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谢意垂眼,看到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指还是那般纤细,泛出一种玉质般的瓷白色泽。

    因为用力,骨节清晰凸出。

    失神了一瞬,才找回声音,“可你还在发热。”

    少年好似很是迫切,拍拍胸脯说:“你放心,很快就能好!”

    看决定这场出行的人迟迟不出声,他又瘪了瘪嘴,微敛的目光柔软如尘,“谢意?”又晃了晃捏在指间的衣袖,语调轻得像一缕晨光,“殿下?”

    谢意终于点头,“好,你不舒服就说,我们早点回来。”

    蔫蔫的人霎时愉快起来,剔透的眼睛都绽出光彩,“好!”

    “等我换个衣服,给我娘留句话。”

    时暮转身进屋子。

    谢栩还挺迷惑,自己找他,他不去,怎么皇叔一出马,他就去了呢?

    想不通。

    今天谢栩来找时暮就是因为上次在春时楼得罪了人,之前还以为一个小哥儿,定是手到擒来,没想到这人还挺有脾气。

    谢栩知道得花点心思,便刻意来讨好一番。

    听成纪说,皇叔晓得小哥儿住哪里,今天便求了皇叔带自己来找人。

    不管如何,总之时暮答应去了,谢栩喜滋滋转身出门,上马车。

    很快,那两人也前后出来。

    时暮换了一身浅绿的衣裳。

    虽然不是什么华贵的布料,但面容姣好,乌发如缎,用同色发带束起高马尾。整个人迎着朝阳走来,只觉眸清可爱,惹眼得让人心动。

    谢栩心旌摇曳,挪了挪,空出身边的位置,朝他招手,“来,小暮,来这里坐!”

    谢意先弯腰进马车,坐到对面。

    时暮抓着门边爬上马车,躬身钻进车厢,然后……径直坐到谢意身边。

    坐稳后抱歉开口:“景王殿下,我坐这里就行。”

    他又侧头,在谢意疑惑的视线里,清浅一笑。

    车厢里一时微妙的安静着。

    谢栩看一眼自己虚位以待的身旁,又快速扫过对面凝注彼此的两人。

    不禁在心中发出疑问:难道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皇叔因为昔年之事,早已立过誓,绝不碰哥儿。

    马车开始前行,两人视线分开后,谢栩也成功把自己安抚好了。

    时暮当然是刻意坐在谢意身边。

    而且,一坐下来,稍稍往他那边挪一挪,烦躁的空气便好似被他身上冷香安抚了。

    浑身的疼痛消失,发烧的感觉也明显消退,像是带着一丝血皮时B回城,血条立刻蹭蹭往上涨。

    信号传导、遗传代谢、内分泌激素调节……

    现代人体科学,容不得你不信!

    一路上,吃着糕点,时暮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身边的移动泉水。

    又见他捂唇不适。

    “你怎么总不好?”

    果然是炮灰,指标好没用,还是有debuff的。

    谢意语气无奈,“我也不知道。”又打量时暮两眼,“而且,我发现……”

    他欲言又止。

    时暮追问:“发现什么?”

    谢意思索,“我每次恶心,都是见到你的时候。”

    时暮反应了一瞬,心里顿时有一万句国粹想骂。

    你看到我恶心?

    你睡我的时候怎么不恶心?一次又一次的,可揣都揣不走呢!

    不禁摆出犀利眼神,死死盯着对面要笑不笑的男人。

    谢栩见他们两目光又粘一起,赶紧找话题打断这叫人喘不上气的氛围,“对了!小暮啊,你真走运,你可不知道,前段时间菊园的老板娘传出厉鬼缠身,这菊园无人打理,我还以为今年的赏菊会不开了呢。幸好菊园的歌伎们齐心协力,把这赏菊会又办了起来。这不,立刻就带你来了。”

    时暮也知道这个菊园,是东市两市接壤处的一所乐坊,位置上已经属于郊外。

    乐坊类似于现代固定场所的演出剧院,是古代人听曲子的娱乐场所。

    在沂都,很多乐坊都是既有唱歌的清倌人,也有卖身的妓子。

    菊园也不例外。

    但这菊园还有一大特色,就是老板娘好菊,在园里种了数十种名品,每到秋天,各式各样的菊花在园中盛放。

    团团花朵硕大,花瓣如丝如帘,颜色缤纷,当真是美不胜收。

    每到秋天菊花盛放的季节,西市的官宦贵人们都纷纷前往菊园赏花,顺便听曲喝酒。

    当然也有人寻欢作乐。

    算得上一种营销手段。

    时暮这个小庶子自然也只是从两个嫡子口中听说过,从没来过。

    不过听谢栩说,也有几分好奇,“什么叫厉鬼缠身?”

    谢栩神秘兮兮地讲:“听说这老板娘连自己郎君和儿子都不认识了,整天胡言乱语,一会指着房梁说有吊死鬼,一会说有饿死鬼在叫唤,有人说是鬼上身,也有人说是被下降头。你看,有这样的传言,谁还敢来这菊园赏花?我看呐,今年这园中定然是清寂寥落,不复往年热闹啊。可惜了,原本也是富庶人家,这菊园若是毁了,也是沂都一大憾事。”

    见时暮神情微怔,谢栩以为他被吓到了,笑眯眯地安抚,“小暮不用怕,本王阳气重,本王会保护你的。”

    正说着,听到时暮问:“没有大夫替老板娘看过么?”

    谢栩诧异,“难道这还能是病?”

    时暮心想,这当然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古代对于精神疾病几乎没有研究,很多发疯、不认人、行为怪异的精神疾病,都直接归咎为玄学迷信的因素。

    按照谢栩所说,这老板娘应该是存在着意识不清,思维混乱,行为失常的症状。如果真的看到鬼听到鬼的话,很有可能是幻视幻听。

    大概率是精神分裂症。

    菊园在郊区,距离不近,时暮都快晕车了才终于到。

    不愧是以菊闻名的乐坊。

    此刻正值秋季,花开得繁盛,放眼看去,如同一块以黄为底色的调色盘。

    正前方一栋二层的楼宇,修建得颇为宽阔奢华

    后面是一座小楼,便是老板家的住所。

    往年,每到菊花盛放之际,游人满园,脂粉扑鼻,酒香飘动。

    但因为老板娘厉鬼缠身之事,果然游人寥寥无几,反倒是穿着菱纱,站在花丛中不断地招揽客人的歌伎更多些。

    看得出谢意和谢栩来过,见到他们两,立刻有女子上前,娇柔地喊,“殿下。”

    还有一个女子腰肢婀娜地走来,伸手想扶谢意手臂,被他玉骨折扇一抬,挡住了。

    金冠锦袍的男人悠然一笑。“本王今日只想一个人赏花,你去陪其他人吧。”

    女子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抬脚离开。

    谢栩有心和时暮单独相处,看到谢意往左边的花丛里走,刻意转向右边,然后笑眯眯招呼时暮,“小暮,既然你没来过,就让本王带你逛,给你一一介绍这些菊花的名字。”

    却听到对方清脆地开口:“谢王爷!可我比较想去那边。”

    看到他头也不回地跟去了谢意身后,谢栩内心再次产生疑问:三人行,必有我多余?

    合理?

    还好有两个美艳女子娇笑着走来,拥他往前,“景王殿下,我们陪你赏花。”

    脂粉环绕,谢栩也无心继续想时暮的事,“好好好,我们去赏花。”

    时暮追上谢意,放慢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迎着扑面而来的风,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

    疼痛和燥热被压了下去,时暮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背着手悠闲地在花园里散步。

    走了几步便感觉眼前铺来一道阴影,冷香也瞬间浓郁起来。

    抬头,才发现对方停下了脚步,导致自己几乎撞进他怀里。

    谢意的眼睛很深邃,眼下还有一点淡红的小痣,确是俊美无俦,风流蕴藉。

    他虽然时常带着散漫笑意,却让人很有距离感。因为,好似看不出他最真实的情绪。

    时暮正看着他,谢意视线落到旁边,问:“你可知道这花的名字?”

    时暮顺着看向左边,橘红色的花朵有两拳那么大,花瓣细卷,长短交错。

    摇头,“不知道。”

    他介绍,“此话花瓣姿态优雅,犹如飞鸟振翅,又如美人展臂,名为飞鸟美人。”

    “飞鸟美人?怪好听的。”

    谢意又示意右边,“这种呢?”

    那边是花瓣宽阔,呈金黄颜色。

    时暮继续摇头。

    “这叫金皇后。”谢意边往前走边介绍,“还有前面那种。”

    时暮不知不觉和他变成并肩而行,“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种菊花,以前,我只见过上坟祭奠那一种。”

    谢意:……

    来到前面一片粉色的花丛间,谢意蹲下身,捏了一瓣宽阔的花瓣在指尖,“花型宽阔,外玫内白,这是名品,叫玉壶春。”

    时暮也蹲下身,捏了一片仔细观察,“真漂亮。”

    谢意看他一路上这么好奇,忍不住问:“你以前没来过菊园么?”

    他怎么说也是太常寺少卿的儿子,竟然没有来过这沂都官宦几乎年年都来的菊园?

    时暮摇头,“没有。”又反问:“你觉得谁会带我来?”

    也许是最近和他接触的次数多了,时暮不自觉说出心里话,“时献从没把我当过儿子,也没把小兰当过妻子。我们只不过时府的下人,不想要就不要了。怎么可能带我来赏菊,没早早把我丢出去喂狗就不错了。”

    谢意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时家的庶子,此刻才知道,他虽出身官宦,却因为庶子身份,生活得并不容易。

    想起在福源斋、在松月湖,时家嫡子对他的针对。

    或许,他在时家从来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看到面前的人垂下眸,看着手里的花瓣,声音染了几分怅惘,“能离开时家,我不知道多愉快。”

    谢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指间的花瓣已经轻轻点在他额头上,“明年再带你来。”

    时暮诧异地抬起头,看到谢意神情认真,不像调笑。

    原文里,他为扶持废太子之子,先是征战西南,结果在外身患重病,虽然侥幸回到沂都,却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多活一日都是痛苦。

    后又被皇帝发觉谋逆之心,当众削去他发冠,贬为庶民。

    随后流放千里外的苦寒地,从书里彻底失去踪迹。

    所以,明年什么样,还能不能如今日一样相伴赏花,谁也不知道

    至于这不明原因的发情,自己势必要多想想办法。

    时暮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唇,“谢啦。”

    正想站起身,几片花瓣突然从头上洒了下来。

    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鹅黄镶金边袍子的八九岁的男童,脖子上还戴着长命锁,站在花丛后,挠着脑袋,一脸纳罕地盯着两人问:“你们两在啮舌么?”

    时暮站起来,迷惑地看着小孩,“什么?啮舌?”

    小男童噘嘴,冲时暮做了个吧唧的动作,转身就跑。

    啮字是咬的意思,那啮舌就是……接吻?

    什么鬼,我怎么会和他接吻?

    虽然也接过,但现在怎么可能再接。

    其实小孩也不懂,只是有一次看到自己老爹和小妾躲在花丛里亲嘴,下人故意教他,“这叫啮舌”,他就记住了。

    小孩转身,拍着手叫喊,“唔,有人啮舌咯。”

    时暮和谢意不一样,那天晚上他是完全清醒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小孩的提醒下,所有记忆涌入脑海。

    这个人给予的吻潮湿而灼热。唇瓣契合在一起的时候,只剩肆意凶狠地索取,和他日常这副矜贵闲散的模样,相差甚大。

    平时没什么,可此刻是潮热期,时暮顿时觉得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呼吸深沉。

    典型的肾上腺素分泌太多了。

    作为一个直男,那时觉得痛苦折磨。

    可此刻,又回忆不起具体痛苦折磨在哪。

    还有些心乱如麻。

    鹅黄衣服的小童在花丛间,不断地重复,时暮正转悠着眼珠,不知自己看哪里好。

    突然传来一道尖叫,“宝宝!”

    一个头发蓬乱,却斜簪红花,穿一身透薄粉色菱纱,身材还颇为肥硕的中年女人从菊园小楼方向跑来,紧紧抱住小童,大声喊叫着:“宝宝,宝宝。”

    又抬手朝空气做出驱赶的动作,“走开!你们这些坏东西,从宝宝身边走开!”

    小童被抱住后,立刻惊恐地大哭起来。

    听到小童哭声,另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急匆匆冲了过来,愤怒地和她争抢孩子,“你干什么!放开我的孩子!”

    谢意轻灵地侧身跃过花从,手中折扇仿佛很轻地敲在簪花妇人手腕上。

    簪花妇人紧搂着小童的手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

    小童立刻哭喊着扑进了贵妇人怀中,“娘,我害怕!”

    “没事,娘在这里!”贵妇人拉着小童,又恨恨地瞪了簪花妇人一眼,“果然是疯子!我就不该来这赏花!我们走!”

    原来这簪花女子不是小童的娘亲。

    小童跟着贵妇人走了,簪花妇人还站在原地痴痴地念叨着,“宝宝,我的宝宝!你要小心啊,有鬼!鬼在叫!”

    时暮看出来了,这女子想必就是谢栩口中所说的厉鬼缠身的菊园老板。

    确实症状严重,难怪菊园都没人了。

    人体精神类疾病很多,包括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躁郁症等。

    精神分裂症是其中最严重的一种。是因脑部病变产生的持续的精神障碍,患病后,感知、行为、情感都会异常,幻视幻听是典型症状之一。

    而且还会有暴力以及自杀的倾向,伤害自己,伤害身边的亲人。

    但前期轻微的时候,只会有焦虑、抑郁、社交退缩、反应缓慢,看起来像是一些常见的心理问题。

    精神分裂症无法彻底治愈,只能靠终生服用副作用极大的抗精神病药物来维持。

    虽然可以消除一些异常症状,但也相应地会变得感情淡漠,宛如行尸走肉般。

    时暮虽然自己没有看过诊,但医院见过精神分裂症的家属和患者。

    某些时候真的觉得,精神分裂症比绝症还要惨。

    不但患者痛苦,对家属更是沉重的负担和折磨。

    虽然依旧是亲人爱人,但他就像是换了灵魂般,和你成为了陌生人。

    老板娘神志不清,见小童走了,突然又脱下自己身上的菱纱披肩,在花丛中扭动着身体开始舞蹈。

    因为只剩抹胸在身,妇人大片赤裸肌肤暴露在阳光下。

    旁边的几个游人立刻嫌弃地别开眼,议论纷纷间,索性离开了这一片混乱的菊园。

    旁边的谢意也侧过身,避开视线,却看到时暮怔怔地盯着老板娘的方向。

    正在这时,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及时跑过来,脱下自己的外袍,赶紧裹住女人的身体,大哭着喊道:“娘,你别这样!”

    随后又跟来一个中年胖男人,和少年一起扶住老板娘,“美兰,怎么我才少看了你一眼,你便跑了出来。”

    看到儿子和丈夫,老板娘也像是没有看到般,视线落在虚空处,不断呼喊着,“宝宝!我的宝宝!娘给你跳舞。”

    妻子这样人事不知,疯疯癫癫,老板虽没有像儿子那样嚎啕大哭,却满心悲凉,一边想尽办法拉住发疯的妻子,一边默默以手拭泪。

    正在招呼游客的歌伎也过来了,帮忙把老板娘往楼里送。

    没想到,刚走两步,老板娘突然身体一软,无知无觉地晕倒在了地上。

    “娘亲!”“娘子!”一伙人刚着急地呼喊出声,一个哥儿已经来到身边,蹲下身,伸手拨开老板娘双眼查看。

    时暮见女子双侧瞳孔等圆等大,对光反射正常,腹部无压痛,但血压极低,已经有休克的迹象。

    按理来说,精神分裂症和休克并无直接的关联,怎么会突然之间休克呢?

    老板和儿子和歌伎们见来了个哥儿,对着老板娘又是掀眼又是扎针的,都觉得十分疑惑,“这是在干什么?”

    少年更是对他的无礼行为有些气恼,顶着一脸泪水质问:“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碰我娘?”

    见时暮没有立即回答,抬手就想把对方推开,被谢意的玉骨折扇及时挡住伸来的手。

    贵气凛人的男人开口说道:“他是大夫,他在救你娘。”

    大夫?

    这少年霎时睁圆了眼睛,惊异交加地打量时暮,“这是大夫?这不是个哥儿么?”

    时暮一开始认为老板娘是精神分裂症,可刚刚她脱下衣服时,一闪而逝地看到她腋下,存在毛发稀疏的情况,此刻又突然的休克。

    感觉,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原本一个哥儿大家是很难相信他是大夫的,但此刻凌王在旁边,又由不得不信。

    听到哥儿吩咐:“把她放在床上,我要为她进一步检查。”

    众人将信将疑地把老板娘抬到屋里,平躺在床上。

    时暮先为老板娘补钠、升压,维持生命体征,然后仔细询问老板。

    原来,老板娘曾经生育过三个子女,只是另外两个孩子早就夭折,只有这一个儿子活下来。

    所谓的厉鬼缠身也是最近这几个月才出现的症状。

    先是性情突然大变,和人缺乏语言,乃至眼神的交流,甚至直接和老板分房睡了。

    老板深深叹息,“到如今,她已经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儿子。有人说是鬼上身,也有人说是被下降头。可我们什么道士都请过了,驱邪放生也做了个遍,却毫无起色,还是每日发作,要不就是尖叫发疯,要不就是痴痴坐着,看不见也听不到。”

    边说,两父子边又是唉声叹气,泪水涟涟。

    其实,时暮能理解老板和老板儿子。

    试想一下,挚爱的父母不再认识你,不再在意你。

    彼此间数十年的感情纽带顷刻间断裂。

    是何种心情?

    时暮继续询问:“老板娘是不是还有月事量少,甚至不来月事的情况?”

    老板不清楚情况,倒是旁边有歌伎无比讶异。因为之前老板娘确实和众姐妹提过,不来月事,经水也很少。

    这下,众人看向大夫的眼神又变了。只觉得这个一身青衫,神情沉稳的小哥儿好似真不是那么简单。

    确认这些情况后,时暮越来越感觉,老板娘恐怕还真不是精神分裂症。

    让众人退出门后,时暮再次细致查看患者情况。

    年龄三十八岁的女性,身材肥胖,前后总共三次妊娠。

    继续查体,见老板娘不止腋下,**毛发也很稀疏。再验血,检查激素水平,果然看到一溜下来,七八种激素都很低。

    这是垂体功能减退的症状。

    时暮心里想到了一种病症。

    但需要最后一项检查验证。

    头部CT和磁核共振检查显示,老板娘蝶鞍区扩大,原本应该被垂体占据的鞍区存在囊性占位。

    时暮终于确定老板娘是什么病了。

    看到就这么一会功夫,因为听说有哥儿大夫在为厉鬼缠身的老板娘看诊,菊园里的歌伎全都围到了小楼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这哥儿当大夫真是闻所未闻。”

    “哥儿当大夫确实闻所未闻,但大夫来捉鬼岂不是更奇怪?”

    “我只想知道这哥儿大夫到底能抓到什么样的鬼。”

    在一片目光的注视下,时暮走出卧房。

    等在门口的谢意看过来,虽然没有开口,但神情中有关切询问之意。

    老板和儿子焦急迎上来问:“大夫,我娘怎么样了?”

