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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乐园 浅浅,谢谢你。

    周六, 冬末的景色萧条单调,到处光秃秃的,不过天朗气清, 是适合玩乐的天气。

    儿童公园的设计师绝然是这世上最爱用极致鲜亮颜色的人,各种撞色拼色,高饱和度的色彩传达的情感更明快,与欢乐气氛相辅相成。

    抗住了广场舞阿姨们的“玫粉海洋”、接纳了顾乐支病房的“黄绿城堡”,如今,秋末染在面对这大片的五彩斑斓时,视觉和心理负担都减轻不少。

    少年一身清爽的白与灰搭配,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 立如玉树, 静待佳人。

    方朋和偶像剧都教他,和女孩子“约会”要提前到。

    礼节是一方面, 在等待的过程中, 享受那种期盼与紧张随着时间推进而逐渐攀上巅峰的感觉, 是另一方面, 也是一场约会的开场香槟。

    “想象她今天穿什么, 会比平时更可爱吗, 今天表现好了能不能赏我去小房间‘深入’交流……”

    这话说到一半,方朋啃啃咔咔掩嘴咳嗽。

    借着前视镜,看后排不知邪念为何物的秋末染,他尬笑:”

    妈耶,幸好小少爷不懂情欲。

    回想着方叔的话,秋末染右手按压左胸口欲激活沉睡的心脏,它跳得太冷静。

    再测测脸颊和脖子的温度,皮肤被冷风捎带走了温热,比平日还生凉几分。

    可他真的很期待很兴奋。

    他唇角拼命发力往上翘,两根食指作辅助,可惜,僵死的肌肉永眠了,唤不醒分毫。

    开心死了也不能笑。

    “小染——”

    湛甜的声音纳入耳畔,秋末染循声望去。

    同穿浅色系衣裤的夏初浅匆匆向他跑来。

    清丽的巴掌脸明眸皓齿,眉如点漆,颇具古韵,像杯花茶越品越回甘。

    长发束起,在饱满的后脑随性绑成丸子,碎发修饰额角,温婉又活力满满。

    一阵风吹来,浅啄她的笑涡。

    “等很久了吗?我没有迟到吧?”老远就瞅见个高脸帅的秋末染了,夏初浅喘口气,看眼手机,“我还早到了五分钟呢,你怎么来这么早?”

    秋末染呆然:“……”

    神绪全被她收入囊中。

    “冻蒙了啊?”夏初浅唇角笑涟轻牵,仰起脸庞很自然地和秋末染对视,“怎么不在车上等?让方叔给你开空调,最近天气还没回暖,冷着呢。”

    “嗯……”

    喉咙挤出气音,秋末染错开视线。

    少年的手不安分地摩擦着裤缝,头一次,再多看她一眼他就要立即晕倒。

    他在众多方面与常人相异,但审美这块趋于大众化,初见时,她在他眼里已然非常漂亮。

    纵然她一直着装简洁朴素,素面朝天,他也觉得她一天比一天漂亮。

    看小少爷貌似冻傻了,夏初浅掏出门票,勾勾手:“走吧,进去我给你买热饮喝。”

    少年盯着地面捣捣脑袋,习惯性紧随夏初浅身后。

    干烈的风卷携她的体香,赠予他味蕾美妙的香颂。

    *

    周末人流量大,大多几个相熟的家长相约带着自家孩子来玩,冬天不比夏季旺季,园区还算空余,不过小朋友们玩开心了就不看路了,嘻嘻哈哈你追我赶。

    扑闪翅膀的一群群小鸡仔擦着秋末染的裤子跑过,小狼崽既怕被抓被啄,又怕一不小心踩到他们。

    看着秋末染那障碍躲避赛式的走法,夏初浅忍俊不禁,她拉着他往路边走,让他走内侧:“放心,小染,你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来到一家卖饮品的餐车前,夏初浅看着牌匾念叨:“小染,这里没有你爱喝的陈皮茶。有……牛奶和红茶你都能喝,你想喝哪个呀?”

    “茶。”

    “好嘞。”夏初浅笑盈盈冲着老板说,“老板,一杯热红茶,一杯热牛奶,谢谢。”

    把红茶递给秋末染,夏初浅背靠餐车,浅抿一口牛奶,不动声色观察着他。

    他对那块用彩色粉笔绘制而成的菜单饶有兴趣,指头摸一下画上去的咖啡杯,两指相捻。

    慢慢地,焦虑被新奇感取代。

    他第一次见卡通餐车和手绘菜单,第一次来游乐园,第一次用一次性纸杯。

    同时,第一次喝速溶茶包。

    尝一口,秋末染顿时眉心收紧,像啃了一嘴草。

    “扑哧——”夏初浅又窘又好笑,“喝不惯就别喝了。”

    小摊的食材用料,无法和秋家那些顶级精品相提并论,口感相去甚远。

    夏初浅赶紧问老板:“老板,矿泉水能帮忙热一下吗?我在您这里买一瓶最好的矿泉水。”

    “浅浅,不用。”秋末染拦住夏初浅。

    他答应了今天的全部开支都由她来出,浅浅很穷很缺钱,他给她省点钱。

    为了证明真的不用迁就他,秋末染屏住呼吸喝下一大口,眉间的折痕不禁加深。

    他向来不会骗人。

    看出秋末染的坚持,夏初浅思索后,问老板要了一个空纸杯:“小染,你喝过奶茶吗?”

    少年摇摇头。

    “你尝尝看奶茶!”夏初浅掀掉牛奶和红茶的杯盖,一比一倒入空杯中,拿给秋末染品鉴,“喏,尝一下。”

    眼睛看看,卖相还行,鼻子嗅嗅,没有怪味,他带着些反胃感将奶茶渡进口腔。

    不知是否是出自她手的缘故,少年眼眸倏地锃亮,眨眼间,小半杯下肚。

    廉价牛奶和次品茶包交融成他讨厌的混合食物,可他发自内心觉得很好喝。

    “你能喝得下去?”夏初浅惊喜。

    “嗯,好喝。”少年指腹摩挲杯子的隔热垫,呼出的热气糅进奶茶的缕缕白气。

    白雾后,她素净的脸加上一层柔雾滤镜,他看着她轻语:“我很喜欢。”

    “慢点喝,小心烫。”夏初浅冲兑好另一杯,端起杯子和秋末染碰杯,“干杯!”

    看眼时间,夏初浅言笑晏晏:“那我们边喝边逛一逛吧,儿童公园应该也有大人能玩的。”

    这里百分之八十的项目专供孩童,个别几个,飞镖戳气球、打靶射击、抓娃娃等,成年人也能参与。

    射击铺子前,两位女士带着五个小孩正玩得不亦乐乎。

    夏初浅选了个位子,把枪递给秋末染,枪屁股上拴着根防盗绳晃晃悠悠拉长。

    在地下室见过秋末染转手枪,不知道他枪法如何,是花把势还是神枪手。

    她笑道:“小染,你试试呗。”

    儿童公园的设施都更低矮一些,长腿分开,少年屈身坐上矮小的塑料小方凳,佝偻脊背才能伏在桌台前。

    地下室的是手枪,这把类似□□,不过两种他都接触过。

    幼年时,为了锻炼他的注意力和身体的协调性,秋许明在家搭建小型射击场,射击需要相当高的专注度和平衡能力,都是那时的他极为欠缺的。

    他天生具有可望而不可得的学习与模仿能力,但被时不时就游走的注意力牵制。

    从用正确的姿势握住枪就开始走神,到能集中精神瞄靶,再到全神贯注开枪,花了好几个年头。

    那时,莒藜还活着。

    也是那个时候,秋家人发现,除了自发的癫痫,秋末染聚精会神时也会犯。

    *

    许久没玩过了,秋末染手掌擦抚枪杆,久违又熟悉,柔和的眸色中蕴含怀念。

    十枪三十块,不同分值对应相应的奖品,他看看奖品栏:“浅浅想,要哪个?”

    他指堆满各种玩具的架子。

    她心仪哪个,他就摘给她。

    话被旁边一小孩听了去,他不爽地斜眼睨,跳出来下战书:“哥哥,你吹牛,你说大话,你看起来好逊哦!你和我比赛,输了学狗叫!”

    无所谓挑衅,秋末染兴致缺缺:“……”

    他只想给夏初浅拿到她喜欢的玩具。

    此时,夏初浅扶膝盖弯下腰,在他耳边小声问:“小染,你要不要试一试?”

    秋末染立马转头应下小孩的战书:“来比。”

    深呼吸将注意力调整到不多不少的状态,少年闭上左眼,右眼瞄准靶心,扣动扳机。

    “砰——”

    语音播报:“十环——”

    前两枪百步穿杨,十环拿下,可到了第三发,神绪开始不受控地收拢凝聚。

    霎时,倒映在视网膜上的景物如水晕开,秋末染撂下枪,颤着手摁压人中。

    他大口大口呼吸,在临界点将癫痫及时遏止。

    “小染……”

    “呜呜哇!”

    夏初浅的呼唤被小孩的嚎啕打断。

    许是被秋末染的样子吓到了,两个小孩抱成一团哇哇大哭,比赛的那个小孩扔下枪不比了。

    神志复位,秋末染迷茫地望着那几个小孩子,哭的哭,瞪眼的瞪眼,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一个小女孩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仰脖子看他,他个高,小女孩仰到九十度,头一沉,向后摔了个屁股蹲,小嘴一咧,蹬腿抹眼哭得伤心欲绝。

    “你个大人怎么回事啊!你吓到我家小宝贝了!”一位妈妈叉腰趾高气昂地撒泼,”

    另一位妈妈加入战场:“哼,你们这么大的人了还来儿童公园约会,羞死了!你们不觉得和这里格格不入吗?这里不是你们待的地方,快点滚出去吧!”

    “这位妈妈,拜托,是你家小孩先找茬的好不好?是你家小孩提出要和我们比赛!”夏初浅挡在秋末染身前,反驳道,“你家小孩胆子小爱哭怎么能怪我们?”

    “我家小宝贝哪里胆子小了?明明是你对象太吓人了,把我家宝贝吓坏了!”

    ……

    争论喋喋不休,孩子们也叫嚷着。

    夏初浅有些寡不敌众。

    而秋末染一直保持沉默。

    后背浮一层冷汗,惶恐的少年眼神四处乱飘,深深地吸气才能让肺部汲取丁点氧气。

    莫名其妙的冲突、被吓哭的孩子、强词夺理的家长、被视为异类的他、维护他的人孤军奋战……

    和当年如出一辙。

    他又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连累她一起。

    他那时还没开窍,屏蔽纷扰左看看右看看自娱自乐,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然后……

    悲剧就上演了。

    心脏传来滞空感。

    ……不行!

    ……他必须做点什么!

    秋末染抬起双臂想将夏初浅拥入怀中,却蓦然想到这个动作太亲密,他不可以。

    于是,他从她的身后牵起她的手,幸好,这周的牵手机会他还保留着……

    “我们没错,你家小孩爱惹事,怕了就哭闹,是你没教好。这里公众场合,你大声喧哗,所以,你教不好孩子。我们买了票,你没权利,赶我们走。”

    音量不大,但掷地有声。

    夏初浅惊喜回头,少年脸色发白,眸光却沉静坚毅。

    妈妈们面面相觑,又看看夏初浅,抱起地上哭鼻子的小女孩,几个孩子吸溜着鼻涕说:“哥哥姐姐,对不起。”

    意外的道歉,秋末染呆滞:“……”

    两位妈妈领着孩子们匆忙离开了。

    “浅浅……”秋末染的声音些许艰涩,他拉着夏初浅面向他,“怕吗?”

    夏初浅睖睁,而后弯唇浅笑,打趣道:“我不怕呀。哈哈,小染长大了,懂得为自己发声了。”

    她环顾四周,射击摊铺斜后方有长椅:“去那边的椅子休息一下吧。”

    *

    正午的阳光消褪了不少寒峭,天气微凉晴好,盈盈春日即将从沉寂中苏醒。

    时不时有小朋友停留在秋末染和夏初浅面前驻足打望他们,哥哥姐姐模样俊俏,有的笑嘻嘻挥手,有的扭捏地咬指头,小孩子不擅掩饰喜恶。

    还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摇着企鹅步走过来,递给秋末染一小截沾着口水的香蕉。

    小婴儿圆嘟嘟的脸蛋被憨甜的笑容挤得愈显吹弹可破,还不会讲话,发出“唔唔”软语,鸡蛋大的小手挥舞着,邀请秋末染吃他喜欢的香蕉。

    “小宝,你吃过的,怎么能给哥哥吃?”小婴儿的妈妈蹲下来,搂着小婴儿教育道,她纳歉地冲秋末染和夏初浅笑笑,“不好意思啊,我家孩子不怕生,自来熟。”

    “真可爱,像个洋娃娃。”夏初浅笑着称赞,接那块香蕉不亚于要了秋末染的命,她便摊开手掌,用哄小孩的调调说,“小宝,香蕉给我好不……”

    话音未落,少年的大手伸了出来。

    他眼眸半垂,俯视还没他小腿长的小婴儿,眸色如潮汐涌动,不掺半分厌恶与抗拒。

    小婴儿咯咯笑着把香蕉放进少年的掌心。

    妈妈投来感激的目光,抱起孩子,塞给夏初浅一包湿巾,让秋末染等会儿擦手。

    “给,擦擦手吧,小染。”

    夏初浅靠上长椅背,一丝不苟擦拭双手的少年神色安然,她呼一口气,是舒怀的味道。

    “小染,我今天带你来儿童乐园,不是硬要你接触小孩子,也不是要你接纳他们、喜爱他们,只是想让你现在以一个成人的视角去看看他们。”她温和的声线宛如棉絮轻擦,“小孩子是人,是人就有两面性,兼具善恶。”

    秋末染也靠上椅背,侧眸注视夏初浅。

    “对一个人而言,少一个反感的群体,世界总会开阔一些。既然你决定迈入社会了,在路上、在餐厅、在医院,在其他场所,都无可避免会和小孩子有或多或少的交集。”夏初浅眉眼弯起,“如果今天这一趟,能让你对小孩子的看法有一点点改观,也不错不是吗?”

    思忖片刻,秋末染点头认同。

    “况且,小染,你怕的其实不是小孩,你很勇敢,你甚至不怕被霸凌。困住你的,是你认为小孩子和你妈妈的离世有着直接的联系。”

    “如果那天,我没有惹同学生气,他们就不会围攻我了;如果那天,我在老师办公室像普通小孩那样哭着告状,妈妈就不会觉得我不正常,就不会难过到深夜和爸爸吵架;妈妈就不会出门被车撞伤手臂,就不会在危急关头连一点点抵抗的余力都没有;或者从一开始,我避开那些同学就好了。”

    “和同学的冲突是悲剧的开端,所以,从那天之后,我每每看到小孩子,就被拽回那段血淋淋的记忆。小孩成了我自我审判的符号,甚至是瘟神,推进着失去。失去什么?失去因为我的不同而殒命的重要的人。”

    眼圈渐湿,夏初浅柔声问:“小染,你是这样想的吗?”

    似有细沙淌过胸口,风吹干了秋末染久久未眨的眼,他的喉结因触动而震颤。

    有人懂他。

    他沉沉地凝视她,点了点头。

    “你怕的,其实是负疚感。”

    “你自己认为的也好,你爸爸亲口对你说的也罢,都在指责你是元凶之一。可真的是这样吗?”夏初浅反问,“小染,非要这样问责的话,那你爸妈不该建造小花园、不该种蕾丝金露,保姆阿姨不该带你出门,超市不该开那么远,厂商不该生产奶糖,学校老师不该不作为。”

    “我可以不停地往上追溯,究竟哪一个才算源头?这些事件都和那天有着间接的联系,但你听了也觉得荒唐吧,这样的怪罪毫无道理。”

    夏初浅握紧秋末染的手:“你和同学的摩擦是这些间接事件中的一件而已。如果是那么关键的一件,怎么相似的情形会在儿童公园再上演一遍?”

    少年瞳眸收缩,咬住下唇。

    “接下来呢?难道那天的悲剧也会重演?”夏初浅眸含秋水,“所以,小染你看呀,你妈妈不会再离开一次,但相同的冲突还会发生会。”

    她唇畔的浅笑明媚温柔:“你最近不是在学高中课程嘛,就像独立事件,A事件的发生不影响B事件发生的概率。A事件是你和同学的冲突,B事件则是你妈妈的离开,所以呀,你不要再怪罪自己了。”

    这才是他真正的囹圄。

    甚至他如今表现出来的顺从和懂事,都是在为当年赎罪。

    夏初浅没有说“你在天堂的妈妈不会责怪你”之类的慰语,因为这话的底层语义还是“你犯错了”,她要让他相信错不在他,才能尽释过去。

    笃定再说一遍:“相信我,小染,我很确定。”

    内心最深层的想法被剖析透彻,秋末染闭上双眼,感受风撩动神经渗透灵魂的松弛。

    他困在负疚里太久。

    太渴望有人能坚定对他说,不是他的错。

    负罪感是盘亘在心头的大蛇。

    痛不欲生,是苏醒的它滋出毒液;无知无觉,不是它消失了,是其沉入冬眠,冬眠经年。

    是时候与它告别了。

    天空一望无际,内心前所未有的辽阔,秋末染低语:“浅浅,谢谢你。”

    第32章 破阵 你要保护我呀。

    少年音似和风细雨, 瞳仁璀璨不含任何杂质,夏初浅看到他的唇线弯出极淡的弧度。

    算他笑了吧。

    “……咳咳。”夏初浅干咳,又开始冒手汗, 越抽不出被秋末染紧握的手,越暴汗。

    ……这小孩。

    ……恨不得一周牵一次,一次牵一周。

    “走啦,去打枪了!”掏了三十块钱的,不玩白白浪费了,夏初浅起身拍拍屁股。

    秋末染乖巧地跟在她后面,不近不远,配合她的步长, 大长腿迈着小小的步子。

    射击摊老板记得他俩, 没有赖账。

    秋末染坐原位,那张靶子上有他留

    下的两个十环枪孔, 几乎重叠在一起。

    “浅浅, 想要哪个?”

    扫视奖品栏, 夏初浅看中了一只嘴巴、耳朵和肚皮是白色, 其余部位为灰色的小狼公仔。

    神似秋末染, 她原以为他是我见犹怜的小白狗, 现下看来他更像兽性淡薄的小狼崽。

    小狼公仔的分值也不高,他随便打打就能拿下,她不想他再触发癫痫了。

    “小染,我要那个小狼。”

    “好。”

    两发子弹出膛, 均是十环,歇息了十秒钟,秋末染又射出两枚子弹,颗颗命中靶心。

    算了算分值, 差不离了,他轻轻地捏夏初浅的手:“浅浅,你来玩。”

    夏初浅腼腆地说:“我不会,我没玩过。”

    “我教你。”秋末染让开位子,拉来旁边的方凳,耐心地讲解,不带一丝好为人师的架子。

    他清爽的气息,不经意间暖红了她的耳廓。

    再近距离听下去恐怕手心要冒瀑布了,她轻轻推开他:“嗯,那我试试。”

    照秋末染传授的技巧去实践,第一枪,夏初浅就打出了八环的好成绩。

    “八环!小染,我打了八环!”

