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情世故
因为叶心怡的归来, 原本空旷的别墅总算重新拥有了人气。
程秋来待在卧室里,能听到走廊那头,半夜酒醒的叶心怡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儿唱歌一会骂人, 佣人脚步慌乱匆忙,自她门前走来走去。
闭上眼睛,感受着床尾小猫发出的轻鼾,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某个夜晚, 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她早已习惯,还能睡着, 如今却只能听着外边吵闹的动静失眠整夜。
不知道等她明天酒醒还会不会记得今晚说过的话。
但是, 她会永远记得。
次日天蒙蒙亮, 听到外边再无动静, 程秋来翻身下床走出了房间。
一楼大厅沙发上坐着个正打盹的年轻男人, 戴个黑框眼镜相貌平平,身材倒是很壮实,程秋来觉得他眼熟, 仔细一想确实在叶心怡很多视频作品里都有看到他出镜,应该是保镖或者助理一类的角色。
他应该是昨晚得到消息后在半夜特意赶过来的。
这年头, 钱难赚,她理解。
男人听力敏锐,察觉楼上有动静立马抬头,看到倚在栏杆上的程秋来, 神情一怔。
“她昨天很晚才睡,还没醒。”程秋来交待他:“去弄点早餐回来。”
男人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迟疑片刻后答应了声,起身去了。
等叶心怡十点多蓬头垢面飞奔下楼, 见到的就是程秋来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嘴的优雅模样,而满满一桌食物,此刻已经凉透,并且被她吃的差不多了。
男人站在一旁,神情惶恐。
叶心怡狞笑着走过去:“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你本事那么大,我能跑哪去。”程秋来吃饱喝足,一脸满足,这才抬眼看她:“你好点了吗,过来吃点东西吧。”
叶心怡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她:“你让我吃你剩的?”
程秋来指了几样:“这些我都没动。”
叶心怡一口咬定:“你只要看过,那就是你剩的!”
程秋来:“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叶心怡现在确实饿了,尤其面前一桌她最爱的广式早餐,此刻余温尚在,味道诱人。
她愤懑地坐了过去,仍保持警惕:“你下毒了?”
眼镜男连忙站了出来:“没毒没毒!我亲自买的,也是我亲自摆桌上的,这位……吃我也一直盯着呢。”
叶心怡这才端过一碗粥边喝边嘟囔:“算你机灵。”
太久没跟家人坐一张桌上吃饭,程秋来看着此刻正狼吞虎咽的叶心怡,神情恍惚。
叶心怡察觉到她的视线,狠狠抬头瞪了回去:“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程秋来划了两下手机,单手撑着额头,眉头微蹙:“我刚刚看到新闻,说……叶曙华病重,现在在住院,我们用不用去看看他?”
倒不是父亲两个字说不出口,只是碍于眼镜男在场的缘故,程秋来这才选择主动隐瞒身份。
叶心怡拾起帕子边擦手边冷笑:“人家在那边有情人有儿子,轮得到你去看?他恐怕连你是谁都不记得。”说着把帕子随手丢进瓷碗里,感叹道:“老登混到今天这个地位,你以为他还会在乎什么亲情吗?他就算死了上的都是娱乐新闻,噢,他最好是兴奋过度死在女人身上,别死在医院里。”
程秋来:“……为什么?”
叶心怡指着她一脸痛心疾首:“你看看你!在村里待久了人情世故狗屁不通!”
程秋来:“是镇里。”
叶心怡煞有介事地告诉她:“猝死的话,我带着你去争遗产,大家见者有份,在医院等死,给他吹耳旁风的人就多了,恐怕到时候连口汤都喝不上。”
说着,冲她举起玻璃杯,“来,姐,让我们祝老登早日康复。”
程秋来默默跟她碰了一个,将半杯清水一饮而尽。
通过眼镜男震惊的神情,程秋来判断他之前对自己的身份应该是不知情的。
叶心怡吃饱喝足打了个响指,“杨平!去把车开过来,一会儿先去公司一趟,看看他们营销方案弄的怎么样了。”
“好嘞。”
杨平离开后,叶心怡上楼换衣服收拾,等她下楼,程秋来仍坐在原地未动。
“姐,我走了。”
程秋来忽然叹息:“你不是很希望我变成你吗?你天天把我关在这里,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一样啊。”
叶心怡眼神微变。
“我不跑,给我找点事做。”程秋来道,“本来也打算等那孩子走后换地方待一下的,正好你给安排好,还省的我费心了,向你学□□得学个全面吧。”
叶心怡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问:“那你想干什么?”
程秋来老实道:“也就摆弄摆弄花草比较顺手。”
叶心怡大抵是觉得自己终于有能超过她的一项,对她唯一的技能嗤之以鼻,眼中满是不屑:“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程秋来:“是。”
这时杨平回来了,“怡怡姐,我们可以走了……”
叶心怡走到门口,打了个哈欠回头道:“这样吧,正好我公司最近要给新产品拍宣传图,你就用你那破花烂草把摄影棚布置布置,公司人手随你用,钱的话,后期跟财务报你名字就行了。”
“杨平,下午从车库挑辆车给她用。”
“好嘞!”
下午,杨平就把车给她开过来了,程秋来站在落地窗前打量着那辆黑色奔驰,中规中矩,很符合商务车的特性。
她又想到自己那辆车,在奚山街附近的停车场上停了这么久,估计早都落了一层灰。
“辛苦了。”程秋来接过钥匙,微笑着冲杨平道谢,“我用来拉花材的,没必要用这么好的车。”
杨平腼腆道:“没事的,这车怡怡姐没开过几次,而且这辆已经算是她比较便宜的车了。”
“那好吧。”程秋来掏出手机,“方不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她平时那么忙可能顾不上跟我联系。”
杨平面色一变,如临大敌般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怡怡姐给你配了助理,你有事找他就行了,他就在车上等着呢。”
说完一阵烟似地转身溜了。
无暇去想他为何如此恐惧,程秋来转着车钥匙愉快出门,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瞬间将所有不愉快通通抛之脑后,此刻她只想开车去兜风,尽情地体验这久违的自由。
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系安全带,一气呵成后,她这才发现副驾上还坐着个人。
尤川一身黑色休闲西装,扣子也不好好系,露出大片白皙胸膛,此刻慵懒靠在椅背上,嘴角弯起媚眼如丝:“又见面了,老公。”
上次光线昏暗,只觉得他妖娆诡魅,而现在骤然暴露在阳光下,倒显得正常许多,尤川长着一张很帅的脸,比起夜店头牌,更像一位南韩明星。
叶心怡精神虽然不正常,审美倒是一直在线,这大概也与家族遗传有关,因为她审美也不差。
见程秋来始终盯着他,尤川也不怯,大大方方地任她打量,“我帅吗?”
