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原来这是他为自己应试准备的。

    这是一套灰青色的雅致衣裳,布料柔滑,织有缠枝暗纹,迎光浮灿。鸦青腰带收束窄腰,上系一串穿珠穗子,外罩淡色坎肩。

    束发发带也准备了,同样的鸦青颜色,两端各缀一粒光泽自然柔和的红色珠子。

    自己的旧衣服不知被他收到哪里了,没有别的,时暮也只能穿这身。

    只是一件件,比自己平日穿的要繁复许多,在小婢女的帮忙下,才终于穿好。

    发带很长,红珠垂落发间,行走时朱红摇曳,自有一番妍丽景色。

    小婢女上次就觉得这小哥儿言笑晏晏的,但穿着过于朴素。这番人靠衣装地一打扮,眉眼间姝色尽显,心中暗叹,果然是殿下看中的人,口里称赞,“公子,您比京中那几位声名在外的公子都要好看。”

    “真的么?”

    “对啊。”小婢女不时暮身份,自顾自说:“什么流微公子,时镜公子,都不如公子您好看呢。”

    时暮整理着衣裳,暗戳戳往模糊的铜镜里看了一眼。

    若披烟霞,如对珠玉么?

    他真就这么肯定自己?

    忍不住绷了绷唇角。他不但准备了衣服,还安排好人准备了食物。

    时暮吃饱喝足才出府回家。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没想到江翠和江洛两姐弟来了家中,正在院里和江小兰说着话。

    “娘,小洛,江姐。”

    江洛看他穿着这样一身,眼睛睁得老大,“哇,暮哥你今日怎么这般好看?”

    时暮扯了扯唇角,“这不要考试了么,多少要打扮一下。”

    江翠也走来,笑意盈盈地打量后,伸手拨了拨他发带上的红珠,“小暮你这珠宝似乎很是贵重?”

    实话说,时暮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笑笑回答,“假货而已。”

    反正谢意听不到。

    江洛又揶揄,“暮哥你穿这一身去见王公子,不得叫他神魂荡漾?”

    江小兰上次就听他提了一句,没想到江洛江翠都知道,赶紧问:“这王公子到底怎样?”

    “兰姨,暮哥还没跟你坦白么?”

    江小兰居然还不知道?江洛立刻摩拳擦掌地开始八卦,“兰姨,暮哥这位情郎王公子乃是兵部职方司主事之子。”

    原来如此,他既然真有情郎,自己也不用总想着撮合他和宋念山。

    江小兰又皱紧秀眉担心,“可是兵部职方司,官职如此之高,不知会不会对小暮有门户之见?”

    “暮哥和王公子感情很好,想必不会。”

    江小兰又问:“王公子名声如何?”

    江洛回答,“王公子在京中名声极佳,都说他循规蹈矩,温良恭谦!”

    江小兰这才舒开秀眉,“名声好那我就放心了。”

    时暮:……官职比职方司高,名声比王公子烂,怎么破?-

    和剂药局,阴暗的后堂中。

    何医士、丘黄芪都围在棱角分明的男人身边,等待这位太常寺少卿指示。

    时献手中搓着两枚油润的核桃,“即便有朱院判作保也无碍,不过一老匹夫而已,想尽一切办法,绝不能让那庶子进太医署。”

    何医士深思,“可是,凌王好似有意偏袒。”

    时献冷声道:“那庶子比不上镜儿半点,凌王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们尽管去做就是。”-

    正月十五之后,甲级考试即将举行。

    这段时间,时暮主要读了读《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等一些中医典籍,也不知到时候有没有用。

    甲级考试在皇城里的太医署进行,包括理论和看诊。

    其中看诊部分,除了要各自诊治自己的病人外,还有一名疑难杂症,将会由所有大夫共同会诊,前后总共要进行两日。

    春节一过,寒流渐散,气温开始回升。

    考试当日,时暮和江洛一起包了架马车,晃晃悠悠坐着往西市去。

    江洛本来无事,只他很少去西市,索性趁机和时暮一起过去开开眼界。

    一路上赞叹个不停。

    “西市就是西市,处处透着金银的气味。”

    “这街道如此宽阔!”

    “这院子如此气派,暮哥你以后也让王公子给你买一座!”

    时暮挑眉,“我不能自己买?”

    “对对对,暮哥你以后当了御医,想买什么买什么!”

    时暮笑着揉了揉他头发,“到时候给你也买一座!”

    这是,马车恰好经过朱门大开的凌王府,时暮从车窗看到,谢意一身碧色锦袍,正从里面走出。

    忍不住盯着那边看,江洛好奇地问:“暮哥,你在看什么?”

    随口答了一句,“男人。”

    没想到这小子立刻激动起来,凑到窗边往外看,“哪有男人?我看看!合不适合我?”

    时暮:……

    时暮一把把人按回去,“绝对不合适!”

    时暮也知道,现在还说自己依旧把姓谢的当纯血包,只是毫无感情地蹭回血,那就是骗人骗己。

    毕竟自己那天晚上在王府,明明不是潮热期,在排除了主要生理因素的影响后,不也什么感觉都来了?

    看到他那张脸就心率失控,肾上腺素激增,被他咬着嘴唇,压在身下的时候,更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如坠云端。

    挺爽的。

    甚至忍不住算了算自己下次潮热期是什么时候。

    可这毕竟涉及到未来的生死命运,时暮又知道,自己绝不能任性。

    一定要维持住现状,等待剧情发展。

    只要坚持到他被流放,自己就能摆脱这条和炮灰交织的命运线,重新开始。

    说是这么说,可一想到马上到来的西南出征和这场皇权战争里他最终的一败涂地,又觉满心烦躁。

    特别想帮他。

    天天吹自己是三甲医院最年轻的主刀,如何如何牛逼,怎么连个西南感染病都解决不了呢!-

    皇城西门外,此刻不少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正在等待城门开启,入太医署,参加这次甲级考试。

    因为无事可做,一伙人围在贴了参考名单的告示栏前,热闹讨论着今年应试不同以往之处——两个东市大夫。

    其中,站在中间的乃是一位公孙世家的弟子,名叫公孙鹭。

    他长相斯文,一身深紫色袍子,着镶玉发冠,隐隐有几分阴柔气质,眼睛在周围一众子弟间快速转动着,讥诮嘲弄的语声显得呱噪而突兀,“今年居然有两个东市大夫参考甲级,这就是礼部扶持东市大夫的举措?实在让我难以理解。”

    公孙是沂都最为出名的妇科世家,这几年,帝王因为子嗣稀薄,不断充实后宫。公孙家连续出了好几名御医,成为御医的中流砥柱,在沂都医术世家中俨然翘楚。

    是以公孙鹭到场后,立时被几个有意逢迎的考生围到了中间

    听他这么说,立刻有人附和,“东市不都是些瓮牖绳枢的平民,即便礼部再想扶持东市医界,也要看看那些平民有没有这能耐吧。”

    现场皆是轰然笑声。

    有人看着名单嘲讽,“两个东市大夫,一个丘平,一个时暮,怕不是要衣衫褴褛地踏进这威严皇城,可别辱没了帝王颜面才是。”

    丘黄芪就在旁边,他为这次考试特意做了一身布料不错的衣裳,但此刻站在众世家弟子间,见他人皆是镶金佩玉,也觉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听旁人提到自己,赶紧躬身行礼,颤颤巍巍开口:“老朽便是丘平,医术浅薄,考甲级只为有个名头傍身,怎及得诸位世家弟子头角峥嵘。”

    见他态度卑微,自认低人一等,公孙鹭等几个世家弟子也冷笑几声后,不再搭理。

    东市就两个报考的大夫,嘲弄的对象于是变成另外一人。

    公孙鹭听旁人介绍时暮乃是一哥儿大夫后,撇了撇嘴,“东市果然是莽荒之地,连哥儿都能来当大夫,我不信他能有什么医术!”

    有人略知一二,“听说他乃时少卿家品行不端被赶出家门的庶子,时疫时出了一张方子,疗效颇佳。”

    又有人反驳:“东市的平民平日连大夫都看不到,哪懂什么疗效不疗效!再粗浅的方子也能当宝贝。”

    “东市之中,哪有什么良医,定是滥竽充数之辈,不知怎么得到的考试推荐。”

    公孙鹭神情不屑,“何况身为哥儿,这样出来抛头露面地行医,怕是长相丑陋,不堪入目,嫁不出去吧!”

    “就是!若有姿色,早被官宦养起来了!”

    一堆人正兀自议论,一辆简陋的蓝布马车靠近后,在路边停下。

    这样的马车平日在东西两市间往返,收费载客,西市的世家子弟根本不会乘坐。

    猜到来的人就是这个东市的哥儿大夫,围在公孙鹭身边的几个子弟纷纷挤眉弄眼的交换眼色,等着看笑话。

    马车里先传出一道清脆明朗的嗓音,“小洛,你回去路上小心。”

    “暮哥等你好消息!”

    回答之人,语调轻快,似成竹在胸,“放心,下次见面时,我就是甲级大夫了。”

    这下,公孙鹭和几个同伴直接哄笑出声。

    “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讲出这样的话。”

    “井底之蛙,不自量力!”

    转向马车的视线顿时更多了,都想看看,哥儿大夫到底什么样。

    马车布帘被掀开,少年低着头,躬腰而出。

    众人第一眼只看到遮挡了大半面容的乌发间,垂坠着的两枚圆润红珠,跟随走动摇曳。

    懂的人已经看出,那是最好的珊瑚,牛血红。

    再看一身灰青色云锦衣衫,缠枝暗纹映照朝阳,浮光跃金,腰束穿珠穗带,外罩玉缎坎肩,衬得身形秀挺。

    来人步伐轻捷地跳下马车,掀眸看来,视线快速掠过后,唇角挂起飒爽笑意,“诸位同窗好。”

    他眸若春水,眉眼霁明,一笑之间,犹如朝霞洒金而出。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东市小大夫,反倒想起那皇城之中,贵不可言的天家贵胄。

    公孙鹭几人一时间瞠目结舌。

    时暮也不知道这些人怔在原地干什么,友善地打招呼,“我叫时暮,诸位同窗是在欢迎我么?”

    公孙鹭:……

    不早不晚,这时随着吱呀一声,皇城的西门从里面被侍卫拉开。

    太医署的御医一身红色朝服,外罩医士白衫,走到门外宣布,“今日诸位医者汇聚于此,为沂朝选拔医术精湛之医士。望各位以精诚心应对此次考试,展医术精妙,传医道精髓。

    天武三年,甲级医士考试,现在开始!”

    第62章

    御医宣布完,一一清点考生,确认到齐后,领着大家往太医署中走去。

    公孙鹭一路往里,双眼一直在周围世家子弟身上滴溜地转着,嘴上虽然和别人在聊其他,心里却已一一品评了一番。

    时暮下马车时虽然没听到那群世家子弟的议论,但也感觉得出来,这些子弟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傲慢。

    果然如谢意所说,世家之族多势利。

    无所谓,管你看不看得起我。

    考试嘛,武科场上选将,有本事就上!

    背好自己的药箱和小行李包,跟随众考生,往殿宇恢弘的皇城内走。

    刚走几步,有个长相端正的少年,从后面上前,拍了拍时暮的肩膀,笑着主动搭话,“时大夫好。”

    “你好。”

    少年大方介绍自己,“我叫裴育。”

    时暮:“裴大夫好。”

    裴育继续说:“我吃过时大夫的连花清瘟汤药,早就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很想结交一番,不知能不能做个朋友?”

    时疫时,时暮的连花清瘟确实在东市帮了不少平民,但西市子弟知之甚少,裴育也是去东市帮忙看诊,才偶然得知的。

    这满场考生,时暮正愁没个说话的伴,看裴育直爽善良,心中也喜欢,拍在他肩膀上,“敬仰谈不上,不多说了,咱们一声哥们一起走!”

    “好。我今年二十二,想必比你大,就叫你小时吧。”

    小哥儿立刻脆生生喊:“裴哥!”

    往前走的路上,丘黄芪隔着几个人远远看了时暮一眼。

    他早就打听好,礼部今年有意扶持东市医界,大概率会录取一位东市的大夫。

    但也只可能有一位。

    丘黄芪之前原本以为非自己莫属,怎么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时暮来。

    又是时暮,怎么哪里都有这小哥儿!

    他无论如何都要考上。

    甲级医士初入太医署时,可以得到一次和朱院判本人面对面的传灯对谈的机会。

    丘黄芪要在传灯会谈上,求朱院判救小云的性命。

    丘黄芪自诩东市名医,治了许许多多病人,却治不好自己家中的哥儿妻子小云。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朱院判打开金盒,亲自为小云开腹,方有一线生机。

    为了小云,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尽办法求朱令院判出手救人。

    但他一介东市大夫,哪有机会见到朱院判?

    他求过许多所谓相识的权贵,可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冷漠无情,敷衍塞责。

    这些年,他配合时献用专营药材把持东市医界,再把赚来的银子奉献给时献,也算是一条合格的狗。

    可当他为小云的事情求到时献跟前,让他替自己求一求朱令院判时,那男人居然提出要两万两银子。

    两万两,把他卖了都拿不出来。

    于是他想出了这个考甲级医士的办法。

    今早出门前,丘黄芪惯例去给小云翻身擦背,避免因长期卧床生出褥疮。

    擦身体的时候,发现他的腹部越发隆鼓,可手脚却越来越细。

    这是因为长期卧床不活动而导致的肌肉萎缩。

    可是顶着这样一个如孕三年的大肚子,日日躺在床上,他连翻身都费劲,又叫他怎么活动呢。

    丘黄芪只觉得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小云受这病痛之苦。

    今年恐怕是他最后的机会,若再求不到朱院判,小云恐怕性命难保。

    考上甲级,传灯会谈,亲自面见朱院判时,他就是磕破脑袋都要求朱院判出手。

    时暮和裴育边走边聊。

    深宫内苑,道路交错纵横,宫殿星罗棋布,处处繁复精致,彰显皇权的威严。

    裴育也是一世家子弟,家中伯父曾任御医,他也有幸进过两次太医署。

    和时暮一路往考堂去的路上,裴育耐心地为时暮做介绍。

    “那边是药房和班房。”

    药房就是存药抓药煎药的地方,班房就是值班室。

    “对面那栋是杏林学馆。”

    本朝的太医署兼具皇家医院和医科学校的功能,杏林学堂就是医生们来太医署进修学习的地方。

    最靠近内宫的一栋叫翰林医官院,就是御医所待的地方。

    “那边最偏僻的一院是清疫馆。”

    就是宫中爆发传染病的隔离区。

    “小时,你再看这边。”

    时暮顺着裴育的视线,看到一栋三层的八角高楼。

    裴育语带羡慕地介绍,“这是医典楼,居说藏有医书五千卷,另有医案病案上万卷宗,成为甲级医士以后,就可以凭腰牌时时进来翻阅学习,对医术的精进大有裨益。”

    时暮看着那栋楼,突然想起,既然里面有这么多病例,关于谢意西南出征的感染病,自己完全可以来这医典楼中查阅一番。

    古代医学水平有限,虽然不一定能查到完全同样的病例,但能获取一些西南国的相关信息,或许就能帮助自己确定这种感染病的类型。

    赶紧问裴育,“裴哥,我们这几天在太医署考试,可以去医典楼中看书么?”

    “我听说这段时间也会开馆片,你想去看么?”

    “想!”

    和裴育商量好晚上一起去医典楼看书,一众考生随即来到考堂。

    这场考试要持续两天,第一天上午是拜祭奠仪式,所有考生要依次给华佗、孙思邈、葛洪等一众医药师祖们上香跪拜。

    五十多名考生一一跪拜完,就到了中午。

    大家去饭堂吃过饭,下午就是第一场理论考试。

    考堂的天井中摆放好一张张考桌,等待考试开始。

    这次甲级考试的主考官王太医,喜气洋洋地陪着凌王走进考堂之内。

    “陛下命殿下亲自督试,实乃对太医署的圣慻,相信有殿下在场,定能为太医署选拔出医术精良之辈,为沂朝效劳!”

    谢意手握折扇,懒散地在考堂正前方主位上落座,扇柄下缀着的白色穗串随之轻晃。

    “我一闲散王爷,自然是皇兄安排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刚坐下,另外一边,另一位太医引着一位绫罗满身,珠翠摇曳的贵妇人,步伐缓慢地走进了考场。

    “淑妃娘娘,小心脚下。”

    这是陛下的淑妃,她也是医学世家出身,自小接触医道,即便进了宫,贵为淑妃,平日依旧阅读医书,每年甲级考试,以及甄选御医也会来太医署观看。

    但她三个月前刚刚怀上龙胎,太医们本以为她今年不会再来,没想到还是如约而至。

    淑妃在后宫的位份仅次于皇后,但谢意乃是先皇亲封的亲王。

    淑妃正要依例对他行万福礼,刚要屈膝,听到这位宫中最年轻的王爷先开口,“淑妃娘娘有孕在身,无须多礼。”

    “谢王爷。”

    淑妃在谢意身旁的椅子上落座后,掩唇咳嗽了几声,跟随而来的一群侍婢立刻紧张地开始奉茶捶背。

    一场毫不起眼甲级医士考试居然来了两个大人物督考,太医署的医士们多少都有些战战兢兢。

    片刻后,考生们鱼贯而入,在太医的示意下,低头躬身行礼,“凌王殿下,淑妃娘娘万福安康。”

    时暮没想到这人也来了,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

    反倒被旁边的淑妃吸引了目光。

    听说这位淑妃孕三月,按道理这个阶段的小腹应该还不明显,但她腹围看起来偏大,脸色更是苍白得不正常,呈贫血貌,贫血的情况还很严重,像是病理性的。

    时暮的视线就这样停留了片刻,立刻被揪出来。

    王太医严厉提醒,“大胆!凌王殿下的尊颜也是你能直视的!”