    惊呼一声,她举起手掌的同时转身面向他,想和他击掌,风恰时吹乱她鬓角的碎发。

    发丝飘浮眼前,视线中,少年单手撑下颌凝视着她,那眼神,彷如用星子结一张蜜网。

    鸦羽扫过泪痣,将她一网打尽。

    他瘦长的掌与她轻击,没有马上拿开,清越的嗓音似乎染几许愉悦:“嗯,浅浅,棒。”

    夏初浅触电般地撤回手:“……谢、谢谢。”

    剩下的三枪,她枪枪脱靶。

    最后,夏初浅擦着分数线拿到了那个小狼公仔。

    她整个脑袋又轻飘又混乱,把玩偶塞给秋末染:“我去一下洗手间。”

    秋末染听话地松开了手。

    *

    在洗手间附近的小树林等了一会儿,夏初浅看到那两位妈妈牵着孩子们过来了。

    妈妈其一窘迫地道歉:“美女,对不起啊,刚才入戏太深,说脏话骂了你们。”

    “没事,在那种情境下很合适。”夏初浅扫码付完款,摸着小演员们的脑袋笑了笑,“谢谢你们呀。”

    自费雇演员,选在孩子最多的场合,排演了一出和当年雷同的桥段,就是希望秋末染脱敏。

    愿他不再被茧所缚。

    这是菜鸟浅浅能为小染做的最后一件事啦!

    “客气啥。”妈妈其二拂手,“美女,演这么一出,不影响你和男朋友约会吗?”

    “不是约会,多亏了你们,效果还不错。”夏初浅对今天的治疗成效心满意足,旋即,脸颊腾起烧烫,“你们误会了,那个男生不是我的男朋友。”

    两位妈妈惋惜出了八字眉:“啊……太可惜了,俊男靓女,多般配啊!试试看呗,他看你的眼神都拉丝了!”

    夏初浅忽然头更晕了,陪笑:“哈哈,哪有……”

    数不清做了多少次深呼吸和冥想,她切回“贤者模式”,大踏步回到射击摊铺,却不见秋末染的人影。

    四下张望,她看到他在绿植围成的迷宫中转悠。

    绿墙堪堪到他的胸前,少年净白的脸庞穿梭在绿意之中,赏心悦目的油画,叫人目光垂涎。

    秋末染绕来绕去时游刃有余,偶尔低头往后看。

    片刻,他抵达迷宫出口,夏初浅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满脸泪痕的小朋友。

    见夏初浅回来了,秋末染双眸顷刻间点亮,他小跑过来:“他在里面,迷路了。”

    原来,小朋友背着父母独自偷偷跑进了迷宫,七扭八拐把自己绕迷路了,困在里面好久,吓得又哭又喊,好心的小少爷将人救了出来。

    “挺助人为乐的嘛!”夏初浅打趣。

    地点选在儿童公园,就是想试图解开秋末染儿时的心结,让他和过去和解。

    现在看来,效果岂止是不错,绝对是收效显著。

    小朋友的父母寻着找了过来,听说这番好人好事,连连对秋末染表达谢意,还提议给秋末染和夏初浅拍张照片以作留念,他们有拍立得相机。

    绿意盎然的迷宫墙前,女孩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她抱着小狼公仔,笑容恬静。

    男孩双手垂落身侧,略显生疏地望向镜头,面无表情,黑白分明的双眸涂抹春意。

    “OK了。给你们,一人一张。”小朋友的妈妈冲洗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递过来,满眼艳羡地赞叹,“你们颜值真高,都不需要找角度,怎么拍怎么好看。”

    夏初浅接过照片道谢,分秋末染一张。

    她端量小狼玩偶,捏来捏去,看从哪里入手剪开能既不让棉花漏出来又可以把照片塞进去。

    “在干嘛?”秋末染好奇。

    “找个合适的口把照片塞进去。”

    “为什么?”

    “因为养成习惯了,习惯把毛绒玩具当收纳盒。”夏初浅食指轻点小狼公仔钝三角形的鼻尖,“小时候常搬家,这样做,珍贵的东西就不会丢了。”

    说罢,她意识到此话暗含这张照片很宝贵的意思。

    在脸色不听话地染红前,她扭头往公园的出口走:“走吧,回去啦,时间不早了。”

    少年的声音紧随其后:“浅浅,我今天,表现好吗?”

    “非常好,出乎意料得好。”意会到秋末染想要牛奶糖了,夏初浅摸摸脸颊,有点热,便没转头,手往后伸递给他一颗,“喏,收下吧。”

    给一次少一次,留给他们相处的时日所剩无几了。

    手中一空,他接下来的话让她险些心梗:“可以奖励,和我,去小房间,深入交流吗?”

    夏初浅呆若木鸡:“……”

    ……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恨她听懂了。

    *

    回到宿舍,夏初浅都还没从晃神中缓过来,她搂着小狼玩偶久立门口,直勾勾地盯着门号发呆。

    好在心跳频率回归正常了,皮肤也不再滚烫。

    当时,她舌头打结问他,从哪里学到的这些?秋末染非常老实地把方朋供了出来,见她神色异样,他察觉到不对劲,追问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要她怎么给他讲解啊……

    不能再想了,体温有回升的趋势。

    摇头甩掉带颜色的想法,夏初浅用钥匙打开宿舍门。

    读研二的学姐在桌前看书,见她进来,甩脸子不耐烦地说:“阿姨,她回来了。”

    夏初浅的床铺上,李小萍正坐在那里等她。

    “……李阿姨?”心下一沉,夏初浅扯起唇角笑,掩饰因前车之鉴而产生的堤防。

    走上前,她尽量不惹眼地把公仔搁在床尾:“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呀。”

    可李小萍已经瞅见了那个公仔,自上而下扫视夏初浅的穿戴,翘起二郎腿打问:“浅浅出去玩啦?过六一儿童节呢?哪个朋友送的玩具?这么可爱。”

    “学习学累了,我就和安雅去抓了娃娃。”夏初浅没敢说实话,哪怕是外出治疗也没敢提及。

    万幸合照在包的夹层,很隐秘,她把包放桌上,察言观色到学姐的脸更臭了,便对李小萍说:“李阿姨,我带你去参观参观理大的校园吧。”

    “青山湖畔”是理大最有名的景点,名字富含诗意,实则不过人工湖环绕一座小假山。

    李小萍一路沉默寡言,两人在湖边驻足时,她才面露犹难之色出声唤:“浅浅……”

    “怎么了?”夏初浅洞察气氛异常。

    “阿姨……阿姨跟你商量件事。”李小萍愁眉不展,叹气声像重石砸入湖面,“就是……唉,亲戚都说我这辈子守不住财,我现在真心信了。”

    “出什么事了?”夏初浅急声问。

    长吁短叹地,李小萍哽咽道:”

    “违建?”夏初浅错愕,定了定心神,她问,“要多少罚款和拆迁费?”

    “十万块呢!”李小萍情绪崩溃,抱住夏初浅嚎啕大哭,“大年三十你看店赚的,刘老人家赔的,还有这些年零零散散存了些,可是……浅浅啊!阿童他闯祸了!”

    “他过年回老家把一只野狗扔进鸡圈,咬死了鸡不说,还把进鸡圈拾鸡蛋的人给咬了!那狗是只疯狗,有狂犬病!造孽啊!亲戚都上门来讨债了,我能怎么办啊?我……我只能把存款全赔给他们了!”

    李小萍泣不成声:“我哪还有钱付罚款和拆仓库啊?浅浅,阿姨活不下去了!”

    闻言,夏初浅一身冷汗。

    商铺产权隶属于李小萍,她要负法律责任。

    夏初浅知道,李小萍这大半辈子扑在董童身上,连结交朋友都放弃了,好友就周芳一个,遇到这种事,亲戚各个靠不住,她连个能借钱的人都没有。

    可是……

    十万,夏初浅有。

    她有好几个十万。

    嘴唇反反复复开合,喉头涨得发痛,内心如麻般的纠结将夏初浅架在火上烤。

    说出来,能解燃眉之急,可是,想法将随之暴露。

    攒那么大一笔钱,李小萍和董童不是傻子,他们都会洞悉她心里的小九九,那样的话,李小萍更不可能把父母的房子卖她,哪怕撕破脸,房子也是李小萍的筹码。

    怎么办……

    说还是不说?

    “浅浅……”正当夏初浅绞缠不清快要分裂之际,李小萍率先开口,“你爸妈的那套房子,现在还能值点钱,再过些年头出手可能就不是这个价了。”

    李小萍扶着夏初浅的双肩,语带愧意和试探:“浅浅啊,你也知道的,那个小区地段不好,房子又旧了,租也租不了几个钱,要不……”

    心跳如擂鼓,夏初浅紧盯李小萍的唇形,声音依稀发颤问:“要不什么?”

    “要不,卖了吧?”李小萍痛苦得直捶大腿,两行浊泪划过饱经风霜的脸庞,“浅浅,阿姨对不起你!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房子挂到网站上了,今天有买家联系我,出了个挺好的价格,但是阿姨没有立马答应!浅浅,阿姨还是在乎你的感受的,赶紧跑来问问你。”

    夏初浅阖眼,沉心静气。

    此刻喜哀都不能形于色。

    长期的僵局竟是这样破阵的。

    说实话,她至今只想着尽快攒够钱,可钱够了怎样才能说服李小萍出售房子,她没想到法子。

    那房子对她而言承载着千金难换的回忆,她梦寐以求,对李小萍而言亦然。房贷是李小萍还清的,不出意外,房子翻新一下将会是董童的婚房。

    夏初浅竭力控制面部的每一块肌肉,让自己看上去既不暗喜又不过分悲伤。

    她握住李小萍的手抚慰:“李阿姨,突发状况,没办法的事,人是活的,房子是死的,我们先顾好眼前。房子……就卖了吧,我没关系。”

    轻风吹拂,湖面泛起涟漪。

    内心的微波一圈圈荡漾开来,头一次,她觉得自己卑鄙。

    “真的吗?浅浅!你同意了!真的吗!”

    点点头,夏初浅不忍直视喜极而泣的李小萍,垂眼低喃:“正好有人接盘,那个房子不是很好卖,不是吗?李阿姨,房产证写你的名,本来也不是我的。”

    “浅浅,阿姨谢谢你!”李小萍对着夏初浅又是搂又是抱,抹把眼泪,恳求道,“浅浅,回来住吧!你不在家阿姨心里空得慌。你放一百个心,我把阿童哄好了,他绝对不挑事儿!他还年轻,男孩嘛,比女孩晚熟,他到一定年龄才会成熟起来,阿姨求你多给他些包容……”

    熟悉的窒息感漫上口鼻,心脏被压扁塞进逼仄的小盒。

    夏初浅轻轻推开李小萍,牵强地笑笑:“我最近忙嘛,回家住还要学校、家两头跑,多浪费时间。”

    李小萍泪眼婆娑,叹气声不绝如缕。

    *

    送走李小萍,夏初浅回到宿舍。

    研二学姐甩来烦哄哄的眼神,开门见山道:“学妹,能不能让你阿姨别再来了?”

    夏初浅在桌前坐下:“怎么说?”

    “她大中午的敲门说要进来,我们午睡被她吵醒,毕业季,这栋楼管得不严了,她就得寸进尺!满宿舍左转转,右问问,瓜子磕了一包又一包,吵得我们没法学习!图书馆满座,她俩被逼去食堂写论文了!”

    夏初浅低头看垃圾篓,瓜子皮堆成山。

    这次换新花样了。

    李小萍在家都不嗑瓜子,跑来这里狂嗑,用意无非引起群愤,夏初浅明白今天只是开端,李小萍保不齐会天天来,直到忍无可忍的舍友把夏初浅轰出寝室。

    无家可归的人,除了回花店还能回哪儿?

    在书桌前沉思良久,夏初浅起身,打开行李箱往里装东西:“学姐,我暂时不住校了。”

    不能赖这里讨人嫌。

    内心的愧疚也推波助澜催她回去。

    离三月没几天了,拿到第二期薪酬,搞清楚房子的新买主,求其把房子卖给她,哪怕加价,毕业后找个黄道吉日摊牌,这样闹也不会闹到学校,然后把抚养费还给李小萍,不求舒心欢送,只求好聚好散。

    设想丰满,现实哪会如此遂愿?

    毕竟,至今她都无法对李小萍说出她不想和董童结婚、她一点都不喜欢董童。

    以前年纪小,怕说了被李小萍抛弃,无数个午夜梦回,她惊醒在自己无依无靠连影子都离她而去的噩梦里,第二天,加倍温柔嘴甜,卖力亲近李家人。

    她给了他们错误的信号。

    现在羽翼渐丰,能独立生活,也不怕孑然一身了,良心开始谴责她不知感恩、翻脸不认人。

    人总为情所困,无论何种情。

    怕小狼公仔压着,夏初浅把它搁最上面,合照还在包里,她不打算放它肚里了,舍不得破损。

    它眼睛黑黝黝,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她撸撸它软呼呼的脑袋,刮刮它可爱的鼻尖。

    ——我回去住了,你要保护我呀。

    第33章 预兆 明天见。

    夏初浅住回了花店, 日子照常过。

    显而易见,秋末染的出现让董童产生了危机感,他和夏初浅说话的语气和善了许多, 甚至偶尔关心几句,他明白耍狠没用了,小白脸战力惊人。

    不过,安全起见,每晚睡觉前,夏初浅不忘在内侧的门把手上挂陶瓷水杯。

    董童曾经悄无声息潜入她房间拿走裙子和鞋子的经历她无法忘怀,难保他发神经再半夜进来一次。

    如今,没有漂亮衣服鞋子给他泄愤, 她怕他瞄准她的电脑, 把电脑大卸八块。

    这边,和平共处。

    那边, 离愁却如细雨落在夏初浅头顶。

    当她鼓足勇气、打磨好措辞, 告诉秋末染她即将卸任他的心理治疗师时, 他竟泰然接受。

    没一句不舍。

    少年坐她对面, 正翻折着彩纸, 指甲短到甲皱襞红通通的, 他控制不好力道总将纸片弄得皱巴巴。

    他的眼睛向来是明镜,开诚布公投射内心的想法。

    当时可怜巴巴说让她不要丢下他,这天真到来了,他反倒跟个没事人似的, 眸若静潭。

    厚重的失落油然而生,夏初浅端起热茶饮酒似的一饮而尽,烫得吸溜舌头:“嘶……”

    “浅浅,慢点。”

    “嗯……”

    夏初浅应了声, 指甲轻刮杯壁。

    是她多愁善感了。

    她记得,曾写过字条给他:【小染,等你能一次性折出一个完整精致的银杏书签,就离康复不远了,或者说,你在我这里就能“毕业”了!】

    纸折的银杏书签,他终是没学会。

    但他要在她这里毕业了。

    半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彼此各得所需,皆大欢喜,停在这里,她不该再有遗憾。

    手捧白瓷茶杯,细碎的玫瑰花瓣在茶漩中徜徉,夏初浅盯着打转的花瓣喃喃:“小染,最后的一天,我们不要松懈,该做什么做什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有感而发。

    话毕,被自己的这番离别感言尬住了,她佯装波澜不惊,从精致的骨瓷碟里捏块饼干吃。

    受潮了吗?口感竟苦涩湿软。

    秋末染擦干净手指,也拿一块饼干细嚼慢咽。

    往日的下午茶时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即使沉默她也觉得舒怡。

    此刻,温静内秀的夏初浅却话密了起来,仿佛再不抓紧时间和他说说话就没机会了。

    最后,她诚心祝福道:“小染,祝你早日康复,金榜题名。明天起我就不来了。”

    秋末染静默聆听。

    半晌,他突然问:“短暂的陪伴,是奖励,还是惩罚?”

    深灰色绒布窗帘筛碎冬末清冽又晴好的阳光,斑驳光影将少年的脸庞照得透亮。

    他音色清越淡然,却像珠子打在玉盘上一样在夏初浅的心里劈啪作响。

    ……演什么哲学大师。

    吐槽归吐槽,夏初浅认可秋末染有他独到的洞察力。

    咽下饼干,她心不在焉地笑笑:“是奖励啊。”

    揣摩夏初浅的答案,秋末染默默咀嚼最后一口,将她的细微表情揽入眼底。

    他端起青瓷托盘:“浅浅,离别礼。”

    红皮本本和茶点一同端来的,一直压在下面。

    是一本房产证。

    “你家投资房产啦?又是哪里的别墅豪宅?”对于秋家来说买套房信手捏来,夏初浅没当回事儿。

    在秋末染殷殷的眼神明示下,她才擦干净手指的饼干残屑,翻开红色封皮。

    房产证平摊在桌面,所有权写着秋末染的大名,夏初浅平静的目光往下游走。

    当在看清房屋坐落那一栏时她坐不稳了。

    身子由于惊愕而前跌,她扒着脖子凑近看,眼球要钻进铅灰色的喷墨里。

    那个地址……

    是她曾经的家啊!

    ……什么情况?

    近些天的种种,在夏初浅的脑子中镶嵌拼合。

    她孔雀毛似的长睫扑簌簌地扇动,仰头讶然道:“是你啊!接盘的那个买主!”

    秋末染两手扶膝,坐姿清正,斯文地点点头。

    房子直接过到夏初浅名下,会引起李家人的不满,于是秋末染来过渡,等她和李家相安无事了,他再把房产证上的名字改成她一个人的。

    “为什么?!”某个预感登时浮现,她揉揉蹿跳的太阳穴,嗓子眼发紧,“那个房子一点都不值钱,投资只会亏损,你买来该不会是……”

    她噤声,等他的用意。

    少年默契地接续:“买来,送浅浅。”

    清眸华光涌起,似在等表扬。

    那日,从“星星之家”出来坐公车路过夏初浅曾经的家时,她谈笑聊起儿时,虽只字未提想买房,但他读得懂她的表情,颦笑中蕴含渴望与怀念。

    拥有相似经历的缘故,对于情感生涩的秋末染能无师自通:有些东西贵重不单单贵重在其价格价值,更贵重在它是承载某份回忆的容器。

    能给的,他无所保留都给她。

    明知答案,夏初浅仍着实被惊了一跳,这份离别礼,未免也太贵重了……

    手掌不知何时压在了一本房证上,掌心的汗水倾孔而出,她赶紧抬起掌,怕染湿纸页。

    夏初浅反复回想,她应该没对秋末染提起过此事吧,桌下的手揉绞衣摆,不时,便濡湿了面料。

    骨节分明的食指伸进她的视野,轻指户主姓名:“过段时间,过户,给浅浅。”

    “为什么……”夏初浅涩声问。

    “因为现在,敏感。”

    “不是……”她不是计较这个,继续问,“为什么买房子给我?为什么帮我?”

    怔懵一瞬,秋末染干净的眸子水光莹然,他双肩悠然微耸:“我想。”

    *

    客厅的茶几旁,夏初浅双手交握才止住手抖:“刘管家,我阿姨的仓库,是不是您用什么方法……”

    心潮翻涌,她急于向刘世培求证,却不好直白问出秋家采取的手段。

    此时,一楼只有她和刘世培。

    刘世培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比平日打扮得更儒雅。

    “夏医生,您阿姨的仓库是违章建筑无误,不然何谈处罚?”刘世培手边搁着几页合同,他边一目十行阅览,边浅笑道,“我们也是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个合适的机会,不过罚款金额确实比常规高出了一些。”

    房子早就想拿下了,静待时机。

    蹲守个李家困窘的时刻,扔个暴雷过来,逼得李小萍不得不为了应对经济重压而卖房。

    李家被疯狗咬伤了的亲戚找上门来,在花店闹了几个钟头,动静不小,胃口更大,张口闭口没个十来万打发不走,正正好是个可用之机。

    唯一的变数在夏初浅。

    结果刘世培不予置评,很明显,小姑娘知道她想要什么。

    “可是……”夏初浅知道不能既要又要,人家都好心把房子喂她嘴里了,但她忍不住为李小萍喊冤,“刘管家,李阿姨攒点钱不容易,这下,存款没了,房子没了,仓库也没了,花肥瓶瓶罐罐的都没地方存放。”

    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李小萍受难,便恳求:“能不能把额外的罚款还给李阿姨?”