“很帅。”程秋来由衷夸赞道:“可以出道了。”
尤川得意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在韩国做过练习生。”
程秋来表示惊讶:“这么厉害,那你怎么回来了?”
“太累了。”尤川道:“怡怡姐看中了我,把我赎回来的。”
程秋来乍一听到这个词觉得有点怪怪的,仔细一想又觉得合理,所谓的赎大概是替他付了违约金之类的,也难怪尤川对她死心塌地。
“那你后悔吗?”
尤川笑道:“不后悔,我非常感谢怡怡姐给了我现在的生活。”
程秋来发动了车,“不后悔就好。”
尤川:“老公我们去哪?”
程秋来:“她没告诉你吗?”
“她告诉我只要听你的话,完成你布下的任务就可以。”尤川一脸期待地看她,声音隐隐兴奋:“老公你要布置什么任务给我?保证完成。”
程秋来先让他搞来了公司新产品的宣传文件,也就是叶心怡参与设计的新款服饰,依旧是多元少女风,主打一个青春活力,要拍摄广告图的话,用来布景的花材便要贴合主题,程秋来设计了几版场景,让他发给叶心怡挑选,叶心怡只回了俩字:随便。
自由发挥正中她下怀,当天傍晚她就跟尤川去了当地最大的花卉批发市场,往返来回连着跑了几趟,大到花泥水桶小到打刺钳剪刀全部采购完毕,工具准备妥当后第二天开始按清单采购花材,才搬了几趟箱子,尤川便累的不行了。
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息,盯着不远处正忙碌的程秋来,眼神幽怨又不解。
原本以为会是什么刺激的令人终身难忘的任务,未成想居然是做苦力。
程秋来将堆得小山似地花材清点完毕,自言自语道:“还差尤加利叶和喷泉草……或者换成雪柳也行。”说完转身冲尤川道:“走,再去一趟。”
“就非得今天弄完吗!”吼完,尤川察觉自己失态,又转变为央求口吻,“明天再去吧,老公……你已经很累了。”
程秋来走到他面前半蹲下,伸手捏了捏他的臂膀上隆起的肌肉,“这个是假体吗?”
尤川额头青筋暴起:“真的!”
“你不觉得咱们这两天的运动量太大了吗!哪有你这么布置任务的……”尤川捉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结实的胸膛上,“比起做苦力,我更擅长在床上卖力,老公要不要试试?”
程秋来忽然想念那个无论多累也从未跟她抱怨过一句的小跟班。
距离拍摄日还有几天,他们时间充裕,花材也完全撑得到那个时候,程秋来便给尤川放了一天假,隔日他再出现在她面前,穿了一身扛造耐磨的运动服。
尤川对程秋来的印象已经与之前完全不同,干起她交待的活也愈发娴熟,似乎已经从淳朴劳动中体会到了乐趣,还时不时与她闲聊:“老公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开花店的。”
“哦,怪不得。”尤川拿剪刀帮她处理着多余的花茎,又道:“你是她的姐姐对吧。”
程秋来:“她告诉你了?”
“没有,是我猜的。”尤川得意道:“有一次她喝醉了,哭的很厉害,一边哭一边说……姐,你在哪……”
程秋来忽然感到一阵恶寒,这些年叶心怡竟真的一直惦记着她。
尤川继续道:“我猜,你也不是她的亲姐姐,因为叶曙华从没爆出过除她之外的女儿。”
“我劝你别再猜了。”程秋来叹道:“她不喜欢比她聪明的人。”
尤川:“那老公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程秋来边干活边道:“我喜欢干活手脚麻利的,还有,以后别叫我老公,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程姐。”
“程姐?听上去像四五十的女人了!”尤川失笑,继而问她:“你是不喜欢这个称呼,还是不喜欢我?”
程秋来淡淡道:“特定的称呼要在特定的场合才能叫,不然就没意思了。”
尤川戏谑道:“那我在什么场合才能叫你老公?”
“任何场合,都不可以。”程秋来握着打刺钳猛一用力,原本密布尖刺的花杆瞬间光洁无棱。
“因为,你并不属于我。”
第42章 猎物
【第四十二章】
不到三天时间, 需要用到的花材和道具就都准备完毕了,尤川惊叹于程秋来的效率和执行力,一想到自己也有参与其中, 揉着酸痛的臂膀,心中也有几分骄傲。
高矮不一各式各样的花桶摆了满院,花材喝饱了水已经完全醒开了,柔嫩的花瓣肆意舒展, 层层重叠,散发着淡淡香味,每朵花都是那样娇嫩明艳, 美的令人移不开眼。
落地窗后, 程秋来端着茶杯看着这一幕, 忽然想到刚搬到奚山街打算开花店那会, 可真叫一个手忙脚乱, 那时候谁也不认识,只有她一个人拼命地干活,累的什么也不去想, 大脑彻底放空,等森也完全成型, 灵魂仿佛也被重新洗涤了一遍。
一恍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本以为接下来的两天能落得清净,可程秋来似乎一刻也闲不下来,又载着尤川一趟趟往摄影棚跑,美其名曰要根据布局及时修改布置方案。
不管乐不乐意, 尤川已经完全成了她助理,如叶心怡所说, 完成她交待的一切任务,公司的其他员工不认识她, 却认识尤川,尤川对她唯命是从,他们自然不敢怠慢,只是程秋来行事实在傲慢,趾高气昂命令人的姿态更是令人厌恶,上一秒让人抬过来张桌子,下一秒又觉得效果不好让抬回原位,自己则悠哉地坐在一旁,看着白领时尚达人被自己使唤的到处跑,神情颇为得意。
叶心怡公司签了不少艺人模特,皆是颜值在线且小有名气的网红,有人看不惯程秋来的作风,便偷着打电话给老板告状,“怡怡姐!川哥跟着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她说自己是花艺师来布景的,那凭什么对我们吆五喝六的呀?咱摄影棚都快被她掀翻了,哦对了,她还把你最喜欢的那尊石雕扔了,说看着不顺眼。”
“掀翻了好,掀翻了重新找地方再弄一个!”电话那头叶心怡呼吸紊乱,隐约还能听到男人痛苦的闷哼,她哑着嗓子声音兴奋:“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她要干你都行,明白吗?”