    时暮分明没在看谢意,但也只能低头默认。

    见人群中的青衫少年低头时,自己亲手挑的两枚红色珊瑚珠和发尾一起垂曳晃动,谢意的心弦也似被拨动,忍不住绷紧了唇线。

    这人平时不是挺机灵,怎么这会这么笨?

    大庭广众的,他何必着急看自己,白白遭人责备,回头有的是时间单独相处。

    不过,怪他自己不愿嫁,成了凌王妃,不是想怎样都行,何人敢置喙半句。

    真不知他在犟什么。

    总不能是害羞吧,他连要自己碰他这样的话都能讲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是害羞。

    高贵的凌王殿下只能安慰自己,犟点就犟点吧,谁让自己喜欢。看着可爱,在床上还那般乖顺……

    等众考生见过礼,第一门理论考试随即开始,理论考试的官方名叫医经。

    考生们各自坐下,随着太医敲响的钟磬之声,对着卷子开始作答。

    淑妃由侍婢扶着,在考生中间缓缓穿行,一路满意地点着头,把每个考生的答卷都看了一圈。

    却在时暮身边停下了脚步,看了片刻,淑妃顿时蛾眉紧皱,不满地摇了摇头。

    这位名叫时暮的少年大夫,不说卷子上的题目几乎尽是空白,连正前方,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极为难看。

    这种人如何能成为甲级大夫,列入太医署在册医士名单?

    这场考试分三个阶段,理论考试,独自诊治,考生合诊。三个阶段的占分分别是十,三十,四十。

    时暮也想答,可自己看的几本经典一点也没考,眼前这些中医题目,是真不会。

    只好看完题目后凭感觉随便写了点。

    随着结束的钟磬声响起,时暮终于撑了个懒腰,站起身,准备离开考堂,侧身看到,前面的谢意斜靠在太师椅里,正似笑非笑地注视自己。

    借着这许余光,眼睑快速闪动间,唇角几不可查地浅浅一勾,旋即转身离开。

    隔着这么多人,谢意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低头打开折扇,挡住自己面容,和面上全部的失态情绪。

    片刻后才缓过来。

    这小哥儿……竟然还会暗送秋波?

    王太医下来收卷时,着重看了时暮的试卷。

    一片空白,真是狗看了都摇头。这样一个大夫,根本无需担心。

    王太医就是丘黄芪的“自己人”。

    丘黄芪花钱找了个和太医署扯不上关系的吏部职方司举荐自己,又给王太医送了一对小臂粗的野山参,一对紫灵芝,还有一对首饰,让他在考试中多加关照。

    这次礼部本就有意扶持东市,准备录用一名东市大夫,王太医这礼收得心安理得。

    谁知半路跑出一个东市的哥儿大夫,可以说,哥儿此刻和丘平就是直接的竞争关系。

    这哥儿虽是由院判举荐,但毫无背景,院判本就是个老顽固,常与同僚意见相左。届时,只要这哥儿成绩不好,院判也没办法。

    本来还想给这哥儿动点手脚,可这卷子答得……

    王太医扯了扯唇角,倒是省了力气了。

    众考生离开考场后今天的医经便结束了。但今晚不能离开,要在太医署安排的庑房中留宿,等待理论成绩公布和明天的看诊考察。

    庑房是一整排的布局,总共有十几间房,里面就一条大通铺,五六个人挤在一起。

    时暮背着药箱和行李来到太医署安排好的房间,正准备整理一下,和裴育去吃饭。

    走进去便闻到房间里有一股怪臭味。

    细查才发现这间房在整排庑房的顶端,紧挨着后面竟然就是宫里的粪池。

    谁安排的?

    今晚不把鼻子塞住,估计睡不着。

    放好药箱和东西,时暮立刻出门去隔壁寻裴育,“裴哥,吃完饭我们便去医典楼吧?”

    “没问题。”裴育问:“对了小时你考得怎么样?”

    “我……”时暮想了想,“考得还行吧。”

    裴育点头,“那就好。”

    时暮虽是哥儿,但为人爽朗,不似他以前接触过的一些权贵家中扭捏作态的哥儿公子,裴育觉得还挺投缘,心里也没把他当哥儿,只觉得若是一起成为甲级大夫,未来共事应该很愉快,是以心里也希望他考好些。

    吃完饭,两人一起回到庑房,看着已经公布在告示栏里的成绩,裴育心里默默嘀咕,这就是你说的还行?

    全场五十五个考生,有三十个都拿到了满分十分,剩下的人也都是七八分,只有时暮拿到了扎眼的两分。

    裴育看向身边的哥儿大夫,没想到这人对着成绩榜单斟酌间,丝毫不慌,“七八分差距而已,机会很大。”

    裴育:……

    裴育考了满分,鼓励他,“明天看诊后来居上。”

    “好。”

    时暮想起去医典楼要拿一下带来的签纸,刚走进庑房,就听到里面的人在议论自己。

    “那个叫时暮的好生蠢笨,医经考两分?这种人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啊?”

    走进去,发现和自己同宿舍的就是那个公孙鹭和他的四个小弟。

    时暮走进去,知道自己的议论被对方听到,五个人也只睨了时暮一眼,便当人不存在般,继续毫不收敛地议论。

    “真是蠢笨如猪,这样的人也配行医?”

    “我听说他可是朱院判举荐进来的。”

    “朱院判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举荐过人考甲级,怎么会突然举荐人,还是个哥儿。”

    “这哥儿莫不是把院判伺候舒服了。”公孙鹭语气暧昧,刚发出一声放荡的笑声就被一杯馊茶水泼了一脸。

    “你娘!”他跳将起来,见小哥儿厉声开骂:“脑子进水这样造黄谣?你造老子就算了,朱院判德高望重,你造他的谣?还世家子弟?哪个世家,煤炭世家是吧!从皮到心都要跟乌鸦比黑?”

    第63章

    时暮这辈子最恨别人造黄谣,如同将自己的龌龊心思,用恶意伤害的方式投射到别人身上。

    无比恶心。

    这下,五个人都呆住了。

    本以为他就一东市平民,和那丘平一样屁都不敢放,没想到他居然对自己动手!

    这些庑房平时也没人住,不知是何时泡在茶壶里的,虽然就一盏,但泼在脸上臭不可闻。

    公孙鹭片刻后才回神,怒得面皮发青,“好你个贱货,居然敢对我动手!”

    时暮看他双手握拳,对着自己跃跃欲试,淡淡提醒,“搞清楚,这里是太医署,你造谣的是朱院判,不想闹大了一辈子不能行医就来试试。”

    公孙鹭果然不敢动了。

    他乃世家子弟,未来的奋斗目标可是御医,怎么可以让自己留下污点。

    公孙鹭也知道,自己以为这哥儿就是个随便欺负的受气包,得意忘形间讲得有些过分,若是捅出去,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拿出巾帕擦着脸上的茶水,阴阳怪气地嘲讽:“我实话实说而已,两分不是你自己考出来的?”

    “不是还有两科么,你急什么?活不到考完全部?”

    公孙鹭又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咒自己,“好你个牙尖嘴利的哥儿,难怪嫁不出去!”

    时暮好笑地扯了扯唇,“狗尾巴草就别在这装大瓣蒜了,轮得到你来评价我?”

    公孙鹭气炸了,看到桌上的茶壶,刚才这臭小子给自己泼茶,想必里面还有茶水,拿起茶壶,连发霉的茶叶一起,全部倒在了时暮的床铺上。

    本就单薄的床铺霎时洇湿了一大片。

    看这哥儿蹙眉,公孙鹭露出满意笑容,小弟们也一副看好戏的洋洋得意。

    “哎哟,不好意思啦,我也是不小心,时大夫今晚要不就别处请吧?”

    外面,裴育已经过来喊,“小时,可以走了么?”

    时暮索性拿起自己的药箱和行李,“算了吧,一屋子屎味,我刚好还不想住呢!”

    说完朝门外走去了。

    这屋子确实有股味道,但他这句话不就是在骂几个人是屎。公孙鹭又是一肚子火,把茶壶摔碎在地,又看了眼窗外,问小弟,“谁在喊那哥儿?”

    “好像是裴家那个叫裴育的。”

    公孙鹭冷笑,“哥儿就是骚,刚来就勾搭到男人了。”

    他今日已经把参考考生一一在心里品评过了,长得入得了他眼的就那么两三个,裴家那个叫裴育的算一个,没想到被这哥儿先抢走了。

    想着,烦躁地转身往床铺上一躺,“睡觉睡觉。”

    时暮带着来时带的东西出来,裴育看到诧异:“你怎么把东西拿上了?”

    时暮回答:“那房间太臭了,我不准备回去睡了。”

    虽然裴育的房间离粪池有点距离,但也隐约闻到了臭味,点头,“确实丑,那你要去哪里睡?”

    “来医典楼机会难得,我准备通宵了。”

    既然楼里有上万卷宗,为了查西南感染病的线索,自然要多看些。

    裴育赞叹,“你好努力。”

    时暮冲他弯了弯唇角,“可不得努力。”

    为了救男人嘛。

    裴育主动帮他拿了包袱,疑惑道:“你的连花清瘟药方精妙,人还这般努力,为何医经只能考两分?”

    时暮耸肩,“实在是我看诊体系和诸位不一样。那些经典虽然也泛泛涉猎,但这考试范围如此之广,如果不是像裴哥你们这样多年浸淫的世家,还真没办法全答对。”

    裴育也知道,经典固然所有大夫都要熟读熟记,但天下医术广博,就连沂都这些医学世家,都有各自不同的诊疗方法和独门秘方。

    有些擅用针灸,有些惯用汤药,还有以金篦术、疡医闻名,甚至沂都还有一些神秘的毒医、蛊医。时暮有自己的看诊方法不足为奇。

    走着聊着,两人来到医典楼前,裴育伸手勾住他肩膀,笑着鼓励,“没事,经典固然要学,但能治病救人才是最重要的!哥哥相信你!”

    “没问题的!”

    时暮和裴育说说笑笑进了医典楼,完全没注意到,自另外方向通向太医署医典楼的小道上,有人看到这一幕,已经要尖叫扭曲,阴暗爬行了。

    谢意握扇子的手连换了两次,磨了磨后槽牙。

    都已经告诉他,是他的男人了,还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

    在门口登记下名字,时暮和裴育走进楼中。

    一楼是一张张的矮几,方便医士们在此阅读,二楼三楼满满地按照十三科方脉对书籍进行了分类。

    时暮和裴育各自找了张桌子,看自己的书。

    时暮拿出带来的纸张,上面是自己的小学生字体,“体温呈高热,伴剧烈头痛、四肢酸痛,胸闷气促,心悸恶心,胸、腹、背部起红色丘疹,同时结膜充血,耳聋耳痛。康复后出现听力、视力下降,肢体瘫痪,行走困难,心率失常等后遗症。”

    这是上次回忆原文里,谢意在西南所患疾病的症状,时暮特意带着,方便对照。

    国家级的医学书馆,藏书极多。

    时暮只能凭感觉,稍有联系的书籍便拿出来,抱够了便拿到一楼一本本翻看,看完再上去找。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眼看天色渐晚,裴育先回去休息,时暮继续燃起烛火,一个人在楼中看书。

    书这么多,要找出和西南一个疾病相关的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还是得捞。

    时暮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突然听到从门口传来象征性的一声咳嗽。

    抬头,看到迎向烛火,背着月色的大门口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形。

    自己转过视线,他才慢悠悠地,背着手走进来。

    看他来找自己,时暮心里还有些欢喜,脱口问出,“你怎么来了?”

    对方不说话,径直走过来,在时暮矮几对面曲膝坐下,低着头玩弄手中折扇,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这是在干什么?耍王爷架子是吧?

    时暮也硬起语气,“不想跟我说话就出去,别影响哥哥看书。”

    “怎么?不嫁我,所以只有潮热期需要时,我才能出现在时大夫面前?”

    时暮听着这人有些怨声载道的意思。

    也不想想那天晚上是谁拿自己发疯。

    故意噎他,“既然知道还出现?”

    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听到他莫名其妙地问:“刚刚那小子叫什么?”

    时暮抬眼打量。

    见他掌撑地榻,歪着身子懒散地坐着,毫不掩饰眉宇间的不愉快,又重复一遍,“刚刚跟你勾肩搭背的小子叫什么?”

    时暮好像知道他在干嘛了,心里尝到某种异样的愉快滋味,勾着眼尾看过去,“哎哟,某些人不会是……”放轻语调强调,“在吃醋吧?”

    他舒展眉梢,“我是你男人,吃醋不是应该的?”

    虽然知道这人讲骚话有一套,还是叫时暮难以自持地心间一跳,搓了搓脖子,“别自说自话啊,你不就是我的……”语气一虚,“血包。”

    对面的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倒自顾自思索,“说实话,我真的不懂。”

    时暮问:“不懂什么?”

    他极其疑惑,“当凌王妃,有何不妥之处么?”

    这人还没放弃呢。

    时暮低头翻动书页,若无其事回答,“没什么不妥之处啊。”

    他继续思索,认真发问:“据我所知,普天之下,想成为凌王妃的公子小姐数不胜数,某些人真就一点不在意?”

    时暮挑眉看过去,见他自知失言的有几分讪讪。

    哎哟,威胁我是吧。哥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时暮盯着他,眼中尽是凉意,“那要不请王爷去找个想当的公子小姐?”

    对面的人立刻知情识趣,坐起身,又轻又快地摇头,“不找。”

    时暮扯了扯唇角。

    不说两句还不懂事是吧?

    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谢意趴在矮几上,从正面注视看书之人。

    从发带开始,一点点往下,用目光细细描摹。线条修长的脖颈,再往下是交叠的衣襟和用穗子腰带束起的窄瘦腰身。

    想起曾亲手解开腰带,扶着这道腰身,谢意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不自觉摩挲扇骨,最后停留在扇柄的白色穗子上。

    时暮从书页旁漏过些许余光,注意到他捏着的白色穿珠穗子有些眼熟。低头才发现和自己腰带上这根一模一样。

    这衣服是他给自己准备的,自然是他故意的。

    此刻,他还捏着穗子,刻意在指间细细把玩,让人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似他想把玩的,不只那根穗子。

    什么心机狗。

    叫时暮心里也不对劲,索性继续翻看自己的书。

    时暮此刻看的是一本叫《西南杂病》的书。

    这是一位走方游医到西南边陲山村走方的经历,里面记录了在西南诊治时遇到的一些不同其他地方的病症。

    谢意出征是一路从西南边境到西南国内,两边气候相近。

    前面的病症都没有直接联系,但时大夫仔细地看,还是大海捞针地捞出了一段。

    “西南多瘴,蛇虫横行,老鼠亦极毒,抓咬可致人高热,可尝试用白芷、艾叶、辛夷、薄荷一众药物制作香囊佩戴,驱赶。”

    老鼠抓咬致人高热?

    难道是鼠疫?或者鼠咬热?

    鼠疫是由鼠疫杆菌引起的烈性传染病,临床症状主是发热、肺炎、出血以及严重的脓毒血症症状。

    鼠咬热则是由小螺菌或念珠状链杆菌引起,症状则是发热、肝脾肿大、皮疹,如果这是念珠状链杆菌引起,还会有关节疼痛的症状。

    似乎症状和谢意的并不完全一样。

    时暮盯着这段文字思索了许久,见对面趴在桌上的人百无聊赖,出声提醒:“你怎么还不出宫回府?”

    “我建府前住永凌殿,如今那里依旧留做我宫中的寝殿。”

    原来是哪都有地方住。

    “那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他反问:“你呢?”

    “我要通宵,你回去吧。”时暮说完,静了静,对面轻描淡写吐出一句,“舍不得。”

    “什么?”

    他兀自说:“前日我已向皇兄请缨,下个月就要出征西南,一去便是两月不能与你相见。”

    西南出征?

    时暮捏着书页的手指不自觉收紧,脱口而出,“这么快?”

    谢意垂眸看他手指一眼,回答:“出征西南不是什么好差事,要离京两月,何况西南国国力孱弱,赢是合情合理,输是难辞其咎,远季和远戎都不愿去,我只能老老实实为皇兄分忧,主动请缨。”

    远季、远戎正是大皇子和二皇子。

    时暮不解,“主动请缨?”

    他丝毫不避忌地告诉时暮,“这次出征的副将乃是皇城司的一位副指挥使。”

    皇城司是守卫皇城安危的军队,由皇帝直管。

    出征副将是皇城司的副指挥使,那就是他有心借出征,收服皇城司那位副指挥使,为以后控制皇城铺路。

    若不是从剧情里知道他的心思,谁敢往这方面猜?

