细光,她瞪大眼睛看向门口,裹紧被子讨一丝安全感。

    门关着,门把手维持原样。

    似乎刚才的响动是她受惊过度产生的臆想。

    脑子昏昏沉沉,睡意却消失殆尽,无论幻听与否,她都不敢再入眠了。

    屏住呼吸一阵子,没听到脚步声,门另一头没有任何声响,她大大地松口气,残余的恐惧摄取她的气力,她摸手机的手仍在微微发抖。

    摁亮屏幕,夏初浅看到秋末染两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有危险随时喊我。】

    两小时前是一点多,小少爷不好好睡觉说什么大话呢?他又不是能瞬移过来。

    编写一条邮件发送到辅导员邮箱,犹豫许久,这个决定在今天正式敲定。

    她再次申请住校。

    此前的两次住校都以退宿告终,住一段时间,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被李小萍和董童逼回家。

    搁下手机,夏初浅下床穿上拖鞋,披件外套,来到窗边。

    那扇损坏的窗缝隙塞满了海绵条,细细感受,仍有丝丝缕缕的风插缝溜进来。

    凉意吹走稍许的不安,她拉开窗帘。

    街灯是夜晚永昼的光,家家店铺打烊,万物俱静,唯有猎猎风声似鸣笛。

    对面马路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几根枯树枝躺在车后盖上,它似乎在那里停了许久。

    心跳骤然被唤醒,夏初浅趴在窗户上使劲儿瞅。

    她认得啊,那车子是秋家的卡宴!

    同一时间,后排车窗缓缓下降,少年清秀的脸庞探了出来,白皙的双手扒着窗沿。

    深棕色的头发被光镀上金箔,视线交驰,他目光柔软得犹如让她陷入棉絮。

    怔愣一瞬,夏初浅唰地拉上帘子:“……”

    ……他怎么没回家?

    ……他在那里干嘛?

    背靠窗台,她的手在身后扯着帘布,眼珠子转来转去,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心脏猛烈的跳动震得左胸膛发麻,梦不会如此逼真。

    想了想,夏初浅给秋末染发微信:【小染,你没回家吗?】

    他秒回:【嗯。】

    她又问:【为什么?】

    他回复:【担心他伤害你。】

    只言片语,撬动她细枝末节的神经。

    她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偷看卡宴,看到秋末染从车里出来,倚靠车门,捧着手机等她的消息。

    水泥地倒映少年颀长的影子,悄然伸展,打开窗伸出手,她仿佛就能触到他。

    唇畔的弧度不觉上扬,夏初浅回:【小染不乖,让刘管家一个年纪大的长辈陪你熬夜。】

    秋末染抬头看一眼窗子,又低头急忙解释:【刘叔早回去了。保镖陪我,他们很年轻。】

    轻笑溢出唇齿,她转身,双臂一展,打开窗帘,锃亮的静谧街景再次落入眼睛。

    少年位居她的视野中心。

    叩两下窗玻璃,夏初浅看见秋末染的脑袋稍稍转了转,他听力敏锐,察觉动静后仰头望来。

    眸子清澈无垢,他美好如朗月入怀。

    风洋洋洒洒卷起他的衣襟,迎着风,他向她奔来。

    张了张嘴,似乎想起来此时夜已深,不能扰民,秋末染便安安静静站在夏初浅的窗下抬头看她。

    极致纯善的气质,哪里像个会动粗的人?