    违建受到处罚合情合理,但也该依照规章惩处,平白损失一大笔钱太冤枉了。

    “夏医生请放心。”刘世培手放在搭叠的膝盖上,笑容随和,藏着几分讳莫,“失去的,会以其他形式补回来,秋家,也不是小气的人家。”

    他并非心狠手辣之辈,董童虽言语侮辱过秋末染,也远不到断人财路的地步。

    有这句保证,夏初浅捂着心口舒一口气,又沉眸郑重道:“房子的钱,我会一分不差还给你们。谢谢秋家出手帮助我,不然我真想不到办法让李阿姨卖房。刘管家,这半年来,我受了秋家的很多恩惠,已经感激不尽了,再接受这份馈赠我会良心不安的。所以……”

    夏初浅双手合掌,比在脸前:“房子的钱我来承担!也算我用自己的劳动成果换来的!拜托了!”

    老人家铁了心给东西,不要也得揣着,但住房不是电脑、拜年礼品那些,她实在担当不起。

    “不急,等过户时吧。”刘世培温蔼地迂回道,把过目的合同递给夏初浅,“夏医生,多亏了您,这半年,少爷变了个人。治疗也图个医缘,你们有缘分。”

    “是我运气好,歪打正着。”夏初浅礼貌笑笑,情绪顷刻间降至谷底。

    合同一式两份,一共四份。

    一式是治疗转介责任书,一式是房屋转让协议,承诺未来某天把房子过户给夏初浅。

    合同的签名处,甲方刘世培均已签字盖章。

    同样的场景既是开始也是结尾。

    夏初浅提笔,写下姓名,按压指印,摆出职业化的飒爽姿态,给治疗画上了句点。

    “夏医生,还有一事相求。”刘世培收好合同,嘱咐道,“近期如果有徐教授诊所以外的人找你打听秋先生,麻烦请您一律回复不知情。”

    “警察吗?”夏初浅没来由地紧张。

    “不会。”刘世培温言道,“秋先生的业务都在国外,国内虽算不上一清二白,但不违法。”

    “出什么事了吗?”

    “我这一周多都联系不上秋先生,担心他那边是不是陷入了什么麻烦。”

    “小染知道这事吗?”

    “我也只是猜测,没有盖棺定论,不好惊动少爷。”刘世培花白的头发随着摇头如雪纷飞,“这种情况之前也遇到过,我再等一等吧,就麻烦夏医生守口如瓶了。”

    夏初浅重重点头。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连串词都不算。

    秋许明具体涉猎什么领域、规模如何、结党营私与否,她千真万确一概不知。

    终了,刘世培把房子钥匙交予夏初浅,起身相送:“夏医生,再见。”

    *

    山间云雾缭绕,似卷一方轻纱,夏初浅背着包,最后一次迈下白檀木门前的这三级台阶。

    秋末染正蹲在门前给“熊童子”晒太阳。

    小小的盆栽托载在他大大的

    掌心,少年虔诚地寻觅晴空那最融暖的一道光柱。

    见她出来,他温驯地跟在她身后,送她送出了铁艺大门,一直相随到大巴经停站。

    “小染,你回去吧,外面冷。”夏初浅仰起脸庞,凝视这个给了她太多美满的少年。

    他清瘦挺拔的身骨迎风而立,碎发飞扬,光晕赋予他一层淡金色的绒软盔甲。

    摇摇头,他敞开外套:“我陪浅浅。”

    清和的声音随风荡入耳畔,他在不逾矩的一个距离给她挡风,皂香戳酸了她的鼻子。

    行吧。

    不是他的治疗师了,她的话他也不听了。

    可心底的窃喜抑制不住暗涌,希望大巴慢点来。

    夏初浅拢了拢秋末染的外套,害他吹风吹感冒可不行:“我不冷的,你快穿好衣服。”

    摸米灰色羊绒布料像在撸毛,将贪恋放大,她放纵一次,再留恋片刻那双清亮的眼睛。

    眼型的每一笔弧度都无可挑剔,泪痣增添辨识度,瞳仁犹如朗月当空,不具丝毫攻击性。

    今天一别,她没有理由再见他了。

    大巴晃晃悠悠盘旋而来,汽笛声噗响,在两人面前停下。

    “我走啦,小染。”夏初浅扶着扶手迈上公车,回头朝着秋末染尽量驰然地笑,“再见。”

    “再见。”

    少年立在车门前向她挥手,面色淡如往常。

    唇角的弧线撩得更高,夏初浅快速眨眨眼,逼退眼底的热意,往后排走去。

    车里空凉凉的,这个站点基本只有她一位乘客,她坐在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她手肘支上窗沿,脱力地倚靠座椅背,眺望冬去春来,莺飞草长的谧山。

    片时,她阖上了双眼。

    在一个转弯处,大巴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乘客上车了。

    夏初浅无心留意,直到旁边的座位被新乘客占据。

    三十个空位不坐存心坐她身边,一看就居心不良,她往角落挤了挤身子,睁开眼,警惕地往旁侧看去。

    仅一眼,沦陷其中。

    米灰色大衣衬得少年肤白胜雪,他轻轻喘息着,胸膛起伏,铺洒出来的温热气息予她回暖。

    她呆愣,紧紧抓着前排座椅头枕。

    “浅浅。”他轻语,本来想过几天,等她开始拾掇她父母的房子时再对她说的,可他一秒都等不及了,“你的房子,不需要,装修吗?”

    他凝视她,眸含期待。

    “啊,需要……”激动的笑容不知不觉中荡漾开来,夏初浅意犹未尽地盯着秋末染的双眼,“我打算,到时候找搬家公司,把太旧的家具搬走,全屋粉刷一下,然后在网上买新家具,网上买的便宜一些……”

    夏初浅收口,这话听来,会不会让秋末染理解成她想让他给她买新家具?

    刚要追补几句,少年先开口:“请人来,要花钱。”

    “我自己掏钱!”夏初浅赶忙说,“你不用管,真的!真的不用你出一分钱!”

    “我免费。”

    秋末染侧转身子:“浅浅,我免费。”

    “……啊?”夏初浅愣神,反应过来道,“你要帮我收拾房子?让我喊你来的意思?”

    秋末染利落点头:“我现在,可以出门,你不来,找我,我去找你。”

    再见,不就是再次相见的意思吗。

    他没想过和她分别。

    绷直唇线,夏初浅感觉两腮的肌肉不受控地向上抽搐。

    喜悦冲得她有些头晕目眩,但也不至于昏头到真把小少爷当免费的劳动力使唤。

    “不了,小染,等家里翻新好了,我请你来做客。再说,光我们俩干活很慢的,效率低,要干好久呢。”

    “嗯。”秋末染认同,理所当然地应道,“所以,才只喊我,可以吗?”

    这样,他有理由见她很久。

    他总是如此,心思敞敞亮亮写在眼中,透在话里。

    山路回转,司机一个打弯,夏初浅身体晃动,熨帖上秋末染修长的手臂。

    他的体温穿过衣料烫红了她的耳廓,她将鬓角的碎发散落,遮住耳朵。

    挤出一声嗯,夏初浅往后指车窗,侧过头不给秋末染看到她娇羞的模样,喃喃:“小染,你下一站就下去吧,别让方叔开车一路跟着你。”

    少年手指活跃地扣着座椅,好想把她的碎发挽在耳后,可亲密举动她明令禁止。

    他在她的视野盲区悄悄揪她的衣摆,以作代偿,轻声问:“什么时候,我能去找你?”

    “明天!”夏初浅不假思索,暗骂自己太不矜持了,而后,她赧然地找补道,“最近我论文写完了,天气也……也还不错,不冷不热的,很适合干活。”

    似乎是轻笑的气音吹过她的发际。

    她听见少年说出那句每日必备的:“浅浅,明天见。”

    第34章 新家 我没抱你。

    翻过一夜, 夏初浅头脑清凉下来。

    昨天不该答应秋末染喊他来干活的,考虑到伦理问题,他们应该就此切断联络。

    晨雾在黎明的微光中弥漫, 如丝如线,第一道阳光漏进窗帘细缝时,夏初浅早就趴在床上啃指甲了。

    要不……

    让他别来了?

    纠结到七点半,新消息提示音响起:【浅浅,两点见。】

    惊得她手机滑落手中。

    “嗡”一声,一张光芒万丈的半山日出风景照随后而来,用我的眼请你看朝霞与太阳。

    手机落在枕边,夏初浅斜着眼睛瞄, 秋末染又发来一个笑嘻嘻的圆脸emoji。

    明晃晃的期盼。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人家小少爷卑躬屈膝主动提出来帮忙,不能不识抬举。

    夏初浅干硬地回复:【好。】

    *

    上午, 夏初浅在诊所上班, 协助个案咨询。

    秋末染的治疗取得重大突破一事, 徐庆河没有大张旗鼓, 开例会的时候恰如其分地点名表扬了夏初浅。

    而夏初浅性子内敛, 深藏功与名。

    其他人只知道秋家小少爷比原先恢复了些, 不知其详。

    面对安雅巴巴的八卦,夏初浅捡了些无关紧要的搪塞过去,秋家的事,还是保密为好。

    “浅浅, 我的论文才写了一半不到,月底就交了!我开学到现在就见了我导师两次,我感觉我这毕业证……”安雅头埋在夏初浅的肩头,嘴角下挂, “悬!光忙着打工做牛马,忘了学业,呜呜呜!你呢?你论文写完了么?”

    “差不多,再小修一下就好。”夏初浅边拍安雅的背边软语,“来得及,雅雅,还有二十多天呢。”

    “学期初不努力,DDL撵屁股追了才知道伤悲的!”安雅敲脑袋懊悔,搓一搓夏初浅粉白的脸蛋求安慰,“真羡慕你一身轻松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我最近……”夏初浅肌肤弹润,樱唇被揉得缩成心形,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在找家教。”

    松惬的日子还早。

    房子是秋家高于市场价买来的,比预计多十万块,再加上抚养费和杂七杂八的开销,余出的钱用来装潢有些紧巴,正好趁这段时间不忙,多赚一点是一点。

    “家教?夏初浅啊你,卷死算了!”话虽难听,安雅实际很心疼夏初浅总为金钱奔忙,唔唔琢磨,“你大一大二都靠做家教赚生活费的,有经验,一定没问题!你真是超人,高中知识我快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还记得啊?”

    夏初浅耸肩甜笑:“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这次应聘教初中生。”

    初中知识点较为基础,大不了教初一,堂堂重点大学本科毕业的高材生,她措置裕如。

    两人接完水从茶水间出来,夏初浅想起来说:“对了,雅雅,我中午就不和你一块儿吃饭了。我下午申请了调休,午休我就回去啦。”

    “哦?这不像你哦!身体不舒服?”安雅捧着杯子撞一下夏初浅的胳膊,水面波荡。

    摇摇头,夏初浅抿唇浅笑不语,耳朵彷如被烈阳炽晒过。

    白玫瑰也渴盼小王子的到来。

    *

    夏初浅先跑建材市场买好油漆等材料工具,约了搬家公司一点半上门搬家具。

    理智尚存一些,秋末染看起来揍人挺有劲儿的,但体型偏瘦,又没干过重活,再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单靠他俩抬不动旧床旧柜子。

    小哥往外搬床垫的时候,秋末染拎着点心饮料上门了。

    白墙斑驳脱落,暗褐色混凝土不规则地裸露在外,小广告歪歪斜斜叠贴,金属扶手掉漆。

    略显老旧破败的场景。

    淡色系少年纯净矜贵得格格不入。

    大胆!

    来干脏活还穿浅色衣服!

    夏初浅上下打量秋末染,为他这一身价格不菲的行头叹不值,转念一想,她匆匆瞥过他的衣橱,满柜柔软的颜色洗涤视觉,他就没有亮色、深色衣服。

    算了,他不差钱。

    爱穿什么穿什么。

    “浅浅。”秋末染侧身避让正在往楼下搬床垫的两个小哥,后背蹭上墙壁,深呼吸清心静气。

    头一次身处如此狭小拥挤的空间。

    等小哥下去,他深长地呼出浮气,快步走上楼,拎起食点问:“吃饭了吗?”

    敛眸垂头,语气中泛起淡淡的小情绪,似乎在介意为什么食言还叫了别人来。

    “吃了。”夏初浅望穿秋末染的心思,忽然如芒刺背,反正穿着要淘汰的破衣服,便后背蹭防盗门,接过保温袋,问,“你呢?你吃了没?”

    少年点点头。

    “快进来!”她侧身,换她迎他进门了,“我没力气,不能配合你搬这么重的东西,所以请了搬家公司。还有一大堆活要干,来帮我刷墙吧。”

    道了声谢,她盯着他还没开工就后背蹭黑的外套,腹诽:他行不行啊……

    秋末染好奇观览,浅浅说得没错,这里没有他的卧室大,他三步能从餐厅跨到阳台。

    这种空间,换做以前的他踏入都是妄想。

    少年不是养尊处优的主儿,他脱下外套,没有衣架可用,便讲礼仪地将衣服款款搭上沙发背。

    全屋只留了茶几沙发,上一任租客前年购置的,八成新,其余老掉牙的家具夏初浅统统淘汰。

    她想在能力范围之内富养曾经的家。

    墙壁发霉脱漆,低矮处还有小朋友的蜡笔涂鸦,正好这次一并刷新了。

    夏初浅买了最好的乳胶漆,无毒环保,没请粉刷匠,人工费舍不得花,钱要花在刀刃上。

    “小染,坐吧。”夏初浅坐上沙发,招呼秋末染坐下一块儿看刷墙教程,“沙发套我新换的,很干净。我们看一下怎么刷墙,材料工具我都买好啦。”

    他听话地坐她身边,平膝端坐。

    俨然上别人家做客的良好仪态。

    “你看。”手机屏小,怕秋末染看不清楚,夏初浅自然地与他头贴头,“先给地面、沙发茶几做好保护,把踢脚线和开关插座包起来,然后补墙面,等墙面干了,才能刷漆。我买了快干粉,几分钟就能干,正常用腻子膏要等一天……”

    她昨晚看了数遍,讲得头头是道。

    少年侧耳倾听,伴着点头仔细消化。

    晴美春阳融进她的吐息,穿碎专注力,染着她体香的融融呼气无声拨弄他的心神。

    须臾,他的注意力被她夺去。

    梳理完大体的流程,夏初浅扭头嫣然:“……就是这样子啦!看起来也不太难,是吧?”

    秋末染懵怔回神:“……”

    羽睫压合,他伸出食指比“1”:“再看一遍。”

    这次,一定集中精力。

    “好啊。不急,我们看几遍都行。”

    夏初浅把进度条拉回初始点,笑容温婉包容,心里却犯嘀咕:叫他来是不是个错误啊?

    教程看上去易如反掌,实操起来不然。

    光是铺地膜、给踢脚线和顶面贴美纹纸、包好开关插座、用塑料遮蔽膜把沙发茶几覆盖这几个步骤,夏初浅就干得处处纰漏,还累够呛。

    精活细活美工活,夏初浅都不敢让秋末染上手,万一搞砸了,返工更是个费心耗力的大工程。

    秋末染言听计从,乖乖做小助理。

    “快干粉又干了,我动作还是太慢了。”

    夏初浅两手蔫哒哒垂落,快干粉凝固在工具盘上,呈垂直状都纹丝未动。

    她正站在梯子上补天花板和顶墙接缝的位置,那里有几处大大小小的墙洞。

    闻言,秋末染十分自觉地扶好梯子,等她下来重新兑水和泥:“浅浅,慢点。”

    “嗯。”夏初浅捶捶酸困的后腰。

    干活一个多小时,她是主力军,她不放心也不舍得秋末染累着脏着,总觉得在欺负娇生惯养的小孩,小少爷在她这儿录制变形记似的。

    其次,她先入为主认为他靠不住。

    身上沾染的泥灰一碰就扑落,怕蹭秋末染衣服上,夏初浅下梯子的时候有意避开他一些。

    外加站久了力不能支,她膝盖乍然一软,手中的工具盘在虚空划出抛物线。

    整个人骤不及防向前倾栽!

    “……啊!”

    惊呼一声,没等她反应过来,少年已然一把环住她的腰,躲开翻倒的梯子,把她……

    扛在肩上。

    腹部传来他瘦削肩膀的骨骼肌理,有点硌人。

    他温热手掌绅士地握成半拳,抵住她的后背,不是抚摸,只是单纯找个借力点。

    刹那,她沉睡的悸动又开始翻云覆雨。

    秋末染佝偻背,小心翼翼把夏初浅放回地面,左侧头发被她的衣服刮起一簇呆毛。

    他背脊绷直,眉间浮淡褶,忐忑紧张地急言道:“我没抱你,不算,亲密举动。”

    ——不要凶我。

    ——不要生气。

    她似乎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

    英雄救美大可以洋洋得意,再挟恩求报她以身相许,可他实在太乖。

    把她的话当圣旨绝不忤逆,乖得她对他产生一丁点邪念都该投案自首铁窗泪。

    “谢谢……”夏初浅闷头踩着急促的心跳往沙发走去,云翳浮上心头,突然失落。

    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她坐下歇息,看着茶几上的保温袋用最正常的口气说:“我休息一下。小染,谢谢你带吃的来,是什么好吃的呀?”

    “浅浅喜欢的。”

    秋末染没跟过来,他蹲下,视线扫过一堆刷墙工具。

    袋子里,糕点奶呼呼的甜香冲破水泥味抚慰嗅觉,是夏初浅平日会多吃两块的种类。

    保温壶里盛满沁香的玫瑰红茶。

    “小染,等下来喝茶哦。”她拿一次性纸杯倒一杯晾一旁,而后点心配茶朵颐起来。

    时间紧,她午餐拿面包对付了,现在肚腹空虚,花茶酪柔滑细腻的口感激活味蕾。

    她一口气吃了三个。

    想叫秋末染过来享用下午茶,扭头看他拿把铲子搅和快干粉,倒粉出来,兑水进去。

    沉浸而专注。

    夏初浅便没打扰他,她逐帧观看起刷墙教程,这才哪到哪儿,打磨墙壁和刷漆才是重中之重。

    靠上软绵的沙发,如陷云絮,套膜的塑料感也没削减“家”带来的惬意。

    不时,她的手软软垂落腿边。

    初春午时,睡意酣浓,她不知不觉补眠。

    秋末染起身,轻抖发麻的腿脚,想起夏初浅倒了茶水等他,他擦擦手上干结的粉泥。

    他转头看来。

    日照似金箔,光柱中漂浮粒粒尘埃,细尘背后,他看见她莲之皎洁般恬然的睡颜。

    屋外车流嘲哳,他的世界因她而静谧。

    少年轻手轻脚慢慢靠近,不出声响地喝完了她晾的茶,连吞咽都嫌多余。

    阳台门敞开,春日卷携着泥土气味的风像吐丝般丝丝绦绦,拂动她脸颊的碎发。

    他的心脏跟着痒。

    少年屏住呼吸,担心惊动她,他珍而重之地将那一缕发挽于她的耳后。

    然后,把外套轻柔地覆她身上。

    *

    “阿嚏——”

    夏初浅被一个喷嚏痒醒。

    揉揉鼻子,昨晚没睡够的觉这会儿补上了。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寻找秋末染,她都呼呼大睡了,他怎么不叫醒她呢,还给她盖衣服。

    可目光所及之处并无他的身影。

    填满她视线的,是成片成片无暇的米白色墙壁,从餐厅到客厅到走廊到阳台,全部粉刷一新。

    补洞、打磨、粉刷,他全包揽了。

    破旧消匿,新生揭篇。

    夏初浅惊喜地捂住嘴巴:“……!”

    甚至有一瞬怀疑自己睡迷瞪了,她沿着新墙壁挨个房间寻找秋末染:“小染!”