    原来这西南出征是他主动请缨的,早知如此,自己就劝一劝了。

    他这不是老老实实,这是过去找死!

    “已经定了么?”

    “旨意已下。”

    那就是万万没有转圜余地了。

    看对面的小哥儿又是一脸神情变换地想着事情,形容间不少愁思。

    谢意眸中浮起笑意,“你可有舍不得?”

    隔着烛火,他深如静海的眼眸,绵绵情意水莲般浮动其间,叫人心中也搅动了一碗清甜的莲子茶。

    时暮冲他皱了皱鼻子,“你猜?”

    低下头继续看《西南杂病》,只是翻动书页的动作都更快了。

    他坚持要在这里看书,谢意只能从旁陪伴,不时替他挑一挑烛火。

    夜色越来越深,谢意困倦,用手肘支着榻,睡了片刻,又在极不舒服的睡眠姿势中醒来。

    对面,蜡烛将要燃尽,刚刚翻阅完一本书的人也疲惫地趴在矮几上,枕着手臂安睡。

    虽然天气转暖,但深夜亦有凉意。

    谢意起身,转过去,小心地给他披上自己外衣。

    睡着的人呼吸和缓,吹拂鬓边一缕发丝,平日干净柔和的面容,被这静夜残烛染上旖旎的暖黄,更觉美色无边。

    谢意俯身欣赏了片刻,又随手翻看他刚刚翻阅完的书,见书名是《西南杂病》,讲的是西南边陲的一些常见病症。

    他在研究西南?自己出征西南?

    可有什么联系?

    正思索间,听他喊了一声,“谢晏和。”

    谢意认真确认,这人确在熟睡,心中欣喜,凝注间故意轻声问:“嗯?喊你的男人做什么?”

    没想过得到回答,刚要直起身离开,睡梦中的人又用略显模糊的嗓音吐出一句。

    谢意清晰地听到他说:“我一定会救你。”

    第64章

    救自己?这是何意?

    谢意怔在原地,伸手用指尖轻触那片光洁的额头,划过脸颊,最后停驻在尖细下颌。

    似想从这张秀雅的面容上揣摩出刚刚那句话的深意。

    虽然终究一无所获,却让谢意知道了另一件事。

    他心中,分明尽是自己。

    似春日已至,花朵尽数在胸膛中绽开,盈满馥郁。

    俯身在那片嫣红的唇角印下浅浅一吻,正要起身,突然又觉鼻子一热。

    赶紧用巾帕捂住。

    鼻子又在流血,怎么会这样?

    谢意自己都想笑,之前见他总是恶心,现在竟到这个地步了?

    仰头等了等,才离开医典楼。

    回永凌殿的路上,成纪掌着灯笼,跟在后面照路。

    正走着,前面的天家之子突然驻足。成纪也随之停下脚步,听到他背身问:“你可曾为一人情之所钟过?”

    成纪如实回答,“属下还从来没有过。”

    前面的人稍稍侧过脸,漏来一线余光,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人生无趣啊。”

    成纪:……又欺负没对象的?-

    时暮趴着睡了一两个时辰,随即便在发僵的脖子中醒来,活动着直起身。

    眼前,原本已经只剩短短一截的烛火已经换过一支新的,正在安静的医典楼里跳动着。

    谢意已经走了,留了件外衣给自己。

    时暮看一眼门外,天际是一种淡淡发白的蓝色,估计离天亮已不到一个时辰。

    虽然多少有些疲倦,不过这趟来得值了。

    时暮准备回庑房那边去洗洗刷刷,然后等待白天的看诊考察。

    从医典楼去考堂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但去庑房则要经过偏僻的清疫馆。

    清疫馆作为皇宫中的传染病医院,平时没有疫情皆是处于闲置状态。但没想到,本应该悄无声息的清疫馆,在时暮经过时,却听到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什么情况?

    时暮借着西边天际的最后一缕月色,从门缝里看到,清疫馆的院子里有两个人。

    一个正是公孙鹭,另一个乃是一位叫石峰的考生。

    这石家虽然也是世家,但似乎连年势弱,今日一天,时暮都时不时看到有人在这石峰面前,耀武扬威,言语讥诮。

    石峰只默默忍受,不敢还嘴,竟似比自己这个东市来的哥儿还处境悲惨。

    虽然听不到说什么,但时暮看见石峰神情窘迫地退后了两步,却还是被公孙鹭一把抓住,然后抱在怀里,最后更是在他脸上连亲了好几下。

    大千世道,箩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喜欢女子,有人喜欢男子,有人喜欢哥儿。

    虽然时暮自己也被谢意那个狗东西睡成了蚊香了,但在本朝,因为哥儿体质特殊,和男人在一起算合情合理。

    但两个男人在一起,则被称为分桃断袖,龙阳之好。

    虽然此刻两人在里面亲得忘我,但时暮感觉,这石峰好似还是有些抗拒。

    也不关自己的事,时暮直接走了。

    来到庑房,去裴育房中坐着休息了片刻。

    有太医来找众考生,准备进行看诊考察了。

    考堂后面是围成一圈的密密麻麻的号舍,这场看诊考察将在号舍中进行。

    号舍就是一间间小房子,本来是在科举考场上使用的。

    七八天的科举考试,考生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但太医署的号舍用作看诊考察,将科举考场里直接封闭的门,改成了可以拉起的帘子,里面有诊桌和床,方便看诊治疗。

    大夫们按照号数前往自己的号舍,为分配给自己的病人看诊开方。由众太医按照考生的诊断及所开药方的精准度,进行评价打分。

    今日,依旧是由凌王谢意和淑妃娘娘现场监考。

    淑妃刚来,时暮就忍不住又把她观察了一番。

    这娘娘越看越不正常。

    她有孕在身,竟还在持续咳嗽,脸颊苍白中带着几缕病态潮红,身形消瘦,又有发热迹象,竟然还坚持来考场,当真是热爱医学了。

    很快,看诊考察开始。

    每间号舍里都已等待了一名病患。

    病患都是今天上午太医署为这次考试专门接诊的。

    平日里,太医署主要为皇室服务,能够得到太医署的诊治难能可贵,自然涌来无数病患。

    病患已经先经过太医的提前诊断。

    既然都找到太医署来了,大家也能想见,定然都是些疑难杂症。

    报考之时每位大夫都填过自己所擅长的方脉,这场看诊按理来说,会按照大夫各自的擅长领域来分配病患。

    时暮分到的是三十二号号舍。

    走进小小的号舍,见里面等待着一位四十多岁,身形颇为肥胖的哥儿大叔。

    自己的左便挨着公孙鹭和他的小弟,裴育则在斜对面。

    走进号舍后,裴育远远地冲时暮挥了挥拳,送上鼓励。

    时暮坐到诊桌后,先询问,得知哥儿大叔主要症状是自三十岁第二次产后,持续近十年的腹部肿物,近段时间出现腹部疼痛,是以寻到太医署来。

    时暮拉上帘子,为他检查。

    见哥儿大叔肚脐附近有一拳头大小的鼓包,质地柔软,大小可以变化,一看就知道是脐疝。

    时暮告诉他,“你这是脐疝啊。”

    哥儿大叔点头,“对对,是脐疝,已经十多年了,近日腹痛,所以来太医署寻求解决之法。”

    对于脐疝的病理,古代便早已明确

    脐疝是小儿非常常见的一种疾病,是因为肚脐部分的腹壁薄弱,造成腹腔内的大网膜、小肠等组织在薄弱的肚脐位置突出来。

    小儿腹部发育还不完全,所以比较常见,随着生长发育很多都会自行愈合。

    成人脐疝则没有那么常见,多数发生于经产妇,因为怀孕期间腹壁被撑薄导致,体型肥胖的人以及老年人。

    眼前这位哥儿大叔两次生育,又身形肥胖,可能腹壁出现了缺口。至于出现腹部隐痛的症状,可能是出现了嵌顿的情况。

    嵌顿,简单来说就是凸出来的肠管被卡主了,回不到肚子里了。

    成人的脐疝是无法自愈的,但刚开始发生脐疝时,突出腹壁外的小肠可以被推回腹腔内,也不会有什么症状。

    但如果长期不复位,就会因为大网膜粘连和肚脐韧带,造成肠管嵌顿,没办法复位

    时暮再次检查,见他的脐疝无法在平躺着的时候自行回纳,确实有脐疝嵌顿的情况。

    嵌顿是比较危险的情况,会进一步导致肠管缺血、坏死。

    “你的脐疝有点严重了,要尽快让它复原才行。”

    哥儿大叔频频点头,“确实如此。”又神情为难地说道:“我知道自己病情复杂,不瞒这位小大夫,我这次来太医署本就是想找何家大夫,听说全沂都只有太医署和何家能治脐疝。”

    时暮弯眉笑道:“这位大叔你放心,我也会治,我这就帮你……”

    话还没说完,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嘲笑,“你说什么?你会治脐疝?”

    时暮转头,不就是那个嘴闲得无聊的公孙鹭。

    这人不去看自己的诊,跑到时暮号舍门口,讥讽道:“一个医经考两分的大夫能治脐疝?他不会连脐疝是什么病都不知道吧。”

    他声音故意放大,叫现场所有人都听到,顿时引来一片笑声。

    公孙鹭昨晚被他骂了,还泼了茶水,一直憋着气呢。今天见他接了一个脐疝病人,虽然也奇怪太医署怎会将脐疝病人指给他一个妇科大夫,但心中还是觉得万分解气,恨不得当场放串鞭炮来庆祝。

    全沂都都知道,能治成人脐疝的,除了太医署,只有世代疡医的何家。

    疡医就是外科,主治肿疡、溃疡、金疡乃至刀剑伤等,因此何家的医士常为军医,随军上阵为受伤的将士们治疗外伤。

    遇到这般困难的病症,这哥儿不知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能治?

    公孙鹭才不信他能治!

    此刻,当着所有考生、太医,乃至淑妃娘娘和凌王殿下的面,必须好好搓搓他的锐气。

    阴阳怪气道:“时大夫一边对着自己考出的两分医经丝毫不觉脸红,一边声称自己能治脐疝?果然是沂都难得一见的医术天才——”

    这话说出来,别说考生,都在连淑妃都忍不住侧首笑了笑。

    凌王殿下不懂医,她是懂的。

    “好大夫治病救人,庸医可是会治死人的。”公孙鹭说着,转头示意斜对面另一侧的十五号号舍,“看看我们何大夫!那才是真正的好疡医,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有没有会治的病?”

    时暮顺着公孙鹭的视线,看到号舍里的那位年轻的何大夫正在为一位伤口脓肿的病患进行清创,用探针刺破脓肿引流后,再剔除腐肉,最后在伤口上敷药。

    “哎哟,人贵有自知之明,讲大话终究要露馅的。”公孙鹭还在含沙射影,听到哥儿淡声反问:“那你会治么?”

    公孙鹭嗤笑一声,“我当然不会了,我是妇科大夫!”

    见他不屑地扯了扯唇,“不会治就给我嘴闭上!”又压低声音骂:“没见过像你这么喜欢当跳梁小丑的废物!”

    居然骂自己跳梁小丑?

    “你!”公孙鹭瞬间气炸了,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定骂死这贱货。

    时暮也不再看公孙鹭,走到对面十五号号舍,见何家那位大夫有一只小皮箱,打开后,上面整整齐齐地摆布着一套由百炼钢打造的银光闪闪的手术器械,包括手术刀、剪刀、探针、镊子、缝针等,足以应对简单的外科手术。

    虽然和现代手术器械相比,不管是丰富程度还是精致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古代的医疗水平和制造水平下,这一箱还算齐全的外科手术器具已算相当厉害。

    见时暮看得认真,公孙鹭又找到角度了,“是不是看得汗颜了,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就赶紧走,别继续在太医署丢人现眼了!”

    他又回头看来,“谁跟你说我不会的?”旋即看向何大夫询问:“不知何大夫可否将刀具借我一用?”

    此刻,两人针锋相对已然成了全场的焦点。

    看诊的考生们都忍不住地关注起了这场好戏,小声议论着。

    “时大夫要借刀具?难道他真想给病人动刀子治脐疝?”

    “这刀子是能随便动的么?我看就是装模作样,唬人罢了。”

    “哼,还是东市来的,整个东市我不信有一位能给病人动刀的大夫!”

    这位疡医何大夫也知道来这里的都是些人物,不想得罪人,也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自己家的独门绝技,点头,“好,时大夫你请便。”

    本来王太医想要制止的,但一时间也被时暮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给惊到了,竟任凭两人争执到现在。

    时暮抱起何家的刀箱,转过身看向公孙鹭,“既然你不会,来吧!我原意对你这废物倾囊相授。”

    公孙鹭:……

    成人脐疝是不会自行愈合的,治疗就一种方法,那就是进行手术,修补缺损腹壁。

    但脐疝手术在外科手术里,算是比较简单的。

    时暮规培的时候就自己上手过。

    今天,自己也可以默默给这哥儿大叔做了手术,拿到看诊这三十分。但姓公孙的小丑一直跳个不停,时暮想叫他自此以后都闭起那张臭嘴。

    这脐疝病人自然是为了帮助丘黄芪,由王太医亲自指给时暮的。

    毕竟成人脐疝除了进行腹部的修补外,别无治疗方法,汤药无用,他连蒙混过关的可能性都没有。

    但王太医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要帮病患进行腹部的修补?

    第一时间出声责备:“这是甲级医士的考试,是治病救人!怎容你这般胡闹!”

    听他淡淡抛出一句,“任何问题,我全权负责!”

    负责,他拿什么负责!

    王太医还想再说什么,一直懒散坐着的凌王殿下突然慢悠悠开口:“让他治。”

    从昨天到今天,这位陛下安排来督试的凌王殿下都是一副置身事外、应付了事的姿态,不知此刻怎会出声。

    “凌王殿下?”王太医躬身想跟凌王解释解释这小哥儿的狂妄之处,被一身玄色锦袍的男人抬手制止。

    对方近乎一个字一个字道:“让他治。”

    王太医不敢再多说。

    这么闹了一番,病患都怀疑这年轻的小大夫行不行了,不过想着眼前这么多大夫,亦没有太过担心。

    在征得哥儿大叔同意后,整个考场,所有大夫尽数围到了三十二号号舍外。

    人多了就会有细菌,是以时暮不让他们靠近,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观看。

    号舍狭窄,其实也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公孙鹭、王太医,还有先挤了过来的裴育等几个人能完整看清号舍内的情形。

    站在后面的人只能拼了命往前伸头。

    “时大夫到底会是不会?”

    “脐疝的治疗无比复杂,何家世代疡医,也只有家中几位长辈熟练掌握,连这次来考试的何田大夫都不会,他能会?”

    “可眼下看时大夫的样子是真要做了,会不会马上就能见分晓。”

    时暮先确认这位哥儿大叔今早起床直到此刻还尚未未吃过东西,才开始着手准备。

    若是在空间中进行,只需要进行硬膜外局部麻醉,但此刻时暮有意为所有人展示,主要还是依靠古代现有的医疗条件,做一场古代手术。

    麻醉这块会由这位何姓疡医来进行。何家的息痛散自华佗麻沸散改良而来,属于口服的全麻药物。

    全麻手术一般要进行几个小时的禁食,主要是在全麻之下,呛咳、吞咽等保护性的反射会减弱,有可能会造成胃内容物反流,呛入呼吸道。

    这块没有问题,时暮才继续下一步。

    先将何家所有器具进行酒精消毒,随后放进太医署备着的巨大的蒸煮消毒锅中,再次对所有手术器具进行高温消毒。

    然后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手术服和面巾,换好之后,用皂角认真清洗双手,酒精消毒手部,戴好手套。

    示意何大夫可以为哥儿大叔进行麻醉。

    这息痛散的麻醉效果还不错,哥儿大叔躺下片刻便沉沉睡去,但时暮为确保病人的生命安全,该上的监护还是上上。

    在无形无影的空间里,耳边响着熟悉的监护仪器的滴滴声音。

    时暮看了一下病患的各项数据,确认没有问题,才对切开部位进行消毒后,捏起何家的手术刀具箱中,由百炼钢锻造的薄薄的手术刀。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见他站在床边,在孔巾露出的皮肤上检查后,开口说道:“沿脐下做一弧形切口,长度以能上翻皮瓣,露出疝囊为准。”

    说话间干脆利落地下刀。皮肉顿时如同一片突然显露的峡谷般向两侧分开。

    原来他还要为大家进行讲解。

    切开皮肤后,用钳子撑开切口,暴露内部视野。

    “向下切开皮下浅筋膜,钝性分离脐疝疝囊,再切出一椭圆形切口,分离疝囊周围的粘连组织并切开疝囊。”

    他又提醒,“切开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避免损伤疝内的大网膜和肠管。”

    “然后是很重要的一步,因为有可能存在粘连,一定要用小指探入,检查疝环周围有无重要脏器粘连。”

    不管是指捏手术刀切开切口,还是握着镊子整理组织,亦或是使用干净纱布擦拭鲜血。

    他面巾之上的神情专注沉着,十根手指白皙纤长,进行的每个动作亦如同做了无数次般,准确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和犹豫不决。

    最前面几排的人已然呆在原地,说不出半句话。

    后面的人则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中,一个个宛如如热锅上的蚂蚁。

    时暮完成一个步骤后,轻巧地放下剪刀,拿起镊子,“剪掉一些多余的疝囊腹膜后,脐疝的清理基本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缝合。”

