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成纪愣了愣,用力点头,“当然可以!”

    凌王的母妃宸太妃虽然尚在宫中,但凌王早已在皇城外另立府邸。

    一方面因为宸太妃当年乃是先皇最宠幸的妃子,另一方面留下宸太妃也能牵制西北由张家统率的兵力。

    刚登基时,皇帝也曾忌惮张氏。

    所幸,凌王谢意从未展现出对权力的想法,这些年,皇帝对张氏的戒心消减不少。

    凌王府就在皇城旁。

    时暮用装燕窝的瓷盅装了一碗连花清瘟汤药,又写了一张药方,放进食盒里,才跟成纪一起骑马往凌王府去。

    成纪的马明明很平稳,连汤药都洒不出来半滴,但时暮总觉得,骑得没有那个人好。

    过了朱雀大街,远远就看到一整片依山而建的恢弘宅院。

    占地面积,时暮估计不出来,反正红色的院墙沿着一条名叫竹柳巷的青石板道路绵延出去,一眼看不到头。

    来到门口,见朱红大门上布满黑色铜制的门钉,左右两边的石狮子也威武霸气。

    站在门口就让人产生一种去逛故宫博物院的感觉。

    成纪带着他从大门进,一路往里。

    时暮从小就在时府长大,但此刻看到这地方,还是觉得太过震撼了一些。

    一路只见假山水榭,碧波粼粼,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尽管是冬天,但各种花木高低错落,精心搭配下有种水墨画卷般的意境之美。

    难怪原身要嫁给他呢,这地方,给我我也住。

    但想到住了要噶。

    所以还是婉拒了。

    一直不停往里走,时暮就当逛景点。

    沿着宅院中轴线,来到最里面的正院,看到院门上的四爪金龙浮雕,时暮知道,地方到了。

    本朝,皇帝用五爪金龙,四爪便是亲王才能用。

    进垂花门,沿着带坐凳的回廊走向房间的时候,时暮看到角落的花凳上,放了一只很精致的冰裂纹的广口瓶,里面插了几根枯枝。

    一路上处处精致风雅,这样扎眼的东西叫时暮有些好奇,以为是什么风水,随口问:“将军,这里怎么插着枯枝?”

    问完,听到院中传来低笑。

    抬头看到院中有两个小婢女在修剪花枝,觑着自己,捂嘴偷笑。

    成纪警告地看了两个小俾女一眼,回答时暮,“这是殿下亲手所插的花。”

    时暮也听说,西市这些贵族们不比东市平民要为生计挣扎,泡茶插花,投壶骑马,各种风雅的娱乐让人眼花缭乱。

    又回头看了花瓶一眼,冲两位还在用余光睨着自己,交头接耳的小婢女弯眼一笑。

    这里是凌王所住的内院,两个贴身伺候的小婢女,见有陌生小公子进来,好奇打量。

    但看他穿着朴素,连束发都只是素色发带,心中轻视,又听他问得没见识,才忍不住讥诮出声。

    没想到他这一笑间,春眸荡水,让人很是惊艳。

    两个小婢女正拿着花剪站在院中讶异,听到这人慢悠悠来了一句,“插得好难看。”

    成纪:……

    小婢:……

    成纪只能干笑一声,帮自家殿下挽尊,“殿下插花,重意不重形。”

    又往前几步,终于来到雕满福寿纹样的门前,成纪驻足示意,“时公子请。”

    会客的地方一般是书房。时暮考虑到谢意可能正在里面研究权谋,先问成纪,“不用先去通报么?”

    成纪笑道:“不需要,时公子请吧。”

    “哦,好。”

    不远处,两个小婢女看到那小公子推门进了殿下的卧房,张开的嘴半晌没合上。

    进门便是那种清幽的熟悉的冷香,比谢意身上的浓烈许多。

    正前方是一道巨大的山水绢丝屏风。绢丝轻薄,既能阻挡视线,又能透过光影。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一丝声响。

    时暮疑惑地绕过屏风。

    里面是一张黑漆束腰书案,上摊纸张,字迹熟悉。边几上置兽首香炉,青烟袅袅,香气满室。

    最里面摆放一张巨大的纱幔帐床,青纱垂坠,露出一角宝蓝色锦被,隐约看到起伏的身影。

    时暮走过去掀开纱幔,看到谢意只穿了白色亵衣,散落着长发,正侧身趴在锦背上,安静好眠。

    忍不住皱紧了眉心。

    不是说在等自己?结果巳时还在睡?

    懒狗是吧?

    刚想张嘴喊他,又闭起来。

    时大夫眼珠转动间,微微俯身,让这人的面容更加清晰地呈现在视线中。

    之前也没这种机会,没法看这么仔细,此刻,真心被这优越的骨相惊到了。

    长睫又卷又翘,鼻梁挺拔得像是尺比着画出来的一般,带一个微凸的小驼峰,下颌线比自己的人生规划都清晰。

    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时暮俯身在床边,欣赏得愉快,想起他也时疫了,伸手探了探额温,一切正常。

    练武的抵抗力就是强。

    收回手,又忍不住伸出去,再戳了戳他鼻尖。

    刚碰到,睡着的人突然伸臂,一把勾住了自己脖颈。

    亵衣轻薄,抬起手,衣袖便往下滑落,手臂肌肤贴在脖颈上,热意清晰。

    另一只手按在腰侧,犹如磐石般的小臂肌肉绷紧,轻巧用力。

    时暮只感觉瞬间天旋地转后,自己翻了个身,落在巨大纱幔帐床的里侧。

    微凉长发扫过脸颊,肩膀和腰身便被锁在床上,动弹不得。

    听到他厉声一句,“大胆刺客!这般明目张胆?”

    时暮想起他一扇子把人脑袋砸开瓢,心里一紧,赶紧闭眼,抓住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抬脚就是一阵乱踢,“你清醒一点!不是!我不是刺客!”

    然后,听到飘落下来的低声闷笑。

    笑声越来越响。

    时暮睁眼,见他居然跨跪在自己腰上,按着自己肩膀,已然笑得连头发丝都在抖。

    知道他在戏耍自己,时暮气得够呛,腰身和肩膀都被他按着无法动弹,只有手肘以下的小臂能抬。

    时暮伸手拽住他散落下来的长发就是一顿薅,“耍我是吧?”

    “啊!”他吃痛间,惨嚎了一嗓子,“你好凶残。”

    他不让,时暮被这样压着,说不出的难受,还莫名窘迫,忍不住又抬脚一顿乱踢,“谁让你压着我,快让开!”

    下一瞬,身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更为惨烈的痛呼。

    然后,捂着腰腹,把自己躬成了虾米。

    同样是男人,时暮自然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伤害,估计练武的也扛不住。

    僵住身体,不敢再动,任凭这人抽着凉气,俯身趴进自己肩窝。

    耳畔的呼吸声间断顿挫。

    好一会,他才终于悠长地吐出一口气,侧过头,用带着微哑的低沉声线诘问:“时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刚刚在耳边喘了半天就叫人怪难受,现在热息合着声音一起喷洒过来。

    时暮跟被火星烫到似的,差点整个人弹起,使劲推他,“不是你自己扑上来的?”

    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疼,又磨蹭了半天才终于直起身。

    一顿扑棱,整个人浑身凌乱。

    只着亵衣的人毫不在意地垂着眸,慢悠悠把散落在肩膀上的长发,插花似的一缕一缕细致撩到身后,懒散道:“正好眠,被你魂都吓出来了。”又掀起眼睑问:“怎么过来了?”

    时暮答:“成纪带我进来的。”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嗯,看你也不像知道凌王府在哪的样子,刚好认认路。”

    这话不是和讥诮自己不懂插花差不多么?嘀咕,“知道凌王府在哪有用么?插花插得那么丑。”

    这人突然嫌弃自己的插花不知来自何处,但“知道凌王府在哪没用”,谢意听了个清清楚楚,“那你怎么还是来了?”

    求人办事总是不好意思的,但但事出紧急,有几个情况比较严重的老人还待在医馆里,急需用药。

    和剂药局不给时暮堂卖药,想来想去,就自己这点关系,只有他能帮忙了。

    但其实细想,自己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呢?

    无非就是他把自己弄出了潮热期,自己不得不一次一次骚扰他的关系。

    又尴又尬地开口:“我想请你……”

    时暮讲得本来就支支吾吾,还被对方打断。

    “你看你。”

    时暮抬头,见他垂着视线,嫌弃地啧啧两声,“来就来吧,一来把我的床弄得那么脏。”

    时暮顺着看去。

    刚才被他丢到床里面,来不及脱鞋,又被他一句刺客惊到,乱蹬了几脚,此刻才发现宝蓝色的绸缎锦被上,留下了自己的好几个脚印。

    时暮没洁癖,但有人穿着鞋爬到自己床上这种事,想想也觉得很过分,赶紧抬起双脚,抱住膝盖,把自己团成一团,“对不起。”又嘀咕,“谁让你把我弄到床上。”

    对方挑眉,“来了悄悄不说话扮刺客,还要倒打一耙?”

    这个姿势怪累的,时暮也心虚,推了他一下,“那你让开,我自己滚下去。”

    免得把他的床弄得更脏。

    坐在面前的人笑了笑,视线掠过,突然握住哥儿纤细的脚踝,快速摘下脚上的白色鞋子,随手抛到地板,“这样不就不脏了?”

    毕竟还要和他说会话,时暮终于把脚放下来。

    既然要请人家帮忙,决定先关心一下,“你的时疫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谢意轻舒眉梢,悠然道:“时大夫治疗时疫,宵衣旰食,还特意跑来关心本王,真叫本王感动。”

    完了,他以为自己是来关心他的。

    时暮心虚地错了错视线,实话实说:“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有事想请你……请殿下帮忙。”

    这话说完,面前之人果然语气微凉,“哦,原来只为吩咐本王办事?”

    时暮赶紧摇头,辩解,“没有,我也带了药给你。”

    看他就要下床去找食盒,谢意伸手把人拉住,“先不急。”又放软些语调:“你要我帮什么?”

    时暮赶紧把事情告诉他,很气恼:“我都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和剂药局现在摆明了故意不卖药材给我,我真没办法。但要治时疫,麻黄万万少不了。”

    他点头,“时大夫治病救人,本王自该鼎力相助。”

    时暮听他这么说,开心起来,“谢谢你,有空我再请你吃饭。”

    谢意忍不住地想抬起唇角,还是抿紧了,微显凝肃,“但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得我亲自跟你去,才能解决。”

    “你亲自去?”

    时暮还真没想到。毕竟,他不能轻易暴露自己,所以很多事情会假手他人。

    但如果他亲自出马,那定能轻松解决,点头点得更开心了,“好!你跟我一起去!”

    药下午就要断,时暮心里着急,起身就想走,被他拉住,对方语调悠然,“但此刻我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头疼痛得厉害,恐怕不能马上出发。”

    “头么?”

    看他用拳头捶着自己额角,时暮心念一动,“我学过,帮你按一按吧?”

    谢意神情诧异,片刻后点头,“那便,辛苦时大夫了?”

    时暮赶紧跪到他身后,用拇指指尖,帮他轻轻揉按太阳穴。

    卧房里燃着熏香,弥漫着淡淡香气,只觉气氛温馨。

    按了片刻,时暮问:“感觉好点没有?”

    他又抬手,自己捶肩,“感觉肩膀亦是酸痛。”

    时暮赶紧:“我帮你捏一捏!”

    哥儿的手指纤细,捏在肩膀上的动作虽然干脆利落,但完全没有力度,反倒让人心神荡漾。

    谢意背着身也能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双眸明亮,唇畔带笑。

    听到耳边传来柔声地询问:“怎么样,好点没有?”

    忍不住又提,“后背也有点痛。”

    时暮一怔,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你浑身上下都要我伺候一遍是吧?

    稍一踟蹰,还是说道:“我帮你捶捶。”

    正捶着,这人又悠悠地吐出一句,“眼看午时将至,本王有点饿了,不如吃个饭再走吧。”

    时暮看出来了,这人压根不想帮自己,在这里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火冒三丈间,心里又觉莫名委屈。

    其实,他也没有非帮不可的理由,自己有什么好委屈的。

    可时暮就是不开心。

    面前的人背身享受着伺候,还在喋喋不休,“今日,府中准备了酥酪蝉,蟹酿橙,还有山煮羊,等会时大夫陪我吃个饭。”

    “陪——当然陪,要不等会我喂殿下吃?”音调微拖,但很是温柔,叫身前之人转头看过来,眼里闪烁期待。

    时暮一肚子火,把早已捏在手里的锦被,重重罩到他脑袋上,“去死吧你!”

    骂完跳下床,找到鞋子,套上就要跑,又被一把抓住手腕,捞回来。

    时暮七窍生烟地瞪着他,“耍够了没有,还想干什么!”

    他眼睛平时明亮清澈,此刻波澜翻动,眼尾还有一抹绯色,叫谢意看得心惊,喉间轻哽,片刻才无奈失笑,“怎么气性那么大?我开玩笑看不出来?”

    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讲出这么温柔的语调,听得自己都恶心。

    这人还懵懵地仰着头,跟反应不过来似的,“什么开玩笑?”

    “我早上便知晓这件事,已做了安排。你这几天看诊辛苦,想留你吃个午饭,等一等药材送到时暮堂。”

    第52章

    这是时暮没想到的,“真的?”

    谢意鞋都没来得及穿,赤脚踩在地板上,眉梢眼角写满无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时暮这才知道,他在这里找一堆借口不干活,是因为已经安排好了。

    尽管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自己发脾气虽然不对,但退一万步讲,他这样哄逗自己,难道就没有问题?

    半晌才道:“是我太急了。”他总算帮了自己,时暮还是吐出一句,“谢谢你。”

    看他不再恼,谢意才觉心绪平定下来,意味深长道:“是我该谢谢时大夫只用被子,没直接送我一巴掌。”

    时暮低头嘀咕,“我怎么打得过你。”

    谢意笑了笑,“那可以去吃饭了么?”

    他这样帮自己,时暮也不好意思在拒绝,“好。”

    接着便听到他淡声吩咐:“替我更衣。”

    时暮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对让人帮你换衣服这种事一时间还真反应不过来,震惊地指向自己,“我么?”

    下一瞬就有小婢女捧了衣服进来。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又一次尴尬,结果还听到这人悠然揶揄,“怎么能叫时大夫替我更衣。”

    时暮嘴巴比脑子快,立刻反驳,“怎么就不能!”

    时暮:?

    我说了什么?

    一静之间,时暮见对面那双墨般的眼眸细微闪烁,里面的情绪纷繁复杂,似惊似喜,叫人看不懂。

    片刻后,他错开视线,若无其事吐出一句,“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

    时暮虽然听得不是很懂,但确信,在更衣这件事上,和他绝对没有需要以后再说的!

    此刻小婢女已经开始帮他更衣。先把如瀑长发整理到身后,用玉环龙纹的金丝发冠整齐束起,在套上墨竹晕染的月白窄袖长袍。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因为这人就在旁边,还一脸好奇地看着,谢意有点不自在,见小婢女拿起雕花鎏金腰带伸手要环自己腰身,先一步开口,“给我吧,我自己来。”

    小婢女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也不敢问,赶紧递过腰带。

    谢意自己系好腰带,又看向床铺,意味深长吩咐,“把公子弄乱的床榻整理干净。”

    “是,殿下。”

    小婢女看着凌乱到被子都掉在地上的床铺,也不敢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这可是从没出现过的景象。

    想起自己笑的那一声……总之,当事人现在就是很后悔。

    凌王府不光地方大,吃的东西更是精细,时暮连见都没见过。

    酥酪蝉是一种奶制品,宛如奶酪,蟹酿橙是蟹肉蟹黄细致摘出来,调味后,放入掏空的橙子中进行蒸制,味道鲜甜。山煮羊也炖得很鲜美。

    吃完,已过午时,想着时暮堂的病人,时暮准备离开。

    听说来时是成纪骑马载的他,虽然没说什么,但谢意安排了一辆马车。

    出门前,时暮从那个双层食盒里拿出写好的药方,递过去。

    本来没有期待他对自己那封书信作何回应,此时谢意不禁诧异,接过打开却看到一张药方。

    时暮记得,原书里,这场时疫最终是传入了皇城,皇帝的身体应该是有基础疾病,因此症状严重,拖了许久都未能痊愈。

    最后,二皇子进献了疗效颇佳的药方,治好皇帝迁延许久的疫病,自此备受信任。

    但如今,自己手里也有疗效奇佳的药方,如果由谢意进献给皇帝,是不是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见他手捏药方神情疑惑,小哥儿眸光灵动,稍稍靠近,放轻声音:“这次时疫飞沫就能传播,迟早要传入内宫,这药方治疗效果极佳。你拿着,若陛下龙体欠安,用处就大了。”

    谢意捏着药方的手指蓦然收紧,看着他转身爬上马车,轮毂转动间,消失在街尾。

    见马车已消失多时,殿下依旧依依不舍地凝注那处,成纪只能走近提醒,“殿下,时公子已经走了。”

    对面稍稍侧头,语调微冷,“用得着你说?”