    主卧门口,夏初浅看见秋末染正手握一把小号羊毛刷,他任由想象力以墙面做画纸纵情徜徉。

    ——“我爸爸把我的房间刷成了淡粉色,说以后长大了,如果觉得这个颜色幼稚,再给我刷白……”

    追忆往昔,她买了粉色的漆。

    他把主卧刷成了粉白渐变色。

    三面墙,每一面都由粉色顺章地过渡到浅粉色再到米白,她的成长轨迹以色彩丈量。

    铺开于她眼前。

    靠窗的白色部分,他还用粉漆绘下卡通迷宫,线条柔和,路线明晰,牵着气球的小女孩和小男孩一前一后穿梭其中,仿佛身临其境童话世界。

    夏初浅扒着门边的手收紧:“天……”

    “浅浅。”秋末染的衣袖挽起,白皙的小臂薄肌线条分明,他像个在墙上乱涂乱画被逮现行的小朋友,张皇地指着迷宫画说,“你不喜欢,我擦掉。”

    末了,他瞳仁闪烁追加一句:“很快的。”

    “不喜欢。”夏初浅懒懒地赖在门框上,望着少年瞬间低垂的眸子破颜一笑,“才怪!”

    不喜欢?

    怎么可能,她简直爱不胜收。

    是她小瞧他了。

    逆光勾勒少年高挑挺拔的身形,他俊秀面容笼于淡淡暗色,眸子纯得透明。

    很想跟她一起笑,可惜他不会。

    秋末染掸走身上的灰土,拍拍手,才向夏初浅快步走来,手心摊开向上:“奖励。”

    心底漾起一片柔光,夏初浅讨俏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心,唇边的弧度渐深:“除了牛奶糖,还有奖励!”

    少年眉毛似有若无地抬起:“什么?”

    一颗糖就劳动抵换未免也太周扒皮了,她笑道:“小染,我请你吃饭,吃串串。虽然现在才……五点钟,体力劳动消耗大嘛,我有点饿了,你呢?”

    未说的话霎时抛到九霄云外,秋末染不由自主隔着衣服抓了抓似蚂蚁啃食般不适的后背。

    他盯着她的杏眼催促:“走。”

    第35章 纯欲 他在啃咬她的脖子。

    串串店是苍蝇馆子, 店面简朴不起眼,味道真心勾人。

    老板开店十几年了,回头客无数, 口碑杠杠的,环境干净、食材卫生。

    不然夏初浅也不敢带秋末染来吃,万一吃坏小少爷的身体,她哪里赔得起。

    “马阿姨,我来啦!”推门进去,鲜香汤味扑鼻而来,夏初浅热络地和老板打招呼。

    老板是位快五十岁的中年阿姨。

    见是熟面孔,阿姨格外热情地递来一个洁净的塑料篮子, 又被后脚进来的秋末染惊艳得看直眼:“来啦, 小夏……哟,今天带男朋友来了?”

    “不是男朋友。我跟我朋友说你家店可好吃了, 我今天带他来尝尝。”夏初浅笑笑, 接过篮子, 甩甩水, 带着秋末染去冰鲜柜前选食材。

    “好好好, 好吃就多带你朋友来!”老板往后厨走, “小夏,锅底还是老口味不咯?”

    “嗯,马阿姨,麻烦啦。”

    秋末染食谱狭隘, 没逛过菜场,没进过厨房,冰鲜柜里百分之八十的鲜食他都没见过,纵使每种菜品都标了名称, 他也想象不出口感如何。

    夏初浅边挨个科普,边查看备忘录,里面罗列着秋末染明确不吃的食物。

    其余的,每样她都拿一串等下给他试吃,没准就误打误撞碰上个他觉得美味的。

    选好菜,两人找了张通风良好的位子落座,没一会儿,半鲜汤半麻辣的锅底出炉。

    “小染,等锅开了,就能煮菜了。”夏初浅坐秋末染对面,俯身按桌边的电磁炉按钮,把火力调大,“两边锅底都很好吃的,辣的那边不怎么辣。”

    一抬头,她看见秋末染正贴心地用暖壶里的烫水,在冲洗一次性的消毒碗筷。

    他洗好一套先让给她。

    “谢谢……”夏初浅有些惊讶,他居然懂这种平民老百姓才懂的生活常识,定睛细看他才发现怪异之处,他眼睛时不时定格在她的身后。

    她回身后望。

    原来,有一对情侣和他们差不多时间来的,坐他们后桌,那个男生正在冲碗筷。

    男生和秋末染面对面,女生和夏初浅背靠背。

    少年全数复刻。

    男生涮好茶杯给女生添水,秋末染也给夏初浅倒茶水;男生从长条板凳旁的竹篓里拿出围裙给女生,秋末染依样而为。

    雄性的胜负欲总燃得莫名其妙。

    秋末染的效仿在男生看来是公然宣战。

    男生愈加关怀备至,誓要做全世界最体恤周到的男朋友,问女生吃什么料碗,他去拌,问女生喝不喝饮料,他去买,问锅汽呛不呛,要不要和他换座。

    秋末染对着夏初浅原原本本重复。

    “不用!不用!你负责吃就好了!”夏初浅用语言把秋末染按在凳子上,汗流浃背。

    刚想阻断他有样学样,他眸色倏地黯淡。

    沸腾的汤底咕噜咕噜冒泡,汽化成缭绕白雾迷蒙视野,少年恹恹垂眸,细长手指摩挲水杯尽显空寂。

    ……这是怎么了?

    夏初浅往身后看。

    只见男生牵起女生的小手又摸又揉,细密的吻落于手心手背,无声宣布占有。

    “锅、锅开了。”夏初浅赶忙指菜篮子,抓一把签子煮进锅中,“小染,你尝尝看,或许有你爱吃的。”

    点点头,少年扫去眼中的阴霾。

    牛肉鸡肉鱼片秋末染都吃,虽然肉质不比精品,但现杀现卖,滑润爽弹。

    他尝了一口,瞳仁亮如星子。

    “好吃吧?”夏初浅满心成就感。

    汤料够味,不蘸调料更能品出鲜香,他又爱吃单一食物,这家串串精准踩点。

    她捞起几样秋末染没吃过的新鲜玩意给他试试:“魔芋结、豆腐皮、贡菜,你试一下。”

    经她手的,他来者不拒。

    前牙咬住食物从木签上慢条斯理捋下,不碰到嘴角脸颊,街头小吃被他吃出了贵气。

    见秋末染神色未动,自然咀嚼吞咽,估摸着他应该不排斥,夏初浅愉悦地支下巴看着他。

    年夜饭后,第二次和他吃正餐。

    生平第一次,她和人共餐吃出了一种又饿又饱的感觉。

    “浅浅,多吃点。”

    “嗯。”夏初浅手肘一收,不小心碰掉了筷子,她弯腰捡起,扭头冲老板喊,“马阿姨,麻烦帮我拿一双新筷子。”

    后桌的情侣不知何时掉换了位置。

    女生坐秋末染对面,眼里花痴至极的饕餮一览无余,天菜比任何菜都引人分泌海量唾液。

    撞上夏初浅的回眸,女生做贼心虚地避开,灰溜溜扒拉汤锅,她的男友则憋屈地一顿猛吃。

    “小夏,筷子来了。”

    “嗯,谢谢马阿姨。”夏初浅道谢,筷头夹住签子往下撸牛肉,好半天才扒下一片。

    筷子歪斜,她突然抬眼对秋末染无比认真地提议:“我和你换座吧,你坐我这边。”

    嘴巴克制地撅起,她语气里藏点幼稚的小情绪。

    秋末染把满满一汤勺剔了签的肉和菜放夏初浅的小碗,把浅浅喂饱点。

    自闭症患者对人类的喜恶天生钝感力十足,他完全没察觉到有异性用眼神垂涎他。

    他听话地应道:好。”

    *

    圆筒中签子越攒越多,汤料浓香把人都腌入味了,渐渐,夏初浅发现秋末染有点异状。

    起初,他只间或碰一下后背,现在,眨眼的功夫,他白皙脖颈上刮下三道浅色指甲印。

    他自己挠的。

    “小染,你皮肤很痒吗?”夏初浅把筷子搭碗边,神情严肃,“你不会是……食物过敏了?”

    倒抽凉气,她心里咯噔塌陷。

    她出于好意邀请他品尝她从小吃到大的味道,却没考虑到他身体的耐受性。

    秋末染实话实说:“吃饭前,就痒。”

    夏初浅眉头紧拧:“你油漆过敏?粉尘过敏?”

    秋末染不确定。

    漆味浓重、灰尘呛鼻的环境,任何一道工序所用到的材料都可能是他的过敏源。

    “马阿姨,买单!”夏初浅惶急地喊道。

    不等老板数好签子算完金额,她直接扫码转了三百,抓起秋末染的手到路边打出租。

    “哎!小夏,钱多了!”

    “下次再说吧!”夏初浅顾不上其他,秋末染脖子的红色抓痕惹她痛惜,她自责道,“对不起,小染,我没想到你会过敏……我马上送你去钟家的医院。”

    “浅浅。”少年气淡神闲,低头欣赏她牵住他的手,轻声安抚,“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受过的伤病不计其数,身体既病殃殃的,又耐操顽强,通常饱睡一觉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我不想,去医院,不想回家。”

    “不行!由不得你乱来!”

    见夏初浅激烈反对,秋末染垂眸沉思,俄而,他搬出权威:“不信你问,钟渊哥。”

    他收合五指拢住她的手,倔强又难分难舍。

    苍白皮肤罕见得浮显淡薄血色,俨然冰天雪地闯进草莓棚的一只孤苦的小白狼,皮毛沾染上汁水,收起利爪,就差偎她颈下撒个娇了。

    ……说不出不。

    “好啦!好啦!我们去买药!”夏初浅没出息地被折服,“再回家拿我的身份证。”

    这附近有药店有酒店,买了药带他开间房间休息一下,好生照顾着,等他睡醒身子好转、症状消退了,再把他交给秋家也算她将功补过吧!

    *

    进药店,夏初浅把药剂师开的药拍照发给钟渊把关,等审批的同时也等着被骂。

    秋末染常年服用抗癫痫的药物和补剂,万一过敏药与其相克,吃坏了他,那她罪不容诛。

    出乎意料,钟渊问清楚病况后只简单回复:【能吃,让他好好睡觉,多喝水。】

    秋末染还真是睡好睡饱病好一半!

    夏初浅还买了一剂止痒消炎药膏。

    她一手拎塑料袋,一手拎痒得难受的秋末染,少年脖颈的挠痕又添几道。

    叹口气,她无可奈何地问:“小染,你怎么不早点说呢?”

    “浅浅在睡觉。”

    “你叫醒我呀。”

    “不行。”

    讲礼貌且认死理,夏初浅不忍想象他就硬忍着不适给她刷完了整间房子,还送她手绘迷宫。

    “那我睡醒了你怎么也不说?我们就不去吃串串了。”责备的语调底色是动容和温柔,她喃喃,“早点买药,早点好起来,害你白白多忍受了一个小时。”

    “因为,浅浅饿了。”

    不假思索地,他的回答分外理所应当。

    ——浅浅饿了会掉眼泪。

    ——他很相信她说的话。

    *

    酒店是附近条件最好的,夏初浅出示身份证,秋末染登记身份信息,两人进了一间大床房。

    他能伸展四肢睡得舒服些。

    服了药,秋末染规规矩矩坐在床边,双手安分地反向撑床,床很高,他的长腿冗余弯折。

    “你等下哦,我去洗手。”

    语隙,夏初浅走进洗手间,后颈的伤秋末染难以自己处理,她打算洗干净手帮他上药。

    水流声灌耳,过敏药生效,秋末染有些困倦了。

    某刻,他闭眼再睁开,眸底只余一层冷色迷离。

    夏初浅出来时,日落正在下陷,夕阳漫进飘窗,橙红黄交织的广袤天际美得过分张扬。

    她脚步蓦地顿住。

    此刻,少年脱去上衣,赤裸背脊。

    他体型偏瘦,但骨架开阔宽大,不显枯弱,背部,鲜红抓痕倒横直竖地交叉。

    以雪白肌肤做打底,竟像激情狂烈的吻痕。

    “……我洗好手了。”夏初浅嗖地低头,把理性筑成高墙,盯着脚尖走向茶桌去拿药膏。

    随着脚步声逼近,缄默的少年耳尖翕动。

    斜阳勾勒他精巧的侧颜,明眸此时尽显空冷,柔软余晖挤不进他的瞳眸一星半点。

    比起病患,他更似伺机而动的捕食者。

    拧开药膏盖子,夏初浅绕到秋末染身后跪在床上,挤出黄豆大小的一坨。

    抿抿干燥的唇,她强制让注意力全然落在那些红痕上,正气凌然地大声说:“我要上药了哦!有点……”

    凉。

    尾音卷进少年猝然翻身压来的动作之中。

    顷刻,夏初浅的眼前天翻地覆,天花板、被罩、枕头,接连的纯白之后,秋末染的脸霸占视野。

    半眯的眼轻微遮瞳,有种看不破的朦胧。

    他双膝跪在她芊芊腰肢两侧,双手近乎直贴她的双颊,劲瘦腰线上的红印,像野狼穿过荆棘尖刺的刮痕。

    仍旧顶着那张纯良无害的面庞,没有一丝锐利棱角,野性,却伴着每一瞬呼出的湿热气息侵略她的毛孔神经,嚣张地誓死攻破她的理智围墙。

    “……干、干嘛?”夏初浅声如蚊吟。

    ——“表现好了能不能赏我去小房间‘深入’交流?”

    霎时,她想起儿童公园时他说的话。

    此刻,刷墙功臣秋末染和夏初浅共处同个私密空间,他还光着上身凌驾于她。

    他难道搞清楚“深入交流”的隐意了?

    “……小、小染?”夏初浅惊惧交加,“不、不行!快点起来!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死命推他,他坚如磐石。

    踹他一脚,他压根不痛。

    她口干舌燥喘着粗气,干脆把药膏胡乱涂他的鼻下:“不行!你快点起来!”

    清凉成分劝他冷静一下吧!

    这小孩今天胆大到逆天了!

    如此抵抗还不如挠痒痒,他大手禁锢她的双腕,两人之间的距离由他掌控收束。

    她的话,他一句不听。

    “……啊!秋末染你疯啦!你吃药吃坏了!”

    夏初浅头晕脑钝地挣扎,左胸口下的那颗器官,跳得无与伦比得热烈。

    她别开脸,燥热难耐通过扭动来发泄。

    下巴被他的手捏住,她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他浓稠如墨的眸子极尽蛊惑,引人无法自拔往深处坠,哪怕是乌暗深渊。

    瞬间,她全身点了穴似的僵着。

    他清癯的手,虎口扣住她尖巧的下巴,在愈渐灼热的喘息声中把玩般往上抬。

    “小染……”

    原始的冲动盘亘大脑,夏初浅认命了。

    她闭上眼,唇瓣轻颤,等待初吻降临。

    然而,双唇落了空。

    取而代之的,是喉咙处的粗粝磨砂感……

    他在啃咬她的脖子。

    齿尖如钝刀自下而上刮擦她的颈部,大手持续发力,她高高仰起下颌,喉线笔直。

    他呼出的热浪打湿了她的肌肤,沁入她的血肉,她能汲取到的氧气逐渐稀薄。

    渐渐地,他的下半身与她熨帖,她无法动弹分毫。

    “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他的磨牙声如车轮碾过她的耳膜,诱惑舐骨,她颅内演映在旷野奔腾的鸟兽虫蛇。

    纯欲,在那一刻有了具象化。

    人也是动物,是动物就具有兽性。

    既然有兽性……

    彼时彼刻,就任由欲念流放。

    *

    太阳西沉,床单抖起的细小尘芥漂浮在夕光之中,光线偏移一寸时,咬人的,和被咬的,都精疲力竭。

    气还没理顺,突然,秋末染卸力砸到夏初浅身上!

    “……咳咳!”

    沉闷的痛感袭来,虽然瘦,但好歹一百多斤的人呢!

    她猛拍他的背喊他下来:“小染!你压着我了!很重!”

    可惜少年睡得像死猪一样。

    凭借最后一份力气,夏初浅咬紧牙关把秋末染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他一个翻身软床抖两下。

    她晕晕乎乎地大口呼吸,扭头看遁入酣眠的他。

    ……这就结束了?!

    ……他就睡着了?!

    ……所以他理解的“深入交流”就指这个?!

    心律慢慢降下来,夏初浅给秋末染抓破的地方涂好药膏,她躺回原位,脸颊枕着

    手臂。

    少年蜷缩身子,弯成逗号,他五官舒展如画,乖得像幼稚园午休时排排睡的小朋友。

    咬起人来也像小朋友,只咬一个部位也不懂得变通。

    话说他刚才好怪,从没见过他野蛮奔放的一面,是过敏药的副作用吗?冲击到脑神经了?

    当情欲冷却后,夏初浅即刻感觉到胆战心惊,他们险些翻越伦理边池。

    床是不敢再躺了,她轻手轻脚坐到贵妃椅上。

    不怕疼怕痒,痒得慌,秋末染开始无意识抓挠伤处。

    真败给他了,她只好再次上床盘腿坐他身边,牢牢抓住他不乖顺的手。

    他抽手挣脱。

    她低声细语哄他:“小染,我给你抹了药,你不能抓,不然烂得更严重了。”

    温驯的小王子被玫瑰法师施了听话魔法,他不再乱动,沐浴着夕阳安然沉睡。

    第36章 岌岌 求求他听话吧!

    暮色浓稠, 在天彻底黑之前,秋末染悠悠转醒。

    “醒了?”夏初浅立即撒开手,下床去烧热水, 谨遵医嘱,让咬人的病人多喝些水。

    迷糊劲儿还凶着,秋末染慢吞吞坐起来,碎发凌乱,他嗅到一股清清凉凉的薄荷味。

    他穿上鞋子去照镜子。

    如他所言,一觉睡醒,浑身的挠伤消退大半,颜色转浅, 瘙痒也止住了。

    “浅浅。”他穿好上衣走到夏初浅跟前, 语气带着些许小雀跃,“你还在。”

    通常, 她五点就离开秋家了, 今天快八点钟了她还在他身边。

    “你还病着, 还睡着, 我怎么能走呀。”

    何况是她间接造成的。

    开水壶落闸, 夏初浅滚水冷水兑出一杯刚刚好的温水, 递给秋末染:“回家了也要多喝水。”

    少年眨眨眼表示记住了。

    指节轻敲桌面,揣着如麻的情绪,夏初浅打量秋末染却不好意思明目张胆。

    他怎么只喝水不说话?

    他不应该解释一下那会儿是什么情况?

    一杯水下肚,秋末染学着夏初浅的配比, 自己兑一杯温开水乖乖地继续补充水分。

    满屋只有咕咚咕咚的声响。

    憋到极限了,夏初浅率先开口,她组织措辞唔唔道:“小染,你吃了过敏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吗?比如……比如, 放飞自我……之类的?”

    咬人二字,她着实难以启齿。

    她手覆在喉咙上,给他暗示。

    而少年搁下空杯,过敏药含有助眠成分,睡意尚未消尽,他眸色懵懂地答:“不知道,第一次吃。”

    ……啊。

    ……这么问是白问。

    “那你刚才……刚才……把我按……还咬……”

    想搞清楚他是药劲上来昏聩了还是蓄意为之,可是,话黏在嘴巴里吐不出来,羞耻心爆棚。

    而且,他神色滴水不漏,纯良到仿佛此前的香艳窕冶是她的一场荒诞妄想。

    简直判若两人。

    ……搞什么!

    ……星星的世界好难理解。

    ……那她也不上杆子问了。

    正郁闷着,夏初浅听到秋末染忽然问:“浅浅,串串店,你的记忆,覆盖了吗?”