    桑白皮线不易折断,且药性平和,还能促进伤口愈合。

    是古代外科手术的缝合线。

    所有人看着他用镊子将桑白皮线穿在缝合针中,“这一步要分层缝合,先缝合腹膜,要注意缝针不能太深,以免损伤腹腔内的脏器。”

    “然后缝合筋膜,固定脐孔的皮下组织,最后是皮下组织和皮肤的缝合。”

    他用镊子夹着弯弯的缝针,进针利落,缝合得又无比整齐,针与针的间距似丈量过一半,完全相同。

    细看还能发现,他每一层的缝合针法都不一样。

    在外科手术中,应对张力、部位、不同的组织,有单纯连续缝合、单纯间断缝合、皮下缝合、皮内缝合、8字缝合等多种缝合方式,根据部位进行选择。

    谢意斜倚在考堂正前方阴凉处的主位上,听着自围起人群中不断传来的明朗声线。

    眼前浮现出那人低垂眉眼,治病救人的专注模样。

    谢意第一次认真看他治病便是在春时楼里。

    治病救人的时大夫有种惊心动魄的魅力,让人仰视,受人敬重。

    但他在自己这里,又多了另一层身份,便叫谢意有些放肆地想入非非。

    想着他是怎样双眸迷离地环着自己脖颈,和自己忘情相吻,又是怎样在颤抖中湿透全身,还是咬着唇说出死都不嫁。

    怎样骄矜地隔着许多人对自己挑眉,又是怎样在睡梦中说出“谢晏和,我一定会救你”这样乱人心神的话……

    谢意的手指在扇柄的穗子上缠着玩。

    那边人群里,缝合还在进行中,所有眼睛凝注在他上下穿梭的手指间,听到他说了一句,“帮我擦个汗。”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谢意知道他手术时,清洁过的手不能离开患者,需要人帮忙处理一些触碰其他东西的事情。

    自己就曾在他帮那位丈夫孕期出轨的女子手术时,为他擦过汗。

    平时在医馆,他有江洛,但现在那个哥儿助手不在。

    谢意刚不自觉地在椅子里直了直背脊,就听到一句,“谢谢裴哥。”

    又是昨晚那小子?谢意拳头硬了。

    第65章

    天气还有凉意,但长时间站在床边,一个人完成一整台脐疝手术,时暮的额头上还是浮了些薄汗。

    裴育拿了条干净的布巾,为他轻轻地擦了擦。

    “谢谢裴哥。”时暮继续完成最后一层皮肤和皮下组织的缝合。

    这样一个脐疝修补术,宛如神迹般,在他手中一步步呈现出来,让围观的所有人都叹为观止。

    不单单是因为他完成了这个腹部修补手术,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细致讲解。

    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

    何田的嘴巴张了又张,似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和裴育面面相觑间,彼此眼中都是一样的震惊。

    何田曾数次从旁协助父辈们做这脐疝修补术,却远不及这哥儿大夫做得平整,更从来没有听父辈们这样清晰的讲解过。

    何家自诩疡医世家,这样一看,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此刻恨不得让时间倒回两炷香前,再一点点,细致地重看时暮做一遍。

    淑妃也已经忍不住,自考堂前方的位置走下,从众考生让出的道路走到最前方,观看时暮完成最后的切口缝合。

    病患鼓涨的脐疝嵌顿已经完全平复,伤口缝合整齐。

    这大夫的手艺,简直巧夺天工。

    但淑妃分明记得他昨日的医经答得一塌糊涂,下来后还和一众太医说过,此子滥竽充数。

    淑妃这几年深受帝王恩宠,在这后宫中,仅次于皇后。

    之前还因为没有子嗣受人诟病,最近有孕后,俨然众星捧月,毕竟这位帝王一直子嗣稀薄,不管哪位妃子有孕,都是宫中大事。

    不自觉叫她傲气渐长,心中明明无比赞叹,但口中决计不肯承认昨日自己看人不准,只淡淡提醒,“医学博大精深,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你不足之处甚多,还要继续勤勉才是。”

    时暮笑了笑,“谢淑妃娘娘教诲。”

    她一顿,又道:“不过今日这脐疝修补,确实也做得极好。”

    这简单一句夸奖,一时间,叫所有人都恨不得让眼睛飞过去,亲眼看看,这让疡医世家的何田大夫、大方脉世家的裴育大夫,乃至淑妃娘娘都震惊赞赏的脐疝修补术到底何等精妙?

    完成缝合之后,原本要裹上纱布,对伤口进行保护。

    但眼下,考堂里,所有考生都暂时中断了自己的诊治,围在这里。

    时暮索性先让他们过来参观,看诊考察顿时变成了一场医学交流会。

    所有考生在三十二号号舍前,排着队轮流查看那缝合精密的腹部伤口。

    公孙鹭的脸色臭得像是庑房后面粪坑里捞出来的石头,看着现场的考生,一个个都对这东市大夫无比叹服,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让他怒火中烧。

    不少人还恭恭敬敬地请教一些操作和技术上的疑问。

    “能否请问时大夫,伤口之上的桑白皮线之后如何处理?”

    时暮为这位大夫答疑,“伤口没有感染,顺利愈合后,七至十天左右,就可以将病患伤口上的线拆除。”

    “请问时大夫,如何防止伤口疮疡化脓?”

    对于没有细菌观念的古代,防范感染绝对是需要科普的重要一环。

    时暮回答:“最关键就是要保证伤口的洁净无菌,不管是手术器具、手术人员,还是即将切开的部位,全部要进行细致消毒,并且,在手术的过程中,时刻注意,避免污染。”

    古代没有碘伏,时暮建议,“刀具物品可以进行多次蒸煮,然后使用高度数的蒸馏酒进行消毒。”

    古代用谷物酿制的酒度数都比较低,但是有一种名为蒸馏酒的,可以通过蒸馏的过程不断提纯,度数最高可以达到七十五六度,满足细菌消杀要求。

    和公孙鹭一般臭脸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丘黄芪,另一个就是他的“自己人”,王太医。

    原本以为一个脐疝就能让这哥儿彻底滚出甲级考试,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门考察,合诊。

    这场考察的病人由朱院判亲自挑选并进行了看诊。

    流程是由全部考生依次为病人望闻问切,随后在不加姓名的试卷上写下自己的诊断和治疗方案,由院判亲自对答卷进行盲评,选出优劣。

    最后,合并成绩后,在明天早上公布录取人选。

    显然没有太大的操作空间。

    见丘黄芪隔着人群,征询担忧地看着自己,王太医的视线扫过不远处走了几步便有些喘不上气的淑妃,神情随即变得沉郁。

    他心中已有计较,既然这哥儿有医术,那不如治治这个人。

    各位考生继续自己的诊治,时暮这边等待患者麻醉过去,又交待了复诊拆线及康复期间的注意事项,完成全部。

    到正午时分,第二场看诊考察结束。

    考生们离开号舍,前往饭堂吃饭,第三场考察将在午时之后进行。

    裴育和时暮吃过饭,跟随众考生往考医经的考堂前院走去。

    路上,听到有考生兴奋说道:“你们知道么?大家下午合诊的这位患者可厉害了!”

    “怎么个厉害法?”

    “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

    立刻有人惊呼出声,“第一美人?难道,难道是七月阁的舞姬东方灵?”

    “正是东方灵!”

    “听说舞姬东方灵,裙下之臣无数,当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有幸见过!惊世绝艳,让人永世难忘。”

    听着这些兴奋激动的议论,时暮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裴育,“裴哥,我们走运了啊,居然能为天下第一美人看诊。”

    裴育笑道:“我比较关心她到底患了什么病。”

    时暮笑嘻嘻,“没事,这可是天下第一的美人,看到就是赚到。”

    说着话走进考堂,就见正前方的谢意已经坐好在主位上,端着冰裂青瓷的茶碗,手捏茶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茶水之上的浮叶,掀起眼睑看向自己时,眸底又染着不悦和提醒。

    尽吃些什么飞醋,时暮故意扬声:“为天下第一美人看诊咯。”

    谢意:……

    此时,第二轮的成绩已经放榜,就贴在考堂的告示栏中,自己如愿拿到满分。排名一跃从倒数第一,来到了第十一。

    甲级大夫总共录取十名,时暮只要把第三场拿下,就可以稳稳录取。

    事实上,和医经这样死记硬背的理论考试不一样,对于中医,治疗方案可以有多种,许多疾病下药之后也不能马上见效,主要看评判的太医是否认可你为病患给出的诊断和开出的方子。

    全场考生中,只有时暮拿到了满分三十分,连完美处理脓肿外伤的何田都只拿到二十九分。

    裴育的病人是一位肾结石患者,他用针灸帮患者排石,颇有效果,也拿到二十九分的高分,因为理论也是满分,他目前高居榜首。

    所有考生坐好在各自的座位上,太医们随即发下一张带有编号的空白纸张,待会要在这纸张上写下病患的病情症状,病源病根以及治疗方案。

    和上一场不同的是,大家看的患者是同一个,全部病情诊断和治疗方案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因为已经传出合诊的病患乃是天下第一美人东方灵,考生们都在紧张之余有些暗戳戳的兴奋。

    可坐了半晌也不见病患出来。

    众人已然有几分心焦,才突然听得一串密集如落雨的银铃声,清脆响起。

    紧接着,一道红色身影自考堂后,随着银铃富有节奏的噌噌声,踏着婀娜舞步,旋身而出。

    考生们霎时都睁大了眼,不禁低低地惊呼出声。

    女子一身红衣,臂缠轻纱,赤裸双足,白皙脚踝上系金铃,踩在考堂前方的绒毯上舞蹈。

    只见她秋水杏眼,樱唇琼鼻,肌肤赛雪,体态婀娜,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看一眼便叫人心神荡漾。

    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

    一时间,众人陶醉在她的舞姿中,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是甲级考试的考场。

    东方灵就在淑妃和谢意的旁边舞蹈,她腰身韧性极好,背身下腰,仰头看向坐于主位上的男人,臂间轻纱随即抛出。

    见谢意也唇角轻勾,颇为认真地注视着赤足舞蹈的美人,时大夫一口气上不来。

    这男人,不要也罢!

    东方灵只跳了短短一段,便福身行礼后说明自己的情况,“小女子受这病痛折磨已有一年之久,希望今日能得诸位神医替我找出缘由,解除痛苦,特此献上舞蹈一段,聊表谢意。”

    她继续讲述,原来她自一年前开始下腹隐痛,同时伴有发热,恶心,呕吐等症状。

    这位二十三岁的女子多方求医未果,这才不得不来到太医署。

    昨日,已由朱院判亲自为她诊断,但这女子病情之怪异,朱院判看诊四十年,从未见过。

    是以在征求她的意见后,决定让她作为合诊的病人。

    他也想看看,这五十多位大夫中,有没有人能窥破天机。

    考察开始,考生们按照自己的号数,依次进入诊室,为东方灵进行看诊后,出来后在答卷上进行作答。

    下腹部疼痛,伴胃肠道症状。时暮初听感觉似乎是肠胃炎,又知道不会那么简单。

    若是常见的肠胃炎,不至于一直在求医,肯定还有内情。

    果然,考生们一个个信心满满地走进诊室,出来的时候却无一例外都是神情为难,对着考卷迟迟难以落笔。

    裴育先时暮进入诊室,考场不允许说话,出来后远远对着时暮轻摇了下头,神情也不是太好。

    裴家擅大方脉,裴育的医术时暮觉得还是挺不错的,连他也没有结果么?

    真就这般疑难杂症?

    终于轮到时暮。

    第66章

    走入诊断室,东方灵已经穿好绣履,坐在诊桌前等候。

    东方灵的症状以腹痛为主,伴随恶心呕吐,发热,这样的症状,确实会让人首要怀疑是感染性肠胃炎。

    可长达一年时间的反复性发作又不太像。

    而且进一步询问得知她大解正常,发病一年来,没有任何性状上的改变。

    一般来说,肠胃炎会伴随腹泻。

    可是用银针查血,见她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计数都高,是细菌性感染的症状。

    但是,何处感染呢?

    时暮想了想,“请你躺在床上,我需要为你查体。”

    东方灵神情诧异,“不诊脉么?”

    “不诊脉。”

    东方灵满腹狐疑地躺下后,时暮为她进行触诊。

    她疼痛部位在下腹部,腹股沟往上,脐下位置,疼痛呈对称性,压痛明显。

    压痛往往说明该部位存在炎症,可这是什么部位?

    调出B超查看,居然发现东方灵的脐下,靠近髋关节的腹腔内,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肿物,位置对称。

    时医生都看愣了,这是什么?

    人体有这东西?还是从哪里长出来的肿瘤?

    可是这样对称分布的东西真是肿瘤?

    看着空间里的B超影像,时暮还真有点没头绪,合理怀疑又是一个罕见病。

    能找到这样的疑难病人,太医署有点东西。

    其实,考试之前时暮还有几分膨胀,自己的医学体系是建立在现代科学之上的,又有空间里的检查仪器加持,本以为所有诊断都是手到擒来。

    此刻首先要确定的就是这两个对称分布在双侧髂外血管旁的实性结节影,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少年大夫进来的时候,东方灵就没报任何希望,毕竟前面已有数十个知名世家,经验丰富的大夫为自己看诊,大部分神情犹疑为难,迟迟无法给出诊断。另一部分则是和她以前无数次的看诊一样,老调重弹,说是泻痢腹泻。

    且不说她根本就没有痢疾的症状,也早就按照痢疾治过无数次,四神丸、麻子仁汤喝了又喝,没有丝毫的作用。

    看着眼前的少年大夫又是一脸犯难,东方灵都已经懒得再让他看下去了,不耐地开口:“如果没有头绪,不如就请下一位大夫?”

    时暮的B超继续扩大了检查范围,然后突然发现,这女子竟然子宫和双侧子宫附件全部缺如。

    就是说,她既没有子宫也没有卵巢、输卵管。

    “我有头绪,而且,我肯定你这个绝对不是痢疾腹泻,和胃肠无关。”

    这个说法倒是让东方灵的神情有了几分变化,“那和什么有关?”

    “应该和你的身体发育相关。”

    东方灵眨了眨眼,“发育?”

    “对,但我还要细查。”

    之前的大夫,即便不说是痢疾,也几乎全都认定和胃肠道有关,但东方灵从小到大,一直感觉到自己和其他女子有些不同,此刻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隐隐觉得对上了。

    时暮又说:“请你解开上衣,露出上身,让我再为你详细检查。”

    东方灵一愣,“什么?”

    时暮重复,“请你把衣服脱一下。”

    东方灵顿时气得脸都红了,“你这小哥儿,怎能如此无耻下流!”

    时暮:……

    怎么还人身攻击了呢?

    立刻硬气回怼,“我怎么就无耻下流了?我是大夫,让你脱衣服只为查清病情!”

    东方灵容貌出众,身边尽是觊觎的男人,怎能相信他的说辞,“你让我脱衣服不就是想看我身子么!”

    时暮:……

    “姐姐,我是给你看病的大夫,哪里想看你身子了?别自作多情好不好!”

    东方灵可向来都是说别人自作多情的那个,顿时气得跳脚,“我自作多情?别不承认,你就是觊觎我身子!定是看我舞姿动人,看上我了!”

    时大夫从医十多载,怎么能被病患扣上这么大顶帽子,当然跟她一起跳脚,“你这人可真能想啊,我觊觎也觊觎大堂上那个有颜值有腹肌的!我觊觎你?”

    诊室里顿时一阵安静。

    东方灵掀着眼,想了想外面大堂上的人,眉宇间浮起邪恶笑意,歪头凑到时暮跟前,“好啊你这小哥儿,你敢觊觎凌王殿下?你死定了!”

    时暮眨眼,我要说我觊觎的是王太医你信不信?

    东方灵:……呵呵。

    时暮伸手按着她额头,把她几乎贴到自己面前的脸稍稍推远一些,催促,“别啰嗦了,快脱吧。”

    恨恨地盯着这哥儿片刻,东方灵终于还是扯开了衣带,“便宜你小子了!”

    时暮:……

    “再说一遍啊,哥喜欢男的!对你没兴趣!”

    妈的,怎么现在都讲得这么顺口了?

    东风灵解开上衣,时暮见她胸部发育虽然看着和同龄女子差不多,但乳晕发育不成熟,腋下也无任何毛发。

    用谭纳标准——一种儿童和青少年性成熟度的分级标准来看,她的性成熟度只有三级,一些发育指标和十岁的儿童差不多。

    之前菊园老板是因为腺体的“总司令”垂体功能减退,导致得腋下毛发少,月经稀发。

    这位则是卵巢这个女性性腺体的缺如,导致的发育不成熟。

    结合她子宫和卵巢缺如,腹部对称的肿物,时暮好似想到了一些东西。

    东方灵慢慢系好衣带,用那削葱般的指尖戳了戳时暮脸颊,“我可告诉你啊小哥儿,我对你牺牲这般大,你要是不能帮我查出病根,我定把你觊觎殿下之事捅出去!”