    成纪讪讪,“那说点殿下不知道的,易王约请您五日后去清音阁一起衔觞听曲。”-

    和剂药局,后堂。

    主位上的男人五官虽英俊,讲话时的语气却很是阴鸷,“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

    丘黄芪和和剂药局的陈医士立在下面。

    丘黄芪畏惧他的权势,只能告罪,“是是是,时大人,是小的办事不力,还请时大人责罚。”

    丘黄芪、孔白术一干人等在和剂药局的关系就是陈医士。平日里,两个人联络甚密,靠着掌控东市的专营药材,变相操控医馆,打压竞争对手。

    而这两人的靠山则是太常寺的时献。

    时献只区区五品的太常寺少卿,但一直小妾娶不停,两个庶子生活优渥,正是因为有这些“油水”。

    这次东市爆发疫情,他本以为丘黄芪早该盆满钵满,特意过来“走走”,谁知道“孝敬”自己的只有区区一千两银子。

    这次因为半路杀出个时暮堂,陈医士自己拿的油水也少了,心里也憋着气,拿腔拿调地开口:“时大人,这不全是因为您的宝贝儿子?麻黄全卖给他,售卖的药费咱们全要上交朝廷,哪里来的银子?他卖五文钱一碗汤药,让整个东市对他感恩戴德,正德堂也无可奈何啊。”

    主位男人搭着扶手上蓦然握紧,“你说什么?”

    丘黄芪赶紧解释,“时大人,确实是因为时暮堂的便宜汤药,这次时疫我们处处制肘,本想断了他的麻黄,没想到这事会被礼部知道,礼部施压,陈医士不敢不放药材。”

    “礼部何人施压?”

    “礼部侍郎吴冲。”

    时献也知吴冲这人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但素来也不涉党争,看来只能自己默默吃下这哑巴亏了。

    反倒是陈医士咽不下这口气,继续阴阳怪气:“时公子医术精湛,忧国忧民,全是因为您教育得好啊!”

    后堂静了许久,主位的时献才握拳砸落在扶手上,阴沉道:“既然他是我儿子,就该一辈子对我俯首帖耳!”-

    这场时疫来得快,去得也快,七八天后,东市的疫情完全平复了下去。

    在获得群体免疫后,病毒的威力也不复存在。

    西市那边,虽然疫情已经蔓延过去,但看东市安然无恙,贵族们都高枕无忧,继续寻欢作乐。

    但时暮是真不行了,连续八天在医馆战疫,快累趴下了。

    江小兰心疼儿子,赶紧给他炖鸡汤、熬糖水,补身体。

    整个人窝在被子里连睡两天,才算是缓过来。

    从毛茸茸的狐裘里钻出来,时暮感觉神清气爽了不少。

    走出房间,看到江小兰正在院子里背对坐着。

    肩膀抖动,时暮走过去,看到她在哭。

    时暮心里紧张,“娘,怎么了?头风又发作了么?”

    江小兰刚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发现时暮过来,赶紧擦净眼泪,“小暮,饿了么?”

    “没有,娘,你怎么了?”

    开始时江小兰还不愿说,时暮问了许久,她才吞吞吐吐透露,原来今日她在东市遇到了时献。

    原本已经情断,江小兰只想假装不认识,没想到被男人拦住路。

    对方神情居高临下,冷冷道:“原来我看走眼了。”

    江小兰:“什么?”

    他讥诮地道:“你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好字咬得极重,俨然是相反之意。

    “若不是你死皮赖脸地跟着我,我怎会让那个孽子生下来。”

    最后这句话,当真让江小兰五雷轰顶。

    当年时献出公差,路过自己生活的小村庄,和下人走散,生病得厉害,是自己悉心照顾才让他痊愈。

    江家父母心善,留他在家中修养。

    发生关系前,他什么样的情话都说得出口,得到自己后才承认早有家世。

    江小兰本不想做妾,但总以为遇到真爱,千辛万苦跟他来到沂都。

    没想到多年的付出,最终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句。

    想着,才忍不住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落泪。

    时暮太了解时献了,不过有张皮囊,演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这人最是贪婪好色。

    原文里,嫌弃原身无用就赶走原身,后来原身嫁给凌王谢意,又跑来来沾光,张口闭口我儿。

    后续他因药材贪污案,将被革职查办,求到原身跟前。

    原身想着是生父,到夫君谢意跟前苦苦哀求,谢意只得出手帮忙,以致暴露了自己的势力,为此后的满盘皆输埋下了祸根。

    这辈子,别说帮他,时暮若不是不知道药材贪污案的内幕,多少要反手要给他个举报。

    时暮揉了揉江小兰的头发,柔声安抚,“没事,渣男嘛都是这样的,等一个珍惜你的人。”

    把江小兰安抚好,做了饭,两母子一起吃过,时暮又去洗碗。

    正蹲在井水边洗着碗,突然觉得有点不适,又觉得身体有些发烫,皮肤微微地刺痛。

    什么情况?二阳?

    时暮赶紧测体温,三十六度五,是正常的。

    在院子里默默站了两秒,才突然想起件事。

    今天是自己的潮热期,但忘记约那人了-

    清音阁中,烛火辉煌,笙歌缭绕。

    一楼大堂正前方,八角舞台上铺红色绒毯,雕梁画栋,藻井彩绘。

    舞姬们绫罗轻纱,伴随着气势磅礴的乐声在舞台上尽情地扭动着腰肢。

    空气里弥漫着醇酒和脂粉的香气。

    清音阁因着歌姬、舞姬姿色姝丽,更有名动京师的琵琶师秋霞,令不少西市贵子趋之若鹜。

    此刻,琵琶师秋霞正坐在舞台一角。

    她今年已三十六岁,但保养得当,容颜依旧,十指削葱,为弹奏琵琶所留长的指甲光洁圆润。

    勾拨琴弦,一串清亮弦音流泻而出,让整个乐坊大堂都沉浸在玉珠走盘般的弦音之中。

    琵琶师秋霞穿了一件宽松的烟柳色长褙子,无人能从宽松衣裳下看出,她有孕在身。

    而且,孕期已不短,恐怕已临近分娩。

    细看之下还能发现,她神情空濛,脸色苍白,极力控制着自己拨弦时微微发抖的指尖。

    清音阁二楼,视野开阔,走到栏杆前便可俯瞰沂都繁华的夜景,地方也不比一楼小,但除了跳舞的舞姬和演奏的乐师外,只有三个华服男人在对饮。

    主位上,丰神俊朗的男人神情淡然,慢慢捏杯而品。

    成纪静静侍立在一旁。

    下首,一面坐的是景王谢栩,另一面坐一浓眉少年,身边有两个美艳姬妾正在不断给他喂酒,“王爷,你怎么只喝她的不喝我的啊?”

    少年已喝得脸颊通红,放荡地拥着美姬,“都喝,都喝!”

    谢栩看了眼主位上的皇叔,看不出对方喜怒。

    谢栩听说,谢环回京这两个月,一直流连在京中乐坊,皇叔心中应当已是不满。没想到,这人不知收敛,甚至还要让皇叔坐陪。

    谢环正喝得开心,听到主位上的谢意淡淡开口:“远辞,回到沂都可还习惯?”

    谢环从美姬的酒杯缝隙里抽空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叹:“还真不习惯沂都的繁华。”

    主位男人轻轻勾唇,“不知都有哪些地方不习惯?看来是皇叔我招待不周了。”

    谢环挡开歌姬奉来的酒杯,“皇叔招待不周也可理解,毕竟皇叔养尊处优,不了解西北的苦寒。”他语气带了几分讥诮,“我都差点忘了,凌王殿下可是号称沂都第一纨绔,过得自然是醉生梦死、云雨风流的日子。”

    他讲话含沙射影的,谢栩忍不住出声质问:“谢远辞,你怎能这样和皇叔说话?”

    谢栩不过一郡王,自己身为先太子之子,亲王身份,谢环冷眼看向谢栩,厉声道:“谢远别!你配和我说话么?”

    “你!”谢栩顿时被他气到,“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说说啊,我哪里不知好歹,我说的不对么!”

    谢栩蹭地站起身,“要是没有皇叔,你还在西北吃土呢!”

    眼看两位王爷争执,乐师和舞姬们吓得肝胆俱裂,赶紧惊惶离去。

    二楼安静下来。

    谢环咄咄逼人,谢栩忍不住看了一眼主位上沉默的男人,突然替他不值。

    他为谢环顺利回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结果还落得被人埋怨的下场。

    先皇(谢栩的爷爷)在位时,皇后张氏故去,太子带兵出征,因一封不知发自哪里的密信被先皇怀疑,用六道密诏让其改道幽玄涧。

    最后部队在幽玄涧遭遇伏击,伤亡惨重,太子侥幸逃回来。

    结果被扣上谋逆的帽子,当场废戳。

    太子妃自杀,先太子禁足冷宫,京中虎狼环伺。

    谢环被谢意母妃保下来,送至西北避祸。

    那时候,皇叔谢意只十五岁,因为自小和太子感情深厚。即便太子已被打入冷宫,他还是冒着父皇的责罚前去陪伴,同时暗中查探那封密信。

    最后,在先帝病故前,也算是终于心软,答应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谢意,为太子平反。

    谢环也得封易王。

    彼时太子已病入膏肓,平反后很快随他的父皇薨逝。随后二皇子继位,成为如今的陛下。

    谢环为新帝忌惮,多年不准入京。直到最近,才在谢意的运筹下,被皇帝允许回京。

    如今储君还未立,先太子之子的身份本就敏感。

    若不是有皇叔,他怎么可能回得来!

    谢栩想得气愤,“谢远辞,你真是个白眼狼!”

    谢环憋了九年的气,今天趁着酒劲是势必要发出来,瞥了主位上沉默的人一眼,“恐怕,白眼狼另有其人。你不如问问,我父王母后当年是怎么照顾他和他母妃的。”

    谢栩已然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片刻后,倒是谢意无事发生般悠悠出声,“不如把舞姬叫上来,继续喝酒继续舞?”

    二楼乐声再起,一楼也一片歌舞升平。

    一曲将尽,秋霞嘈嘈切切的琵琶声结束在一段叫人眼花缭乱的轮指中。

    霎时赢得满堂喝彩。

    “不愧是秋霞,这琵琶演奏当真绕梁三日!”

    “秋霞本就是沂都最优秀的琵琶师,听说这段时间,她来清音阁的时候甚少,今天能听到算我们运气好。”

    演奏很是耗费心力,琵琶师额头上都是汗水,慢慢起身,想退下休息片刻,正沿着台阶往下走,突然脚步踉跄,扑倒在地。

    “秋霞师父!”

    “秋霞师父怎么了?”

    大堂里顿时一片混乱,乐坊的妈妈冲过来,见琵琶师秋霞浑身抽搐地倒在地上,眼球不断上翻,露出大量眼白。牙关咬死,口里却不断吐出白沫。

    妈妈心脏都跳出来了,大喊:“快!快去请大夫!”

    第53章

    秋霞晕倒在地,握着拳不断抽搐,大堂骚乱起来。

    “发生了什么?”

    “似是秋霞师父晕倒。”

    “怎么会突然晕倒,莫不是身体有什么疾病?”

    “不知道啊。”

    妈妈喊完后,楼中送酒的跑堂立刻出楼,去寻大夫。

    就在离清音阁不远的坊中便有一位姓苟的妇产大夫,还是太医署的在册医士。跑堂当即就往苟医士家中跑去。

    妈妈又赶紧喊了另一个跑堂去找秋霞丈夫。

    琵琶师秋霞虽然已经三十六岁,却是刚刚成亲。

    在乐坊弹琴的,一边因着名声不好被贵族们嫌弃,一边又习惯了钟鸣鼎食的生活。

    既不愿嫁个平民过穷苦日子,又没有贵族愿意娶自己,便这样耽搁到了三十六岁。

    索性遇到这个家境殷实的老实人,认识只一个月便成亲了,后续倒也顺利,虽然年纪稍长。但秋霞还是很快怀孕。

    吃穿不愁,生活安定,也不用总来乐坊演奏了。

    只是乐坊妈妈请求,秋霞偶尔来乐坊一次。

    原本还有一个月孩子就要出生,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此刻,乐坊妈妈只盼着秋霞没有大碍,不然怎么和她丈夫交待。

    一炷香时间后,跑堂带着身背药箱的苟医士过来了。另一边,去通知秋霞丈夫的跑堂也带着丈夫回来了。

    此刻,秋霞的抽搐虽然已经缓和下来,但神志模糊,平躺在垫了褥子的桌上,呼吸深沉。

    苟医士询问完情况,检查见她面色紫青,唇角带血,乃是刚才抽搐时咬破自己舌头所致,喉中可听到痰声漉漉。

    继续查探,见下肢浮肿得厉害,小腿按压有凹陷,脉搏如沸釜汤涌。

    秋霞有孕在身,苟医士心中也同情,但她此脉名为沸釜脉,乃是绝脉之一。

    绝脉便是必死之相。

    苟医士收回断脉的手指,摇头叹息:“不妙。”

    秋霞丈夫急问:“苟医士,怎样?”

    苟医士把情况告诉他,“此症谓之妊娠痫证,乃是产妇素体阴虚,精血不足所致,常发生于临产、产时或产后,来势凶险。抽搐因妊而发,须臾醒,移时复作。此刻,你娘子脉象三阳热极,阴液枯竭,情况万分危险。”

    这话一出,秋霞丈夫的神情顿时变了。

    虽然他对许多病情方面的话语不懂,但情况危险还是能听懂的,急道:“求苟大夫一定要救娘子。”

    苟医士也想尽力救治,但这病确实太过凶险,只能先给秋霞丈夫一些准备,“现在看来情况不好,若是接下来病人不再抽搐,还可试着保一保,但恐怕很难大小一起保住。”

    言下之意,就是询问秋霞丈夫保大还是保小。

    苟医士主治妇科,不少次遇到这样做抉择的时刻。

    在苟医士的想法里,大人总是最重要的,孩子没了还能再怀,当然该毫不犹豫保大。

    然而,还真遇到丈夫说:“好不容易怀了九个月,当然要孩子。娘子没了,再娶便是。”

    听得叫人心寒。

    秋霞琵琶师是清音阁的招牌,若她有性命之忧,对清音阁也影响不小,听到苟大夫的问话,乐坊妈妈也着急看向秋霞丈夫。

    见他坚定说道:“苟大夫,保住娘子!任何时候都优先保住娘子!”

    这丈夫重情义,叫苟医士也感动,又查探秋霞腹部,许久之后才感觉到有一丝胎动。胎动频次减少,力度也弱,说明胎儿危险。

    “不管怎么样,既然产妇胎儿还在,我先给药吧,尽量保。”

    熬好汤药,给秋霞灌进去。

    此时,一楼里,奏乐已经停止,客人散去大半,只有几个好事之人还在围观。

    安静中,只剩二楼传来芙蓉泣露的乐声。

    二楼是贵客,一楼便是发生天大的事,也没人敢去叨扰。

    此刻形势凶险,苟医士,秋霞丈夫和乐坊妈妈都守候在秋霞身边。

    三十六岁的产妇,相比年轻产妇,确实各种病症都要多一些。

    何况还是妊娠娴症这样产妇和胎儿死亡率都很高。

    若是不再抽搐,还有一线生机。

    又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床上躺着的病人发出一声惨呼后,再次抽搐起来。

    她浑身僵直,眼中只剩眼白,牙关咬死,口角不断地吐出粉色血沫。

    秋霞丈夫看到这副景象,竟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到了秋霞口中,泣声道:“娘子,别这样,你别咬自己,你咬我!”

    抽搐之人,毫无意识,连力气都比平时大得多,瞬间就将丈夫的掌侧咬出了鲜血。

    苟医士看得心惊,赶紧拿了一块毛巾,代替秋霞丈夫的手掌,抵在秋霞咬死的牙间,免得她再次咬伤自己。

    “娘子!”“秋霞!”