    ——“记忆不能被消除,但能被覆盖。我们在这里创造美好的新记忆,哪怕第一时间想起的还是曾经的伤痛,但伤痛过后,还有让你一想起来就愉悦发笑的点滴。”

    小花园里,她教他的。

    此刻,他学以致用。

    怔愣一瞬,夏初浅领悟了他的用意。

    那日,公车路过串串店,她的遗憾太显眼,店铺风吹日晒屹立不倒,可曾经陪她吃串的人双双离世。

    而从今往后,怅惘犹在,但新的记忆倾盖而来。

    有那么一个男孩,出生高贵却无怨无悔给她做苦力,在串串店像模像样学别人给她涮碗倒水,过敏了黏着她不肯回家,吃了药还把她按床上咬。

    不止串串店这一处。

    他带来的美好很富饶。

    “嗯,覆盖了……”夏初浅扣着桌面细微的木头裂痕,胸口绵绵得坍成一片。

    发顶被秋末染轻轻地揉。

    他不敢得寸进尺,揉几下马上松手,少年音悦耳:“以后,浅浅的记忆,有我。”

    “方、方叔在停车场等你!”夏初浅拿好身份证,拉开门,忍住悸乱庄重道,“小染,谢谢你帮我干活。之后就不麻烦你了,你好好休息。”

    “我不能来了?”

    他快步跟上,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遗弃。

    “你不用来啦!后面就是买买家电这些活,商家包配送、包安装的,不用你出力。”

    思来想去,串串吃了,她的承诺兑现了,他生病了,不见面的理由有了,就把今天当做诀别的过渡。

    不能再心软了。

    她也亟需时间彻底冷凝这份背德情愫,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越过红线。

    假以时日,他再这样人畜无害地化身小妖精……

    她真要把控不住了。

    临别前,夏初浅对着后座的秋末染挥手道别,着重强调:“你好好休息,好好学习,别来找我了。”

    求求他听话吧!

    *

    四月,万物复苏,春雨淅淅沥沥缠绵C市,又值一年多雨水的时节。

    一个多月了,秋末染没再进入过夏初浅的生活。

    她收心禁欲,只在配合徐庆河做交接过渡时给秋末染发过两次消息,字里行间透出公事公办。

    谢天谢地他没有纠缠。

    他如今对人、对世界的感悟只增不减,他慢慢会意识到,她和徐庆河、和其他治疗师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都是拿钱受雇带着使命为他提供情绪价值。

    这个月,夏初浅重拾了初中课本,既然要做家教,专业知识必须过关,不能误人子弟。

    某个周末。

    餐桌上的早点样式格外丰盛,肉饼包子肠粉豆浆,饭香味环绕客厅,撩拨饥肠。

    夏初浅刚洗漱完,李小萍便眉开眼笑地扶着她的双肩,把她压在椅子上坐好。

    “浅浅。”董童还熟睡着,李小萍用蚊子嗡嗡般的音量说,“咱家苦尽甘来了!”

    兴奋全然没有因为压着嗓子而打折扣。

    夏初浅咬一口热乎的鲜肉包,见李小萍乐得鱼尾纹成簇,也跟着愉快起来:“什么好事呀?”

    “隔壁开推拿的那家店不是搬去别地儿了吗?哎呦,老店面空了两个月没租出去,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夏初浅捧场地问。

    “房东说租给我!”李小萍满脸生花,许是担心嗓门大了,怯生生地瞅一眼董童卧室的门,拢着嘴巴眯眼笑,“他说最近这一片的店面都不好租,闲着也是浪费,就低价租给我。简直白菜价,实惠到我以为我听岔了!”

    李小萍报出的租价低到梦回零几年。

    某个念头撞进夏初浅脑中,她不露声色吃着包子,而李小萍后续的话更坐实了这个推测。

    “房东还同意了我把两间店面打通,办个营业执照就行。”李小萍笑逐颜开,“我呀,早就想扩张花店了,但租金负担不起,这下如愿了!”

    “之前去G市看花卉展嘛,我才长见识了,人家的店精致得跟个艺术品似的!我都合计好了,到时候,我也学人家,隔一部分地方当仓库,另一部分放漂亮架子摆花盆花瓶、贺卡明信片,咱一起卖,这叫啥来着……”

    李小萍对着空气点点手指,苦想一会儿,弹舌:“捆绑销售!对对对!浅浅啊,这回,仓库有了,店铺变大了,能卖的产品更多样化了,关键是,租金太便宜!”

    见李小萍高兴得手舞足蹈,夏初浅也笑意盈然,放下肉包抱了抱李小萍:“真是太好啦。”

    原来是这么个退还法。

    秋家挺人性化的,李小萍稳赚不赔。

    “你爸妈那个房子的手续也办下来了,钱也到账了。”李小萍喜色中夹杂点愧意,握夏初浅的手握得很用

    力,“浅浅啊,你少怨点阿姨,行么?”

    摇摇头,夏初浅笑着遮掩心虚,宽解道:“李阿姨,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怨你,真的!”

    就着豆浆吞下包子,夏初浅催李小萍去睡个回笼觉:“早上交给我看店,李阿姨,你再睡睡吧,瞧你开心的一宿没睡着吧?眼睛都肿着呢。”

    她打趣道。

    李小萍怎么看夏初浅怎么觉得是个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好姑娘,欣慰地应道:“行嘞,辛苦我们浅浅了。”

    *

    吃完午饭,李小萍闭店歇业,难得地,她拽着董童,挽着夏初浅外出消遣娱乐一下。

    董童说不出门,除非李小萍给他买东西。

    他一如既往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春季流感来袭,不少人戴口罩防护,他走在街上倒也不显得违和。

    从正面看,几乎看不出他右脸的疤痕,从右面和后面这两个角度显眼一些。

    其实,他五官生的标志英气,个子高,身材好,那片烫伤不至于囚他一辈子。

    至少,夏初浅完全不在意他未来的男人相貌如何,在纯净丰腴的灵魂面前,皮囊无关大体。

    她不喜欢他,从来与外貌无关。

    她偷偷瞄董童,发现他右耳后不知何时添了一枚纹身。

    看得出是为他量身订制的,纹身师水平不俗,巧妙地将皮肤增生美化成昆虫翅膀。

    三人逛了服饰店。

    李小萍左看看右瞅瞅,问夏初浅:“浅浅,你说啊,你毕业典礼那天,阿姨穿什么合适?”

    夏初浅忍不住笑:“李阿姨,我毕业典礼在六月份,还有两个月呢,你这么早就开始愁衣服啦?”

    “早准备嘛!一辈子一次的大学毕业典礼,多重要啊!阿姨得打扮得好好的给你撑面子。”李小萍乐此不疲,“我等下还约了烫头呢!新烫的头都不好看,等一个月才自然,等两个月才又自然又好看。”

    许多滋味涌上心间,夏初浅笑而不语。

    片时,李小萍转发了两张电子影票给夏初浅,把董童和夏初浅往门外推:“我烫头要好几个小时呢,你们去看电影吧,打发打发时间。”

    这种黑灯瞎火的娱乐活动正合董童的意,观众都盯着荧幕也不会看他。

    他低睨夏初浅:“走吧。”

    影片将近两个半小时,两人零沟通。

    买了一桶爆米花全进了夏初浅的肚子,董童为了不摘口罩选择一口不吃。

    散场时,夏初浅走在前方,身后冷不丁响起董童的声音:“夏初浅,滥情的人都该死。”

    他冷言道:“没良心的人更该死。”

    夏初浅波澜不兴地装傻:“什么意思?”

    “没什么,电影里不就这样演的?”

    “哦,你说的哪部电影啊?不是今天看的这部吧?”明知董童在指桑骂槐,夏初浅全当听不懂,继续往外走,自言自语,“李阿姨应该快好了……”

    “你和那个小白脸断了吗?”

    背后传来董童阴森森的问话。

    夏初浅身正不怕影子斜,从容道:“没什么断不断的,我只是在某个时间段为他服务,仅此而已。现在他不是我的客户了,不会再见了。”

    “你说的最好是实话。”

    安全通道光线暗弱,他这句从齿尖挤出的威胁尤为压抑。

    她吐字清晰:“当然。”

    *

    夏初浅在浴室洗澡,李小萍和董童在客厅商量卖房来的那笔钱该怎么分配。

    “儿子啊,咱俩先想想,等下浅浅出来了再问问她的意见。”李小萍一整天都心情大好,钱的用处夏初浅大致知晓,她把夏初浅当做家庭一份子,也没想着避着。

    “先写,修浅浅卧室的窗户。”她摊开记账本,摁下碳珠笔,划拉两下发现笔没水了。

    刚洗漱完,发稍滴着水珠子,她不想弄湿地板,便好声好气地使唤董童:“童啊,给妈妈找支笔呗。”

    家里有笔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楼下的收银台,一处是夏初浅的卧室。

    懒得吭哧吭哧跑一趟一楼,董童把夏初浅不让他进她卧室的警告抛之脑后,推门进去。

    桌面齐整干净,笔筒里插着一只马克笔和几根秃头铅笔,新的U盘躺在底部。

    过往不愉快的矛盾忽地植入脑内,他心生烦躁,没好气地说:“没有。”

    “哎呦,我的好儿子,再找找呗,浅浅屋肯定有,浅浅多爱学习的一孩子啊。”

    于是,董童随手抄起夏初浅的帆布包翻找,内夹层,他摸到了一张拍立得。

    一对年轻的俊男靓女刺痛他的双目。

    在他面前十几年如一日穿得乌漆嘛黑、旧衣褴褛的夏初浅,画面中一身浅色新衣纯白如天使。

    董童:“……”

    可怕地,他渗白的拇指指甲一下子戳烂了照片,破损处,与她甜甜的笑容严丝合缝。

    天使?

    他冷笑,天使可不会发骚。

    *

    晚上,夏初浅吹干头发,盘腿坐在书桌前。

    打开蛋壳小台灯,黄晕将她肤若凝脂的脸衬得愈加娟秀温婉,长睫毛在眼睑投下扇形黛影。

    本想打开电脑温习初中数学知识点的,顺带着学习一下网络上老师们的授课方式。

    可看着看着,她不自主地搜索起“秋末染”这三个字,想得知少年的近况。

    最近一个月,那个名字是她搜索记录的常客,保留念想,不惊动他,还能与他有一点点交集,挺好的。

    遗憾的是,互联网查无此人,置顶词条是“秋末染霜华,风吹叶无暇”。

    夏初浅转而浏览秋许明的新闻。

    媒体每过段时间就瞎写八写些秋许明的“丰功伟绩”,尤其是外媒,离谱过头,倘若秋许明真干了他们说的那些事,怎么可能还是自由身?

    最新的新闻停在去年十一月,不符合以往,这次的造谣空窗期有点长了。

    思及刘世培的话,夏初浅不免隐忧。

    “浅浅,早点睡呀。”

    见李小萍端着热牛奶叩门进来,夏初浅赶忙叉掉网页,留下正在教平行四边形的讲师。

    “嗯,我把这个知识点听完就睡。”夏初浅接过牛奶喝干净,舔了舔粘嘴唇上的奶皮,口齿间奶香四溢,“谢谢李阿姨,今天也是有牛奶助眠的一天。”

    俏皮笑笑,她想去厨房洗杯子。

    李小萍一把夺过来,把杯子攥在手里,原地踱步几下,扯唇笑着说道:“我去洗,我去洗。”

    “嗯,李阿姨,你也早点休息。”

    “哎,好嘞。”

    李小萍关上夏初浅卧室的门。

    夏初浅擦擦嘴巴,继续吸收人家名师是怎么讲课的,一边听一边记笔记。

    少时,前所未有的昏重感麻痹了她的大脑和手脚,她困到连脑袋都快支不起来了。

    迷迷瞪瞪合上电脑,肌肉记忆促使她踉跄着走向门口,在把手上挂好水杯。

    这几个月,她养成了习惯。

    踩棉花似的飘回床铺,她头重脚轻一头栽倒,拖鞋还挂脚上。

    须臾间,她意识全无。

    第37章 解救 我该怎么,照顾她?

    夜影漆漆, 小雨打湿冒芽的枝头,老旧街道坑坑洼洼,雨水汪在水泥地的裂缝里。

    夏初浅卧室的门把手悄悄地往下压。

    蓦地, 阒无人声的深夜被撕开裂缝。

    “咔嚓——”

    水杯的碎裂声极其清脆响亮。

    像是一把划破宁静的冰刀,也把夏初浅裹进保鲜膜般窒碍的意识凿开了个洞。

    她惊醒,勉力撬开千斤重的眼皮。

    神志尚不清醒,视野彷如盖了一片雾玻璃,她急切地挤眼睛,挣扎着爬起来。

    手脚绵软得像被抽了筋骨,还不等她看向门口,霍然,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

    陶瓷碎片刷拉拉地被门底边扫得满地皆是。

    “夏初浅, 你……”董童发着抖站在门口,暗色围绕他,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妈的, 你处处防我。”

    他怒气冲天, 还带着些被背叛似的自我悲怜。

    仅剩的理智和宽容, 随着这防

    狼警报器作用的水杯一并破裂, 不能共生就共灭吧。

    “阿童……”夏初浅摇摇晃晃地扶着床沿坐直,声音打飘,“你进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他解开睡裤裤绳。

    骇人的猜测撞进夏初浅大脑,心骤然下坠。

    她用残存的气力咬死下唇, 痛感减弱混沌,换取了一点思考和行动的能力。

    “阿童,别这样,出去……”

    呼吸乱作一团, 夏初浅摸到手机,颤巍巍地站起来往窗边退:“你乱来,我会报警。”

    步履蹒跚,她眼睛昏花,手指麻木得操控不了触屏,面容锁也频频解锁失败。

    “你报吧。”董童冷笑,看着夏初浅款式老土的睡衣,悲凄地恶狠狠说,“警察来的这阵子功夫,足够了。夏初浅,你这么爱当天使,来啊。”

    裤绳在他腿前摇摆,他步步逼近:“来满足我。你TM不是善心泛滥吗?救那个小白脸,当心理医生救人,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救不了我?啊——”

    他阴阳怪气地嗔语:“因为你不想。”

    脑眩久久挥之不去,夏初浅气息不匀,嘴唇泛白,冰冷的恐惧直逼天灵盖。

    ——“有需要,连续按,五次,电源键,我很快,就到。”

    霎时,她脑内回响少年的这句话。

    在手机被董童夺去前,夏初浅按下了第五次。

    “夏初浅,你是我家养大的,你就是我的。”董童把手机扔开,裤子脱到膝盖处,“你在别人面前穿得漂漂亮亮,在我面前为什么当个乞丐?怕我爱你?

    黑暗中,他眼中的泪花讽刺又真挚。

    “你忘了?小时候你剪毁我的裙子……”夏初浅退无可退,背后抵着坚硬的窗台,尽力保持冷静,“你不喜欢我打扮,我才穿得很简单。”

    “在他面前也那样穿啊!”董童咆哮,吼声中夹杂着哽咽,他癫狂地扒夏初浅的衣服,“他好看,你就穿得好看,我倒胃口,你就穿成这样恶心我?少跟我提以前的事!在你眼里我TM就只配看垃圾!”

    “走开啊!别碰我!”夏初浅对牛弹琴,慌乱而无力地挣动,觉得董童简直无药可救。

    在自卑到扭曲的董童的逻辑中,夏初浅打扮得美丽丑陋与否,都是原罪。

    她漂亮,招摇过市,他是楚楚动人的天鹅的阴影里浑身疙瘩的癞蛤蟆;她简陋,他对她有配得感了,但同时他怜爱自己只和这样的人般配。

    怎样都是别人的不对。

    “夏初浅你TM瞧不起我!TM的连你也瞧不起我!连你也觉得我是个怪物了!”

    董童喉声干哑,他破碎得如同水杯残片零落满地。

    他比她更像受害者。

    拉扯中,夏初浅上衣的纽扣崩掉了两颗,她的四肢还昏昏沉沉的使不上力气。

    她染着哭腔高声呼救:“李阿姨!李阿姨!救命啊!”

    回应她的唯有沉寂。

    董童早有预谋,她想,李小萍也被他药昏迷了。

    他铜墙铁壁般堵在她身前,一副同归于尽的疯癫架势,她无法逃出房间。

    快要衣不蔽体,秋家别墅和这里相隔数里远,来不及了,她等不到小王子的拯救了。

    绝望拖着她往无尽地狱坠,交给董童,她宁愿去死,可她想好好活着,所以,她要自救。

    心一狠,夏初浅卯足劲儿一脚踩上一片碎瓷!

    柔嫩的裸足瞬间划出血口子,尖锐的刺痛沿着脚底顺着脊髓爬上背脊,她痛呼出声。

    “……啊!”

    虽然剧痛,但她很快收回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董童没料到夏初浅会如此不要命地反抗,惊了一跳,他低头看她的脚。

    就在这时,她抬脚重重踹向他的腹部!

    闷哼一声,董童捂住肚子,右脸的烫伤疤痕因为吃痛的表情而皱缩得格外狰狞。

    在他再次扑来之际……

    夏初浅用肩撞开了那扇坏了许久的窗户。

    夜风斜斜地把雨吹进这间逼仄的卧室,窗帘掀起,海绵条在空中翻飞,女孩和玻璃纱窗一同坠楼。

    她护住头部和颈椎,抵御落地的伤害。

    这里是二楼,摔不死人的,大不了很痛。

    即使很痛,她也会爬起来咬着牙继续逃离。

    可迎接她的并不是冷硬的地面,恍惚间,她掉入了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哐啷——”

    玻璃和窗框砸在地上,响声震天。

    而她被某人慌张地接住,冲击力使得那人站不稳,他紧紧抱着她倒向泥泞的水泥地。

    他又一次给她当人肉垫子。

    街灯彻夜明亮,如丝的雨在视线前兜起一幕纱网,夏初浅呆怔又诧异地注视那个人。

    是秋末染。

    少年白皙的脸上布满细汗和雨滴,他胸膛高高低低起伏,澄澈的眼底有血丝弥漫开来。

    他穿着丝质睡衣,两个保镖匆匆跟来。

    “浅浅,摔痛了?”

    朗月般的声线拥抱了她。

    回过神来,夏初浅打颤的上下牙关顿停,一眨眼,她悬在眼眶的泪珠便向着两鬓滚落。

    “小染……”身心骤然松弛下来,她虚弱地喃喃,嗓子里有生锈的腥咸味道。

    “浅浅的脚,伤了。”秋末染惊魂未定地扫描夏初浅的身体,她脚底的血红让他的心脏揪紧。

    “哗啦啦——”

    花店的铁帘门此时急急慌慌地往上卷。

    董童猫着腰从门下钻出来,他呼哧气喘的,整张脸赤裸,忘了戴口罩和帽子。

    还有一串脚步声踢踢踏踏跟在董童的后面,只见,李小萍惊恐万状地冲了出来。

    李小萍和夏初浅四目相对。

    看到夏初浅没摔坏后,李小萍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哎呦哎呦地叫着,感谢老天保佑。

    旋即,痛苦之色席卷她的眉目,她躲在董童身后,背过身子去泪流满面,没脸看夏初浅。

    而夏初浅,像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

    杏眼失焦,新的泪痕叠在旧的泪痕之上,心豁开一个洞,冷风凉雨汩汩往里灌,凉得她生疼。

    她整个人如若无骨般靠在秋末染胸口,成串的眼泪,把地面又淋湿一遍。

    秋末染一手绕过夏初浅的背,一手绕过她的腿弯,珍惜地打横将她抱起。

    少年脖颈上鼓起的血管筋脉醒目,他答应浅浅不动手打人,不亲自就行。

    他抱着她上了卡宴,她虚脱倒在座椅上,脑袋枕着他的大腿,无助地蜷缩起来。

    给她盖上毛毯,遮住她狼狈的衣着,他轻轻抬手,拭去挂在她长睫上的泪。

    心脏有如蚁噬,少年从未这样难受过。

    卡宴疾速赶往钟家医院,把李小萍“别打了,别打了”的哭嚎和鼻青脸肿的董童甩在身后。

    *

    晨曦微露,蒙蒙亮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夏初浅躺在病床上睡得不安稳,脚伤火辣辣的疼,她清眉紧蹙着呓语一句:“疼……”

    “钟渊哥。”秋末染小声问,“怎么止疼?”