    眉眼捎带甜蜜的笑,夏初浅对着秋末染比划“等我一下”,她在屋里找出几条礼品丝带,打结串成一长串,一头缠在“熊童子”的花盆上,一头捏手中。

    流星雨那天就想送他了。

    推开没坏的那扇窗,夏初浅胳膊伸出去,把“熊童子”用丝带送到秋末染面前。

    冷空气刮过脸颊,解放了她脸上克制着的笑容,须臾,她笑得比糖霜还甜。

    愣了愣,秋末染握住花盆,解开绳结,在夏初浅正要收回丝带的时候,他轻轻拽了拽。

    有样学样,他跟她划样“等我一下”。

    从口袋掏出此行的真正目的,秋末染用丝带缠绕几圈,如今系绳扣这种精细动作难不倒他了,他流利地打好结,轻拉丝带,示意她开拉。

    小东西被风吹得左摇右晃。

    拿到手,夏初浅粗略翻译,是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贴着钟渊家医院的处方药贴。

    他特意开了药给她送来,礼品盒则是刘世培提议的“烟雾弹”。

    再往楼下看去,少年举起右手,左手指右手腕,无声诉说“记得抹药”。

    沁人心脾的暖流汇入心尖,眼圈一并变得湿热,夏初浅用力地点点头,关好窗户,她合掌比在脸旁边,歪歪头,对秋末染寂然道晚安。

    少年依样而为,星眸降落她眼底。

    拉上窗帘,夏初浅怕秋末染就那样傻傻吹风受冻,叮嘱:【去车里哦,别冻感冒了。】

    不放心地掖窗帘一角悄悄看,她看到少年查阅消息后,听话地坐回车上,按下车窗,探头出来。

    夏初浅:“……”

    她汗颜:【关窗!多冷呀!】

    看着消息,他显得有些委屈,垂下眼帘,最后,恋恋不舍地乖乖照做。

    她放下帘角,背靠墙,让冷冰冰的墙壁给沸滚心绪降降温,发微信给他:【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很快,收到他的回复:【别赶我走,好不好?】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嗯。困了就睡哦,明天不许打瞌睡,我们明天见!】

    圆嘟嘟的笑脸emoji发过来:【嗯,明天见。】

    夏初浅涂上秋末染给的药膏,董童买的红花油早已和骨肉分离的蛋黄鸡翅一起被他丢进了垃圾桶。

    门把手上挂一只水杯,她躺回被窝,心神无比宁静。

    许久,许久没体会过

    有人撑腰,被人守护的滋味了。

    闭眼沉眠,她做了个梦,梦见小腿肚没进看不到尽头的水里,她依旧睡得安然。

    同那个清潭般的少年一样,再无边无际,再深不见底,再暗藏若干未知数……

    她也不怕。

    *

    午时三点多,劲风横扫枯枝,外头是寂寥的冬景,室内则温暖清香如春暖花开。

    夏初浅坐在秋末染对面监督,他正做着断句训练,时不时瞄她两眼。

    和他每一次目光相碰,她都感觉心窝有羽毛在搔痒,早上也涂了他送的药膏,散出淡淡的草药香。

    练习时,秋末染很少分心,她让做什么便全身心去做,但今天一副有话急着问的样子。

    硬是捱到了下午茶时间,不影响她工作了,他才问:“浅浅,他是你的,未婚夫?”

    没指名道姓,夏初浅也知道秋末染问的是董童,她扪心作答:“不是。小染,你知道古代有种嫁娶陋习叫‘童养媳’吗?就是由婆家养育幼女,待到成年正式和男方结婚。李阿姨养了我,我呢,就类似这个处境。”

    少年闻所未闻。

    他前胸贴上桌子边边,微蹙眉头,满脑子都是一个关注点:“你们,会结婚?”

    “不会。”

    “他比你大?”

    “嗯,大三岁。”

    “……”秋末染眼帘瞬时垂落,浓密的长睫在黑眼圈上拓印更深的青色,他陷入沉思。

    自行剔除几个特质,他续问:“他有责任心,上进心,细心,照顾人,热爱的,工作?”

    “都……没有。”

    这么答有些伤人,但董童确实都不具备。

    夏初浅明白秋末染揣着什么心思,她十指扣合,深吸一口气,手肘架在桌面上。

    刚粉唇微启,秋末染骨节分明的大手就压着什么薄薄的东西推了过来,明眸闪烁期待。

    手掌一抬,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

    人像:秋末染。

    姓名:秋末染。

    性别:男。

    出生:……比她出生得早?!

    夏初浅傻眼:“……”

    ……他居然改了年龄!

    ……改成了二十四岁比她还大两岁!

    ……他什么脑回路啊!

    登时,繁杂的情绪激荡,夏初浅推回去的手心汗湿湿的,身份证涩在桌上推不动。

    她的心情更浪里翻滚了!