    众人连声呼唤,须臾之后,秋霞的抽搐缓和过来,但人已经彻底陷入昏迷。

    苟医士再探脉搏后,叹息摇头,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大堂里,灯火通明,一个时辰前还载歌载舞的清音阁,此刻已是气氛悲凉。

    秋霞丈夫似还是无法接受这一结果,一动不懂地怔在原地。

    明明早上还是好好的人,只说最近有些头晕头痛,看不清东西,腿脚些许浮肿,却也不影响行走,怎么到了晚上,突然便风中残烛了呢?

    秋霞丈夫看着妻子娟秀的面容,心如刀割。

    他自从第一次陪朋友来清音阁,看到秋霞演奏琵琶,就深深喜欢上了秋霞。

    他虽然只是西市一排不上号的小官,但自认品行正直,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俸禄低些,但也能养家糊口。

    两年来,他苦苦追求秋霞,对方却一直没有接受自己心意。直到今春,秋霞才跑来和自己坦白心意,愿意下嫁,让自己尽快说媒下聘,马上成亲。

    他只觉得喜从天降,毫不迟疑地立刻请媒人说媒,和秋霞成亲。

    成亲当夜,轻解罗衣,海棠着雨,秋霞当夜便有了身孕。

    男人更是觉得如同泡进了蜜罐子般幸福,每天一从公署回来,就变着法地给娘子做好吃的,陪她出去散步。

    谁知幸福的时光不过短短的八个月,便遭遇这样的祸事。

    秋霞丈夫此刻只觉悔不当初,因为孕期他看娘子有头晕症状时,曾想带娘子去医馆请脉,可秋霞说什么都不愿去,他便没有坚持。

    此刻,握着面前昏迷不醒的娘子的冰冷的手,真是咽喉哽塞,痛不欲生,“怎么会这样?”

    看男人如此伤心,苟医士也于心不忍,安慰他,“公子想开些,如今恐怕已无转圜之地,不如带回家去。”

    说完,苟医士的视线余光里便看到秋霞腹部有细微的动静。

    伸手探了探,这胎儿的性命竟如此顽强,竟还活着。

    看到苟医士的动作,丈夫心中好似又升起微弱的希望,急问:“大夫,怎么了?”

    苟医士虽然发现秋霞肚里胎儿依旧活着,但也无计可施,“哎,如今秋霞已是日暮西山,但肚子里的孩子,似乎还能救上一救。”

    乐坊妈妈脱口而出:“怎么救?”

    苟大夫也知说出来无用,但此刻不说又觉心中不安,“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取出腹中胎儿。”

    乐坊妈妈惊得嘴巴都合不拢,“这……这胎儿在腹中,怎么能取得出来?”

    秋霞丈夫亦是目瞪口呆。

    苟太医继续说:“太医院朱院判有金盒一只,里面有金刀四柄,可为人开膛破肚,去除病灶,自然也可以取出胎儿。只是……”他叹息,“你们如何能请得来太医院院判呢。”

    众人也知道,太医院中有无数神乎其技的杏林圣手,尤其以院判朱令医术最高。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药到病除,起死回生。

    可太医院院判多数时候都守候在内宫之中,为帝王妃子看诊。即便他仁心仁术,愿意施以援手,一时也无法找到他。

    丈夫甚至立时就要出门,“我现在就去寻朱院判!”

    “其实你们不用去求朱院判。”突然,一道先前没有听过的男声从旁响起。

    众人看去,见是一个坐在角落里,身形圆润,着铜钱花锦袍的乐坊客人。

    看起来像是京中富商。

    适才秋霞晕倒,其他宾客纷纷散去,他见秋霞怀有身孕,念起已于自己和离的娘子,心中伤感,刻意留下看了片刻。

    又听到剖腹取胎可救,忍不住出言提醒,“若是这娘子还有救,你们此时赶紧去请时大夫吧。”

    苟医士诧异,“时大夫是什么人?”

    胖商人说道:“东市梅花大街时暮堂的时暮大夫,家住海棠巷十号,可以为你们剖腹取胎,因为我娘子便是自他手中救回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两次都是和谢意待在一起。

    这一次,时暮觉得比之前还难受,浑身燥热,皮肤刺痛。

    索性磕了一粒安眠药,把自己团进那件沾着谢意气息的狐裘大氅中,只盼着赶紧睡着,熬到明天再说。

    可不断从心口袭来的热意,还是叫他睡得很不安稳。

    翻来覆去,迷迷糊糊酝酿出些睡意,院门被敲响。

    这样的时间来敲门,定然是急诊。

    时暮披着大氅出门来开,看到一个神情焦急地中年男人站在门外,“请问您是时大夫么?”

    “我是。”

    男子急道:“请您为我娘子剖腹取胎!”

    时暮询问情况,听到孕晚期孕妇出现抽搐、浮肿等情况,心里已知不妙。

    这是重症子痫的症状。

    是产科最严重的病症之一,在医学如此发展的现代,都依旧有着不低的死亡率。

    子痫,是指在产前、产时乃至产后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不明原因的抽搐。

    在孕期八到十二周的时候,母体大约一百到一百五十条子宫螺旋动脉会在胎儿胎盘的作用下,被重新改造,以保证胎儿的营养和氧气的供应。

    如果这个改造过程不顺利,就会造成母体一系列的妊娠疾病。

    子痫除了会有母体反复抽搐的症状外,还会在短时间内引发凝血状态异常、器官功能衰竭、脑水肿、脑出血,还会引起胎盘功能问题导致胎死腹中。

    发作前会有一些类似头痛,看东西模糊、意识不清等症状。

    现代医学对于子痫的治疗,主要也是早期干预,控制血压控制尿蛋白,必要时终止妊娠。

    毕竟一但发病,母胎的死亡率也很高。

    听男人讲过情况,尽管自己此刻难受,时暮还是赶紧拿了药箱,跟男人出发。

    去了恐怕就要动手术,顺路叫上江洛打下手,然后一路不停地跑到清音阁。

    该说不说,这条路原身还挺熟悉。

    来到清音阁,患病产妇正躺在大堂后台。

    时暮刚进去,产妇便发生了第三次抽搐。

    这次抽搐是最严重的一次,先是眼球固定,瞳孔放大,继而口角及面部肌颤动。

    数秒钟后,产妇双手紧握,整个背部强直,身体用力后绷,头颅上仰,以至脖颈都涨得粗如瓶胆。

    面色潮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很久之后才深长地吐出一口气。

    时暮两步冲过去,都还来不及为她进行解痉治疗,产妇就在严重的抽搐中没了呼吸。

    苟医士伸手掐孕妇的脉搏,随即失声喊起来,“没脉搏了!”

    时暮喊江洛,“快,给他人工按压!”

    江洛这段时间跟着时暮学了不少,立刻跪在孕妇身侧为她进行心肺复苏。

    这种时候几乎已是分秒必争,连思考都已经来不及,时暮先听胎心,只有五六十。

    立刻拿出剪刀剪开产妇的衣裳,暴露腹部。

    两三分钟后,看江洛持续的心肺复苏没能使产妇复苏,时暮不再耽误,从药箱取出手术刀,举刀贴到产妇肚脐以下位置,正要落刀。

    那丈夫见状,大惊失色,忍不住伸手一挡,急问:“你干什么?”

    一身青衣的小公子淡淡回答,“产妇已经不行了,我现在要为她剖腹,尽力救回孩子。”

    时暮沉声吩咐江洛,“继续按压,我不说不准停!”随即落刀,从孕妇的肚脐位置,一直往下,利落划开皮肤。

    第54章

    苟医士已然看呆,且不说他只是一个如斯年轻的小大夫。

    何况,这产妇已经没有脉搏好一会,此刻剖腹取胎,还来得及么?

    濒死产妇的剖宫,时暮还真没亲自操作过,但看过隔壁医院的手术视频。

    此刻,产妇心脏刚刚停跳三分钟,胎儿还有微弱胎心,为了救命,即便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时暮也要尽力一试。

    而且,胎儿在产妇肚子里会压迫她下腔重要血管,尽快把胎儿拿出来,也有助于孕妇寻得一线生机。

    时暮捏着手术刀,一层层划开子宫,询问产妇丈夫,“胎儿几个月了?”

    秋霞丈夫虽然知道要剖腹,但看着自己妻子的腹部被这样划开,还是觉得心中惊悚,颤声回答:“已孕八月。”

    三十四周那就是早产儿。

    早产儿皮肤、肺部、肠胃等器官发育不成熟,体温调节能力弱,出来后恐怕还要进行一系列的救治,问清楚才好做准备。

    时暮今天剖宫采用的是竖切法。

    横切是在子宫下段进行切开,竖切就是自肚脐至耻骨处进行切口。

    横切伤口美观,但竖切视野更大,便于快速取出胎儿。

    此刻,早一秒取出胎儿就有可能更大概率挽救这条小生命。

    众人都围在身边,又听到小大夫吩咐,“莲姐,麻烦你准备好毛巾和包被,等会胎儿出来使用。”

    “好好好。”乐坊妈妈忙不迭地去找,走着走着心生疑惑。

    这小大夫怎么会如此熟稔地喊自己“莲姐”?

    一楼大堂后,一位濒死产妇的剖宫手术正在紧张地进行。二楼之上,无人知道下面的情况,依旧轻歌曼舞,闭门纵酒。

    谢环重新叫来几位歌伎,其中还有个哥儿小官。

    “听说皇叔如今转了性子,更喜哥儿。”谢环听了些风声,睨着主位上的男人,推了一把这小官的肩膀,“还不去陪凌王。”

    虽然知道凌王不喜欢哥儿,但此刻这小官喝了些酒水,胆子也大了不少,借着给谢意玉盏中斟酒,走到主位前,身子骨软软地往他身上靠,“殿下喝酒。”

    小官肩膀一侧刚刚碰到谢意,对方突然展开折扇,轻轻一挡。

    见小官僵在他身侧,谢环举杯看过来,“皇叔这般不给侄儿面子?”

    谢意散漫地勾了勾唇,“一盏一盏喝有何意思?”

    说着,他提起白瓷酒壶,仰起头。清亮酒液如线而下,随着滑动的喉结,落入口中。

    谢意一口气喝完满满一壶酒,突然站起身。

    他虽有醉意,步伐踉跄,却不跌倒。仰身向后,展臂一握。只听一声清越龙吟,成纪腰间的佩剑被他自剑鞘中抽出。

    映照满室灯火,七尺青锋,寒光岑岑。

    他手持花纹古拙的长剑,轻盈翻身,衣袂翩跹间,掠至厅中。剑身翻转,挽出的剑花如水银泻地般,叫人眼花缭乱。

    “皇叔的剑法还是这般高明。”谢环以为他为自己舞剑助兴,愉快地鼓起掌来,“好!本王爱……”

    “看”字还未出口,剑光突然一闪,剑尖已来到自己咽喉间。

    这样的兵器抵在喉间,尽管不觉得他会杀自己,但还是叫谢环浑身一冷,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就带了惧意,“皇叔,你,你这是何意?”

    谢栩也吓了一跳。

    谢意眼眸微红,其中有肃杀之意,视线扫过地上满满一坛子的酒,冷声道:“给我全喝光,一滴都不准剩。”-

    孕妇腹部切口被打开。

    和宫外孕的张流微、胎盘早剥的富商妻子不一样,这琵琶师因为心跳已经停止,并没有因为腹腔积血而造成血液喷涌,反倒只有少量的轻微出血。

    苟医士虽是太医院的医士,也知道朱院判可以行剖腹取胎,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此刻站在旁边,忍不住紧紧盯着这小大夫的一举一动。

    他指捏一柄雪亮薄刀,不管是切割位置的选择,还是分离组织的动作,都像是进行过无数次般,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

    可今夜之前,苟医士都从来没有听过时暮这个名字。他去何处学得这般精湛的剖腹医术?

    苟医士帮助在推动腹部,几乎只数个呼吸的时间,胎儿便被这小大夫自孕妇腹中托出。

    这期间,那位按压产妇胸口的小哥儿也一直未曾停过。

    时大夫拿刀割断脐带,打结后,立刻抱着浑身粘稠血液的胎儿来到乐坊妈妈准备好的包被前。

    因为母体心脏已经停跳,新生儿出来也存在窒息的情况,没有哭声,安静无力地躺在褥子上。

    时暮立刻擦干新生儿,进行鼻腔和口腔的清理和刺激。

    可新生儿窒息严重,按步骤进行复苏,给予正向通气后,新生儿还是迟迟无法复苏。

    长时间窒息会对脑部等重要器官产生影响,时暮只能进行气管插管。

    对于窒息病患给予的通气支持包括有创通气和无创通气。

    气管插管属于有创的机械通气,对人体有损伤,后续并发症也较多。

    此刻没有办法,只能先救人再说。

    正在这时,刚刚帮助推动产妇腹部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时大夫,我是太医院的医士,我帮你!”

    说完,苟医士从自己药箱中取出放置银针的布包,从中抽出一根。

    在窒息新生儿的人中位置寻找穴位后,他缓慢地旋转着在穴位处扎入针尖三分之一长度。

    令人惊奇的情况发生了,下一秒,胎儿发出了嘹亮的啼哭。

    见时暮惊讶地张大了嘴,苟医士才笑笑解释,“此乃水沟穴,主清热开窍,回阳救逆,对于窒息病患疗效显著。”

    时暮:中医果然还是博大精深啊!

    新生儿被救了回来,孕妇却已是回天无力。

    见江洛还在那边进行着心肺复苏,苟大夫过去检查后,开口道:“不用再救了。”

    心肺复苏需要耗费极大力气,江洛连续进行了近二十分钟,此刻,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废了,瘫痪在地。

    看着静静躺着的娘子,秋霞丈夫终于痛哭出声。

    时暮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在这个确定的悲伤结果中,放松下来。被遗忘的潮热期的不适又回来了。

    此刻才发现,这是濒死产妇,血液和羊水虽然没不多,但自己的汗水却已然把衣裳都浸透了。

    清音阁中,二楼的乐声已经消失。只剩丈夫极力克制终究还是无法承受生命之痛的哭泣声。

    乐坊妈妈在一旁默默擦泪。

    新生儿也时不时发出一声啼哭,似在催促亲人的照看。

    新生和死亡在这一刻交融。

    时暮又看了一眼裹在襁褓中的新生儿,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丈夫明明说的是孕八月,可眼前的新生儿体重正常,皮肤光滑,胎毛也极少。看不到早产儿体重较低,毳毛卷曲,皮肤薄嫩的任何迹象。

    分明是个足月儿。

    注意到时暮的视线,苟医士也看了一眼。

    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瞥一眼旁边哭泣的丈夫,和时暮默契地对视在一起,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猜测和讶异。

    明明是足月,丈夫却以为是孕八月。

    那到底是孩子发育得太好,还是丈夫记错了孕期?

    又或者是娘子有意隐瞒?

    时暮无从判断,作为医生,救死扶伤,道德评判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

    苟医士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没有说更多的话。

    很快,丈夫家里的人来了,千恩万谢间,悲伤地带着胎儿和娘子身躯回家了。

    这短短的半个晚上,清音阁好似还是那个清音阁,但莲姐看着那个平日里秋霞弹奏的座位,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洛辛苦了一夜,催促时暮回家。

    可时暮本就是潮热期,没有休息好,今夜又是跑路又是做手术,此刻坐在椅子里缓着,还是觉得难受得厉害,身上疼痛,忽冷忽热,一点力气都没有。

    只能让江洛先回,自己缓缓。

    还挺奇怪,这小大夫那声莲姐让乐坊的何妈妈觉得很熟悉,清秀的容颜也像极了一个故人,忍不住细细打量间,关切道:“时大夫,你怎么样?”

    时暮真的快瘫了,“我身体有些不舒服,能不能在莲姐这里休息一晚?”

    “当然可以。”

    “谢莲姐。”

    又听到莲姐问:“对了,小大夫住的西市,怎么知道我名字?”

    时暮:……

    时暮支吾道:“因为……因为我来过这里。”

    莲姐懂了,小哥儿还来乐坊找过姑娘呢!

    清音阁的布局也是前面二层楼,后面还有院子,院子环境清幽僻静,主要是贵客所在。

    莲姐在二楼安排了一个休息的房间,时暮本想赶紧躺下缓缓,突然从楼上往下,看到后院最僻静的相思院门口,灯笼下,竟然站着成纪。

    成将军威武严肃,站如松柏般,一动不动地守护在院门。

    时暮心头一跳。

    难道,那个人就在院中?

    原文说的那人不是浪荡子,怎么没事就跑来乐坊寻欢作乐呢?