    钟渊接到电话匆忙赶来的,平时西装革履的他此刻只穿了一件休闲卫衫。

    起床气当头,夏初浅又和他非亲非故的,他不痛快地说:“伤口包扎了,检查做了,疼就忍着。”

    说罢,他准备回办公室补觉,却被秋末染一把大力拉住,卫衫被扯得变形。

    “干嘛?”钟渊回身问。

    少年神情一扫温和乖顺,眉间皱出急色:“想办法。”

    他比钟渊高一些,凝眸俯视,为了不吵醒夏初浅而刻意压低的嗓音听上去平添压迫感。

    取下眼镜,钟渊捏捏山根提精神,小少爷一反常态的强势非常新奇,他头脑很快清明。

    “急什么。”钟渊一边戴眼镜一边幽幽浅笑,“我开止痛药。冰箱里有冰袋,给她敷伤口上,不要让冰块直接接触皮肤,以免造成冻伤。”

    秋末染铭记于心,立马往冰箱方向走。

    “站住。”钟渊低叹一声,迎上秋末染茫然的视线,无奈道,“跟我去诊疗室处理伤口。”

    他抬下巴指着地面。

    顺着钟渊的示意,秋末染才看到米黄色瓷砖地上分布着混有污水的血脚印。

    微滞一瞬,少年抬起脚,两只黑乎乎的脚底板像皲裂的土地,遍布干涸血痕。

    他才反应过来,接到她的紧急电话,他便冲出门了,急到连拖鞋都忘记穿。

    那个跟秋末染搭讪过的漂亮护士正在值班。

    钟渊和秋末染一前一后走出诊室,护士

    两眼放光,两个男人风格迥异,各有各的帅法,这夜班真值。

    “真服了你俩,两个人只凑出一只好脚。”钟渊冷着脸吐槽,虚掩诊室门,“还好是表层伤口,不深,不然你别想走路,绑也要把你绑到床上。”

    双脚缠裹花白的绷带,走刀刃般的痛感在秋末染的感受中,充其量算踩粗沙。

    他求知若渴,问:“钟渊哥,怎么照顾病人?”

    “我只负责诊断,不负责售后。”走到电梯间,钟渊按下向下的按钮,“问护士。”

    他抬腕看表,差不多该顶着黑眼圈上班了,想把怨气撒在好脾气的小少爷身上。

    一扭头,身旁空空,小少爷已然小跑到咨询台前,拖鞋踩出细碎的声响。

    钟渊:“……”

    “你好。”

    音色清朗,身姿融进日出冉冉的金红色霞光,没打理的乱发赋予他几许慵懒与率真。

    他干净如初晨。

    “末染,你、你好呀,请问需要什么帮助?”护士立即起身,念他名字念得嗲嗲的。

    少年压根听不出,他虚心请教:“2号床的病人,我该怎么,照顾她?”

    *

    下午时分,夏初浅悠悠醒转。

    脚底凉凉爽爽,冲淡了割伤的灼痛,她稍稍侧头,看见秋末染写满关切的脸。

    “浅浅,醒了。”

    “嗯……”十几个小时没进水,嗓子干痛难耐,她挤出来的音节像旧风箱轰隆隆。

    手脚肌力恢复正常了,夏初浅打算起来喝点水,一支吸管先一步喂到她的嘴边。

    “侧着头喝,小心呛到。”

    眼前,秋末染细心叮嘱,他端起早就备好的白水,细长手指扶着吸管说:“再躺会儿。”

    她脑袋落回枕头,像被一片柔云软软压倒,嘬住吸管,目不转睛盯着他喝完一杯水。

    水杯一直放在加热杯垫上保持温热,温水下肚,她全身心都被暖流浸泡。

    秋末染还打算用湿毛巾给夏初浅擦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被她婉言制止了。

    “谢谢你呀小染,我自己来。”直到此刻,她脑子还晕钝着,擦完脸清醒了些许,才想起来说,“昨天,真的谢谢你。不过你怎么来的那么快呢?”

    从半山别墅开车狂飙至花店,保守估计也要半个小时,可他几乎闪现而来。

    怕被责骂似的,少年眼神左右闪躲。

    他背过身去,脚踩椅子横脚杆,抱着膝盖低垂脑袋,轻喃道:“我住浅浅附近。”

    ……附近?

    夏初浅躺不住了,她掀开被子坐起来:“附近哪里?你为什么要住在我附近?”

    闻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他赶紧转回来扶她,与那双狐疑丛生的杏眼短暂对视,他又立马与她背对。

    他像个闯祸被抓包后只好招了的小孩,坦白:“我住对面,第三间店,因为担心,还有……

    头埋得更深,他说:“想浅浅。”

    心跳震得胸腔发闷,夏初浅按捺翻腾的情绪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不让我见你,的第三天。”

    其实,他的想法产生得更早。

    早在那次和董童发生了肢体冲突后,秋末染笃定董童是个危险人物,他想把夏初浅接来秋家住,想住她对面关注她的安危,两者皆被刘世培驳回。

    刘世培谆谆教诲:“少爷,你要尊重夏医生的想法,她有她的顾虑和规划,不会同意搬来秋家。我也不放心你去住那种人流密集的地方。”

    比起主仆关系,刘世培更是秋末染真正的监护人,是给予少年养教与陪伴的“亲”爷爷。

    夏初浅从学校搬回花店,秋家保镖暗中保护她,那时候她还是秋末染的治疗师。

    每天见她两小时,他心满意足,有擒拿格斗样样精通的壮汉为她保驾护航,他也安心。

    再后来,她把他推得远远的。

    秋末染听夏初浅的话乖乖配合徐庆河治疗,闲余时,他远眺盘旋山路怔怔发呆。

    癫痫接连犯了两天,一次接一次。

    频率高得离奇,不可能是生理性自发的,那么就是他不留罅隙想什么想地入神。

    钟渊提醒刘世培癫痫频繁损害脑神经。

    刘世培无奈纵容:“少爷,去住吧。”

    第38章 咬你 我也不讲武德。

    “我, 没有,去找,浅浅, 也,没有,打扰你,我……”

    秋末染自辩,好不容易有长进的语言水平退化得不像样子,断断续续显得没底气。

    刘世培劝诫他,哪怕只是趴在窗台上看她上班下班,这种行为也叫有预谋的偷窥。

    窥视不磊落, 他还是做了。

    他当了一个月的变态。

    掐着她出门的时间用窗帘做掩护偷偷目送她走远, 然后回别墅上课做治疗,再赶过来用目光接她下班, 夜晚等她的灯熄灭, 他随后相隔一条小街陪她入睡。

    “我……对不起。”

    狡辩不下去了, 秋末染道歉。

    他丧气地把脸埋进双膝, 等待夏初浅对他不耻行为的审判。

    而夏初浅无言凝视少年的背影。

    他换下睡衣, 换上了清爽的白色薄衫和休闲裤, 穿着医院的拖鞋配一双黑色袜子。

    衣服是刘世培或方朋送来的,他一定守了她一夜,他看起来比她面容憔悴。

    被子外面,她的伤脚露出来, 包裹毛巾的冰袋在她伤口边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入春了,冰会化,她戳一下冰袋,是凝固的, 不知道是他换的第几个。

    腾腾水雾在眼前弥漫,夏初浅鼻头酸涩,甜丝丝的暖流却淌满心窝。

    换做别人偷看她,无疑是对她的冒犯,可对象是他,她感动自己还被人关心着、呵护着。

    “你怎么这样子?”

    这样叫她难以割舍。

    闻言,少年像只受惊的小兽汗毛竖立,可夏初浅的手眷念地攀上他的后脑。

    她在那丛毛绒绒中汲取他的温度,涌上糯糯的鼻音:“小染,谢谢你。”

    他转过身来,确定她没生气,眸子光彩乍亮,他低低头,乖顺又迷茫地让她摸。

    ——他好想她。

    ——她也很想他呀。

    *

    医院的病号餐不输四星级餐厅,精致可口,营养均衡,据说厨师都大有来头。

    病床自带可移动的升降桌,秋末染鼓捣着把桌子移到了夏初浅面前,为她摆好餐具。

    夏初浅推一下鼻尖,拍拍椅子:“谢谢,你也快坐下吃吧,我自己来就好。”

    她心里酸暖各半。

    自父母离世,旁人给的体恤和关爱都有无形或有形的条件,这很正常,人类世界脱不离“交换”,可秋末染图她什么呢?她除了嘴上哄哄他,再无其他能给的了。

    不等价,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

    吃饭时,刘世培进来探病,他带着彭厨煲的滋补汤,给夏初浅和秋末染一人盛一碗。

    老人家温蔼地看着两个饿坏了的孩子大口吃饭,哪怕受伤也透着活力,他感觉自己跟着重回青年时期。

    “夏医生。”忖量着,刘世培最终还是问道,“需不需要我派人去把您的东西打包带来?”

    夏初浅不便再在李小萍的花店露面,她的个人物品不早点搬走恐被砸个稀烂。

    她昨晚的遭遇,刘世培虽没有亲眼目睹,但从保镖零零散散地复盘中不难拼凑出真相。

    他还担心提起这事惹得小姑娘悲伤回潮,结果夏初浅只是礼貌又温婉地笑笑。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啦。”夏初浅没在这上面逞强,她眨眼越眨越快,眼圈红一点,唇角的笑容便高一分,她恳请,“能不能直接送去那边的房子呢?”

    刘世培应下。

    睡饱午觉的顾乐支此时耐不住寂寞进来凑热闹。

    小朋友一个飞扑,趴在床尾,被秋末染拎着衣服揪起来,他不服气地噘嘴嚷嚷:“我没有碰到浅浅姐姐的脚脚啦!小染哥哥,你看嘛!离好远呢!”

    摆证据和撒娇都无效。

    顾乐支被秋末染扛在肩膀搁在了沙发上。

    “哼哼!”顾乐支鼻孔出气,求撑腰似的抱住刘世培的胳膊,脚丫子踢踏两下。

    孩子心思单纯,心情转变得极快。

    旋即,

    他咧开豁豁牙笑着问夏初浅:“浅浅姐姐,你喜欢我家的杯子嘛?”

    夏初浅放下筷子:“你家的杯子?”

    “对呀!你的生日礼物是我家做的杯子哦!”顾乐支骄傲地要翘尾巴,“我家做的杯子很有名的!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你喜不喜欢呀?”

    瓷杯一事,秋末染没半句假话。

    的确不贵。

    他只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教顾乐支画迷宫,和送顾乐支一副两千块的迷宫拼图,价值百万的陶艺大师的转型之作陶瓷杯就漂洋过海寄来了。

    “嗯,很喜欢。”夏初浅满足小朋友炫耀的欲望,夸赞道,“小支你家的杯子精致漂亮,匠气十足,是件艺术品,我都舍不得用它来喝水。”

    岂止舍不得,根本就不敢。

    杯子现下不在夏初浅手里。

    在古玩店鉴宝后,七位数的宝物放在她这边她日夜难安,花店私密性差,她不识货,不见得董童和李小萍不关注瓷艺圈。当然太贵重了,她也收不得。

    于是,某天趁着秋末染去洗手间,夏初浅默不作声连杯子带盒子藏进了他的衣橱。

    那里除了他和刘世培,没人会碰。

    赞美之词,让顾乐支开心得连屁股都抬离沙发垫了。

    难得有人能聊天,他的话密密咂咂:“浅浅姐姐,我家酿的酒也很好喝呢!姐姐一定要尝尝……”

    金子般的暖阳拂照夏初浅粉白面颊,一问一答,她非常捧场地照顾着顾乐支的分享欲。

    小朋友想让浅浅姐姐好受一点,姐姐受伤会痛,他痛的时候,护士就讲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

    昨日仿佛已经抹去,夏初浅该笑时笑,该静时静,微红的杏眼含光漾水,每每微波荡漾便被她极快地眨眼平息。

    涂鸦用橡皮擦擦干净后依然会留下印记。

    这些,少年全部看在眼里。

    *

    日落前,秋末染拎一瓶洋酒回到病房。

    顾乐支不情不愿地回病房做理疗了,刘世培识趣地退场,房间里只剩他们俩。

    秋末染蹲床边,背对着夏初浅:“浅浅,和我去天台。”

    他朝后伸手,她才琢磨出来他想背她。

    “不用啦!这里是医院,有轮椅、拐杖,不用你背我。”他的肩背宽阔,夏初浅羞于看,便移开视线,“我就割伤了一点点肉,不打紧的。”

    说着,她往床下蹭。

    伤口还新鲜着,一动难免刺痛,她不吱声,伸脚去够拖鞋。

    轻叹滑出鼻腔,秋末染直起身子转过来,手不容分说往她的腿弯插:“那抱你。”

    她昨天让抱了。

    “……别别别!”夏初浅急忙收回腿脚。

    她领略过他的执着,为了做银杏书签和说一句流利的话,可以一整晚不睡。

    见他执拗地保持俯身姿势,背和抱总得选一个,她羞涩妥协:“好吧,好吧,还是……背吧。”

    上通往天台的楼梯时,秋末染的腿渐渐发颤。

    缺乏运动、睡眠不足外加脚也烂着,距离一远他体力不支,肌肉自发地微微痉挛。

    “小染,放我下来吧……”夏初浅空出一只手扶着栏杆借力,难为情地细声嘀咕,“我太重了。”

    她另一只手握着酒瓶瓶颈,没有暧昧地环绕他的脖子,小臂堪堪抵着他的肩头维持不掉下去。

    “不放。”少年稍作停顿,把她的身体往上送,“浅浅不重。我长壮一点,就不会抖了。”

    他的轻喘在楼梯间撞出混响。

    “是要长壮一点,太瘦了体质不好。”她顺着说,不敢细想他言语间不经意流露的体贴。

    不然,她真的会哭。

    已经麻烦他太多事了,不想哭唧唧的还要他来抚慰。

    花圃里新芽微露点点青,透明全景屋外壁干净透亮,顶楼的风干燥凌冽。

    秋末染背着夏初浅进入全景屋,慎之又慎把她放上懒人沙发,喘口气,他也坐下。

    “我们来这里干嘛呀?”夏初浅蹬掉拖鞋,盘腿而坐,秋末染在这里可没少模拟偶像剧,她莞尔调侃道,“小染,你又看什么电视剧了?”

    秋末染神色沉静肃穆:“没有。”

    他掏出启瓶器,回忆着视频里教开酒瓶的方法,动作生疏地拔掉瓶塞。

    “浅浅喝酒。”据说喝酒消愁,他整个瓶子递给她,眸子纯澈如上乘的釉色,“还有,看日落。”

    小王子在书里说:“你知道……一个人非常忧伤的时候,就喜欢看日落。”

    所以,他带她来看日落。

    落照火艳,晚霞糅进秋末染眼里熠熠生光,望着他,夏初浅眼眶潮湿得快要兜不住泪雨。

    可她立即扬起脸庞装作看头顶上空的彩云,借机挤挤眼睛,轻快地打哈哈:“嗯。我呀,天天日落时分下班回家,但没认认真真看过一次日落。”

    她朝他浅笑:“是该好好看看。”

    还是不想哭。

    不想哭哭啼啼的再给秋末染关怀她的机会,不想用柔弱的一面引他垂怜,暴露伤痛是加深情感联结的纽带,他们不能再沉溺于彼此无法自拔。

    不想哭眼抹泪的像个被伤透了心的可怜人,她越痛楚,她和李小萍过往十一年的感情越可悲。

    她宁可忍受董童这个阴晴不定的炸药桶,也甘愿留在李小萍的身边,支付代价也想去换取那类似母爱的体验。

    自愿绑着炸弹饮鸩止渴就该早有觉悟,现在难过地哭,只会显得她傻得天真。

    *

    半个日头落至地平线,橘色云霞被暗色一寸一寸蚕食,风拍打透明墙扑扑作响。

    夕阳西沉,美得寂寥。

    夏初浅知道秋末染一直在看她,却没有回视,她眺望苍穹假装被美景俘获。

    可小王子感受得到,玫瑰快要枯萎。

    “浅浅。”秋末染打破沉默。

    夏初浅整理表情,淡淡笑着看他:“怎么啦?”

    “老师问,6-1……老师问小明,6-1,等于多少?小明答……回答,1+4。”节奏因为磕巴而打乱了,他坚持一板一眼地讲,“小明为什么,不说答案?”

    夏初浅好奇地歪脑袋。

    少年突兀的行为和问题的答案她都摸不出所以然,她问:“为什么呢?”

    “因为小明,不讲武德。”

    小明不讲5的。

    夏初浅:“……”

    杏眼耷拉下来,她一整个被冻僵。

    见状,秋末染知道自己失败了,他眼帘低垂,抱住双膝,下巴支在膝头,藏不住黯然。

    他笨嘴拙舌,不会哄她开心。

    但很快,少年重新振作,他背了几百个笑话,一个逗不笑她,那就再讲一个。

    笑话不奏效,那就尝试其他逗乐方式,今天落空,那明天继续学着做她的开心果。

    他刚欲讲个新的,噗嗤一声,她先笑了出来。

    笑话烂,说得烂,颠三倒四还面无表情。

    可是人啊,永远会被真诚打动。

    这抹后知后觉的笑弧度飞扬,眼角挤压,早就不堪重负的泪腺破口,一行泪水滑落。

    怔然止住笑容,夏初浅慌乱地擦拭,可眼泪如大坝崩塌汹涌无比地决堤。

    秋末染备了纸巾,安静奉上,他不会能言善道安慰人,能做的便是陪伴。

    小小的空间,她哭得撕心裂肺。

    坏情绪找到了宣泄口,激流而下,夏初浅抱着抱枕埋头痛哭,又绝望地捶打它。

    她哭了很久,泪在他心里烫出伤痕。

    这一方隔音良好的私密天地,唯有少年包揽她的脆弱不堪,风都听不到她的哭泣。

    哭到嗓音嘶哑,夏初浅呃逆着,放肆地,她抓起洋酒咕嘟咕嘟猛灌半瓶。

    火龙般的灼烧感快要烫熟了喉管食道,却也极度痛快着,她悄悄瞥秋末染。

    哭爽了,羞耻心上线了。

    想了想,夏初浅没对自己的失态挽尊,她故意说:“小染你看到了吧?我很凶的,脾气很差!我动手很疼很彪悍的,你看,抱枕都被我打扁了!”

    抱枕变成了压缩饼干,她做出最凶狠的表情吓唬他:“我超可怕的!我今天揍……抱枕。”

    醉意发酵,短短几句话间,她燥热迷醉。

    “说不准……我明天就……揍你!”舌头

    打了麻药似的,她晃晃脑袋,“我呢,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的,所以……快点远离我吧!”

    她丑化自己想让他弃进改退。

    “不要。”秋末染轻声拒绝,他抬手理顺夏初浅的乱发,“我不怕疼,不还手,也不跑。”

    余晖愈渐浅淡,暮色苍茫,他的语气,好像地平线无条件接纳落日那般甘之如饴。

    哇的一声,泪意再次泛滥。

    “我不做你的……治疗师了,你这个……小孩就……”夏初浅梨花带雨抽噎着,“越来越……不听话。我让你不要再来找我,你不听,我让你不要背我,你不听,我让你不要……不要把我压在床上你也不听……”

    杏眼水光涟漪,她醉态娇媚,酒精给她的面容酿出欲再饮三杯般的诱人酡红。

    心跳急急密密,不知是道德敲给她的警钟,还是爱意不管不顾冲破桎梏向他狂奔。

    某一瞬,理智被烈酒稀释为零。

    她神志不清地往他身上爬。

    “浅浅,小心脚。”

    少年手足无措不敢动弹,呼吸随着与她压缩到近乎为零的距离而急促粗重。

    酩酊着,夏初浅开始胡作非为,口齿不清地呜囔:“没有人教过你,咬了人,要负责吗?”