    大夫回答:“她所患的,乃是一种名叫空泡蝶鞍综合症的病。”

    这是一种好发于女性的疾病,尤其是中年肥胖、多次妊娠的妇女中最常见。

    蝶鞍区是大脑中颅中窝中央部的一个位置,里面有垂体。

    垂体是一个卵圆形的小体,是身体内最复杂的内分泌腺。不但能产生激素,还能影响其它内分泌腺。

    正常情况下,蝶鞍被垂体填满。

    空蝶鞍就是垂体组织缩小,蝶鞍区空洞,脑脊液便进入了空洞处,行成小泡一样的囊性占位。

    空泡蝶鞍综合症的症状,包括头痛、视野缺失、视力模糊,精神方面情绪不稳定、精力缺乏,还有就是因为激素分泌不足导致的不孕不育、月经量少等。

    不怪时暮想不到,以这么严重的精神症状作为主诉的空泡蝶鞍综合征,绝对是非常罕见的。

    看老板和老板儿子一头雾水,时暮继续解释,“这是一种脑袋里面的病,会影响到患者的多个方面,包括她的精神状态。”

    老板试着询问:“所以,美兰真不是厉鬼上身?也不是被下降头?”

    面容秀雅的哥儿无奈地扯了扯唇角,“你们记住,这是病,得治!”

    想了想,又说:“其实,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因为你们才得的这个病。现在她虽然不认识人,行为言语也很混乱,但你们要相信,她是爱你们的,只是暂时的病痛让她表达不出来。”

    因为妊娠期间,蝶鞍区的垂体会增生肥大,达到平时的百分之一百三以上。

    因此,多次怀孕导致垂体反复增大,确实是引发空蝶鞍的原因之一。

    老板和儿子对视了一眼,好似都看到了彼此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情绪。

    一个人是相伴多年,要携手到老的娘子,一个人是生我养我,无微不至疼爱关怀的娘亲。

    虽然还不知道老板娘能不能好,但大夫这句话已足够让人回忆起那一缕久违的亲情的温暖。

    老板赶紧问:“大夫,现在我们已经不管这病叫什么了,就想知道,它真能治么?”

    时暮朝老板点头,“真能治。”

    既然查清楚了原因,时暮就知道如何治疗了。

    因为这些疯癫的症状都是由于垂体功能减退,激素缺乏引起的,那就需要采用激素替代疗法,针对性地为患者补充糖皮质激素。

    老板和老板儿子看着大夫从衣襟里摸出药瓶,惊讶无比,“大夫竟然随身带着药?”

    时大夫表示,“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先吃六天药,再来找我复诊。”

    “好。”

    因为给老板娘看诊,赏花的时间被耽误了。

    眼看夕阳西下,时暮也不再逗留,动身跟谢意一起回去。

    看他要走,老板急忙冲他背影急喊:“对了!时大夫,六天后去哪里找您啊?”

    老板一家和一众歌伎眼巴巴看着,见小哥儿回身挥手,双眸明亮,盛满笑意,“我在梅花大街三十号时暮堂坐诊,各位姐姐若是哪里不舒服,尽管可以来找我。”

    眼看谢意往前走,时暮不想再和他分开,赶紧跟上。

    两人一起并肩沿着夕阳往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秋日傍晚,晚风带了一丝凉意,已经能穿透身上的薄衫,除了身后灿烈盛放的菊花,其他树木已经有凋落的模样。

    时暮记得,昨天自己傍晚时分便难受得蜷在被子里打滚,但此刻,没有哪里痛,也没有哪里热。

    睨了一眼身边的人。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可以舒服地渡过潮热期。

    这人还在想着刚刚老板娘的病症,琢磨,“没想到众人以为的厉鬼上身却是一种疾病?”

    时暮和他解释,“其实,许多空蝶鞍不一定会有症状,这么严重的精神病症状,还挺少见的。”

    谢意了然点头,又貌似随意地说道:“这菊园老板娘开得虽是乐坊,但收留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女子,算是给她们一条活路。”

    时暮想起谢栩说,是这些歌伎在老板娘生病的期间,帮老板娘打理菊园。

    可见,她们也希望留下这个庇护所。

    走到马车边,谢意撩起衣摆上车。

    时暮立刻跟随爬进车厢,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时暮发现自己坐的位置离他太近了。

    近到彼此的左右下肢贴到一起,隔了层层布料,还在互相传递着温度。

    左右上肢也靠在一起,像是刻意的依偎。

    因为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能被感知。一时间,马车里显得有些安静,谁也不便轻举妄动。

    时暮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心窝酥酥痒痒的,像有小蚂蚁爬过。

    不但不想离开,还想靠他再近些。

    钻怀里更好。

    还好对方先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询问:“今天累了一整天,发热好了么?”

    时暮现在真的觉得没有哪里不舒服,刚想回答,想起他手指凉凉的,贴到自己额头很舒服,又忍不住冒出小心思。

    只眨眼说:“你摸摸?”

    他凝注片刻,抬手,把掌心贴在时暮额头。

    他掌心干爽,带着凉意,时暮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儿被温柔抚过,浑身的毛孔都是那么熨帖。

    对方收回的时候,恨不得喊他多摸几下。

    谢意点头,“好得还挺快。”

    “因为有你在吧。”说完,一静。

    看到对面的人一点点蹙起眉心,用鼻音疑惑地“嗯?”

    时暮顿时发现自己这话不太对,听着像要和他搞对象似的。

    搞不了一点。

    “没什么。”赶紧把脸侧向另一边,“嗯,我好困,我想睡会。”

    谢意看他侧颜,长睫眨动得飞快。

    睡觉?

    忍不住提了提唇角,看向另一侧窗外,不再说话。

    谢栩半晌没来,两个人又安静坐了片刻。

    突然,谢意感觉到手臂肩膀处,被轻柔地蹭了蹭。

    回头,发现身边的人竟然真的睡着了。

    真不知道昨晚干嘛去了。

    他歪歪地靠下来,又艰难地想撑起脑袋。可实在疲倦,最后终于缓缓靠在自己肩膀上,阖住眼,安稳地熟睡。

    这一刻,又和刚才那个沉着冷静、断决如流的大夫截然不同。

    抱着手臂,微垂着脑袋,瘦削的肩随呼吸和缓起伏。

    马车窗外涌入的绚烂霞光铺在他身侧,涂亮了小半张脸,让这张面容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姝丽颜色。

    长睫乌黑,如同舒展的鸦羽。薄唇是枫叶般的红,浓淡恰到好处,看着就感觉很柔软。

    众人都说,凌王谢意乃京中第一纨绔,虽然身边不乏莺莺燕燕,却从不曾被谁乱了心神。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要事要做。

    可这人不一样。

    对自己,他就像是自重重迷雾中来,细看之时,却带了满身的光华流转,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谢意正注视熟睡的人,布帘被掀开,谢栩咋咋呼呼地往车上踩,“小暮,你看我给你买了……”

    话音刚落,便对上冷厉如冰的提醒一眼。

    谢栩这才注意到,时暮正靠着谢意的肩膀睡觉。

    他本来买了一盆凤凰振翅想送给时暮,哪知道眼前是这场面。

    闭起嘴巴,抱着花盆,麻溜上车坐好。

    只是,看向对面两人的眼神,多少掺杂了点怨念。

    怎么小暮又和皇叔挨在一起了?

    皇叔,你风情万种的小蝶姑娘呢?

    大概是谢栩的眼神带了些情绪,谢意看着对面,用口型问他:远别,怎么了?

    远别是谢栩的字。

    他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但谢栩突然觉得心里凉丝丝的。

    他已经很久没从皇叔身上感受到这样冷冽的气息了,甚至隐隐的危险。

    别人不知道,谢栩却清楚。

    谢意这个人,不管平时看起来多么闲散慵懒,却也有狠到不顾一切的时候。

    尤其,是碰他的东西。

    昔年太子被废后,十五岁的他,只因为皇帝贴身的大太监动了太子给他留的扇坠,他便一剑断了对方一根手指。

    所以,不管他平时对自己有多纵容,谢栩都绝不敢僭越。

    赶紧摇头,缩起脑袋扮演鹌鹑。

    马车离开菊园,往东市驶去。

    谢意嗅着身边淡淡的茉莉气息,看着窗外。身边人抱着的手臂无知无觉地垂落下,刚好搭在自己手上。

    谢意本想拿开,手一翻动,反而让他的手指落进自己指缝间。像柔软的柳条般缠住,让彼此变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样。

    再想抽走,脑海中倏忽划过的片段彻底打断了谢意后面的动作。

    谢意发现,这只手竟又是如此熟悉。

    像是伴着某种奇异的灼热,曾被自己紧紧扣住,压在掌心。

    第22章

    谢意握着他的手指,举到眼前。

    这手指白皙纤细,好似自己稍稍用力就会将它们折断。

    想起自然而然喊出的“谢意”,茉莉花般的异香,还有柔软好握的手指。

    谢意发现,自己好似丢失了一段记忆,是关于这人的。

    难道……

    马车对面,谢栩觑到一路上,谢意牵着时暮的手,出神地凝注。

    突然发现,今天这菊园,自己好似不来也罢。

    马车一直回到琉璃巷,时暮才醒来。

    睁眼动了动,就对上谢意看过来的黑眸。

    不知是不是自己刚刚醒来神志不清的缘故,时暮觉得他眼里涌动着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带着浓烈的探究。

    随后才发现,自己居然靠在他肩膀上,起身抱歉一笑,“不好意思。”

    对方敛去眸中情绪,闲散地提了提唇角,“无碍。”

    昨晚一夜没睡好,此刻当真是神清气爽。时暮浑身舒坦,和两人道别后,跳下马车。

    目送那道青色身影,脚步轻快地进了院中。

    马车里,叔侄两人对面而坐,气氛有些凝滞。

    谢栩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回的时候,只剩黯然神伤。

    而且,不知为什么,对面男人身上冷冽的气息好似愈发浓郁。

    谢栩赶紧低头,把憋了一路的问题,恭谨地问出来,“还请皇叔明示,侄儿以后还可以见小……”喉咙一滞,赶紧改口,“见时大夫么?”

    男人指捏玉骨折扇,随意转着,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随便你。”

    谢栩:……-

    时暮回到家中时辰已经不早,和江小兰吃了个晚饭,聊了会天,躺下睡觉的时候发现,谢意果然效果拔群。

    不止白天,连最难熬的夜晚都变得如此平静,整个人透着身心健康,绿色和谐。

    顺利渡过三天潮热期,时暮堂的大门再次打开。

    可惜这几天来看诊的病人依旧寥寥无几。

    虽然在张绥那里赚了点,可置办医馆花销不少,再不来几个病人,那是要断粮的。

    第六天一早,时暮刚到医馆坐下,就听到有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响。

    走到门外,看到原来是一队舞狮,自街尾而来。

    梅花大街乃是医药一条街,医馆极多。

    长久以来形成了惯例,若是是某医馆治好了某病人的疑难杂症。

    病人感激大夫,就会请舞狮去医馆门口表演。

    狮队的豪华程度则取决于病人的经济条件。

    今天这队舞狮装饰得极为鲜艳,狮眼以金箔镶嵌,脖颈挂金色铃铛,额上绘有吉祥莲花。

    舞狮之人身着多彩狮衣,动作矫健,上下翻腾。外加锣鼓、唢呐敲得热闹,整个队伍气势十足。

    这样精美的舞狮,热闹的乐声,梅花大街上可很少见。

    路人全都驻足观望,店铺里老板客人也纷纷走出来。

    一时间,大半条梅花大街都在议论。

    “这是哪家医馆治好了哪位有钱人么?好久没看到过这般精彩的舞狮了。”

    “这么有钱的病人,定然是去感谢正德堂的丘大夫的!”

    “或许是壹生堂或者同心堂。”

    看着舞狮队先径直路过正德堂,接着壹生堂,又路过同心堂,大家吃惊之余,愈发好奇起来。

    “这舞狮队到底要去哪家医馆?”

    “看这走向,难道是三十号那家新开的医馆?”

    “时暮堂么?听说大夫是个哥儿?”

    “不但是个哥儿,之前还是个游医,刚搬来梅花大街。”

    有人表示怀疑,“这样的大夫能有医术么?”

    “不如跟去看看?”

    舞狮队最后停在一身白大褂的时暮跟前。有人上前,在地上垫了木桩后,站到高处,把小臂宽的红色绸卷挂在时暮堂门楣的左右两边。

    随着再次响起的喧天锣鼓,红绸从高处落下后,展开,露出一副用金线绣制的对联。

    左边,妙手施仁术,右边,仁心济世间。

    每个字在阳光下都熠熠生辉。

    这是花了大价钱啊!

    围观路人顿时都是满眼惊讶。

    “还真是给时大夫的!”

    “所以,到底是哪个富豪安排的这场舞狮?”

    说着,菊园的老板、老板娘还有儿子便从舞狮队的最后走上前。

    两夫妇一起给时暮奉上一只梨花木的小箱子,“感谢时大夫治好美兰,特此奉上薄礼一份,还望时大夫不要嫌弃。”

    老板娘今日着一袭清荷锦衫,挽得整整齐齐的堕马髻上插着一只流苏发簪,虽然身材肥胖,但自有雍容贵态。

    最重要的是,她神智清明,精神抖擞,和那日在菊园判若两人。

    看得出,查明病因后,针对治疗的激素替代的效果很不错。

    路人。

    “原来真是送到时暮堂的!”

    “而且竟然还是菊园的老板送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来了个懂哥,兴致勃勃地给众人讲述:“你们恐怕都还不知道!时暮堂的时大夫亲手治好了菊园老板娘的厉鬼上身!”

    有人讶异,“什么?大夫能治厉鬼上身,这不是道士天师做的事么?”

    “时大夫说菊园老板娘不是厉鬼上身,乃是脑袋里的疾病!”

    有人不信,“不是厉鬼上身?这怎么可能,我之前去菊园,亲眼见过老板娘发病,人事不清,尖叫呼号,还会抓人呢!”

    有人朝前面示意,“你看啊,老板娘好好地站在那里呢!”

    时暮打开两人奉来的箱子,看到里面是一锭银子,约莫五十两,另外还有一小只光滑的白瓷小瓶。

    时暮迟疑,“老板,这诊金未免太多?”

    老板开口:“时大夫的药治好了美兰,让我们一家人终于重新回到以前安稳平静的日子,这是多少银子也买不到的。”又示意白瓷瓶:“旁边是自酿的玉壶春酒一瓶,请时大夫尝尝。”

    时暮想起,以前在医院的时候,因为各种病症的规范化治疗,许多疾病的治愈变成了理所应当,治不好的时候常常感叹医学的无力。

    此刻反倒清晰看到,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这个普通的家庭恢复了往日的幸福和安宁。

    这病后续还要继续看诊,时暮也没推脱,收下箱子,又提醒,“老板娘现在虽然情况很好,但这药绝不能擅自停。”

    因为老板娘垂体功能已经受损,自身无法产生必要的激素,激素替代疗法就需要一直长期进行。

    随意停药会导致病情复发,甚至加重。

    老板连连点头,“只要能让美兰一直好好的,花多少诊金都没关系。”

    老板的儿子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给时暮鞠了一躬,“时大夫,很感谢您治好我娘亲。”

    之前,他还曾质疑过这哥儿到底行不行。此刻多少有几分汗颜。

    又寒暄几句,老板一家带着舞狮队离开,围观的众路人也讨论着散去。

    “看来这时暮堂的大夫真有两把刷子。”

    “想来鬼神之说不可信,以后有什么问题,还是找大夫来得好。”

    老板娘一家离开,时暮刚坐回诊桌后,便有七八个花枝招展、轻纱裹身的女子,用纱巾遮着面,前推后拥地走进医馆,笑意盈盈地昵着时暮喊道:“时大夫。”

    正是菊园的歌伎们。

    “各位姐姐请坐,请问哪里不舒服?”

    时暮问完,女子们立刻围到诊桌前,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时大夫,我小腹坠痛,该怎么办呢?”

    “时大夫,我月事总是来迟,可以帮我诊治一番么?”

    “还有我还有我,我前几日腿酸得厉害,时大夫觉得是什么问题?”

    更有女子凑到时暮面前,媚眼如丝,“我没有不舒服,就是想来看看时大夫你。”说着,她嫩葱般的纤纤指尖伸过来,在时暮脸颊上捏了一下。

    时大夫苦着脸,“姐姐们,有病治病,别动手啊。”

    别说,这些女子多少都有点妇科方面的小毛病。

    尤其是育龄期妇女中最常见的疾病,阴道炎。

    可以说,百分之八十的女性都会或多或少的感染过,最常见的感染是滴虫、白色念珠菌、嗜血性阴道杆菌。

    治疗主要以外用洗剂为主。

    这个时代没有HIV(艾滋病),但各种性传播疾病也不少。

    尤其是长期频繁性生活,则更容易染上。

    在这场舞狮外加菊园姐妹们的宣传下,时暮堂的病人瞬间多了起来。

    尤其是各大乐坊的姐妹们。

    时暮又是看诊,又是开药,还要做科普。忙碌了几天,发现一件事,自己该请个帮手了。

    但一时间还真没合适的。

    就在隔了一段路的同一条街上。

    春雨堂里,孔白术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七八天的时间,自己的病人比平日少了一大半。

    尤其是之前经常来看诊的各大乐坊的歌伎。

    孔白术心里从来,看不起这些妓子。他总觉得风尘女子,都是卖的。

    即便是能马上治好的病症,他也要故意给这些女子拖上几天,多收几天诊金。

    在他眼里,这些女子赚得都脏钱,就得送点给自己。

    这几天眼看着病人日渐减少,孔白术本来就心烦,又听到医馆里等候看诊的几个妇女交头接耳地谈论着。

    “你们听说了么,新开的医馆时暮堂的哥儿大夫看妇科看得极好。”

    “对!我也听说了,还说诊金也收得低。”

    “可我这些年一直是在孔大夫这里看诊的。”

    “可孔大夫这诊金……”这人欲言又止,显然话外有音。

    孔白术听得气血上涌,从诊桌后站起来,伸着枯瘦的手指谴责,“你们这些人,信什么人不好,信个哥儿?”

    “你们没听到么?他治好的是厉鬼缠身的菊园老板娘!烧黄符,洒香灰的也配称自己是大夫?”孔白术朝地上吐了口瓜子皮,“我可是堂堂正正朱俊大夫送过雨伞和灯笼的弟子!那个哥儿算个屁!”

    沂朝大夫出师,要得师父送上雨伞和灯笼,寓意不管下雨还是夜晚,都要及时出诊。

    他的师父居然是朱俊大夫?

    在场的患者全都为之动容!

    要知道,朱俊大夫可是太医院的院判啊!

    到下午的时候,时暮堂又来一个女子,相比早上那些姐妹的笑意盈盈,这女子反倒臭着张脸,只把十文钱往时暮诊桌上一拍,“我只有十文钱,爱治不治!”

    时暮:?

    看了眼桌上的铜板,慢慢弯起唇,“要不,阿姐先说说哪不舒服?没准不用钱也能治呢?”