    心里莫名浮起些许不快。但此刻忍得难受,既然送上门,决定还是赶紧去蹭蹭。

    时暮下楼,从清音阁后门绕到了相思院的侧面。

    他在这里打工一个多月不是白打的,每条路都无比熟悉,相思院的侧面有个被杂草遮掩的破碎缺口。

    中药那次,谢意也是住在相思院,原身便是从缺口溜进去的。

    时暮矮身钻进相思院,放轻脚步,走近那间漆黑房间。

    先站在门口凝神细听,确定里面的人已经睡了,没有任何动静,才推门,悄无声息地踏进房中。

    因为潮热期的敏感,时暮走进房中,身体便好似感觉到对方气息般,有了解除痛苦的迹象。

    房间里光线极黯淡,只有点点银白月色自雕花窗格洒落地面,不足以看清任何东西,只能依稀辨出床的位置。

    时暮小心往前走去。

    又想着这人的警惕性好似太过不足,若自己是刺客,他岂不是已死几百次?

    可这也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自己和他的关系,仅限于在找到解决异常潮热期办法前,挨一挨蹭一蹭。

    多了没有。

    光线实在黯淡,时暮慢慢往前,还是被脚下的凳形物品绊了一下。

    身形晃动,惯性地伸手想要抓扶什么,就被自黑暗中伸来的手臂在腰上轻轻一揽,落入熟悉的温热怀抱。

    那叫人头皮发麻的冷调香气瞬间氤氲进每一个毛孔,时暮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惧地吐出一个“你”字。

    时暮本以为,他既然留在清音阁,那定然是喝多了。

    可此刻又不确定了。

    难道要赶紧跑?

    身前的人环着自己腰身,呼吸间,浓郁酒香飘散而来,片刻,时暮就不对劲起来。

    除了潮热期的不适得以消除,心里还痒痒的,正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

    听到这人在黑暗中轻声问:“你是谁?”

    安静交织的两道呼吸中,时暮福至心灵地回答他:“我是小蝶。”

    他既然一直在找小蝶,便不可能不记得这个名字。

    谢意迷蒙地重复,“小蝶?”

    时暮很确定,他真醉了,抬手攀上他肩膀,认真回答:“对,我是小蝶。”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还是能感知到,他俯身,凑近自己肩窝,轻轻一嗅,直起身,温声喊道:“小蝶。”

    时暮没想到,他竟会通过自己身上的异香来确定。

    难道他记得中药那一夜?

    可,自己异香到底什么味,时暮自己都不知道。

    又听到身前的人用有些任性地不满语气问:“你怎么不来找我?”

    时暮应付他,“这不是来了么?”

    他像小孩似的委屈:“我很想你。”

    时暮确定他醉得不清,不过跟小蝶一夜风流,怎么就想起来了?

    “嗯”了一声。

    好似这一声嗯让他很满意,面前的人俯身侧头,亲了亲自己的脸颊,时暮浑身一僵,啄吻便如同春雨般,细细密密地落下来,然后,从脸颊移到唇上。

    时暮也不知是因为这个人对自己来说太过特别,还是接吻这事会叫人上瘾,只要被那道磁场吸住,就无法脱身。

    亲吻变得漫长而深入,攫取所有理智之后,叫人天灵盖都麻了。

    此刻,已经没有别的念头,时暮就想把这男人办了。

    或者被这男人办了。

    至于直男的节操……

    不管。

    捏着肩膀的手指越收越紧,时暮听到自己喘息着用沙哑气音催促,“快点。”

    可自己也不知道要快点做什么。

    但对方好似心知肚明,伸手往下,时暮只感觉自己腰上一松,腰带已经散落,还没反应过来,全身的肌肤便已尽数暴露在空气中,发带也被解开。

    虽然房中燃着炭火,但毕竟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候。

    他的怀抱很烫,时暮还是忍不住发抖,然后被抱到避寒的床上。

    其实,时暮分明记得,第一次之后,对方就想起身,却被自己的腿缠住了背。

    之后更没办法收拾,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床褥先前只是有些潮湿,之后湿得躺不了,只好滚到锦被上。

    等昏昏懵懵间一切结束,思绪再次回笼的时候。

    时暮浑身上下,哪哪都痛。

    有些地方是酸痛,有些地方是被他咬得刺痛。

    怎么每次都那么喜欢乱咬?

    雕花窗格里透入灰白的光线,已至早上,天色将明。

    脑袋下枕着一只肌肉线条流畅清隽的小臂,腰上还搭着另一只。

    身下垫着锦被,身上盖着他的狐裘。

    偏头,见就在很近的距离,那人阖着长睫,睡得安稳香甜,乌黑长发散落间,隐约能看到赤裸的胸口和腰腹。

    时暮震惊得无以复加。

    妈的,昨晚干了什么?不是只想在他身边待一待么?怎么又滚到一张床上去了!

    但气归气,可一回味,又感觉从腰椎到天灵盖都在发麻。

    不行,不能再想了。

    时暮知道,昨晚这人醉得厉害,甚至还把自己当成了小蝶。

    虽然自己确实是,但他不知道。

    何况还是个醉狗,不如先溜?

    时暮小心翼翼,如同做贼般,一点点拿开环着自己的胳膊。

    因为没有看到对方蓦然握紧的拳头,时大夫自鸣得意地以为逃出了禁锢,悄无声息爬下床。

    落地的时候,感觉两条腿根本不是自己的了,地上丢满的衣服更是看得人心里发毛。

    强打精神,找出衣服穿好,绑起马尾,不发出丝毫声音地拉门离开。

    等人出门,谢意才睁眼,从床上坐起,把长发拨到肩后,凝注已经关好的房间门,思索着。

    许久,终于还是失笑出声。

    第55章

    一瘸一拐地从原路溜出相思院,时暮赶紧背了药箱就回家。

    路上感觉到,除了大腿内侧、锁骨一众私密不私密的地方,脖子后面也微微有些刺。

    一摸,发现后颈腺体不像之前平滑,有凹凸不平的印记。

    顿时又是腿脚一软,扶着旁边的树干,路都差点走不动。

    此刻,时暮才回忆起他从后面箍着自己小腹,轻轻嗫咬在自己后颈上给自己落印。

    他妈的,甚至不止一次。

    回到家,烧了水,提到房间去清理洗刷,看着一身的旖旎痕迹,时暮又想骂人了。

    虽然用腿缠你是我不对,但你睡就睡吧,这样毫无下限难道就没有问题?

    不过,自己好像也抓了他不少。

    弄干净身体,时暮倒头就睡,直到下午,才在江小兰一次一次的关心中,艰难爬起床,准备填个肚子。

    吃着饭,时暮还在烦恼被谢意落印的事。

    毕竟,之前自己那异常的潮热期,时暮一直考虑是激素紊乱引起,只要找到问题根源,应该很快就能脱离谢意。

    此刻却形势大变。

    看着对面温柔的女子,时暮决定,有烦恼,找妈妈。

    “娘。”

    江小兰关心道:“怎么了小暮,菜不合口味么?”

    时暮自然询问:“娘,如果一个哥儿,当然不是我啊,不小心被落了印,除了找个新男人重新落印,还有办法解决么?”

    江小兰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办法啊。”

    时暮:……

    事已至此,还是先吃饭吧。

    昨晚又做手术,又做其他的,时暮其实挺累。但确实,潮热期的不适是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病人那么多,该看诊还是要看。

    经过之前的疫情,连花清瘟打出了名头,时暮堂的病人已然是看不完了。

    而且,不止妇科和哥儿,什么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的杂病也一拥而来。

    实在没办法,时暮只能进行限号,每天限看多少人,优先妇科和哥儿。

    毕竟自己专业的是妇科,其他方向或许有更好的中医大夫。

    比如杞松的弱精症,虽然如今那常三娘已经不再逼着要小两口生孩子,对秦雨也体贴入微,但小两口自己还想着治一治。

    但时暮查不出他的原因,真没办法,只能告诉他,“要不你去别的中医馆看看?”

    下午只放了一半的号,眼看着快要结束,最后一个病人是个有个老伯。

    须发花白,穿着朴实,但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很有威严。

    在诊桌后坐下,老伯没有主动讲述自己的病症,只眼带打量地看着时暮。

    时暮主动询问:“老伯哪里不舒服?”

    这老伯没有回答,神秘一笑,“连花清瘟的时疫方子是你开的么?”

    他便是太医院的院判朱令。

    那日在西南有小楼,朱院判亲眼看到这哥儿大夫治好了那锦衣公子的菌蕈中毒。

    这场时疫,冒出来特效汤药连花清瘟时,朱令竟又惊奇地发现,和那治菌荨的是同一个大夫。

    他立刻从病人手里买了一碗,细细分辨方子后,发现这方子乃是杏麻石甘汤,达原饮和银翘散三个方子,各取其精华而成,当真精妙无比。

    马上就要甲级医士考试,朱令立刻想到,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沂都医学奇才!

    可此刻,看着眼前清秀年轻的小哥儿,朱令又万分怀疑。

    是以从一位临时有事的病患手中买了这号码牌,来亲自试他一试。

    时暮听他问连花清瘟,以为是二阳,“发烧了么?”

    “没有。”朱令一顿,“老夫小便不适已有两年。”

    时暮继续问:“具体如何不适?”

    朱令道:“不适就是不适,具体不了。”

    时暮看这老伯脑子不是很清楚,决定还是自己检查算了。

    “你随我来,帮你做个检查。”

    自自己进来后,这大夫未诊脉,未看舌。

    朱令也打听过,听说时大夫检查不同普通大夫,揣着满腹好奇,和他走进检查室中。

    听到哥儿大夫说:“脱掉裤子,趴下。”

    朱令愣了愣,“什么?”

    他又吩咐,“你小便不适,无非就是尿急尿频尿痛之类,我要帮你进行直肠指检,脱下裤子,撑着凳子,背对我趴下。”

    朱令一头雾水,但一心想要看看他到底是真有医术,还是浪得虚名,只管按着他的吩咐,脱掉裤子,背对趴在凳子上。

    大不了就是被他看上一看。

    朱令是大夫,大夫看病患是什么心理他最清楚不过。

    大夫眼里只有病情。穿上医士的白褂,美女和丑女,穿了衣服和没穿衣服,就没有任何区别。

    朱令撑在凳子上,本以为他就是为自己查看一番。

    只听得几声窸窸窣窣,似是哥儿大夫往手上戴了什么东西。

    朱院判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检查室里传出一声凄惨的呼喊,连医馆外经过的路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不知。”

    检查完成的时候,五十岁的朱院判不但老脸通红,连走路的脚步都不甚利索了。

    那哥儿大夫不慌不忙地摘下手套,走过来。友善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安抚:“老伯,你太紧张了。”

    朱令:……

    当然,对于时暮来说,这些都是正常的医学检查。直肠指检可以检查直肠及前列腺方面的疾病。

    这位老伯可触及前列腺肿大、发硬,触痛明显。同时,前列腺液在显微镜下检查,见白细胞增多和卵脂小体减少。

    这是男科常见疾病,前列腺炎。

    临床症状以尿频尿急尿痛以及腹痛为主。

    他说症状已有两年,那就是慢性前列腺炎。

    确定病情后,时暮在诊桌前坐下,“我先给你开药,回去吃一段时间再来检查。”

    再来检查?朱院判浑身一颤。但看他如斯淡定,又心中暗叹,的确是医界奇才!

    等时暮开好药,抬头见刚刚还龇牙咧嘴的老伯已是满脸和善笑意,“小哥儿,你既有如此医术,不如让老夫介绍你去考甲级医士如何?”

    时暮诧异地看他一眼,“你介绍?”

    朱令笑眯眯道:“对,老夫……朝里认识几个人。”

    对方只顾低头记录,没有片刻迟疑,“谢谢,我不考。”

    朱令一口气上不来,“你不想考?”

    “对啊,我不考。”

    多少大夫求着自己举荐,他居然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

    朱令刚刚都动了收这小哥儿为关门弟子的心思,只觉气极,“你宁愿窝在这里当个乙级大夫也不愿去当甲级大夫?”

    “对啊。”

    朱令更气,“去了太医院可以学到很多,和朱令院判学一手剖腹取胎也未尝不可能啊!”

    他终于抬起头,眼眸闪烁间,清浅一笑,“朱令院判怎么教得了我。”

    朱令:……

    朱令院判红了,通红!

    “你……你这小哥儿!不知天高地厚!”

    时暮给他开了药,递过去,“谢谢老伯的好意,您既然不是大夫就不要来管医学界的事,隔行如隔山。祝您早日康复。”

    朱令真是被他气得够呛的。

    站在诊桌前迟迟不走,片刻后才冷冷一笑,“我看你今天双目无神,泪堂微青,眼圈乌黑,想来是昨夜纵欲过度。《养生四要》说,养心莫善于寡欲,欲不可纵,欲纵成灾。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才终于吐出闷气般拂袖离去。

    纵欲过度?竟无法反驳。

    这下换时大夫一口气上不来了,正拍着胸口缓着,又有人坐到了诊桌前。

    不讲规矩,时大夫可不惯着,“没有号不看啊。”

    还没抬头,一道低沉舒朗如清泉拍石的熟悉嗓音自上飘落,“纵欲过度?”

    时暮抬头,看到谢意折扇轻摇,悠悠闲闲地在对面坐下。

    又是衣冠楚楚,锦衣华服,让人想不出他昨晚的样子。

    时大夫头皮发麻,但保持从容淡定,“那老伯乱说的,别当真,不知殿下怎么有空来我医馆里面坐坐?”

    谢意若无其事,“本王路过。”

    时暮点头,“那殿下接着走,我这就要关门了。”

    站起身,对方的折扇先一步在身前一拦。

    他眼尾似挂着笑意,“我有事找时大夫。”

    “何事?”

    他收回折扇,话锋一转,“不如去对面今朝醉,边吃边谈?”

    时暮想着不去倒叫他怀疑,索性大大方方地收拾医馆,和他来到对面今朝醉,稳稳当当地在一楼靠窗位置坐下。

    主动狗腿,“有什么事,我定为殿下赴汤蹈火!”

    谢意垂眸敛目,低低叹息,“我昨夜在清音阁喝酒听曲,醉在阁中整夜,幸而得一小公子悉心照顾。”

    时暮狠狠吞咽。

    悉心照顾?

    呵,你是会措辞的。

    时暮也知道总要见到他,所以早有准备,只作满心不解:“殿下得小公子悉心照顾,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今早我酒还未醒,小公子便已离去,以致于我没有见到小公子的真面目。”

    时暮放心了。

    听他继续说:“我听说昨夜时大夫在清音阁中出急诊,所以想问问,有没有见到这位小公子。”

    时暮从容一笑,“你也说我是出急诊,当然只顾着看病人了,什么都没见到。”又抬眸思索,“不过,殿下也没必要找吧。”

    对面的人剑眉舒展,神情淡然,“小蝶公子风情万种,自是让我魂牵梦萦,念念不忘,如何能不找。”

    时暮扶着桌沿的手指都忍不住地收紧,从桌面抓过。

    这辈子没想到过,自己会得到这个评价。

    谢意垂下眼眸,也不知是不是在笑,随口提醒:“怎么哪里都喜欢抓。”

    时暮赶紧把手从桌面放下来,思索道:“这样吧,你说一下他什么样?我既然治哥儿,或许他会来找我看诊,遇到我就告诉你。”

    时暮看到他认真凝住自己。似想透过躯壳,看穿自己的真正灵魂,淡淡道:“他容颜秀雅,身怀茉莉花气味的异香。”

    从小到大,时镜老是贬低原身,说你好臭,你这样的异香谁会喜欢。

    时暮知道时镜是一种甜蜜的水果气味,却从来不知自己的异香是什么味。

    原来是茉莉。

    时暮赶紧笑笑,“茉莉味的哥儿,我记住了,遇到就告诉殿下!”

    他又悠然一笑,“时大夫,真乃本王的知己。”

    知己?

    时暮心念一动,知己好,知己不用被他连累流放!

    立刻接上,“殿下文武双全,我对您就像诗圣对诗仙那般,敬仰!尊重!”

    “敬仰尊重?”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也不等时暮再辩解,直接切了话题,“对了,昨夜出诊,不知病人是何急症?”

    聊这个,时大夫就不困了。

    “昨晚是清音阁的琵琶师秋霞,她孕八月时子痫发作,香消玉殒。”

    谢意扼腕,“秋霞师父技艺高超,音凤朝阳。不过,不知道子痫是种什么疾病?”

    “这是一种孕后期很严重病症,一旦发病,母胎死亡率很高。昨夜我来得太晚,大人没能救回来,最后从濒死产妇腹中剖出了胎儿。”

    谢意惊讶,“濒死还能救回胎儿么?”