郁闷地挂断电话,回头,正好与看过来的程秋来对上视线。
她晃了下手里的杯子,“你去给我重新接杯水,要四十五度的。”
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尤川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
即便如此他也没戳破,仍津津有味地看着她表演,大概是心疼他前几天出了力,程秋来都没再折腾他,还贴心地给他也找了把椅子坐,自己则若无其事地玩起手机,时不时去园区走动走动,溜达一圈,看看还有没有不称心需要整改的地方。
等她再折腾完人坐回来,尤川将保温杯递给她,在她耳边笑着低语:“你在学怡怡姐,对吗?”
程秋来:“像吗?”
“不像。”尤川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她,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你完全可以再大胆一点,能跟在怡怡姐身边的人,可没这么脆弱。”
程秋来闻言一笑,对周遭投来的厌恶视线视若无睹,“差不多就行了。”
虽嚣张跋扈败坏了所有人的好感,但程秋来最终呈现在大家面前的作品同样令所有人为之惊叹,透明鱼线穿起的玫瑰凝滞半空随风舞动,三米高的鲜花瀑布造型狂野张扬,整个摄影棚梦幻宛如仙境,跟公司即将大力宣传的新品风格尤其搭调。
叶心怡踏进摄影棚的那一刻便被震撼的久久说不出话,程秋来的能力绝不止摆弄摆弄花草那么简单,那些静止沉寂的植物经过她手仿佛拥有了灵魂,每一片被风拂动的叶子都好似在低声倾诉。
拥有这样的绝美背景,无论怎么拍都是原图直出,除了请来的模特,公司上下工作人员纷纷慕名而来拍照打卡,一时间摄影棚拥挤非凡,而叶心怡作为老板兼模特更是霸道地占领了整个鲜花瀑布,命令其他人不许来此拍照,这个地方只能她一个人拍。
一片混乱之中,程秋来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漫不经心地往门口撤退。
方才她给尤川布置了新任务,观察鲜花耗损情况,晚上报给她,此刻尤川正半蹲在地上,用手机拍着不小心被人踩烂的绿植。
程秋来笑意收敛,悄无声息地出了摄影棚的大门,直奔尤川说过的那个地址而去。
房子大概是叶心怡没做什么功课随手买的,不算高档,甚至小区都有些老旧,不过地段很好,位于市中心,并且离公司摄影棚很近,只需要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程秋来已经搜集了这个小区的全部信息,前些天打着勘测布置场地的名义偷偷往这边跑了几趟,终于寻觅到了合适的机会。
就在今天中午小区要进行电力维修,会停电一个小时左右。
那一个小时是叶心怡最忙最顾不上她的时候,而且没有电,意味着监控也是看不了的。
她必须要见江驿一面。
尤川无论眼力还是记忆力都很好,只凭一眼就能记住叶心怡一晃而过的准确地址,1703,十七楼的第三号。
电梯停用,她只能爬上去,一阶一阶,一层一层,漆黑无光的楼道内只能用手机照明,她不敢耽搁时间,就算摔倒磕破了膝盖,也只能咬着牙站起来。
自从上次江驿从她这离开,便彻底处于失联状态,不仅拉黑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所有社交软件也再也没有更新,就连叶心怡的作品里,他也没再出现过,如果他真是被她丧心病狂的囚禁在狗笼子里,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他出来。
何况叶心怡不是没可能这么做。
等跑到十七楼,她浑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靠在门框上大口喘息。
周围很安静,门里也很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让她怀疑江驿其实并没有在里边。
于是她试探着敲了敲门,接着将耳朵贴到门上,聆听里边有没有传来微弱呼救之类的动静。
下一秒,门猛地被从内拉开,她直接摔了进去。
江驿看清是她,立时怔在原地,眼瞳因为过度惊愕显得呆滞。
程秋来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忽然冷笑。
叶心怡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他是能跑出来,能联系她的。
可是他不愿意。
这房子就是叶心怡通过监控给她展示的那间,说是狗笼子,其实也就是多了几扇栅栏装饰,身临其境就像来到一个监狱风主题酒店,还蛮符合江驿口味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她问道。
江驿瞥见她腿上的伤,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他并不知道此刻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她,于是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向你道歉。”程秋来跑了太久,此刻嗓音干涸沙哑,“我不该不顾忌你的感受随便让你离开,更不该随意揣测你的想法,让你跟她在一起……她不是个好人,如果你厌恶现在的一切,那么,我带你走。”
江驿先是一愣,又笑出声:“为什么带我走?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程秋来看着他,声音笃定:“爱人。”
江驿心口猛地一痛,眼眶也开始泛红,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笑意更深,“你爱我吗?”
程秋来:“爱。”
“程秋来你真的很会骗人。”江驿看着她道:“我陪了你十年,你从没说过要带我走,现在言亭高考完了,你带他出去旅游散心,来到这里,你给你的新宠物嘴对嘴的渡酒,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了,你跑来说爱我,要带我走……你在外边潇洒快活的时候,想过我在承受什么吗?”
“对不起,阿驿,我跟叶心怡之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很多事三言两语是解释不清的,你也知道她精神有问题,所以无论她跟你说了什么,你大可不必相信。”程秋来缓缓靠近他,眼眸深处,暗潮涌动,“你只能相信一个人,那就是我。”
近距离端详着她的脸,江驿神情恍惚,十二年,无论是灵魂还是□□早已被她驯服,若不是想到那个孩子似笑非笑的脸庞,他差点就信了。
“既然是这样。”江驿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按在了墙上,他深情地吻着她的唇,再不掩饰眼中欲望,“那我们做吧。”
“老公,我愿意跟你走,也愿意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你,做你最忠诚的狗。”江驿呢喃着,嘴唇也顺着她的脖颈一路下滑,过山丘,过腰线,“但我必须确认,你有在全心全意爱着我。”
牛仔裤的拉链被解开的刹那,程秋来猛地薅住江驿的头发,将他直接扔到了地上。
江驿似乎对她的举动毫不意外,此刻笑容绝望又凄美,“骗子……还说什么爱我,果然就算陪伴的再久,也不及亲手养大,是吧?”