    这女子便是那日去找孔白术看诊的女子,名叫江翠。也是一家乐坊里以卖唱为生的歌伎,擅弹琵琶。

    她听说时暮堂医术不错,但同时也听说,时暮堂的大夫诊金奇高。

    毕竟,治疗菊园老板娘整整收了五十两银子,比孔白术下手还狠。

    这哪是大夫?这不是强盗么!

    但她这病症也十分闹心,一个月除了月事五天外,还有七八天的时间都会有下腹坠痛的症状。

    更叫人尴尬的是,她月经期间还会流鼻血!

    这一年来,因为鼻子出血的症状,她一个月有半个月都不能接客。

    有几次强忍腹痛为客人弹唱,鼻子却突然流出血,扫了客人雅兴,反倒叫她陪钱了事。

    这样太影响她挣钱了!

    她之前花了不少银子在孔白术那里拿药,下腹坠痛的症状好了不少,但鼻子出血的情况依旧存在。

    这才决定再花钱来时暮堂看诊。

    但就十文钱,多了不给,不看拉到!

    江翠说了自己的症状,时暮忍不住询问:“鼻子出血是和月事一起来么?”

    江翠肯定地点头,“对,月事来,鼻血也开始断断续续地流,月事结束,鼻血也就停了。”

    这女子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扶着诊桌凑到时暮跟前:“大夫,你说,难道月事会跑到鼻子里去?”

    时大夫轻轻挑眉,点了点头,“对啊,还真是月事跑鼻子里去了。”

    女子张大嘴巴,满脸写着不信,“你在说笑吧,这月事怎么能跑鼻子里去?”

    要说人身上什么器官最神奇,时暮觉得子宫算得上一个。

    子宫内膜原本是身体的正常组织,受激素影响,产生周期性的变化,形成月经。

    自然,在这个世界里,还能一并影响着哥儿的潮热期。

    女子所患的病,叫子宫内膜异位。

    又叫内异症。

    就是一些不安分的子宫内膜,跑到身体其他地方“安营扎根”,而且还能像肿瘤一样,侵袭器官,远处转移。

    更牛的是,子宫内膜组织虽然跑到了别处,但照样会被激素周期性影响,然后把“月经”带给其他部位。

    最常见的是跑卵巢、输卵管等离子宫近的地方,导致卵巢囊肿、输卵管阻塞。

    还有跑到肺上,导致患者咳血,跑到输尿管里,导致尿血,跑直肠上,导致便血、腹泻。

    不止出血,患上异位症,疼痛也会如影随形,什么痛经、排尿痛、排便痛、肠痉挛、性交痛、胸痛、腹痛……

    时暮以前还听说过一个病例,子宫内膜异位到了脑部,一到经期,患者就嘴歪眼斜……

    多少有点冤种了。

    只要月经还没有停,内异症就会一直困扰着你,不断发展,甚至还有恶变的可能性。

    异位症不罕见,可异位到鼻子里还是挺少见的。

    时暮让江翠躺下帮她检查,在鼻腔里找出一个小结节,取出化验,确实是子宫内膜组织。

    江翠只感觉鼻子稍微有点痒,轻轻一疼,就听到大夫说:“好了。”

    江翠:什么好?好在哪?怎么好?

    “药呢?”

    时暮言简意赅,“你鼻子已经没问题了,现在腹部也不痛,痛了再对症治疗就行。”

    看他就把十文钱收进钱箱里,江翠霎时火气蹿上头顶,站起就是一顿输出,“什么意思?药呢?银针呢?治都不治就说我鼻子没问题了?你比孔白术还黑是吧!”

    时暮:?

    其实,时暮刚刚已经在鼻内窥镜下,帮江翠直接把子宫内膜形成的小结节给处理掉了。

    没想到患者以为没治疗。

    想了想,把一串铜板又捏出来,“那要不你先回去看看情况,真好了在把诊金给我送回来?”

    江翠盯着时暮半晌,揉了揉鼻子,一把抓走铜板,转身离开。

    当然,没过几天,她又来了,还拽了一个和时暮差不多同龄的少年哥儿一起来。

    “小洛,你就听姐姐的去诊治一下吧,不然叫姐姐如何放心得下!”

    “姐,我我真没事!”看得出少年哥儿很是抗拒。但女子坚持把人往医馆里拽。

    江翠责备,“你看你!那天见王公子,就因为身体不舒服搞砸!再不治怎么成?”

    少年哥儿讲话语调很是温柔,但带着几分怨念,“姐,我不想见什么王公子。”

    江翠瞪了少年一眼,“王公子的爹乃是国子监的司业,不知道多风光!”

    说着把人拉进时暮堂中。

    时暮刚看完其他病人,医馆中空着。

    看到时大夫,江翠多少因为那天不信他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也不知道这大夫给自己鼻子上了什么药,但这个月月事五天,她鼻子一点血没出!

    原来,时大夫当真医术高明。

    江翠此刻看这大夫,都点看神仙的感觉。

    五官清秀,眉目和煦,一身白衣,像极了那救苦救难的菩萨。

    今天特意带着弟弟来,一方面是弟弟不舒服,另一方面是她想把欠时暮的诊金给付了。

    询问这名名叫江洛的少年的情况,江翠说他最近食欲不振,还时不时犯恶心。

    时暮听着这症状,职业习惯地追问:“和男子同房过么?”

    江翠霎时脸色大变,高声责备,“时大夫你说什么呢!怎么这样平白污人清白,我们家小洛还没成亲呢!”又得意地看了少年一眼,“小洛的相亲对象可是国子监司业家的公子,怎么可能会和男子同房!”

    江翠这边说着,江洛那边反倒是神情别扭,眸光闪烁。

    时暮微笑,“习惯性一问而已,妇产大夫嘛,就这样。我先替小洛检查吧。”

    江翠又叮嘱:“请时大夫好好替我们家小洛诊治一番,他后天还要去见奉直郎家的公子呢。”

    时暮:……

    时暮也知道,本朝平民家中生了哥儿,都盼着嫁入官宦人家。

    可,见过望子成龙的,没见过望弟成凤的。

    带江洛来到布置在医馆角落的检查室,时暮先说:“给我看看你的后颈。”

    江洛神情顿时慌乱起来,捂着衣领用力摇头,“大,大夫,我没有落印。”

    时暮心里深深叹息,这种事情他一个妇产科的,看过真不止一次了。

    高中生冬天衣服穿得厚,看不出来,还每天坚持跑操,然后肠胃不舒服,被父母带到医院。

    问就是没发生过关系,查就是怀孕了。

    时暮又说:“那扎个针吧。”

    这次他没法拒绝,一查血,行嘛,hcg三万多。

    hcg是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主要由胎盘滋养细胞分泌,是检验怀孕的典型指标。

    时暮看着眼前的少年哥儿,认真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第23章

    少年哥儿没想到大夫这么快就知道了,表情霎时变得惊恐而慌乱。

    时暮安抚他,“你别急,我既然把你叫到这里,就是让你避开你姐姐。”

    江洛稍微镇静下来,“大夫,我……我……”

    时暮隔着屏风看了外面的江翠一眼,问他:“你准备怎么办?”

    江洛咬了咬唇,“姐姐总是给我安排那些公子哥,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想到情郎,他脸上几许羞涩,几许骄傲,“他……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个。”

    时暮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怎么那么耳熟?

    某日,自己曾大放厥词,“我男人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个。”

    不会是同一个男人吧?

    虽然那人也不是自己的男人,但时暮多少有点好奇,眨眼盯着江洛,试图打探患者隐私,“所以他是……”

    江洛扭捏间还是忍不住透露,“他是京兆尹的公子。”

    时暮:哦,那没事了。

    京兆尹乃是沂都的地方官,官居三品,确实是全京城……百姓,最不能惹的那个。比六品的国子监司业和奉直郎可强太多了。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姐姐?”

    江洛的神情又露出些许难堪和焦躁,“因为……因为,他说还不到时候。”

    时暮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明知道江洛的姐姐一心想让弟弟嫁入豪门,此刻江洛已经怀孕,这男人竟然还要藏着掖着?让江洛一个人面对怀孕上身体的痛苦和来自亲人方面的压力。

    如果一个男人真心想娶你,是不会让你因为他陷入困境和委屈。

    江洛让时暮想起以前遇到的许多青少年,他们对爱情怀着美好憧憬,遇到的一个人就以为是一生一世,为他哭为他痛,更有甚者,为之自杀自残。

    殊不知,那只是你漫漫人生路上的一棵绊脚杂草,未来还有苍天巨树等着你。

    时暮也不好过多干涉,说道:“我先给你检查吧。”

    为江洛做了次产检,他离上次潮热期已经十周,B超下看到的胎儿虽然只有几厘米,但已经初具人形,较大的头部上已经有眼睛鼻子,还有手趾和足趾。

    但按孕周来说,他的hcg明显太低了些。

    时暮给开了**,提醒他,“怀孕不是闹着玩的,何况你还是哥儿,要更加注意。多休息,让他陪在你身边。同时和姐姐好好沟通。”

    江洛来之前以为自己铁定要露馅,很是害怕,没想到这大夫居然不准备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姐姐。

    细细打量。

    见这哥儿大夫五官秀丽,眉眼清朗,眸中的光彩宛如润玉之上的点点莹泽。

    忍不住开口问:“你当大夫这么辛苦,不想赶紧嫁个官宦豪门的男人么?”

    正要走出检查室的哥儿回过头,想了想答道:“我自己就是男人啊。”

    江洛:……

    送走两姐弟,完成一天的看诊,时暮回到家,看到宋念如正在院子里缝制。

    她现在肚子越来越大,进入了孕中期。

    之前,宋念如吐得死去活来,床都爬不起,现在看起来状态好多了。

    整个孕期按每三个月,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

    孕早期胎儿快速分化,激素变化明显,母亲会有恶心呕吐、食欲不振、乏力嗜睡等症状。

    孕中期胎盘形成,早期各种症状消失,母亲也会进入最轻松的三个月。

    孕晚期时,又会因为胎儿压迫脏器、频繁胎动等原因,出现耻骨疼痛、胃口不适等不适,妊高征、妊娠糖尿病、脂代谢异常等各种问题也多在这一时期到来。

    时暮走过去看到她在缝制男子的衣服,一问才知道原来三天后就是宋念山二十四岁的生辰。

    宋念山这人挺好的,知道自己喜欢吃糕点,经常拿出做力工的工钱,给自己带各种不同的糕点。

    既然是他生日,时暮自然要准备一份礼物。

    白天趁着医馆没病人的时间,出来转悠,最后选定了一只蓝色的香包。

    里面放着艾叶、熏草、丁香,闻起来味道不错。

    宋念山生辰当晚,时暮提前关了医馆。

    两家人围坐在院中吃饭,帮宋念山庆祝生辰。

    长辈们都给宋念山送了礼物。

    宋念如两夫妻就用红色麻布绣成的荷包里,装了二两碎银,祝宋念山早日成家。

    最近时暮赚得多,江小兰手里的钱也多了起来。眼看天气越来越凉,江小兰给宋念山送了一条狗皮围脖。

    自然时暮也有。

    江小兰亲手帮儿子把毛茸茸的白色围巾系在脖颈上。

    寒意瞬间被阻隔在外,时暮开心地摸了摸脖颈间柔软的皮毛,环住江小兰靠在她肩膀上,“谢谢娘!我好喜欢娘!”

    江小兰伸手摸了摸脸颊,笑道:“娘也喜欢你。”

    时暮也拿出自己准备的香包,送上最朴实的祝福,“祝宋大哥身体健康。”

    宋念山捏着香包,好似尝到几分蜜糖般甜蜜。

    两人系着一样的围脖,宋念如越看越觉得配,朝江小兰使了几个眼色,开口说道:“哎呀,我们大人要在这里说说话,念山带小暮出去逛逛吧。”

    时暮每日早出晚归的看诊,本来想的是难得陪陪江小兰。可宋念如一直要求,江小兰也帮腔,时暮只好起身,跟宋念山一起出门。

    初冬时节,夜风寒冷,时暮和宋念山边聊边沿着琉璃巷往前走。

    最近,因为时暮买新宅的事搁置,两母子决定继续在店宅务住段时间。

    每天早晚都能遇到他,宋念山心中又稍稍安定下来。

    时暮给宋念山讲最近看诊的趣事,“人人都以为是厉鬼上身的菊园老板,其实都是人体激素分泌引起的病症。所以啊,只有医学发展,才解决更多病痛。”

    时暮兴冲冲地和他聊,“宋大哥,你知道什么叫激素么?”

    宋念山勉强地笑了笑,摇头,“我不知道。”

    “激素就是……”时暮还没说完就被截住话头,宋念山一脸尴尬地挠头,“小暮,你告诉我,我也不懂啊。”

    时暮停下,不再继续给他科普医学知识。

    心里想起谢意,那个人倒是满满的好奇心,什么病都要追问。

    确定是个无聊的人了。

    两个人默然片刻,宋念山又问:“小暮,我听江姨说,前几天去菊园,你是和西市的王爷一起去的?”

    时暮点头,“对。”

    宋念山干巴地笑了笑,“奇怪,王爷……怎么会来约你?”

    时暮皱眉,“我也不知道啊。”

    宋念山心里乱麻麻的。

    他怎么会和那些王爷走到一起?他明明应该是和自已一样的人啊。

    又吹了会寒风,时暮实在受不了,掩紧围脖,和宋念山一起往回走。

    刚来到店宅务的门口,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子呼喊:“时大夫!”

    回头看到那个叫江翠的歌姬迎着夜色跑来,带着一脸泪水来到面前,扑通跪倒在地,“时大夫!求你救救我弟弟!”

    时暮伸手扶起她,“小洛怎么了?”

    江翠哆嗦着嘴唇回答:“下午,我起床和他一起吃饭的时还好好的,吃完饭,我刚想出门去乐坊,他拿碗去洗,突然身下都是血,人也站不稳了,我请了春雨堂的孔大夫去看,大夫只说,说……”

    说到这里,她像是极度害怕般,失声痛哭。

    大量出血?

    时暮听这症状心便立刻揪了起来,立刻追问:“说什么?”

    “说弟弟脉象浮弱,乃是小产引起暴崩下血。服药之后如果没有止血的话,性命不保。”说到这里,江翠已是哭得泣不成声。

    她刚听说小洛小产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可听到弟弟就要性命不保的时候,便再无心管怀孕的事。

    她在乐坊,亲眼见过陪客的妓子,怀孕后吃药想把孩子打掉,最终浑身是血地殒命。

    其实,江洛出血的的第一时间,江翠便先赶到了时暮堂,没想到医馆今天提前关门,只得转头去春雨堂。

    好不容易求动孔白术去家里帮弟弟看诊,下了止血的汤药,却没能止血。

    孔白术留下一句话,收了诊金便走了。

    江翠不想放弃弟弟,打听了时暮家位置,赶过来找人。

    暴崩下血就是大出血。

    时暮之前帮江洛做过产检,确定不是宫外孕,那应该就是这个大夫所说的,自然流产造成大出血。

    其实,那天时暮就发现江洛的hcg偏低。

    如果服药不止血的话,可能是不完全流产。

    “我和弟弟相依为命,如果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江翠还在哭哭啼啼地述说着,被时暮出声打断,“别耽误了,我拿个药箱就走!”

    说完,他回院里迅速背了药箱出来,催促,“赶紧走。”

    宋念山不禁出声提醒,“春雨堂的孔大夫治不好,你真要去么?”

    时暮脚步稍顿,“我不是孔大夫,我可以治好。”

    说完立刻和江翠一起离开。

    江小兰、宋念如、张强也跟了出来,只看到时暮背着药箱的背影,在夜色里快速远去。

    江翠家离琉璃巷有一段距离,两个人一路小跑来到家中。

    进门后屋子中点着烛火,江洛用手臂枕着脸,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

    从裤子到地板,全是蜿蜒的鲜红血迹,时暮目测了一下,应该已经五六百毫升。

    两人一起把脸色煞白的江洛扶到床上后,立刻进行B超检查。

    江洛下身能看到大量血块,宫颈口还塞着一妊娠组织,宫体如两个月大,属于不完全流产。

    不完全流产就是妊娠物排出不全,部分残留在子宫内,导致出血不止。

    古代的止血药物虽然也是有用的,但问题是,妊娠组织还在江洛宫颈口,下止血药根本没有效果。

    不把妊娠组织取出来,就会造成持续出血,乃至宫腔感染,影响患者未来的生育。

    时暮安排江翠,“你出去外面等。”

    江翠急忙问:“时大夫,不需要我帮忙么?”

    时暮摇头,“不需要。”

    “那你要?”

    “我现在要帮他清宫。”

    清宫术即刮宫。

    虽然不需要开刀,但也是妇科手术的一种,是早期人工流产最常采用的方法。

    目的是清除宫腔内的残余组织,使子宫迅速止血,帮助子宫尽快恢复。

    虽然是一种治疗手段,但每一次清宫,因为会损伤子宫内膜基底层,也是对子宫的一次伤害。

    时暮先完成消毒,穿戴好口罩、帽子手术服。

    空间里,无影正明晃晃地照着。鸭嘴钳、大小不一的宫颈扩张棒、锐利的刮匙、子宫探针、纱布……各种手术器械器材整齐摆放。

    给予患者静脉全麻,呈截石位躺好。进行常规消毒后,时暮拿过鸭嘴钳。

    虽然戴着橡胶手套,还是能感觉到手术器械传递来的冰冷。

    扩张产道、探查宫腔、扩张宫颈、负压吸引、刮匙刮净子宫内壁……

    短短的五分钟,伴着大量血液血块被负压吸出,从江洛身体里清出一块较完整的胎盘,还有一块因为早已死亡而变为灰暗红色的小小的死胎。

    手术的每个步骤都是既定的,可每个病人背后的故事又都不一样。

    有些不想要,胎儿却迟迟滞留于母体,有些想要,却用尽办法也留不住。

    结束清宫后,观察了一会。

    江洛毕竟年轻,子宫收缩良好,出血也停了。

    时暮松出口气。

    今日份治疗完成。

    江翠在门外交握着双手焦急等待,屋子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到底怎么样了?

    半个时辰后,门终于打开,江翠立刻冲进去,看到弟弟江洛躺在床上,人已经清醒过来,但脸色苍白,十分虚弱。

    江翠急问:“时大夫,江洛怎么样?”

    时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轻松回答:“没什么大问题,后续吃点药,注意修养就行。”

    江翠的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

    看着江洛遭了这么大的罪,江翠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如果不是时大夫,他已然殒命。

    江翠在安静的屋子里缓了许久,才开口问江洛,“孩子是谁的?”

    江洛侧过脸,不断地流着眼泪。

    都说妇产科是八卦最多的科室。什么捉奸捉到妇产科,带着未成年来人流,一年之内九次人流……

    各种毁三观的事情层出不穷。

    时暮看着江洛这模样,估计和自己之前猜得差不多,遇到渣男了。

    江翠越想越气,再开口时,声音满满怒意,“哪里来的野男人?是怎么认识的?他人在哪里?”