    时暮讲得得意,用手肘撑着桌面,往前倾身,“若是胎儿还有胎心,孕妇心跳停止三分钟内,将胎儿剖出来就有希望救活,只是要快,还要持续对产妇进行心肺复苏以维持循环。”

    讲完,看到对面那双深邃的眼眸蓦然暗了暗,毫不遮掩其中的爱怜和关切。

    他伸手越过桌面,用指腹抚摸时暮脸颊,“昨晚你一定很辛苦。”

    再一次的亲密交付好似让彼此之间的感觉又变了。

    像是两枚磁铁面对着正确的磁极,只是接近彼此,进入领域,就能感受到那种无言的吸引。

    指尖不舍地流连在白皙脸颊上。谢意回忆起,昨夜,面前的小哥儿是怎样蜷在自己怀里颤抖,用纤细的四肢缠着自己。自己又是怎样握着他窄窄的腰身,触碰他每一寸柔软肌肤,咬住他脆弱的后颈……

    谢意无须再去寻找,因为昨夜,连同失去许久的第一次的记忆,都全部重现。

    时暮凝注对面形状狭长,眸子深邃如墨的眼睛,思绪也不禁有些飘忽,许久才在一声惊喜的“时大夫”中,回过神。

    侧头,看到是那个本以为娘子有问题,实则自己弱精,家中亲娘有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杞松。

    常三娘的红斑狼疮一直在时暮这里看诊,病情还算稳定。

    络腮胡的高个男人面有喜色地走到两人桌边,先周到地给谢意行礼。

    谢意不疾不徐地收回手,“无需多礼。”

    杞松进来便是要和时暮说话的,看向时暮,“时大夫近来可好?”

    “还不错,杞大哥最近如何?”

    杞松露出松快笑意,“按着时大夫您告诉我的病症,我到西市医馆拿药,吃了一段时间,如今小雨已有孕一月。”

    时暮惊喜无比,“小雨有了么?那真是恭喜你们了!”

    中医果然还是自有其体系和疗效!

    “如今,娘每天忙里忙外,各种糖水、热汤往小雨面前送,我想好好照顾小雨都挤不过去,赶紧出来给他买点想吃的。”

    时暮看到他手里拿着各种糕点,眨眼笑道:“头三个月那一定是要无微不至的,注意营养,不要摔倒,颠簸。当然,关键是记得来找我做产检!”

    杞松用力点头,“当然会!”

    凌王不是能轻易见到的,此刻和时暮叙完话,杞松打量了一眼,觉时大夫和凌王殿下当真是赏心悦目的一对公子。按下自己的喜悦,笑问:“对了,时大夫,您和殿下什么时候成亲?”

    时暮一怔,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如果之前只当时大夫是凌王的小情郎,那刚亲眼看到凌王神情温柔地抚摸时大夫脸颊,让杞松确定了,时大夫就是未来的凌王妃!

    满脸笑容,自然而然地重复了一遍,“就是问问,殿下和时大夫,你们两什么时候成亲?”

    时暮脑子短暂宕机后,倏忽闪过自己曾经的大放厥词,瞬间心虚地慌了神,“不是,杞大哥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和殿下成亲。”

    杞松诧异,“不成亲?凌王殿下不是您的男人么?”

    时暮没去看也感觉到了桌对面投向自己的实质般的询问视线,冲杞松眨了眨眼,“杞大哥你这不是盲人算命,瞎说么?哪有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和殿下……”

    杞松看不懂,并且杞松不答应。

    那天晚上他听得明明白白,还一直保守秘密,没想到时大夫不但不信任自己,还倒打一耙,忍不住气闷反驳,“时大夫,您亲口对我说的,怎么能说我瞎说呢?”

    时暮试图挤出笑容,脸颊肌肉却只不受控地抽搐了两下,咬牙否认:“杞大哥,真是你记错了,我没说过。”

    杞松平生最恨被污蔑,此刻势必要辨明清白,顿时义正辞严地提高了音量,“我绝对没有记错!八月初三,中秋节前,傍晚戌时三刻,我第一次来找时大夫您帮小雨看诊,就在从梅花大街去往琉璃巷的路上,那家烧鸡店门口,您亲口对我说,凌王殿下是您男人!”

    你记性可太好了……

    一长串词,听得时暮的头都快要裂开了,扶着桌面,既不敢看谢意,更不想看杞松,终于疲惫万分地开口:“可以了,杞大哥,我全都记起来了,麻烦你不要再说了。”

    第56章

    听着,时大夫还是不太服气,杞松想再说点什么,对面的凌王自然开口:“小暮脸皮薄,不好意思,定下来会告知大家。”

    时暮:……

    杞松沉冤得雪,心平气和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说呢。”

    “那便先祝二位花开并蒂,百年好合。”留下美好祝福,杞松离去。

    饭桌终于安静下来,时暮侧着脸,没看对面。

    但感觉得到那种泰然自若,似等待猎物般幽深的目光。

    虽然昨晚他醉了,但若说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时暮自己都不信。

    可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考量的?

    俗话说得好,兵不厌诈,先发制人。

    听到对面懒散开口:“本王竟不知道自己成了时大夫的男人?”

    时暮果断先抛出质问,“不知道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谢意掀眼看去,见小哥儿斜瞥过来的眸里,带着锐利寒芒,语调更有几分蔑意,“你自己看看,从头到脚,你哪里像我男人?”

    “不吃了!”说完他起身,大步走出今朝醉。

    云纹玉冠束发,金莲革带收腰,连头发丝都透着矜贵的男人怔在座位片刻后,才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不像么?

    深知,只要嘴够硬就没有挽不了的尊。时大夫挺胸抬头地走出今朝醉,心中赞叹,我真牛!

    可惜,转过街角就没了气势。

    其实,时暮心里也有气,老子跟你没关没系的,你凭什么给我落印?

    还好后面几日,“自己的男人”没来找自己,时暮安稳不少。

    这日,看诊到中午,吃过江小兰送来的午饭,时暮刚准备小憩一下,就听到古朴渺远的号角声沿长街传来。

    走出门,见周围店铺的人都涌了出来。

    很快,本朝的将士护卫着一队僧人,在低沉的号声中,缓慢地自东门往西市皇城方向行进。

    僧人不像本朝的着灰色僧袍,而是内着黄色僧祇支,木兰色僧衣半披右肩,坐于莲花车上。

    旁边还有小沙弥在给路人发放印着佛印的年糕。

    周围百姓议论。

    “听说这是西北曹国派来为陛下祈福的法师,春节将至,特意让法师要绕沂都一圈,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连曹国也派人来进贡么?”

    “沂朝国力强大,自是四合辐辏,八方来朝。”

    骑马走在队伍中间的就是谢意。

    他今日穿了朝服,玄色丝衣,红色丝裳,头带爵弁,有种少见的端正肃然。

    时暮站在路边,见他在这么多百姓里寻到自己,视线轻飘飘落在这边。不闪不避地冲他皱了皱鼻子。

    他眸底露出几分隐约笑意,随即和队伍继续往前。

    百姓的讨论还在继续。

    “近日,内宫之中,立储之争愈演愈烈,帝王迟迟做不出决定,想必是自己也不知该立大皇子,还是二皇子更合适。”

    “两位皇子都在竭力表现自己,以期得到皇帝的认可。陪同曹国高僧全城游行,代表的是沂朝,定是两位皇子都想拿下的美差,没想到最后落到凌王身上。”

    “凌王性情闲散,怎么会和大皇子二皇子争呢?”

    “似是陛下之前时疫迁延未愈,是凌王献上良方,才得了这个差事。”

    “原来如此。”

    “凌王素来不涉争储,许多难办之事,皇上也信任他。”

    原来是自己的药方起作用了。

    时暮听完,西北法师祈福的队伍也走远了,重新回到医馆看诊。

    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位孕二十四周,姓孙的娘子。

    这娘子之前没有来时暮堂产检过,今天是第一次来,看的是皮肤瘙痒。病灶位于腹部,表面有红色实质性浅表隆起,病灶可见微小水疱。

    这是一种名叫妊娠多形性皮疹的妊娠期皮肤病,一般在妊娠中期出现,分娩后自行消退。

    时暮给她开了对应药膏,让带回去擦。

    既然来了,娘子就想让时暮帮看看腹中的胎儿。

    孙娘子今年十九岁,腹中所怀是第一个孩子。

    之前,她就听说过时暮堂的时大夫,医术高明,药到病除。

    前段时间的时疫,家人又都是喝时暮堂的连花清瘟得以痊愈。所以在她心中,时大夫很值得信任。

    孕二十四周,除了常规的糖耐、血压、尿检、胎心,以及各类生化血检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产前检查,就是大排畸。

    在优生优育的现代,对于腹中胎儿的健康评价是产前检查很重要的关注项目。

    因为许多新生儿的疾病由基因缺陷引起,一旦确诊,几乎都是无法治愈。对于普遍只有一到两个孩子的现代家庭,若生育了一个有先天缺陷的孩子,给家庭造成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在现代孕产检中,有一项检查属于所有孕妇都必查的项目,那就是唐氏综合征筛查。

    唐氏儿又名二十一三体综合征,是因为二十一号染色体多了一条导致的疾病,是智力缺陷遗传病中发病例最高的。

    全球,每八百个新生儿中就有一个唐氏儿。

    唐氏综合征患儿拥有特殊面容,同时伴有智力落后,以及心脏、胃肠道等多种畸形。

    不管多大年纪,都很难实现生活自理,需要亲人长期照顾,对家庭无疑是沉重的负担。

    唐氏综合征受孕妇年龄、遗传、环境等多因素影响,所有夫妻都有可能生育唐氏综合征的孩子,因此这是一项重要的检查。

    唐氏筛查在一个产妇的孕期,总共需要进行三次。大约孕十二周的时候需要进行NT检查,又叫早胎儿畸形早期筛查,第二次则是孕十六周的唐氏筛查,第三次就是孕二十四周左右进行的四维彩超。

    通过四维彩超,可以清晰看到胎儿各个器官明显的畸形。比如颜面部的畸形、无脑儿,脑积水,脊柱裂,腹壁缺损,四肢短小等。

    这位产妇之前并没有在时暮堂进行过产检,时暮按照二十四周需要的产检为她进行检查。

    前面一切顺利通过,直到四维彩超时,发现了异样,时暮从B超画面里看到这孙娘子腹中的胎儿拥有特殊面容,鼻骨缺失,耳位也偏低。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唐氏儿的特殊面容就包括睑裂小、眼距宽、鼻梁低平、耳位低等,患儿常张嘴伸舌,流出大量口水。

    时暮看完B超,只能如实告知孕妇,“你腹中的胎儿可能有不小的问题。”

    孙娘子心里一阵紧张,“什么样的问题?”

    “我会再为你进行羊水穿刺,如果确诊的话。”时暮无奈摇头,“这个孩子最好只能流掉。”

    二十一三体综合征可以B超上看出特殊面容,但确诊,羊水穿刺是金标准。

    羊水穿刺就是在B超下,抽取孕妇羊水,提取其中胎儿游离细胞,进行基因检测。

    时暮为孙娘子细致讲解唐氏儿将会存在的一系列问题,特殊面容,智力低下,生活无法自理,严重的甚至会有暴力倾向,对父母拳脚相向。

    简单来说,就是她怀的是一痴傻儿。

    娘子只觉得天都塌了,躺到检查床上,让时大夫为自己进一步检查时,一直在默默地流着泪。

    怀胎不易,好不容易到现在六个月,居然是一痴傻儿。这叫她怎么接受得了?

    但时大夫已经把事情讲得很清楚,她自己也亲眼见过村里的痴傻儿。

    父母去世后,每天一个斜着眼蹲在村口靠乞讨为生,衣襟流满肮脏的口水,一刻不停地对着人傻笑。

    遇到心善的会施舍半个吃剩的冷馒头,若是遇到地痞混混,只有一顿拳打脚踢。

    想到自己和丈夫百年以后痴儿的境遇,再不忍心,孙娘子还是只能选择将孩子打掉。

    羊水穿刺虽然会带来百分之一的流产风险,但为了确定胎儿的染色体情况,只能进行。

    先让孙娘子左右翻身晃动,摇匀羊水,让胎儿细胞进入羊水。时暮在B超的辅助下,确定进针位置,随即拿出一支近十五厘米长的穿刺针,缓慢刺入孕妇腹部。

    孙娘子只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钝痛,腹部阵阵发紧,还好时间不长。完成后,孙娘子走到医馆堂中,休息观察,同时忐忑地等待结果。

    看到时大夫出来时神情惋惜地摇头,瞬间心里一凉。

    孙娘子胎儿的染色体检查,见二十一号染色体为三倍体。

    这下,真没办法了。

    孙娘子哭哭啼啼了半天,回家准备,叫上郎君之后,来到医馆住院进行引产。

    和林鸢的引产还不一样,孙娘子腹中的胎儿还是活的,需要先打引产针。

    引产针所用的药物能够引起子宫收缩和胎盘受损,使胎儿宫内窒息死亡。然后上老朋友,米非司酮,继续促进子宫收缩和宫口的扩张。

    二十四周的胎儿身长约为三十厘米,几个时辰后,胎儿被分娩出来。

    想着之前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孩子出生,如今却亲手送走自己孩子,两夫妻都是泪水连连。

    索性两个人亲眼看了引产出来的胎儿,确实双眼间距极宽,鼻梁扁塌,双耳畸形,和时大夫说的一模一样,和村里那个痴儿也是一模一样,难过中又觉庆幸。

    幸好时大夫医术高明,若生出个痴傻儿,那才真不知如何是好。

    留在医馆观察了两天,没有异常情况后,郎君护着孙娘子回家坐空月子去了。

    上次琵琶师子痫熬了整夜,接着又守在医馆两天。江洛顶着两个熊猫眼,也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不停吐槽,跟时暮当大夫绝对是上了贼船,他要开始努力,找个好男人赶紧嫁了,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子生活。

    但时暮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

    在意识到,一个哥儿也可以过上这种完全不依靠男人,自力更生,受人尊敬的日子后,江洛早已完全投入到妇科大夫的角色中。

    虽然很多东西他还看不懂,但他学着做妇科检查,在时暮的指导下,按照一些经典验方治疗日常妇科疾病,为怀孕的妇人和哥儿量宫高、数胎动,判断孕周及胎位,乃至上手接生,他都做得越来越好。

    下午,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江洛就忙不迭拿东西往外跑,“暮哥,今天辛苦你,我这先走了。”

    时暮拿着毛巾还在打扫医馆,气道:“不是,医馆还没收拾好,你小子就要溜?”

    已经出门的少年喊回来一句,“今天姐姐生辰!我要去买糕点。”

    “好吧,帮我给翠姐带句生辰快乐……”时暮话都没说完,江洛已经溜得没影了。

    一个人收拾完,又写了会病例,才起身走出医馆。

    西边的天空已变为灰暗颜色,地平线上残留一线霞光。

    落下门锁,时暮退了几步,在晦暗天光中,凝注招牌上时暮堂三个清雅的行楷,心潮竟难以克制地轻微翻涌。

    身处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此刻又觉得万分庆幸,庆幸自己可以带着医疗空间在属于自己的医馆里,坐诊治病。

    既已苦读二十多载,那便不只为了生存,更想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存在过的证明。

    昨天送走唐氏儿引产的孙娘子,今天看诊的号也少。

    早上起床,时暮特意不慌不忙地去福源斋买了糕点,准备让江洛带回去给江翠补送个生辰礼物。

    拎着糕点盒来到医馆,居然远远看到一队穿着盔甲的士兵正高高低低地围在时暮堂门口。

    往前走了几步,看清那些士兵居然架着梯子,正在将医馆头上的招牌往下摘。

    时暮心里一急,冲过去厉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摘我的招牌!”

    一个领头的将军走出来,打量时暮,“你就是医馆大夫时暮么?”

    时暮:“我是。”

    领头将军举起手里的告示,沉声道:“东城兵马司接太常寺令,从今天起,查封你的医馆!”

    第57章

    时暮看告示上写,“时暮堂大夫时暮,私自为人堕胎,违人伦大义,丧医者德行,经太常寺决断,封其医馆,自此而后,禁其于东西两市设馆行医。”

    下面加盖着太常寺的方印。

    太常寺隶属礼部,负责礼乐、祭祀、太庙、太医等一系列事务。下设礼仪院、太庙、太医署等职能部门。

    太常寺虽然确实是沂都医界的主管部门,但民间的医馆和大夫向来是由太医署管理,怎么会突然来查封自己这样一个东市的小医馆?

