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剖宫产需要刀口恢复,产妇才能下地。
时暮把手术室里打整了一下,让产妇在里面休养两天。虽然富商家里派来婢女来照顾,但要时刻注意产妇的情况,时暮也没办法离开,只能坚守在医馆。
白天看诊,晚上就在检查床上对付一下。
医馆里,单独隔出的手术室中,那个富商的妻子安静地待在里面。
再也没有了生下女儿那日的笑容,只是静静坐在病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想起了曾经和郎君的相识相爱,想起了以前种种的亲密无间。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变了?正是从自己怀孕开始,这个男人就越来越忙。
虽然回来的时候,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关怀体贴,但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
以前,她觉得自己嫁对了人,现在呢?经得住婚姻的考验,又是否经得住怀孕,生产乃至抚育孩子的考验?
时暮也无从判断,富商在看到妻子生产时眼里的疼惜,接过孩子时眼里的喜悦,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但他确实在自己妻子怀孕期间出轨了。
一个女子怀孕四十周,九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男人摊手辩解,“你怀孕那么长时间,我不能碰你,不出去找人能怎么办呢?我只是生理需求,我的心还是在你身上。”
对方在为你忍受生育的痛苦,你却忍受不了九个月。
原来自古皆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到第三天离开的时候,富商很阔绰地付给了一百两诊金,时暮估计里面多少含了点封口费。
大额银子携带不便,都会兑换成银票。时暮拿在手里欣赏了一番,才揣进衣襟中。
算算自己也存了近三百两银子,可以开始着手看房了。
回到家里,江小兰自然又是不在。
最近,她天天进进出出,笑容甜美,宛如少女,头风都很少发作了。
虽然她口里说的是,“早点去买菜,便宜。”“我晚上去陪隔壁街张嫂说说话。”
但时暮明明从白叔那边听来的是,今日陪小兰去游湖,明天陪小兰去赏雪。
时暮也不戳穿,竭尽全力配合,“对啊,早上菜便宜,娘多买点啊。”“张大嫂确实孤单,娘你多陪陪她。”
只要白舟也对她真心,不辜负。时暮绝不会反对。
连续加班三天,回到屋子里,看到墨兰正在冬日的暖阳里怒放。
时暮疲惫万分,也不想干别的,直接躺倒在自己角落里的床铺的枕头上,一阵熟悉幽香袭来,霎时感觉头有点晕。
什么情况?
拿起枕头,看到谢意那件白色的披风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下面。
自己三天没回家,几乎把这件事忘记了。
原本是件普普通通的披风,最多料子华贵一些,可时暮刚刚嗅到了它上面的气味。
于是,这件披风在时大夫眼中就变了。它可以是一卷绷带,也可以是一瓶红药,反正它不是一件披风。
明知没人,还是心虚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时暮才盘腿坐到床上,抱着披风,慢慢贴近,小心翼翼地耸动鼻尖,嗅了嗅。
然后,把脸埋进其中,深深吸气……
心里骂着,时暮,你好像个变态。
但没办法,太他妈上头了。
抱着血包,美滋滋地补了个觉。下午去医馆上班,江洛也回到医馆继续干活了,潮热期虽然难熬,但终究会过去。
时暮算了算,离自己的潮热期也只有五天了,得赶紧想个办法把谢意约出来才行。
今天来的孕妇不少都是固定时间产检的,时暮看得倒也轻松,空闲时还能和江洛聊聊天。
江洛给时暮带来一个好消息,“暮哥,你买宅子不用去找牙人了。”
“为什么?”
江洛告诉时暮,“我听说后天,大理寺要举行官卖,你正好去看看。”
时暮知道大理寺乃是沂朝的司法机构,但还真不知道他说的事情,询问:“官卖是什么?”
正在看诊的病人也帮忙解释,“每年大理寺查抄贪官污吏后,会将查抄出来的房屋、家具、古董,乃至仆从拿出来竞价出售,称之为官卖。这些东西卖出来的价格会比外面低。”
江洛说道:“所以暮哥你要想买宅子,大可以后天去官卖看看,万一碰到合适的呢。”
时暮懂了,这不就是司法拍卖。法拍这种事情,运气好确实能捡漏。
必须去看看。
接下来坐到诊桌前的患者,讲述自己的情况,“这几天我一直没注意,今天早上突然发现我整个人都变成了黄色。”
时暮一看还真是,患者浑身上下呈现皮肤黄疸。
黄疸是血清中胆红素升高引起的,多是肝脏或肝后部位的疾病,询问患者:“有哪里不舒服么?”
患者浑身舒服,来看诊倒也不紧张,就是觉得自己黄黄的,不太美观。
摇头回答大夫,“没有不舒服啊。”
时暮疑惑,“没有不舒服?有饮食不振,怕油腻荤腥的感觉么?”
患者否认得坚决,“没有!很正常。什么都吃得下,尤其是水果。”
时暮只能先检查,肝功、B超都一点事没有。
这是什么情况?
时大夫疑惑了。
再次仔细给他检查,看到他的黄疸主要出现在手掌、足、前臂、鼻唇沟等部位,关键是巩膜没有黄染。
时暮又问:“你刚刚说你什么都吃得下,尤其是水果?”
患者点头,“对啊,我吃得下啊!尤其是蜜橘,昨天吃了一大筐呢!”
时暮震惊,“一大筐?”
患者比划了一下,“不多啊,就这么点,我前天能吃两筐。”
时暮:……
前段时间蜜橘成熟,街市上卖得确实多。但你每天一两筐,你不发黄谁发黄?
时暮知道他是什么问题了,这种疾病叫做高胡萝卜素血症。
胡萝卜素是广泛存在于深绿色和橙黄色水果中的一类天然色素,一次摄入过多,就会出现可逆性的皮肤黄疸症状。
尤其胡萝卜素对角质的亲和力强,所以会出现在手掌、足、前臂、鼻唇沟等角质多的部位。但巩膜无角质,所以无黄染。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蜜橘摊快收摊了,病黄忍不住催促,“时大夫,请你赶紧给我开药啊,我还急着去买蜜橘呢。”
看到面前的哥儿大夫露出清浅微笑,“蜜橘挺好的,下次别吃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吃,就是不能一次摄入这么多。胡萝卜素在肝脏中代谢,大量摄入会造成肝脏损伤。
所以,再好吃的东西都得适量-
下午看完诊,时暮和江洛一起收整医馆,江洛跟时暮聊着他这几天潮热期的历程。
“我刚开始是真的很难受,一个人躺在床上死熬着,第一天折磨到半夜,突然想起你给我的,说大概率没用的药。想着聊胜于无,毕竟已经这么难受,就赶紧吃下了,嗨!你猜怎样?没过一会,我就不难受了,浑身舒坦,神清气爽!要姓曹的在我面前我能一拳打死他!”
时暮真就奇怪了,为什么布洛芬这些解热镇痛的药物对江洛有用,但自己怎么吃都没效果。
还是因为自己的潮热期来得太蹊跷的原因?
看向小哥儿,笑眯眯问:“浑身舒坦,神清气爽你不来医馆帮我?”
江洛瞬间傻眼。
果然,人狂有天收。
试图解释,“我这不是想着既然已经跟暮哥你说好休息三天,临时回来也不合适。”
江洛正缩头缩脑地赶紧擦拭药瓶,又听到诊桌后翻看病例的时暮沉思着问:“小洛,你知道沂都有什么游玩之地可以让两个人单独相处么?”
江洛一惊,“单独相处?”想了想,顿时露出一脸邪恶的微笑,“暮哥,你想约王公子单独相处么?”
时暮默了默,认命道:“算是吧。”
对不起了,王公子。这锅你先背好,回头请你吃。
自己大哥追爱如此不勇敢,江洛嫌弃地啧啧两声,“什么就算是啊?暮哥你该说,这王公子我必拿下!”
时暮:……
“别管我拿不拿下,你先想想有没有这样的游玩之地,就是可以两个人单独待着那种。”
江洛稍微想了想,“真有!”
“哪里?”
“雪怡山庄。”
时暮听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就是地方偏僻,去的人还不多,可以吃饭,可以赏景,可以住宿。
时暮懂了,这定是农家乐。
就它了!
整理完医馆,和江洛一起走出来。
今晚的天气又湿又冷的,阴沉的天空低低地笼罩着大地。
时暮围好围脖,系上披风,和江洛转向不同方向,一个人往琉璃巷走去。
没走几步,天空中突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抬头一看被迷了迷眼睛,赶紧加快脚步往回赶。
天气不好,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时暮走一段,看到前方路边立着一道熟悉的清贵身影。
谢意着一身鸦青素面的锦袍,撑一把绘山绣水的纸伞,浸在天地的寂寂冷辉间,仿佛早已在那里等候了许久。
他伞面压得稍低,感觉到前面逐渐减慢的脚步,才微侧伞沿,露出俊朗面容。
看不远处的小哥儿停在原地,凤眸中有笑意蔓延开来,出声,“还在发呆?过来啊。”
时暮慢慢挪了几步,走到他面前。
谢意把伞往前移过,遮住落下的雪片,看着面前的人微扬起下颌,眨动的长睫上还沾着细小雪粒,面容温秀得似笼了今夜的雪色柔光。
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谢意撵了撵指尖,压下想伸手替他拭去雪粒的冲动,若无其事地回答,“本王,路过。”
时暮眯起眼:“路过?”
谢意不想就这个问题过多解释,上下打量几眼,语调满意,“今天穿得还算暖和。”又偏了下头,“走吧。”
时暮在伞下和他并肩往琉璃巷行去,依旧不解,“你从这里路过要去何处?”
“我去的地方你不知。”他话题一转,“不如听听时大夫最近有没有什么神奇的病例?”
时暮想了想,摇头,“神奇的病例最近没有。”又猛然想起,“对了,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剖宫产的产妇么?”
谢意点头,“当然记得。”
时暮想起那个产妇,仍然觉得唏嘘万分,“你知道么?她丈夫居然在她孕期,私会其他女子。”
谢意听了亦是十分震惊,“竟如此过分?”
身边的人抬头看过来,眉心结着小小的结,“对啊,刚刚生完孩子就撞破自己郎君出轨,那一刻,恐怕是心如死灰都不足以表达心情。”
谢意点头,“的确让人扼腕,那个小婴儿原本有幸福的家庭,之后恐怕定是风波不断了。”
“嗯。”时暮又给他分享,“还有今天遇到一个高胡萝卜素血症的。”
“何为高胡萝卜素血症?”
“高胡萝卜素血症就是……”
时暮正兴致勃勃讲着,突然听得身后有马鸣嘶嘶,马蹄急促而来。回头看去,却只能看见雪片被践踏而起的大团白雾迅速逼近。
下一瞬,后腰猛然一紧,顿时身形离地,不自觉伸手扶住身前之人的肩膀。
轻旋半圈后,再次踩在地面,自己已转到安全的里侧。
紧接着,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闪现出来,身旁随即响起成纪的嗓音,“殿下小心。”
“我没事。”谢意一手握伞柄,一手揽着时暮的腰,仔细分辨快速远去的马车纹样,凝声道:“是远季?”
成纪顺着他的视线辨认:“大皇子为人向来张扬,毫不顾忌。”
谢意注视着马车消失在飞雪中,低低地冷哼一声,再垂眸时,见怀里的人似有些失神,仰头凝注自己间,突然声线轻忽地喊了一声,“谢意。”
这一声似勾动脑中琴弦,让谢意脑海一瞬间浮现出似曾相识的清脆声线。
只是那些语气都十分陌生。
有愤怒的拒绝,“谢意,你给我滚开!”
有带了哭腔的祈求,“谢意,求你别碰我。”
还有在月色中,泪水浸湿皎洁面容,微张的唇瓣嫣红如玫,手指按着自己胸口,不断呜咽,“谢意,够了,真的够了……”
因为催情药的作用,谢意对那晚没有任何记忆。
所以此刻竟不确定,这些画面是来源于自己的想象,还是真实发生过?
收起混乱思绪,正要松手。天地间乍然涌起一阵凛冽寒风,身前之人侧头瑟缩,似伏于自己胸口。
谢意侧身展臂,替他挡了挡风雪。
成纪今晚本来是不准备这么早现身,但因为疾驰而来的马车,迫不得已出现。
于是,眼前的画面让成大将军一时间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只能默默背过身去。
现在,这位小公子不止是殿下眉来眼去的人了。
已然是搂搂抱抱的人了!
等风雪稍弱,谢意松开他,“走吧。”
“好。”
继续往琉璃巷走,风雪愈骤。但因为身旁有一个人,时暮觉得吹落在自己身上的风雪好似被他挡去不少。
这场雪来得快,停得也快,回到琉璃巷时,雪也几乎停了。
谢意收了伞,说:“进去吧。”
时暮想着潮热期的事,脚步没动。
谢意露出些许疑惑,便听到他问:“你五天后有事么?”
谢意抬眉,“怎么了?”
“想约你见个面。”
谢意眸光微动,点头,“可以。”
时暮心中一喜,“那就五天后见!”
谢意稍稍思索,“我听闻这段时间,西市乘风阁在举办酒宴,不少风流名士吟诗作对。你可想去?”
一群人一起喝酒?时暮毫无兴致地摇头,“我是大夫,不太懂诗词。”
谢意又想了想,“那去郊外围场打猎?”
你去打猎我怎么办?时暮兴味索然地拒绝,“好像没什么意思。”
“那你想去?”
谢意看到,面前的小哥儿眸光亮了亮,“我们去雪怡山庄吧。”
农家乐不比吟诗作对、围场打猎有趣?
时暮觑着谢意神情的细微变化,不给他反悔空间,“那就这样,五天后,初九戌时,我们雪怡山庄见!”
说完赶紧转身进院。
剩下一仆一主,安静地站在夜色里。
片刻后,谢意终于开口,语气多少有点难以置信,“成纪,他刚刚说,要约本王去哪里?
成大将军虽然自己没去过,但很清楚雪怡山庄是什么地方。
雪怡山庄乃是沂都郊外一处偏僻宅院,前往的道路有些曲折,据说庄中景色也算不得多优美。
它出名的原因在于它是沂都未婚的情人常来的幽会之地。
庄内如同客栈般提供房间,提供饭食,也可以赏赏景色。
本朝男女成亲前虽然不设大防,可以见面。
但未成亲之前,两个人躲起来幽会缠绵,亦是不合礼法、惹人耻笑之事。
在沂都人心中,雪怡山庄多少沾点不正经。
对主子忠诚的成大将军选择实话实说,“殿下,时公子约您五天后雪怡山庄见。”
雪已停,寒风正在快速吹散天上的浓云。
安静中,成纪抬了下头,看到殿下立在天地间的猎猎风声中,沉默不语。
第32章
第三天,因为江小兰昨晚发了头风,只能在家休息。时暮打听好官卖地方后,一个人前去。
这次官卖在西市一个街口。
漏,果然大家都想捡。
来到现场,看到场子用布匹围起。里面已然都是人头攒动,外面等候进去的还有不少。
要参加官卖,还得先交二十文钱。
时暮交过钱后,现场负责的大理寺官吏递过来一份图册和一个号码牌。
图册里详细手绘了今天官卖的十五套宅子的户型和位置。
宅子根据面积布局,分为甲乙丙,一至五号是甲等,都是三进的院落,六至十是乙等,就是两进院落,十一到十五是丙等,就是单独的合院。
后面还有古董和家具,就不用细看。
研究十五所宅院的情况后,时暮觉得十三号合院不错。
这院子院心方正,两栋房子呈L型摆布,正屋坐南朝北,建筑面积两百平,起拍价只要三百两。
刚研究好,突然有柄扇子点在时暮摊开册子上。
时暮心头一跳,旁边响起的声音是谢栩,“这栋不好。”
时暮回头想给他行个礼,谢栩先一步弯腰拱手,“时大夫。”恭敬得让人只觉得疑惑,
时暮询问:“景王殿下刚才说不好是何意?”
谢栩回答:“这宅子看似不错,其实极其陈旧,有倒塌的风险。”
时暮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谢栩神秘一笑,稍稍靠近时暮说道:“这位被抄家的官员乃是皇叔手笔,你说我知不知道?”