    时暮扯了扯唇角,“呵呵。”

    再次为她抽血检查性激素六项,提示睾酮水平升高。

    睾酮是雄激素中最重要的一种,主要由睾丸产生,女性的卵巢、胎盘,以及男女皆有的肾上腺网状带亦会分泌少量睾酮。

    它对健康及有着重要的影响,包括增强免疫功能、对抗骨质疏松症等。成年男性分泌睾酮的量是成年女性的分泌量的二十倍。

    此刻,见东方灵的睾酮也显著升高,时暮知道她的腹部肿块是什么了。

    但要确诊还要再为她做最后一项检查。

    刚再次拿出银针,诊室门被推开,王太医站在门口,沉声提醒,“考生时暮问诊时间已超,若不立刻出来,将取消这场考察的成绩!”

    时暮只得最后为东方灵抽取一管静脉血,放入药箱,送进空间中检查后,离开诊室。

    外面,王太医见他出来,神情不耐地责备,“外面还有考生,如何容得你一直耽误!”

    时暮还没开口,旁边坐着的谢意倒是先疑惑了,“本王好似不曾听王太医提过,看诊还有时间限制?”

    王太医没想到这闲散王爷又来多事,但也只能躬身,恭敬地向他解释,“启禀殿下,实在是考生太多,若是每一位都像这位时大夫一般,恐怕时间不够。”他又向时暮漏过些许余光,意味深长地暗示:“何况,这么长的时间,若是有真才实学,早该看完了。”

    见谢意轻抬眉梢瞥来,时暮冲他眨了眨眼,“没事,我看完了,请下一位大夫吧。”

    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空间里,最后一项检查,外周血核型分析结果也出来了。

    和自己猜得一样。

    说实话,这病,对这样一位受尽天下男子追捧的高傲美人来说,真不知道她要如何接受。

    最后几位考生依次进去看诊后,还剩一炷香时间,让考生们写下病情病症、病根病原,乃至治疗方案。

    谢意坐在主位上,看似神情悠闲,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考场中间。

    见他捏着笔杆,垂眸思索,可自诊室出来后,没写过一个字。

    他只是字丑了些,可不是不会写字。为何不写?

    直到交卷,时暮都没有落笔。

    王太医以为他能做脐疝修补,想来是有点医术的,谁知来到旁边,见他卷子上又是一片空白,诧异间,不禁语带蔑意地吐出一句,“白卷?”

    一众考生乃至淑妃的视线顿时又落在他身上。

    白卷?

    公孙鹭心里喜不自胜,原来只会做一个脐疝修补,说他“蠢笨如猪”真是半点没错!若不是此刻不许讲话,他定要开口,狠狠嘲弄这哥儿几句。

    裴育只觉得时暮太过迂腐,即便诊断不出,随意写几句“外感时邪疫毒,内伤饮食不洁”,总胜过白卷。

    王太医伸手想要收走他卷子时,竟然又被按住,不禁怒问:“你要干什么?”

    这哥儿明明只有一张白卷,神态却没有半分羞赧,起身直视的目光沉静从容,仿佛一切皆在掌握,“王太医,我已经知道她所患何病,只是我需要征得她的同意,才能将病症写出来。”

    王太医拧眉,“无理取闹!”

    东方灵既然已经同意作为合诊考察的病人,自然就是应允了所有大夫为他看诊,何况一个肠胃方面的疾病,亦不涉及病患私密。定是这哥儿想耍些鬼蜮伎俩。

    王太医语气中已隐带怒意,“你答得出便答,答不出便认,何必惺惺作态!”

    正想抽走他试卷,见他看向正前方主位,轻声喊了一句,“凌王殿下。”

    谢意:……

    大部分试卷已交,考场中气氛松散不少,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为何要征得病人的同意才能写出来?莫不是什么私密病症?”

    “医者坦荡,有病治病,总不会是时大夫看不出来,故作神秘吧!”

    “看不出来就承认,他一民间大夫,怎敢向凌王殿下请求!”

    “你看殿下理不理他便是!”

    说得太多,难免惹人猜测,时暮就是知道不好解释,所以才向谢意请求。

    谢意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但见那人站在考桌后,眉眼柔顺地凝注自己,琉璃眸子轻快眨动,带着显而易见的恳求,叫人心中愉悦。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听见主位上的天家贵胄清淡开口:“今日是为沂都选拔人才,时大夫医术高明,任何要求,本王都会应允。”-

    时暮走进诊室。

    实话说,东方灵失望太多次,这次虽然来到太医署,但因为连朱院判都对自己的病情表现为难,是以不再抱太大希望。

    此刻,她已经开始拿出脂粉,为自己慢慢地补着妆容。见刚刚那小哥儿又返回,轻飘飘瞥来一眼,“怎么?查不出来了。”又冷哼,“等着我到凌王面前告你的状吧。”

    其实,因为这小哥儿之前的话,东方灵总觉得他和别的大夫不一样,此刻心中很是期待他替自己解除长久以来的疑惑。

    但她向来嘴上厉害惯了,总是得先噎一句。

    “我知道你什么病了。”

    东方灵擦着脂粉的手一顿,复又不在意地继续,“什么病,你倒是说啊。”

    时暮提醒她,“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东方灵诧异地转头,“我活不久了么?”

    “这倒没有。”

    “那你赶紧说啊。”

    时暮再给她吃颗定心丸,“等会听到什么都别太急啊,相信哥就行,我能治。”

    东方灵才没耐心陪他故弄玄虚,继续擦着脂粉威胁他,“你不说我找凌王殿下帮你说去了啊!”

    “你的病,简单来说,就是,你其实是个男人。”

    东方灵捏着粉扑的手一顿,转过头,因为这说辞太过骇人听闻,反倒让她根本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时暮清楚地告诉她,“你确实是个男人,我只说两件事,第一,你从未来过月事,也无法生育,第二……”时暮想了想古代如何称呼,才继续说,“你玉户呈盲端。”

    呈盲端就是宫颈没有进一步连接子宫,尽头封闭。

    时暮说完,啪一声,东方灵手里的脂粉盒掉落在地。

    东方灵根本不可能相信他这说辞,但这两点,他又说得分毫不差。

    自己确实从未有过月事,玉户呈盲端也是她早知道的。

    其实,时暮刚才最后一项为东方灵所做检查就是外周血的染色体核型分析,检查结果见她的性染色体为,XY。

    学过初中生物的都知道,XX是女性的性染色体,XY是男性的性染色体。

    所以,染色体已经告诉时暮了,这位天下第一的美人,其实是个男性。

    虽然她胸部及外生殖器发育正常,怎么看都是个身材姣好,闭月羞花的女子。

    可时暮知道,她背后有不为人知的复杂症状。

    这是一种名叫假两性畸形的疾病。

    患这种病的人,体内只有一种性腺,为睾丸或卵巢,但是表现在外面的生殖器和第二性征与性腺不一致,就叫假两性畸形。

    就是,看起来是女性或男性,实则性腺是相反的性别,又或者外在表现模糊不明,只有通过染色体才能确定真正性别。

    假两性畸形具体又分为两种,男性假两性畸形和女性假两性畸形。

    东方灵就是属于男性假两性畸形。

    就是染色体核型是男性,但表现出女性的性别特征。

    造成疾病的原因包括睾酮作用出现问题,身体合成雄激素出现问题,以及Y染色体异常。

    男性假两性畸形中,最常见的一种叫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临床上有一些患者是完全呈现女性化的体征,有些则是呈现部分女性化的体征,或者两者混合模糊。

    东方灵腹部的两个对称肿块其实就是一对发育不良的睾丸。

    睾丸在正常的生长发育过程中,会下降至睾囊内,但因为男性假两性畸形患者对激素不敏感,导致睾丸下降不全,停留在腹股沟或腹腔内,就叫做隐睾。

    她腹部疼痛则大概率是睾丸或附睾炎。因为隐睾停留在腹腔内,会增加癌变风险,也有可能是睾丸肿瘤。

    恶心呕吐则是睾丸或附睾炎的并发症。

    从保护她的个人隐私来说,这样的病情,时暮即便是答题,也觉得应该征得她的同意再说。

    其实,这个疾病,相比身体,心理上如何去接受它是更为关键的一环。

    毕竟患者已经以女性身份生活多年,对于后续治疗,除了要通过手术和药物手段,维持好女性的第二性征以及正常的激素水平,更重要的就是做好心理上的支持和疏导。

    时暮整整给东方灵讲解了一个时辰,并且保证,一定可以维持住她的女性性别特征,解决她隐睾的问题,保证她往后生活丝毫不受影响,才叫她终于一点点接受了这件事。

    “想想那些为你疯为你狂的裙下之臣,即便有这病症不会影响你分毫魅力,你还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东方灵眼眶通红,哭得梨花带雨,认真问时暮,“真的么?”

    时大夫拍着胸脯保证,“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照照铜镜,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子么?我敢保证,只要是男的,都会喜欢你!”

    东方灵抽抽搭搭,“你也是男子,你还知道了我的病症,你还会喜欢我么?”

    时暮:“啊这?”

    东方灵又眼巴巴地问了一遍,“时大夫你还会喜欢我么?”

    时大夫挤出笑意,“会啊,当然会。”-

    终于把东方灵安抚好,时暮才松了口气,走出诊室。

    外面,时辰已不早,天际泛起幽蓝的颜色。

    除了自己和特意留下等待的裴育,所有考生都已交卷离开,剩下的只有王太医,被谢意守着,等自己出来。

    王太医竭力压着怒意,“可知道你耽误了多少时间!”

    “我马上就答。”

    东方灵已答应时暮,由他将自己的病症告知朱院判。时暮在卷子上写下,“女,年龄二十三,腋下及下阴处光洁,无子宫,阴户呈盲端,从小到大无月事初潮,无生育能力,左右腹部各有一处对称肿物,为两侧肾丸。腹部疼痛,身体发热,恶心呕吐由肾丸肿疡引起。此病极罕见,发病原因是她本为男子,身体发育异常所致。后续治疗以维持女性特征为主。”

    随后将卷子封入一只信封中,交给王太医。

    第67章

    甲级医士三门考试彻底结束。

    接下来,所有考生依旧是去饭堂吃饭,然后等待最后一门考试成绩的公布,命运的审判。

    时暮交完卷子,只觉浑身轻松,伸了个懒腰。

    看到正前方,之前簇拥在旁边的人都走光后,只剩谢意独自一人。

    他负手站在前方不远处,身姿卓然,眉眼间浮着笑意,注视间似在等候。

    傍晚十分,夕阳余晖柔和,让他那张本就轮廓分明,五官俊朗的面容,更像是加了滤镜般,拍出来能做非主流头像。

    这也太帅了点。

    时暮看得心神荡漾,站起身,垂下视线,正想不着痕迹地往他面前挪几步,和他说句话。

    下一瞬就被人搂住肩膀。

    裴育爽朗的声音响在耳边,“小时你到底诊出了什么病症啊?”

    哎呦,把这哥们儿忘了。

    时暮冲他一笑,“裴哥,这事往后再跟你说吧。”

    裴育知道他既然要和病人亲自说过才肯写卷子,定然是病情复杂,也不追问,“那我们先去吃饭?”

    “行。”

    时暮跟着裴育朝谢意行礼,离开考堂时,看到这人剑眉微蹙,黑眸里都是怨念,赶紧低头,掩去了几乎要绷不住的笑意-

    太医署后堂间,众御医围在一起,面对着所有考生的合诊卷子,等待院判的到来。

    有人问:“院判何时到?”

    “今晨陛下身体欠佳,朱院判刚从内宫出来。”

    “这合诊的成绩势必要由朱院判亲自评判。毕竟,我们谁都没有为那女子诊断过,谁也不知道那女子到底身患何种病症。”

    “这是自然。”

    众太医又等了半个时辰,朱院判才大步走进太医署后堂。

    张太医向院判禀报第三场考试情况,“一众考生的卷子我们都已看过,总的来说,有两种诊断,一种是胃肠道病症,一种妇科病症。”

    朱令摆手,直接下结论,“回答胃肠疾病的,定是看诊不细致,尽数零分,回答妇科病症的,按照分析详尽程度,可得部分分数。”

    张太医又将时暮封起的合诊卷子呈上,“此外就是您举荐的时大夫,他不愿让其他人看到卷子,得凌王殿下应允后,进行了封存,我们都尚未看过,特呈于院判您亲视。”

    张太医全程参与了这场考试,向朱令谏言道:“医者,至精至诚,这位时大夫虽然名堂多了些,但脐疝修复术做得着实不错,既然礼部有意扶持东市,依我的意见,不如还是将他列入甲级名单?”

    王太医收了贿赂,一心想帮丘黄芪成为甲级大夫。丘黄芪前两场考试表现不错,第一场满分,第二场也接近满分,可惜这分数最高的一场合诊便是回答了错误的胃肠疾病。

    这样一算,分数恰好就在录取线上下徘徊。

    按礼部扶持东市的说法,丘黄芪还有机会被录用,但如果按张太医所说,收下时暮,丘黄芪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王太医抓住机会说道:“此子尚且年轻,性情狂妄,我倒是觉得该让他多加磨砺才是,万万不能轻易录取。”

    张太医斟酌,“可这少年确实是个好苗子。”

    “好苗子是好苗子,但他医经全场最低,可见根基不牢,若是贸然录入,只怕乱了甲级医士之伍。”

    见张王两位太医意见相左,其他太医也加入了讨论。

    “他医经虽然答得不佳,但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只能考区区两分哪里还能有隐情呢。”

    正在众说纷纭着,看完答卷的朱令院判抬手制止,“你们不必再多说,老夫已有考量。”

    众太医安静下来,等待院判示下。片刻后,朱令才淡声道:“此子,可做吾师。”

    这句评价,叫现场所有太医都变了神情。

    张太医惶然道:“院判您过谦了,他不过是一小小民间大夫,如何当得起如此之高的评价?”

    朱令坦然道:“或许有其他疾病的诊断他不如我,但这合诊,他的确可以当我的老师。”

    朱令其实医术也已算得上十分高明,没有任何检查设备,但在为东方灵看诊时,也注意到了该女子腋下及阴处光洁,阴户呈盲端,下腹左右各一对称肿物,正是由此引发了疼痛。

    虽然东方灵许多症状不愿透露出来,但朱令看诊细致,不漏过任何线索。不惜亲自寻访七月阁中于东方灵熟悉的姐妹,得知东方灵自小无月事,以此推断出她无子宫。

    但那肿物是肾丸,他是真的如何也想不到。所以,时暮这份答卷,倒是帮他解惑了。

    王太医心中发凉,还想再劝,“可院判,他如此年轻,医经……”

    叫朱令冷冷一个眼神止住了后面的话,“这院判要不让你来坐如何?”

    王太医赶紧躬身后退,不敢再说半个字。

    朱令捏着时暮的卷子,于烛火上引燃后,丢进火盆中,任其燃为灰烬,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为这场考试盖棺定论,“病症我会按他意思不行公布,就此揭过。但这场甲级考试,时暮就是毋庸置疑的第一。”

    “我还要为贵人诊脉,你们把录取名单公布出去吧。”

    朱令已经离开,太医署后堂无人说话,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刚刚大家争论的只是要不要录取时暮,此刻,院判却直接定他为第一?

    自本朝医士制度建立,甲级考试还从未有过民间大夫成为头名的情况。何况,其他太医谁没看到时暮最后一场考试的答案。

    但,朱令院判已经决定,那便是再无更改。

    后堂一时间流淌着某种微妙的气氛。

    片刻后,有人谨慎出声,“这位时大夫脐疝修补做得确实极好,但诸位同僚觉不觉得,这第一有过誉之嫌?”

    立刻有人附和,“甲级考试的头名可以和众御医一起参加今年内宫的杏林宴,这是和等殊荣,给这样一个东市的哥儿大夫?”

    又有人啧啧两声,“太医署,名声不保啊。”-

    晚上,庑房的公告栏里公布出了录取名单。

    所有考生一涌而出,围在榜单前,看清名单的时候,近乎沸腾。

    公孙鹭看到自己第十名的时候,还觉沾沾自喜,但听到旁边怎么都在说些奇怪的话。

    “时大夫,时大夫是榜首!”

    “真是想不到!时大夫简直开创东市医界之先河啊!”

    “时大夫最后一场合诊乃是全场唯一满分,他不榜首谁榜首!”

    “只能说,人不可貌相,东市亦有藏龙卧虎之辈。”

    听着周围议论,公孙鹭才注意到时暮是第一,顿时气歪了嘴,“凭什么是他!他一个医经考两分的也能第一!”正骂骂咧咧间,听到后面传来若无其事的一句,“我凭实力考的第一也容你这蠢货来多嘴?”

    时暮和裴育从后面挤到了榜单前,看到自己确实是第一,心知朱令也看出了东方灵的问题。

    院判果然还是院判。下次,一定要把他心心念念的直肠指检教给他。

    裴育虽然屈居第二,但他倒是很开心,和时暮一起成为甲级医士,列入太医署名录,以后一起共事的机会就多了。

    “恭喜啊,小时,名副其实的第一!”

    公孙鹭气急败坏,指着时暮鼻子继续一顿输出,“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为什么能拿第一!反正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路子!”他几乎又要说出朱院判的名字,还是忍了回去。

    时暮都懒得骂他了,“就你这屎壳郎都爱推的脑子能不能别总盯着我了,多去学学看看,肯定能多考两分!”