    “……改、改回去!别闹了!”脸色透白中透着娇羞的红,夏初浅羞恼参半,“小染,我知道你对我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感情,但我解释过的,这不是男女之情,不是爱情,是移情,我们断交之后,这种感情一定会淡化。”

    她指尖戳桌面,敲重点道:“而且,心理治疗师不能和自己负责的患者交往,这是法律对我们的约束、对你们的保护!咨询关系进行时医患发生性关系,医生甚至可以被告□□,哪怕性关系你情我愿……”

    话题敏感,说多了会教坏小孩。

    夏初浅喂一块曲奇饼堵住嘴巴,末了,诚恳而庄重地看着秋末染说:“这件事很严重,关乎伦理,需要严肃对待,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闻言,秋末染松松靠上椅背,下颌上扬恰到好处的高度,眼皮遮挡小半瞳仁,眸色莫名深邃。

    “懂。”少年喉结轻滚,用眼描摹桌角青翠盈润的“熊童子”,认真中夹杂些许倔强。

    视线收束,他直视夏初浅:“你被,解雇了。”

    第30章 哄他 跟着她,他哪里都愿意去。

    “……咳!”夏初浅呛咳。

    赶紧喝口玫瑰红茶冲下嗓子里曲奇饼干的残渣, 擦擦嘴巴,她诧然:“你、你认真的吗?你根本就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秋末染不抗辩,微微扬起的下巴此时敛起, 轻细的叹气透出淡淡的小情绪:“也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

    他要解雇她当然可以,合同没有限制服务期限,甲方乙方都可随时终止。

    “解雇你,停止,咨询关系,不违背,伦理,就可以……”

    “不可以!”

    她激动地截断, 简直要被这小孩每次都猝不及防的进攻搞崩溃了。

    “小染……”夏初浅摁揉眉心, 无奈科普道,“即便我们现在停止咨询关系, 三年之内, 我们也不能发展恋情。因为我和你在这段关系中并不平等。”

    “我治疗师的身份, 让你天然就会无条件信任我、敞露伤口给我、依赖我、依恋我。在这种状态下, 我们交往, 就给了我剥削你情感的权利, 你会下意识对我唯命是听,在这段本来就不是爱情的情感上倾注心力。”

    “而这三年是给你的冷静期,到时候,你痊愈了, 不再需要人来渡你,你就会发现我们这个职业仅为船夫,不是彼岸,我只是你某个阶段的情感代偿……”

    措辞深奥, 担心他理解不了,她用大白话总结:“总之,我们现在和以后都不可以交往!”

    心理咨询这条职业征程简直出师不利,第一位病人就和她牵扯上情爱了。

    该阐明的都阐明了,他为什么还认为他对自己的好感是爱情?

    况且他压根就不懂爱情,她严重怀疑他对成年人之间的“交往”的定义都和常人迥异。

    口干舌燥的,夏初浅抿一口茶:“你不要再动心思了,好好配合我的治疗就好。”

    内心鼓噪,滑进喉管的热水火上添柴,她鼻尖都冒汗了,而对面的少年笼罩上落寞萧瑟的冷感。

    他不懂隐藏情绪。

    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小染,你这下懂了吗?”

    夏初浅问完,便看到秋末染兀自站起,径直走向卧室一角熟稔地蹲下,环抱双膝,埋头瑟缩。

    一如初见时。

    不过,他这次头顶飘满乌云。

    夏初浅:“……”

    ……把小孩说自闭了。

    她缓缓站起身,有些无措地揪着毛衣衣摆,走到秋末染面前弯膝蹲坐下,温声轻唤:“小染?”

    闷在怀抱里的呼吸显得厚重,秋末染把头些微地撇向夏初浅的反方向:“谁是小染?我叫,小刘。”

    委屈得要溢出水来。

    夏初浅:“……”

    ……完了。

    ……小少爷竟然懂翻旧账。

    “昨、昨天我那是情急之下才……才乱喊的!”扣扣脸颊,夏初浅扯秋末染的衣袖,扯一下,他身子轻轻拧一下,脸埋进臂弯里愣是不理她。

    她只好继续解释:“我不想透露太多你的信息给李阿姨他们。当然了,我也为了自保,如果他们知道你是拥有管家的公子哥,昨晚只会闹得更凶。”

    董童只会更自卑、更丧失理智。

    “你不喜欢,他碰你,为什么,不凶他?”