    何况,“封其医馆,自此而后,禁其于东西两市设馆行医”就是再也不让自己继续行医。

    这叫时暮如何接受,只觉气血翻涌,“查封我的医馆?凭什么!”

    将军抖了抖手中告示,言辞强硬,“凭我手中这份太常寺令!”

    江洛此刻也来了,看到官兵们在拆时暮堂的招牌,气得直骂娘。

    可他一小小平民,根本阻止不了野蛮的官兵,只能眼睁睁看着字迹行云流水的金丝楠木招牌被摘下来。

    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四周又围了不少百姓,都在议论。

    “发生了什么?”

    “时大夫被官兵盯上了。”

    “时大夫那么好的大夫,怎么会被官兵盯上呢?”

    “哎,不知道啊。”

    时暮厉声诘问:“私自为人堕胎?本朝何时连堕胎都成了罪状!”

    原身虽然读书不多,但也不是法盲,沂都的各项法律典籍,沂都子民从小便要学习,其中从未有哪条哪款禁止大夫为人堕胎。

    领头将军冷笑,“本将军只管办事,若你觉得冤枉,大可以去大理寺、司录司辩解!”

    “简直目无王法!”时暮说完,便听到一道冷厉的熟悉声线自官兵后面传来,“我讲得就是王法!”

    时献一身紫红官袍,稳步走上前来,负着手,居高临下地凝注时暮。

    领头的将军立刻上前行礼,“时大人。”

    原来是这人携私报复来了。

    自己数次呛声他那两个光耀门楣的嫡子,又下套让时仲高价买房,让他损失不小。

    他这般睚眦必报的性格,定然日日筹谋着弄死自己。

    甚至,时暮怀疑,谢意在背后动用礼部施压和剂药局,给自己售卖麻黄这件事,也以某种方式,触碰到了他的利益。

    这男人确实有一张足以骗到任何女子的脸,但时暮知道他性情无情冷酷,自私自利,对他有用的,他才会稍微花点心思去糊弄,对他没用的,就会被他一脚踢开。

    时暮冷眼看着对面和自己长相如此相似的男人,问他,“时大人,本朝素以法立国,不知小民我犯了什么罪?”

    时献吩咐官兵,“我今天就叫你这逆子死个明白,把人带上来。”

    后面,有两个太常寺的公人陪着孙娘子走上前来。

    孙娘子神情茫然地被带上前,看到时暮吃了一惊,“时大夫。”

    时献问孙娘子,“前几日你是不是来这位大夫的时暮堂看过诊?”

    孙娘子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又惧怕这些官兵,只能如实相告,“来过,大人。”

    时献继续问:“来的时候是不是孕六月腹中胎儿一切正常。”

    “是。”孙娘子好似感觉到了什么,还行辩解,“但是是因为……”

    被时献厉声打断,“那此刻你腹中的胎儿去了哪里!”

    “是时大夫……”

    时献再次打断,“是不是这位时大夫为你堕胎的?”

    “是,但那是因为……”时献不让她说完,“把她带走!”

    官兵连拖带拽地把孙娘子拉走,孙娘子急得大喊,“不关时大夫的事!”

    这一出戏演完,时献的耐心也差不多了,自己收拾这庶子比碾死蚂蚁还容易,如此大费周章已经很给面子了。

    “《医士四典》早有规定,你身为医馆坐诊大夫,昨日私自为妇人堕胎,不守医德,明知故犯,只查封你医馆已是太常寺仁慈了。”

    《医士四典》乃本朝医界的专项管理条例,里面规定,本朝不允许大夫帮孕者堕胎,但胎儿死、残、病、异、怪除外。

    因为“死、残、病、异、怪”的范围非常宽泛,尤其在缺乏检查手段的古代,大夫说它是怪胎,它就是怪胎,因此医界也向来不在意这条规定。

    时暮还真没想到,被时献拿来给自己定罪。

    虽然知道他就是故意来找自己晦气,时暮多少还是有些愤然,“孙娘子腹中胎儿乃是个痴傻儿,我不替她引产,要让痴傻儿生出来毁了家庭,自己痛苦么?”

    古代缺乏检查手段,谁没见过身边几个痴傻儿,听到时暮这话,周围百姓都心有戚戚地点头议论。

    “是啊,若生下痴傻儿,不但父母痛苦,孩子亦是十分可怜。”

    时献神情嘲弄,“就会信口开河,胎儿还未生出来,你怎知是个痴傻儿。”

    “你怎么知道我看不出痴傻儿,你们家那两我不就看得清清楚楚?”

    听出他明晃晃的嘲讽,时献脸色一沉。“你!”

    之前,时仲和时镜回来说,那个唯唯诺诺的庶子和以前不一样了,时献还不当回事。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什么样的货色,他能不知道?

    废物一个。

    如今发现是小看他了。

    不过,即便他不似以前那般懦弱又如何,终究还是任自己宰割。

    时献平复怒意,走近几步,用几乎只让两人听到的音量警告,“你可以继续趁口舌之快,但你是我儿子,一辈子只能对我俯首帖耳!”

    时暮扯了扯唇角,“怎么就对你俯首帖耳了,你死了不得巴巴盼着我给你烧上几张?”

    时献又被他气道:“你!你跟你娘一样下贱,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我娘当初就不该救你,毕竟你存在的价值就一个,证明祸害遗臭千年这句话怪对的!”

    时献终于确定了,这庶子当真牙尖嘴利,和他继续说下去只会让自己气愤,索性也不再多说,抬起手,扬声吩咐,“这刁民拒不认罪?给我抓了!”

    看着官兵手握长刀走向自己,时暮心跳快了快,目光忍不住投向长街。

    不是说有暗卫么?我男人呢?能不能来点作用!

    江洛也急得大喊,“放开暮哥!”又在时献警告的目光中,闭起嘴巴。

    直到官兵们的刀鞘架到脖子上,时暮不敢在动,才终于听到马蹄声自街头而来。

    白马快速靠近,而后减慢,停在时暮堂前。

    谢意一身宝蓝锦袍,翻身下马,成纪紧随其后而至。

    时献怎么都没想到凌王会出现,赶紧躬身行礼,“臣太常寺少卿时献拜见凌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意下马之后,视线随意扫过,神色淡然地开口:“时大人,免礼吧。”

    时献直起身,神情谄媚地开口:“凌王殿下公事繁忙,不知怎会在此?”

    最近,二皇子和大皇子因为立储之事,已然势同水火,朝中所有官员都被迫开始站队。

    前几天,两位皇子就为西北法师游行沂都的事,在陛下面前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陛下索性把这个美差给了为皇兄献上良方的凌王。

    在时镜的提点之下,时献看明白了一点。

    不管站二皇子还是大皇子,都有风险,唯有站这位背后有西北数十万戍边将士,又不涉争储的凌王殿下,才是万全之策。

    但凌王不涉朝政,时献少有机会接触,今日遇到,心中惊喜,只想着抓住机会和凌王多多接触。

    谢意不紧不慢开口,“本王路过,见时大人在此,特来一看。”

    时献心中一喜,又行了个礼,“能得陛下抬爱,臣惶恐,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谢意这才看向被一众官兵架着脖子的时暮,“时大人怎会在此地?”

    “臣今日来此乃是为公事……”时献还没说完,谢意打断,“不瞒时大人,令公子曾替本王看过诊。本王还曾想,若有机会当面向时大人致谢。”

    时献心里一惊,没想到这庶子看诊都看到凌王殿下身上去了,甚至还让自己沾了光,灵机一动,瞪向拿刀架着时暮的两名官兵,“还不把人放了?”

    两名官兵懵了懵,又在时献瞪过来的目光中,把手中的刀鞘拿远了。

    时暮赶紧跑到谢意身边,顿时觉得安全感满满。

    时献逢迎道:“此子虽稍有医术,但德行亏损,能替殿下看诊,是他的福气!”

    谢意点头,“确实。”又往前几步,俯身看着摆在地上的招牌,抬手,用指尖隔空描摹了一下“时暮堂”三字,称赞道:“这字写得不错。”

    时暮:……还能这样夸自己的?

    谢意继续说:“还是挂起来比较好看。”

    时献和凌王接触不多,但听说他擅长书法,京中不少官宦子弟都以临摹他的字帖为荣,瞬间又领悟了凌王的意思,吩咐官兵,“还不快挂回去!”

    官兵赶紧重新架起梯子,把招牌挂回了原位。

    时暮心满意足,看着一身宝蓝锦袍的男人,看得怪顺眼的。

    时献有意讨好谢意,赶紧又躬身:“臣要向殿下启禀一件事,这逆子身为大夫,私自为妇人堕胎,违背《医士六典》,还请殿下示下,该当如何处置?”

    时暮只盼着谢意狠狠教训时献,没想到这人思索了片刻,淡淡开口:“这是太常寺的职责,本王一介闲人,也不好掺和,听凭时大人处置吧。”

    时暮:……

    这必不是我男人!

    既然凌王这样说,时献也不用再推辞,赶紧行礼,“谨遵王爷令旨。”

    转过视线,看着时暮宣布,“你德行有亏,太常寺上下已商量过,不许你再在东西两市开设医馆。以后,你该当反省自身,改过自新,修身养德。”

    时献洋洋洒洒说完,一顶蓝布轿子停在医馆前,人还未现身,先自其中传出一道苍老却雄浑的声音,“既然不能继续在东西两市开馆,那便来太医院行医吧!”

    第58章

    所有人皆是神情疑惑,只有谢意从容不迫,似一切尽在掌控。

    轿中人掀帘而出,是一位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伯,按惯例先给谢意行礼“殿下”,才用有神的双目注视时暮,重复,“太常寺既不准你在东西两市行医,那便来太医署吧。”

    周围一片哗然。

    “时大夫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若是不能在东市行医,是我们东市百姓的不幸,但若是东西两市皆不能行医,便是沂都的不幸!”

    “可这老丈亦是信口开河,来太医署?太医署可不是菜市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不知这老头是什么人,竟敢讲出这般狂妄的话语。”

    “他还能是太医院院判不成!”

    刚议论到这里,就见时献对老丈拱手行礼,“朱院判?您怎么会来此地?”

    太医署院判虽然只是和太常寺少卿平级,但这天底下,谁吃了五谷不生病,谁不会去求太医,就像时献家中的嫡子时仲,现下也只是靠着太医院的药物勉力维持。

    因此,太医们一向都很得敬重,更何况是朱院判这样的名医。

    周围众人顿时惊掉了眼珠子。

    “完了,他真是太医院院判!”

    “这位便是可开金盒,为人剖腹治病的朱院判?难怪他会说出让时大夫去太医署行医这样的话!”

    “朱院判竟亲至这梅花大街上小小的时暮堂,可见时大夫医术了得!”

    时暮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那天前列腺炎,自己给他做指检的老伯么?

    他是太医署的朱令院判?

    难怪那日,他说自己朝中有人要举荐自己去考甲级考试。还提议让自己和他学一手剖腹取胎。

    自己怎么回答得来着?

    朱令院判怎么教得了我?

    虽然是实话,但多少有点尬。

    朱令今天其实是准备用自己太医署院判的身份,亲自再来请他一次。

    如果单凭有毒菌蕈的治疗和时疫方子,还不至于让朱令做到这一步。

    让他坚定要将这小哥儿带进太医署,是在遇到那位名叫苟旬的医士后,听说一位东市的哥儿大夫为丢失脉搏的濒死产妇完成了剖腹取胎。

    那哥儿大夫正是姓时,名暮。

    他一身医术固然出神入化,但他以哥儿之身做到这般,更是难能可贵。

    此刻,朱令想得甚至不是收他为弟子,而是向他请教一番。

    谁知,轿子刚到前方,朱令听到的便是那句,“太常寺上下已商量过,不许你在东西两市开设医馆”,只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太常寺上下,烂到根里了!

    此刻,看时献的眼神都是明晃晃的不屑,冷哼一声,“老夫来此只为亲自做保,请时大夫进太医署!”

    时献又似被施了定身咒,愣在原地。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庶子不但替凌王看过诊,还让一身铁骨,从不奉迎的朱令亲自来请?

    他今日是来狠狠教训这庶子的,竟然接二连三受挫。

    但时献此人,心机深处,文雅一笑道:“没想到朱院判如此认可犬子的医术,实乃犬子之幸。”

    众人注视间,他又话锋一转,“但这样一位小小的乙级医士,直接进太医署,可不符合太医署的规制。”

    朱令吹动胡须,怒道:“本朝有规定,院判每五年可亲自举荐一人进入太医署,怎会不符合规制!”

    太医署确实有这样一条规制,甚至,这还是朱令自任院判后,第一次举荐大夫进太医署。

    时献神情为难地摇了摇头,“可朱院判有所不知,他私自为妇人堕胎,违背《医士六典》是不争的事实。这逆子品行不端,虽早已被我赶出家门,但确实是我时献的儿子,他就这样进太医署,到时候,遭人非议的,只怕不是朱院判,而是我时献啊。”

    朱令力争,“他既身负精绝医术,就当入太医署,造福沂都医界!”

    “朱院判,你我同朝为官,自该和我一样,遵守我沂朝的各项律典。”

    “时献你!”

    两人正僵持间,一直在旁观望的谢意悠然开口道:“不如就让他参加甲级考试?”

    时献和朱令一起疑惑看来。

    谢意道:“既然朱院判肯定时大夫的医术,时少卿又觉身为大夫不该违背《医士六典》,不如就给他一个在全沂都杏林圣手面前证明自己的机会,若他凭自己能力考上甲级,那便是确实医术了得,入太医署也可服众。”

    这一下,周围百姓的议论已然热火朝天。

    “整个东市已经许久没有大夫参加过甲级大夫的考试了!时大夫真要去考么?”

    “时大夫医术了得,怎么就不能去考甲级!”

    “可参加甲级考试的都是各大医学世家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时大夫即便在东市有些名声,只怕去了才知道何为天高地广。”

    议论声中,一道敲金击玉般的清脆嗓音穿透一切嘈杂,落在众人耳中,“我考!”

    时暮看着时献,轻快地重复了一遍,“可以考啊。”

    时暮看出来了,时献不想给自己活路,只要这人在太常寺一天,恐怕不管在哪行医,都要被他盯上。

    那不如自己进太医署,看看到底谁先弄死谁。

    片刻后,朱令开口道:“好,那便听凌王殿下的,由老夫亲自举荐你参加春节后的甲级考试!”

    时献心中觉得不太对劲,自己明明是不想让这庶子继续行医,滚回臭水沟去,怎么反倒让他得到了考甲级的机会?

    但若让朱令直接将他带进太医署,只怕他以后在自己面前更是嚣张狂妄。

    想到这里,时献立刻接话,“那便按照凌王殿下所说,给他一个机会,免得说太常寺苛刻。”面容文雅的男人的余光阴沉地落在时暮身上,“只是,他若考不上甲级医士,那太常寺便会依《医士六典》,令他终身不许行医!”

    既然是自己的儿子,就该永远对自己卑躬屈膝。

    时暮没有分毫犹豫,“好!”-

    从乙级大夫开始,通过甲级考试后,就能成为甲级医士,也就是太署的在册医士。

    在册医士并不是太医,只是太医的预备队。

    可以在自己行医的同时,享受朝廷发放的俸禄,类似得到朝廷的编制。同时在朝廷需要的时候承担相应的医疗任务。

    主要是一些公共卫生防疫任务,比如上次的时疫,沂都之后,外地一些州县也相继爆发时疫,太医署就安排了在册医士去各个州县进行对口帮扶,指导抗疫。

    时献带着那队兵马司的官兵走后,朱令凑到时暮跟前,笑眯眯地问道:“小子,考不考得上啊,需不需要我给你开个后门啊?”

    见他认真思索后回答,“院判,要不我先试试,不行您再给我开?”

    朱令院判:……以为你骨头多硬呢。

    又笑眯眯地问:“是不是想不到老夫我的身份啊?”

    时暮更关心的是,“不知院判的前列腺炎可好了?”

    朱令:……你是会关心我的。

    想起他为自己做的检查,朱院判一张老脸顿时又是隐隐发红,掩唇咳嗽,“好,好多了。”

    他这两年深受小便问题困扰,自己判断是膀胱和肾的气化功能失调,膀胱约束无权所致,其病在肾与膀胱。治疗上以补益肾气,调理膀胱为主,却依旧反反复复,无法彻底根治。

    没想到试着吃了两次这小哥儿的药,效果比自己的药明显。

    该不会是给自己谷道那样了一下就有奇效吧?

    朱令求知若渴,“那小子,能不能细说一下那日你为老夫做的检查?”