他继续介绍,“还有这三号、五号和八号也不能买。别看八号中间有池,实则窄巷开门,前有高杆,横梁压顶,外加正屋后窗有大片密林,鸟雀粪便全都落在窗棱之上,更是臭气熏人。”
有知情人士,时暮赶紧问:“那丙等的院子哪个好?”
“若你想买丙等院子,最好的是十五号。别看它小,但南北通透,采光极佳,而且这个位置,走出巷子就有大片的店铺,但前面有房屋阻隔,亦不会觉得吵闹,最重要是……”他声音更低,“只要一百五十两。”
漏!绝对是大漏!
还真是,就跟现代人买房似的,看户型图是一回事,现场又是另外一回事。不是还有新闻,交了房开窗一看,外面一片坟地,那真是心里拔凉拔凉的。
谢栩有盯了时暮片刻,极其不解地问:“你,真要买宅子?”
时暮反问:“我不能买么?我现在住店宅务。”
谢栩又看了时暮半晌,欲言又止,“我皇叔他难道……时大夫你何必……”
时暮一点听不懂,“景王殿下,你在说什么?”
想起谢意周身那种少见的冷厉,谢栩摇头,闭起嘴巴,“没事。”
谢栩是受谢意所托,带朋友来附近看几样古玩,和时暮聊了两句,随即离开。
时暮进到官卖场中,刚走进去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时镜说道:“哥,我觉得八号布局十分符合那大师所说的,宅东有水,西北有树,旺你八字!正好买下来,让你成亲冲喜!”
时仲的语气也十分满意,“确实很合适,而且这两进的宅院只要五百两,若是能这个价格买下来,那当真十分划算。”
是时家两兄弟。
时仲自得了消渴症后,身体日渐消瘦虚弱,让全家人忧心不已。虽然时献新娶的小妾如今已身怀六甲,但时仲毕竟是嫡长子,身份不同。
时仲虽然有时献请来的太医院大夫为他看诊,情况没有恶化,但他饮食无度,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病情好好坏坏。
于是时家又找了大师来给他算命,最后说得买个新宅子,娶亲冲喜,这病才能好起来。
但时献俸禄有限,新娶的小妾花销又极大,才所以官卖这样的地方就得来看看。
时暮一进来,两兄弟也看到了,顿时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一段日子没见,时仲因为糖尿病,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人也显得十分憔悴。但看到时暮,还是一副趾高气扬,鄙夷非常的模样,和时镜说:“怎么哪都能遇到这个臭东西?这种地方是他该来的么?”
时镜笑了笑,故意说给时暮听,“毕竟他以前住西市,来官卖大概是想故地重游一番。”
“听说这人现在住店宅务,那种破烂地方是人住的么?估计做梦都想回到时家呢。”
时暮淡淡开口:“都病了就别来找骂,到时候赖我把你气坏了。”
时仲走近时暮,瞪着他嘲讽,“你气得到我么?这画册上的宅子,你买得起哪栋?二十文钱不如留着给你娘多吃两天药。”
这段时间,时仲和时镜听说时暮在梅花大街开医馆的事,还真吃了一惊。
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太了解这庶子了。
虽然这人确实去太医署打杂一段时间,但也是太医断言的烂泥扶不上墙,能当游医治点头疼脑热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但在时镜心中,对时暮又多了一层嫉恨,那就是因为在松月湖,时暮帮凌王看诊的事。
自己都很少能和殿下说话,他一个庶子,凭什么帮龙血凤髓的殿下看诊?
时暮闻到时仲身上有种奇异的味道,多看了对方一眼,才淡淡体提醒,“我看你这人倒是真得好好看看病了,一身臭味,别过几天搞到人事不省了。”
时仲开口道:“不用你操心!你个招摇撞骗的庸医!”
时暮正想再说点什么,一道冷厉嗓音响起,“若时大夫是招摇撞骗的庸医,整个沂都,恐怕大半大夫都是招摇撞骗的庸医!”
这话叫人心中一凛,众人顺着方向看过去,来人月白长衫外罩薄纱,五官清秀,风姿雅致,是张绥的侧夫人张流微。
张绥乃是正三品的怀化将军,张流微是他最宠爱的侧夫人,此刻出现在这小小的官卖现场,让不少人为之侧目。
张流微并未在意其他人,径直走到时暮跟前。
时暮主动问他,“流微公子最近身体可还好?”
时镜还记得上次在松月湖张流微怒斥时暮,本以为他今天又要教训这庶子,怎么也没想到,张流微一脸温和的笑意,轻声回答:“我最近一切都好,正想抽空来看望时大夫,没想到在这里遇到。”
张流微性格刚直,之前还对时暮多加鄙夷,今日对时暮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时镜心中一凉,难道这庶子真治好了他?
这可能么?张流微这样的身份,请太医来府上看诊易如反掌。
时暮告诉张流微,“我想来买个宅子。”
公子点头,“不知时大夫看中的是哪座?”
时暮快速瞥一眼旁边满脸讶异的时家两人,翻了翻画册,指给张流微,“我想买八号宅子,只要五百两,院中还有水池,当真十分划算。”
这话一出,不远处地时镜和时仲对视间,脸色愈发难看。
八号是时仲看上的娶亲宅子,这庶子居然想买,语气还如此轻松?时仲胸口已然涌来几分气结,几分恼怒。
张流微了然地点头,“我本来也觉得八号宅子不错,既然时大夫看中,我就绝对不会相争。”
时暮对张流微莞尔一笑,“谢流微公子!我很喜欢八号宅子,今天一定买下来,明天就带娘搬过去!”
时仲的脸色已然是十分阴沉。
时仲也清楚,张绥本来位高权重,在京中产业众多,家中堆金积玉。若是张流微想买这宅子,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争的。
但他主动让给时暮,那自己就不怕了。自己身上可是带了八百两的银票,难道还争不过?
这庶子能不能拿出底价五百两,都还是未知之事。
拍卖会很快开始,有大理寺的官吏出来,开始按号数拍卖。
虽然确实是拍卖会,但相比现代程序简单许多。由主持官吏简单介绍后,就可以自由加价,一直加到没有竞争对手,房子就是你的了。
开始的甲等宅院,因为起价都是千两以上,别说竞争对手,好几座甚至都无人出价。
很快轮到乙等房屋。
乙等的两进宅院因为性价比最高,最受欢迎。六号、七号宅子都在进行了短暂的争抢后,以六百到八百两的价格成交。
成交之后,买家会当场交钱,从官吏手中拿走房契。
很快就到了八号。
看官吏拿出八号宅院的房契,时仲第一时间就举了牌子,“五百五十两!”
这宅子底价是五百两,一般都是底价开喊。
但时仲此刻的心态不一样。他看时暮穿那身粗布衣还不值一贯钱,绝不信那人有钱买宅子?但张流微对他如此亲厚,时仲又估计,他开了一段时间的医馆,可能真赚了那么两三百两。
所以直接加价五十两,想一举吓退对方。
没想到下一刻就听到时暮出声喊价,“五百七十两!”
他居然真敢加价?
这时,有第三个买家喊了一句,“五百八十两。”
时仲立刻继续加,“六百三十两!”没想到时暮又是毫不迟疑地跟了,“六百五十两。”
不多不少,时暮每次就加二十两。
时仲自然要跟,总不能因为区区二十两输给这庶子吧?
时仲:“八百两!”
时暮立刻又跟,“八百二十两!”
时仲一口气已然是上不来了。
好啊,这庶子今天是跟自己杠上了。
他就不信了,这庶子不过看诊不过这么几个月,他就是从早到晚不停地来病人,又如何能赚这么多钱!
一咬牙又加五十两,“八百七十两!”
眼看这两位加得如此坚决,第三位买家也不敢再与两人相争。
时暮不紧不慢地继续加,“八百九十两。”
时仲看出来了,今日要是把宅子让给时暮,以后自己在他面前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一千两!”
“一千零二十两!”
官卖现场,除了两人此起彼伏的喊价声外,再无其他。
所有人都被不断往上抬升,再创新高的价格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八号宅子,到底好在哪?总不会是地下有宝吧?
只有大理寺的官吏看得喜笑颜开。毕竟官卖的收入,大理寺的所有官员都有提成。
所以对于买家相争这样的事,自然是乐见其成。
两位公子不断喊价,看谁喊慢了,这官吏还拿起铃铛,顺便言语刺激几句,“公子再不喊这好宅可就是别人的了啊?这宅子布局方正,位置极佳,看着是乙等房屋,实则妥妥是甲等的配置。”
好口才!
“一千二百两!”眼看着时仲已经开始喘起来,时暮干脆地喊,“一千二百二十两!”
时仲怎么也不明白,他怎么可能有一千二百二十两银子?把他自己卖了都不值!
继续气喘吁吁地大喊:“一千五百两!”
时暮盯着时仲,“一千五百二十两!”
此刻,时仲绷紧的情绪已然到达极致,喘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断气,连时镜数次拉拽自己衣袖都感觉不到。
张流微锦衣玉食惯了,可此刻想着要拿出千两银钱,都感觉很是肉疼。
时暮这小哥儿真要买?难道他身后有人?
看时仲好一会不跟价,时暮又斜挑着眼尾,唇畔带笑地问他,“怎么?时大公子认输了?那这宅子便归我咯。”
说着从人群中上前,走向大理寺官吏,手揣进兜中,摸出银票作势要交房款。
刚走到官吏面前就听到身后,时仲怒吼:“两千两!我出两千两!看你怎么办!”
整个官卖现场都安静了下来,然后,所有视线来到时暮身上。
两千两了,这小哥儿还能财大气粗地加得上去么?
甚至不少人开始好奇,这小哥儿是何方神圣?
此刻,时暮就是全场焦点。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都被现场众人打量了数遍。
在众人屏气凝神的等待中,他缓缓转身,神情上满是遗憾,“时公子家资殷富,我只一介普通大夫,在梅花大街三十号时暮堂行医,虽然医术尚可,但这两千两银子是万万拿不出来的,就此甘拜下风。”
他甚至还对在场众人宣布,“八号宅子是太常寺少卿时大人嫡子,时仲公子的了!”
众人看向时仲,眼神都是惊叹中带着点讥诮。
原来是太常寺少卿的儿子,难怪这么阔绰。不过,两千两买一方两进的宅子?脑子应该也不是很好使。
看着时暮收起银票往回走来,时仲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颤,“你……你怎么不要了?”
时暮走到他身边,挑起眉梢,粲然一笑,抬手挡住声音只告诉这兄弟两,“你看你说什么呢,我两百两都没有,哪拿得出两千两啊。”
在刚才那样的气氛中,支配人的已经不是宅院本身,而是强烈的争胜心,尤其是在竞争对手的刺激下,根本没有了理智,连自己喊的什么价格都不知道。
此刻时仲回神,意识到自己刚刚喊的是……两两两千两?
这可是官卖,喊了价不要,怎么跟大理寺交代?时暮刚刚还替自己自报了家门,若是反悔,家里的老爹还怎么在官场上混。
虽然时献在太常寺少卿这个位置上,可以从药材专卖里捞到不少油水。但两千两也绝不是小数目。
时仲知道,即便爹帮自己付了这宅子钱,自己也定然是要脱层皮的。
而这一切竟然都是时暮这小畜生给自己下的套!
时仲怒意填胸,恨不得冲过去狠狠揍时暮一顿,可他原本就有消渴症,精力大不如前,此刻情绪一激动。只觉得眼前景象一阵阵的模糊,心跳急促,大汗淋漓,喘息不止地往下瘫软,被时镜扶住,“哥!哥,你还好吧?”
时暮走回人群中,也不禁悄悄地舒了口气出来。
刚刚走向官吏那短短几步路,时暮亵衣都湿透了。
真他妈怕时仲不跟!
但他太了解时仲了,这人相比时镜,脾气暴躁,稍微一激,定然跟自己杠到底。
那边,因为时仲晕倒,时镜慌张失措,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得先把大理寺的购买文书签了,找人把时仲扶回家。
官吏美滋滋地收起文书,准备回头亲自上门找时献大人收钱。
时家两兄弟离开后,拍卖继续进行。
很快到丙等宅子。
果然,不少人都和时暮之前想的一样,觉得十三号宅子好,价格争到了四百多两,时暮稳稳等到最后一套,无人问津的十五号小宅子,直接一百五十两底价拿下。
拿到房契的第一时间,时暮便直奔房子所在的海棠巷实地查看。
果然和景王谢栩说的一样,这栋房子虽然不算大,但房子还很新,三个开间外加一个厨房也绝对够自己和江小兰住。
关键是闹中取静,生活便利,位置绝佳。堂屋后窗看出去还有一小块清雅景致,一百五十两不要太划算!
看来,那两兄弟还是太不懂信息时代了。
带江小兰过来看房子的时候,这多愁善感的母亲又是一顿喜极而泣的落泪。
她好似从没想过,能够在沂都拥有自己的房子。
这段时间,时暮的陪伴和懂事让她欣慰无比,遇到白舟也也给生活增添了一缕不一样的阳光。
虽然依旧会在午夜梦回时,在时献那冰冷无情的凝注中,心痛到喘不上气地醒来。
但江小兰感觉得到,时府那些窒息的,黑暗的,看不到头的日子正在逐渐远去。
正止不住地流着眼泪,被儿子搂住肩膀,少年明亮的嗓音响在耳边。他说:“娘,这只是开始,以后我们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当天打扫好房子,虽然家具还没置办齐,但毕竟是自己的房子,当晚,两母子迫不及待地搬过去了。
毕竟在店宅务住了半年多,时暮决定收整好房子就邀请宋家姐弟过来聚个餐,烧个锅底。
明天就要去雪怡山庄见谢意了,从上次去菊园的经验来看,和他待十个小时左右,就能有效缓解发情期的不适症状。
因此时暮特意约的晚上戌时。
听说雪怡山庄很偏僻,谢意走不了就只能和自己待一整晚。
嘿——
不过时暮也愁,漫漫长夜,和他玩点什么好?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
深夜时分,正睡着,院外响起敲门声。自己才搬过这房子第二晚,怎么会有人深夜上门?
时暮披了斗篷起身,穿过院子去开门,看到是两个下人打扮的男人扶着一个佝偻身子的华服公子前来看诊。
第33章
公子是西市一官宦子弟,复姓卫兰。
前天在官卖上,他亲眼看了时暮和太常寺家公子争夺八号宅子的激烈盛况,便记住了那大夫在梅花大街三十号开医馆。
本来没在意,没想到,这么快就找着对方来了。
他今晚,刚睡着没一会就觉得下腹那肾囊位置热痛非常,痛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觉。
立刻让下人架起马车带着自己连去三四家医馆,没想到几个大夫都说他肾囊疼痛乃是“阴虚火旺,肝经热蕴,是纵欲过度之象”。
这下卫兰公子不高兴了。
自己明明还没有过呢,居然说自己过度?一堆子庸医!
可身体确实疼痛难忍,必须解决。
这时候,他想起了官卖上说过自己在梅花大街看诊的大夫。
张流微对他推崇备至,想来有几分医术。
他记得那大夫最后买的是十五号宅子。
连夜找出那本拍卖画册,按着十五号宅子的地址,让下人带自己过来。
在官卖现场卫兰公子没太留意,此刻才发现,这大夫竟然是个哥儿。
哥儿?
他倒还没想哥儿到底能不能看诊这个问题。
他此刻想的是,自己病痛部位如此隐私,让一个哥儿帮自己看诊?合适么?
他家中没有哥儿的兄弟姐妹,身边也没有哥儿友人,很少接触,只觉得这种身怀异香,能被落印的人儿有几分神秘。
但来都来了,只能先看诊。
时暮让下人把少年扶进卧房中。查体见少年形容痛苦,佝偻身体,询问得知他今年虚岁十六,今晚睡觉时,后半夜突发睾丸剧痛。
急性睾丸炎?还是睾丸损伤?