程秋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了他许久,忽然叹息:“你非逼我承认这个干嘛?”
江驿彻底止住了泪,怔怔看着她,直到眼前面容与记忆中的少年彻底重叠。
就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不装了,哈哈哈……你们两个可真是双向奔赴。”江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仍戏谑地面对她:“程秋来你想当畜生很久了吧?正常的,亭亭比我好看,比我年轻,多美好的身体,就像那年的我一样,你们已经做过了吧?他那么喜欢你,一定把你伺候的很舒服吧?”
程秋来忽然对眼前男人感到陌生,或者说,直到方才,她才真正看清他。
他的心结不在于她将他拱手让人,而在于她是因为什么才将他拱手让人,他最最无法承受的伤痛,是她移情别恋。
而现下,他偏偏坚信这一点。
程秋来唇色苍白,啜咽着问他:“你一直这么想吗?”
江驿满眼憎恶,仍语气嘲弄:“对!从他搬进你房子的那一刻我就这么想了,你以为你是什么,菩萨转世?不对,你是跟叶心怡一样的精神病患者,只不过你发病的时候是在床上,真正面对你猎物的那一刻!”
江驿嘶吼着发泄完的那一刻,空气忽然寂静,他从未见程秋来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此刻却分明看到一滴眼泪正挂在她脸颊上。
“我知道了。”崩溃仅持续了几秒,程秋来便又恢复平和,她的声音再无波澜,心似是已经完全死了,“虽然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是阿驿,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年我对你的喜爱,是独一无二的。”
“那天在森也,我们的对话被叶心怡的来电打断,之后你问我等亭亭高考结束后怎样。”程秋来眼瞳闪烁,回忆起那天的事,也是被自己逗笑了,“那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事态发展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对你有利,所以我想跟你说……等亭亭高考完,我们结婚,离开青石镇,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继续我们的游戏,重新开始生活。”
嘀地一声,电力恢复。
程秋来看了眼头顶的摄像头,再未犹豫,转身离开。
第43章 庆功宴
摄影棚内依旧热闹非凡。
叶心怡已经换了十来身衣服, 此刻被摄影师妆造师灯光师簇拥在鲜花瀑布下,娴熟地摆出各种出片姿势,笑容璀璨迷人, 众星捧月般耀眼。
杨平拎着她的外套和包满头大汗地站在一旁,等着完成她吩咐的下一个指令。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地忙碌着,打着电话,抱着文件从她面前走来走去, 丝毫未注意到她此刻的异样。
这样就很好,程秋来告诉自己,若是这个时候被人注意到, 反而会引起麻烦。
“老公, 你去哪了?”尤川冷不丁出现在她身后, 恶作剧似地拍了下她的肩膀, 在看到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庞时, 立即收敛了笑意:“脸色怎么这么差,你是不是来例假了?”
程秋来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缓缓摇头。
“那就是累着了?”尤川担忧且不解:“明明刚刚才好好的。”
程秋来看着人群问道:“这还有多久散场?”
“早呢, 现在连产品都还没拍完,下午还要选片, 不满意的补拍,怕是要折腾到晚上了。”尤川望向鲜花布景,神情艳羡:“尤其老公你布置的这么好看,当然要趁着花还开着拍个够呀, 怡怡姐刚刚都下令把之前的款也拿出来拍了,把那些模特折腾的够呛。”
叶心怡要是知道她刚刚都干了什么, 一定要笑死了,可怜她自认为完美无缺的营救计划, 只是无厘头的闹剧一场。
程秋来有气无力地抬胳膊指了下陈平:“我不舒服,要回去歇会,让陈秘书转告她一声吧。”
尤川点头道:“行,我送你回去。”
回到家中沾上枕头的那一刻,程秋来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一具尸体,没了鲜活的血肉,也失去了明媚的灵魂,尤川只当她是劳累过度,歇歇便好,未成想一夜过后发起高烧,整个人都处于昏迷状态,他这才慌了神。
次日叶心怡怒气冲冲赶了回来,站在床边瞪着她质问道:“叶心然你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起来!那些花都蔫儿的差不多了,赶紧给我修补好,还有好多套衣服没拍呢!”
一旁的尤川都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她烧还没退呢。”
叶心怡转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骚货!是不是你把她累成这样的?欠X的东西!”
“天地良心啊,怡怡姐。”尤川高举双手委屈道:“这几天我都在被她使唤着干活,我们都没单独相处过,家里和影棚的人都能作证啊。”
叶心怡气呼呼地松开了手,又回到程秋来床前,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头天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跟花似的说枯萎就枯萎了,想到因为她的贪心导致没完成的项目,她再次怒骂:“你妈的……关键时候掉链子,陈平!叫医生来给她打一针兴奋剂!要死也等过几天再死!”
陈平看了眼奄奄一息的程秋来,为难道:“还是让程小姐歇几天吧怡怡姐,找别的花艺师来做也是一样的,只要把蔫儿了的花补上就行了,框架不需要变动。”
尤川连忙赞同:“就是就是,喏,我手机上还有耗损的花材清单,照着进货然后补上就行了。”
叶心怡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先交代陈平:“就这么办吧,赶紧去。”
遂又看向尤川:“你给我守着她,一步也不许离开,醒了叫我。”
尤川:“没问题。”
临走前,叶心怡再次不放心地回头警告他:“别勾引她昂,不然我打死你!”