    江洛只是默默流泪,一句话都不说。

    江翠用手拍打着被角,颤声怒骂:“你说!到底是哪里来的小畜生?又是怎么诓骗你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要做的是解决事情。时暮劝她,“江姐,你也别急,我们先出去,让小洛休息好了再说吧。”

    江翠狠狠擦了下鼻子,跟着时暮走到院中。

    时暮把江洛的病情给江翠交代,“他虽然性命无忧,但流产毕竟伤身体,记得七天之后来找我复查,最重要是这段修养时间……”

    “什么?”

    “不可以和男子同房。”

    提到这个,江翠又是气得面容扭曲,侧过脸,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原本,江翠早该回乐坊了,但江洛发生了这样的事,今日需留下来照顾。

    江洛情况稳定,时暮正准备离开,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突然大步从院外走进来,口中还亲昵地喊着江洛的名字,“小洛,小洛,想我了没有?”

    走进院中,看到江翠和时暮,男人神情迷惑,“你们是什么人?”

    江翠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江翠和男子大眼对小眼,片刻后,男子反应过来,转身就往门外跑。

    江翠冲过去,抓住男子的衣领往回拖。

    江翠已然猜到男子身份,怒不可遏,“你就是那个俺脏的小畜生对不对?”

    男人知道江洛姐姐是个歌伎,晚上都会去乐坊,所以总是晚上来找江洛,没想到今晚他姐居然在。

    开口狡辩:“你这女人怎能骂我!是你弟弟主动勾引我,对我投怀送抱的!”

    江翠霎时被气得浑身颤抖,怒骂:“主动投怀送抱?他是我弟,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如果不是你百般引诱,他怎么会相信你?”又忍不住放声大哭,“你知不知道,小洛几乎为你送命!”

    男子愣了愣,“什么意思?我已经十多天没见他了。”

    时暮也有火,“江洛怀了你的孩子,小产血崩,差点没命!”

    男人反应片刻,还是不想承认,“不是!这怎么能怪我呢,又不是我叫他怀的?自己身体不好就好好吃避子汤!”

    时暮:……

    江翠气到极致,抬起手就想打男人巴掌,被男人伸手抓住手腕,重重丢开。

    男人换上一副狠厉嘴脸,“你个臭娘们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京兆尹的儿子!”

    他冲江翠扬了扬拳头,“我就是打死你都没人敢管!”

    时暮忍不了,正想上前,一道强撑着力气的虚弱声音喊道:“放开我姐姐!”

    江洛扶着门框站在屋门前,恨恨地盯着男人,解释的话语却是对江翠说的,“姐!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太笨!这个姓曹的说自己会娶我!其实,他只是骗我的!”

    江洛的眼神既有决绝,又满是懊悔。

    江翠总给他安排乐坊认识的公子哥儿,让他去相亲,而且不允许他拒绝,还总说,嫁过去就能过上好日子。

    江洛其实心中万分反感,总觉得自己的一切,从吃穿乃至亲事都被江翠掌控,让他喘不过气。

    他认识了曹世锦。曹世锦说会娶他,他相信了,还在对方的言语诱哄下,全身心交付。

    以为找到真爱,没想到曹世锦连哄带骗和他上床后,拖着迟迟不请媒婆来说媒,还三天两头玩失踪。

    江洛心中不安,尤其发现怀孕后,更是担忧得吃下睡不着。

    就在昨天,他发现自己一心要嫁的人竟然还有别的情人。

    他流了一天的眼泪,不敢告诉姐姐,偷偷买了滑胎药,想把孩子打掉,没想到差点让自己殒命。

    父母离开后,是姐姐去乐坊赚钱养活自己。如今,姐姐又给自己第二条命。

    江洛心中又痛又愧,涌出泪来哽咽说道:“姐,我对不起你。”

    江翠的心在一瞬间塌陷。

    曾经她觉得,江洛能嫁个官宦贵子是最重要的事。甚至为了给他存嫁妆,让他能风光嫁人省吃俭用,拼命挣钱。

    这一遭却让她发现,其实嫁不嫁官宦不重要,只要小洛好好的,和自己在一起就已足够。

    “小洛!”“姐!”

    眼看两姐弟抱在一起痛哭,曹世锦趁机溜出了院子。

    天下渣男千千万,江洛绝对找了最渣的一个。

    是可忍,时暮不可忍!

    曹世锦溜出江家,正大摇大摆走在深夜街道上,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自己,“姓曹的!”

    一回头,毫无防备地被一拳重重砸上鼻梁。

    霎时眼泪鼻血一起流出来。

    曹世锦痛呼出声,被时暮揪住领口,又是一拳砸过去,“今天不揍你我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看你先天属黄瓜后天属核桃,欠拍又欠锤!想满足你那三厘米的需求,建议去做鸭,别他妈出来霍霍人!”

    曹世锦看清他,厉声质问:“你是江洛什么人?关你什么事!”

    “你这种臭狗屎,谁见了不能踩两脚!”

    刚才曹世锦没反应过来,此刻见哥儿还想对自己动手,一把抓住对方手腕,朝后一别,把人按在墙上,“一个哥儿还想替人出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时暮死命挣扎,但哥儿毕竟和普通男人有力量差距,怎么也脱不了身,怒道:“玩阴的是吧,敢不敢正面碰碰?”

    哥儿背对着自己,露出纤细脖颈,曹世锦这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视线停留在脖颈后那处微透的皮肤上,阴恻恻道:“你就不怕我在你脖子后面咬上一口?看你怎么办!”

    若是以前,这样的话根本对时暮起不到任何威胁。

    但身体不一样了,时暮顿时感觉到从心底生出来的恐惧,就好像大动脉暴露在了利爪之下。

    撑着底气警告他,“我劝你别乱动!知不知道我是谁?”

    曹世锦冷笑,“你还能是皇帝不成?”

    话音刚落,不知什么东西划破空气,急射而来。

    伴随着曹世锦的惨叫和松开的手,数点温热的鲜血溅在时暮侧脸。

    然后,一柄玉骨折扇断裂在地。

    第24章

    这玉骨折扇,时暮眼熟。

    变故突如其来,曹世锦捂着被打破的额头,嘶声道:“大胆鼠辈,竟敢偷袭……”

    我字还没出来,一道矫捷黑影从后面蹿来,漆黑的刀鞘抵住曹世锦的脖颈。

    来人是谢意的侍卫成纪,时暮顿时心里一松。

    姓曹的被架在地上,动弹不得,血淋漓到眼睛上,不断眨动着骂道:“你这哥儿,如此不要脸!说正面碰,居然找帮手?”

    时暮笑了,“有帮手谁跟你正面碰?怎么样?现在还敢不敢咬你爹?”

    “你如何当得起我父亲!本公子再告诉你一次,是江洛主动对我投怀送抱!怀了不干我事!”

    时暮没见过这么能甩锅的,拍了拍他脸颊,恶狠狠地问:“那我把你阉了是不是也是你把东西主动放我刀子上,不干我事啊?”

    曹世锦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想起自己老爹,又有了底气,“好啊!还敢威胁我!我爹是京兆尹!我明天就带衙役过来赏你一顿鞭子吃!”

    曹世锦的老爹原来是外府的知州,最近也不知是靠上了谁,一路高升,调任京城。

    于是,儿子也跟着在沂都呼风唤雨,尤其东市都是平民,全归他爹管,有些个民女哥儿,他看上了,强取豪夺,玩完就丢。

    告官?不还是告到老爹那里么?统统打回去!

    “还跟我装?刚出土的能不能先学学做人!”时暮真是气得够呛的,还想再骂,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你过来。”

    语调和缓,声线里带着山间幽泉的凉意,跟初冬的夜色格外契合。

    时暮回头,见谢意一直站在街旁房屋的阴影里。

    原文剧情里,他作为一个权谋剧炮灰,前期其实一直在韬光养晦,没有暴露野心。

    不过来应该是不想被姓曹的看到,时暮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走到他面前。

    身后,姓曹的还想骂,被成纪把嘴巴一捂,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谢意身着玄色锦袍,夜色里都还在泛光,脖颈上也围了雪白围脖,一身贵气。

    他眸光微动,打量时暮片刻,才压着眉心露出一丝无奈笑意,“你这大夫怎么当的?大晚上在这里和人打架斗殴?”

    时暮不乐意了,“喂,你以为我想和人打架斗殴?姓曹的是个骗身骗心的渣男!睡了人不负责,你不知道那小哥儿遭了多大罪,我揍他我错了么?”

    这人脾气是真大,自己就一句,他竹筒倒豆子就来了,谢意哭笑不得,伸手按住他肩膀,“我没说你错,只是希望你保护好自己。”

    时暮顿时没声了。

    且不说他这句话是在关心自己,何况刚刚那个情况,要不是他出现,自己指不定要吃姓曹的亏。

    关键又这样乱按自己肩膀。

    时暮心窝似又被细密电流蹿过,不自控地悸动了一下。

    感觉到对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移开,落下。

    动作比念头快,抬手便握住他手腕。

    这人看着文质彬彬,其实很能打。掌心下的手腕劲瘦有力,骨骼形状清晰起伏。

    时暮握了几秒才回过神,松开手指。

    谢意垂眸,似要将手抽走,一顿,复又翻转上来,反手在哥儿纤细指尖上捏了捏,才松开。

    时暮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看着他垂眸从衣袖中抽出一条白色巾帕,“我帮你擦一擦。”

    丝质的巾帕柔软细腻,贴在脸颊上不会觉得粗糙。

    刚才他用折扇打破姓曹渣男的脑袋,有几滴血液溅到了脸上,那时无暇顾及,此刻才想起来。

    在妇产科,原本就每天都会沾上陌生人的**和血液。

    时暮一动不动地微仰着脸让他帮自己擦拭血渍

    还挺疑惑的,这人真是文里的炮灰?

    帅得有点离谱。

    在这暗淡阴影中近距离看,眉目朗朗如水墨勾勒,薄唇挺鼻,轮廓清晰。

    时暮还没看完,他已经擦完,把巾帕收进衣袖。

    这时,时暮才发现,江小兰给自己缝制的围脖上也沾了血点子。

    这围脖江小兰缝了好几天,不禁气恼地摘下来擦拭。

    一阵夜风吹来,灌进衣领里被围脖捂得热烘烘的皮肤上,顿时打了个哆嗦。

    谢意摘下自己的围脖,绕过他脖颈,往下裹好后,不疾不徐地系紧。

    时暮诧异地问:“那你怎么办?”

    他淡声,“我不冷。”

    这是条雪白的狐皮,松软厚密,关键是,刚刚从身上摘下来,还带着对方的体温和气息。

    暖意从后颈传递到全身,连腺体都好似有些发烫。

    谢意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低头摸了摸松软狐毛。又把原本的小围脖紧紧抱在怀里,抬起的眸中带着得意和骄矜,“我的可是娘做的。”

    谢意忍不住唇角笑意,认真表示赞同,“娘做的一定暖和。”

    “那可不。”不过既然系了他的围脖,多少得吹捧一句,“不过你的也不赖。”

    那边,成纪自会处理,此刻夜色已深,谢意环顾四下,“走吧,送你回家。”

    时暮出来这么久,也怕江小兰担心,点头,“好。”

    和谢意往前,来到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跟前。

    时暮张了张嘴,“要骑马么?”

    谢意轻轻挑眉,“你不会?”

    大哥,我出行都是高铁飞机的。

    时暮摇头,看到他一脸的若无其事,“没事,我带你一起骑。”

    时暮:……

    骑也没事,可这白马这么高,金属的马蹄雪亮。时暮估计一脚过来,能踢得自己韧带撕裂,膝盖血肿……

    正犹豫着,已经被他按着腰侧,往上轻巧一举。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稳稳地坐在马上。

    谢意随即在身后落坐。

    白马似乎是感觉到今天不只主人,打了个响鼻,踩着马蹄原地旋转。

    又在谢意拉紧手中缰绳后,迅速安稳下来,顺从地按照主人的意思,往确定的方向走去。

    马背颠簸,时暮靠在他胸口,被他伸过来握缰绳的手臂圈在其中,没掉落的危险,全身也暖烘烘的。

    平时只觉得这个人清隽修长,还没发现,他那么高,想起就问他,“对了,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意回答:“来找个人。”

    时暮追着姓曹的渣男转过了一条街,刚才那个位置离琉璃巷已经很近了。

    他来这里找人?

    忍不住转回头问:“来这里找什么人?”

    对方唇角微微一抬,“你猜。”

    时暮:……你个炮灰乱搞事我怎么猜得到。

    谢意也想知道自己来找的到底是谁。

    是那个身着翠色衣裙,裙角绣有彩蝶的姑娘?还是身上氤氲着淡淡茉莉香气,手指柔软的哥儿?

    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今天下午,成纪急急忙忙来禀报,说在清音阁门口找到一个乞丐。

    乞丐说之前曾见阁里走出一个穿翠绿衣裙,裙摆上绣有蝴蝶的姑娘,觉得长相可人,就跟了一路,最后看到姑娘进的是琉璃巷。

    谢意知道,那个反复撩拨自己记忆的大夫就住琉璃巷。

    他只是不知道,如果小蝶真是他,这人为什么不说出来?

    小哥儿此刻坐于自己身前,高高束起的发尾,在转头时会扫过自己下颌,谢意只得不时往后仰头避让。

    他身形瘦长,削平的肩膀和窄细的腰身,刚也碰过了,和看上去一样单薄。

    其实,若这人真是那天晚上的小蝶,好像——也不算太糟。

    谢意让马儿慢悠悠地走在深夜街道上,状似随意地问:“时大夫可曾去过清音阁?”

    时暮心头一跳,浑身都绷紧了,立刻否认,“当然没有。我都不知道清音阁在哪!不是,我都不知道清音阁是什么地方!”

    还好谢意没追问,只说:“我今晚去清音阁找了个人。”又随口问:“你今晚是去出诊么?”

    适才注意到他衣摆上沾了些痕迹,宛若血迹。

    “对啊。”

    “就是那个被骗身,骗心的哥儿?”

    一提这茬时暮就来气,“他流产了,出血严重。最关键是,那个姓曹的不负责,专讲屁话!”

    “流产……”

    这个词又让谢意眼前浮现出那天落霞殿中的画面。血,不断涌出的鲜红的血,让一条鲜活的生命迅速消逝。

    “流产是怎么样的?”

    既然他想知道,时暮自然认真为他讲解,“对于流产,如果孕周还小,妊娠物全部排出,子宫收缩,宫口关闭就不会有大问题,但他已经孕两月,胎儿不小了,妊娠物排出不全,才导致大出血。”

    谢意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飘忽,“那这种情况可以治疗么?”

    “当然可以,但这时候光用药是没不行的,要帮他清宫,清出堵塞的妊娠物,让子宫正常收缩。”

    “原来如此。”

    这句话后,谢意没继续话题。

    时暮也没开口。

    耳边只剩清脆悠缓的马蹄和夜风吹拂的声音,气氛恬静,又似荡漾着一丝柔情。

    突然,谢意又觉得有点恶心,松开缰绳,用拳头抵了抵唇。

    该说不说,上次他还真没骗时暮,平时好好的,一见这人就不舒服。

    时暮感觉到身后的动作,回头瞄了一眼。

    又犯病是吧。

    想起上次他说一见自己就恶心,这不得反击一下?

    坐在前面的人扭过身来,轻勾眼尾,慢悠悠拖着调子开口:“我真奇了怪了,你这老恶心到底什么毛病?吃药也吃不好。”又故做讶异,“哎呀!按我妇产科大夫的经验,这个时间点,你不会是怀了吧?”

    说完,便看到谢意眉梢一挑,夜风骤然凝固。

    时暮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了。

    在内心辱骂自己:你在说什么?有坑你还真跳?

    背过身子,僵硬地找补,“我的意思是,你犯病也有两三个月了嘛。”

    不看都能感觉到对方脸上的笑意,“怀了么?嗯,有可能,就是不知道——”他稍稍偏头放低声音,热息几乎打在时暮耳廓上,“孩子是谁的。”

    第25章

    热息拂过,时暮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僵硬地笑出声,“我怎么知道,问你自己啊。”

    接下来,时暮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乖乖坐在他身前闭紧嘴巴。

    谢意也没追问。

    慢悠悠地回到琉璃巷的店宅务。

    谢意先下马,又把人扶下马。

    “谢谢。”时暮把围脖重新系回他脖子上,正要进门,想起一件事,为了追那个渣男,把药箱放到了江翠家。

    嘀咕了两句,只想着明天再去拿,没想到没过一会,就有人敲院门。

    谢意的贴身侍卫成纪捧着药箱站在门外,“时公子,殿下让我送过来的。”

    正好,免得自己跑一趟,“谢谢将军。”

    时暮又想起姓曹的渣男,询问情况。

    成纪一本正经地禀报,“时公子请放心,他动您就是动殿下,属下绝不会轻饶的。”

    看着侍卫的身影倏忽一下消失在夜色里,时暮抱着药箱多少有点迷惑。

    动我就是动殿下?

    这侍卫,思想出大问题了。

    时暮进了院中。

    成纪身手利索,悄无声息地飘出店宅务,来到树下阴影中的男人身边,低头禀报,“殿下,药箱送回去了。”

    谢意只思索道:“京兆尹曹隶?”

    成纪回他,“曹隶四个月前刚刚从丰州调任沂都,任京兆尹。”

    “那想必是远戎的人。”

    成纪点头,“确实是二皇子的人。”

    谢意上马,淡声吩咐,“找点证据,让户部侍郎苏瑜参他一本,扔回州府上去。”

    朝中皆以为户部侍郎苏瑜是大皇子的人,却不知道苏瑜有个爱姬乃北方人。

    北方,那都是老张家的天下-

    早上,时暮来到医馆,江翠已经等在门口。

    送来满满一筐梨子,还有一盒饼子。

    时暮询问江洛的情况,江翠低头叹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真心喜欢过姓曹的,没有一段时间,恐怕很难放下。”

    为一个人动心便是将一个人刻在心上,剥离的时候,何其痛苦。

    何况还是哥儿,有了落印,不止心,连身体都要为对方所有。

    他在遇到那个真正对的人之前,恐怕只能独自忍受潮热期的苦楚。

    只是,相比心里的痛,或许这潮热期已不算什么。

    谁不会遇到几个人渣呢?

    绊倒了,站起身,拍拍灰尘,继续前行。

    江翠又叹惋地说道:“时大夫,你知道么?自从父母离开后,小洛的幸福就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我在乐坊努力挣钱,省吃俭用,就想让他嫁得好人家,过上好日子。怎么也没想到……”

    江翠话音刚落,听到旁边的人问了一句,“那你自己呢?”

    神情瞬时茫然了一瞬,不解,“我?”