    时暮想了想,“直肠指检么?”

    “对,快快快,小子给老夫好好讲讲,这是怎么给人检查的?”

    “这主要是进行前列腺及肠道方面疾病的诊断,你……”时暮想给朱令院判解释,听到已经走到前方谢意回身问:“还不走?”

    朱令院判只好看着小哥儿留下一句“改天我直接教你吧”,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开。

    朱院判看着他跟到凌王身边,仰头对男人笑了笑。

    朱院判看不懂,朱院判很疑惑,这两个青年人在干嘛呢。

    “随我来。”

    谢意没有再骑马,时暮跟着他上了马车,看到男人懒散地斜倚到座位上,轻拍身旁座位,“来坐。”

    时暮在他身边坐下,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为什么要这么听他话?他又不是我男人?

    但他刚刚才帮了自己。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落了印。如今,只是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便能感受到彼此间那道吸引的磁场,开始发挥作用。

    一身宝蓝锦袍的男人眸中染上愉悦笑意,开口问:“怎么样?对考试有信心么?”

    时暮此刻回想,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

    若他想帮自己保住时暮堂,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侧头,严肃质问:“你就是这样帮我的?”

    对面的人蹙眉,黑眸中却笑意不减,“怎么?一边说着我不像,一边吩咐得这般自然?”

    不像?

    想起自己那句“你哪里像我男人”,时暮知道,这话接不得。

    对面又意味深长地啧啧两声,“若是考不上甲级考试,说明时大夫学艺不精,不如……”

    他一顿,时暮追问:“不如什么?”

    谢意:“找个男人嫁了。”

    时暮:……

    一拳砸在他肩膀上,这人反倒笑得停不下来。

    许久才正色,“时大夫是最好的大夫,可惜全天下只有一个时大夫,你如今病人太多,每日只能发放看诊号牌。在时暮堂从早忙到晚,也只能看七八十个病人。可,那些拿不到你号牌的成百上千的病人,依旧得不到救治。若是能进太医署,教出更多的大夫和医士,岂不是能治更多人?就像你教我那般。”

    他一顿连夸带捧,让时暮心情愉快间,把他的意思也听得清清楚楚。

    时暮其实在遇到那个石胎的王婆时,也曾动过这个念头,那时觉得,即便自己愿意教,也没人愿意学。

    但他越行医,越觉得,对于古代人来说,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科普,消除愚昧和偏见有时候是更有效率的救人方式。

    就像那个石胎的阿婆,就像那个石女的娘子。

    比如,在沂都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新生儿刚出生时要饿上一天,这样以后孩子才能聪慧。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信,但就是有人相信。

    时暮就亲自遇到过,有妇人不顾孩子哭闹,整整一天不给孩子吃奶,最后导致新生儿活活饿死。

    这当然是有违现代医学常识的。

    新生儿出生后,每三个小时就要喝一次奶,如果不能及时得到营养和糖分的补充,会导致新生儿低血糖,造成脑损伤、神经系统损伤等永久性的后遗症。

    没想到谢意今天搞了这么一出,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时暮思索,“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首先我不是去了便能教授那些医士,其次我教出再多的医士,民间百姓还是求医无门。”

    虽然并未明令禁止甲级医士的行医范围,但事实上,沂都的甲级医士还是围绕在权贵身边,几乎都在西市行医。

    拥有近百分之七十人口的东市,却只享受着不到百分之十的医疗资源。

    若不是前往西市,东市的百姓根本无法获得医学水平更高,经验更丰富的甲级大夫的诊断。

    包括太医署各种疗效极好的成药,也因为过高的价格和不多的数量,只为权贵售卖。

    谢意注视着对面的人继续说,“因为,沂都需要的不仅仅是更多的医士,还要打破东西两市的壁垒,让东市的百姓也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疗。”

    沂都的东西两市,自古就有,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从来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谢意默然许久,“没想到你竟能有这样的见解。”

    时暮无奈地靠在马车车壁上,“我有见解没用啊,你又不是皇帝,不然还可以听我的改改。”

    对方诧异,“听你的?”

    时暮:……安排他安排得有点自然了。

    谢意思索,“难道说,我不像时大夫的男人,是因为不是皇帝?”

    时暮故意接他的话,“对啊,我想嫁给皇帝。”

    对面的人神情间一点点凝起冰霜,眸中有警告之意,倾身似想凑近。

    时暮绷紧神经,突然见他头一低,快速拿出丝帕捂住鼻子。

    “你怎么了?”

    谢意低着头,摇了摇,“没什么。”

    片刻,见他拿开的丝帕上沾了红色,时暮心里一紧。

    血癌?再障?MDS(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

    赶紧拿出随身银针给他验血,疯狂排除一系列血液病,时暮才放心下来。

    然后发现自己过于夸张了。流个鼻血,又不是演韩剧!

    时大夫收起银针,烦躁地吐槽,“艹,冬天天气干燥你就多喝点水,臭毛病真多!”

    之前,谢意想一点点,慢慢的搞清楚,他一直不愿说出就是小蝶的原因。

    此刻,见他嘴上说着要嫁给皇帝,却这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自己的关心,只觉得悸动似万千星辰,在一瞬间穿越心中那片等待太久的荒原。

    接上刚才的话题,“嫁给皇帝?你倒是心厚。”

    小哥儿神情得意,“所以你赶紧去找你的茉莉味的小蝶公子吧。”

    时暮就坐在旁边,谢意侧过身,低下头凑近对方瘦削肩窝,鼻息间便是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茉莉味异香。

    旋即掀起眼睑,问他,“还需要找么?眼前不是有个现成的?”

    时暮看着他炙热而缱绻的眼眸,如遭雷击般怔了片刻,吞咽着试图解释,“我,我肯定不是啊。”

    对方伸手过来,握住哥儿纤细的脖颈,指腹缓缓自那印记处摩挲而过,轻松地问:“那你后颈的落印是?”

    时大夫给了一个很科学的解释,“蚊子叮的吧。”

    谢意:……

    “那你的异香呢?”

    “纯属巧合你信么?”

    面前的人额角抽搐,“很难信。”

    既然如此,时暮决定先溜再说,“那你慢慢想想,家里还煲着汤呢,先走一步。”

    缩了缩脑袋,从他掌下脱身,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一瞬间就没影了。

    谢意:……

    第59章

    那道单薄玲珑的身影已经消失。

    可马车里的人依旧掀着窗帘,久久注视长街尽头,成纪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时公子已经走了。”

    锦衣玉带的男人冷冷瞥来,“成纪,你的话好像越来越多了。”

    成纪:……

    “其实,属下只是想请殿下明示,小蝶姑娘还要不要继续找下去?”

    成纪这段时间一直谨遵殿下的令旨,从没有一天放弃寻找小蝶姑娘,只是那姑娘犹如石沉大海般,踪迹全无。

    可如今殿下已有小时公子,成纪不得不问个清楚。

    男人语带讥诮,“话虽然越来越多,人却反倒越来越笨。”

    成纪:?

    什么意思?是我么?

    还没想明白,听到懒懒的吩咐,“回府吧。”

    成纪刚想让车夫启程,马车里,将要放下车帘的修长手指又停下来,谢意眸光闪动,莫名其妙地问道:“成纪,你是不是还从未和女子或哥儿……亲热过?”

    成纪赶紧低头拱手,剖白忠心,“属下一心追随殿下,只盼能为殿下分忧解难,以报君恩,从无其他想法。”

    片刻,成纪才在自己义正词严的表白忠心后,抬头看到车里的人注视自己的眼神,满是怜爱。

    成·单身狗·纪:这又是什么意思?

    男人意味深长地提醒,“其实有空可以多认识人。”随即放下车帘,“走吧。”

    时暮觉得自己真的很少心事重重。

    因为,他不喜欢为已成定局的事情后悔痛苦,相比叹息过去,他更喜欢展望未来。

    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因为谢意在马车里那几句话,搞得心乱如麻的。

    自己瞒了那么久,还是功亏一篑。所以,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时暮脚步蓦然一顿,直接转身,走进旁边的书斋。

    老板迎上前,“时大夫,您来了,需要什么书?”

    见时大夫一连愁苦,“老板,来本诗集,什么诗都有的最厚的那种。”

    抱着厚厚的诗集回到家,一眼就看到院里不少人。

    除了娘亲江小兰,宋念如夫妇和宋念山也聚到了家中,正神情焦灼地议论着。

    应该是知道了医馆的事,过来看望。

    毕竟医馆门口围了那么多官兵,这样大的事,很快就能传遍附近所有街坊。

    何况两姐弟一直这么关心自己。

    看到时暮回来,江小兰赶紧过来,观察他神情并没有太过沮丧,才稍稍放心,“小暮,你没事吧?”

    时暮露出轻松笑容,“没事,娘,我能有什么事。对了娘,还要告诉你好消息呢,我要去考甲级大夫了。”

    江小兰虽然也听说了,今天有太医院的院判做举荐,允许他考甲级,但此事毕竟困难,也不敢太过乐观,只觉心中惆怅,“没想到你爹会那样对你。”

    时暮道出真相,“因为我是他抛弃的垃圾,这男人见到我好,比吃了大粪都难受。”

    宋念如挺着孕肚被张强搀扶着走过来,“小暮,事已至此,还是不要太难过,天无绝人之路。”

    “放心,宋姐,我不难受,何况现在不是还有转机么?”

    考甲级这件事不怪众人悲观,实在是多年来,东市还从没有大夫考上过。

    宋念如一脸愁苦,反倒让时暮开口安慰,“宋姐,你不用担心我的事,照顾好肚子里的宝宝。”他弯下腰,撑着膝盖和宋念如腹中的孩子说话,“你要好好长大,准时出来见干爹啊。”

    宋念山也走过去,嘴笨舌拙地安慰,“没事,小暮,会好起来的。”

    他抬起纤细下颌,粲然一笑,“谢谢你,宋大哥。”

    宋家两姐弟难得过来,便留下吃了个饭。

    晚饭后,时暮把两人送到门外。

    宋念如故意寻了个借口,和张强先走,让时暮多送宋念山两步。

    傍晚十分,时暮陪着宋念山往海棠巷外走去。

    宋念山突然开口问:“小暮,下元节那日,那位王爷没对你怎么样吧?”

    因为今天白天的事,提到谢意,时暮就莫名不自在。

    怪得很,自己向来没什么怕的,此刻却被那人搞得无所适从。

    挤出个笑脸,“没有,能对我怎么样,还能打我不成?”

    宋念山干巴巴地笑了声,又问:“是不是因为我让你和我去逛街,他才生气的?”

    时暮也知道,那天谢意垮着脸跑出来,可不得吓到这老实本分的大兄弟么。“宋大哥你别多心,跟你没关系。就是那天本来说好了,结果我放他鸽子。你也知道,他那种人被众星捧月惯了,多少要跳跳脚的。”

    宋念山又笑笑,“对了,这次考甲级,你何不找那王爷帮帮忙?”

    若是纯理论的考试,时暮还真没把握,毕竟西医的理论体系和中医完全不同,但因为已经和朱令院判打听过了,太医署的甲级考试,重诊断和治疗,理论虽然有,却不是重头戏。

    诊断和治疗的技术,时暮全面超越这个时代,根本不担需要心。

    敷衍了一句,“他哪有空管我。”

    宋念山走在黑暗的巷子里,却能看到小哥儿白皙的面面,像一朵盛开的百合。

    其实,今天听到时暮堂被关的消息时,他第一念头竟然是隐秘的开心。

    下元节时在松月湖边,他亲眼看到带走时暮的人。

    才发现,原来一直围绕在这哥儿身边的那位王爷是凌王。

    那日宋念山深受打击,可是后来又想明白了。

    如果是别的王爷,时暮或许还有几分嫁入王府的机会,但凌王,绝对不可能。

    凌王风流倜傥,身份尊贵,无数官宦小姐、倾城佳人、异邦公主等着嫁他。怎会看得上时暮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哥儿。

    自己可以多等等,等那小哥儿虚幻的梦破灭,便只能回身,来找自己。

    宋念山不想把自己的心思表现得太明显,只说:“其实,你一个哥儿去考甲级大夫,恐怕要惹人嗤笑的。”

    时暮问:“谁会嗤笑我?”他神情间自有意气风发,“你看我行医至今,多少人信服的喊我一声时大夫!我以后不止进太医署,我还要教那些医士呢。”

    教那些医士?

    他说的是真的么?

    宋念山正僵着,对面的人突然眸带打量的正色道:“宋大哥,你不会是希望我考不上吧?”

    他的突然看穿,让宋念山霎时无比慌乱,“没有,小暮,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正觉得额头都渗出了汗水,才看到对面的人已然笑得乐不可支,“你看你,急成这样,开玩笑呢,你怎么会不希望我考上,我们是好朋友。”

    原来,他是开玩笑的。宋念山松了口气,陪笑,“对啊,我怎么会希望你考不上,小暮,你加油。”

    送走宋念山,时暮回家,把自己洗涮干净,第一时间躲进房间,点起烛火,拿出谢意之前那张尺素,对着漂亮的行楷,开始翻看厚厚的诗集。

    一行行对过去,看得眼睛都花了,终于在一首诗里找到那四个不懂的字。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看朱成碧虽然还是不明白,但思纷纷,为忆君,时暮还是知道的。

    完了,但凡自己有点文化,就该发现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是清音阁的小蝶了。

    时暮又想起在西南有小楼,他当面对自己说的那句,继续往后翻。

    很快又找到,“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定不负相思意。

    时暮抽了口凉气,他在西南有小楼就知道了。

    若是再往前推呢?继续翻,最后找到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暮心里凉凉的,他总不会见到自己的第一天,就知道了吧?

    显得自己很像个傻逼-

    这段时间,虽然时暮堂的招牌店铺还在,可每日都有兵马司的人过来巡查。

    除了一些还在进行治疗的病患让他们到家中外,妇科成药的售卖和正常的看诊,时暮都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江洛骂骂咧咧,却也无计可施。

    如今,一切只能等时暮考上甲级再说。

    这场甲级考试会在春节后进行,甲级医士看重的是大夫的看诊经验,每年的试题都不一样,其中有不少病人的实际诊断和治疗,所以更多的准备也无法进行。

    索性先安安稳稳过个春节。

    自从来了沂都,一直忙着治病看诊,还没这么清闲过。

    春节当然就是沂都人民最热闹的节日。

    习俗也和现代一样。

    除了没有春晚。

    除夕头天,时暮就陪江小兰一起出门,置办了不少年货,然后把这个自己赚钱买下的小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再小,这里也是自己的家,有种踏实的归属感。

    除夕一早,时暮起床就先把春联贴好,吃完午饭和江小兰去土地庙祭奠先祖。

    下午,宋家姐弟依着风俗送来了春节的贺礼,时暮看到都是些好吃的,里面还有一块自己最喜欢的福源斋的海棠酥,知道是宋念山送自己的,也把江小兰准备好的果品送到了店宅务,里面有一双小孩的绣鞋,给宋念如的孩子准备的。

    晚上,就是娘两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虽然没了春节的固定节目,但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过春节了。

    年夜饭图的是气氛,两个人慢慢吃,慢慢聊。

    江小兰拿出准备好的红纸包,递给时暮,“明年就是二十岁了,娘不求你功成名就,只盼你平安顺遂。”

    接过来,打开,看到是一串用红线穿起来的沉甸甸的铜钱。

    这是沂都给小孩压岁钱的传统,用红线串起一百文,寓意长命百岁。

    原身以前在时府被苛待,这竟然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压岁钱。

    虽然这么大还收压岁钱怪怪的,但时暮还是爱不释手地拎着看了许久,又跟对面慈爱的妇人表白,“谢谢娘!儿子想一辈子和你一起过春节。”

    江小兰宠溺地责备,“你看你,胡说什么,娘比你老,以后总归会丢下你,以后你会有自己的郎君,那才是陪你过一辈子春节的人。”

    时暮鼓了鼓腮帮子,“那娘是要去和白叔过下半辈子的春节了是吧?”

    江小兰脸颊一红,“居然都敢逗娘了。”

    时暮笑眯眯,“白叔年轻帅气,比时献那老登不知好多少倍,这爹我认了!”

    江小兰:……

    娘两正说说笑笑,有人来敲门。

    时暮刚想去开,江小兰先一步站起来,“娘去开就行。”

    时暮好奇地探身去看,果然是白舟也过来送礼物了,和江小兰在门口说了会话。

    她走回来的时候,神情间还残留着几分甜蜜,一直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

    时暮坏笑,“哎哟,我看看,是谁给来了啊,让我们小兰姑娘这么开心。”

    江小兰羞得脸颊绯红,又不忍心骂他,“小暮你……没大没小!”