这不属于妇产科的范畴,但时暮规培的时候,也在泌尿外科轮转过。
给这公子用B超看了一下。只见少年左侧精索呈团状扭曲,左侧睾丸内无明显血流信号。
嘶,蛋蛋危。
这病症叫睾丸扭转。是一种多出现在青春期少年中的病症。是因为种种不明原因,连接睾丸的精索发生了扭转,导致器官失去血供。
多在睡梦中或剧烈运动后发作,主要症状就是剧烈疼痛。
这也是一个典型的早发现早治疗的疾病。
六小时之内复位,血供恢复,就能保住器官。
如果晚于六小时,就要看具体情况,看缺血器官还能不能在复位后恢复。
如果超过二十四小时,器官大概率就会因为长时间失血,丧失功能。
偏偏这病症还常常因为疼痛部位特殊,许多青少年不敢告诉家长,导致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使器官缺血坏死。
那时候就只能进行切除。
发生在初高中生身上,着实悲惨。
这卫兰公子还算幸运,因为身娇肉贵,忍不住疼痛,及时找到时暮。
现下还没超过六小时,能保。
治疗方法就是在麻醉的情况下,进行手法复位或者手术复位。
时暮先把情况跟这少年说清楚,“你这病在肾囊,是肾囊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扭转,造成剧烈疼痛。”
卫兰惑赶紧问:“和纵欲过度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了。”
这哥儿的说法和其他庸医不同,卫兰惑顿时就信了几分,烦躁催促:“你既然知道我的病情,那就赶紧为我开药吧,痛得受不了了!”
“开药没用,你这病需要进行手法复位。”时暮淡声吩咐他,“躺下,把裤子脱了。”
卫兰惑今年十五岁,正值青春期,对着一个哥儿陈述自己如此隐私的病情,原本就觉得有些难堪,此刻居然被对方要求脱裤子?
虽然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但霎时就涨红了脸,气恼质问:“你!你要干什么?”
对方回答得理所当然,“当然是帮你进行复位了。”
说着从药箱里拿出面巾和手套戴好,再次吩咐:“快点把裤子脱了,在床上躺好。你啊还算有警惕心,及时就诊,再晚可就危险了。”
卫兰惑忍不住问:“再晚会怎么样?”
哥儿在摇曳的烛火中,微微一笑,用手刀比了个下切的动作,“晚了,可就只能切掉了。”
卫兰惑顿时从他动作里想像到了一阵剧烈疼痛,浑身颤抖了一下。
此刻疼痛难忍,又被他的话唬住,再次听到大夫不耐催促,“快把裤子脱了吧,一会就不疼了。”
卫兰惑虽然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一咬牙褪下裤子躺好。
对方俯身靠近,对上哥儿的澄澈眸光,卫兰惑浑身僵硬,背脊冒汗,迅速闭上眼睛。
完了,被哥儿看光了!
紧接着,卫兰惑感觉到有银针在刺自己。
完了,哥儿不但看光了自己,还看得很仔细!
卫兰惑从里到外的衣物都被打湿,汗珠从额头大颗大颗滚落。
还好这大夫确实有点医术,银针一扎,剧烈的疼痛便消失了,变得麻木,毫无知觉。
时暮看他如此反应,忍不住问:“很疼么?”
卫兰惑双唇颤抖,“不不不疼。”
“那你紧张什么?”
“我我我……”话还没说完,感觉到被对方的手触碰到。
卫兰惑觉得自己好似成了一只架在火上的烧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短短十分钟,拯救了一个青春期少年。
可时暮觉得这少年不像是做了个简单的局麻复位,倒像是鬼门关走了一遭。
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浑身虚脱。
这是在麻醉条件下进行的,并不会很疼。
这反应是干什么呢?
关切询问,“弟弟,你还好吧?可还有哪里不适?”
面前垂着眼的少年抬起头,瞪向时暮的眼中怨念十足,同时眼眶中泪水汹涌而出,“你……”
时暮看他反应如此激烈,只觉满腹不解,“我怎么了?”
流泪片刻,他用手背重重擦了下眼,一字一字地问:“你叫时暮对么?”
时暮看不懂他在搞什么,回答,“我是叫时暮啊。”
他摸出沉甸甸一袋银子,丢在旁边桌上,唤入下人把自己搀扶起来,继续问:“你在梅花大街三十号看诊?”
时暮:“对啊。”
“年岁几何?”
时暮:“十九。”
问完,少年慢慢挪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侧首回望时,语调里突然多了几分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你刚刚说的话我已经全都记住。本公子乃户部侍郎卫兰东独子,卫兰惑,今日你既然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我劝你最好负责。”
说完便消失在院门之外。
时暮:?
时暮:……-
初九,月出西山,酉时刚至。
夜幕下,山间闪烁着几点幽灵般的烛火,那是雪怡山庄门口的灯笼在摇曳。
白马从曲折山路快速靠近后,谢意翻身下马,用指节敲响山庄的大门。
片刻后,门从里面被打开一缝,里面传出一道女声,询问:“公子可有约?”
谢意回答:“有约,姓时。”
门才被完全打开来。
谢意看到门内站着一名身形矮小的女子。她提了只灯笼。火光映照出的面容被巾帕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原本没有什么特别,但她眼睛虽然明亮,可周围的皮肤呈现出紫红颜色,同时伴有凹凸不平的瘢痕。
谢意发现自己被那小哥儿影响了,对别人的病症都不自觉在意了起来。
女子再次确认,“是时公子是么?”
谢意:“对。”
“请跟我来吧。”她提着灯笼转身,引着谢意往庄中走去,“他已在三号房间中等候。”
谢意以前虽然听过雪怡山庄,却也是第一次来。
换句话说,若不是时暮约自己,恐怕他一辈子不会来这个地方。
夜色下看不清景致,但谢意发现,庄中的花木好似从不修剪,长得凌乱高大,想必白天阳光也极稀疏,多少有些阴森诡谲之意。
幸好来到三号屋子,门一开,里面暖融融的烛光瞬间便驱散了外面森然的寒意和气氛。
房中挂着一道道粉色纱幔,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能听到那道清新明快的嗓音,隔着纱幔响起,像是带着涟漪的水波,重重叠叠地撞在人的心上。
“谢意?”
谢意掀开一道道纱幔,走过去,见他一身雪白的衣衫盘坐在榻上,乌发用发带高高束起,窄秀鼻梁,唇色绯然,面容精致而妍丽,如明珠生晕般让整个房间莹然有辉。
面前的矮桌上已经摆好热乎的饭菜。
他侧头一笑,“你来了。”
谢意坐到对面,注意着这张秀雅面容上细微而生动的表情,问:“时大夫约我来这里……”视线意有所指地环顾,才继续问:“是何意?”
对面的小哥儿眸光潋滟,笑容少见的乖巧,“殿下上次带我逛菊园,又请我吃古董锅,所以我想回报一下,请你吃顿饭。”
谢意稍稍拧眉,疑惑,“只是吃饭?来这里吃饭?”
时暮随便扯了个理由,“我听说这里的饭菜好吃,约你过来吃一顿。”
谢意更显诧异,“这里的饭菜好吃?”
时暮盯着他眼睛,觉得他态度怪怪的,“你……之前知道这里吗?”
谢意敛了眸中情绪,若无其事地回答:“有所耳闻。”
时暮心里发虚。
这么偏僻的地方他居然知道?不就是农家乐么?难道菜出了名的难吃?
不过说来,时暮此刻细看了一眼,才发现这家的菜全是鸡,炒鸡,炖鸡,参鸡汤……
一整个全鸡宴。
时暮不想让谢意看出自己的真实目的,端过碗殷勤地给他盛汤,“好不好吃的,你先尝尝嘛。”
谢意一直注视着,眸底漾起几许浅淡笑意,看得时暮心脏微微发麻。
今晚可是自己的潮热期。
刚刚在等待的时候,时暮已经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
此刻他来了,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空间中,虽然还没有嗅到属于这个人的气息,但不适已经开始缓解。
时暮想证明自己真是来吃饭的,给两人的碗里盛了汤,拿起勺子就喝给他看。
当即被咸得吐了出来,“我去,什么玩意儿。”
对面的人低头闷笑,斟了杯茶水推过来。
时暮喝着茶,想到自己说的话,脸颊有点发热,讪讪解释,“这家的饭菜,好像确实不是很好吃。”
这农家乐,又偏又难吃,江洛到底怎么推荐的?
对面的人悠闲展开手中折扇,意味深长地昵过来,“没事,我本来也不是来跟你吃饭的。”
时暮放下茶杯,茫然地问:“不吃饭?那你想和我做什么?”
谢意轻轻扬眉,“我还以为你知道。”
这一整晚上,不做点什么确实也无聊,待不下去。
但他一副钓鱼的淡定模样,时暮心里更虚了,恼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
谢意算是看出来了,这人还敢明目张胆约自己来雪怡山庄?
他恐怕连雪怡山庄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好好动动脑筋。”说着便把折扇轻轻放在桌上,从容地整理了一番衣摆,仿佛真要等时暮想出来的耐心模样。
时暮总不能告诉他,我叫你来就是想蹭你这个人的吧。
虽然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把一个名叫小蝶的小婢女联系到自己身上,还几番试探。
但他既然试探,就说明不确定。
不确定就是他没有那天晚上的记忆。
所以只要自己不再露出马脚,谢意永远也没办法肯定自己就是那天晚上的人。
时大夫从医多年,怼得过无理家属,打得过暴力医闹。
敢把这人精叫过来,自然也不是毫无准备。
从身边带来的药箱里拿出一只酒壶,笑意漫上清澈眸子,“要不,我们来喝酒吧?”
这是上次菊园老板送的玉壶春酒,那日菊园老板提了一句,这酒十分醇厚,据说一杯便醉。
时暮想好了,直接把这人灌醉。
你不仁我不义,别怪哥哥心狠手辣,把你蹭秃噜皮了!
第34章
谢意瞥了一眼桌上的酒,“怎么喝?直接喝?”
面前的小哥儿又转了转眼珠,起身把旁边的棋桌搬过来,落座后,自信一笑,“直接喝多没意思,我们下棋吧,输的喝。”
时暮只是想把他灌醉,自己可不想醉。醉了还怎么狠狠蹭他?
谢意还真坐了过来,“你会下么?”
时暮打开棋盒,“围棋我不会,下五子棋吧。”
谢意不懂,“何为五子棋?我没有听过。”
时暮挑眉,“你不会么?”又弯起眉眼,“不会没事,我教你。”
他不知道什么叫五子棋,正中时暮下怀。
这不被自己轻松拿捏?
时暮给他解释了五子棋的规则,简单来说,就是谁先连成五颗棋子谁就赢了。
双方各持棋子,开始对弈。第一局,时大夫大度地让谢意执黑先走,然后在二十多手的时候,就以一招工字阵法轻松赢下来。
开始看着杂乱无章,但时暮摆下那颗关键棋子后,局势顿时清晰起来。
谢意看到,纵向白棋五颗棋子只差中间一颗,斜向三枚已成一线。
自己如果纵向阻挡,他可以斜向连成四枚活棋。自己如果斜向阻挡,纵向直接五枚棋子就赢了。
果然是精妙无比。
对着棋盘斟酌半晌,才抬头,挑眉问道:“原来还能这样下?”
时暮笑意盈盈,“当然是这样了,难道你以为笨笨地连五颗吗?那对方也不是傻的呀。”
在酒盏中甄下一杯无色的玉壶春酒,推到对面,“来吧,把酒喝了,我再教你更厉害的操作。”
对面的男人边盯着桌上棋局试着摆弄,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原来是这样,我好像懂了。”
懂个锤子懂,快醉吧你!
时大夫望穿秋水地盯着,直到对方饮下杯中酒液,放下酒盏,研究棋盘后抬起视线,“继续吧。”
怎么不醉?
注意到时暮神情上的奇怪,他诧异,“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时暮这才发现,自己表现得太急了,赶紧坐直身体,抿唇一笑,“没有没有,好看着呢。”
“好看?”谢意抬起的唇角有些压不下去。
也不知是嘴巴太会讲话,还是人太可爱?谢意自己都很难说出准确原因,为什么跟这个人在一起总有那么多乐趣。
对面的时暮反倒有点笑不出来。
怎么从江洛同学到菊园老板,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不是说一杯就醉?你看对面这人,有醉的意思么?
但时大夫向来性格坚韧,锲而不舍。一杯不行就两杯,两杯不行就三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么一整瓶灌下去,喝水也能喝醉。
想到这里,时大夫脸上又有了甜甜的笑容,“那我们继续下棋?”
谢意点头,“好。”
时大夫再一次把先手的黑棋让给了对面的五子棋新手。本以为又是自己轻松获胜的一局,下了十几手后,时大夫突然发现有点不太对劲。
自己布的局怎么都没了?而且在谢意貌似随意地摆下一枚棋子后,黑棋斜向活三,横向冲四。
这什么情况?自己输了?这合理么?
虽然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但现代人谁不是从小到大的五子棋经验?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小学生?
时大夫盯了半天棋盘,诧异抬头,“你这叫什么招数?”
谢意摇头,“我不知道叫什么,我依着规则随便下的。”
时大夫一口气上不来,只能用暴跳如雷掩饰内心的惊慌失措,“你随便下?胡闹!退回去重新来!”
对面,皇子殿下疑惑不解,“你刚刚不是这样下的么?”
“当然不是!你这不符合规则!退回去!”
还好把人唬住了,谢意还真把刚刚那精妙一步给撤了。
时大夫稳稳地堵住漏洞,心里松了口气。差点百密一疏,给他赢了。
继续重振旗鼓后,比刚刚认真了不止一倍。没想到十多手后,时大夫又在对方摆下一枚棋子后傻眼了。
又是一手精妙无比的活三冲四。
什么情况?这人什么天赋异禀?不是说听都没听过么?
再忽悠他一次,他可能不会再了。这次时大夫选择乖巧认错,眉眼一耷,软声请求,“我走错了,悔一步棋可以么?哥哥。”
哥哥?谢意还没听谁这样叫过自己。
这两个字从少年唇舌间婉转着音调吐出来,无端地叫人品到一丝甜蜜滋味。
谢意波澜不惊地打量他片刻,点头,“悔吧。”
时暮忙不迭把两人的棋子一起退回上一手。
战场再次回到均势,时暮这次拿出了2.0的视力,毕生的五子棋功力。没想到十多手后,再次被他瓮中捉鳖、前后狙击、全部拿捏……
这就是搞权谋的是吧?玩不过,根本玩不过!
时暮真没话说了。
谢意从容地替他把酒盏甄满,用目光示意。
时暮端起酒盏了闻了闻,很浓的酒精味,度数绝对不低。
难怪菊园老板说一杯就醉。输,时暮可以认,但这酒,时暮是真不能喝。
对面这人体质不同常人,自己喝了大概率会醉的。醉了还怎么蹭他?还怎么愉快地渡过潮热期?
端着酒杯好一会,才抬起眼,委屈巴巴地向对面这人开口:“凌王殿下,我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不喝行不行?”
没想到对方还挺好说话,稍微斟酌就点头,“好。”随后,话锋却又一转,“这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帮你喝。”
时暮眼睛都亮了,“要不你问我十个?这瓶你全喝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意图表现得过分明显了,别开视线稍加掩饰,“我的意思是,别浪费我带来的好酒嘛。”
时暮心里门清,他不就想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天的小婢女么?
简直是鸡蛋壳上找缝,白费力气。
谢意这下也全看出来了。这人闹了一晚上,是揣着想把自己灌醉的坏主意呢。可——灌醉之后他能干什么呢?谢意看不出来。
其实,谢意刚一尝就发现了,这瓶酒挺烈的,若不是他常年习武,能压着酒意,普通人恐怕一杯就醉了。
所以也没真的想让他喝,就是试试而已。这不,狐狸尾巴试出来了。
睨着对面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云淡风轻地开口:“我就问你三个问题,我全喝了,我希望你好好回答我。”
时暮点头,“好,我一定对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意问:“时大夫半年前可曾去过西市的清音阁?”
时暮没有半分犹豫,“没有!我去那地方干嘛?我一没消费能力,二没那种需求,我就一小大夫,只想多看几个病人,挣点吃饭钱!”
谢意继续问:“时大夫可曾做女子打扮过?”
时暮理直气壮,“没有!我堂堂男儿身,哪有那种癖好!”
谢意最后问:“春时楼相遇之前,时大夫是否曾经见过本王?”
“这就更没有了!”时·脸不红心不跳·暮肘撑桌面,隔着棋桌靠近对面的人,长睫眨动间,拿出最真诚的态度,“殿下身尊玉贵的,我一介小民,去哪见您啊?”