    面前的大夫继续说:“江洛已经大了,会有自己的生活,你也应该有。”

    父母离开时曾对自己说,要好好照顾好弟弟。

    那天开始,江翠心里就只剩弟弟,不再有自己。

    只满心希望小洛像自己见到的所有哥儿一样,嫁给一个翩翩公子,过上安稳的,锦衣玉食的生活。

    这一刻突然发现,江洛大了,不再需要自己事无巨细地庇护。

    他可以自己去爱,去感受,去受伤。

    江翠突然想起,眼前的人也是哥儿,但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不禁怅然地笑了笑,“那天,小洛还说很羡慕时大夫你呢,有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可以凭自己站稳脚跟。”

    时暮也笑了笑,随即又想起,“对了!如果小洛愿意,可以来时暮堂帮我。”他探头看了一眼,三三两两正往时暮堂走来的病人,摊手,“毕竟我现在病人是真的多。”

    江翠高高兴兴回去告诉江洛去了。

    时暮打开医馆的如意门,让冬日清晨的阳光铺进馆中,换好白大褂,在诊桌前坐下,扬声喊:“一号病人。”

    上午一直看诊到未时,终于歇下来,吃上江小兰送来的午饭,饭刚进嘴,便有一男一女扶着一个小姑娘,神情焦急地走进医馆。

    “时大夫,快帮忙看看吧!”

    小姑娘弯着腰,形容痛苦。

    来了个急腹症,时暮只能先放下手里的饭,先把小姑娘扶到检查床上躺好,询问:“哪里不舒服?”

    因为强烈的腹痛,小姑娘的声音有些发颤,“肚子疼。”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疼了七八天了,前几天只是隐隐作痛,今天早上开始,变得十分剧烈。”

    急性肠胃炎?阑尾炎?肠痉挛?

    阑尾炎会有转移性的右下腹疼痛,麦氏点会有压痛,反跳痛,急性肠胃炎则腹痛位置不定,同时伴有腹泻、呕吐,看起来都不像。

    那还能是什么?

    时暮继续询问:“月事情况怎么样?”

    小姑娘摇头,“还没有来过。”

    小姑娘今年十四岁,胸部发育两年,却一直没来过月经。

    继续问:“小解、大解怎么样?”

    小姑娘几乎要哭出来,“自从这段时间腹痛开始,大解小解就越来越困难,想尿但尿不出来,大解也一样。”

    这种情况一般是受压迫引起的。

    难道腹腔里有占位?

    为了保守起见,时暮先为姑娘进行了妇科检查,没想到一下就发现尿道下方有紫蓝色的肿胀。

    难道又是罕见病?

    B超下探及大片没有血流信号的囊性回声,这下时暮基本确诊,这姑娘患的病症叫处女膜闭锁。

    这是一种女性生殖道发育异常的病症。

    正常的处女膜上有不同形状的孔洞,使经血能够顺畅排出。处女膜闭锁就是处女膜上没有孔,导致经血无法排出,一直淤积在阴道、宫腔里,引发剧烈腹痛,排尿排便困难等症状。

    小姑娘肚子里大片的囊性回声便是积血。

    好家伙,看着真不少,显然初潮有段时间了,但一直没流出来过!

    治疗方法就是手术,在封闭的处女膜上打开圆孔,使经血流出。

    看大夫表情还有几分凝重,姑娘紧张了,赶紧问:“时大夫,我到底怎么了?”

    时暮笑笑,把情况告诉她,“就是点小问题。问题在于,你长大了,本该来月事,结果经水没有顺利地流出来,都积在肚子里,所以才会肚子痛,等会我会帮你处理好。以后呢,你的月事就会规律到来,也不会在肚子痛了。”

    小姑娘一听,表情竟然更加惊恐,“我要来月事了么?”

    时暮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还有些迷惑,“这是每个姑娘都会有的啊。”

    小姑娘顿时要哭出来一样,伸手拉住时暮的衣摆,用力摇头,“大夫,不要,我不要来月事!”

    “为什么?”

    看得出小姑娘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来月事很丢脸!又很难受,我不要!”

    确实,在现代都还有些女生对月经存着抵触心里,觉得害羞,难受,何况是古代。

    时暮在检查床边蹲下来,耐心地跟她,“你看,这就是你想多了,来月事怎么会丢脸?月事可以帮你排出陈旧的子宫蜕膜,调节身体激素,让你健健康康的。何况只要准备好柔软的棉布,注意干净卫生,一点也不痛苦。就算遇到腹痛等不适,你大可以来找我。”

    这位小哥哥眼眸湛亮,语调温和,小姑娘不自觉就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真的么?”

    时暮拍胸脯,“当然是真的!我是妇科大夫,每天都在为女孩看病,能骗你么?”

    其实,她之前也只是听身边的伙伴说,说来月事很丢脸,来月事痛苦,便对月事有了强烈的抵触心理,之前一直没有月事,心里还暗暗高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没想到会生病。

    时暮看她态度有松动,赶紧说:“我们先治病好不好?”

    时暮都没想到,因为知道治完会来月事,这小姑娘居然忍着剧烈腹痛这么大半天。

    眼看她不再那么抵触,赶紧帮她治疗。

    “你不要紧张,放轻松,有我在,没问题啦!”

    处女膜闭锁只能采用手术治疗,放出积血,不然积血进入卵巢输卵管,还会引起内异症,宫内感染等问题。

    想到以后每个月都那么麻烦,姑娘还是很担忧,“真的不害羞么?”

    “就跟人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一样,怎么会害羞呢!你说是吧。”时暮先为姑娘行局部麻醉,然后边和她说话转移注意力,边进行手术。

    “那来月事真的不难受么?”

    “不难受,我都想来都没有呢!”

    姑娘:……你说真的?

    姑娘无语地抬起上身,刚想去看看这大夫到底是个什么人,下一瞬便听到干脆地一句,“好了!”

    “这段时间要注意卫生,预防感染。以后每个月都要保持好心情,愉快地迎接月事。善待自己的身体,身体也会善待你。”

    看得出,小姑娘虽然还是有些紧张和担忧,但时暮相信她会很好地适应的。

    青春期是从儿童转变为成人的必经阶段。面对生理和心理的变化,每个人都会害怕,会迷茫。

    但,成长就在前方。

    送走小姑娘一家,午饭也已经凉了。

    哎,怎么感觉又回到以前在医院的日子了呢。

    看诊到傍晚,一一送走患者。

    牛马大夫终于可以下班了。

    江洛明天过来帮忙,想必能轻松一点。

    伸了个懒腰,换下白大褂,时暮走出医馆,正背身关着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厉声诘问:“时暮!你成何体统!”

    时暮回头。

    一个面容白皙的书生站在医馆门口,正怒视着自己。

    他一身长袍虽旧,洗得倒是干净。

    正是原身的未婚夫,薛应。

    薛应本是偏远郡县一贡生,多次考举不中,被乡里举荐进入国子监学习。

    偶然认识了太常寺司业时献的庶子时暮。

    薛应心中虽然介意时暮的庶子身份,但考虑到毕竟官宦人家,双方便定下了婚约。

    原身爱慕薛应的满腹经纶,对他掏心掏肺。

    作为庶子,本来日子过得也不好,还是从牙缝里扣出来接济他。

    家里好吃的糕点,自己不吃也要带给薛应,有一点布料,也第一时间给薛应做衣服。

    一有机会就去看望薛应。

    连时镜都忍不住嘲讽,“真以为薛应喜欢你啊,不过是因为你有个国子监司业的爹。”

    结果,时暮和江小兰一被赶出府,就再见不到薛应了。

    原身刚开始没地方落脚,但想着薛应要备考,不敢去打扰。

    直到实在没钱给母亲买药,才去找他,想借几贯,没想到被他用言语搪塞了,一分钱都没借到。

    原身后来在清音阁当小婢女稍微赚了点,还要好吃好喝地给他送过去。

    结果薛应大怒,“我以后是要状元及第的,你这样不学无术的人,如何做得状元夫人,我和你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原身哭得死去活来,只觉得是自己什么都不会,才配不上薛应。

    原身不明白,时医生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这薛应不就是个凤凰男?

    不过,自被时府赶出来后,薛应对原身唯恐避之不及,怎么突然跑到自己面前?

    其实是薛应这两天,听说梅花大街有位哥儿大夫开了个医馆,起初还没注意。昨天国子监的几个同学来告诉他,那大夫便是他薛应的未婚妻时暮。

    都说拿大夫容颜清秀,医术精湛,言语中对薛应颇有羡慕之意。

    薛应了解时暮,绝不信他会给人治病,但被官宦子弟羡慕,倒让他十分受用。

    今天来之前,还担心又被时暮缠上,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时暮开了这么大一间医馆。

    心中万分震惊。

    刚好最近囊中羞涩,看时暮这医馆病患那么多,诊金收都收不过来,顿时心生一计。

    他对怎么拿捏这小哥儿可是颇有心得,先责骂几句把人唬住,再给个糖吃。

    这小哥儿就恨不得把心肝都呈给自己。

    眼看时暮没说话,只默默关上医馆的门往前走,薛应心中暗喜,知道自己已经把人唬住了,跟到旁边,稍微放软口气责备:“你看你,一段时间没和我见面就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好了,只要你知错,我就不生气了,就陪你去街上逛逛,买点东西,如何?”

    你知错我就陪你去逛逛,买点东西。

    这句时暮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哪次不是从原身这里刮油水,忍不住驻足,转头看向薛应,不带情绪地问:“看病么?”

    薛应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摇头,“不看啊。”

    随即便听到极不耐的一句,“不看滚远点,别在这里发癫。”

    这庶子哥儿性格软弱,对自己向来百依百顺,薛应好一会才回过神。

    他居然敢叫自己滚!

    薛应霎时满心愤懑,“你这是何意?我好心好意劝你,你竟是这种态度?那就别怪我无法继续和你的婚约!”

    薛应以前最喜欢的就是拿婚约吓唬原身。

    原身吃这套,每次都被吓得哭哭啼啼,抱着大腿求原谅。

    时暮可不吃。

    别说他是直的,他就是弯成蚊香也不要这种男人。

    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别拿婚约说事,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薛应好似听不懂他的话,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时暮无语地扯了扯唇,语气轻快,“别说你早提过要解除婚约,就算现在你还想履行,我也不会要你。”

    薛应只觉得如遭雷击。

    本以为只要自己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像以前一样,卑微地讨好自己。

    怎么也没想到。

    薛应是个读书人,被这样羞辱,霎时脸上阵青阵白,难堪万分间,只能继续谴责时暮,借此维护这份摇摇欲坠的体面,“即便我们的婚约不做数,但你这样不知自爱,我也该管你!”

    时暮忍不住笑出声,“你是管我拉还是管我撒啊,对我这么孝顺你娘知道么?”

    薛应这张脸已然是猪肝色,“难怪你会被时家赶出来,这般粗鄙不堪,天底下哪个男子会喜欢你!”

    “关你屁事!”时暮骂完,转身就走。

    心中叹息,这原身身边都是些什么奇葩。

    刚走两步,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年轻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从身后大步追上来,走到时暮身边,把一束花推过来,“时大夫,请你帮我把它带回去!”

    时暮愣住,“什么?”

    青年也不多说,只紧紧张张的把花往时暮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送花?

    虽然时暮都不认识青年,但此时也算是瞌睡遇到枕头了。

    回头,看到还没走的薛应脸上果然又多了两个色。故意扬了扬那束花,粲然一笑,“完了,还真有人喜欢我啊。”

    说完抱着花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青年送的是一束墨兰。

    现在已经入冬,褐白相间的墨兰却开得正盛,花型优雅,又带几分神秘。

    不过那青年是谁?

    时暮自认记性还不错,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以前在医院上班,男的女的,跟时暮告白的也不少,还没见过这种名字都不报一个的。

    江小兰因为名字带兰,素来喜欢兰花,时暮便把花带回家中。

    江小兰看到这束用雪白布带扎起的墨兰,果然很开心,找了只陶罐,接上清水,把兰花插进去,摆在窗口迎着阳光的位置。

    虽然窗户破破烂烂,但江小兰打理得兴致勃勃。

    这一刻,时暮买房的心从未有过的迫切。

    想让她开开心心地按心意布置自己的家,想摆几束花就摆几束花!

    梅花大街,春雨堂中。

    孔白术背着手在医馆里,犹如热锅蚂蚁般来回踱步。

    眼看着医馆日渐变得门口罗雀,手里的瓜子早已经不香了。

    忍不住,怒气冲冲地问小药童,“到底怎么回事!那些女人都怎么回事!怎么一个病人都没有?”

    小药童缩了缩脖子,哭丧着脸回答:“师父,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病人现在都不来咱们这里了。”

    孔白术想起那天医馆里病人的聊天,想起了那个新开的时暮堂,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之前,他还真没把那个叫时暮堂的医馆放在心上。

    可此刻,看着眼前自己空荡荡的医馆,孔白术只觉得头顶都在冒烟。

    这些病人都被骗了吧。

    怎么会相信那个庶子呢?

    小童给他出主意,“要不师父您降点诊金,吸引点病人?”

    孔白术立刻跳脚,“凭什么降诊金!我看诊不辛苦?降了诊金你喝西北风去?”

    小药童不敢再说话。

    两师徒正大眼瞪小眼,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又低又密的念叨声,“南无佛陀。南无达摩。南无僧伽。南无室利。摩诃提鼻耶。怛你也他。”

    随着这阵声音,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中,身形佝偻的老妇人从春雨堂门口拖着步子走过。

    这老妇人神神叨叨的,平时就常在梅花大街附近的几个坊中,如同游魂般游走,嘴里总是念叨着一些经文,时不时说着些什么“报应”、“业力”、“地狱”之类,听不大懂的词。

    若是在街上被她看到什么让她不满意的事,这老妇立刻就会过来恶狠狠地诅咒,“你这样定被恶鬼缠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平时,孔白术多一眼都懒得看她。

    但此刻,眼看着黑袍老妇就要走远,孔白术计上心头,扬声喊住她,“王婆!”

    老妇人转身,从黑袍中看过来,嗓音沙哑又僵硬,“怎么了?”

    孔白术小眼珠狡诈一转,“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让你积份大功德!”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里顿时绽放出兴奋的光,“什么?”

    “你去前面看看,那边有个新开的医馆,名时暮堂。”孔白术义正辞严,“大夫不过是个哥儿,胡乱看诊,定是那双手染血,满身业障之人!”

    第26章

    太阳还未从东边升起,远方天际显出一种晦暗的幽蓝色。

    梅花大街上,路人已经开始脚步匆忙,店铺里也开始有了忙碌的响动。

    尤其像酒楼这样的地方,更是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那才能挣钱呢。

    今朝醉的老板此时正在里面忙着安排小二和大厨,准备开张。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稀疏的钟铃声。

    老板伸头出去,看到一个黑袍老太婆正在对面时暮堂门口手持钟铃,边转悠,边囔囔有声。

    走了两步,伸出枯枝般的手,一扬,黄色的纸片飞扬而起,然后落下。

    竟然都是些符纸。

    老妇人连洒了几次,时暮堂门口顿时变得一片凌乱。

    今朝醉的老板也认识这个老太婆,乃是附近一坊中,一个独居的神婆。

    平日靠给人算命过活。

    神婆之流外表看着总是神神秘秘的。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信这类算命之说。

    但毕竟世界玄妙,未知的东西太多,大家自小也会烧香拜佛,因此即便不主动去算命,也多少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对这些人敬而远之。

    此刻看到神婆在时暮堂门口洒符纸,今朝醉里的小二大厨、起早路过的百姓,不禁都满腹狐疑。

    难不成这时暮堂还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黑袍老妇神神叨叨地在医馆门口念叨着。

    两个提前来时暮堂,想早点排队看诊的妇女顿时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王神婆在干什么?”

    “不知道,好似在做法事。”

    “怎么在时暮堂门口做?难道医馆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对视的眼里乍然露出了惊恐。

    一人问:“要不?先回去吧。”

    另一人颤颤点头,“好。”

    说完一起转身,快步走远了-

    这段时间,随着病人越来越多,眼看之前排队太麻烦。时暮去找木匠制作了号码牌。

    方便病人取号,不用一直在原地排队。

    早上,时暮带着新助手江洛先去木匠那里取号码牌。

    江洛长得清秀,性格也很好。两人谈天说地,很快就熟悉起来。

    拿了号码牌往医馆去的路上,看到离梅花大街不远的桃李巷上,新开了一家古董锅。

    古董锅就是火锅。虽然在沂都老早就有,但这附近时暮还没见过。

    江洛初来乍到,又有那样一段伤痛遭遇。刚巧今天江小兰又去庙里烧香,晚上不回来吃饭。

    时大夫当场许诺,“小洛,晚上哥请你吃这家!”

    江洛欢喜鼓掌,“谢谢暮哥!”

    时大夫才不承认是自己想吃呢。

    美滋滋地谋划好晚饭,来到医馆,谁知远远便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地上洒满黄府,黑袍老妇正手摇铃铛,念念有词。

    以致于平日早就等了不少患者的医馆门口,一个人都没。

    只有几个复诊的,远远站着观望。

    江洛诧异地看向时暮问:“暮哥,你请来的么?”

    时暮:……

    “你说呢?”

    加快脚步走到黑袍老妇面前,询问:“大娘,您这是在干什么?”

    老妇看上去已经七八十岁的样子,面皮焦黄,皱如树皮,转过浑浊的眼珠瞪着时暮,用沙哑沧桑的嗓音说道:“我自是在超度!”

    “超度什么?”

    “超度那些被你祸害的亡魂!”她说话的语调极为低闷,好似带了淬毒的尖针。

    时暮一听,笑了。

    搞事来了,是吧?

    无语地扯了扯唇,走上前,先把医馆大门打开,准备迎接病患。

    这才回头质问这黑袍老妇,“大娘,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人?”

    看时暮堂开始看诊,复诊的病人也向这边走来。

    老妇人立刻转身,恶狠狠地警告那几个复诊病人:“痛病易治,心术难修!这地方血气弥漫,冥鬼横行,我劝你们都走远点!”

    时暮一个学科学长大的现代人,自然不信这些。但这老妇常年在这附近游荡,混了个脸熟,大家都知道是个神婆。

    几个复诊病人一听这话顿时又停住脚步,紧张地面面相觑。

    “怎么办?”

    “不知道啊。”

    时暮无语,“大娘,做人多少要讲理吧,你这样凭空污蔑我?”

    老妇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着时暮指责,“你品行不端,医术不精,双手沾血,业障缠身!昨日你这医馆中血迹斑斑,便是恶鬼来临之兆。我劝你快快关了这医馆,虔诚悔过,还可免受那宿殃短命之报!”

    昨天为处女膜闭锁的女孩做手术,确实有血液溅到了地上。

    这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

    但对于古代医馆来说,除了治疗外伤,还真没什么见血的机会。

    在这老妇心中,孔白术是梅花大街有名的大夫。

    既然孔白术说这时暮堂是招摇撞骗,那定然就是招摇撞骗!

    只要是恶人,便是她王婆给自己洗刷罪孽,积福报的时候!

    来看诊的病人不断增加,但都因为老妇人在这里危言耸听,逗留在医馆门口不知要不要进。

    一堆人凑在一起议论。

    有住得稍远的人询问:“这老婆子什么人?”

    “是这附近一算命婆,在隔壁坊中独居,好管闲事。看到人吵闹都要来插嘴几句。”

    “昨日医馆中确实洒了一片血迹,我路过,看到时大夫收拾了好一会呢。”

    “治病看诊,有血迹不是很正常的事?”