程秋来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中光怪陆离,都是她熟悉的场景,从童年高高荡起的秋千,到一望无际的玫瑰庄园,森也的午后静谧祥和,她躺在摇椅上打瞌睡,江驿坐在沙发上玩游戏,言亭穿着校服裤子和白色T恤正打扫卫生,扫帚与地面间歇接触,发出清晰地沙沙声。
再睁眼,看到的是绘着古典花纹的天花板,以及工艺繁琐的水晶吊灯。
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就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唯独脑子清明的很,程秋来侧头,看到尤川正趴在床边睡着,他大概已经守了挺久,从乱蓬蓬的发型就能看出来。
他这样的人,最是在意自己的外表。
身上的睡衣是谁给换的她已经无所谓了,挣扎起身中,尤川被惊醒,他的脸比发型还要憔悴,唯独眼睛亮晶晶的:“你终于醒了。”
程秋来:“我睡了很久吗?”
尤川:“两天。”
程秋来:“辛苦你了。”
尤川:“不辛苦,你没事就好。”
大病初愈,程秋来选择待在别墅寸步不出,主打一个只要叶心怡不找,她就装死,每天就逗猫或者教家里的佣人插花,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尤川去买去做,日子过的实在惬意。
关于她布置的背景,本来只打算拍当季新品,叶心怡觉得效果不错,把往季爆款也都翻了出来继续宣传,蔫儿了的花材换了一批又一批,整体框架不变,视觉效果依然亮眼。
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必定会打开一扇窗,不得不承认叶心怡虽然精神不正常,但在做生意赚钱方面格外有天赋,无论是人还是物品,在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之前,都不会被她轻易放过。
叶心怡在累的时候会格外暴躁,总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作对。
为什么搭档的模特换衣服那么慢,为什么摄影师一定要指挥自己摆一些愚蠢的动作,为什么头顶的射灯亮到晃眼睛,为什么其他人能谈笑风生那么开心。
而摆脱负面情绪的办法也很简单,她拿出手机,打开了狗舍的监控。
江驿乖巧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乖乖待在她为他准备的房子里,每天按时吃饭睡觉打游戏,虽然还是抗拒与她有任何接触,但只要看到青春期喜欢的男孩如今就生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叶心怡就有种变态的满足。
她从未限制过他的自由,尤其在他心死之后,看他日渐消沉,将对程秋来仅存的思念一点一点转化为恨意,她的心情便格外愉悦。
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掌控者,配得到他的人究竟是谁。
她能给予他的爱和安全感,是程秋来永远给不了的。
出乎意料地,这一次江驿并没有出现在镜头里,客厅的灯黑着,显得整间房子的装修有些诡异。
她立即给江驿打去电话,无人接听。
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将她包围,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转,令她濒临崩溃,她的瞳孔逐渐扩散,已然处在爆发边缘。
偏偏这时,所有人都看向门口。
江驿将自己收拾的清爽帅气,一身休闲打扮慢慢走进来,微笑着冲同事们点头问好。
叶心怡怔怔地看着他走近,清秀的面容下一秒便近在咫尺,“这么辛苦啊,想我了吗?”
“阿驿……你怎么来了……”叶心怡声音微微颤抖。
江驿随手拾起一本策划案翻了两页,笑道:“公司即将上新的款不是有好几套情侣装吗,我不在,你打算跟谁拍?”
周围立即响起一阵起哄声,他们都清楚叶心怡是绝对不会生气的。
她背地里玩的疯,也玩的花,跟她暗中纠缠的男人数不胜数,但目前为止只公开了江驿一个正牌男友,对其喜爱程度不必言说,只是江驿平时就算出现在大众视线中,跟她也不怎么亲近,今日仿佛变了个人,也难免大家困惑。
叶心怡贪婪地盯着他,道:“阿驿,你今天有点怪。”
“有吗?”众目睽睽之下,江驿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印上轻轻一吻,“我们还是快点开始工作吧,我亲爱的大小姐。”
程秋来打着花刺,用力稍稍过猛,花杆骤然断裂。
花头掉到地上,顷刻间沾满灰尘,
正惋惜着难得完美的花苞,尤川眼疾手快,将其拾起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程秋来便开始处理下一支花。
“怡怡姐这两天心情很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尤川凑过来问她。
程秋来摇摇头:“这很难猜。”
尤川:“因为她跟她的男朋友再次陷入热恋了。”
程秋来沉默不语,手头工作不停。
“是江驿。”尤川感叹道:“本以为他有多清高,结果还不是臣服在名利裙下。”
程秋来:“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旁人无权干涉,也无权批判。”
尤川:“那你难过吗?”
程秋来:“有点。”
“不知怎么着,你生病,我心疼,你难过,我也跟着不好受,我一定是爱上你了,老公。”尤川眯起眼打量着她跟叶心怡七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脸,口吻极度暧昧:“不如,我们也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吧,嫌过程麻烦的话,我们就直接跳到最后一步。”
程秋来认为,人只有在闲的没事干的时候,才会把心思过度放在情啊爱啊这方面,尤川这几天一直跟她待在别墅里,一天天的无事可做确实闲的发慌,于是她毫不吝啬地给他下命令:“把这几个花桶刷一下,我一会儿要用。”
尤川默默翻了个白眼,委屈地拎着花桶走开了。
程秋来嫌弃他脏,不干净,是应该的,但他方才的话也并非调侃,即使知道自己不配,他也是真对程秋来动了心的。
从来没人看得起他,只当他是女人的玩物,靠出卖身体不劳而获的走狗,无论外表多么光鲜亮丽,都难掩灵魂散发出的腐烂臭味。
程秋来不一样,她带着他靠自己的双手工作,去伺候那些最娇嫩的花儿,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打刺处理花材,让他真正成为她的助手,同她一起完成一件作品,获得他人由衷地赞扬,她愿意与他分享荣誉,因为她将他看作伙伴。
他的手被花材废料弄的很脏,却也是此生最干净的时候。
他十分感激江驿能够留在叶心怡身边,最好能永远保持下去,这样叶心怡就能忘了他,他也就能一直陪在程秋来身边。
她工作时永远认真专注,丝毫未注意到身边人正贪婪地盯着她修长灵动的手指咽口水。
他希望能得到她更多的青睐。
因为亮眼独特的鲜花布景和江驿的加入,公司新款的宣发大获成功,各大平台流量如浪潮般汹涌而至,出片的模特图甚至吸引到海外商家的关注,叶心怡赚了个盆满钵满,爱情事业双丰收,正是春风得意时。
叶心怡也没忘了头等功的程秋来,不止给她打了钱,还让陈平送来一只价值不菲的满钻手镯,程秋来转手送给了尤川,当成这几天给她打下手的辛苦费。
尤川当即戴上,爱不释手,一口一声老公叫的更是亲昵。
公司的庆功宴就定在叶心怡入股的那家夜店,程秋来也受到了邀请。
她之所以肯过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见江驿,现在目的达成,她彻底死心,加上大病初愈,全然一副生无可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佛系模样,这次聚会她一点都不想去,但能摆脱监视麻痹自我的机会不多,就算在她眼皮子底下,也比跟个心怀不轨的男人一起被困在别墅里好。
庆幸的是,江驿没去。
不远处至尊卡座里人声鼎沸,叶心怡狂撒钞票叫嚣着让大家干杯共同庆祝胜利,程秋来则是寻了个不起眼的卡座坐下,问调酒师要了杯冰啤酒。
头顶镁光灯随着动感音乐闪烁,红白纸自空中飘荡落下,干冰融化成白烟漫过脚面,这里的一切喧嚣又吵闹,令人无暇思考多余的事,只沉浸在当前的狂欢之中。
尤川自始至终陪着她从未离开一步,直到看到昔日好友在不远处招手,或许是虚荣心作祟想炫耀一下手腕上的钻石手镯或是别的什么,在程秋来点头后便兀自走开。
啤酒度数虽低,几杯下肚也足以迷惑神智,她能察觉到有个年轻人正在靠近她,直到在她旁边坐下,看样子是想搭讪。
这种事在夜店简直太常见,可惜她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无论对方长得多帅都没用。
对方迟疑许久,在一片喧嚣中轻声开口:“老大。”
程秋来原本迷蒙的眼睛瞬间瞪大,转头看到来人更是一脸不可置信,“亭亭?!你怎么跑到这来?”