时暮回答完,见谢意凝注自己的眸光好似愈发幽深,蕴了几分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错开视线,默然片刻后,端起桌上的酒瓶仰头灌入滚动喉间,一线透明的酒液从唇边划下,没入衣领间。
其实谢意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情绪,只是他灌酒时透露出的决绝,叫人心里蓦然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愧疚。
其实这样骗他,时暮心中也几分不忍。
但时暮没得选。
这风云诡谲,生死一线的权谋世界不是他能承受的。他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照顾好江小兰,过普普通通的一生。
那天晚上的事,若是能像灰尘般拭去,当做没有发生过是最好的。可自己为他不明原因地有了潮热期,谢意又如此坚持不懈地寻找自己,让这件事好似成为了跨不过去的坎。
谢意喝尽一整瓶酒,随手一扔,酒瓶掉到榻下,咕咚滚到房间角落,随后,他神情开始变得迷离,很快便难以支撑地晕倒在棋桌上。
时暮走过去,见他安静地阖着眼,浓黑卷翘的长睫在眼睑铺出一道阴影,脸颊微红地枕着手背,一动不动。
放轻声音喊,“谢意?”“殿下?”
又伸手,拍了拍他脸颊,确定这人真的人事不省了。
这正是时暮想要的。
抬起他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肩膀,把他扶起来,靠坐在木榻后背上。
这人安静阖着眼,玉冠束起长发自肩膀上垂落,五官轮廓在烛火中愈显清晰,每一根线条都如削刻般完美。
之前想着要多蹭蹭,此刻又不知如何下手。
这个人位高权重又身手不凡,一句话能断人生死,一柄扇子能把别人脑瓜子开瓢。总觉得他事事掌控,却在刚才喝酒的瞬间,从他身上读出几分无奈来。
何必呢?风流王爷就要有风流王爷的样子,一夜情而已。
时暮低着头任凭思绪游离了半天,才往前稍稍倾身,把侧脸贴在谢意胸口。
时暮没看到,喝醉的人阖着的长睫蓦然抖动了一下,似想睁眼,最后还是没有动。
靠在胸口的身体单薄柔软,散发着哥儿独有的异香,那是清新的茉莉气味。
不是浓郁地扑面而来,而是从枝头采下几粒,用掌心捧到鼻尖,隐隐约约,反倒更加撩拨人心。
雪怡山庄偏僻,周遭没有一丝声响。时暮静静地待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和谢意胸膛里蓬勃的心跳。
夜里的温度很低,但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他身体散发着火炉般的热意,将冬夜的寒冷抵挡在两个人的小天地之外。
那股沁人心脾的冷调香气,又将时暮包裹住。
宛如置身飘落着白雪的山峦间,一瞬间就浇灭了潮热期的燥热和游走在神经间的痛感。
却又带来另一份难以言喻的躁动。
并非源自身体,而是源自心底。
之前,获取他的气息,像是受伤时的必要回血。
那此刻,彼此曾亲密无间的细节,跟随着冷香熏神染骨地钻进四肢百骸,更像是染上磁性的金属,在独属于对方的磁场中,难以自持。
时暮从他胸口仰起头,凝注这张瑶林玉树般的面容,想起他那晚曾亲了自己大半夜。
既然他已经醉了,那不如……自己也亲他?
做了许久的思想准备,才缓缓仰头,把唇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触,然后又心虚地赶紧收回来,低头搓着自己手指,心中多少有些暗爽。
不过,亲一下差不多了。
自己又不喜欢男的,亲多了容易出事。
正想起身爬到旁边的床上睡觉,面前的醉鬼突然动了动,伸手环过来。
时暮被他抱了个满怀,动不了,懵懵仰头。
看这人虽然抱着自己,但依旧阖着眼。
只当是醉梦中的无意识行为,试着推了推,反倒被他扑倒在木榻边缘。
这人的脸顺势便埋进了自己肩窝。
乌黑发丝带着几许凉意蹭过脸颊,热息扑在侧颈处的细腻肌肤上,强烈的酥麻顺着脊椎往上,蹿升到颅内,时暮忍不住喘息着喊他,“谢意……”
听到落在自己耳畔,模糊的两个字,“晏和。”
时暮疑惑重复:“晏和?”
他微哑嗓音,模糊着语调继续说:“我字晏和。”
时暮明白了,他是在说他的字是晏和,重复,“谢晏和?”埋在脖颈里的脑袋迟缓地点了点,“嗯。”
真是醉得不清,这里没人问你的个人信息。
时暮想推开他,偏又推不动,出声问:“谢晏和,你醉了么?”
时暮被他压得几乎要透不过气的时候,醉鬼终于动了动,掌心撑在时暮两侧,侧倚着抬起上身。
长发簌簌垂落,惺忪醉眼自上而下凝注,平日深邃的凤眸此刻格外清浅,甚至显出几分单纯,染了一种桃花般的绯红。
时暮此刻很想离他远一些,免得被他的气息弄得更混乱。
用手肘在身后支起一点高度。
可被他笼在身下,身后便是木榻边缘,没有办法完全直起身,只能喊道:“让开。”看人不动,费劲地抽出一只手,推搡他胸口,“赶紧让开。”
和醉鬼讲道理显然行不通,对方根本不为所动。
彼此间距离不过一拳,能在烛火中清晰看到他皮肤上的细腻肌理。视线往下,是薄而清晰的唇,唇角带着一个细小弧度,让人想起它曾经触吻自己的感觉。
这一刻,面前的男人好像不再是一个男人。他是回血回蓝的药,是构筑了自己所处磁场的中心磁块。
时暮眨了眨眼,警告他,“快让开,不然我可要欺负你了。”
谢意也眨了眨眼,依旧欺身在自己身前。
这是你自找的。
时暮喉结滚动,稍抬下颌,在他唇上快速啄吻了一下。心中既有几分酥痒,又暗自谴责自己做得太过。
时医生,你不但变态,还有点无耻。
垂下视线,不自觉抿了抿唇,正在这时,房间中的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随后熄灭,房间骤然陷入漆黑。
时暮诧异吐声:“怎么了?”
谢意没有回答。
但此刻因为没有光线,所有的感知都在黑暗中被放大。
时暮察觉到对方的俯身靠近,似被这磁场操控,不自觉跟随他的方向稍稍偏头……
下一瞬,两道唇瓣以一个恰如其分的角度契入彼此。
茉莉和雪山的气息氤氲在鼻息间,似化为了实质般的勾缠的线,难以切断。
时暮本来就是用手肘从背后撑着身体,不禁觉得腰身一软,就要支撑不住。
对方的手先一步环过来,箍在哥儿修长的脖颈和窄细的后腰上,往怀里收紧。
原本只是触碰的亲吻顿时变得深重。
他掌心的灼烫蕴入后颈处的腺体,让时暮控制不住越发急促的呼吸。
张了张口,湿热的舌尖便钻了进来,从自己的上颚和舌头上扫过,不止嘴巴,在因为肾上腺素激增而导致的唾液大量分泌中,身体连同心口都跟着变湿变烫。
此时此刻已由不得时暮。
既不可能推开他,也根本推不开。
像是打开了某道阀门,唇舌间的纠缠倾泻而来,让人一点点沉溺,忘记了周遭和时间。
时暮脑袋又晕又空,除了一片白茫茫,完全没有办法思考。
最后,甚至不知自己在什么时候睡着。
直至被窗外传来的奇异声响吵醒,刚有几分知觉,突然听到一阵凄厉惨叫。
时暮猛地睁开眼,听到耳边,谢意温声安抚:“不用怕,我在。”
时暮没在怕,医学生,哪个不是和大体老师亲密接触惯了的,只是很奇怪,这是什么声音。
怪声又停了下来。
时暮完全醒来,发现房间里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燃起,自己还来到了床上,和谢意躺在一个被子里。
昨晚的一切涌入脑海,唇舌似还残留着长时间吮吻之后的僵麻。
视线落向对面,昨晚和自己亲密接触的地方。
发现谢意下唇破了个小口子,随即也感觉到自己的下唇有轻微刺痛。
虽然不至于重蹈上次的覆辙,但这么忘情,亲到嘴巴都破掉,也挺离谱的。
时暮霎时只觉如芒在背,忍不住避开了对面这人的目光。
怎么办,他不会亲个嘴就要娶自己吧?
昨晚趁他醉,亲他嘴,还是过火了些。
正为难间,对方抬眸,茫然地环视房间,开口问:“昨晚,发生了何事?”
时暮心头一跳,抬眼看过去。谢意神情上带着宿醉后的昏懵,似有几分不适般揉了揉额角。
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这是……断片了?
时暮心头一喜,调整神情,若无其事地订正他的记忆,“昨晚你喝醉了,爬都爬不起来,是我扶你来床上休息的,还记得么?”
谢意竭力思索后,无奈道:“我不记得了。”
他又掀起眼睑,认真打量时暮片刻,关切地问:“时大夫,你嘴巴怎么破了?”
时暮心虚地抿了下唇,告诉他,“昨晚扶你上床的时候,摔了一下。”
又抬手指向他唇,无比合理地解释,“你看你的不也破了么?”
谢意抬手触了触自己的唇,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时暮也点头,“对,就是这样。”
他眸中似有一线微光掠过,唇角微微牵动,漫不经心开口:“昨晚,本王让时大夫受累了。”
第35章
时暮友善地摇头,“没事,毕竟是我把你灌醉的。”
谢意感叹,“其实我好久没醉过了。”
时暮配合地解释,“我也没想到那酒那么烈,是菊园老板送给我的,我酒量挺差的,还好没喝,不然,受累的恐怕就是你了。”
谢意唇畔弧度又加深几分,“无碍。”
从窗口向外看去,天色幽蓝,看起来离天亮还有片刻。
和谢意窝在一张床上,时暮也不知道要不要接着睡。
正觉气氛尴尬。刚才吵醒时暮的那种惨叫声又从外面传来。
咕咕咕——
这下时暮听清了,这是一种动物临死前的惨叫之声,似乎是……鸡?
时暮问:“这是在杀鸡么?”
谢意也凝神听了片刻,点头,“是在杀鸡,不过这杀鸡之人似乎不太娴熟,亦或者是他的刀子不甚锋利,杀一只鸡竟要如此久的时间?”
通常来说,杀鸡都是切断咽喉,快速放血。
两人在房间中又等待片刻,一阵鸡鸣惨叫再次响起,经过数次挣扎之后,才逐渐减弱。
果然如谢意所说,听起来像是在用钝刀子缓慢切割。
这画面稍一想象,透着几分诡异。
谢意回忆,“这家山庄昨晚送来的菜品全是鸡。”
这山庄虽然偏僻,但若是想让附近农户送些蔬菜,也不算麻烦。时暮疑惑的地方是,“我看这庄子也就三五个房间,还不一定有人住,庄主用不着天都没亮就开始宰杀吧?”
谢意摇头,“我也不懂。”
又静了静,时暮索性提议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好。”
时暮裹上来时穿得披风和围巾,和谢意一起走出房间。
此刻约莫卯时,天际还是幽深的蓝色。
回忆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人走在两边花木过分茂密的山庄小道,往后院走去。
时暮走在前面,谢意落后两步。
眼前的哥儿有着一具很是修长纤瘦的身形,比自己稍低一头,但在普通男人间,亦不算太矮。
其实昨晚喝酒后,谢意确实醉了,但确实也没有全醉,自然更没有断片。
环住这具线条流畅的身体,埋头在他颈项间的时候,除了异香,还嗅到一种淡淡的,属于少年的青涩气味,像是一瓣等待品尝的柑橘。
让人怦然心动。
以致此时此刻,昨晚亲密的点点滴滴,还难以忘怀地回味在唇齿间。
只是,对方回答的三个问题亦是挥之不去。
他回答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想承认。
两人转悠着,正觉没有什么特别的,正在这时,惨叫鸡的声音再次响起。
循着声音加快脚步,终于在后院发现一处鸡舍。
鸡舍旁,伴随着那种禽类的惨叫,有人正蹲在那里,发出钝性分离肌肉和筋膜的嘶嘶声,间或响起吮吸液体的啧啧声。
听着倒像是个解剖现场。
两人在远处驻足,借着月光,时暮看清楚了,原来是那人在用牙齿啃咬活鸡。
感觉到身边这人发出低低的抽气声,谢意伸手过来,安抚般捏了捏他垂在腿边的指尖。
时暮倒不是怕,只是满腹惊异。
一个大活人,好好的鸡汤、炒鸡不吃,在这里吃生鸡?
再细看,发现这人并不是在吃生鸡,而是咬断鸡的咽喉后,对着嘬饮。
这是,在喝鸡血?
时暮忍不住和谢意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也和自己一般惊讶。
谢意提醒,“好像是庄主。”
来时,时暮也是由庄主领进来的,那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尽,女子用布巾蒙着脸,露出的眼周皮肤可见紫红色瘢痕。
应该是一种颜面部皮肤受损的疾病,甚至还可能伴有神经系统的损害。
庄主喝完鸡血,将还未完全死透,不断抽搐的家禽丢弃在一旁,起身离开。
此刻,她还未戴上面罩,借着月色,时暮见她面部露出来的部分几乎都有皮损。
看着几乎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什么病?
庄主离开,两人回到房间中,眼看着天光大亮,房间门被敲响。
穿过纱幔走到门口,打开,看到外面是庄主。
她围着面巾,端着木托盘的手也戴了棉布手套,给两人送来吃食。
“两位公子,吃点早饭再走。”
时暮低头,看到盘子里果然又是鸡汤面。
“谢谢庄主。”
谢意伸手接过盘子,端回榻上矮桌。
两人对着两碗鸡汤面,虽然知道这食物并非不能吃,但想着天亮前在鸡舍看到的一暮,还是多少有些难以下咽。
时暮把碗往对面推过去,一笑,“谢晏和,不如你先尝尝。”
对面的人昵一眼面碗,抬眸看过来,若有所思,“你怎会知道我的字?”
昨晚他醉得不省人事,那自然是任凭自己编排。
“你昨晚喝醉了,非拉着我说些什么姓谢名意,字晏和之类的,差点被你烦死。”
看他眉宇间拧出的那丝烦躁,谢意唇角微动,懒散开腔:“那我可能是,想介绍一下自己吧。”
又要介绍自己?
这古董锅的相亲过不去了是吧?
既然鸡汤面吃不下了,不如打道回府。
出房间,来到庄主所住的小院中,准备付下昨晚的房钱,辞行离开。伸手刚要敲门,听到门内传来女子低低的痛苦呻吟。
时暮看了谢意一眼,用指节扣门两下,询问:“庄主,你还好么?”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回答,“你们把房钱丢进门口箱子中就快走吧。”
门口确实有一木箱,箱子上有一个圆形的孔洞,可容铜板碎银通过。
时暮自报家门,“庄主,我是梅花大街时暮堂的大夫,若你觉得身体不适,我可以替你看一看。”
“不需要!”
她既然抗拒,时暮也不好进一步帮她查看,只说:“我已经大概了解了你的病情,若你后续仍觉腹部疼痛的话,可以来梅花大街时暮堂找我。”
也不知是不是腹部疼痛四个字说对了女子的症状,门内静了静,才再次响起生气的声音,“你们赶紧走吧!再晚家里人便要找过来了!”
时暮茫然了一瞬,看向谢意,“什么叫家里找过来?”
谢意摸出一粒碎银,放进箱子里,平平常常回答:“未婚情人宿夜不归,家里自然会来这幽会之地找上一找。”
面前的小哥儿的脸色微变,“什么未婚情人?什么幽会之地?”
谢意不动声色地提醒,“这雪怡山庄乃沂都未婚情人喜好幽会之地,不是时大夫约我来的么?”
免得他以后再请人来这里吃饭。
这句话说完,看到小哥儿僵在原地,半晌没动。
未婚情人的幽会之地?未婚情人偷偷来这样的地方幽会,还能做什么?
时暮此刻才回想起昨晚谢意的话,“我本来也不是来和你吃饭的。”
他不会以为自己约他,是想睡他吧?