    有人神秘兮兮地说:“但都说神婆有阴阳眼,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呢。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

    “莫不是真像这神婆说的,时大夫治坏了人?有冤魂……”

    有人听不过去了,“你们不要乱讲!时大夫医术高明,我来时暮堂看诊两三次了,可是实打实地一次比一次好转!”

    那边,王婆还在胡搅蛮缠,“你这小哥儿,还不快快回头是岸,再这般逆天无法,丧德败行,定要叫你碓磨锯凿,热铁浇身,至百千劫,万死万生!”

    时暮简直头都大了。

    这样的人,你能拿她怎么办?

    怼也没用,打也打不了。

    正在这时,医馆门口又大步走来一个青年,厉声责备这黑袍老妇,“你这老婆子不去算命,在这里妖言惑众?赶紧给我走!”

    时暮打量了他一眼。这不就是昨天给自己送花那青年。

    黑色短打,高马尾,轮廓分明,五官也很是锐利。

    帅是挺帅的,就是年纪稍微大了点,看着有三十出头的模样。

    咱可是二九少年一枝花,不是很合适。

    啊呸,我又不找男的!

    老婆子转着黄眼珠子瞪过去,“白少爷,你别来管老婆子的事!”

    “我怎么不管!时大夫的事,就是我……”他睨向时暮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扭捏,叫时暮也多少有点紧张了。

    也不知道青年的名字,只好说,“谢谢你,哥哥,这大娘也不知道看我这医馆哪里不顺眼,一早上就在这里吵闹。”

    白姓青年很有担当地应允:“放心,我帮你解决!”

    青年说帮就帮,伸手去拽老妇人的黑袍,“你快走!不走我报官了!”

    “白少爷你糊涂啊,看到这般恶事,怎能不管,这都是福报啊!”

    老太婆一把老骨头,死命挣扎,那青年也不敢太过用力,免得伤到她。

    两人夹缠间,时暮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事。

    这王婆身体枯瘦,四肢细如麻杆,但黑袍之下,隐隐可以看到小腹鼓胀,犹如怀孕二十多周的样子。

    七八十岁的妇女还能怀孕么?大概率是不可能的。

    女性的卵巢寿命一般在三十到四十年,如果是一个十二岁月经初潮到来的女性,大概在五十岁的时候,卵巢就会丧失功能,停止排卵。

    作为女性重要的内分泌器官,卵巢衰老,随之而来的就是绝经、皮肤变差、身材走形等一系列的更年期问题。

    但如果不是怀孕的话?子宫肌瘤能有这么大?

    看得时暮好奇无比。

    忍不住调出空间里的CT,给这老妇人照了一下。

    一看影像,时大夫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妇人的盆腔里可以看到见一个大约五六厘米的圆形密度影,边缘清晰。

    最重要是,里面还可以看到骨骼结构。胎头、四肢、脊柱、足趾都十分清晰。

    这明明就是一个胎儿。

    随着衰老,女性的卵巢功能会衰退,子宫也会逐渐萎缩,最后变成一个鸡蛋的大小。

    眼前这个老妇人的盆腔里确实有个胎儿,但所在的位置不是子宫,这胎儿也显然不是活的。

    这病症应该就是时暮仅在资料上看到过的,石胎。

    发生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异位妊娠,而且多大来源于非常罕见的腹腔妊娠。

    就是指胎囊种植于腹腔中发育,就像张流微一样,宫外孕会引起器官出血,但也有一些强大的人,器官扛住了胎盘的攻击。

    但腹腔毕竟不是子宫,没有足够的营养。

    这样的胎儿多会于三个月内死亡。这时候的胎儿还尚未形成骨骼,就会被人体吸收掉。

    但,如果这个胎儿渡过前三个月,长出骨骼,人体就无法将其吸收。

    这时候,免疫系统就要发挥作用了,会将这个胎儿视为异物,包裹起来后,不断钙化后,最终形成石胎。

    在现代,因为健全的产检,异位妊娠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但在缺乏检查手段的古代,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情况。

    这老妇八十多岁,这钙化胎在她盆腔里恐怕已经有五六十年了。

    青年确实很有担当,都摸出一粒碎银子塞她手里,“拿着赶紧走,别影响小时看诊!”

    但没想到这老妇不为金钱所动,并不要白姓青年的银子,“白少爷,这哥儿如何治得病,他乃心术不正之人,老婆子是为了消除这世间的罪孽!”

    两人正争执间,突然被旁边大夫的一句诧异地询问给打断了。

    “大娘,您三四十年前曾怀过孕么?大概七个月的样子。”

    时暮就那么随便一问。

    没想到,前一秒还在疾言厉色的老妇乍然一静。

    仿佛听到什么骇人听闻之事般,一瞬间面色惨白,浑浊的眼珠里射出恐惧的光,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什,什么?你,你说什么?”

    时暮看她神情怪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重了复一遍,“大娘,我只是问你知不知道自己曾经怀过孕?”

    毕竟,确实有病例连自己腹中有胎儿都不知道。

    老妇人惊恐无比地后退了一步,“你居然知道,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你,你,你……”

    时暮和白家少爷对视一眼,两人还在茫然。

    老妇已曲膝下跪,整个人伏倒在地,开始朝时暮用力磕起头来,口中惊恐地喊起来:“菩萨!我知道了,你是菩萨!信女王氏多年来惩邪除恶,积德行善,求菩萨宽恕,切莫降罪于我!”

    第27章

    这下,周围纠结要不要进医馆看诊的病患皆是动容。

    虽然听不懂时大夫和王婆说了什么,但时大夫只用一句话,就让王婆改变态度,信服下跪。

    那便是时大夫身负神通啊!

    不管是不是菩萨转世,看诊定然是好的!

    几个病患互相看了几眼,霎时一起往医馆涌去,“时大夫!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江洛机灵地抱着叫号牌先进医馆维持秩序,“大家别急,都先来找我拿号啊!按号看诊!其他人就在门口的条凳上等。”

    黑袍老妇不断朝地上嘭嘭磕头,说自己罪孽深重,拉都拉不起来

    时暮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好了,菩萨原谅你了。”

    老妇这才不再磕头,颤颤巍巍抬起目光,“菩萨真的宽恕我了么?”

    “对,大娘,你先跟我进来吧。”

    以前在医院虽然看过有关石胎的资料,但这种病症的发生需要多重巧合的叠加。

    全球范围内,有文献记载的仅三百多例。

    可以说,一个大夫工作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亲眼见到这样一个石胎病例。

    既然眼前有活生生的病例。

    时大夫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记录下这样一个珍贵的病例,也许有一天能够帮到其他医生。甚至,为人类医学发展的漫漫长路,铺上那么一两块砖瓦。

    老妇人此刻已经完全认定了眼前的小哥儿是菩萨,看对方打量自己,踧踖不安问:“菩萨,信女还能为你做什么?”

    对方眼眸一弯,顿生霞光万千,“大娘,我想为你检查一下腹部,做个记录,可以么?”

    提到腹部,老妇人干枯的身体又是微微一颤。

    菩萨什么都知道。对“菩萨”的要求,老妇人自然也是一万个赞同,“好好好,菩萨您只管吩咐信女。”

    “跟我进来吧。”时暮走进医馆,吩咐,“小洛,帮我准备纸笔。”

    将老妇带进检查室中,认真询问老妇的身体状况,婚姻史及生育史。

    王氏,姓名不详,今年七十八岁,平素腿脚硬朗,仅偶尔自觉下腹坠痛。家住某与世隔绝的偏僻山村,六十多年前成亲,嫁给同村樵夫。

    刚开始,小两口和和美美,半年后便怀了身孕。

    正是这场怀孕,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孕期刚开始一切正常,孕吐不算严重,肚子也一日日大起来,感受到了有力的胎动。

    小夫妻开开心心准备迎接孩子的到来。

    却没想到,没有任何征兆和缘由。

    孕七月的一天,她猛然发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胎动。

    山村中没有大夫,她只能急急忙忙去找神婆。

    那个神婆摸了摸她的肚子,告诉她,胎儿已经死了。

    而且还说,一切都是因为她,胎儿才死的。

    她浑身业障,所以胎儿身负诅咒,死在她肚子里。

    王氏心中害怕,哭着回到家中,本以为能得到丈夫的安慰。

    没想到丈夫知道这件事,也和神婆一样,将胎儿的死亡归咎到女子的身上。

    和村里其他人一起,不断谴责她,甚至还有人提议将这个浑身罪孽的女人烧死。

    王氏惧怕不已,连夜逃到山下。

    为了远离那个小山村,她揣着肚子里早已无声无息的胎儿,一直逃到了沂都。

    她虽然活下来。

    但神婆的话,丈夫和村里人凶恶的面容却成为了她的梦魇。

    和腹中胎儿一起,日日夜夜提醒着她的“罪孽”。

    她渐渐始相信,正是因为自己才让胎儿死在腹中。

    她守口如瓶,绝口不提揣着胎儿的事,只说自己从不曾成过亲。

    来到沂都后,亦是离群索居,郁郁寡欢,每日待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读经忏悔,出门也以黑袍裹身,不愿让自己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中。

    看到不孝父母、或杀或害、偷窃毁谤、饮食无度。众生作如是罪,她便疾言厉色地叱骂制止,以盼能够积些功德,以抵罪孽。

    自那场“诅咒孕育”后,王氏从二十多岁到七十多岁的每一天,都在为清洗“罪孽”而活。

    因此,时暮问出她是否怀过孕的时候,她惊恐得肝胆俱裂,坚信一定是菩萨来提醒自己的罪孽来了。

    听王氏说完这些年的经历,时暮心中万分唏嘘。

    果然,封建迷信害人,愚昧无知害人!

    诅咒和异位妊娠,完全没有联系的两件事被强行联系到一起,可以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从CT来看,这石胎在女子腹腔中,与各大重要脏器都有粘连,手术难度极大,时暮也没把握替她剥离出来。

    何况,她今年已经七十八岁,虽然有一些腹腔坠胀的症状,但总体来说,这个石胎对她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她那么大的年纪,对于手术的损伤以及术后的并发症也几乎没有承受能力。

    所以,时暮觉得最好还让她继续保持原状。

    了解了相关情况后,时暮轻松地告诉王氏,“王阿婆,你大可以放心,你以后不会再有罪孽了。”

    王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哥儿大夫,讷讷地问:“没有了么?”

    时暮知道,想要给她解释清楚科学的东西很难,不如索性让她得偿所愿。

    肯定地点头,微笑道:“对啊!这胎儿在你腹中多年,早已陪你将罪孽全部洗净,以后你可以安心地享受晚年生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一瞬间,王婆浑浊的眼珠里流下了清澈的泪水,“菩萨,你说的是真的么?”

    时暮心里也有所触动,点头,“当然是真的,我既然是菩萨,你就可以完全地相信我。若是你没洗清罪孽,胎儿也不会这样安安稳稳地待在你肚子里,那它是要闹的。”

    老夫人赞同地不停点头,“对,菩萨你说得对,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地行善积德,菩萨也一定都能看到。”

    执念就是这样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比绳索铁链都更加结实,一但将人困住,便挣脱不了。

    以前时不时会在新闻上看到,为了减肥,疯狂节食,最后搞坏自己的身体。还有信奉了某神教,家人生病,死活不让去医院……

    所以,就该相信科学啊。

    时暮顺便给王婆体检了一下,开了点降压药,“王阿婆,这些药你吃上,以后哪里不舒服,都可以来找我。”

    “好,谢谢你,菩萨,你确是菩萨。”走的时候,王婆把黑袍从头上掀了下来,露出自己的脸。

    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让她感觉到了暌违多年的暖意。

    送走王婆,时暮继续把石胎病例记完。

    “患者,女,78岁,自述60多年前怀孕,孕7月时胎动停止。行盆腔CT增强检查发现盆腔……”

    写日常病例就算了,这可是要流传下去的珍贵医学资料,时大夫对自己写的字实在不满意。

    江小兰虽出身官宦,但家道中落得早,字写得一般。

    宋念山更是不识几个字

    看向自己医馆门楣方向,想到自己身边字写得漂亮的,好似只有那个人。

    但那天在江翠家附近见面后,时暮合理怀疑,谢意可能是对自己起了疑心,所以才会提到清音阁。

    都怪自己这张嘴,怎么就闭不住?

    所以时暮已经决定,不到潮热期这样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和他见面,抄病例也不可能请他帮忙。

    记完病例,太阳升得老高,终于正式开始看诊。

    “一号病人。”

    “时大夫,我最近小便频繁。”

    时暮感觉今天的病患,一个个的态度都格外的温和呢。

    江洛虽然是第一天过来,但他好学,除了帮时暮从准备好的药柜上拿一些常用的药外,一有时间就跟在时暮身边看着。

    时暮也会给他耐心地讲解一些检查方法以及病症原理。

    “你看,这位大姐有小便频繁、急迫,乃至小解时疼痛的症状,提示存在尿路感染,这是妇女中常见的一种病症,极有可能是由她的宫颈炎引发的。”

    江洛认真发问:“宫颈是什么?尿路又在什么地方?”

    “回头给你画张图,你好好记下来。”

    给江洛教授的过程里,又让时暮萌生一个念头。

    天底下的病人,自己是看不完的。

    虽然医疗空间没办法给其他大夫用,但一些基础医学知识和妇科的一些常见手术操作,却可以教给其他人。

    这样,能够让更多的女性和哥儿得到更准确地诊断和治疗,让王婆这样的事情少发生几件。

    想完,时暮又自嘲地笑出了声。

    算了吧,现在虽然来看诊的病人不少,但自己在沂都其实啥也不是。

    且不说整个沂都还有许多天字号大夫,往上更有太医署里无数声名在外的太医。

    眼下,谁都能过来踩一脚你医术不精,祸害病人。你想教,还没人想学呢!

    还是看好手里的病人,赚好你的三瓜两枣,早日给江小兰买房才是真的。

    又是结束一天看诊。

    时暮收拾好东西,准备按原计划和江洛去吃火锅。

    带着江洛出门,发现那位白少爷去而复返。

    此刻正一脸笑容的等在医馆门口,亲切地喊:“小时。”

    “白哥,你怎么还没走呢?”

    白少爷又有几分扭捏,“想和小时你说几句话。”

    时暮直接约他,“要不一起去吃那家新开的古董锅吧?”

    白舟也干脆答应,“行!”

    今天这人全力维护自己,时暮觉得这人能处。

    不过想到他给自己送花,一副想追求的样子,时暮又有点为难。

    一拒绝,搞不好对方心理脆弱点,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青年介绍自己叫白舟也,家里就在琉璃巷附近的朱雀街上做布匹生意,所以王婆认识他。

    江小兰给自己和宋念山做的围巾还是去他家店里买的呢。

    聊了一会,白舟也话题一绕,回到送花上,微带扭捏地问:“小时,你把花带回去让小兰看到了么?”

    小兰?

    时暮暗嘶一声,震惊地看向白舟也。

    这才发现,原来这人没想追自己,是想当自己的爹。

    江小兰这些年在时府从没得时献一个正眼,出来后,还时不时为时献伤怀。

    虽然她自己从没想过再嫁,但古代女子出阁早,她今年才三十六岁,正是大好的年纪。

    在现代,三十六岁没结婚都是很正常的事。

    如果,她能遇到一个好男人重新开始,忘记时献带给她的伤痛。

    时暮乐见其成。

    毕竟爱情的甜蜜,儿子对她再好也弥补不了。

    时暮稍一暗示,“白叔啊,今晚这顿饭……”

    白舟也立刻拍胸脯,“自然是我请客!”

    这白舟也长相家境都不错,感觉下来,性格亦是豪爽大方,不见丝毫的虚情假意,惺惺作态。

    时暮越看越觉得这爹不错。

    时献和他,中间大概差着一万个薛应。

    傍晚时分,这家名叫铜鼎楼的火锅店正是人满为患。

    里面飘来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那就两顿!

    以前在现代,隔段时间就得约三五同事去吃顿火锅。

    如今,时暮简直连“对所有的烦恼说byebye”都快忘记怎么唱了。

    正要和江洛、白舟也往火锅店里走。

    小二恭敬地引着几个华服男人从后面上前。

    “您几位麻烦稍后等等,有贵客。”

    原来是京中的几位王爷,谢意也在其中。

    他一身银白飞肩锦袍,银冠束发,加之轮廓清隽,眉眼修长疏离。走在一众华服间,亦是风姿卓绝。

    他边往里走,目光边随意扫过,最后在时暮身上略一停留。

    狭长凤眸露出一抹闲散而又略带玩味的笑意,像是自幽深水涧中溢出的一缕流光。

    旋即转开目光,跟其他人一起往楼上走。

    孩子是谁的。

    想起对方的低沉嗓音连同热息一起扑在耳廓上的感觉,时暮立时有点头皮发麻。

    那帮贵客进了包间,小二才把拦着的门框一放,“各位客人可以往里请了。”

    白舟也脚步一动,就被僵在原地的时暮拉住,“爹,啊不,叔,火锅你改天再请吧,今晚我们先换一家!”

    白舟也:!

    第28章

    不想遇到谢意。

    时暮和白舟也、江洛换了一家馆子,边吃边聊。

    江洛虽然现在看着还算正常,但始终没放下曹世锦,聊到感情便是唉声叹气,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白舟也倒是兴奋不已地和时暮聊着。

    原来他曾在十九岁时成过亲,妻子一年后就病故,自此再没了续弦的心思,一直独身到如今三十五岁。

    遇到来买布的江小兰,布店少爷才再次春心萌动。

    见江小兰对着卖花郎的篮子挑来挑去,拿着兰花爱不释手,立刻准备了墨兰送人。

    一直向时暮打听江小兰的喜好,求教如何讨江小兰欢心。

    “小时,你说我能约她去花市游玩么?”

    时暮鼓励,“大胆约!”

    “她会答应么?”

    “男人千万别怂!

    明明一个成过亲的大男人,倒像中学生初恋似的。

    虽然这段饭吃得很愉快,可回家之后,那顿火锅始终跟猫抓似的,在时暮心底挠着。

    不过,接下来这病患一日比一日多,时暮每天忙到太阳落山,酉时之后才能把全部病人都看完。

    完全没时间去吃火锅。

    然后,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病人越来越多。

    原来是那王婆回去后,彻底变成了阳光开朗小阿婆,黑袍不穿了,经书也不念了,还社牛上身,喜欢到处找人聊天。

    没事就去那春雨堂前转悠,跟人蛐蛐这孔白术。

    “凭老婆子我几十年看相的经验,这大夫,不但人品很差,医术恐怕更差。”

    可不是,说菩萨心术不正?想必自己才是心术不正!

    春雨堂近段时间本来就病患少,这下更是无人上门了。

    孔白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尤其是在跨越大半条街,偷窥到时暮堂外候满了病人,叫号声不停的时候,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凭什么!那不是个连药材都分不清的哥儿么?这些病人都瞎眼了吧?