仅是短短一个月没见,言亭变化大的已经快要让她认不出了,从发型到穿衣打扮完全焕然一新,他的容貌依旧清致,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谙经人事的成熟,一束射灯打在他侧脸上,眼下朱砂似墨迹,一枚银色耳骨钉熠熠生辉。
想说的话太多,言亭一时踟蹰不知从何说起,敛眸道:“我……”
趁目前还没人发现,程秋来当机立断一把捉住他的手带他起身:“换个地方说,别在这!”
言亭任她牵着,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抖,直到在一个昏暗幽静的楼梯口停下,程秋来才将他放开,而她,也因为他的到来酒醒了大半。
“你,是怎么找到这的?”程秋来问他:“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呢?”
言亭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上次你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找我爸妈他们,我猜你是在暗示我你被人监视了,不方便再联系。”
“前不久我在网上看到了叶心怡公司的新品宣传图,那么漂亮的鲜花瀑布一看就是你的风格,老大。”言亭眼神明亮,轻声细语道:“我在公司附近等了几天,听到他们说今晚有庆功宴之类的,本想来试试看,能不能打听到你,没想到直接见到你了。”
程秋来鼻子一酸,多聪明的一个孩子啊。
“行吧,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你。”言亭咬了咬嘴唇低声道。
程秋来呼吸一滞。
言亭顿了顿,又道:“老大,你见到你的家人了吗?他们对你好吗?”
程秋来强颜欢笑着安慰他:“好,都很好。”
言亭:“刚刚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你的新男朋友吗?”
程秋来:“不是。”
话音刚落,她能明显感受到言亭松了口气。
稍作迟疑后,言亭抬头告诉她:“老大,我被澜城大学最好的专业破格录取了,是表演系,他们甚至还给我免了学费。”
一想到这是由叶心怡暗中操作完成的,程秋来便感到一阵恶寒,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亭亭,你听我说。”程秋来深呼吸一番认真告诉他:“你们家那栋房子是我买了,买来给你住的,过一阵我会把它卖掉,把钱给你,你带着钱去别的地方生活,继续读书也好,找工作开店也好,总之不要去澜城大学读什么表演系,也不要再回青石镇了。”
“我早猜到是你买的,怎么可能有那么笨的人,忙到忘了自己买过一栋房子呢。”言亭抿了抿嘴,笑的苦涩,“你不想我跟你住一起,完全可以直说。”
程秋来又同他解释:“你也不要多想,你长大了,我们总要避……避……避一下。”
“你都对我这么好了,我有什么可多想的。”言亭抬眼冲她一笑:“那你呢,老大,你还回去吗?”
程秋来:“我不知道,也许不回去了。”
言亭:“那森也怎么办?”
程秋来:“森也可以在任何地方。”
“可以留下森也吗?”言亭声音带着几分祈求,“我不去读大学了,我会留下来好好经营森也,等你回来。”
“不行。”程秋来心一横当即拒绝了他:“亭亭,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对你的抚养只截止到十八岁,现在你已经成年了,我们两个都是自由,互不相欠的,你不必再守着我了。”
言亭眼里的光瞬间黯淡,无措地仿佛一个犯错的孩子,“可是,可是,不守着你,我还能守着谁呢……”
“老大,你可以不要推开我吗?”言亭鼓足勇气,直视她的双眼,道:“我一直,最喜欢你了。”
第44章 出逃
程秋来固执地认为, 言亭口中的喜欢另有深意。
或许是感恩,或许是对长辈的尊敬,或是对朋友的信任, 总之绝不会是字面意义上的喜欢。
“亭亭。”程秋来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你必须开始尝试自己生活。”
“我可以自己生活的,我会做饭,也能干活。”言亭急忙解释:“我只是不想跟你断了联系, 哪怕只能远远的看着你,等你有空了跟你说几句话就可以,你知道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亲近了, 老大。”
言亭声音微微颤抖, 似乎再说一句就要哭出来, 他殷勤地等着程秋来的答复, 哪怕她只是轻轻点一下头, 也能给他带来无穷的力量。
程秋来心里如针扎似地痛,她拼命暗示自己,不能回应他的情感, 好不容易等到他长大,好不容易才完成因为一瞬冲动而牵绊了十年的使命, 好不容易才结束了这一切,要断,干脆就断的干干净净。
“我不需要你。”程秋来轻声一叹。
话音一落,她明显感到言亭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限于身躯, 他的眼瞳和神情都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凝滞,整个人宛如一尊石雕, 无肉无血,也没有灵魂。
言亭已经不需要再说任何话。
程秋来的身份不光彩, 但她的条件优越的实在没话说,无论物质需求,还是精神需求,只要她想,分分钟就能得到。
而他,只是一个孤儿。
听到程秋来那句话时,言亭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
她穿着优雅长裙站在操作台前忙碌的背影。
在某个静谧夜晚噙着笑递给他一枝白色骄傲。
夜雾弥漫的车站,她半蹲在他面前牵起他的手,问他:“亭亭,愿意跟着我吗?”