    “你!你个竖子,你算什么东西!”

    裴育拉了拉时暮衣袖,“小时,别理这疯子,我们回去说话吧。”

    裴育有心想和时暮学学,约着时暮回了庑房。

    公孙鹭见两人离开,气不过又是一顿散播谣言,“你们看着吧,这哥儿背后有靠山,有私会之人,不然就凭他东市一大夫,如何能得这头名!”

    时暮虽然不能具体把东方灵的病症说出来,但大体的诊断思路倒是可以和裴育说一说。

    裴育为人正直,专注踏实,沂都就需要多几个像裴育这样的大夫。

    两人聊到晚上,有宫里的小太监来敲门,送来一张纸。

    虽然没落款,但时暮看字就知道是谁,“酉时在医典楼等你。”

    他今天才帮了自己,怎么也不能过河拆桥,给裴育留了句,“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一个人出了庑房。

    时暮没看到,自己前脚刚走出门,后脚就有一堆子人跟了上来。

    “哎,你们看你们看,时大夫真出去了!”

    “难道公孙大夫说的是真的?时大夫在这宫里真有靠山?”

    “不知道啊。”

    “走,跟上去看看。”

    时暮一路往医典楼去,刚走到清疫馆附近,便被自旁边暗处巷子中伸来的手握住手腕。

    对方轻轻一收,便撞进那熟悉的氤氲着冷香的怀抱。

    紧接着被他环住腰,轻轻往上抱起。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进旁边停着的一辆由双马拉动的宽敞马车中。

    皇宫里的马车,坐榻很宽敞,地上还铺着软垫,时暮被放在地上,张口想说话,便被身后伸来的手捂住了嘴巴,在夜色里显得又低又磁的声线落在耳边,“先听听。”

    凝神细听,外面传来刻意放轻了的脚步,紧接着有人议论。

    “他不是往这边来了么,为何不见人影?”

    “我也分明看到往这边来了,但一眨眼就没影了,不知去了何处。”

    “公孙大夫言之凿凿,说时大夫在这宫内私会情人,咱们跟来可什么也没有看到。”

    时暮听出是这次考试落榜的几个考生。

    公孙鹭那个屎壳郎天天散播自己的谣言,这些考生更是八卦无聊至极。

    那堆考生靠近后,被成纪呵止,“此处是凌王殿下的马车,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考生们惶惶然赶紧行礼后,推推搡搡地往清疫馆的方向去了。

    “要我说,咱们定是被公孙大夫给骗了,这皇宫之中,时大夫哪有什么情人可会!”

    “确实,公孙鹭和时大夫有嫌隙,定是想要对方难堪的。”

    “哎,咱们也成了那推波助澜的恶人了!深宫之中,时大夫哪有情郎可会!总不能去会王爷吧。”

    时暮正听着,身后传来自鼻息间闷闷响起的低沉笑意,“谁能想得到你真是来会王爷的。”

    时暮扯了扯唇,“这些人真够无聊的。”

    他轻声叹息,“早就想约你相会了,可惜天天只能看你和姓裴的小子同进同出。”

    时暮对他这样吃飞醋的行为很是无语,扭头和他微偏的视线触碰在一起,“我和他以后也算同僚了啊。”

    他微抬眉梢,“那我呢?”

    “你啊?”时暮斟酌片刻,告诉他,“跟你嘛,就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啊!”

    “见不得光?”对面的人僵硬地扯了扯唇,幽幽叹息。

    正在这时,刚刚那堆闲人突然又吵闹起来。声音自清疫馆方向传来。

    “快看!里面有人!”

    “谁,是谁?”

    清疫馆的院门被大力推开,随后是震惊无比的喊声,“是是是,公孙大夫!还有石大夫!”

    时暮掀开一缝马车的帘子,远远看到清疫馆那边,众考生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围在一起,闹哄哄的一片喊叫。

    “公孙大夫,石大夫,你们两怎么在这里?”

    “我刚刚看到他们两个在清疫馆中嘴对着嘴在互相咬!”

    “什么叫互相咬!那叫啮齿!叫亲吻!”

    “嘶!他们两个躲在这里偷情?”

    “啊?搞了半天,在太医署躲着私会的人不是时大夫,是公孙大夫和石大夫!”

    “伤风败俗!有背医德!”

    公孙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疯狂散播时暮的谣言,会让这堆考完试以后,无所事事的青年跑出来看好戏,看到自己头上。

    “不是,你们怎么在这里?”

    石峰一看这么多人发现自己和公孙鹭的苟且,当场反水,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公孙鹭头上,“不关我的事!全都是他!”

    指着公孙鹭就是一堆疾言厉色地指责,“是他公孙鹭!欺我家世凋零,说不依他,他有的是手段不让我在西市行医!”

    边指责边哭了个稀里哗啦,“诸位同行们,其实我不喜欢他!我根本不喜欢男子,我喜欢女子!我碰他都觉得恶心,但我没办法啊,他是公孙家的人,拿在西市行医来威逼于我,我能如何啊!”

    公孙鹭快气到当场晕厥了。

    时暮远远地看不清,但能从这情绪激动的控诉中,想象出现场的混乱和尴尬。

    那天,自己从医典阁回来时,已经看到公孙鹭和这石峰亲热,那时候还以为是两个人羞羞答答,两情相悦,怎么也没想到是公孙鹭想掰弯直男。

    但凡自己知道石峰是被逼的,昨晚就得把大家伙喊过来,看看公孙粪球干的好事。

    听着不远处清疫馆石峰断断续续地痛哭和控诉,“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女子!”

    时暮俯身在旁边铺着软垫的坐榻上,笑得快断气了。

    笑了半晌,见旁边的人居高临下地垂着长睫,若有所思地问:“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时暮仰头看着他,故意问他,“你觉得自己哪里值得我喜欢?”

    这人想了想,吊起嗓子,竭力模仿出更清亮的少年音色,“谢晏和,你这般玉树临风,才情斐然,叫我时暮心悦至极。”

    在时暮无语的额角抽动中,说话之人笑到不能自已,玉冠高高束起的长发都在细细抖动。

    时暮直起身伸手揪他发尾,鄙视:“你真是白痴,尽玩小孩的!”

    他立刻止住笑意,稍稍扬眉,“什么是大人玩的?陪时大夫鸳鸯帐中暖芙蓉么?”

    他言语孟浪,手亦不安分地伸过来,环住面前的人收近后,在薄腰上轻捏。

    时暮背脊发麻,身体不自觉地绷紧,推他胸口,“别耍流氓行不行。”

    这人毫不在意被称做流氓,自顾自啧啧感叹,“腰身这样纤细柔软,难怪叫我每次都怕伤到你。”

    时暮:……

    每次?哪有那么多次!

    时大夫挺胸抬头,“别搞笑好不好,都是男的,不都一样?”

    面前的男人抬眉思索,缓缓摇头,“不一样。”

    不一样?

    时暮突然想起,自己对东方灵脱口而出说他有颜值有腹肌。之前潮热期,晕晕的便结束了。那天晚上,自己又光顾着哭,记忆里没什么清晰印象。

    他真有腹肌么?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视线便不自觉地往下移了移。

    难道是无意识间自己摸到了?也是,他练武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腹肌?

    这人穿着衣服的时候身形清隽挺拔,怪好看的,那脱衣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正在想入非非。

    突然见他仰起头,用巾帕捂住鼻子,半晌不动。

    “怎么了?”

    片刻,他才低头,慢慢擦拭着自己的鼻子,“没事。”

    伸手拉过他的巾帕,见上面沾了不少血,想起上次也见他流鼻血。

    时暮心里猛地一揪,“你怎么又流鼻血?没有多喝水么?”

    他细眉皱得紧紧的,神情关切焦急,叫谢意心间柔软,轻声安抚,“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总流鼻血不是小事!”

    频繁流鼻血虽然可能是鼻粘膜脆弱,但也有可能是凝血功能出了问题,血友病、白血病、淋巴瘤、各种肿瘤……

    出征的感染都还没弄清楚呢,总不能叫他再带着什么基础病出征吧!

    时暮心里慌慌的,“不行,我要帮你全身上下好好检查一番。”

    谢意伸手勾住他后脑勺,安抚,“我真的没事,你放心。”

    见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必须检查!你赶紧把衣服脱了!”

    第68章

    对面的男人眸光闪动,“在这里么?”

    时暮这才意识到自己安排他做的是什么事,眨了眨眼解释,“你别误会,就是体格检查而已!”

    体格检查就是使用体温计、血压计、听诊器等这样一些简单便捷的检查工具,评估人体的基本状况,包括视诊、触诊、听诊、叩诊和嗅诊。

    进行体格检查可以在仪器检查前,排除一些相关疾病,快速了解被检查者的基础健康情况。

    体格检查是最常用的检查手段,就像时暮为东方灵所做的那样。

    明明是最习惯的工作,对象一换成面前这人,时暮就觉得心里怪怪的。

    刚刚想给他检查的心太迫切,现在想想,好像不合适。

    “还是算……”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伸手解开腰带,在时暮一点点睁大的视线中,不疾不徐地褪下了锦衫,露出上身。

    他平时穿着衣服也能看出来宽肩窄腰,但这样暴露在面前,还是第一次。

    从小习武让他胸膛宽阔,肩膀挺直,还有沟壑清晰的腹肌。没一丝伤痕的肌理分明的皮肤,彰显着身体主人数十年如一日养尊处优的生活,因为白皙,隐隐可以看到下面蜿蜒的静动脉。

    这具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每一道肌肉,都像是细细雕琢过的一般。既叫人血脉喷张,又不觉粗鲁。

    叫时暮看得有点愣神,又在对方刻意地掩唇轻咳间,找回思绪,赶紧说:“我先给你检查一下淋巴结。”

    马车里空间狭窄,时暮跪在他身前,伸手,把四根手指的指尖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再到耳后、下颌,然后是颈后左右两侧,一一触诊,对是否有肿大淋巴结进行检查。

    然后是胸膛,先进行视诊,查看心尖搏动和呼吸运动。接着,时暮把双手掌心对称地贴在他胸口,依次往下触诊,检查有无皮下气肿,有无握雪感,有无压痛和包块。

    可是,因为被标记落印的原因,面前的身体对自己冲击太大了,时医生根本不能专心地为他检查,感觉到触碰的每一寸肌肤都好似带着细小的火苗。

    巨后悔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给自己整得都冒汗了,有违专业性。

    正哆嗦着准备走走流程,为他完成腹部叩诊,被对方拉起手,在指根上轻轻地咬了一下。

    对面的人低哑着声音问:“要不要现在去我殿中?”

    去殿中?

    时暮抬头,见他眸底涌动暗色,心跳瞬间快了快。

    去殿中还能做什么。

    其实时暮也想睡他。

    但他出征在即,自己还没完全找出西南感染的病因,既然说过不嫁给他,只是潮热期找他,怎么能自毁誓言。

    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

    错开视线,摇头,“我不去,又没到潮热期。”

    听到旁边的人思索开口:“你迟早要嫁给我。”

    时暮抬眼,不满地瞪过去,“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你?”

    对方微敛长睫,语气虽清淡,却又隐隐带着强势,“容不得你拒绝。”

    他这样的语气,顿时叫时暮有了火,“你什么意思?拿身份压我是吧?你看我怕不怕!”

    对面的男人默然不语,但神情间自有上位者的清傲。

    时大夫嚣张至极,“就不嫁给你,哥现在就去找别的男人了!”

    说着,矮身想钻出马车,被自身后而来的坚硬小臂用力环住腰。

    往后一捞,时暮被他从身后,往前按在绒毯上。

    “你干……”试图挣扎扑腾,听到落在自己耳廓的微冷声线,“你别嘴硬。”

    随即,有尖锐的东西戳刺在自己后颈腺体上。

    几乎就在一瞬间,他身上带着的冷香骤然强势,强烈的神经化学信号如同一簇簇电流,顺着后颈腺体在身体里窜行后,汇聚在大脑皮层,如烟花般炸开。

    时暮张大了嘴巴用力喘息,天旋地转间,脑海一片空白,只剩近乎窒息般的灭顶快感。

    其实谢意只是短短地咬了片刻,但把人翻转过来的时候,看到混合着泪水和涎水,让他整张脸都湿透了。

    和哭了一整晚那天一样。

    躺在绒毯上,仰头看来的眼尾发着红,胸膛不住起伏,“谢,谢晏和。”喊完,抬脚就着白色鞋履,踹在面前赤裸的腰腹上,“你个变态!”

    这小哥儿太会气人了,压根不知道他自己讲出的这些话有多伤人。

    可是,冲动过后,又叫谢意觉得心疼。

    把人捞起来,让他靠着自己慢慢平复情绪,“以后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你是我的。”

    时暮不想说话,但凡他有腺体,也想狠狠咬他一口。

    自己故意气他不对,但退一万步讲,你乱咬人就没有问题么!

    索性趴在怀里,一动不动地装睡,任凭马车在他的吩咐下,慢悠悠晃荡到永凌殿。

    又由着他把自己抱进去,放在床榻之上,褪去鞋袜,解开缀着红色珊瑚珠的发带和外衫,最后拿来热毛巾细细擦拭面容。

    时暮甚至还感觉到他捏起自己戴着的小玉马看了片刻。

    一点点把装着睡觉的人伺候得清清爽爽,用锦被盖好。

    时暮往被里蜷了蜷,真准备睡了。

    刚睡得有些迷糊,感觉到热烘烘的身体钻进被子里,在身边躺下后,侧身把自己环在怀里。

    他身上带着刚刚洗过的湿意,还有淡淡的叫人安心的气味,低头吻了吻怀里人,在幽静寝殿中吐出一句,“对不起。”

    时暮感觉心脏像是被捏了一下,有些发涨,还有点微酸。

    他好似真的对自己用了情。

    毕竟他这样的人,只怕这辈子都没说过一句对不起。

    时暮闭着眼,往面前的怀抱里挪了挪,让他将自己抱得更紧,开口时,听到自己的声音似梦似醒,有些缥缈,“你别死我就嫁给你。”

    谢意:……-

    太医署后门。

    丘黄芪紧紧抓着王太医的衣袖,“王太医,您不能这样啊!您没能帮我考上甲级,多少该还我些礼物才是。”

    “滚!没人收过你的东西!”

    说完,太医署的后门嘭一下关上了。

    他可是给王太医送了一对小臂粗的野山参,还有灵芝。

    两样药材价值不菲,不知够东市的普通人家吃喝多少年。

    如今自己没能考上甲级医士,没能得到传灯会谈的机会,丘黄芪想让王太医将药材还自己一部分,合情合理。

    没想到王太医说什么也不还,还叫人把自己赶了出来。

    没有野山参和灵芝便罢了,可是请不到朱院判,小云怎么办。

    丘黄芪行尸走肉般回到家中。

    小云依旧顶着巨大的腹部,看到他回来,挣扎着想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可看过来的眼里都是希冀的光彩,急急地问:“阿平,朱院判同意救我了么?”

    丘黄芪瞬间泪崩,“小云,是为夫对不起你!是为夫无能!害你受这般苦楚!”

    他哭得泣不成声间,感觉到有细细的手指抚摸在自己脑后,听到小云温柔的声音,“没事,有你在我身边,我不苦。”-

    明明昨晚上谢意也在身边睡的,但第二天醒来时,时暮发现永凌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小侍婢送来一套干净的衣物。

    永凌殿里有泡池,虽然没有凌王府那个大,但水热热的,还不错。

    时暮泡了个澡,换好衣服往太医署去。

    今天早上有甲级医士的传灯会谈,下午则是杏林宴。

    杏林宴乃是太医署御医们一年一度的团建日。

    因为甲级考试的第一名也将获得参加杏林宴的殊荣。

    因此安排在甲级考试的第二日。

    时暮刚进太医署,裴育就兴冲冲走来,“小时,昨晚你去哪了?你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了么?”

    “什么事?”

    裴育昨晚没去,但整个庑房都传遍了。立刻把昨晚怎么抓到公孙鹭和石峰在清疫馆勾搭,怎么丢人现眼,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时暮虽然昨晚看到了,但听他说还是觉得心情愉快。

    而且因为这件丑事,公孙鹭的甲级资格直接给取消了,第十一名天上掉馅饼,直接得到了递补的资格。

    听说今早拿出身上全部的银子,挨个考生发红包。

    果然是出来混总要还的。

    裴育说着这些,两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

    笑够了,裴育才问:“对了,你昨晚去哪里了?”

    时暮清澈眸光闪了闪,手指搭在唇上,压低声音,“裴哥咱们是好兄弟,偷偷告诉你,昨晚我……会情郎去了。”

    裴育:……

    传灯会谈原本是医士向院判求问,结果时暮进去之后就被老朱抓着一通问。

    “你怎么知道她的肿物是肾丸?”

    “因为有一种病叫隐睾,就是肾丸未下降,在腹腔内,或是腹股沟内。”

    “那你准备如何替她治疗?”

    “自然是切除肾丸。”

    没有性腺后会因为缺乏激素导致骨质疏松、身材走样等问题发生,所以后续需要注意补充雌激素。

    当然,时暮也不是一无所获,问了关于西南野外有没有什么动物会咬伤人,致人发热。从朱令这里得知,西南边境上有一种很小的虫类,只有指甲盖一半大小,呈红色,咬伤人会致人高热、皮疹。

    高热、皮疹完全对上了。

    可是比指甲盖还小的虫是什么?