整个人瞬间像是烧起来般,平时的伶牙俐齿也卡顿了,“不是,谢晏和,我不知道……我约你只是想和你……”
和你什么,时暮也不知如何解释。
虽然昨晚自己已经很过分了,但真没想过要对他做更过分的。
自己负不起责任。
这小哥儿一副生怕和自己扯上关系的模样,可所有心思又明白白写在脸上,只叫谢意好气又好笑。
“昨晚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么?时大夫何必如此着急。”
见谢意语调轻松,神色平常,时暮心中稍定。抿唇挤出一个浅笑,“确实如此。”
出院子之前,时暮又刻意绕到院中茅房后的粪池看了一眼。
谢意知道他对庄主的病情有所怀疑,也未催促。
片刻查看完出来,见庄子外,谢意那匹白马正系在门前的马栓上。
他身形一轻,率先落于马上,俯身把手递向时暮。
时暮本来和他一起骑过马的,可昨晚和他那般亲密,等会一挨着他,自己心里又乱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冒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自己怎么会为一个男人心乱?
赶紧踩住马镫,握住他手。被他轻轻一提,一扶,便坐稳在身后。
谢意偏头,“下山道路难行,你坐身后稳妥些。”
“好。”
“抱紧我。”话音刚落,他便扬腿踢在马肚上。
萧萧马鸣穿越山涧,雪白马儿载着两人沿着山路轻快地驰骋起来。
来时候是自己走上来的,走得腿都断了,回去的时候,时暮环着前方的腰身,听着呼呼风声,片刻便到。
吃饭时,时暮把自己刚刚在山庄发现的情况和谢意说了。
“我刚去查看茅厕是因为怀疑庄主患了一种很罕见疾病。”
谢意给他斟了杯茶,“什么病?”
“我在里面看到小便呈褐色,这个症状提示庄主身患的可能是血紫质病。”
“血紫质病?”
“又叫血卟啉病,是由身体里血红素合成途径中一种名叫卟啉的物质,代谢障碍引起的,主要有三大症状,腹痛,皮肤光敏性损害,以及神经症状。
若猜得不错,我们刚刚听到屋子里的呻吟就是她腹痛发作,面容上的瘢痕是因为皮肤接触阳光后出现的大面积皮损,送餐时她手上戴着手套,因为手部皮肤也有损害,撕咬活鸡则是神经系统问题导致的妄想和癔症。”
他继续说:“因为这种病症会导致身体缺乏血红素,她夜晚喝活鸡血可能是无意识地缓解行为。”
谢意按着他说的症状分析,“因为惧怕阳光,所以她长期佩戴面巾,庄子里的植物茂盛亦是遮蔽阳光的需要。至于开了这家山庄,是因为情人们喜欢夜间过来,她照顾起来比较方便。情人们来了之后,多数时候也是躲在房间中亲热,即便庄子里有些怪异的声音,也不会跑出来查看。”
躲在房间里亲热几个字又让时暮耳根子微烫,继续说:“这病有轻有重,严重的十分痛苦。因为无法接触阳光,终日只能昼伏夜出,长期皮损也会导致五官模糊,面容可怖,为不知情的人所厌恶惧怕。”
看他捧着茶杯,微耷的秀眉之下,眸光痛惜,谢意有意打趣,“小菩萨又心生怜悯了么?”
“是因为世间病痛实在太多,我能治的真的太少太少,医学有界,我也只是一个凡人。”
就单看妇产科能接触到的,病理产科的各种问题,生产过程中的突发急症,休克、DIC,乃至一个小小的细菌感染……
都时常让医生们束手无策。
“就像你的病,我不也无能为力么?”说到这里,他眸中似闪过一丝关切,“对了,你现在还会恶心么?”
谢意唇角微微一绷,不紧不慢地开口:“其实,还是会恶心,但我既然要见你,自当忍着些。”
时暮莫名为这句话心头轻跳,像是距状沟周围皮质的神经元感受到一簇细小的化学信号。
听着仿佛很想见自己?
随即又品出点不对劲来,见我的时候还是会恶心?
滚。
第36章
白天到医馆,时暮先给江洛两个脑瓜崩,“你怎么给我推荐那种地方!”
江洛揉着脑袋,十分委屈,“暮哥,你怎能冤枉我啊?”
时大夫气势汹汹,“还冤枉你?我只说方便两人待一起,可没说要去那种地方啊!”
江洛更委屈了,哭丧着脸问:“要是对雪怡山庄不满意,暮哥你怎么不早回来,一待就是一整夜?”
这句话太过尖锐,瞬间把气鼓鼓的时河豚戳瘪了。
江洛这是把自己的行踪都监控了是吧?
江洛打量着无话可说的时大夫,顿时有了底气,都敢输出了,“我还挺好奇的,王公子看着斯文,但不知本人如何?脾气性格可还不错?”
“王公子么?”
一个血包你叫时暮如何评价?
不自觉用舌尖润了润唇,敷衍道:“王公子……还行吧,马骑得挺好的。”
“你说骑术么?这些王公贵子,家中都豢养了不少马匹,骑术自然都不错。”江洛又一脸暧昧笑容,“那一整夜,你和王公子都干了些什么呀?有没有牵牵小手,摸摸小脸?”
江洛看着面前的哥儿大夫又稍显局促地舔了下唇,忍不住盯着问:“暮哥,你嘴巴很干么?”
时大夫:……
眼前的大夫霎时冷下来,语气凝了阵阵寒意,“是药柜摆整齐了还是地板擦干净了?看你闲得,还不赶紧干活去!”
江洛一溜烟闪人,独留时大夫一人在原地气恼。
这助手,绝对收错了。
因为昨晚在雪怡山庄没休息好,时暮一早上都昏昏沉沉的,中午躲到检查室里躺了一会才好点。
下次潮热期要再约他,不能这么离谱了。
幸好上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病人,都是常规的妇科问题。
下午的时候,时暮堂中,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来看诊。
民间女子一般穿襦裙、衫裙,未婚女子喜欢梳双丫髻、双螺髻,已婚女子则多样一些,朝云髻、随云髻等。
但眼前这姑娘,一身红色的窄袖短打,梳高马尾,很是英姿飒爽。
时暮询问:“姑娘哪里不适?”
姑娘说道:“我今年二十有二,这两年在外征战,月事越来越少,最近一年已经完全停了,听闻京中有传时暮堂擅看妇科,趁着回京成亲,特来求医问药。”
时暮神情微凛,“原来是将军,失敬了!”
“时大夫过誉。”
本朝确有如将军之类的女官,反倒是哥儿,数量本就稀少,许多都被官宦养在家中,何谈建功立业,入朝为官。
回到病情上,时暮询问:“初潮何时来的?”
“十四岁。”
“之后是否规律?”
“一直还算规律,直到近两年才开始越来越少,最近一年已经完全停了。”
这位女将军的情况属于闭经。
闭经按有无月经初潮又分为原发性闭经和继发性闭经。
女将军便属于继发性闭经,造成的原因多种多样。焦虑紧张等精神因素,体重过低、过度劳累等生活方式,还有就是垂体、卵巢、子宫等方面的疾病,乃至遗传因素。
现代的时候,时暮时不时就会在新闻上看到因为疯狂节食减肥,导致卵巢早衰的。
“我先替将军检查一下吧。”把女将军带到检查室中,想着她是回来成亲的,时暮先提前和她沟通病情,“若是长期不来月事可能会导致怀孕困难。”
“怀孕困难么?”
“对。”
女将军语气颇为云淡风轻,“这个倒是无碍,因为我将要成亲的郎君是个哥儿。所以,我们不需要生儿育女。”
时暮拿着银针给她抽血的手一顿。
姑娘和哥儿,这不正是自己期待的婚姻模板?
心中多少有几分好奇,笑问:“是哥儿么?”
“正是哥儿!”
虽然姑娘和哥儿并不常见,但也并非不容于世。将军大方分享,“哥儿温顺乖巧,身上还香香的,本将军很是喜欢。”
温顺乖巧,身上香香的?
拿着B超探头的时大夫面露难色。
想来女将军的确很喜欢自己的哥儿郎君,谈起来时,笑容都带了几分温柔,“他是真的很可人,我将他娶回家后,定会好好疼爱。”
好好疼爱?
正在给她扎针验血的时大夫默默吞咽。
不说了,还是看病吧。
很快看到检查报告单,得,这位女将军不找哥儿恐怕也很难生。
将军双侧卵巢体积偏小,回声偏实,提示卵巢中的正常卵泡或卵巢内部分结构破坏。同时,验血显示促性腺激素升高,反映卵巢储备功能的抗缪勒氏激素已经非常低,不到正常值的五十分之一。
这种病症名为卵巢早衰,是指在四十岁之前,卵巢内的卵泡耗竭或者卵巢出现功能障碍。
其实,卵巢拥有的卵子数量在胚胎阶段就已经确定,在生长发育阶段,卵泡就会急剧减少。
进入青春期,卵泡数量已经不到出生时的二十分之一。
随着卵泡的自行退化,以及每个月月经的排卵。储备的卵泡只会越来越少,等到卵泡数彻底为零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卵巢功能的彻底丧失,人也开始走向衰老。
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
就像煮熟的鸡蛋,在现有的医学条件下,无法变回生鸡蛋一样。
时暮把病情用能懂的方式跟她说完之后,将军倒是放心不少,“若只是不能受孕的话,倒是没有什么影响。”
当然不止这样。
卵巢是重要的激素分泌器官,卵巢功能丧失后,会因为激素分泌不足导致一系列症状。
“将军,卵巢早衰不止让你再难受孕,还会引起发热、出汗、失眠等症状,之后还要面临这肌肤松弛,体型变胖,骨骼脆弱等一系列问题,简单来说,就是会提前衰老。所以还是需要进行药物治疗。”
将军思索片刻,点头:“治疗一番也好,但若是本将军衰老了,到也不会嫌弃他年轻的。”
时暮:……
卵巢早衰虽然没有药物能提升受孕几率,但可以使用激素疗法,改善因为雌激素缺乏导致的相关症状。
开过药送走女将军,时大夫觉得自己有必要坐下来认真思考,一个直男哥儿到底应该拥有怎样的婚姻观-
除了上次的洗液,这段时间,时暮又陆续配了两款门诊常用的经典妇科验方。
一款针对常见的盆腔炎、子宫内膜炎等,也可用于哥儿生殖系统的相关炎症,另一款则是日常的益气养血,调经止痛。
时暮是西医,但挑的都是经典验方,而且古代药材不像现代以人工种植为主,都是野生的,药效更好。
现在买宅子的事虽然搞定了。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赚钱不能停。
江小兰和白舟也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不过时暮这个做儿子的多少得给她准备点嫁妆。
若是哪天要成亲,自己钱箱子一打开,想买什么买什么,也能让她风风光光的。
两款妇科药物上架后,时暮堂里的病患又多了不少。
江洛忙着讲解药效,也没空每天一见时暮就开始八卦“王公子”了。
说来,自己也有几天没见着“王公子”的踪影了。
虽然不在潮热期的时大夫,也没什么见他的兴趣,不过想到上次他和成纪说的易王回京,恐怕是朝中局势有所变化,他没空出来闲逛。
原文中,谢意自小和先太子感情极好,所以后来才会不惜一切辅佐易王。
先太子乃是皇后的嫡长子,天资聪颖,武艺高强,自小就被立为储君。
本以为他会顺利登基,没想到在先帝重病时局势大变。
那段时间,先太子刚好带兵出征,原本大胜,却在返京途中因一封密信遭到皇帝的猜疑。
皇帝连下六道密诏,让他改道。
他听从密诏改道后却遭遇伏击,部队伤亡惨重。
他死里逃生,活着回来,却反而成了他谋逆的佐证,当场被废黜。
时暮刚想完剧情,对面今朝醉的大门口便传来了小二殷勤至极的招呼声,“殿下千岁,殿下请上坐!”
来这里的还能是哪个殿下。
抬眸,越过屏风缝隙,时暮远远看见谢意似刚从这边收回视线,和谢栩一起往二楼走。
谢栩倒是冲医馆方向扯了下唇角,算和时暮打招呼。
这会,医馆门前等待看诊的病人不少,时暮也没空搭理他。
又看过三四个病人,刚送走一个潮热期疼痛难忍的小哥儿,突然有人在医馆外霸道地喊起来,“都让开都让开,我们家公子有事要找时大夫!”
看诊病人显然是看来人身份不低,虽然口中有怨言,但还是因着得罪不起,乖乖把路让了出来。
一位玄色锦衣的少年独自从门外走到看诊区,在时暮对面坐下后,将手中捧着的木箱放在诊桌上。
他十五六岁的年纪,五官锐利,英气勃发,带来的木箱木质昂贵雕刻精美。
时暮提醒他,“这位弟弟,这里是医馆,如果不是急诊的话,出去等待,按叫号一个一个来。”
这句话说完,少年的锐利眉梢顿时不悦地压了下来,“你让我出去等待?你不记得我了?”
时暮细看一眼,好像有些许眼熟,“你是……”
每天看几十号病人,很多患者一时想不起来很正常。
尽力回忆才想起他是半夜来治睾丸扭转那个少年,好像报过名字,但叫什么来着。
手悬在空中许久,才终于在对方越来越臭的脸色中,得到一句从齿缝中咬出来般地提醒,“我乃户部侍郎卫兰东之子,卫兰惑!”
“哦,是卫兰公子。”时暮视线往下,询问:“这几天可有复发?”
卫兰惑搭在桌上的手握了握,压着情绪,“没有,我很好!”
时暮发现,这少年气性还挺大。
对方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过于激烈,稍稍平复情绪,“我之前说过要你负责。”
时暮已经不记得这茬了,“什么?”
少年淡漠道:“我已经秉明父亲,择日就会来迎娶你。”
时暮愣在对面,手里的毛笔嗒一声掉在病历本上,晕出一团墨迹。
他睨了一眼,只自顾自说道:“你是哥儿,不便做正妻,我会以侧室之名迎娶你过门。但我现在也没有正妻,你进门之后,身份和正妻没有两样。”
时大夫伸头看了看医馆外的天空,“不是,我说怎么不下雨,原来是你给我整无语了。”
卫兰惑态度坚决,“我没和你说笑,我会来迎娶你的。”
时暮从记录本上拿起毛笔,琢磨着怎么处理这团墨迹,“没病找小伙伴玩泥巴去,别耽误我看诊。”
卫兰惑顿时气得不清,“时暮你……”
话还没说完,被打断,“别时暮时暮的,要不叫时大夫,要不叫哥。”
卫兰惑脸都被憋红了,俊目中翻涌着怒意,“你让我叫你哥?”
时大夫淡淡睨过来,“不对么?”
卫兰惑纠正他,“成亲后,难道不是该你叫我郎君?”
“你这么小,我怎么嫁?”见卫兰惑脸色猛然一黑,时暮预判他的预判,第一时间补充,“我指的是你的岁数。”
卫兰惑强调,“我今年十六岁,已过了娶亲的年纪!”
时暮在医院多年,只见过拉着横幅找自己要钱的医闹,还没见过拿着彩礼要娶自己的患者。
头都痛了,杵着额角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卫兰惑看他不说话,只当他示弱答应,面容上也露出了满意微笑,“我已经知道你家住海棠巷,这只是见面礼,过几日,我会让媒人带着彩礼来提亲的。”
说完就要走,被时暮伸手按住肩膀。
真是不得不拿出杀手锏。
“不怕告诉你,我有男人了啊,可别随便跑来撒野。”
第37章
时暮本想直接气走他,没想到这小孩此刻倒是沉着冷静了,摇头,“我早已打听清楚,你还未成亲。”
时暮心虚了一瞬,错了错眸光,随即又是一脸的轻松愉快,“我现在当然还没有和他成亲啊,但以后会成。”
卫兰惑恼声:“你要和别的男人成亲?”
“我不跟别的男人,难道跟你啊。”时大夫嗤笑,“我们感情不知多好,可不是你这个连手都没牵过的小朋友能挑拨得了的?”
卫兰惑脸色又变,紧紧盯着对面洋洋得意的哥儿,“你……你们牵过了?”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时大夫抱起双臂,懒散靠回椅背上,“差不多吧。”
卫兰惑一脸阴沉,“那男人是谁?本公子定要砍了他的手。”
时暮:……这小孩,学坏了!
青春期叛逆少年俯身撑住诊桌桌面,沉下语调质问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时暮真的很想给他发送猴哥烦死了的表情包,“你他妈烦不烦?早知道我就该把你那蛋蛋再拧它三百六十度!”
卫兰惑:……
这语言太有力量,卫兰惑好似又感受到了那种难言的剧烈疼痛。
“你……你一个哥儿,言语竟如此粗鄙!”