    时暮这段时间看诊发现,其实困扰古代妇女最多的还是妇科炎症。

    现代女性拥有一定的医学常识,对妇科炎症这样的常见小问题,很多人都可以自己进行用药。

    但古代,一方面是药物缺乏,另外一方面是医学常识缺乏。

    更多的人甚至还有妇科病羞耻症,不敢透露自己的病情。

    来自己这里看诊的,都还是思想进步,家境稍好的。

    其实完全可以想见,许许多多的女性还在默默忍受着妇科炎症的折磨。

    时暮记得,以前临床上常用一种中药妇科洗剂,以苦参、黄柏、蛇床子、百部、黄芩等几味中药制成。

    可以制作后放在医馆售卖,这样就能让一些不愿看诊的病患自己买回去使用。

    中药外用洗剂即便没有那么对症,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说动就动,时暮列了药单,也不用自己操作,直接花钱请一家医馆进行代加工。

    最近,梅花大街上无人不知时大夫。知道他不但治好了菊园老板娘的恶鬼缠身,还让神婆王氏当场下跪大喊菩萨。

    医馆大夫拿到时大夫的药方,自然要仔细研究一番。

    苦参性寒,黄柏入肾经,蛇床子有小毒……

    所以,这方子到底治什么的呢?

    不好判断,但时大夫开的定然是好方子!到时候熬出来亲自试服一下好了-

    下午,时暮堂中走进了一位衣着光鲜的男子,说是帮自己娘子看诊。

    时暮疑惑,“你娘子为何不亲自来?”

    现下,为了保护患者隐私,除了检查室外,时暮堂还将等候的病患和看诊的病患隔开。

    男子瞄了眼周围,倒也放下心来,“因为娘子的症状只有我知道。”

    时暮还挺奇怪,什么症状只有丈夫知道,娘子自己都不知道。

    “整个梅花大街的医馆,包括正德堂我都去过了,都说娘子没病,我听说时大夫擅治妇科,就过来问问。”男子声音放低几分,神秘地告诉时暮,“我能喝到乳汁。”

    看时暮愣住,他又解释,“就是,我能在我娘子身上喝到乳汁。”

    “你娘子是刚生产完么?”

    男子一脸无语,“大夫啊!如果我娘子刚生产完,我用得着来找你么?我娘子压根没生过呢!”

    男子继续讲述他苦闷的求医经历,“我问好多大夫!都一脸笑意地盯着我,好像我是变态似的!但大夫,你说我是变态么?要这事放你娘子身上,你急不急?”

    “你是有点变态在身上的。”大夫又笑着加上一句,“但你也算个好郎君。”

    男子愣住,“什么?”

    时暮肯定道:“你娘子的确生病了。”

    男子瞬间僵住,“是么?真是生病了是么?”

    时暮点头,继续问:“你娘子是不是还有月事紊乱,甚至偶尔还会不来月事?”

    男子的神情更绷紧了,“大夫,你,你是懂的。”

    时暮提醒他,“尽快把你娘子带过来让我诊治,不然以后怀孕都困难。”

    男子瞬间紧张起来了。

    不就是喝了口乳汁么?怎么竟严重到怀孕都困难了?

    但男子有所不知。

    他妻子患的是高催乳素血症,属于一种内分泌异常疾病。

    如果是女性,会有月经紊乱、生育困难、溢乳的症状。发生在男性身上那就厉害了,会有生育障碍,以及第二性征减退等症状。

    这个男子确实很关心娘子,他娘子的溢乳现象如果被忽略,就可能耽误治疗。

    男子说动就动,立刻把自己娘子带来给时暮诊治。

    高催乳素血症有多种原因引起,古代对女性的内分泌研究不足,自然不会觉得泌乳是什么病症。

    其实,未妊娠或者停止哺乳六个月泌乳,就可能是高催乳素血症。

    针对性地服用药物,就能够进行治疗。

    时暮给高催乳素血症的娘子检查完,开好药,交代,“按时服药很快就会好。”

    本以为看完诊了,男子却没走,神情犹疑地确认了一遍,“以后就彻底好了是么?”

    “对啊,能好。”

    时暮疑惑盯着对方,刚看出男人眼里隐隐一的丝失落,就被身边的娘子重重揣了一脚,“想些什么呢!”

    时暮:……你是真的骚。

    看完高泌乳素血症的女子,时暮突然发现,之前还等候的病人已经散了。

    纷纷表示明天再来。

    最近天天看到夜幕降临,时暮正好休息休息。

    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小江洛笑眯眯地凑过来问:“暮哥,今晚没事吧?”

    “就回去陪你兰姨呗。”

    江洛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你家兰姨今天有事,我们去吃古董锅呗。”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白叔带她山上赏雪去了。”

    白舟也这小子,手脚够真麻利啊。

    既然江洛还没忘记古董锅,巧了,时暮也没忘记,“走,咱吃古董锅去!”

    两个人当即往铜鼎楼走。

    天气越来越寒冷,都城里虽然还没下雪,但山尖已经白了。

    傍晚时分,吹出来的气都是白花花一片。

    这时候吃火锅,太愉快了。

    看得出这店味道确实不错,开业这么多天,依旧人满为患,里面坐着不少华服公子。

    时暮没立刻进,先站外面瞄了半天,确定没看到谢姓相关人员进出包间,才放心大胆地往里走。

    一进去就发现江洛他姐,江翠也在店里,正站在门口,看到时暮就笑道:“小暮!你也来吃古董锅?”

    “江姐。”她一身淡紫色缎子夹袄外罩白色披肩。

    也许是不用整天想着给弟弟安排相亲,心事少了,人看着也越来越年轻漂亮。

    时暮问:“江姐你一个人么?要不要和我们两一起吃?”

    江翠干脆的答应:“好啊。”又笑道:“不过我这还有一个人呢,介绍你认识一下怎么样?”

    时暮见她看自己的笑容略带暧昧,心中狐疑,不过多个朋友多条路。

    钱包鼓鼓的时大夫请得起。

    点头同意,“好啊。”

    江翠招呼,“那走吧,包间已经我定好了。”

    这姐想得周到,定的包间据说还是整家店最好的一个。

    走进包间,看到里面空间虽然不算大,但布置得十分精美。

    正前方一片木质地榻,上面摆放了一张绘满花纹的红漆矮桌,四面是很复古的三足凭几。

    矮桌之上,崭新的刻满花纹的金色铜锅正咕咚咕咚地煮着。

    所谓古董锅,正是煮沸之后的咕咚声。

    榻上已经坐了一个陌生的华服公子,见三人进来立刻起身,恭敬拱手,“时大夫,久仰大名。”

    “客气了。”

    “请坐吧。”

    时暮在公子对面坐下来,然后发现那两姐弟站着不坐。

    气氛还有点不自然。

    再细看这公子打扮,显然颇有身份。

    突然反应过来,莫不是江翠又在给江洛安排相亲?

    自己难不成是不被需要的那个?

    正想知情识趣地找借口脱身,江翠已经喜笑颜开地说道:“小暮啊,我要介绍你认识的就是这位王公子,今日机会难得,你们单独留下,好好聊聊吧。”

    说完便带着江洛迅速离开了。

    时暮:……

    没想到这姐还在给人安排相亲。

    但对象换成了自己。

    此刻站起来就走未免太伤人了。

    时暮背着包间门,正和这王姓公子面对而坐。

    对方貌似十分紧张,一直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彼此间的每一颗空气分子都是尴尬的味道,时暮背靠三足凭几,盘腿而坐,脚趾扣得梆紧。

    虽说是E人,但向来都是被追,从没相过亲。

    这亲该怎么相?

    在线等,挺急的。

    时暮决定打破尴尬,索性先乖巧地进行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时暮,今年虚岁十九岁。目前和同样单身的娘亲一起住在琉璃巷的店宅务,但以后应该要买房。职业是大夫,就挺忙的。你要不也介绍一下……”

    “自己?”

    时暮还没说完,王公子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迅速起身,朝时暮鞠了个躬,便毫不迟疑地向包间外走去。

    这是干嘛?

    时暮诧异地跟随他向后转。

    接着发现包间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谢意站在门口,一身蓝色窄袖衫衬得身形挺拔,如松如竹。修长指间捏了一柄全新的折扇,轻轻敲进掌心。

    看过来的狭长凤眼深邃似潭,微挑着眼尾之下的细小红痣。

    表情不甚鲜明,但总之是闷着点笑。

    时暮此刻只有懵逼。

    视线缓慢地从桌上的铜锅挪到对面空了的位置,最后回到谢意身上,发出灵魂质问:“今天这局,不会是你攒的吧?”

    第29章

    谢意也不回答,径直走来在对面落座,又悠闲又轻慢地开口:“上次想吃这家火锅,却不知道是谁扰了时大夫的雅兴,今天补上?”

    不过,也不知为什么。

    那王公子一走,尴尬的空气分子都好似在一瞬间爆裂。

    宛如清风吹过,包间里凝滞的气氛轻盈流动起来。

    时暮从心底松出口气,绷得笔直的背脊瞬间塌下来。

    反正眼前这个人肯定不会是来和自己相亲的。

    闹了大半天,沸腾的牛肉汤锅还无人问津呢。

    时大夫饿了,时大夫要吃饭。

    念头一起,成纪便很是时机地端着漆木托盘,把涮锅的菜送了进来。

    满满三大盘牛羊猪肉,外加一小篮子的菠菜、韭菜、白菜等绿色时蔬,还有萝卜、豆芽、茄子、莴笋、黄瓜等各一份。

    锅底不是自己最喜欢的番茄,菜品相比现代也确实单调。

    但闻着锅里冒出来的香气,时暮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用搁在菜盘里涮菜的筷子夹了一片肉,刚放进铜锅里,对面的筷子已经先伸来,在时暮碗中放入烫熟的肉片。

    “吃吧。”谢意垂眸看着菜品,又夹起一片切得薄得透明的生牛肉,放进铜锅,就着滚沸汤水轻轻晃动。

    果然是风流王爷,连涮个汤锅都自有闲适意态。

    他既然涮,时暮便埋头吃。

    其实,见这人也没什么关系,把嘴巴堵住就行。

    “你这牛肉涮得还挺嫩。”时大夫吃得开心,吩咐得自然,“下点萝卜。”“菠菜也要。”

    隔着汤锅的朦胧白雾,谢意看到对面的少年,容颜精致秀丽,横黛细眉舒展出一个情态十足的弧度。

    长睫垂抬间,昵过来的眸光若星若玉,吃得很是愉快的嘴唇上沾着汤水,格外湿润,随意一勾,便让人有几分目眩神迷。

    不禁想,如果他真的是小蝶。

    倒也不是不能让自己,从此只为一人倾心。

    谢意给他夹了几根菠菜,仿佛随意想起般问道:“听说时大夫让人当成小菩萨了?”

    时暮停下筷子,瞬间便已酝酿出满脸的惊叹,“哇,你不知道,这病例,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再见第二次了!”

    谢意认真问:“什么病例?”

    “百年难得一遇的病例这不就被我遇到了!”他语调神秘,“一个七十多的老妇,怀孕怀了六十多年,你能想象吗?”

    这谢意真信不了,诧异摇头,“七十多的老妇?怀孕六十多年?”

    得到需要的反馈,对面的人愉快了,洋洋洒洒地开始讲解,“其实啊,这也是宫外孕引起的。”

    “就和张流微一样?”

    “对。”他低头,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但这老妇人不是在输卵管,是怀在更为罕见的腹腔内,如果母体没有出现严重并发症,胎儿侥幸发育出了骨骼,那时,就会发生一件事。”

    谢意看着他湛亮的眼睛,追问:“什么事?”

    “胎儿在因为没有营养停止发育后,会被人体的免疫系统包裹,逐渐钙化,形成钙化胎,长久地停留在母体中。”

    谢意以前对这些日常之事没有太大兴趣,但一面是这哥儿的病例确实桩桩件件匪夷所思,另一面是,不管什么事,从他嘴里有声有色地讲出来,就好似变得有趣起来。

    让人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什么叫免疫系统?”

    “这免疫系统呢就是人体的防御系统……”

    聊着吃着,肉菜不知不觉被消灭一空。

    成纪又送来香茗,让两人慢慢喝一会,缓解油腻。

    时暮吃得肚皮都撑了,往后靠在三足凭几上,又觉得不舒服,不自在地扭了扭。

    谢意问:“坐不习惯?”

    这三足凭几就是没有椅面的椅背,放在榻上让人倚靠。

    本朝正式礼仪都是盘腿而坐,但时暮平时习惯坐椅子看诊,曲着腿不舒服。

    谢意提醒:“你可以把腿伸直。”

    他这样说,时暮也不在客气,把脚在矮桌下伸直,觉得舒服不少。

    送来的香茗还未冲泡,盘子里一堆茶具,小火炉上的水壶已经沸腾。

    时暮本想泡茶,拿起茶壶,又看还有不少器具,正迟疑着,听到对面的人说,“我来吧。”

    他先往盖碗里放入茶叶,然后提起炉上的水壶注入沸水,状似随口地问:“时大夫以前打杂赚钱时没学过么?”

    “没……”时暮一个字出来,看到对面这人睨过来的视线,顿时发现好似又要掉坑里,扭转话头,轻松地改成,“没……去打杂过啊。”

    又质问他,“我什么时候说我去打杂过?”

    谢意沉思后,点头,“那是本王记错了。”

    时暮:……

    记错了还是不怀好意?

    又忖度着问他,“那王公子是你的人?”

    “也不算。”

    “不算?”

    谢意若无其事回答:“他是兵部职方主事之子,平日和本王一起喝喝酒罢了。”

    时暮明明记得原文里说过,他母家张家掌着北方数十万边陲大军,那兵部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人。

    他攒了这么一个让自己和王公子相亲的局,就是想抓自己的马脚?

    心多少有点不爽,晃了晃腿,感觉鞋尖碰到一块柔软布料,是谢意的衣摆。

    看到对面这人刚冲泡好茶水,放下水壶。

    时暮身体后仰,靠上凭几,抬脚,用白色蒲履的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对方的膝盖一脚。

    对面的人疑惑地扬起剑眉看过来,又垂眸瞥了一眼。

    时暮又抬腿,踢了他第二脚才算出了恶气。

    正想把脚收回来,突然被对方从上往下按住,整只脚腕隔着布袜被握进掌心。

    时暮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对方轻浮地勾了勾唇,“我也想问你在干什么?这样乱踢?”

    时暮扭动脚腕,他手却像铁钳般无法撼动。上次也是这样,被他钳住手腕,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时暮抬起另一只脚,想把他手踢开。可矮桌下的空间太狭小,动作稍微大点,桌子就有翻倒的危险。

    对方也不放手,只换个角度,自己就拿他没办法了。

    时暮觉得自己宛如一条不小心蹦跶到沙滩上的鱼,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能狂怒。

    更糟糕的是,被他握了片刻,开始不对劲起来。

    也不知道他手掌怎么那么烫,透过布袜烙在皮肤上,缕缕热意往心窝蹿来。

    时暮扶着凭几扶手,稍稍后仰身体,胸口无法忍耐地起伏了几下。

    恨不得喘给他看。

    哥儿本就身形单薄,这人的脚踝更是纤细,谢意的手指能完全包住,感觉到清晰的踝骨,像是握了一道嫩枝。

    看着挣扎个不停,一点力量都没有,全在自己掌控中。

    对峙了一会,时暮终于认输,收起刚刚的嚣张劲,轻了轻声音要求,“快放开我。”

    对方摇头拒绝。

    再喊:“谢意!”

    看对方依旧态度强硬,只好完全放软语调,喊他,“殿下。”

    谢意发现,这人惯会拿捏别人软肋。嚣张地踢完人,转头就能喊你殿下。

    手指松了松,时暮赶紧趁机收回脚,用手搓了搓。

    好似他掌心的温度还残留在布袜上,一点点往里浸。

    心虚地一口干掉茶杯里的香茗,站起身催促,“快回家吧。”

    和谢意走出包间,店里的客人已散去大半,和来时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场面截然不同。

    时暮疑惑,“怎么没人了?”

    听到一句若无其事的提醒,“因为已经戊时了。”

    时暮吃了一惊,“戊时?”

    他眸里漫上调笑,“你以为?”

    时暮明明感觉没过多久,可说出来,好像和他吃饭很愉快似的。

    店外,寒风凛冽。

    本以为四十分钟能吃完,时暮也没加厚衣服,从热乎乎的店里出来,瞬间便被冷意浸透,打了个哆嗦。

    “今晚天气寒冷,你早些回去休息。”谢意一顿,“改日再见。”

    成纪去马车上取了斗篷,快步过来,递给谢意。

    他接过,顺手想给面前的人披上,被对方抬手挡了挡。

    时暮委婉拒绝,“改日再见么?我……事挺多。”

    真的是,自己多见他一次,露出马脚的几率就越大一分。

    谢意思索片刻,突然问道:“职业是大夫,就挺忙的?”

    “还是着急买房?”眸中继而漾起似笑非笑之意,微微俯身,放轻的嗓音宛如呢喃耳语,“我需不需要也介绍一下我自己?”

    时暮:……

    他居然听到自己跟王公子相亲时的自我介绍?时暮原本该气闷。

    但因为这下靠近,语气里漫不经心的腔调合着熟悉冷香一起袭来,又让心率难以控制地跟着共振了一下。

    时暮喉结细微滑动,垂下眼睑遮住视线,咬牙道:“我又不是在跟你相亲。”把斗篷推回他手里,“谢谢你,我要回家了。”

    转身刚走两步,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件事,自己的潮热期马上又要到了。

    背脊顿时有点冒汗。

    到时候可不能不和他见面。

    驻足转身,那人还站在原地,神情诧异地看着自己。

    时暮走回去,从他手里抽走斗篷,开口道:“那我们下次再见。”

    谢意挑眉,“下次再见?”又随口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时暮皱眉睨了他一眼,“等我约就行。”

    谢意这斗篷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又轻薄又保暖,就是按他身量缝制,对自己来说,未免太长了点。

    时暮系好斗篷,迎着冷风往家里赶。

    这里离琉璃巷也不远。

    回到店宅务,时暮又特意把斗篷给摘了,抱在怀里,轻手轻脚地走进院中。

    然后,就看到江小兰正抱着什么东西,也正轻手轻脚地推着两人的屋门。

    “娘。”

    江小兰吓了一跳,回头,“小暮。”

    下一秒,两人默契地同时把怀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时暮就是觉得,自己抱着这件斗篷,让江小兰看到肯定要审问。

    自己又不是真和谢意有什么,容易惹出误会。

    江小兰背着手,尴尬地笑了笑,“小暮你才回来么?我还以为你早睡了。”

    时暮背着手,“我也以为你早睡了呢,娘。”

    片刻安静后,两人默契地没有进一步深入今日行程的话题,一起走进屋子,各自洗漱睡觉。

    第30章

    第二天,江小兰早早出门了。

    时暮起床时看到,窗台上又多了一束墨兰。

    白叔给力!

    到医馆,时暮一见面就先谴责江洛这小叛徒,“你怎么帮着你姐给我安排鸿门宴啊?胳膊肘往外拐?”

    江洛挤了挤眼,笑得愉快,“王公子主动和姐姐提出想和您见上一面,王公子乃官宦子弟,家世显赫,人亦儒秀,我觉得和你挺合适的,自该成人之美。”

    原来这小子不是谢意的人,真以为自己是和王公子相亲呢,他要知道自己真正相亲的对象是凌王……

    啊呸,昨晚自己也没和他相亲。

    江洛笑得揶揄,“我看暮哥你不也挺喜欢王公子的?”