    难道是蜱虫?

    蜱虫是一类暂时性的寄生虫,这种虫一生都吸血,宿主包括各种陆生哺乳类、鸟类、爬行类和两栖类,还有部分种类喜爱侵袭人体。

    叮咬后可引起森林脑炎、新疆出血热、蜱媒回归热、莱姆病、Q热,而且,蜱还能通过保存病原菌,传播一些细菌性疾病,如鼠疫、布氏杆菌病、野兔热等。

    众多疾病症状都有类似,想要确认谢意患的到底是什么,恐怕还要进一步寻找线索。

    杏林宴在皇宫的润心园里进行。

    这园子在内宫之中,以往像太医署这样的机构是绝对没有资格进去团建的。

    但最近太医署地位越来越高了。

    起因便是皇帝龙体抱恙。

    先是时疫缠绵,接着不知道又得了什么怪病,反正迟迟没好。

    原著里,后期夺嫡越来越焦灼就是因为皇帝身体一直不大利索。

    大皇子谢远季乃是嫡长子,按照立嫡立长的祖宗家法,应该妥妥的立大皇子为储君。

    偏偏这位大皇子贪欢享乐,腹无点墨。

    反倒是二皇子,自小就天资聪颖,勤学好问,性情,最起码表现出来的性情敦厚,很得皇帝的喜爱。

    这样的两个儿子,给你你怎么选?

    正因为储君迟迟定不下来,就让谢意这个皇叔有了可乘之机。

    结果,炮灰就是炮灰,怎么干得过二皇子这个主角。

    时暮一路想着剧情,走进润心园。

    看到园里,已经摆起四方形宴席。东首主位上坐着淑妃,南边有几位这几日全程参与了甲级考试的眼熟的太医正坐在一起,陪淑妃聊着病理医脉。

    倒是不见朱院判。

    自此以后,自己也算是太医院的半份子了。时暮看到南边一众太医旁还有位置,往那方走去,刚要在一位姓古的太医旁的空位上落座,桌上的茶杯被人伸手拿起,倒扣在桌面上。

    古太医冷冷道:“还请时大夫别处去坐,这里乃是葛太医的座位。”

    “原来如此。”时暮往旁边挪了个座位,古太医身边,另一位姓黄的太医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开口道:“抱歉,此处也已有人。”

    此刻,时暮才从两人凝视自己时格外冷漠的眼神里感觉出来。

    这两个座位到底有没有人暂且不谈,但这两人显然是不想自己坐在他们旁边。

    怎么,自己这还没成太医呢,就把这些人得罪了?

    时暮站起身,索性一个人走到无人落座的西首末位坐下。

    陆续又来了几位太医和礼部太常寺的人走进润心园,但没人看一眼时暮这边。

    这饭局没什么意思,时暮低着头,只顾与世隔绝地自己吃吃喝喝的。

    别说,皇宫里的东西,还挺好吃。

    正埋头吃着,突然感觉周围静了静。

    抬头,见一位着四爪金龙玄衫,头戴金冠,眉眼和谢意有几分相像,年纪却小一些的少年在侍卫地跟随下,走进园中。

    众太医随即纷纷起身,拱手行礼,“拜见二殿下。”

    原来他就是这本书的主角,二皇子,谢远戎。

    时暮反应片刻,也起身跟随众人弯腰行礼。

    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太医院团建,二皇子怎么会来?

    众人都觉诧异,但二皇子没有说出免礼,无人敢抬头。

    时暮弯着腰,却感觉到二皇子谢远戎径直走到了自己面前。

    稍稍抬起视线,见这天家之子唇畔带着几许笑意,“听朱院判说,时大夫医术了得,本王特来结交一番。”

    第69章

    时暮一瞬间成了全场视线的焦点。

    旁边的太医们看过来的目光也没了刚刚的冷漠,反倒尽是疑惑和不解。

    二皇子怎么会这样看重这哥儿?

    时暮谨守礼节地低头:“二皇子,过奖。”

    谢远戎语气温和,轻抬时暮的手以示免礼,“时大夫医术高明,不必过谦。”

    “诸位免礼吧。”

    东边是主位,西边乃是最末之位,他本该坐于主位,却在时暮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这是?

    时暮感觉不对劲。

    这里是风暴中心的皇宫,眼前的人是玩弄权术的高手,知道自己万事都要小心,此刻也只能坐下。

    谢远戎又提起茶壶亲自给时暮倒了杯茶水,举杯:“本王听闻时大夫在此次甲级考试中大放异彩,摘得魁首,今日一见,没想到这般年轻,当真是天才出少年,让本王以茶代酒,敬时大夫一杯。”

    “谢二殿下。”时暮刚端起茶杯,想和谢远戎一碰,突然又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飘进园中。

    “远戎,你怎么回事。”另一个五官更加锐利,身着三爪金龙紫袍的青年,大步走进园中,径直来到跟前。

    看着谢远戎,脸上浮起略显讥诮的笑意,“刚听说有神医,就这般急不可耐?”

    气氛顿时一变。

    原来是大皇子谢远季。

    两个争储之人只面对面,便好似空气都在针锋相对。

    只是相比二皇子的锋芒不露,大皇子显然因为是嫡长子的原因,气焰更盛。

    谢远戎不慌不忙放下茶杯,满脸微笑地看向谢远季,“皇兄误会了,我只是见这位时大夫年岁于我相仿,气质清雅,想结交一番罢了。”

    谢远季冷笑,“结交一番?朱院判方才说完,你就立刻来这润心园找人,你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谢远季说得如此直白,谢远戎却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依旧认真解释,“皇兄多虑,皇弟我没有其他意思,只一心为父皇龙体罢了。”

    谢远季又讥诮地勾了勾唇,“谢远戎,你可真会装。”

    此刻,这润心园中分明没有刀枪剑戟,却让人觉得处处都是寒光冷意,除了两位皇子,无人敢出声。

    时暮明白过来。原来是朱院判的大力宣传,让两位皇子把争储的文章做到了自己身上。

    如今皇帝重病缠身,若自己当真医术高明,能治好皇帝。

    两位皇子谁带着自己去给皇帝治病,这份功劳定然就会记在谁的头上。

    所以谢远戎才会对自己这般态度。

    片刻后,谢远戎再次露出笑意,“皇兄你怎会为了这点小事,和皇弟我如此较劲?”

    谢远季冷厉的打量视线终于移到时暮身上。

    这小哥儿穿着一身烟羽纹的暖玉色广袖长袍,用一顶银色莲花发冠半束墨发。

    看身量,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但站得笔直,虽是第一次进这森严内宫,面对眼前这些贵胄,神色间却没有半分怯懦,倒叫谢远季多看了他两眼。

    在谢远季眼中,谢远戎形同乱臣贼子,还想找神医去讨好父皇?

    痴心妄想!

    若不是自己还未立储,名不正言不顺,他早把谢远戎大卸八块了。

    忍不住盯着时暮质疑:“区区哥儿竟然是神医?莫不是朱院判看走眼了?”

    谢远戎悠然道:“能让朱院判推崇备至,时大夫定有过人之处,其实皇弟也是想为皇兄你分忧,若能对父皇的身体有所裨益,也免了皇兄四处寻访之苦。”

    这不就是在暗示自己寻访了半天毫无成效么?

    谢远季顿时一怒,“你!”

    谢远季最近这段时间,给皇帝寻访了不少杏林神医,却没有一点用处,反倒惹得皇帝心烦。

    谢远季又看向时暮,嗤笑,“既然有本事,不如给我们露上一手?”

    谢远戎:“皇兄,这是看诊的大夫,哪里是能随便展露的呢?”

    他话音刚落,南边座位突然有人站出来行礼:“大殿下,二殿下,淑妃娘娘近日玉体欠佳,老臣无能,迟迟未替娘娘查明病因,对症施药,既然时大夫医术高明,不如……”

    他这一暗示,谢远季立刻看向淑妃。

    淑妃怀孕后,连日咳嗽,痰中带血,又因着皇帝也遭痼疾之苦,朱令一直守候在旁,淑妃这边只能由其他太医看诊,可吃了不少汤药都不见效。

    淑妃自己也担心久咳之下,影响腹中胎儿,虽然不知这时大夫行不行,但两位皇子既然提议,看看便看看。

    淑妃只将玉质般皓白的手腕,往座椅扶手上一搭,开口道:“那便辛苦时大夫为本宫诊断一番?”

    一时间,所有目光又尽数落在时暮身上有好奇,有看戏。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朱令大夫推崇备至,以哥儿之身获得甲级医士考试头名的东市大夫,到底值不值得两位皇子争上一争。

    看诊,时暮不怕,尤其还是妇科病症,这几天观察淑妃,时暮也感觉,这淑妃的病情不简单。

    但时暮很怕,明枪暗箭,勾心斗角的争储局面,把自己卷了进去。

    可此刻容不得拒绝,在一众等待的,审视的视线里,时暮只能上前,“草民遵命。”

    先问淑妃孕期,才不到三个月,心里已然凉了凉。

    她腹围看着分明是四五个月的大小。

    时暮心里有所猜测,直接拿银针为她验血,hcg高得离谱。

    正常来说,怀孕两三个月,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可以在持续翻倍后,达到几千至一万。

    但淑妃的hcg有五十五万之高,高于正常值五六十倍。

    这显得是异常的。

    时暮放低了声音,用只能让两人听到的声音询问:“淑妃娘娘近期是否有腹痛、下身无规律出血,近一两年是否小产过?”

    淑妃本想让他看咳嗽,他为何问这个,神情不悦间,还是点头,“确实如此,一年前本宫曾小产了一次。”

    这都不需要再进一步查B超,时暮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情况。

    “恕草民直言,淑妃娘娘,您没有怀孕。”

    这句话一出,淑妃脸色大变,霎时拍案而起,“胡言乱语!”

    其他人虽然没能听到两人的对话,但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淑妃对时暮的诊断不满。

    淑妃虽然腹部隆鼓,但的确不是怀孕。她所患的乃是绒毛膜癌,简称绒癌。

    绒毛膜癌是高度恶性的滋养细胞肿瘤。

    滋养细胞是参与妊娠过程的一类有滋养功能的细胞,主要存在于妊娠期间的胎盘,胚胎以及某些腺体上。

    滋养细胞独特的生物特性,使它能够侵犯母体的子宫,帮助胎盘侵入母体的子宫内膜、基层和螺旋动脉,实现子宫胎盘的循环。

    而这种入侵的特性和恶性肿瘤细胞是一样一样的。

    因此这种恶性肿瘤主要就是继发于妊娠,比如流产、葡萄胎等。

    滋养细胞会大量分泌hcg,因此hcg水平异常就是诊断绒癌的主要依据。

    淑妃一年前流产过,因此继发绒癌。

    这种滋养细胞散播于血液中,主要到肺,最容易出现肺部转移,她咳嗽咳血应该就是存在肿瘤肺部转移情况。

    淑妃年纪尚轻,绒癌伴肺转移,若是不尽快治疗,时暮估计她时日不多了。

    时暮又劝,“淑妃娘娘,我说的是实话,您没怀孕,需要尽快治疗。”

    淑妃脸色无比难看,蹭一下站起身,“你这鼠辈,胡言乱语,给我把他抓了!”

    淑妃去年小产了一次,今年再次有孕,荣宠加身。

    帝王之家,有子嗣的妃子和没有子嗣的妃子,待遇天壤之别。

    尤其是如今帝王身体衰弱,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孕,怎么可能允许别人说一句不好的话。

    淑妃一声令下,从旁护卫的两名侍卫立刻上前,架住时暮。

    时暮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进展,忍不住诘问:“我好好为你诊治,何罪之有!”

    王太医虽然恭敬地垂着头,却已经抑制不住唇边的得意。

    他知道时暮肯定是说淑妃没怀孕。

    淑妃的脉一直是他在请,之前确实是有孕的滑脉。但前几日淑妃来观看甲级考试,王太医给她顺便诊脉时,突然发觉不对劲了。

    之前的滑脉大为变化,变成头定而尾摇,似有似无,如鱼游水中。

    此脉称之为鱼翔脉,乃是阳亡于外的症候。

    偏偏她腹围竟然还在增大,可见腹中所怀,定然不是正常胎儿,或为肿胀之物。

    他本该直接说出来,但他混迹官场多年,对这些后宫妃子的想法知之甚清。

    说出来,只怕遭殃的就是自己,今日,把这小哥儿推出去,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眼看淑妃盛怒之下,就要下令抓走时暮,被谢远戎出声制止,“等等。”

    谢远戎问:“不知时大夫何处得罪了娘娘?”

    淑妃怒不可遏,“他胡言乱语,居然敢说本宫未孕!”

    润心园中静了静,气氛一时微妙。

    淑妃没有怀孕?是真是假?

    即便淑妃的孩子刚刚出世无法立刻参与争储,但在皇家,子嗣向来不被欢迎。

    因为谢远戎开口,抓着时暮的侍卫们没有轻举妄动。

    淑妃让抓,二皇子不让抓,那到底是抓还是不抓,侍卫征询的视线来到大皇子身上。

    大皇子谢远季心中反倒觉得这大夫应该确有几分医术,毕竟后宫嫔妃腹中,胎儿出问题,滑胎小产是常有的。

    但在他这里,淑妃有没有孕,这大夫到底是不是神医,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谢远戎既然想收服此人,为己所用,那自己就决不能答应,宁可把人毁掉。

    故意看着谢远戎说道:“怎么,淑妃已经开口,远戎还相信这等沽名钓誉之辈?”

    谢远戎愿意保一保,全因为觉得自己有医术,他们应该是打着让自己去给皇帝治病的算盘,眼看着侍卫要将自己抓走,时暮故意冲着谢远戎暗示道:“二殿下,我医术精绝,除了淑妃,自然还能治很多其他人治不了的病!”

    谢远戎果然快速睨来一眼,斟酌,“皇兄,我只是觉得,凡事不能武断,不如让朱院判来为淑妃看看?”

    谢远季咄咄逼问:“皇弟就这般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的是什么?

    恐怕不单单是一位大夫,更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又低声警告面前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做梦了。”

    不过一个小大夫,谢远戎还不想和他闹得太僵,态度一变,笑道:“皇兄教训得是,那便听凭淑妃处置。”

    时暮知道,自己对于他们,只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物品。谢远戎想不想保自己,不过是一念之间,快速说道:“我用人头担保,我说的是真的!淑妃娘娘现在腹痛由腹中肿物引起,胸闷咳嗽,痰中带血则是肿物转移到肺部的原因,很快会转移到脑部,引起头晕头痛,视物模糊,直至脑疝休克!”又竭力争辩,“古有扁鹊见蔡恒公,疾入骨髓,司命之所属,讳疾忌医没有好下场!”

    淑妃盛怒,“竟敢把我比作蔡恒公,咒我没有好下场!给我抓出去杖五十!”

    杖五十?

    这不得被打死。

    时暮心里发凉,咬着牙拼命挣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信我,我能治淑妃,也能治陛下!”

    却根本挣脱不了侍卫的钳制,眼看就要被带出润心园。

    熟悉的声音从进园小径的方向传来,“住手。”

    谢意一身玄衣,手捏折扇,走进润心园,身后跟着景王谢栩。

    一众太医和官员赶紧起身,“凌王殿下千岁,景王殿下安康。”

    他抬手,“免礼。”

    谢栩看到时暮,神情有些担忧,但眼前的局势,可没有他这郡王说话的份。

    只能先给两位皇子和淑妃行礼,“大皇兄,二皇兄,淑妃娘娘。”

    虽然都是亲王,谢意乃是先皇亲封,着四爪金龙。两位皇子则只能用三爪金龙,按道理两位皇子都要矮他一头。

    谢远戎礼数周全,起身行礼,“皇叔。”

    但谢远季自认是嫡长子,未来的储君,嚣张惯了,没有跟着谢远戎一起行礼,反倒坐回椅子里,肆无忌惮地问:“皇叔怎么也来了?”

    谢意视线随意扫过时暮,淡淡道:“把人放了。”

    今天下命令的人有点多,侍卫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放,谢栩仗着谢意的势,厉声喊:“凌王殿下说话没听到?还不赶紧放人!”

    侍卫忙不迭把人放了。

    时暮桎梏解除,赶紧往旁边轻巧地挪了一步,不着痕迹地站得离谢意近些。

    看着玄衣金冠的男人就在面前,明明松了口气,可心里又觉得烦躁。

    怎么自己好好一大夫,一踏进这深宫之中,便时时刻刻都要他来保护。

    不但显得自己像个废物,而且总要帮自己处理这些烂摊子恐怕他也烦了。

    这下,凌王也来了。

    现场的太医和官员们更加惶恐,不知眼前的局势将会如何发展。

    今年的杏林宴,绝对是历年以来,级别最高的一年,四位皇子,汇聚一堂。

    谢远季视线扫过时暮,看向谢意,“皇叔这是何意?”