    她眼神涣散,捏住他的脸颊,大声控诉:“你咬了我,只记得喝水,喝什么水啊!装哑巴,不负责……不对,你不能负责,不可以的……”

    咬她?

    秋末染全无印象。

    “你看,你现在也不解释,小染……”她柔细的手臂拂过他侧脖肌肤向后方延伸,榨干缝隙,“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很聪明啊,可你有自闭症。”

    她语无伦次。

    酒气萦绕在两人绞缠的鼻息之间,天色大暗,透明观景屋自动点亮了星星灯。

    星光跃进少年眼底。

    “浅浅。”秋末染不进攻不防守,眼前的场景美妙又新奇得恍如旖梦,他问,“这样……可以?”

    他小心翼翼贴近她的脸,却不敢做什么。

    倒是她倏然凑近,鼻尖刮蹭他的鼻尖,一下接一下,挠得他灵魂战栗。

    “小明……不讲武德,我也不讲。”困意拖拽眼皮,夏初浅昏头转向地用嘴巴找秋末染的唇,所经之处皆留下她馨香唇印,“不可以但我可以……嘿嘿,找到了。”

    迷醉的甜笑比酒醉人。

    不多废话,她用吻在他唇上拓印。

    瞬间,秋末染瞳眸扩大。

    支撑两人重量的胳膊全数卸力,他被她扑倒在地毯上。

    视线中,她蝶翅般的睫毛扑簌振颤,阖上双眼,贝齿开开合合在他唇周研磨。

    这一课尚待开发。

    懵懂的少年那时僵拙地任她采撷。

    “你咬我,我也咬你,哼。”娇而不自知,她打开唇齿,齿尖含住他柔软的绯唇挤压咬合,吃软糖似的嚼味尝鲜,“我第一次咬人哦,好软。”

    弯弯眉眼,她吐字黏糊:“你问我,短暂的……的陪伴,是奖励还是……还是惩罚?我答了,奖励,骗你的!我骗你的!是惩罚啊,会……舍不得。”

    “浅浅,又骗我。”他托着她面条般软烂的身子。

    “嘘——”她食指在脸上瞎指,愣是对不准唇珠,醉吟娇俏,“别让我爸爸妈妈知道……保密!全都保密!昨天,今天,都不许再讲,他们……知道会难过。我以后……是一个人了,没关系,没关系的……”

    她瞎说八道,蓦地失重倒他怀里呼呼大睡。

    黑绒布般的夜幕点缀星河,清月悬于穹宇。

    没沾酒但微醺了的小王子仰望夜空,胸膛趴着他的白玫瑰。

    他四肢伸展一动也不敢动,温存镂骨,他舔舔唇,眷眷描摹她镌刻的齿痕。

    第39章 拳击 为什么,不夸我?

    凌晨四点, 夜黑风高。

    钟渊取下金丝边眼镜,按捏疲劳过度而酸胀的眉心,电脑显示器停在一个名叫“WENSA CLUB”的页面, 鼠标箭头久久指着粗体的“START”。

    今年的入围赛已启幕。

    斟酌许久,钟渊关闭了页面。

    根据往年的题目难度,他好好养精蓄锐才有33.6%的几率通过测试。

    深更半夜瞎冲只会殉葬。

    从办公桌抽屉摸出一包烟和火机,他乘电梯上到顶层,推开天台的门。

    细雨又薄又绵,白烟缭绕,指间一点猩红闪烁,他站在檐下, 听见咚咚的古怪动静。

    掐了烟, 钟渊摸黑不露声色地走到带灯开关处,厉声呵斥:“什么人!”

    灯照亮夜空, 钟渊眯眼适应光线, 竟看见某个小少爷正双手背在身后, 往返做蛙跳。

    钟渊满腹无语:“……末染。”

    秋末染心无旁骛, 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才停下来, 气息不匀地应道:“钟……渊哥。”

    “大半夜的不睡觉, 还真是活力四射。”演什么青蛙王子呢,钟渊腹诽吐槽,接着揶揄,“别找我换脚上的药了, 我看你生龙活虎的比我健康。”

    夜风与少年汗湿的额发亲昵缠绵,他小跑过来,扶着膝盖调整呼吸:“我自己换。”

    他眸子倒映明月清辉,随性地抬臂拭去汗珠:“我, 睡不着,好开心。”

    前所未有的开心。

    夜里凉,担心夏初浅冻感冒,秋末染便把她公主抱回了病房,安顿她好生睡下。

    醉态娇憨惹人神驰,他伏在床边挪不开眼,越看,心脏越涨得似要炸开。

    他摸摸心口,为什么还不狂跳?

    脸颊也是,为什么不和她的一样烫?

    没惋惜多久,体内的洪流如同开水煮沸,她的每一缕呼吸,都是让水持续沸腾的热力。

    陌生的感觉让秋末染无所适从,却也陶醉其中,他不能大笑释放喜悦,便想动一动散散热,不能在病房,会吵到她,于是,他来到天台不知疲倦地蹦来跳去。

    真的。

    真的,好开心。

    他发现,运动时心跳比往常快一些,皮温也有些微上升,愈发不眠不停。

    雨水在外,汗水在内,他的衣衫湿得透彻。

    “行了。”钟渊叫停,一迈步子,烟盒在口袋里鼓动,他催促秋末染,“快回去洗个热水澡,找护士要暖身茶喝。说个常识,半夜运动有极大概率猝死。”

    “抽烟不会?”

    钟渊哑口:“……”

    ……臭小子。

    见秋末染一副诚心求教的表情,钟渊只能生个哑巴气,他说:“你现在能出房间了,是该做做运动。免疫力低下,抵抗力差,刷墙都能刷过敏。”

    刀子嘴豆腐心的钟渊手揣口袋,思量道:“歇两天养养伤,等我找你。”

    *

    天方初晓,夏初浅睁眼。

    宿醉的感觉苦不堪言,好似有打气筒往她胀痛的脑子里源源不断打气,简直折寿。

    敲着太阳穴翻个身,一张熟睡的清秀面庞近在咫尺,呼吸清晰可闻,吓得她挤出了双下巴。

    ……秋末染?

    ……他怎么趴床边睡着了?

    再定睛细看,她还头枕他的胳膊。

    夏初浅:“……”

    她极轻极缓地抬起脑袋,屏息敛神往旁侧挪动,生怕惹醒了秋末染,同时回忆昨晚。

    最后一帧画面断在她大哭耍酒疯,噼里啪啦嗔怪他不听话,她不让他干,他偏干。

    但具体声讨了哪些,只余零碎片段。

    后续的种种在她脑中被抹得一干二净,一个渣滓都想不起来,她喝断片了。

    ……太可怕了!

    ……她居然失忆了!

    鸡皮疙瘩立时一层叠一层,她越是想捡回丢失的记忆,越是头痛欲裂。

    夏初浅酒量还行,平时可以喝几杯啤酒或烧酒,但她和秋末染都没接触过烈性酒,忽略了这类酒通常加冰、加水或者调配饮料来冲兑,而她喝得太冒进。

    纯灌半瓶,不傻才怪。

    晨光穿射薄雾,赠予病房半室柔光,鼻哼清浅,少年羽睫翕动着掀开眼皮。

    他坐直身子,抖抖僵硬的腿,刺麻的胳膊软塌塌掉下床,他目光寻到夏初浅的眼睛。

    四目交驰,他忽地敛眸看地:“浅浅,早。”

    夏初浅强装淡定笑笑:“小染,早上好。”

    他慵懒的哑音透出难以言喻的微妙,格外乖顺地盘腿端坐,往时紧黏她不放的那双明眸,现下,好半晌都不看她,他的样子不太寻常。

    夏初浅头痛钻心。

    ……完蛋。

    她昨晚一定干了不得了的事。

    *

    洗漱完,时间还早,夏初浅半靠在床头焦虑地咬指甲,少年静静坐在她身边。

    他困意未消,眼下青影重重,手却活跃地摩挲被单,在回味中眸色愈渐清亮温和。

    “小染。”夏初浅出声,指了指套房的另一间,“现在还早呢,你快去补个觉吧。”

    少年摇摇头。

    沉默拉长,片刻,夏初浅煎熬地猛揪衣角,反复提气吐气,开口道:“昨天……”

    秋末染扭头望来。

    “昨天,我们……我是说……”欲言又止,稀里糊涂的夏初浅不知道该从哪里切入,“我想说,我们昨天不是去了天台,还看了日落吗?然后……”

    “嗯。”他表情无波,等着她往下说,黑白分明的瞳眸被春雨洗涤过般剔透。

    “我喝酒了,再然后……”夏初浅面红耳燥,她不知道自己酩酊烂醉是什么德行,万一她酒品很差呢,她先道歉,“如果我做了奇怪的事,小染,你别放在心上,行吗?那酒度数很高,我一下子就醉了……”

    她赧然嗫喏:“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整夜,以及清晨,少年的狂喜都没掉一格电,而此刻随着她话音落下迅速清空告急。

    呼吸一滞,秋末染质疑:“……骗人。”

    “没骗人,我干嘛骗你呀?”夏初浅欲哭无泪,抱着被子屁股往秋末染这边挪,苦着脸解释,“我没想到那个酒酒劲儿那么大,早知道少喝两口了!”

    夏初浅做梦都梦不到狂野妖媚的自己,更别说化身蛇精往秋末染怀里钻,吐着酒信子吮吸啃咬。

    “从哪里?”秋末染忽然问。

    “什么?”

    “从哪里,不记得。”

    眉间浮皱,他罕见地较真起来。

    “喝酒后,差不多都不记得……”依稀,夏初浅记起她把一个抱枕捶变形,还面目狰狞地扬言要揍他。

    脸烫得能煎熟鸡蛋,夏初浅拉着秋末染仔细打量,他的唇周隐约有点浮肿。

    “我我我……打你了?!”

    ……天呐!

    ……她吃的不是酒,是熊心豹子胆!

    默不作声,少年背过身去,背影莫名楚楚可怜,他小声说:“没有。”

    知道他不会撒谎,她谢天谢地,还好没动粗,不然叮咛他不能动用武力显得像个笑话。

    转而,她更加提心吊胆。

    莫非她还做了其他恐吓他的事,才让他回避她的视线?抑或语言驯化?洗脑PUA?

    不敢问,怕无地自容。

    白色被单皱巴巴卷在夏初浅手心,她懊悔地说:“小染,我昨天忘乎所以了。挺不公平的,你记得,我却忘了,抱歉……你就当我瞎说瞎闹的。”

    化解失态的万能话术。

    静默漫延,少年良久低敛脑袋。

    忽地,他闷声说:“咬了人,要负责。”

    宿醉的漩涡还湍急着,夏初浅按压太阳穴,闻声,想起刷墙那天他们险些擦枪走火。

    ……天天天呐!

    ……她该不会撒泼打滚求他对她负责吧?!

    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心脏砰砰直跳令她胃液翻涌,一阵难受的反胃,她捂着嘴语气潦草:“不用负责,我没当回事儿。小染,我想吐……”

    趁还忍得住,她急匆匆去踩拖鞋,却被他扛在肩上几步就送到了洗手间。

    马桶旁有小矮凳,他把她搁凳子上后关门出去。

    冲水漱口,出了酒,夏初浅好受许多,外面候着的秋末染把她送回病床,她全程脚不沾地。

    “谢谢,小……”

    夏初浅道谢的话说了一半,秋末染无精打采地直奔墙角,面壁屈膝蹲下,分外消寂。

    他牢记她葱白的食指比着“嘘”叮嘱他要保密,前天,昨天,都不再提起。

    所以,他不问不说。

    脑袋深埋怀中,她参杂着酒味的体香还吸附在他的衣襟,他忽而侧转过去:“浅浅……”

    他认真问:“喝酒吗?”

    “不喝!”

    夏初浅发誓这辈子滴酒不沾了。

    春雨洗刷后的天空一碧万顷,阳光明媚清冽,少年转回去,委屈地藏进阴角。

    *

    三天后,夏初浅出院。

    脚伤已结痂,等皮肉自行愈合即可,诊所那边总请假影响转正考核。

    再说了,她也不能再享受秋家给予的恩惠,医疗费她一分没出,光床位、清洁换药、餐食和护理服务费,一天小几万,烧钱如流水。

    夏初浅第一天就提出出院,后面又坚持自付。

    刘世培的回绝有理有据:“夏医生,如果你自己就医,定不会选择这里,公立医院几百块也能处理,街道卫生所或者社康中心更便宜。是我们擅自带你来的,不经你同意,哪里有让你埋单的道理?”

    李小萍给她打电话,思来想去,她终是没接。

    李小萍还发大段文字忏悔,帧头纸尾求她回去,就当做一切没发生过。

    她回复:【李阿姨,我过几天汇款给您。这些年感谢您的养育和付出,我心存无尽的感激,祝愿您未来的生活风调雨顺,我们各自安好。】

    钱能两清,感情却不能。

    午夜梦转,感伤和孤独纠缠着夏初浅,那条微信一经发出,她知道她从此真的无依无傍。

    *

    出院当日,顾乐支屁颠颠跟秋末染和夏初浅跟到了停车场,想和哥哥姐姐多待一会儿。

    钟渊恰时从宾利下来。

    砰一声拍上车门,他看起来有些易燃易爆。

    可不,今年“WENSA CLUB”的入围赛他又被拒之门外。

    “正好。”钟渊步伐生风,长款风衣衣摆向后飘摇,手拎给秋末染备好的装备,没商量般冷硬地说,“末染,你跟我去个地方,就现在。”

    他们去了医院康复运动中心的搏击馆,顾乐支死缠烂打还拖着夏初浅也跟来了。

    搏击这类综合格斗运动出现在医院这种医疗场所,完全出于钟渊的个人兴趣,他爱好拳击和跆拳道,便在自家医院修了擂台和道场。

    刷脸进场,换上背心短裤和软底鞋,钟渊利落地迈上擂台,拆开护手绷带。

    三米长的护带骨碌碌滚得欢快。

    “看好了。”钟渊示范,熟门熟路包好腕部、手掌和指根,丢给秋末染两卷,“拳锋多缠几圈,别绑松了,也别太紧。换了鞋,缠好绷带上来。”

    秋末染过目不忘,可对精细动作的处理仍不如普通人灵巧,动作时不时卡壳。

    “浅浅姐姐,你帮帮小染哥哥嘛!”顾乐支急得冒汗,抓着夏初浅的手一个劲往地下拽。

    “小支乖,小染哥哥可以的。”夏初浅被拽得一边肩膀下陷,她俯身对顾乐支柔声说,“小染哥哥不是送了他做的银杏书签给小支吗?他还陪小支折纸做手工玩呢,他的动手能力不差的,我们要相信他。”

    一回生二回熟。

    裹缠另一只手时,少年的流利度有所提升。

    他双手握拳试了试松紧,刚刚好,大红色绷带和他白如初雪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反差。

    如今,鲜艳的颜色对他的视觉已经不构成威胁了,火火红红的昭显十足血性。

    换好软底鞋,秋末染跨上台子,神色茫然。

    “末染,这个给你,以后和我打拳。”钟渊递来一副崭新的白色拳击手套,”

    他下结论:“很合适你。”

    秋末染戴上拳套,好奇地拳对拳碰一碰,钟渊往他头上扣了一顶白色头盔。

    钟渊没戴,不打实战比赛他用不着做防护,他有技术有经验,秋末染可不一样。

    小少爷弱不禁风。

    *

    钟渊给秋末染讲解拳击规则,教拳法与要领时,夏初浅和顾乐支坐在擂台下观看。

    “浅浅姐姐。”顾乐支兴致勃勃,小脑袋靠在夏初浅肩头,“你觉得小染哥哥,和钟渊哥哥,谁更帅呀?”

    闻言,夏初浅猛然意识到她从进场到现在几乎没关注过钟渊,视线被某人牢牢占据。

    “都很帅。”她挺直后背,搓搓膝盖,中肯地回答,“钟医生和小染风格不同,不好比较的。小支你呢?你长大了想成为什么样子的男性?”

    “不要成为钟渊哥哥那种凶巴巴的,快三十岁了还没有谈过恋爱的男人就好啦!”顾乐支被钟渊管烦了,吐苦水,“所以啦,我喜欢小染哥哥,浅浅姐姐呢?”

    顾乐支呲牙笑:“姐姐喜欢小染哥哥嘛?”

    当然喜欢啦。

    但她搞不清是移情还是那种喜欢。

    鉴于顾乐支小朋友有嘴上不把门的前科,夏初浅囫囵应道:“我也觉得小染很好呀。钟医生其实人挺好的,面冷心善,行事雷厉风行,蛮酷的。”

    夏初浅知道小孩子天性使然,谁管他管得多,他就烦谁,就偏不向着谁。

    对主治医生抱有成见,不利于治疗,她便想着纠正一下钟渊在顾乐支心中的形象。

    “噢!”顾乐支眼珠子滴溜溜转。

    语间,教学模式结束,实操开始。

    秋末染和钟渊各持一方,纯当强身健体的锻炼,不计分,不争输赢。

    钟渊明显占上风,挥拳精准有力,入围赛被刷的耻辱让他不自觉把秋末染当出气筒。

    而少年,一直在格挡防守。

    眼看钟渊拳拳带风,夏初浅急出一身汗,不是运动健身吗?动真格干嘛啊!

    侧闪和摇闪秋末染学以致用,却不寻机出拳扳回一城,很快,他被钟渊逼退到立柱。

    “怎么?挥拳没学会?”钟渊喘着气,退到中心区域,“末染,拳击攻守并重,我再教你一遍。”

    “钟渊哥,我会。”清亮的嗓音挤在头盔里有些闷哑,秋末染双手自然下垂,望向夏初浅,“我不能打人。”

    打空气可以,不能打人。

    他对浅浅许诺过。

    头套遮挡面颊,将秋末染清隽的眉眼锐化,仅一个对望,夏初浅轰然心跳失守。

    “打人?你指暴力打人?”见秋末染点头,钟渊紧了紧绷带,漫不经意地解释,“拳击,是一项合法合规的体育运动,是纳入奥运的项目,何谈暴力?”

    钟渊的话不作数。

    秋末染始终捍卫夏初浅的定夺。

    “嗯……”夏初浅拎着领口扇扇风,赶紧应和,“小染,钟医生说的是对的,你放开了打吧。”

    她不忍心看他吃亏。

    再次开打,秋末染攻守并进。

    他打得保守,不可避免地,他在发力时会想起秋许明和幼时欺凌他的同学。

    拳套削弱打击感和穿透力,可那毕竟是拳头,他不痛,钟渊哥神经反射正常,会痛。

    *

    休息时,顾乐支急不可耐地跳到擂台上,手舞足蹈的,一副有话要说的急样。

    秋末染摘掉头盔,汗珠随他的手起手落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滴滴晶莹恣意坠落。

    他坐下,与顾乐支视线齐平,轻喘着问:“小支,想玩?”

    “钟渊哥哥才不让我玩呢!”怨气从鼓胀的鼻孔喷出来,顾乐支嗓门高得窜天。

    钟渊背身喝水,置若罔闻。

    “小染哥哥,我跟你说!”顾乐支噘嘴瞪眼,又拢着秋末染的耳朵说悄悄话,“钟渊哥哥好凶的,他经常说我,我不吃药他就不给我饭吃……”

    小朋友呼出的气直往耳道内钻,像个树袋熊挂他身上,秋末染虽能和旁人有肢体接触了,也不再恐惧小孩子,但如此密不透风的距离,惹得他背脊发紧。

    他后缩脖子,想离远一点,却被顾乐支的话拉回去。

    “小染哥哥,但姐姐夸钟渊哥哥很好很酷!姐姐说你好,没有说你酷。”顾乐支人小鬼大,分析得头头是道,“小染哥哥,女孩子喜欢凶一点的男生。”

    “不信,小染哥哥你想嘛,我们看的偶像剧,男主角都是霸道总裁,是嘴巴很坏的校霸,温柔的都是男二号,像你这么乖的,只能当配角!”