    时暮讶异,“你从何看出我喜欢王公子?”

    江洛一副你别装了的嫌弃眼神,“今早我姐回家路上遇到早早出门买菜的兰姨。兰姨说你昨晚半夜才回家,还说自己不是和王公子聊得开心,相见恨晚,情投意合?”

    时暮:?

    不是默契地互相打掩护么?娘您怎么转头就把儿子卖了?

    江洛继续感叹,“我还担心第一次见面你们两个会尴尬呢,暮哥,你真得感谢我攒了这饭局,再请我吃一顿才是!”

    时暮抬手,欲言又止,“其实……”

    江洛问:“怎么了?”

    时暮吞下所有话语,摇头,“没事,干活吧。”

    时大夫伶牙俐齿,还没这么百口莫辩过呢。

    三天后,请医馆加工的中药洗剂完成了。

    看完诊,时暮和江洛去取制作的洗剂。

    刚走进医馆就看到医馆里,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正端着青色胆瓶左闻右看,最后在时暮开口制止前,端起药瓶嘬饮了一口,微眯住眼,细细地品味了一番。

    时暮:……

    老大夫看到时暮过来,赶紧抓住机会学习,“时大夫,您这方子精妙无比,老夫亲自试药几天,都没看出究竟是治表卫不合呢,还是治风寒表束?”老大夫叹息,“看来真是老夫学艺不精,还请时大夫不吝赐教。”

    时大夫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对他实话实话。

    没想到老大夫如此笃志好学,不然定会提前和他把这药的使用方式、治疗症状细细讲解清楚。

    付过银子拿到药,又请写字先生一张张写好标签,贴在药瓶上,一忙就是大半夜。

    药瓶时暮选的是淡青色的胆形瓶,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进医馆的药架之上。

    时暮看诊的时候,江洛会给等候的病人讲解。

    这个配方是时暮以前记下来的,使用之后,对常见的白色念珠菌等妇科炎症有很好的抑制作用。

    然后,时暮就发现,虽然病患们从不议论,但这药架上的洗液每天都能悄无声息地卖出去不少。

    让自己不知不觉间赚了不少银子。

    这天,江洛潮热期犯了。

    时暮一个人在医馆,忙到焦头烂额,筋疲力尽地看完最后一个病人。

    然后才终于有时间查看一下之前的病例,看看最近有哪几位需要重点关注的孕产妇。

    自时暮堂在梅花大街开张之后,有不少附近的孕妇一直在这里看诊。

    时暮就为她们建了档案,记录孕期情况,确保生产时能够顺利地应对各种情况。

    这就是产检的意义。

    时暮以前就遇到过,嫌花钱不让产妇做孕检,最后产妇出现胎盘早剥,送到各大医院,没有一条产检记录,许多医院都不敢接收。

    并非医院冷血,而是不检查就不能判断孩子的发育情况和孕妇的身体状况,就无法保证胎儿和孕妇的安全。

    正翻看着,一个灰衫书生攥着手里的油纸包走进了时暮堂。

    是薛应。

    大概是那天给他怼怕了,今日这人神情萎顿,敛容屏气。

    时暮不想见到他,翻动着书页专注自己的病例。

    他温声喊:“小暮。”

    “你又来干什么?”

    薛应脸上堆着温柔笑意,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我给你买了这个。”

    时暮昵了一眼,是以前原身常给他买的一种酥糖。

    不带什么情绪地问:“薛公子这么客气是什么意思?”

    薛应的视线忍不住在宽敞整洁的医馆里打量了一圈,然后殷勤地说道:“小暮,我知道你喜欢吃,特意给你买来的。”

    时暮又有点想笑。

    原身死心塌地照顾他一年多,原来他连原身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原身不喜欢吃酥糖,喜欢吃糕点,各种各样的糕点。喜欢吃酥糖的是他,所以原身才总给他买。

    但此时此刻,说这些已经没意义。

    时暮的脑海中,原身走投无路哭着去敲他门只不过想借区区一贯钱,这人冷着脸关门的神情,永远挥之不去。

    不过这人也是厚脸皮,那天自己骂得那么狠,他还敢舔着脸过来?

    只冷冷回绝,“谢谢薛公子,但我不喜欢吃。”

    薛应顿时有点下不来台。

    那天他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能放过时暮。毕竟这人现在能赚钱,又那样喜欢自己,自己在京中考科举不知要考到什么时候。

    有时暮看诊赚钱,支持自己考科举,才能在沂都等待机会。

    他反省自己,觉得是那天上来就教训,才让时暮起了拒绝自己的心思。

    时暮毕竟是个哥儿,偶尔还是得哄一哄才行。

    所以薛应今天做足了心理准备,讲话也格外轻柔,“小暮,我也知道,我整日忙于读书,忽略了你。我已经反省过了,我以后会找时间多多陪你的。”

    又仿佛情真意切般对时暮说道:“其实我这么努力也是为了你,为了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等我考上了状元,你就是状元夫人,以后再也不用这么辛苦,这样抛头露面地出来给那些女人看诊了。”

    时暮简直前几天吃的火锅都快吐出来了。

    姓薛的为什么能讲出这样的话,是把左脸皮撕下来贴到了右脸皮上,一边厚脸皮,一边不要脸了是吧?

    时暮放下病历,站起身看着他,讥诮地问:“薛公子是不是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薛应的表情有几分僵硬,还是强撑着笑意,“小暮,你怎么会这样觉得呢?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傻过啊,我一直那么喜欢……”

    时暮懒得听,直接打断,“你喜欢过我?你对我哪怕有过一分真心,现在都不是这样!”

    时暮此刻倒是记起,正是因为原身在薛应这里受尽了伤害,被对方数次宣布解除婚约。他那几天失魂落魄,才错进了中药谢意的房间。

    “所以,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时暮骂完,薛应的眸光一瞬间冷了下来。

    时暮真的背弃自己了?对,因为他有新男人了,那天还当着自己的面给他送了花!

    半晌后,书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是因为那天给你送花的布坊少东家么?你……喜欢那个男人么?”

    时暮简直快被他烦死,“我跟谁在一起都不关你的事,你走你的阳光道,我吃我的麦当劳!赶紧走,别影响我回家!”

    说着强行把他推到医馆外,反手关门,落锁。

    薛应浑身僵硬地站在路上,捏着酥糖的手指不断收紧,最后几乎将纸包捏破,片刻后声音陡然提高,“你跟一个卖布的有什么前途?我以后是要当状元的!你跟了我你还会吃亏么?”

    这下惊动了对面今朝醉,有人探头出来瞄了一眼。

    时暮锁好医馆,转身看到这书生目光阴鸷凶狠,竟让有着原身记忆的时暮都感觉陌生无比。

    “卖布的起码不会无情无义!”时暮再一次警告他,“不要再来纠缠我,这样我可能还会对你保持着几分身为陌生人的礼仪!”

    曾经眼前这小哥儿那么在意自己,把自己当成唯一的信仰,如今却选择背弃。

    他是庶子,学字的机会很少,是自己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

    不然他哪有今天,能够开医馆?

    见姓薛的站在原地不动,时暮也不看他,抬脚便走。

    片刻后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时暮转身,看到薛应大步离去,心里终于爽了,最好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听到身后传来妇人的惊呼。

    再次回头,看到在一个小巷的岔口,有位妇人摔倒在地,侧着身,痛苦地呻吟着。

    薛应站在她前面,只是惊惶地看着,后退两步后,向时暮瞥来一眼,然后开始拔足狂奔,迅速消失在了街角。

    时暮赶紧转身,跑向妇人。

    刚两步,妇人在地上动了动,时暮才看清,妇人是名孕妇。

    顿时加快脚步往,再往前,这下又发现,妇人身下竟然都是血。

    心头一沉,用最快地速度冲到她身边,急问:“你怎么样?”

    妇人捂着肚子神情痛苦却又着急地喊道:“孩子,孩子,时大夫,救我的孩子!”

    鲜血从她身下大量流出,看腹围这妇人已经是孕晚期,伸手触摸腹部,硬如铁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这个情况大概率就是胎盘早剥。

    时暮赶紧查胎心,只有二十了。

    胎儿正常的胎心速度应该在一百一到一百六之间,二十的心率已经是十万火急,不管是什么原因,此刻必须赶紧给她行剖宫产。

    胎盘是伴随胎儿在母体中发育的重要器官。通过叶状绒毛膜与母体子宫紧密连接,又通过脐带和胎儿相连,负责着母体和胎儿之间营养物质和氧气的传输。

    在胎儿分娩后,随着子宫收缩,胎盘也会自动娩出。

    胎盘早剥就是在胎儿娩出前,胎盘就从子宫壁上剥离,造成营养物质和氧气传输受阻,是孕晚期严重的病症之一,会造成产妇出血,胎儿胎死宫内。

    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立刻终止妊娠,剖出胎儿。

    感觉到腹中胎儿的胎动越来越弱,妇人伸手紧紧揪住时暮衣袖,痛声祈求:“时大夫,求你救我的孩子。”

    “好,我会的。”

    时暮正抬起视线想找人帮忙,一阵马蹄疾驰而至,也不知道谢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翻身下马,甩开缰绳,半蹲到孕妇身边,“怎么了?”

    时暮赶紧说:“她胎盘早剥,要立刻剖宫!赶紧帮我把她送进医馆。”

    他在这里,成纪自然也在,一起将妇人送进医馆的手术室中。

    虽然不需要手术设备,但时暮还是进行了一番布置,床铺,洗手消毒的东西,以及一些必要清创器材。

    妇人被安置在手术床上,接好监护设备,时暮立刻开始准备剖宫。

    谢意看他动作迅速,却有条不紊。这人每次投入在治病救人中时,就会给人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感觉。

    镇静理智,全神贯注。一点也不像是会在饭桌上乱踢人的人。

    谢意看他要开始为妇人诊治,退到门外,免得轻慢了产妇,却听到他淡声吩咐,“你在门口稍等片刻,等会需要帮我。”

    说完继续用最快速度完成静脉通道建立、抽血等准备工作。

    随后让妇人侧过身,从腰椎位置进行穿刺,为她进行腰硬膜外麻醉。

    妇人只感觉腰部以下迅速失去知觉,动弹不得,心中顿时一阵紧张,赶紧询问:“时大夫,这是要做什么?”

    “你放松,我要为你行剖宫产。”

    时暮铺上孔巾,查看患者的各项监护数据后,用手术刀,在产妇下腹皮肤褶皱处,弧形切开。

    但剖宫产手术绝不是切开一层就结束。从腹部皮肤到子宫里的羊膜层,一胎剖宫产手术总共要切开整整八层。

    手术刀切开皮肤后,时暮换了电刀,切开皮下组织和筋膜层,接着要分离腹直肌,再剪开腹膜,暴露子宫下段。

    接下来还有子宫浆膜层,子宫肌肉层,最后才是羊膜层。

    时暮在切口边缘围上灭菌纱布,防止腹腔感染。

    切开子宫的时候,情况和预想的差不多,大量血性羊水伴随着大量的凝血块喷涌而出。

    时暮条件反射地侧了侧头,但整张脸还是瞬间被鲜血溅湿。

    几乎眼睛都睁不开。

    他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侧着脸,淡淡地吩咐谢意,“帮我擦一下眼睛。”

    手术中,手术人员的手需要保持洁净状态,不能随意触碰。因此擦汗、拾捡手术器械等一些小事,都需要依靠身旁的助理。

    谢意看到他戴着面罩的脸上都一片心惊肉跳的鲜红,长睫都被完全糊住,却依旧保持着从容和镇静。

    拿起放在旁边的毛巾,走过去,替他擦拭鲜血,只擦了几下,不再遮挡视线,他便转开了脸,“可以了。”

    吸净血水后,继续扩大肌层,最后小心地刺破羊膜水囊后,时暮把手伸向切口中的胎头,用左手托住胎头,轻缓而迅速地拉出胎儿。

    接着娩出胎盘。

    时暮熟练地剪断脐带,用洗耳球清理口鼻中的残留物后,胎儿立刻发出了响亮地啼哭。

    把孩子擦干净,裹了一块棉布,然后又用平时准备在医馆的软毯子包好,抱到产妇的身边,告诉她,“是个女孩。”

    胎儿亲吻母亲脸颊的时候,产妇眼中闪烁光芒,霎时流下泪来,“这是我用命生下来的孩子。”

    别小看胎儿亲吻母亲这个小小的动作,胎儿亲吻可以通过神经反射,加强产妇宫缩,促进止血的。

    接下来还没结束,还要进行止血、清创及缝合。

    剖宫切的时候切八层,缝合的时候也要缝除胎膜之外的七层。

    时暮把孩子抱到门外,交到谢意手中。

    这柔软温暖的小东西让谢意整个人都绷紧了,看着时暮又进去忙碌了,只好肩负起照顾的责任。

    说来,他还真没看到过刚出生的新生儿。

    浑身皱皱巴巴,上面还沾着一些不知什么东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可是又这么小,这么柔软,皮肤近乎透明,像一团亟待迎风飞翔的绒毛,让人心生怜爱。

    时暮完成一切,让产妇继续休息。

    去附近的井边把自己仔仔细细清洗了一遍,回到医馆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谢意把孩子放在医馆的检查床上,撑在床边兴致勃勃,一会从左一会从右地观察着小婴儿。

    好一会,才壮着胆子,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小脸,这动作,好似碰一下会把她戳破般。

    时暮几乎要笑出声,这还是那个风流不羁,天潢贵胄的殿下吗?

    走到他身边,又检查了一下胎儿。

    谢意好奇地问:“她脸上这些白色的油脂是什么?”

    时暮回答他,“那是胎脂,可以保护胎儿在母体羊水中不受侵润。”

    谢意了然地点头,“竟是如此。”

    刚说完,这小婴儿突然咦咦地哭了起来。

    谢意眼睛顿时睁得老大,“怎么了?是饿了么?”

    时暮赶紧检查婴儿。

    一般来说,新生儿刚出生,还有母体的营养,不会那么快就饿的。小心翼翼地翻了翻,闻到一股特别的气味。

    才发现,原来她拉了!

    时暮是妇产科医生,但处理新生儿都是护士在进行,看得多,实践经验其实也为零。

    先安排谢意赶紧去借点热水,又准备了干净的棉布。

    兑好温水,时暮小心翼翼地托着婴儿,放进温水中。

    时大夫常做剖宫产手术,帮助娩出过那么多个胎儿。但此刻托着那么柔软的小东西,拿惯了手术刀的手居然还有点紧张。

    一手托稳胎儿的脊椎,一手给她洗干净,吩咐谢意,“快把棉布打开,帮她擦干,别冷到了!”

    “再打开一些!”

    “小心小心,注意她的背。”

    两个人手忙脚乱了地把小家伙暖暖地包裹起来。不适解除,小家伙也不再啼哭,舒服安稳地眯起眼睛,开始陷入酣眠。

    一阵混乱之后,医馆终于安静下来。

    两个人围在床边,对视了一眼。在看到彼此眼中和自己一样的力不从心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一直等在门外的成纪才走进来,“殿下,二皇子他们还在等您。”见谢意还有迟疑,又压低声音提醒,“此番去见皇上,关系易王回宫……”

    易王?

    时暮摆弄着小婴儿,不小心也听到了。

    如果没有记错,易王就是昔年废太子唯一的儿子。

    这本书的原文主线围绕争储夺嫡来展开,易王就是谢意想要扶持之人。

    但现任皇帝有七八个儿子,一个昔年废太子的儿子如何敢肖想登基称帝?没被砍头处死,甚至还能堂堂正正从流放地回到了沂都。这一切全是谢意暗中筹谋。

    他表面上竭力掩藏,实则步步为营,最后在控制了皇宫之后,逼迫弥留之际的帝王传位于易王。

    但最终还是棋差一招,事情败露,落入大皇子的圈套,最后成就自己流放千里的下场。

    听来,此刻正是易王回朝的时间段。

    成纪提醒完,谢意的视线从时暮身上掠过。

    眼下也没有什么事,时暮主动开口:“你忙你的吧。”

    谢意点头,“好。”

    听着马蹄声快速远去,时暮才想起一件事来。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剖宫产虽然已经结束,但母亲的辛劳才刚刚开始。身体还要经历宫缩以及伤口的恢复,心上自此就有了一个永远的牵挂。

    又等了一个时辰,产妇的丈夫才在梅花大街邻里的一传十十传百中姗姗来迟。

    男人身形肥胖,看身上的锦袍是富贵人家。急匆匆冲进来喊着:“娘子,娘子!”

    时暮让他看了眼孩子,将他带进产妇休息的手术房间中。

    富商握住产妇的手,一脸的愧疚与心疼,“我去找老刘商量铺子的事,怎么才这么一下午,娘子你就发生了这样的事?都怪为夫!”

    妇人委屈道:“你做生意天天那么忙,我又不想丫鬟陪,便想着一个人出来散散步,没想到会被一位书生撞倒。若不是有时大夫医术精妙,将已经没有胎动的孩子从我腹中救出,不然……”想到这里,她后怕得落下眼泪,“不但孩子没命,恐怕我也要。”

    富商勃然大怒,“竟是被一个书生所撞?如此不长眼,我定要找到这人,狠狠教训一番!”

    时暮想起,薛应口口声声说自己要考状元,事到临头撞了产妇便跑,枉读圣贤书。

    若是这样的人当了状元,只怕是本朝之祸。

    时暮把孩子抱过来,富商接到怀里,欢喜地说道:“娘子,还好长得像你这般漂亮,而不是像我这般丑陋。”

    几句话间,逗得产妇笑逐颜开,“你知道就好。”

    富商怀抱着婴儿轻巧摇晃,嘴巴里还发出各种哄逗之声,面容间,初为人父喜悦溢于言表。“娘子,你说孩子叫什么好呢?”

    产妇笑道:“我啊,之前就想好了,她的小名要叫呦呦。”

    “呦呦。”富商重复几遍,连连称赞,“不愧是娘子才能想出如此可人的名字。好,女儿就叫呦呦!”

    “至于大名,我须得好好想想。”

    在父母幸福的谈论间,怀中的小婴儿也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双手,试图探索这个世界,遇到东西便会收起细小的手指。

    这是握持反射,是新生儿无条件反射的一种。就是东西在接触到婴儿的掌心时,会被他紧紧抓住不放。

    让新生儿两只小手握紧一根棒子,往上提起,他甚至可以使身体悬挂在上面一段时间。

    在热闹地说话间,小手指无意识地勾住富商衣襟里的某样东西,轻轻一拽,一片艳粉色的罗纱顿时轻巧地飘落在地。

    “您的东西掉了。”看富商抱着孩子不方便,时暮弯腰替他拾捡。起身的时候,罗纱在手中展开成了菱形,两边还有细细的带子。

    一瞬间,整个医馆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富商不再逗弄孩子,妇人也不再给女儿想名字。两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时暮手中的罗纱,富商瞳孔惊恐骤缩,妇人的眼神则似要喷出火。

    这下时暮才看出来,手里的罗纱分明是一件女子的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