    谢意掀起眼,凤眸幽邃,语调却有几分懒散,“时大夫就是名副其实的神医,不然怎叫本王如此看重。”

    众人神情又是一变。

    淑妃本就呈贫血貌,听了这话几乎面如死灰,“凌王殿下,他信口开河,不可轻……”

    谢意背着身打断淑妃的话,“淑妃娘娘,你玉体抱恙就回宫去吧,本王会请朱院判百忙之中抽身来为你请脉的。”

    请朱院判来?言下之意就是相信这大夫的话。

    凌王已经说得够清楚,她如何忤逆?

    淑妃自己就是医学世家,其实她早先也有一些感觉,但她怎么也不愿相信!

    此刻,试着去想自己腹中的胎儿是否真的存在这件事,叫她瞬间浑身发凉。

    难道,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就要化为泡影?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起身冲凌王福了福,“妾身告退。”

    脚步刚动,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伴随着强烈的头晕和额角胀痛,几乎站立不稳。

    被随身的小侍婢扶住了,“娘娘,您没事吧。”

    想起那大夫刚才的话,视物模糊,头晕头痛。

    淑妃浑身更冷了,像是每一根血管都凝固了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被小婢女搀扶着离开润心园。

    走了妃子,还有皇子。

    谢远戎不动声色地坐着,自顾自喝茶。

    谢远季则一直盯着谢意,“既然时大夫确实医术了得,那皇叔此番过来又是何意?”

    说话间,意有所指地暗示,“怎么?上次时疫,皇叔献了名方不够,还想再为父皇寻访名医?您……不会也想来掺和我们家的家事吧?”

    他们家的家事自然就是指立储。

    听这人无意中点出谢意的真实计划,时暮心里重重一跳。

    但看谢意依旧气定神闲地摇着折扇,“我早已经没有父皇,只剩一位皇兄。”他弦外有音地稍稍一顿,“但远戎和远季,你们可还有父皇。”

    这大夫刚才就一直说自己能治父皇,谢远戎和谢远季默默一思,顿时神色大变。

    谢远戎低头拱手,郑重道:“儿臣夜夜祝祷,祈求父皇龙体安康。”

    “时大夫身怀精绝医术,乃沂朝之运,我既是你们皇叔,自不能让远戎远季你们两起了嫌隙。”他也不多说,把折扇往掌心一合,转身间,留下一句,“人,我带走了。”

    看他沿着出润心园的花间小径往外走,时暮赶紧和谢栩一起跟上。

    刚出园子,就被他稍慢一步,牵住手指,刚刚还因为差点被人噶了而狂乱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

    谢栩本来还想关心时暮几句,一看这场面,知情识趣地望天望大地,就是不看两个人。

    沿着宫殿间左转右拐,不辨方向的小路走了一段,才来到马车旁,谢意让他上车,“这几天宫里太乱,你先回家休息吧。”

    时暮刚刚就想了一路,决定还是告诉他,“或许我不该说出来,但我既然看诊,就只能把实情告诉她。淑妃绒毛膜癌伴肺转移,不化疗,没几天了。”

    说话间,面前的小哥儿垂下鸦羽般柔软的长睫,语调稍显低沉,“你没必要总是这样顾着我,你有你的计划,我只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能帮你我肯定会帮,我只怕我弄不懂深宫里的权谋算计。”

    谢意一时有些迷茫,见他转身,撑着车轼往上爬,动作比思绪快,伸手握住他手臂,“小暮。”

    时暮停下动作,回过身,听到他说,“我没有想过让你进宫帮我。”

    这人凤眸生得极为好看,浅浅的内双,眼尾有个微小的上扬弧度,平日里看着总是懒散风流。此刻,却只剩纯澈沉静的光。

    “你想做什么便做,想说什么便说,只要有我一日,我就会护你一日。”

    第70章

    谢意这句话,叫时暮的心弦在一瞬间,细密地震颤起来。

    因为知晓剧情后续,一直以来,他为自己铸造了一道坚实的白墙,避免感情被生理上的渴望而影响。

    此刻,却轻易被这样一句话,砸出清晰裂缝。

    在春日正午和煦的阳光里,时暮定定看了他半晌,只觉喉间哽咽,片刻喊出一句,“谢晏和。”

    他又平静道:“往后虽风波不断,但有我在,你大可安心。”

    时暮知道,何止风波不断,后面恐怕再无平静的时候。

    届时,他要病痛缠身,要流放千里。

    虽然这些剧情都是想过无数次的,此时却分明感觉到,心一次比一次痛。

    强行驱散揪扯心脏到几乎无法呼吸的痛楚,时暮知道没必要再多说,从他掌心抽离,又在他注视间转身扶着车轼,上车,“我都知道。”

    目送马车向皇城东门而去,完全消失在视线中,谢栩才陪着谢意转身,准备离去。

    走了两步,谢栩觑着身边的男人,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皇叔,我怎么记得,当初分明是我先注意到小暮的。”

    他本来想说喜欢,但终于还是不敢。

    “先注意到?”玄衣男人极轻地嗤笑一声,“可你却不知道,他早已是我的人。”

    谢栩脚步一顿,“有多早?”

    “在你认识他之前。”

    谢栩:……

    两个人联起手来玩我是吧?-

    出门三天,回到海棠巷的家中,时暮一进门就被江小兰拉住手,左看右看。

    “这几天,吃的怎样?睡得可还好?有没有病痛?”

    娘亲就是这样,不关心自己飞得高不高,只关心自己飞得累不累!

    时暮扑到她怀里,狠狠撒娇,“周围都是大夫,倒是没有生病,只是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吃得跟娘做得比起来差远了!睡得地方更是臭如粪坑,我怎么可能睡得好!”

    也就和谢意睡那晚,还行吧。

    江小兰听他这么说,捧着儿子的脸,看了又看,心疼得不得了,“确实瘦了。”

    说来,自从自己来到这里,还是第一次和江小兰分开那么多天。

    “想死娘了,娘有没有想我?”

    “娘就担心你睡不好吃不好,在皇宫里生病,遭罪。”江小兰话音刚落,时暮听到白舟也的声音从厨房里走出,“小暮,出去考试那么多天,累了吧。先来吃饭,今天有鱼羹,羊双肠,来尝尝叔的手艺!”

    时暮愣了。白舟也怎么在这?

    看到江小兰竭力掩饰脸上的羞涩和甜蜜,时暮懂了,娘不想我,娘只是担心我。

    三个人坐下边吃边聊,时暮把这几天在太医署主要的考试经历,跟两人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

    “我脐疝修补的手术一做出来,那就是城墙上的守卫——高手!疡医何家的大夫惊得合不拢嘴,满场大夫对我五体投地,真的,咱不吹,整个沂都,就外科这门手艺,我排第二,应该没人能排第一了。”

    至于后来,自己被那窝皇子妃子围着,要抓要打的,时暮没说,免得吓到江小兰。

    白舟也听得愣在木凳子上,不停感叹小暮太能干,又转头,发愁地看着江小兰,“哎,小暮医术无双,又是甲级医士,这以后谁能配得上咱家小暮啊,这儿婿得找什么样的啊?”

    时暮:咱家?儿婿?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会不会太自觉了点?

    吃着饭,时暮听出,原来这几天白舟也每天都来家中陪伴江小兰,两人在家你做菜来我洗碗,你洗衣来我打水,不知道多幸福。

    但凡自己今天没回来,他们两吃完饭就春游去了。

    时暮:儿子多余了。

    甲级医士的资格已经拿到,如今,即便时献再不甘心,也只能由着时暮重开时暮堂。

    把招牌擦扫干净,坐在熟悉的诊桌后,时暮再次开始看诊。

    之前一些在时暮堂产检的,治疗未完成的,收到消息,纷纷过来排队看诊。

    时暮堂门口的等待区,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时大夫闭馆这段时间去考甲级医士去了。”

    “甲级医士!时大夫真能考甲级医士?”

    “不但能考,听说还考上了。”

    “真的假的?”

    “传闻是这样说的。”

    有人疑惑,“既然是甲级医士,不去西市太医院,窝在这个小地方为我们这些平民看诊?”

    “不知道啊。”

    正议论,有人惊慌失措地从梅花大街的街尾边跑边喊,“有……有……有……”

    又有人拉住他,紧张地问:“有何物?泼皮还是官兵?”

    这人上气不接下气,“美人!有美人!大美人!”

    对方怔住:“有多美?”

    “看一眼失魂落魄!看两眼魂飞魄散!现在正往时暮堂来!”

    “大美人?来梅花大街干嘛?”

    “不知道啊。”

    在所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注视中,身着团碟百花凤尾裙、妆容精致的东方灵踩着婀娜步伐,走进时暮堂。

    在诊桌对面坐下,柔若无骨地把手支在桌上,杵着腮帮子,悲伤开口:“甲级头名的时暮大夫,能否烦劳您的一双妙手,替小女子解除病痛?”

    医馆门口众人一时间,呆若木鸡。

    东方灵的治疗需要先手术,然后持续补充激素。

    做了一天的准备工作,时暮为东方灵进行了腹腔镜下全麻的隐睾切除手术,又让她留在医馆住院几天。

    东方灵自小在西市乐坊长大,无父无母,无人照顾。

    时暮自然也只能留在医馆照顾她。每天帮她伤口换药、输液,还得给她安排饭食,虽然,都收在诊金里了。

    但她病情特殊,这人情绪低落时,时暮还得给她做心理辅导。

    “你就看看你自己!颜值逆天,生图美爆,看到你,天上的仙女自此在我脑中有了实体!”

    东方灵睁大眼睛,“真的么?”

    对面的小哥儿郑重其事地点头,“真的,我很确定,全世界比今天的你好看的就一个人。”

    东方灵顿时有些紧张,“是谁?”

    小哥儿一本正经,“明天的你。”

    东方灵:……

    送东方灵出医馆的那天,着凤尾裙的女子回首间,一颦一笑皆是惑人,“时大夫,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患者喜欢上医生,这样的情况确实在医院存在,尤其是一些长期治疗的慢性疾病。

    患者会在长期接触中,因为医生的专业能力和在病情方面对自己的关心,不自觉投射感情。

    但其实脱离了环境,这样的感情很容易就会消弭。

    时大夫义正辞严拒绝,“不好意思,我喜欢男子。”

    东方灵眼波流转,思索,“我好像就是男子呢。”

    时暮:……

    送走东方灵,时暮关了医馆,准备回家休息。

    刚走到海棠巷家门口,突然觉得胸口涌来一阵熟悉的燥热,随之而来的是,浑身的皮肤也隐隐有些刺痛。

    哥儿的脚步蓦然停在院门口,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片刻后,形状姣好的唇角一点点翘起。

    别怪哥哥啊,这可是名正言顺的。

    时暮跑进院子,给江小兰留了话,抱起自己这几天准备的药包,出门打了个马的,往西市去。

    坐在马车上,时暮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忍不住时时往窗外看去。

    事到如今,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没了。就想抱着叫老公,被他正面上。

    时暮坐着马车,摇摇晃晃来到西市,那扇朱红的王府大门前。

    付过铜板,还在想要怎么进去,没想到王府的侍卫像是认识似的,直接迎上来,“时公子,请。”

    进府之后并没有人带路,时暮把药包抱在怀里,循着记忆,去找那间有四爪金龙的院子。

    应该是他交待过,所有侍卫和婢女都对自己很有礼节,但亦没有过多在意,问候之后便继续各自手里的事。

    转悠半天,还真找到了那栋四爪金龙的院子。

    虽然心里挺急的,但时暮还是调整了一下神情,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急色,才推开谢意卧房的门。

    里面安安静静的。

    这么早,不会已经在睡觉了吧?想起上次看到他睡觉的模样,时暮忍不住微抬唇角。

    放轻脚步绕过那道山水绢丝屏风,看到青纱垂坠的帐床上,宝蓝色锦缎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卧房里空无一人。

    他不在?

    他怎么会不在呢!

    出门问了一位小侍婢,对方只是摇头,“殿下的行踪,奴婢不知。”

    回到卧房,满心失落地在凳子上坐下,把药包放在桌上。

    此刻酉时,难道不正是吃饭的时候?还在宫中没有回来么?

    随着潮热期袭来,身体觉得越来越难受,如同发烧到三十九度般,胸口滚烫,呼吸憋闷。

    只好将自己丢到床上躺着。

    床上到处都是那叫自己渴求的山巅雪般的冷香。

    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的旅人,尝到一口甘泉,不足以解渴,反倒因着品到这口甘甜,想要更多。

    这就是被落印么?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难受。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谢意一直迟迟未回。

    时暮起身下床,打开雕刻满花叶纹样的衣橱,看到里面叠放着几件衣服,都是卧房主人的,有一件月白竹纹自己还见他穿过。

    锁定其中一件,躺回床上,把这件轻薄雪白的亵衣铺在脸上。

    一瞬间就想起那日帮他做体格检查时,看到的宛如雕琢出的清隽身躯,触碰到的紧实的肌肉线条。

    浑身更加躁得慌。

    别怪我,谁让你人不在。

    心一横,捏着亵衣,把手探向自己下身……可在床上像条泥鳅似的折腾了许久,燥热和疼痛依旧。

    累了。

    毁灭吧。

    时暮精疲力竭地侧身躺着,看着如水月色慢慢透过棱格窗,铺满卧房地板,安静地忍耐了许久,终于还是迷迷糊糊有了倦意,却也没办法睡踏实。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感觉到有温热掌心摩挲在自己脸颊上。

    时暮一个激灵醒来,可脑子还昏昏然,似睡似醒地听到熟悉的温润声线,在自己耳边问:“什么时候来的?”

    像有一线清凉泉水,簌簌地落在心尖烧灼得最热的地方。

    时暮看到窗外夜色浓郁,卧房里已经燃起烛火。

    谢意一身藕灰色的广袖长衫,暗绣山水纹样,腰束蹀躞玉带,藤蔓金冠束起墨发,侧身坐于床畔,垂眸往下看。

    时暮揉了揉惺忪睡眼,用手肘半撑起身,仰脸看他,“傍晚。”

    他视线扫过被蹂躏得凌乱不堪的床榻,自被上拿起那件雪白亵衣。

    看到上面留着的弄湿过的斑斑痕迹,眸光轻动,唇畔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时暮有些窘迫,想伸手去拿那件亵衣,被他先一步随手放在床尾的榻上。

    不过,此刻也顾不上了,时暮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就在书房中看书,却无下人禀报你来了府中。”

    时暮不解,“为什么?”

    他凝眸道:“或是因为,我曾吩咐过,让他们将你当做府中主人。”

    时暮怔了怔,他又若无其事问:“今日,怎么想起来府中?”

    “我……”时暮咬了下唇,“今天潮热期,所以来找你。”

    他唇线微绷,却没有太过意外,淡淡道:“确实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咬了时大夫,自该陪伴时大夫身边。”

    时暮再撑起些许,倾身靠他更近,想说,又不知要怎么开口。

    谢意也不急,耐心注视着眼前的人。

    他身上也只剩雪白亵衣,那双平日里晴朗无比的眸子宛如蒙了一层薄薄水雾,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像沾染秋日枫叶颜色的唇张了张,轻声问:“你不来床上么?”

    谢意抬眉,像是真有几分疑惑,“来床上?如何?”

    时暮总不能说,上来睡我,踟蹰着怎么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潮热期,做点愉快的事,好得才快。

    “我……”

    嘴巴还在支吾,身体却继续往外挪了挪,靠他更近。

    虽然是气味相同,可自他身上带着体温氤氲出来,和衣服之上的死物亦是完全不同,撩拨得时暮更难受。

    这样的靠近让谢意的眸光也沉了沉。

    被自己落印后,哥儿身上的异香不但愈发浓烈,而且更加惑人心神。

    似有形藤蔓,在夜色中伸出丝须,悄无声息地将人缠住。

    仰头看着自己的面容比窗外的洒银月色还要白皙,唇瓣又如夜下蔷薇般嫣红,叫人魂魄都要被勾走。

    但这人平时惯会嘴硬,谢意有心叫他亲口说出来,正襟危坐间,抬手用指腹搭住他下颌,“嗯?要如何?”

    时暮头晕晕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想起那天,便低头,在他骨节分明的指根上亲吻了一下。

    然后无师自通地,一点点继续吻到指尖,轻轻咬住。

    柔软舌尖舔舐而过,在指尖留下一团潮湿温热。暴露在空气中,便迅速变凉。

    时暮刚把唇离开他手指,齿关突然再次被撬开。修长手指不由分说地探进来,压在舌头上,叫人口腔酸胀间,唾液不由自主分泌。

    “唔——”

    拨弄了几下,他才收回手,看着手指上淋漓水光,啧啧两声,慢悠悠拿出丝帕擦拭手指,“本王愚钝,时大夫不如仔细说说,到底想怎样?”

    时暮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意思。

    那天晚上在王府,那天在宫中马车里,不是欺负自己欺负得很愉快么?

    现在开始装模作样?

    打起精神,从床上爬起来,扶住挺拔肩膀,跪在他身前。

    这人身量比自己高很多,平素都是自己仰视他,但此刻坐于床沿,时暮难得俯视。

    谢意抬起凤眸,静待他的花样。

    刚刚睡觉,这人身上只剩亵衣,松散系住,亦能看出单薄身躯和窄细腰段,脖颈纤长微垂,衣领之上,两道清晰锁骨犹如工笔描摹。

    手指勾住自己肩膀,挑着秀眉,认真思索,“我记得,某人之前又弄又咬的,还挺厉害,怎么?今天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