    “别害羞,儿子支持娘的全部决定!”

    “你不要胡说了!”

    正闹着,又有人来敲门。

    时暮过去开门,看到是成纪,“成将军,大除夕的,你怎么来了?”

    成纪躬身递过一只锦盒,“这是殿下给公子的春节礼物。”

    没想到他会给自己送春节礼物,时暮伸手,又在半空中顿住。

    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怎么还能收他礼物,收了要自己嫁给他怎么办?

    又缩回手,摇头,“替我谢谢他,但礼物就免了。”

    成纪神情为难:“殿下说,您不收就责罚我,所以还请时公子收下。”

    时暮:……狗东西,玩这套。

    只得接过来打开,看到里面竟是一块翠绿通透的翡翠,雕刻成一匹小马,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翻过来,见背面还刻着一个“意”字。

    意?什么意思?

    “这也太贵重了。”见时暮还要推辞,成纪赶紧截住他话,“殿下还说,如果公子实在不喜欢,请亲至王府相告。”

    时暮:……

    亲自找他?找就找,还怕了不成!

    其实这几天,时暮已经想好了,这次干脆跟他掰扯个明白!

    鱼死网破,初三就走!

    送过礼物,成纪上马离开,时暮低头,正欣赏着掌心这雕工精细的小玉马,被人悄无声息的从身后扶住肩膀。

    江小兰看了看骑马远去的男人,笑意盈盈地盯着儿子,“哎哟,这是谁给我们家小暮送礼物来了啊?有了情郎居然不给娘介绍一下。”

    时暮:……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勉力挤出笑容,“一个姓王的公子罢了。”-

    大年初三,空气里尽是鞭炮烟火的气味。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早上格外冷。

    谢意刚从王府出来,踩上马镫,就看到对面雪地里,裹着披风,一身青衫的少年。

    旭日初升,他白皙的脸颊,高高束起的乌发,秀气挺拔的鼻梁,还有绯色的唇瓣,都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温柔漂亮,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叫人心动。

    谢意松开马缰,走过去,挑起眉梢,轻浮笑问:“大年初三才想起自己有个男人?”

    “你!”时暮没想到他大庭广众之下讲这么骚的话,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慌张地环顾四周。

    周围那么王府侍卫,包括成纪在内,个个神情肃然,眼观鼻鼻观心。

    看没有一个人吃瓜,才稍稍放心,问他,“有空么?”

    谢意今日本是要去看一看醉生梦死的谢环,可他主动来找自己,当然点头,“有空。”

    说完便被纤细的手指牵住手腕,往王府走去,“跟我来,有事要和你说。”

    第60章

    时暮拉住人往府里走,可是自己也才来过一次,走了两步便迷失方向。

    左右前后都是差不多但又不完全相同的亭台楼阁,假山水榭,谁知道方向是哪里。

    看前面的小哥儿踟蹰着脚步左右张望,谢意笑问:“你准备带我去哪?”

    对方回头,神情还有些着急,“去你房间啊,总不能光天化日下说吧。”

    谢意唇角漾起戏谑的弧度,“时大夫莫不是要说点别人听不得的悄悄话?那你怎么能连我的卧房都找不到呢?”

    说着反手扣住纤细的手指,带着他往前走,“带你把路好好认一认,别以后天天迷路。”

    时暮被他牵着手,迎着无数的婢女和小厮的视线,在朱甍碧瓦的楼阁和曲径通幽的小道间穿梭,懵懵地转了几转,还真来到那方四爪金龙的院子前。

    房间里一直烧着炭火,什么时候进来都温暖如春,氤氲的冷香又似藤蔓般,一直往骨缝里钻,叫人在严寒里绷紧的神经都酥软下来,生出倦懒。

    谢意替他摘下厚厚的围脖,认真解释,“这几天本想来找你,又怕你不便。”

    时暮视线转了转,想找个地方坐下。

    上次还没发现,“你这里怎么连两个人坐的地方都没有?”

    书桌前只有一把太师椅,红漆的八仙桌前也只有一只鼓凳。

    谢意坐到帐床上,轻拍身边示意,“来这里。”

    时暮坐过去。

    他笑道:“因为这是我成年以后建的府邸,除了婢女和成纪,你是唯一一个来到这卧房的人。”

    自己是唯一的一个,吗?

    时暮心念一动,心脏似坠在云端般轻盈浮起。

    看小哥儿垂着长睫,似思索又似羞涩,谢意温声道:“整个府邸当时都是按着我自己的喜好布置的,你哪里不满意,都可以告诉我。就像那插花……”

    时暮诧异,“插花?”

    “你觉得丑,我便撤了。”

    时暮想起来了,和他解释,“那只是我随口一说,我不懂插花的。”

    谢意眸底笑意分明,似聚满冬日的暖阳,“冬天可以围炉赏雪,夏天就在水榭里赏荷花,我可以教你作画写字……”

    “写字?”时暮辩白,“我会写字好不好!”

    我钢笔字不知道写得多好看。

    想起他那张药方,谢意绷着唇角,点头,“好好好,你会写,只是写得不好看。”

    “滚。”

    他继续说:“我还可以教你骑马射箭,我们可以一起去围猎。今年春节已经来不及,明年春节,还有中秋节,下元节,每个节日,我们往后都可以一起过。”

    时暮听到这里才发现他原来是在畅想自己和他以后的日子。

    其实,刚刚听着他说,自己眼前也好似展开了一幅幅平常,却温馨的画卷。

    可是,时暮知道,他压根过不到明年春节,就会被流放,然后不知在哪里噶了。

    谢意说着,又伸手从旁拿过一份奏表,“我准备上奏皇兄,让他亲自赐婚,让你成为我的王妃。”

    时暮接过他手里的奏表,打开。

    里面是熟悉的漂亮的行楷,写得密密麻麻,虽然许多文言文看不懂,但“哥儿时暮年方十九,家世清白,品行端方,容颜秀雅。臣弟与之情投意合,已定白首之约,伏请皇兄赐婚,为凌王妃。”

    这一段,时暮看得清清楚楚。

    原剧情里,原身并没有得皇帝赐婚,因为哥儿的身份,只默认是侧妃,但谢意并没有王妃,原身的身份地位其实和王妃一样。

    没想到,他竟然想的是让自己做王妃。一时间,很时暮难形容心里的感觉,盯着奏表默默看了许久。

    谢意凑近,仔细观察他面容上所有的表情,见他一会出神,一会凝肃,一会又在思索,变化之快,实在是可爱至极。

    又注意到他空空的颈间,伸手把那束马尾拨到肩后,询问:“送你小玉马呢?为何不戴?”

    时暮见他另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脖颈上,这才发现,他也戴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玉马。

    伸手捏起,就着他脖颈查看,见造型和玉质都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只是他背后刻的字是“暮”。

    自己的是“意”。

    原来竟是两个人的名字。

    时暮看完,把藏在衣襟里的小玉马摸出来,拍他掌心,“奏表你别呈给皇帝!”

    谢意迷惑眨眼,“为什么?”

    时暮坚决地说道:“因为我不嫁给你!”

    谢意更迷惑了,“你不嫁?为什么?”

    按时间线推算,他不止活不过明年春节,甚至两三个月后就要出征西南,到时候回来就是残疾一个。

    他犯的是大罪,连原身都要一起流放,何况正妃,叫时暮怎么嫁?

    自己有什么事,江小兰会如何可怜,时暮想都不敢想。

    谢意先残后死这段剧情,自己之前原本想过无数次。此刻却无端心痛。

    自己不也曾试着帮他找出西南所患疾病的答案,希望能帮他避开西南之祸,可信息太少,至今还没有头绪。

    难道这就是剧情,毫无办法?

    时暮只觉得胸口憋着闷气,不知该往何处撒气般冲他喊:“不嫁就是不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谢意弥漫在眉宇间的柔情一点点消散,侧开脸,淡淡道:“之前不认是小蝶,现在又不愿嫁?你想怎么办?”

    终于给了时暮有了说出计划的机会,“你咬的你负责啊。”

    谢意转回视线,狐疑,“怎么负责?”

    时大夫高姿态地安排他,“我不嫁给你!但是,只要我需要,你就得……”

    想起上次在清音阁的销魂欢愉,也措了个辞,“悉心地照顾我。”

    谢意惊讶又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时暮放慢语调,一字一字地说给他听,“我说,我不嫁给你!但你该陪我还得陪我!”

    谢意默了许久,终于确定了眼前这人的意思,眉心结起不悦的结,“你把我当什么人,我有这般随便么?”

    旋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陪。”

    时暮本以为这是自己天大的牺牲,没想到居然被他拒绝,几乎一口气上不来,“你说什么?”

    谢意抬起凤眸,也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给他,“我说,我不是这般随便的人,你不嫁给我,我就不碰你!”

    这下时暮当真气坏了。

    他凭什么和自己讨价还价!

    直起身用指尖重重戳在他胸口,“你这么没节操,随随便便就把我咬了,还说自己不是随便的人?”

    谢意举手握住他戳在自己胸口的手指,理直气壮,“我从来没有随便过,咬你便是认定你是我的王妃。”

    时暮无比坚决,“反正我不嫁给你!”

    谢意也不迟疑,“那我也不会再碰你!”

    时暮气道:“你不是说我风情万种让你魂牵梦萦么,怎么说你都不亏吧!”

    谢意忍了一瞬,还是没绷住地弯了弯眉眼,出声调侃,“哪有人自己夸自己风情万种的?”

    “你!”时暮既气恼又委屈,“我不嫁给你,但就要你碰我!”

    “我不碰。”

    自己好好一直男,被睡了不说,还要平白无故承受这糟糕的潮热期。一切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他居然还要跟自己拿乔。

    酸楚委屈尽数涌上心头,时暮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倾身靠近,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他肩窝上。

    谢意其实没有觉得很痛,但能感觉到他咬得很用力,连瘦削的肩膀都在轻轻抖动,心中无法自控地塌陷。

    用双手捞住柔软的腿根,往上抬起,让人坐稳在自己腿上,再环住窄细的腰身,在身前静静地凝注他。

    凶恶的小狼咬了好几口,抬起头还在恶狠狠地发怒,“我被你咬了,以后潮热期你要不碰我,我找别的男……”

    人字没有出来,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住脸颊,微带薄茧的指腹按在唇上。

    他眸中翻涌浓烈情绪,开口亦是少见的厉声:“不管嫁不嫁,你都是我的。”

    他平素都是和煦温柔,这个样子时暮都没见过,不禁有些松怔,片刻后低声嘀咕,“我哪里又成你的了。”

    默然半晌,对方方才出声,语调又轻松和缓下来,“你是我落印的,潮热期我自该对你好,我只是想,若是我需要,又如何是好?”

    时暮愣住,“你需要?”

    他认真点头,“嗯。”

    时暮恨不得喝口汽水喷死他,“你一大男人,你能有什么需要!”

    这话谢意可不同意,“对啊,我一大男人,怎么没有需要?”

    “你难道不懂……”他眸光轻闪,言外之意地放轻了语调,“食髓知味。”

    只四个字,就叫时暮脑中放了好几部小电影。

    但他既然服软,时暮觉得自己也该稍微让步,迟疑之后,还是点头答应,“行行行,那你需要……也来找我吧。”

    反正自己也不亏。

    又补充,“总不能让你和别人风流,弄出那些个病来,倒霉的还是我。”

    谢意剑眉又自拧起,“我和别人风流?”

    小哥儿眸中露出几许明快的狡黠,“既然食髓知味,谁知道你管不管得住自己,总之,你只能找我!”

    时暮正觉自己目的达成,心情愉悦。见面前的人懒散地后仰,用手臂撑住身体,薄唇微抿起一丝弧度,注视着自己开口:“那我现在就要。”

    时暮眨眼,“什么?”

    他又懒懒勾唇,“怎么?不给?”

    时暮自己刚刚还在喊天喊地地要他碰自己,总不能当场反悔,瞬间慌了神,“你说什么?现在?青天白日的,你有没有节操?”

    对方漫不经心回答,“这是王府中我的卧房。”

    时暮喘息了半天,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坑里,最后只好咬牙道:“好,好。”

    虽然不是第一次,可今天和之前都不一样。

    今天不是自己的潮热期。

    之前的潮热期,靠着性腺激素短时间内的大量生成,做什么都只是依着身体的本能驱动。

    不需要思考,只是任凭自己成为磁场中的一粒金属,被对方吸引。

    此刻,理智虽然清晰盘踞,可往昔亲密的画面又似在催化,心跳越来越快,奇异的情绪在血脉中游走。

    紧张,又不完全只是紧张。

    时暮感觉到自己的喉结滑动得很快,胸口起伏剧烈,抬手,踟蹰片刻,最终还是伸向他的腰带。

    谢意静静等待,看着他伸向自己腰带的手指瘦削修长,白皙宛如莹润的玉,却在细细地颤抖着。

    碰到的腰带是皮革的,上面镶嵌着雕工精致的白玉带板,金色的带扣束紧劲瘦的腰身。

    下元节的时候,时暮还曾冒出过,想解开看看的念头。

    可此刻真的要解的时候,却怎么也打不开扣子,只好皱起眉,看向面前的男人。

    谢意已然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看你,这么急,谁一上来就这样,难道不该先酝酿一番么?”

    时暮又急又气,“你要怎么酝酿?”

    他直起身,掌住时暮的后脑,稍稍侧头似要亲吻,又在触碰到那蜜糖般的柔软双唇前停住,张口吐出一句,“把嘴巴张开。”

    时暮诧异地“啊”了一声,随着那股噬骨蚀心的冷香,被他顺势吻住。

    这一刻,时暮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动,亲吻亦让人沉溺。

    口腔黏糊糊地发胀,涎水无法控制地分泌,和对方在交换间,既想完全占有对方,又想完全交付自己。

    时暮紧紧环住他,分开的时候,不舍地跟随那一丝连接彼此湿润双唇的晶莹,往上抬头。

    然后,慢慢睁开眼,在迷蒙视线里,喘息着喊他,“谢晏和。”

    坐在自己腿上的人唇瓣湿润,平时那双情态十足的明亮双眸,此刻宛如蒸腾着雾气般迷离,衬着眼角绯红,叫谢意脉搏里的血液都烧灼起来。

    握住后颈和腰身,感受怀里这副单薄身体,不堪承受般的战栗。

    又在再一次的唇舌纠缠间,掌心往上,抽走那根青色的发带。

    如瀑发丝带着绸缎般的光泽,流泻下来,让这张秀雅的面容愈发显得小巧精致。

    “我想要你就给?这是你说的。”他抓过两只纤细的颤抖的手,按在自己的腰带带扣上,“教你怎么解。”

    时暮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在那金色的铜制带扣上,轻轻一拨,革带便解开来。

    被他扶着后背,放在锦褥上时,时暮听到他说了一句,“我不想再怜惜你了。”

    然后,时暮便哭了一个白天,俯身在上面的男人还赌气般,贴到耳边,一遍遍地问:“你到底嫁不嫁?”

    时暮哭得喘不上气,还是嘴硬地咬死一个“不嫁!”

    顺着那些从四肢百骸一直蹿入指尖的细密电流,用力抓挠环着自己的宽阔背脊,“你今天就是弄死我,我也不嫁!”

    虽然谢意是真的有些生气,却还是克制,看这人哭累了,又怜惜心疼,把人抱到房间后的汤池里泡着。

    时暮一点都不想再动也不想说话,趴在他怀里昏睡,一觉就睡到了晚上。

    睁开眼的时候,卧房里点起了烛火,侧过头,发现纱帐床的另一侧已经空了。

    自己套了一身丝质的轻薄的亵衣,窝在温暖得锦被里,整个卧房都温暖如春。

    时暮坐起身,也不知是不是泡了澡,身上也不觉得很难受。

    低头间,又发现那只刻着意字的小玉马已经挂在自己脖子上,结得死死的,试着喊了一声,“谢晏和?”

    那道熟悉的身影没有进来,倒是上次那个贴身小婢女用红漆托盘端着一身衣服走进来,“时公子,殿下被陛下急召入宫,临走前为您准备了这身衣裳。”

    时暮看到上面还有一张字签,他写了,“吾备新裳非鄙旧衣,乃因君将应试,世家之族多势利,不着锦衣,易为人轻。

    君之容色,若披烟霞,如对珠玉,吾心悦之,若无华服美饰,岂非辜负天姿?

    日后,吾将依约,随时恭候君至。

    你的男人,晏和敬上。”

    时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