还有踩在超市购物车上猛地回头看见近在咫尺的侧脸。
在废墟上称霸后吓到腿软,哭着跑向她,她倚着车门边笑他胆小,边冲他张开双臂。
冒着大雪带他去公园偷松柏,被保安发现后疯狂逃窜,他因为掉了一只鞋跑的很慢,程秋来还焦急地回头看他。
成人礼上一回头,看到她捧着花站在他身后,对他说:“亭亭,恭喜你成年。”
程秋来随意施舍的十年,对他来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他从来没有被她真正需要过,他们之间只有恩,没有情。
“这样啊。”言亭动了动嘴唇,声音轻不可闻,似是说给自己听的。
事实上,那句话刚说出口程秋来就后悔了,明明也有其他办法可以劝他离开,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这么难过。
“亭亭……”程秋来还想再说点什么补救,言亭却没再给她机会,“这些年,谢谢你。”
“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老大……我会好好生活的。”说完,言亭怔怔看了她几秒,仿佛要把她的模样镌刻在心里。
一步,两步,三步,这次的方向不再是前进,而是后退。
这是他第一次做出主动远离她的决定,今后,也只会越来越远。
周围安静,又吵闹。
等程秋来回过神,言亭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只剩她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
他是怀着怎样期待的心情来到这里,不惜一切也要见到她。
又是怀着怎样失落的心情离开,从此,一别两宽。
这样也好,她本来就该一个人。
尤川已经找了她很久,要是她失踪了,叶心怡恐怕会打死他。
好在很快,他就看见程秋来从走廊冒了出来,就算高瓦射灯打在她身上,依旧黯淡无光,整个人无精打采。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程秋来坐回吧台,一声不吭默默喝酒。
借着幽暗的灯光,尤川仿佛看到她眼角有泪迹。
“呵呵……你的秘密,还真多啊。”低声吐槽完,尤川暗中叮嘱调酒师只给她倒半杯就行。
卡座众人玩的尽兴,叶心怡喝的大醉,环视一圈后捕捉到她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勾住程秋来的脖子谄媚道:“姐!姐!我那些,朋友,都想认识你!夸你,心灵手巧!你跟我过去,大家一起喝酒……谁敢笑话你是私生女,我就……我就抽他!”
程秋来端着酒杯,淡淡道:“滚。”
叶心怡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即愣住,尤川额头也冒出冷汗。
“你他妈的……说什么?”
程秋来一口一口喝着酒,不屑于再重复一遍。
叶心怡忽然捧腹大笑了十几秒,“哈哈哈……你让我滚!还挺有脾气的,我喜欢!我这就滚,姐,我这就滚,你看好了——”说着,叶心怡直接在她脚边躺下结结实实打了几个滚。
目睹这一幕的人很多,自从上个曝光她在夜店扇人耳光的博主被莫名其妙搞的家破人亡后,就没人敢录像了,这也是她作为知名网红黑料却很少的原因,也因如此,程秋来才误以为她早已恢复正常。
“我滚完啦!你满意了吗?”叶心怡再次凑到她跟前,一脸殷勤:“对,对,就是这个表情,咱们叶家的女人,就该这样,够劲!真好哇……我的爱人,家人,都在我身边,都陪着我!哈哈哈——姐我爱你!”
很快,发疯过度的叶心怡被陈平跟几个保镖架走了,不知道等她明天酒醒后回忆起今晚的荒诞场面会不会后悔。
尤川看出,她初来乍到时分明对叶心怡是有几分忌惮的,现在忽然态度大变,完全不拿她当回事了,那一杯杯的酒硬是饮出了生无可恋,视死如归的境界。
说来也怪,之前给叶心怡好脸色时,遭到她冷嘲热讽,骂了她一句滚,倒是让她殷勤献的更加频繁。
她特意回家找她,献宝似地将一份合同推到她面前:“姐你看,这是公司楼下闲置的门面,我买下来了,给你开个花店,给你开全市最大的花店!人手不够的话就雇人,让你当甩手掌柜!以后白天我们各忙各的,晚上就一起去喝酒,玩最帅最骚的男人!你说好不好?”
程秋来接过合同翻了翻,破天荒地接受了她的心意,“好啊。”
开心的不止叶心怡,还有尤川。
程秋来接受了这份馈赠,大概率说明她会留下来,这样的话,他也就能如愿陪在她身边了。
门面是叶心怡买下的,虽然答应了会开花店,却毫无进度,程秋来每天仍待在家里修花逗猫,倒是尤川积极地包揽了一切琐事,比她还像老板。
“咱们的店叫什么名字呢?对了,你之前的店叫什么?我搜了好多个好听的花店名字,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我联系了几个装修公司,你看看这几个方案怎么样?田园系的蛮小清新的很适合你,但欧式宫廷风也很大气,跟公司的风格倒是挺搭的。”
“这是需要采购的资材清单,你看看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我下午跑了趟花卉市场,要到了所有咱们上次合作过的商家的联系方式,以后供货的话,直接找他们应该就行吧。”
程秋来对此毫不在意:“你决定就好。”
尤川不怪她冷淡,仍对未来生活充满期望,“等店开起来,你就是老板兼首席花艺师,我呢,就是花艺师助理……诶对了,你之前有过助理没?”
程秋来想了想道:“有个学徒。”
尤川:“噢,他学的如何?”