时暮烦躁,“不想听到更粗鄙的就赶紧走!”
这下,卫兰惑反倒不走了,站了片刻后,露出邪恶的笑意,“我已经调查过你了,你原来住在琉璃巷的店宅务。你男人一定是和你一起住在店宅务那个姓宋的,我这就叫人狠狠教训他,看他还敢不敢跟本公子抢人。”
“你!”时暮也被他给气到了。
宋念山本本分分的老百姓,又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朋友,这纨绔子若是真去找宋念山的麻烦,他连反抗的法子都没有。
若是在影响到怀孕的宋念如,自己真是难辞其咎。
而且,此刻门外还等着不少病人,有几个还是固定时间产检的孕妇,时暮真得赶紧想个法子把这瘟神送走。
勾了勾手指,“过来!”
卫兰惑往前倾身,把耳朵侧向时暮。
现下,为了患者的隐私,医馆的布局已经和之前不同,诊桌放置得位置更靠里,还加了屏风,没法直接看到二楼。
时暮示意外面,“要砍手是吧?去!你现在就去!医馆对面,今朝醉二楼窗口,着沧浪锦服,白玉发冠,手拿绘有山水扇子那个男人,给我砍去吧,砍了我敬你是条汉子。”
卫兰惑将信将疑。
这哥儿都没出医馆,怎么竟像亲眼看着般描述细致?
难道真有这么个男人?
卫兰惑走出去,片刻就回来了,脸色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黑,“你敢作弄我!那人分明是凌……”
时暮伸手按住他嘴巴,“你小点声!”又低声提醒,“你怎么如此不懂事!他是何种身份,我就算是他的人,我能随随便便说出来?那是要被人嫉妒的。”
卫兰惑的嘴巴被他从掌心放出来,冷冷一笑,“你觉得我会信,你怎么不说你是宫里的娘娘?全沂都都知道凌王殿下不喜哥儿,怎能让你高攀上?”
时暮:……
我高攀?纯血包我还需要高攀?
提醒他,“再走到医馆外,抬头看看我的招牌。”
卫兰惑看完又沉着脸回来。
凌王的行楷清雅如幽林曲洞,他学字时还曾临摹过,如何认不得?
但一个哥儿和凌王有关系,当真让卫兰惑一百个不信。
“不过是个招牌,你便是哪里求来的又有何不可?”
作为一名医生,知道青春期少年就是不成熟,冲动固执,心理问题重重,可今天真是被这小孩搅得头都痛了,时大夫默了默,无奈道:“行行行!你是爷行了吧!你现在先出去等,我把病人看了,晚些时候等对面吃完饭,我证明给你看。”
卫兰惑压着眼睑,沉沉凝注时暮片刻,终于转身走出医馆。
江洛刚一直避在旁边,就听到两人说什么男人什么迎娶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时暮要开始看诊,赶紧扬声叫号。
停滞半晌的看诊重新开始。
看诊又看了大半个时辰,卫兰惑说不走就不走,在外面条凳上坚持等时暮。
他身形坐得笔直,一脸不看到真相誓不罢休的刚毅神情。
患者已经离开,时暮堂空了下来。
时暮先把江洛打发回家,才和卫兰惑一起在医馆门前,盯着对面的今朝醉。
卫兰惑发现,这哥儿大夫除了生得还不错,确有几分医术外,根本不是个好东西,伶牙俐齿,惯会呛声,还满嘴鬼话。
他怎么能和凌王殿下牵扯上关系?
全沂都谁不知凌王殿下风流恣意,身边从不缺莺莺燕燕,怎会为一人倾心,更不可能是哥儿。
卫兰惑倒要看看,他能玩什么把戏。
楼上那两人终于吃完饭,一前一后地下来。
卫兰惑立刻往旁边的墙角一闪,藏起身形。
时暮站在医馆门前,拼命燃烧着脑细胞。
若是让卫兰惑看出端倪,他定然会缠得更厉害。
假的真不了,凭着自己和谢意睡过亲过,但对方不知道的交情,不知道能不能在卫兰惑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眼看谢意从今朝醉走出来,视线掠过自己,时暮赶紧抿住唇角弧度,露出柔和可亲的笑容。
谢意的视线果然停驻在这个方向。
时暮本想喊他,刚张嘴舌尖搭上齿缝,又不想喊了,只把右眼冲他轻快一眨。便以逸待劳地站在医馆门口。
前方的矜贵男人眸底露出一分狐疑,随即收起折扇,走向医馆。
时暮果然听到,藏身在墙角后的卫兰惑,脚步猛然一动。
自己都没开口,凌王主动过来报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知道这小子已然大惊失色,时暮心中暗喜。
等人到跟前,又暗示地眨了眨眼,才温声开口:“自上次分开后,我们好几天没见了。”
谢意眸底压了更深的狐疑,四下看了看。
时暮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对情人嘛,温柔就行,柔声道:“殿下,我知道你近日公务繁忙,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不然我会担心的。”
说完便听到门旁有碰到板凳的摇晃声。
这小子定是晴天霹雳了。
不过不知道怎么,眼前的王爷表情也有点精彩呢?
虽然看不到卫兰惑,时暮还是满意地朝那边睨了一眼。
谢意随他快速侧了下头,又回首打量面前的哥儿,长睫下的黑眸浮起几许闪烁光点,悠然道:“得君挂心,云胡不喜。”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他这句掉书袋是什么意思,墙角后,啪一声,板凳倒了。
五雷轰顶了是吧。
时暮几乎要笑出声。
眼前这人显然也领会了眼前的状况,主动询问:“你呢?看诊累不累?”
时暮不知他要如何继续,但还是配合地接话,“坐了一整天,肩膀酸痛。”
对方轻轻挑眉,“我帮你按一按?”
时暮神情松怔一瞬。
这么个天潢贵胄,还会这种伺候人的活?
但卫兰惑还在门外听墙角,总不能说不用,轻快地答应,“好啊。”
没想到他真走到自己身后,隔着衣服,把手指按上肩颈相连的地方。
捏在上面的力度不算重,但不知是因为对这个人的固定反射,还是一时没适应,叫时暮忍不住耸肩,语调一软,“啊”了一声。
同时墙角后响起一阵摩擦声,像是倒地的椅子被踢至远处。
很好,五脏俱焚!
身后的人似乎演得很过瘾,俯身询问:“太重了么?”
时暮回答:“没有没有,很好。”
他直起身,手指继续捏在时暮肩窝里,“你看诊辛苦,应该多出去走走。”一顿又道:“十五是下元节,松月湖中会放莲灯祈福。”
话已经递过来,时暮必须接,开心道:“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放灯祈福!”
听到头上落下的懒散话语里已然染了笑意,“我自该陪你。”
墙角后,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终于远去。
这下总该心如死灰了。
时暮弯下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够了,才拍拍谢意肩膀,“没办法,这当大夫的什么事都能碰上,今天谢谢了,你赶紧回去吧。”
解决了卫兰惑,也算可以下班了。出医馆,关门落锁,正要抬脚离开,被人握住上臂,往回轻收。时暮稍稍失去重心,抬手按住他胸口才站稳,仰起头,“干什么?”
面前的人垂下长睫,意味深长地问:“时大夫就是这样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
时暮想了想,先给他画个饼,“小驴辛苦了,改天请你吃饭。”
谢意漾起无奈笑意,依旧握着不放,“不用请我吃饭,把刚才的约兑现了便行。”
时暮约的自然是去放河灯。
可自己好端端的,没什么见他的必要。
“我也想去玩,但我最近病人挺多……”
话还没说完被他俯身压低的声音截住,“病人看完诊也要过下元节。”
留下一句,“酉时,松月亭中不见不散。”他才终于松手。
时暮看着他在对面翻身落于店小二牵来的白马之上,移开视线后,纵马和谢栩一起消失在长街尽头。
不禁思考,这人非要和自己放河灯,莫不是又想到什么扒自己马脚的新点子?-
梅花大街和西横街交叉的最好位置。
正德堂门口,此刻,一名腹部彭隆明显,俨然已临近生产的女子正坐在地上,放声哭泣。
不少路人都疑惑地看过来。
有人好奇询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这女子身体不适来找丘大夫看诊,可惜来晚了一步。”
“为何晚了一步?”
“没了。”
“什么没了?”
回答之人摇头叹息,“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正德堂后院中,孔白术毕恭毕敬地跟随在一位两鬓染霜的蓝袍男子身边。
正德堂后院十分宽敞,摆放了二十多只大竹筛,里面晾晒着颜色性状不一的药材。
四五个药童正在旁边忙着切药、碾药,木枝碎断之声不绝于耳。
自从王婆整日和春雨堂的孔白术为难后,春雨堂如今已无人问津。
倒是这正德堂愈发门庭若市。
其实就是,之前在春雨堂看诊的妇科病人,一部分在口口相传中去了时暮堂,另一部分则还是相信老字号,宁愿多花钱,也要来东市最知名的药堂,正德堂。
正德堂的坐诊大夫名叫丘平,因善用黄芪,人送外号丘黄芪。
丘黄芪在这梅花大街,资历最老,威望最高,所有医馆唯他马首是瞻。
尤其是正春同壹四家医馆,表面所诊方脉各有侧重,实则早已结成同盟,互相扶持。
沂都药材实行官府部分专营制,专营药材主要有解表常用的麻黄、桂枝、甘草,益气补血的黄芪、当归,妇科常用的益母草等十几种常用药物。
借此,朝廷可以从药材这一块获取财政收入,由太医署的上级机构,太常寺负责管理。
所有药农采摘专营药材后,不能私自卖给医馆,只能由太常寺直管的和剂药局收购后,进行加工出售。
和剂药局除了出售各种专营非专营的药材给各大医馆,还出售另一个太常寺直管机构——太医署,研制的各种丸、散、膏、丹以及药酒。
这些药物有着昂贵的售价,主要供西市贵族使用。
麻黄等专营药材则因为使用方剂非常多,不管东市还是西市的医馆都需要,都要来找和剂药局购买。
又因为丘黄芪和剂药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梅花大街正春同壹这四家医馆,即便在非成熟季节,药材产量最低的时候,也一直能从和剂药局拿到足够的专营药材。
但近来,孔白术一个病人都没有,半服药都开不出去,别说过得滋润,连吃饭都困难,药童也遣回家去了,愁得寝食难安,只得求到老大哥丘黄芪这里。
孔白术毕恭毕敬地跟在丘黄芪身边,唉声叹气,“丘大哥,我现下真不知如何是好。”
丘黄芪责备:“谁让你自己医术不精,好好的医馆弄成这样。”
孔白术连声喊冤,“大哥啊,我可从不曾治死过人,是那哥儿手段卑劣,一边故意用低诊金吸引我的病人,一边叫了那疯婆子来毁我名声。”
丘黄芪狠狠瞪过来,又压低了声音怒问:“你不会断了他的专营药材么?”
这四家医馆在梅花大街能一直独占鳌头,很重要的原因是这几种专营药材。
除了能拿到足够的专营药材外,若有新开的医馆威胁到四家医馆的地位,后续便会因为时不时购买不到专营药材,难以维继。
孔白术哭丧着脸辩解:“大哥,我自然知道要断了他的专营药材!但时暮堂那哥儿大夫许多病症都靠银针治疗,即便开药,份量也极少,不过小小一瓶。专营药材更是从来不用,连和剂药局都没去过,我又能拿他怎么办?”
“竟是如此?”
“正是如此。”孔白术生怕丘黄芪不帮自己,索性开始危言耸听,“丘大哥,那哥儿是时献时大人赶出家门的庶子,曾去过太医署,看着虽然平平无奇,但想必偷学了不少东西,我看啊,他不止会治妇科,以后搞不好连您的大方脉也要来插一脚。”
丘黄芪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
孔白术知道丘黄芪已经在意起了时暮堂,也不再多说,安静地觑着丘黄芪的脸色,等待他发话。
旁边,切碾药材声中,一直夹杂着门外那妇女的凄惨哭泣,飘入耳中。
丘黄芪面色一点点阴鸷下来,最后终于开口:“既然他医术高明,那我们便给他找点他治不好的病人。”
第38章
冬日渐深,寒意愈重。
自从搬到海棠巷,有了自己的家,江小兰那颗漂流许久的心好似终于寻到一处实地。
堂屋和厨房里买了喜欢的桌椅和柜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漂亮的桌布,插上一束花草。庭院里则种了一小块菜地,一片花坛。
光看着这个家,心情都随之变得明亮。
白舟也会每日送来墨兰,陪自己谈天说地,外出游玩。
男人曾暗示过想要上门提亲的事,但江小兰没有明确地应允。
一方面是如今时暮还没有成亲,自己放心不下,另一方面是,她心中好似还是会忆起和时献相处的点点滴滴。
那个男人虽然无情无义,以前却一直牢牢地占据着自己的心。
“小兰,你能嫁入时家,已是莫大的福气,你该当好好珍惜。”
“带着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安分守己些,别让我烦扰!”
梦境里又是那些过往,江小兰在轻微的头痛中醒来,看了一眼天色。
已过辰时,赶紧起床给时暮准备早饭。
先拿白米和新鲜的菜叶,在陶锅里炖上菜粥,又煮了两只鸡蛋,熬上一碗糖水。
一切准备妥当才去隔壁卧房,把蜷在被子里的儿子扒拉出来。
“小暮,该起床了。”
连喊了几声,脑袋才慢慢从被子里探出来。
时暮的面容,和时献有八分像,只是更柔和些。
看他睡眼惺忪,一副疲惫的模样,江小兰也心疼,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要是辛苦,要不晚点再去医馆?”
他挤出笑脸,“没事的娘,今天有个妊高症的会来复诊,我还是得去看一下。”
妊高症就是指孕期出现高血压的情况,这种病症看起来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却不能大意,如果控制不好,会引起许多器官的病变,还有可能发展成子娴。
子娴是产科的严重疾病,一旦发病,母胎致死率极高。
江小兰觉得自己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般努力地每天看诊,什么时候才能有情郎啊?
吃着早饭,江小兰提了一下,今晚想在家里摆桌席,请宋家姐弟来家中聚一聚,算是搬家的乔迁宴。
之前宋念如不止一次和自己说过,希望撮合时暮和宋念山。
宋念山这孩子老实本分,以后想必是个不错的郎君。
这段时间搬倒海棠巷后,眼看着时暮和宋念山相处的时间少了许多,江小兰想着趁着乔迁宴,让两人见个面。
时暮之前就有计划乔迁宴,只是忙起来便忘了,放下喝完的粥碗,豪爽安排,“我都想念山哥和念如姐了!今晚必须好好聚一聚,娘,您把柜子里的银子拿上,烤羊烤鸡,全准备上!”
看时暮对宋念山还是有感情的,江小兰心里也欣慰,笑道:“想念山就多约他出去玩玩。”
“行,等我哪天休息的时候。”
江小兰想了想,“下元节晚上松月湖会放灯,不如我帮你约他,到时候去逛逛?”
下元节放灯,巧了。
谢意也让自己兑现去下元节放灯的约,时暮还没想好去不去呢,只说,“娘,到时候在看吧。”
“我去医馆了。”江小兰看着儿子出门,又回头,笑得不怀好意,“对了,娘,今晚吃饭记得把白叔也喊上。”
小兰:……
来到医馆,照常开始看诊。
给妊高症的孕晚期患者量了血压,虽然还是偏高,但暂时稳定,可以继续保胎。
妊高症随着孕周增大,血压也会越来越不稳定,如果控制不住,就必须终止妊娠。
时暮交待,“你这几天一定要按时吃药,每天都要来找我量血压,血压不控制住,母亲胎儿都很危险。”
“好,谢谢时大夫。”
送走妊高症的孕妇,又看了两个病患。
江洛叫号后,接下来走进医馆的是一位之前没来过时暮堂的初诊孕妇。
腹部膨隆明显,时暮目测在三十三四周的样子。
孕晚期本来也会笨重些,但这孕妇走得十分费劲,由丈夫小心翼翼扶着跨过门槛,用巾帕捂着嘴不断咳嗽间,讲话呼吸也显得急促,“阿勇,我好开心,很快就能见到我们的宝宝了。”
丈夫神情里亦是满满的期待,“是啊,我连名字都取好了,男孩一个,女孩一个。”
娘子走向诊桌的路上,突然脚步一顿,格外欣喜地说道:“宝宝在踢我了。”
丈夫赶紧伸手轻贴她腹部,又被孕妇笑骂着拍开手,“你粗手粗脚地,别来碰。”
丈夫嘿嘿一笑,“好好好,我不碰。”细心体贴地将娘子扶到诊桌前坐下,开始述说娘子的病情。
孕妇现下怀孕八月,全家人都在喜气洋洋地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但前几天突觉不适,主要症状是发热头晕、咳嗽咳痰,伴有气促、胸闷的症状。
时暮先给她查体,见心率很快,一百多,呼吸急促,体温38度,双肺呼吸音粗,可以闻及干湿啰音。
CT见肺部感染,胸腔有积液。
这是肺炎了?