    的确,男主角大都具备强势特质。

    顾乐支出谋划策:“小染哥哥,你太乖啦!我上学的时候,女生都喜欢揪自己辫子的男生呢。你要像钟渊哥哥那样子打,姐姐也会夸你酷的。”

    说罢,小朋友朝虚空挥拳头,嘴里“嚯嚯嚯”自备音效,小胳膊细腿抖三抖。

    沉思着,秋末染脱下拳套,拧开瓶盖仰头灌饮,他看向夏初浅的目光含几分探索。

    和他视线轻碰,她立即移开,一边喝水一边环视四周,最后看向擂台对侧。

    钟渊哥正在那里调整绷带的松紧。

    “……咳咳。”呛咳一下,秋末染手背揩去外溢的水,垂眸心不在焉地拧瓶盖。

    “你看!小染哥哥你看!”顾乐支拿秋末染的胳膊荡秋千,“浅浅姐姐都不来找你!果然,只有像钟渊哥哥那个样子的,才能当男主角!”

    少年抬眸望去,只见夏初浅起身,朝钟渊走去,一个弯腰,一个垫脚,小声说着什么。

    胸口愈渐郁结,他紧盯两人张张合合的嘴巴,耳尖翕动,仍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坐不住了,他两指轻捏瓶口,把矿泉水瓶放台下,穿好装备,整装待发,他捞起地上闲置的一顶头盔,三步迈到了钟渊和夏初浅面前。

    “钟渊哥,下半场。”秋末染递头盔给钟渊,往时舒柔的眉眼,此刻稍显凌冽。

    钟渊接过头盔,搁一边,说:“我不需要。”

    “戴着。”

    语间,秋末染退到了中央区域,架拳屈膝。

    “不戴,还轮不到你教我。”戴头盔要摘眼镜,钟渊也不想破坏发型,便赤裸面部走过去迎战。

    *

    下半场开始。

    开门见山,秋末染脚下蹬转的同时,腰胯发力,手臂收紧,直拳疾速旋转出击。

    “砰——”

    打沙包般闷厚的一声。

    钟渊反应极快,护住头面部,那一拳落在他的拳套上,可他的身体控制不住连连后退。

    他踉踉跄跄退到底线,压得围绳弧度大弯……

    摘下眼镜,钟渊送夏初浅一个眼刀。

    ……合着打配合呢!

    刚才还跑过来说什么:“钟医生,你心情不好就去打沙袋,拿沙袋发泄!对一个新手步步紧逼,仗着他脾气好、不反击、不怕疼就下重手,有失水准。”

    还好没掉以轻心。

    秋末染是新手,但绝不是新手的水平,不愧是秋许明亲生的,有打人的天赋。

    捡起头盔,钟渊扣头上:“呵,继续。”

    两人的胜负欲把场子燃得升温几度,顾乐支“冲鸭,冲鸭”助威呐喊,笑得开花。

    夏初浅捏把汗:“……”

    她怕秋末染挨打,也怕秋末染揍人。

    *

    从搏击馆出来,几近日暮四合。

    秋末染和夏初浅在门口等方朋开车过来。

    这场拳两人都打得酣畅淋漓,下半场秋末染只穿一件白色的坎肩背心,老头衫穿他身上青春洋溢。

    发稍尖尖坠着汗滴,毛巾不够他擦了,夏初浅掏出纸巾给他:“小染,擦擦汗吧。天热了,但运动完毛孔都开着,不擦干汗容易着凉。”

    点点头,他照做。

    可他只擦头发不擦脖子,看得夏初浅心急难耐,她示意他:“脖子也……”

    春风暖意渐浓,吹拂而来宛如羽毛轻扫,他每次呼吸,喉珠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浮沉。

    赤红晚霞倾泻在夏初浅的脸颊。

    她急忙低头盯着鞋尖看,每想一次秋末染咬她的画面,心口便抓挠一分。

    “你冷吗?”秋末染问。

    她的脸红得很明显。”夏初浅搪塞,脚尖踢台阶,“你的脸也发红了,看起来气色很好。”

    话毕,秋末染下一层台阶,站在夏初浅面前,他挺起胸膛贴近她的耳畔:“你听。”

    心跳强劲而迅猛。

    面红心跳,他终于能展示给她。

    夏初浅不明所以,凑近听了听,少年运动后的热气与荷尔蒙熏得她坠入悸动。

    “跳得挺快的。”她后退小半步。

    以为他被吓着了,于是一本正经地科普:“运动时,身体需要更多的氧气和能量,心脏会加快跳动以满足需求,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没事的,小染,过一会儿就降下来了。”

    ……他哪里是在关注这个。

    许久,秋末染都没回应她。

    “……?”她打着问号抬头看他。

    眼前,少年背对夕阳,黄橙红错综交叠的天际美轮美奂,他面容染上暮色。

    小王子提剑拼勇,过五关斩六将却没赢得玫瑰的垂爱。

    他眼睫垂落,右眼的泪痣在阴影里淡得看不见,喉结滚动,轻声问:“你……”

    “为什么,不夸我?”

    第40章 酸意 ……你们是谁们?

    “你为什么, 夸钟渊哥,不夸我?”

    没有“浅浅”这个称呼了,小情绪昭然若揭。

    夏初浅微愣, 心想她何时夸过钟渊?他俩刚才打对抗,她一声没出安静观赛。

    莫不是顾乐支小朋友把她对钟渊的那段评价添油加醋说给秋末染听了?

    中场休息时,小朋友贴着秋末染的耳朵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

    “我没有只夸钟医生不夸你。”夏初浅失笑,脸上红晕未消,笼在晚霞中娇俏素裹。

    她在帆布包里摸摸索索:“小染学得超快。我不太懂拳击,但我觉得你打得……很帅,很酷。”

    “比钟渊哥呢?”

    “比钟医生……帅。”

    她眼里确实如此。

    而事实是:秋末染体力欠佳,常年圈地自封, 门都不出, 自然比不过长期健身的钟渊,他虽然爆发力很强, 但越到后面, 打得越吃力。

    摸到一直留在包里的一小袋牛奶糖, 她踌躇不定着, 最终还是攥着糖, 冲他摊开手掌:“糖没用完, 总、总不能扔了吧?那多浪费粮食……”

    腼腆地抬眼看他,她问:“小染,你还要吗?”

    “嗯。”秋末染捣捣脑袋。

    他还以为他再也收不到这份奖励了,毫不迟疑地收入囊中, 今日收获丰厚,有奶糖和她的夸奖。

    “浅浅。”心情乌云转晴,他亮澄澄的眼直视她不移分毫,“浅浅现在, 不是我的治疗师,太亲密的动作,我不做,不太亲密的动作,浅浅不要生气。”

    ……他说什么呢?

    没等夏初浅反应过来,矮她一层台阶的少年手扶大腿,蓦然倾身向她压来。

    他鼻尖轻快地掠过她的鼻头。

    薄汗蹭她脸上,她被蛰得心里刺痒火热。

    自下而上,他浅尝辄止,她在天台那晚可是把他的鼻子都蹭红蹭歪了。

    卡宴在他们前面减速停下,秋末染一步迈下三层台阶,绅士地开车门:“送浅浅回家。”

    斜阳依傍他身,他看着她说:“回浅浅真正的家。”

    *

    夏初浅很快复工,补上了请假落下的工作。

    李小萍到诊所找她,有时等在楼下,有时坐在咨询大厅,碍于没脸面,也担心影响她工作,李小萍不找人打听,也不闹事,就静静地等。

    她没想好面对李小萍该用怎样的态度,也怕听李小萍哭着说没她活不下去的话,便躲在安全通道间避之不见,回回吃闭门羹,几天后,李小萍不再来。

    抚养费她分几次全部转过去了。

    李小萍发消息给她:【浅浅,钱阿姨都收到了。这笔钱阿姨不会动的。】

    这么大一笔钱,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意味着什么,李小萍自能揣悟。

    夏初浅望着手机五味杂陈。

    她和董童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十一年,谈不上相亲相爱,偶尔小打小闹,总体相安无事。

    可最后,不堪入目。

    和李小萍的分别更令她唏嘘,她至今都不愿相信那杯牛奶里的安眠药李小萍知情,但也懂,李小萍在得知她想和李家划明界限后的寒心。

    这场抽离,或许注定三败俱伤。

    *

    四月底,她上交毕业论文,学业这块暂且没压力了,她住在曾经的家,一边居住生活,一边陆陆续续添置家具,房子的软装也在月底大功告成。

    刘世培派人把她在花店的行李送上门,东西不多,一箱穿了很多年的衣裤,一箱零散日用。

    “桃美人”在她从二楼跳下时连带着坠落,现下归于大自然,她庆幸把“熊童子”送给了秋末染养。

    老旧小区,在她入住的前几天突然安装了全套安保系统,高清监控环绕,进出刷脸过闸机。

    是谁的守候,不言而喻。

    很想把焕然一新的家照片分享给那个少年,很想见他,很想邀请他来做客……

    深思熟虑后,还是作罢,所有想法搁浅在想这个阶段,她没联系过他,道谢的话只发给了刘世培。

    而他,没再在她的视线中出现过。

    快高考了,希望他好好复习,金榜题名。

    五一前,她改好简历,发布到招聘网站上,应聘初一或初二学生的全科家教,时薪更高一些。

    最近是期中考试的备考冲刺期,抱着临阵磨枪心态的家长不在少数。

    当天,就有家长在线联系她,说自家孩子理科还行,语文和英语比较差,想请家教补一补。

    开的价格符合夏初浅的预期。

    她又问了些孩子的基本情况,是个话不多很听话的男孩,对面家长言之有物,礼貌相待,给人一种很真诚的感觉,让她心里很舒服。

    根据过往的经验,想要无痛做家教,孩子听话配合占其次,家长通情达理才是首要的。

    遇到磁场契合的家长不容易,夏初浅便应下了,约好五一晚上七点试讲,到时候孩子来她家。

    *

    安雅约夏初浅五一去海边玩,一问杨奇也去。

    杨奇学长和安雅最近眉来眼去,火花四溢,夏初浅就不去闻他俩暧昧的酸臭气味了。

    五一当天,“星星之家”举办义诊活动,请了二院的权威专家过来做演讲和分享。

    习惯延续至今,夏初浅每周周六早上去“星星之家”做志愿,五一正巧是周六,这次照常。

    在门口脱了鞋放进鞋柜,冬季用来保温的隔断帘撤走了,夏初浅清清爽爽走进去。

    她边走边摘帆布包,拎手里,笑容如阳:“梨姐,早呀!今天也做手工吗?”

    “小夏,来啦!”前台的梨姐过年长胖几斤,眼睛小一圈,笑起来眯眯眼,她抱着装道具的纸箱,屁股顶开矮板门,“做呀,每天都做这些孩子才能进步。”

    “我来抱吧。”夏初浅接过箱子。

    梨姐没客气,还有其他活计要忙,随口问:“你们今天怎么没一块儿来?”

    ……你们?

    ……你们是谁们?

    夏初浅不明所以,一笑带过,正要抱着箱子往活动室走,一转身差点撞上人。

    “浅浅,要看路。”

    熟悉的音色清冽温和,响在她头顶。

    怔然仰起脸庞,夏初浅看见秋末染垂眸凝视她,许是起得早,他眼底的睡意还打着盹。

    “小染,你……”

    话没说完,她手中倏然一轻,箱子去到他的怀中。

    他稳稳抱住,下巴微抬指向活动室:“走吧。”

    给每张桌子摆手工用具时夏初浅都还蒙顿着,怀疑没睡醒的人是自己。

    “小染。”她跪坐在卡通彩色海绵拼图垫子上,望着把剪刀卡纸胶带等等摆得井井有条的秋末染,问,“你怎么会来这里?你来干嘛呀?”

    明知故问,因为觉得不可思议。

    她看见他大臂

    的志愿者袖套鲜红闪亮。

    “来,做志愿者。”

    他答得堂堂正正。

    “志愿者?”夏初浅惊讶,上次来“星星之家”,他还紧抓她的胳膊喊心口难受呢。

    她忧心道:“小染,今天周末,又是过节的,还有自病症研究方面的专家来免费看诊,来‘星星之家’的人肯定很多。你要是不舒服了,医生都顾不上你。”

    “不会不舒服。”秋末染依照梨姐的嘱咐摆放好用具,抱起空箱子准备还去前台,他一身白衣白袜,清癯俊秀,五彩缤纷的空间中他纯净得耀眼。

    他轻声说:“因为浅浅在。”

    *

    活动十点开始,九点半左右,慕名前来的家长小孩已然把活动室围个水泄不通。

    没料到人气如此之旺,现有的活动道具不够用,趁着二院的专家团队在做科普演讲,毛昊空喊秋末染去后院的仓库取一些,在场的工作人员,也就他们两个年轻小伙子。

    夏初浅不放心,跟了上去。

    “初浅,你怎么不留在里面听演讲?机会难得。”毛昊空食指转着钥匙环,他衣袖上卷,小臂结实饱满,“几个小箱子,我们俩男的搬就够了。”

    “梨姐说,演讲内容整理好会以文字形式发到公众号上,所以我听不听都行。”夏初浅走在两人中间,看向毛昊空,“没来过你们的仓库,有点好奇,想看看。”

    其实,只是因为担心秋末染。

    毛昊空好人一枚,秋末染十九岁也成年了,但她就是担心秋末染独自跟着陌生人走。

    “我们仓库破破烂烂的,没啥看头。昏暗中,初浅,你刚弯腰搬起箱子,忽然,耳边传来吱吱唧唧的声音,脖子莫名感觉毛乎乎的。你一扭头——”

    毛昊空戏瘾上身,幽幽的语调制造诡异氛围:“一只尖嘴灰毛绿眼的耗子正扒在你的肩上,胡须扫过你的脖子,你刚想尖叫,结果——”

    他画风突变,瘪嘴装可怜:“它捧着一毛钱硬邦,问,你也是来赚窝囊费的吗?”

    “哈哈!”夏初浅没被吓到,不过,最后的转折在她预料之外,她成功被逗笑。

    毛昊空跟着乐,见秋末染面无表情,他也不觉得扫兴,非常友善地冲秋末染笑笑。

    而少年,失神于夏初浅瞬间自发的笑容,他讲笑话逗她开心,她愣半天才笑出来。

    生动诙谐、抑扬顿挫,他这辈子都做不到。

    “进来吧。”毛昊空拧开铁门,打亮灯,“仓库不经常打扫,有霉味,灰尘也多,咱们速战速决。”

    仓库一间套一间。

    外面较大的一间存放桌椅坐垫,椅子摞桌子,直逼天花板;里面较小的一间纸箱堆叠,装杂七杂八的工具,箱上贴有便签条,以便寻找。

    潮闷的霉气呛鼻,空间狭窄实在不够同时容纳三个人,夏初浅便把秋末染挡在门外:“小染,你在外面等等我们,我和昊空进去找就行。”

    她叮嘱:“你要是觉得这里太小太挤,就去外面等。”

    她的话,将他钉在原地,他的鞋尖就踩在门槛上却无法迈入小房间。

    低垂眼帘,少年听话地等在门外。

    “抱歉,我不知道小染有幽闭恐惧症。”毛昊空讪讪然致歉,加快眼力寻找物品,好快点离开。

    “他没有幽闭恐惧症。”夏初浅澄清,她看到盛放卡纸和马克笔的纸箱,便上前掀开,“陌生的环境他会有点不舒服,不过他适应能力很好……嘶!”

    面纸毛糙的边缘划过夏初浅的指腹,没有破口,刺痛感却渺无踪影地扩散。

    “浅浅?”

    秋末染闻声,比毛昊空先一步挤到夏初浅身边,逼仄让他几乎紧贴她的身体。

    他眉眼染上急色:“怎么了?”

    “没事,就是……”夏初浅轻轻摁压指头,有点肿硬,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细看,确实没有表皮伤,她下结论,“扎了根毛刺,拔出来就好啦。”

    毛刺。

    新鲜词汇。

    没有应对经验,秋末染握住夏初浅的手,想钳住刺,可短到露肉的指甲派不上一丁点用场。

    愈白费,他愈着急;愈着急,他愈用力按压;愈用力,夏初浅愈痛,她咬住腮帮不出声。

    “小染,毛刺细小,不容易用指甲拔出来。这样……”毛昊空统筹规划,“初浅,你去外面等,我和小染取东西。等下回前厅了再拔,那边亮堂些。”

    “嗯,好。”指腹鼓起透亮的小山包,夏初浅忍住呼痛,冲秋末染温柔笑道,“小染,我没事的。你们小心点,纸箱上有刺,别像我一样伤到手了。”

    毛昊空活跃气氛:“求之不得呢!箱子回回是我搬,咋就刺不到我呢,唉,怪我皮糙肉厚。”

    这种机灵话,少年同样学不来。

    *

    回到前厅,换了一位专家座讲。

    毛昊空剪下一小截透明胶带,紧黏夏初浅肿起的指头,确定粘牢固了,他不急不慢地撕掉。

    “初浅,你摸摸看,还疼吗?”

    夏初浅搓搓指腹,些微的麻麻涨涨,痛感消弭,她翘唇角:“拔出来了,感谢。”

    将一切看在眼里,秋末染无措地摩挲裤缝。

    毛昊空给夏初浅裹创口贴,打趣道:“这个法子我大学毕业才学会。那会儿去支教,被个扫把刺到,痛得我怀疑人生,尝试了好些办法,最后啊,一个村民小姑娘教我的。”

    他看着秋末染抬抬眉毛:“小染,初浅说你学习能力超强,下次啊,这种事还不手拿把掐的。”

    一种怪异的感觉袭上心头,恍惚间,少年认为自己在毛昊空面前渺小。

    尽管他快一米九,而毛昊空不到一米八。

    专家讲到一半,插入了互动小游戏,鼓励星孩们踊跃参与,其中包含识别人脸表情。

    “有没有小朋友愿意上来示范一下呀?”专家问。

    “小染,你要不要去试一试?”夏初浅手肘轻碰身畔大朋友的胳膊,“给小朋友做个榜样。”

    她想,表情辨别这一项秋末染如今游刃有余。

    粗略观察,秋末染是在场唯一的大龄自闭症患者,其余都是十岁以下的儿童。

    普通家庭一般干预到孩子满十周岁。

    干预的效果不错,孩子能适应集体生活,就不用借助机构了;收效胜微,高昂的时间成本和治疗费用如精卫填海,大部分家庭不得不放弃。

    夏初浅想借秋末染这个典范来激励家长们,趁孩子还小,抓紧治疗,自闭症是可以恢复得很好的。

    秋末染神绪游离,尚未从毛刺的阴霾中回过神来,听见夏初浅问他要不要,他条件反射点点头。

    “那我举手咯!”

    夏初浅欢天喜地地抓着秋末染的手高高举起:“老师,他是大龄星孩,让他试试吧?”

    专家眼睛倏亮,举着话筒做出有请手势:“那么,就请我们的这位大朋友来到场地中心,让他看着我,给小朋友们示范一下如何看懂别人的表情!”

    倏地,秋末染的手无端藏在身后。

    欢呼声鼎沸,在星孩们各式各样的眼神,以及一众家长饱含希望的目光之中,秋末染扭头对夏初浅小声说:“浅浅,不行,我只看得懂,你的表情。”

    眼神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下唇颤抖两下,夏初浅目瞪神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