    “……”夏初浅被质问得一愣,“那种情形下我怎么发火?如果是平时,阿童碰我的腰,我同样告诉他不可以。”

    倏地,夏初浅发觉今天两人的对话哪里怪怪的,好像缺了点什么……

    ……懂了。

    平时“浅浅”长“浅浅”短的,一耍脾气低气压就连她的名字都不喊了。

    脖颈松动,少年转过头来露出右半张脸,泪痣点缀他微垂的眼尾营造出无辜感。

    湛深的右眼若有所思。

    *

    昨晚,混乱过后,秋末染和刘世培来到一街之隔的停车场。

    在车上,刘世培说秋末染不该坚持逗留的,看夏初浅和李小萍的神态都绷着弦似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们都希望这对不速之客早点离开。

    可秋末染看不出,一心惦记给夏初浅送药。

    刘世培难得说教,说秋末染再怎样不爽恼火也不该动手打人。

    话毕,他怅惘地暗暗腹诽:这样和秋许明有什么区别?教了十年的温润向善终是裂了缝。

    副驾位的刘世培听半晌没回应,便扭身向后座看去,只见秋末染出神地思考着。

    神色低沉,比往时成熟几分。

    刘世培惊愕,在秋末染眼中,他竟读到了欲望,不是狂妄强势的占有欲,是带着少年意气的不甘心。

    那时,少年脑内回溯着董童搂夏初浅腰的画面。

    他开始懂——

    什么是占有与私藏。

    可求而不得的感觉,让他像脚戴沉重的镣铐往海底沉,怎么踩水都够不到浮在海面的白玫瑰。

    *

    情绪太烈,叹口气,秋末染的大长腿有气无力捣腾着,旋转一百八十度,他仍是抱膝蜷缩的姿势,这次换成了额头抵墙角,面壁思过式。

    背影瞧上去阴云滚滚,他默然无言。

    将近一米九的人凄惨得像朵被雨水打蔫的蘑菇。

    夏初浅:“……”

    ……他更emo了。

    她可劲儿地按压眉心,压不下去恻隐之心,手情不自禁就要去摸摸他的头……

    理智的缰绳扯住她,手攥成拳。

    深思熟虑一番,夏初浅戳了一下秋末染的后背:“小染,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他的语气发霉了:“去哪?”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按下不表,语调轻缓道,“你要是乐意的话,就转过来看看我呗。”

    明朗薄阳覆盖房间角落,少年转身,从臂弯中敞露全脸,星湖似的眸子涤荡粼光。

    她带他去哪儿他都乐意。

    他其实蛮好哄的,夏初浅温婉轻笑:“对了,你以后不要为了我跟任何人打架。”

    “可是他,欺负浅浅。”

    “他欺负我你也不能打他,我会自己想办法。打架伤人损己,我反对暴力。”她语气染上急色。

    他那天出招时,有几分秋许明的影子在,她真心怕“有其父必有其子”在他身上应验。

    无论是被揍,抑或是揍人一方,她都不愿和纤尘不染的少年哪怕扯上千丝万缕的瓜葛。

    “浅浅,手机。”

    “干嘛?”

    看着秋末染对她摊开手掌要手机,夏初浅带着疑问摸口袋,她对他没有戒备心,便解锁给他:“答应我,正当防卫除外,以后不许主动动手伤人。”

    她掏出一枚牛奶糖谈条件。

    左点右划操作一番,秋末染点头应诺,一手归还手机,一手呵护着将糖收进上衣口袋。

    “有需要,连续按,五次,电源键。”他下巴微抬,轻语道,“我很快,就到。”

    *

    两天后,住宿申请通过。

    夏初浅借口毕业论文到了收尾阶段,需要泡图书馆,向李小萍提出去住学校的宿舍。

    李小萍支支吾吾地挽留了几句,左右为难。

    把夏初浅放在眼皮子底下她心里才踏实,但也清楚那天的冲突多少对夏初浅造成了影响,董童也还怒气未消。

    最终,她嘱咐:“浅浅啊,你走读惯了,没咋住过校,好好照顾自己。”

    待她把儿子哄安稳了,再喊夏初浅回来。

    夏初浅拎着行李箱离开花店时,正巧进来一位男士,他背着手左顾右盼,李小萍在仓库理货,她便顺手接待:“您好,想看看什么?”