最近冬季,天气干燥,上感的孕妇很多,如果不严重的,可以多喝水,尽量物理降温。
但她感染严重,时暮多少有些担忧。
“先进去做个产检吧。”
丈夫赶紧拱手,对时暮行礼,“劳烦时大夫为我娘子多多费心。”
这丈夫文质彬彬,对妻子亦是关怀备至,看得出是个好郎君。
反倒是孕妇,不知是不是害怕,听到要检查,神情闪烁又勉力挤出笑容,轻声道:“都知道时大夫看妇科一绝,宝宝对我和郎君都很重要,还请时大夫替我看得仔细些。”
“我是大夫,这是我的职责。”
时暮把孕妇带到检查室中,刚拿出银针,那女子又问:“我自小怕痛,不知这银针扎上之后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这是抽血,在现代就是家常便饭,怎么会有意外。
不过不了解情况的古代病患也时常有问。
时暮对她笑笑,温声安抚,“夫人尽管放心,我每日看那么多孕妇,这银针没有任何问题。”
验血见白细胞、中性粒细胞都很高,白细胞高达14,感染很严重。
为了后续使用抗生素,时暮直接给她做了血培养,以便明确感染病菌。
又查妇科,见她下身有持续的血性浑浊液体流出,带有异味,子宫有压痛。
这就不对劲了,这是宫腔感染的症状。
宫腔感染是妊娠期比较严重的并发症。
事实上,人体的胎盘,由子宫内膜、滋养层细胞以及内皮细胞构成多层防御,可有效限制致病微生物的母胎传播。
但特定的病毒、细菌和寄生虫能够通过破坏胎盘结构,从而进入胎儿的血液循环。
时暮严肃询问:“夫人,这几日可有腹痛的情况出现?”
这女子又是神情闪烁,支吾了半天才回答:“有一些。”
“为何不早来看?”
“我以为这些都是正常的。”
时暮无语,“正常?一点都不正常好吧。”
感觉这女子感染严重,时暮为她进行羊水的细菌培养。
一般来说,细菌培养检查都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但在这医疗空间里,各种检查都方便快捷,细菌培养也能快速取得结果。
时暮心里担忧,但想着她进门时还说有胎动,心里又稍稍放心,想着实在不行赶紧给她剖了。
没想到一做腹部B超,她子宫内可以看到胎儿、胎盘、羊水,却没有任何胎动和胎心,连脐带和胎儿血管内的血流都消失了。
这已经是胎死宫内了。
而且仔细查看,在B超下能看到胎头周围有晕征,胎儿颅骨板变形。
胎头周围有晕征是胎儿脑部皮下的积液和脂肪渗出,颅骨变形则是胎儿因死亡后,颅内压力减小造成的。
说明这胎儿死亡甚至已经有一两天了,属于稽留流产。
这孕妇不是进来的时候还和丈夫说胎儿在动么?
时暮只当她毫无常识,语气里多少带了几分情绪,“这位夫人,你怎么不早来看?难道你没发现胎儿已经一两天没动了么?”
孕晚期准妈妈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数胎动。
通过胎动,感受腹中胎儿的安危,有异常及时就诊。
她总不能错误地感知到明明没有的胎动吧?
还是这人真就如此晕头?
时暮问完,孕妇的神情立刻变了,“你!你这哥儿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的宝宝明明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死掉!”
时暮无奈地告诉她,“很可惜,你的胎儿确实已经没了,至于具体原因我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接下来你可能需要做……”
引产两个字还没说出来。
女子已从检查床上起身,冲到检查室外,哭泣着扑进丈夫怀中,“闻郎!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丈夫一时反应不过,急问:“怎么了,阿鸢?”
时暮走到外面,便看到那孕妇回头,抬手指向自己,惨声哭道:“是这哥儿大夫,他给我扎完银针之后,孩子便……”她似是极为伤心,极难接受这件事般顿了顿,“没了!”
丈夫浑身一颤,用愤怒地目光看向时暮。
那孕妇亦是怒不可遏,尖声控诉:“这大夫是杀人凶手!”
时暮顿在原地。
医馆外等候着不少看诊病人,有些是一直在时暮堂产检的孕妇,有些是第一次过来看诊的病人。
听到医馆中女子的叫喊,都走过来,伸头往医馆中看,纷纷议论起来。
“发生了何事?”
“好像在说时大夫把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给治死了?”
“这是真的么?”
“不知道啊。只是那女子进医馆时腹中胎儿还好好的,时大夫带进去片刻,便突然没了。”
“难道真是被时大夫治没了?”
“时大夫如此年轻,不好说会不会一时疏忽。”
拿药的江洛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吓懵一瞬,此刻才回神。
他天天跟在时暮身边,时暮看诊他最清楚不过,时暮只是进去给那孕妇检查了一下,怎么可能让胎儿没了。
忍不住站出来冲那些议论的病患大声辩解:“你们不要胡说!谁都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别动不动就赖我暮哥头上。”
那孕妇虽然哭着,但眼睛转得飞快,觑到围观的人多了,直接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哭道:“我为何这般命苦,辛辛苦苦怀孕八个月,却遇到这庸医,活活害死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进门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还在踢我呢,被他带进那房间中又是扎针又是揉按的,这孩子……”她本来就气促,此刻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孩子没了。”
孩子殒命腹中,娘子悲痛欲绝,只叫这丈夫怒火中烧,箭步来到凶手前。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揪住衣领,挨了一巴掌。
一瞬间,脸颊火辣辣的痛,耳朵也嗡嗡作响。
他妈的,暴力医闹是吧!
第39章
江洛见时暮被打,冲过来想帮忙,被那男人一把推开,滚倒在地。
医馆里霎时一片混乱。
孕妇丈夫微红着眼,厉声谴责被自己抓住衣领的时暮,“我娘子如此信任你,宁愿走远路也要来你这时暮堂看诊,你这庸医居然如此草菅人命!”
时暮抽着凉气看了江洛一眼,“小洛没事吧?”
“没事暮哥,你脸……”
这辈子,时暮最受不了就是别人冤枉自己,此刻也是一肚子火。
哥儿和普通男人本来就有体型和力量的差距。
但时暮还是把男人重重推开来。
“我今天真他妈是小蜜蜂摸电门了,你娘子腹中的胎儿早已死了一两天,还假模假样跑来找我看诊?你们两口子死王八炖汤,一肚子坏水是吧!”
听这哥儿大夫清楚说出自己的胎儿死了一两天的事,连阿勇都诧异地看过来,那叫林鸢的孕妇顿时又是一阵哭天抢地地辩白,“怎么可能死了一两天,进门时孩子还在肚子里踢我呢!就是这庸医害死了我的孩子,居然还倒打一耙。”
娘子一哭,丈夫又恨恨地看向时暮。
他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会相信娘子,想到自己的孩子被这庸医治死,他恨不得打死对方,又上前抓住时暮的手臂。
此刻,时暮真是怎么都挣脱不了男人的钳制,看他又扬起巴掌,不由自主地闭起眼,侧过脸。
下一瞬,反倒是自己领口一松,有熟悉的声音沉声道:“给我放开!”
随即便是那丈夫的痛呼。
时暮慢慢睁开眼,看到是谢意的贴身侍卫,成纪。
成纪武艺高强,对付这样空有蛮力的平民再轻松不过。
把那男人的手往后别过,膝盖顶他膝弯,男人便痛呼着,往前跪倒在地。
林鸢本就发热又肺炎,一顿痛哭之后,已然是气力耗竭,脸颊发红地坐在地上不断咳嗽着。
但看自己郎君被人制住,还是扑过来,对着成纪又打又咬。
“放开阿勇!”
成纪可以轻松制住男子,但对孕妇是决计不可能动手的,只好放开她郎君。
男人的手臂几乎被拧脱臼了,一脸仇恨地盯着时暮。
成纪转身,看到时暮脸颊上有红色的印子,心里咯噔一下。
“时公子,你的脸……”
殿下这几日悄然出京,乃是因为易王回京后带来了一个消息,昔年,趁先太子出征,送到先皇跟前,指认先太子有谋逆之心的密信乃是发自京郊附近的兖县。
殿下便是为查实这件事,前往兖县。
出城前特意交待自己看好时大夫。
成纪总觉得,当大夫能有什么危险,何况还有今朝醉的小二盯着,多少有些疏忽。
今朝醉的小二来禀报时暮堂有人闹事,立刻赶过来,谁知还是晚了。
让时大夫给人打了,怎么和殿下交代?
时暮脸确实痛,但如果不是成纪出现,自己没准还要挨几下,赶紧摇头,“没事的,谢谢你,成纪将军。”
看来了个帮忙的男人,江洛也算松了口气。
成纪转头看向两夫妻,厉声诘问:“我乃守卫皇城的归德将军,发生了何事,为何在这里打人?”
看到有朝廷的官爷来,孕妇气若游丝地喊冤,“你既是将军,就不能偏帮,这庸医害死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她喊了两句便无力再多说,丈夫继续恨恨地向成纪禀报,“将军,今日我们来这时暮堂看诊,娘子肚子里好好的孩子给这庸医……给治没了!”
成纪一介武夫,治病的事全然不懂,只能向时暮确认:“时公子,她肚子里的孩子真没了?”
时暮摇头,“没有胎心,没有血供,确定是胎死宫内。但绝不是我看诊的问题,这胎儿应该死了一到两天了。”
丈夫反驳,“胎儿在腹中,你如何知道死了一两天!”
时暮看出来了,这孕妇恐怕早就知道胎死之事。胎儿就在腹中,有没有胎动是感觉非常清晰的事。
她故意不告诉自己丈夫,带着丈夫来时暮堂,还装模作样地一进门就说自己胎动,这不就是诚心想嫁祸?
时暮尽量让自己不带情绪,冷静地提醒那丈夫,“我是大夫,当然看得出来。你自己想想,你娘子肚子都不让你摸一下,是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孩子昨前天就没了。”
这丈夫此刻回想起来,昨天今天,自己确实没有像之前一样摸过娘子的肚子。
但,自己的娘子怎么会骗自己?
林鸢看阿勇神情露出疑惑,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辩解,“我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胎动我怎会不知?这庸医就是想逃脱罪责,我们告官,告到沂都衙门,告到大理寺!”
说完,见那哥儿看向自己。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锐利寒芒,开口时声线淡漠,“报官是吧?去报啊,想去哪里报就去哪里报。我没做过的事,还怕你报官?倒是你,你这么缺德,你郎君知道么?”
女子的瞳孔乍然一缩,“你!”
丈夫亦是十分愤懑,“缺德的是那害人性命的庸医!”
“阿鸢,走,我们去报官!”他伸手扶起娘子想转身出门,却反被对方拉住。
林鸢咳嗽着,神情纠结地拉住丈夫,“阿勇,我想想还算了吧,这哥儿认识将军,我们去告官也讨不到公道的。”
其实女子也心虚。
她前天中午便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的,咳嗽发热,但没放在心上,晚上就发现没了胎动。
第二天一大早,丈夫不在,她便一个人去了正德堂看诊。
怎么也没想到,丘黄芪一诊脉就说胎儿已经没了。
她只觉五雷轰顶,在正德堂门口哭了许久。
她很清楚阿勇对这个孩子有多期待,如果让阿勇知道孩子没了,阿勇定会怪责自己。
所以,她听信了丘黄芪的唆使,找个大夫背锅,顺便还可以讹点钱。
自然就找上了梅花大街一个哥儿新开的医馆,时暮堂。
如果报官,她昨天在正德堂门口哭泣的事也有路人看到,万一有证人,自己反而全部露馅。
她此刻越来越难受,浑头痛剧烈,胸闷发闷,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拉着丈夫说道:“反正孩子已经没了,不如让他赔点钱算了。”
两口子在那里说话间,时暮这边的细菌培养结果已经出来。
从血和分泌物培养的结果来看,这女子感染的是单核细胞增多李斯特菌。
难怪会这么严重,肺部感染,胎死宫内。
单增李斯特菌是一类以食物为传染媒介的致命病原体。
肉蛋禽等各种食物中都能找到李斯特菌,尤其是乳制品。
这种细菌在普通人中的感染很少见。
但在新生儿、孕妇、老年人等免疫力低下的人群中,会引起很严重感染,导致败血症、脑膜炎等。
这种细菌还会直接累及胎盘、羊水、宫腔和胎儿,很容易造成早产和流产。
如果是孕晚期孕妇,感染单增李斯特菌后,有近五分之一会造成死胎,即便新生儿出生,也有近三分之二的新生儿会被感染。
这女子的胎儿已经没了,但她本人有咳嗽、肺炎、气促的情况,同时,稽留流产——胎死腹中后死胎稽留在子宫内,也会加重感染的情况。
时暮看她体征和血象,恐怕会并发败血症。
败血症是细菌入侵后引起的全身性的炎症反应。
如果不进行治疗,感染持续加重,可能会出现急**官功能障碍、感染性休克、DIC以及多器官衰竭,危及生命。
虽然气不过,但眼下娘子一直咳嗽发热,身体状况不好,又极力劝说,丈夫终于还是答应,让时暮赔钱了事。
冷冷看向时暮,眼神宛如施舍,“孩子已经没了,我原本该将你送官得到应有的惩罚!但看你如此年轻,我只当你是无心之失,你陪两百两银子,我们便不报官了!劝你以后好自为之!”
那女子又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咳嗽着补充,“两百两怎行,五百两。”
本以为事情能解决,一听五百两江洛先急了,“你们怎么不去抢!”
门外围观众人间亦是一阵夹杂着抽气议论。
“五百两?时大夫不得陪到倾家荡产。”
“我看这间铺子陪了也不够五百两,这是要时大夫死啊。”
“若时大夫是无心之失,这女人这般狮子大开口,委实有些过分。”
两夫妻答应赔钱,成纪的神情反倒是松下来。
虽然不知此事到底孰是孰非,但若闹开了,按殿下如今对时公子的上心程度,成纪知道他势必要帮时公子。
现下京中局势复杂,易王又刚刚回京,他暴露自己,恐怕会给其他人留下话柄。
不过五百两而已,自己帮时大夫付了都没甚大不了。
赶紧看向时暮,却见小公子眸光灼灼,神情间浸着寒意,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五百两?我五两都不会给你,这官今天必须报!”
众人都只当他要息事宁人,却没想到他反而坚定报官。
“时大夫如此坚定地报官,莫不是真被这女人栽赃的?”
“我们都是在时大夫这里看过诊的,都扎过时大夫的银针,可没有谁被扎坏过。”
“都知道时大夫素来心底善良,遇到那穷苦之人,还会减免诊金,想必不会做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时大夫长期为孕妇女子看诊,害死胎儿这样的失误,似也不大可能发生。”
这哥儿从容坚决的态度,只叫这女子越来越心虚,“你……咳咳,你这庸医不知反省,还敢如此狂妄。”
时暮扯了扯唇角,“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什么报官?你要是笃定我害死你孩子,咱们就走。实话说吧,就算我给你栽赃成功,大不了蹲几天牢子,赔几百两银子。你就不一样了,浑身疼痛,咳嗽发热、气促心跳,有吧?这是脓毒血症的症状,再不治,过两天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女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丈夫亦是神情大变。
“你……你咒我?”
时暮轻松道:“我这不是咒你,我是大夫,有责任把你的真实病情告诉你,至于信不信,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么闹了一会,门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她昨天在正德堂门口哭得动静那般大,果然有人认了出来。
“咦,这女子不是昨天就去正德堂看过肚子里的孩子了么?还坐在正德堂门口哭了许久。”
“你说我想起来了,我昨日路过正德堂也看到过!还曾和旁人询问了一句,说是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既然昨日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怎么今日又跑时暮堂来哭闹?”
有围观了全程的人回答:“这女子说是时大夫害死了她的孩子。”
这句话出口,人群乍然沉默下来。
这下事情已然清晰,江洛立刻跳脚大骂,“好啊,你这女子,明明昨日便在正德堂看过腹中死胎,还来这里讹人,真是该死!”
丈夫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求证般看向身边的娘子,她神情中也已满是紧张和胆怯,“阿勇,我只是……”
只是什么,又叫她如何解释。
围观人群安静片刻后,纷纷开腔指责。
“这两夫妻是想讹钱是吧?”
“时大夫好心看诊,竟还要被这般平白诬陷?”
“如此不要脸面,简直蠢虫鼠子!”
“最好报官抓走才是!”
这男子如何还待得了,拉起女人,大步冲出了时暮堂。
看两人灰溜溜走远,门外一片叫好。
“赶紧滚吧!”
“怎么会有这样的泼皮无赖。”
“最好切莫在出现!”
平白挨一巴掌,时暮心里堵,但也不打算继续为难这两口子。
毕竟这女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多半还要回来求自己。
摸了摸刺痛的脸颊,再次回身对成纪道谢,“今天多谢将军。”
成纪赶紧摆手,“时大夫如果想谢,还是谢殿下吧。”
“谢殿下?”见这哥儿神情迷惑,成纪也不知道自家殿下到底在玩什么。
生怕坏了殿下的事,赶紧掀过去,道别离开。
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殿下写的招牌,成纪好像有点理解,殿下为何越来越在意这哥儿了。
看完诊,晚上回家前,时暮特意在外面吃过饭,又围了块面巾。
若是让江小兰知道自己被人打了,她定会心疼担忧。
如果她没从周围传言里听来,就先瞒着吧。
回到家中,院里已经摆开了乔迁的宴席。
江小兰,宋念山、宋念如两口子,还有白舟也正围在一起,做菜,说话,一片热闹场面。
白舟也还带来一个帮忙打杂的小厮。
院中烧着火塘,上面架了烤架,肉类的香味已经在这方小小的院中弥漫开来。
果然,再操蛋的事都能被家庭的美好治愈。
时暮耸了耸鼻子,叹道:“哇,好香!”
江小兰看他戴面巾赶紧问:“怎么了?”
时暮轻松回答,“有点感冒,不想传染给娘您,就戴上了。”
江小兰又问:“吃过药了么?”
“当然吃过了,别忘了你儿子是厉害的大夫。”
江小兰这才放心下来。
宋念山看他回来,往前迎来两步,“小暮。”
十多天没见,宋念山觉得自己见到他的时候,好似更紧张了。
对方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自己弯眼一笑,“宋大哥,好久不见。”
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宋念如远远喊:“小暮。”
时暮走过去,“念如姐。”
宋念如笑容明朗,“其实也没有多久,只不过我们以前朝夕相处,突然分开。”她揶揄地看了宋念山一眼,“念山不习惯了。”
时暮笑,“见不到姐姐,我也不习惯。”
宋念如唇角都放不下来了,“还是你嘴甜!”
寒暄几句,众人开始围坐在火塘旁,边吃边聊。
时暮回来前特意吃过,此时也吃不下,也不用摘面巾,“你们吃,今天江洛非说没地方吃饭,我陪他吃过了,帮你们烤就行。”
环顾这座小宅子,宋念如感叹,“小暮可真能干,买了这么大的房子。别说沂都,我们家老张能在乡下给我买这样一座,我要念阿弥陀佛了。”
张强憨厚笑笑,“我会努力赚钱的。”
宋念如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摸着隆起的腹部,摇了摇头,“其实有没有房子也没那么重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就好。”
又看宋念山环顾这房子,眼神失落,宋念如心里叹息。
其实,她现在也有了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弟弟和这哥儿离得越来越远。
这哥儿不但长得好看,还这般能干,有一手精妙的医术。而自己弟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力工……
但弟弟痴心一片,做姐姐的也只能尽量帮忙。
万一两个人就是有缘呢?
此刻,那个布店少爷白舟也凑在江小兰身边小声说着话,宋念山虽然嘴笨舌拙的,但也坐在时暮身边一直在想办法找话题。
宋念如想着,意有所指地提起:“对了,小暮,马上就是下元节了,你每天看诊,可准备去热热闹闹的松月湖玩玩?”
又是下元节,时暮还没想好到时候去不去见那个人呢。
听到这句话,宋念山的目光忍不住钉在了时暮身上。
一段时间没见,不知怎么,宋念山只觉得映入目中的这张面容愈发惹眼,肤色白皙,眉眼秀丽,笑起来弯得像月牙般,即便带着面巾,也遮不住那尖细下颌。
宋念山真的很想和他单独相处,哪怕片刻。
见他稍稍沉思,只回答:“宋姐,我现在手里的病人多,到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宋念山心里多少有几分失落。
宋念如眼睛转了转,又道:“不去也没事,只是我想起,我有个姐妹,就住在松月湖那边,她也有孕在身,若是小暮得空过去,可以去她家帮忙检查一下肚子里的孩子。”
既然是朋友需要看诊,时暮自然点头,“行,你把她的家门告诉我,我过去就帮她看。”
宋念如睨向宋念山,“那我先替她谢谢小暮了,她的家门,回头我问了,让念山过来告诉你。”
“好。”
宋念山也不知道姐姐的哪个朋友,只点头答应。
乔迁宴正吃着说着,突然有人敲响院门。
时暮没在吃东西,主动起身去开门,看到是白天刚见过的成纪。
“将军,你怎么深夜来访?”
成纪拱手,低声道:“还请时公子移步门外细说。”
时暮回头跟院里的众人留话,“你们先吃着,我出去看一下。”
江小兰、宋念如他们只当有病人来找,也没在意。
时暮走出去,“成纪将军,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成纪往前方示意,“时公子,殿下在等你。”
第40章
时暮顺着他的方向,看到宅子后面的溪水边立着一道挺拔身影。
那里便是宅子后的小片景致。大片的绿色草地,在冬日里变得焦枯,一道弯曲的溪水穿行而过,溪边有一株斜卧生长的柳树。
谢意一身素净的月白窄袖长袍,用革带收紧腰身,独自立于月下,更觉体态颀长。
不比平时长发半散在背,闲适矜贵的模样,今夜,这人的乌发尽数束进缠丝金冠中,看着有种要出行地利落。
时暮往那边走过去,谢意回身,浓墨般的凤眸沉沉地凝注着,静静等待。
时暮今天其实挺疲惫得,也懒得和他寒暄,直接问:“大半夜的叫我干什么?我今晚院子里还有局呢。”
谢意垂下眼,突然伸手。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他凉丝丝的手指擦过自己耳尖,戴着的口罩就被挑下一边。
本以为他要收走,修长手指却沿脸颊往下,用指腹搭住自己下颌,轻轻一抬。
只感觉熟悉的冷香迎面靠近,目光便撞进那双蕴了月色的深邃眼眸中。
时暮短暂地晃了下神,才把脸从他手指上移开,咕哝一句,“别动手动脚的。”
谢意收回手,直起身,神情间似有几分愠色,“你这大夫当的……”
他欲言又止,但时暮已经听出这句话里满满的吐槽之意。
不悦地瞪过去一眼,索性拽掉口罩,捏在手里,往横卧的树干上一坐。
谢意跟随在横卧的树干上,稍隔半个身位坐下来,开口问:“上过药没有?”
时暮反问:“你说呢,这么大个大夫在这里。”
谢意从衣襟里拿出一只小瓷罐,语调轻扬,竟似哄逗,“知道这里有位神医,但也不妨碍再抹一抹太医署的跌打膏药,好得快些。”
一摘掉盖子,空气中便飘来一股草药味。
时暮还挺好奇,这太医署的药什么样,侧过身,把腿折到树干上,掰着他手腕,凑近轻嗅,“冰片、田七么?还挺像云南白药。”
“云南白药是何物?”谢意指尖沾了罐子里清凉的药膏,喊他,“把脸转过来。”
时暮摇头拒绝,“我不擦,等会你又把我弄疼了。”
“又弄疼?”谢意眉眼轻舒,疑惑中带了几分调笑,“我何时这么不小心过?”
怎么怪怪的。
时暮不答,亦不动,谢意只好倾身靠近,用指尖把药膏抹在他有瘀伤的一侧脸颊上。
哥儿的脸颊小巧玲珑,肌肤细腻干净。让人想起刚刚摘下的新鲜果肉,其中似盈满清香汁水。
只是,看着上面隐隐透出的指印,想到有一只手曾粗鲁地掌掴在上面。
即便知道,此刻自己再管这件事便是恃势凌人,谢意还是难以自控地,自心底缓缓升起一缕怒意。
时暮任凭他给自己擦药,感觉他的动作,比自己的还轻。
彼此间的距离已是吐息相拂,视线中,清晰的唇,挺拔的鼻梁,还有纤长的微垂的睫毛。
时暮脑中突兀地蹦出和他在雪怡山庄接吻的画面,瞬间竟有几分心跳失衡,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对方感觉到,诧异地掀眼看过来。
时暮遮掩般吐槽了一句,“你一点常识都没有,药性相冲懂不懂。”
谢意不疾不徐地直起身,将盖好盖子的药罐放进他手中,“你选好一个,药性便不会再冲,伤好得也会快。”
掌心的药罐上好似还残留着几许体温,而脸颊上熨开的清凉药物又让软组织挫伤的灼痛消减不少。
中医也有自己的优势,没准效果不比扶他林差。
小溪在夜色里潺潺地流着,让整个世界显得格外宁静。
白天那些被压住的情绪好似又慢慢地流回来,时暮吐了口气,叹道:“你说得没错,我这大夫当得,有时候是真丧,什么狗屎都能遇到,如果只是为了生活下去,不是都说京中很多官宦喜欢哥儿么,我随便找个人嫁了,不比现在轻松?”
他言语里透露出的浓浓委屈,全然没有平时的骄矜和得意,像一枚坚硬的牡蛎,张开了一道缝,泄露出柔软的内里。
叫谢意的心,宛如坠进了一片溪水里的明月中,跟着夜风起了波澜。
伸手轻扣他后脑,似想将人拉近,却又未曾用力,只用指腹从柔滑发丝上摩挲而过。
“你不是救了必死的张流微,救了春时楼的胎儿,救了遇到负心汉的江洛和丈夫孕期出轨的女子,还帮石胎的婆婆破除诅咒。你没发现么?你做的事许多人,包括我一辈子都做不到。”
时暮其实也没想不干,只是吐吐黑水而已,没想到这人这么会讲话,怪润耳的。
自己做的事他一辈子都做不到。
本来就是。
咱可是本硕博连读的优秀毕业生,三甲医院最年轻的主刀,即便在现代,也是优秀的医生。
时大夫心里愉快起来,还是谦虚了一句,“还好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
谢意顺杆爬,“我有何长处?”
时暮帮他想了几点,“你……身手好,字又那么漂亮,估计还会写诗什么的。”
其实这人也是人中龙凤,且不说文武双全,还有张颜值爆表的好脸。
只是,始终逃不脱命运的桎梏。先是西南出征回来之后病痛缠身,然后是争权失败,流放千里。
想到这些,时暮心中竟生出几分怅惘。
正静着,听到身边的人开口:“放心,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时暮知道他指的是白天的医闹,只当他随口安慰自己,又想起,“对了,你半夜来这里做什么?”眉梢轻挑,揶揄,“总不会就为了给我上药吧?”
谢意眸光微动,回答:“我今日在兖县,刚从东门进的沂都。”
时暮记得兖县也是原文权谋剧情的一个相关地名,估计他又在筹谋什么大事。
随口问:“被你的皇帝哥哥连夜叫回来?”
谢意用鼻音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原来是路过。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小暮。”回头,见宋念山站在不远处:“小暮,大家看你半天不回来,让我出来看看。”
时暮才想起,家中还吃着乔迁宴呢,自己怎么跟这人聊起来了。
先喊回去,“宋大哥,我马上就来!”
把口罩往脸上一罩,和谢意说道:“家里还办着席呢,我要去陪客人了。”
谢意没在意他家中办席,反倒昵了远处的宋念山一眼,意味深长地问:“宋大哥?你有几个大哥?”
时暮其实也就叫宋念山一个大哥,但故意道:“大哥么,我很多啊。谢哥,要不要去家里一起吃点?”
谢意唇畔又挂上笑意,摇头,“我还有事,你吃吧。”
“哦。”
时暮拿着药罐子走向宋念山,又听到他在身后提醒:“下元节见。”
声音不大,却让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又是下元节,时暮额角一跳,回头,被他出声催促:“快去吧,别让客人久等。”
时暮继续走到宋念山身边,“宋大哥,我们吃饭去吧。”
“哦,好。”
宋念山的视线越过茫茫夜色,看了一眼溪水边那道颀长矜贵的身影,和时暮并肩往院中走了几步,只作好奇般询问:“小暮,刚刚那位是,上次带你去菊园的王爷么?”
小哥儿清脆回答,“对啊。”
“是来找你看诊的么?”
“呃……之前是替他看过。”
他刚才出院便远远看到,时暮和那人在树干上面对而坐,亲密说话的模样自然又愉快。那人也要下元节约时暮么?宋念山心中不是滋味,勉力让语气轻松起来,“京中王爷众多,不知那是哪位王爷?”
“他……”时暮索性糊弄过去,“就是个无名小卒,说了宋大哥你也不认识。”
成纪牵来白马,谢意却没动,看着两个人的身影一起进了院中,才收回视线,翻身上马。
马蹄原地轻旋了半圈,成纪本以为他要走,却听得一道微冷的嗓音自马上落下,“成纪,你是越来越没用了。”
成纪心里一寒,赶紧低头认错,“是,殿下,是属下的失职。”
“派两个暗卫把人看好了。”他话音刚落,马蹄已经走远。
成纪有点想提醒他,殿下,你还记得你清音阁的小蝶姑娘么?
第二天,时暮刚到医馆,见那死了胎儿的孕妇,被放在一个担架上,抬到了时暮堂门口。
那个叫阿勇的丈夫跪在地上。
昨天回去,娘子就越来越严重,高热不退,大小便失禁,下身一直在流出带血的羊水。
想到白天那个哥儿大夫说的,“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顿觉浑身发凉。
成亲前,他就那般喜欢阿鸢,成亲后两人一直如胶似漆。
此时此刻,岳勇只觉得心如刀割,既气恨阿鸢如此欺骗自己,又担心她就此香消玉殒。
见时大夫过来了,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会救阿鸢么?
岳勇远远便开始俯身磕头,泣声道:“时大夫,求你救救阿鸢。”
看着丈夫额头一下一下碰在坚硬的地面上,林鸢也是心痛不已,“阿勇。”
这一刻,她心里满是悔意。
她太爱岳勇,不想岳勇为孩子的事生自己的气,影响到夫妻的感情,又受了丘黄芪和孔白术的教唆,才做了这样蠢的事。
可此刻,看着岳勇为自己跪地求人,她知道岳勇是真心地爱自己,即便孩子没了,也不会影响这爱意半分,反倒是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当真是伤透了他的心。
岳勇磕着头,见那哥儿大夫已经走过来,半蹲在娘子身边查看,淡淡吐出,“五百两。”
磕头的阿勇顿时一怔。
这意思是诊金五百两么?
五百两是昨天林鸢要他赔的,此刻被他还回来,像极了无情的嘲弄,只让人羞愧得无地自容。
岳勇家中虽然有几亩田地,但五百两可以在沂都买一栋还不错的两进宅院,要拿出来给林鸢治病,对岳勇来说不止倾家荡产,是要四处去借才能凑齐的。
林鸢也想活,可她没脸说出来,甚至这一瞬,她想劝岳勇别救自己了。
自己做下了这样无耻的事,害得阿勇和自己一起丢人,还要下跪求人。
如何还能忍心让他为自己,下半辈子负债累累,一病返贫。
可林鸢没想到,岳勇只稍稍思索,便坚定地开口:“时大夫,五百两,我现在拿不出来,之后一定给您凑齐,还求时大夫救救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