    男人在店里踱步一圈,状似挑选,最后,他拿了一把花束到收银台结账。

    “两百六十六元整,需要开发票吗?”夏初浅礼貌微笑,把印着付款二维码的立牌转向男人。

    “不了。”男人掏出手机扫码。

    他手腕内侧的纹身探出袖口半截,鬼面般若,由强烈的嫉妒与怨念形成的日式鬼怪。

    浅色般若表示还没有完全成魔,但内心仍处在极度挣扎之中;红色代表其经历了十分痛苦的感情;而深红色则意味着其被愤怒包围。

    纹身是内心欲念的具象化表现,可用心理学窥探一二,夏初浅不由地多看了男人几眼。

    他的般若是地狱岩池的赤红色。

    “付好了,谢谢。”男人长相其貌不扬,打扮得也十分普通,典型的路人甲模样,可他的笑容却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假面感,违和又诡谲。

    夏初浅收敛目光,莫名有些不舒服,微微欠身道:“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

    寝室四人间,两个舍友读大四,另一位读研二,大家都处在焦虑忙碌的阶段,不像大一新生对舍友充满好奇,简单认识一下便各忙各的了。

    和安雅住在同楼层,闺蜜俩过起了形影不离的日子,抓住青春的尾巴,夏初浅久违体验到了不只有教室图书馆学习上课的大学生活。

    二月底,徐庆河出差回来,把夏初浅叫去了办公室。

    听完她的汇报,他沉眸看着手边笔记本上写下的关键字:【语言开化、社交搭建……暴力侵向。】

    他在“暴力侵向”上画问号。

    深重的忧思传导到指尖,他握着水笔一遍遍将那四个字画圈给框起来。

    “小夏。”徐庆河开口,“最近脑科学界有了突破,我参加了研讨会,我想可以把一些新观点运用到心理学领域,秋末染的情况很适合做实验性研究……”

    他叩击桌面,用笑容将忧思压下:“这样,你把这半年来的诊疗记录整理好交给我,我和你做交接工作,以后秋末染就有我来负责。”

    “……”

    瞳眸骤然紧缩,夏初浅紧咬嘴唇,用痛感来分散突如其来的离别的失落。

    徐庆河眼中带有剖析之意,看出了夏初浅的不舍。

    各行各业,大同小异,第一次经历总是难忘的,哪怕真产生了别样的情愫也在情理之中,新人的道德感也最强,他相信夏初浅能管理好自己。

    “二期治疗三月份结束,到时候我们签个转接协议,小夏,你以后就不为秋末染的治疗挂心了。”徐庆河笑笑,“正好毕业季,你好好打磨论文,再考虑考虑以后深耕哪个分支,是精神心理、婚姻亲子,还是其他。”

    “嗯……”夏初浅低喃。

    秋末染说过解雇她,她也想过终止,没成想,终了结束的方式是领导的介入。

    这样也好。

    成效有了,钱赚够了,在彼此的移情和反移情更肆无忌惮发展之前扼制,别等到他对自己的情感代偿汇成流水,抽刀再斩也斩不断了。

    也冷却她暗藏的冲动。

    可是,依旧难掩内心的空落。

    夏初浅笑得很体面,重振精神:“好的,徐教授。我明天就能把病历记录整理出来。”

    当天的治疗临近尾声时,夏初浅双手捧脸,玉润的指头错落地点着脸颊,杏眼被光淬得像水晶珠子:“小染,周末我们一起去儿童公园吧。”

    除了没教会他笑,她能教的全都教给他了。

    她还有最后一件能为他做的事。

    “儿童公园?”

    听到这种小朋友扎堆的场所,秋末染就生理性皱眉,可他从不对夏初浅说不。

    “好。”

    跟着她,他哪里都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