程秋来:“很聪明,一教就会。”
尤川:“那一定是你教的好。”
有那样一位聪明的学徒,是个师父都会感到骄傲的。
在尤川锲而不舍地忙碌下,仅过了不到一个月,新花店便准备营业了。
程秋来站在大门前,欣赏着招牌上颇具特色的花屿二字,眸中泛起微澜。
尤川站在玻璃门里抱着一只小猫冲她笑:“我把它也接过来了,这样店里一定会很有趣。”
程秋来走进店里,摸了摸小猫头,抬眼对他道:“去找叶心怡把我证件拿回来,花屿马上开业了,既然我是店长,之后的手续合同什么的由我来出面比较合适。”
尤川也没多想,点头便去了。
叶心怡的办公室里,江驿也在。
听闻来意,叶心怡拍桌大笑。
先是接纳了尤川,又是主动帮忙布置摄影棚,还参与了庆功宴,程秋来这阵子的表现属实令人安心。
在看到戴在尤川手腕上的钻石手镯的那一刻,叶心怡神情意味深长,“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你呀,小川儿。”
尤川内心雀跃,仍强作镇定,“是的,她很信任我。”
“哈哈哈……我就知道她顶不住,小地方有什么好?但凡见识过大城市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再想回归朴实可就难了。”叶心怡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丢到桌上,眼神轻蔑,“这里才是属于我们的天堂,我们,是这里的女王。”
说着,转身将手搭上江驿肩头,“你说是不是,阿驿?”
江驿盯着信封看了许久,眼眸不经意颤动,语气平静,“是啊,谁能顶住呢。”
说罢,拾起信封,递给了尤川。
尤川在接过信封的同时,也接收到了来自江驿异样的信号,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看似完全合理的要求。
程秋来在店里等了一天都没等到尤川回来,她没有催促人做事的习惯,便自己先回了别墅。
作为叶心怡派来的全能助手,尤川在这栋房子里有自己的房间,晚上十二点多他轻手轻脚地进门,一眼看到程秋来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他。
他也知道她等的并不是他,不过这个场景还是令他瞬间心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为难你了吗?” 程秋来问道。
“没有。”尤川摇摇头,走到她身边坐下冲其妩媚一笑:“但是,她似乎有点怀疑你,怀疑我们之间,是否真如她看见的那样亲密无间。”
程秋来笑着问他:“那你怎么说?”
“我说你非常喜欢我,你已经答应留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尤川疲惫地靠在她肩头,目光闪烁:“你应该不会利用我吧?”
程秋来:“不会。”
尤川:“那你喜欢我吗?”
程秋来:“喜欢。”
“嘿,你这人。”尤川嗤笑道:“无论说真话还是假话都是这副表情,反倒让人分不出真假了。”
沉默几秒,尤川试探着问道:“那你可以证明给我看吗?”
“当然。”程秋来冲他笑了下,随即起身牵着他的手朝楼上走去。
一进房间,程秋来便将他推倒在床上,手伸进衬衫抚摸他的背,指尖顺着脊骨一路滑下,尤川双目紧闭,仰起头大口呼吸。
“想怎么玩?”程秋来凑到他耳畔问道。
“想要你的手指,老公。”尤川迷乱地回头追逐她的唇,“我来之前,洗干净了……”
说完,尤川忽然觉得这话很可笑。
再干净能干净到哪去。
“好。”出乎意料地,程秋来答应了。
手指游走的更加肆无忌惮,像在进行一场孤勇者的冒险游戏,所到之处燃起星火点点,炽热的温度很快席卷全身,行至关键处,尤川身上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整个人都被撩拨的发抖。
程秋来正准备进去,忽听尤川呜咽了声,随后他突然坐起来,衣衫不整,紧紧抱住了她。
“够了。”
说完,尤川松开她,从外套里拿出个信封,“这是她交给我的,你的证件,应该都在里边。”
程秋来接过信封往里看了一眼,长长舒了口气……身份证,驾驶证,确实都在。
尤川是帮了她的,刚刚的要求只是出自他的私心。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终止了这场行为,但程秋来依然对他心怀感激,“谢谢。”
抬眼,看到尤川此刻表情实在诱人,难抑的情动流转在眼眸和唇角,也化作脸颊上的一抹绯红,似乎他们刚刚真的发生了什么难忘的事。
程秋来移开目光,“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明天见。”
尤川抿唇一笑:“……明天见。”
凌晨两点,等别墅里所有人通通睡熟,程秋来挎着包直接从大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阻拦她,也没有人问她去哪。
她直接去了机场,订了最近一班飞往静桐市的机票。
夜半时分,天空跟城市一样静谧黯然。
飞机即将起飞时,她收到了来自尤川的一条短信:
[一路顺风,有空记得回来看看我。
爱你,老公。]
程秋来笑了。
这种货色才是说真话假话都一个口吻。
真话像假的。
假话像真的。
第45章 百花杀
在外漂泊多日, 忘了青石镇正值多雨时节,路上行人寥寥,整条奚山街都被雨雾熏染成了一副水墨画。
程秋来戴着墨镜打着伞在街对面站了很久, 看到了不少老客户和熟悉的街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她。
透过玻璃窗她看到白颂雨正跟客户对坐在茶案前谈笑着喝茶,她的森也或许已经很久没开门营业了,门口台阶上扔着几个烟头无人清扫, 隔壁仍挂着曼秀美容会所的招牌,同样大门紧闭。
小瓜小果不在,高晓丽正从箱子里拾出卖相差的苹果摆到促销位, 时不时抬头抱怨两句天气。
柳老师去世后, 墨文书屋那些被他珍藏了一辈子的书下落不明, 现在被人接手改成了一间发廊, 此刻播放着流行歌曲, 两个打扮时尚的黄毛理发师正蹲在门口抽烟,隔着雨幕和一条街都能闻见浓郁的发蜡精油味。
一想到言亭的发型可能就是在这做的,程秋来便忍不住笑出声。
一下子少了两间门市, 奚山街顿时清净不少,尤其在这样的雨天, 显得寂寥又破败。
被叶心怡软禁的日子无时无刻不想着回来,真回来了,她又迟迟不敢进去。
自那天言亭走后,二人便再无联系, 程秋来无数次想给他打个电话,却又悻悻放下手机, 她担心他年轻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但狠话是她说的, 再装模作样的关心未免太过假惺惺。
正犹豫着,一辆出租车忽然停在曼秀前边,紧接着车门打开,言亭冒雨从里边钻出,迈开长腿两步蹿到了台阶上,先回了趟曼秀,几分钟后换了身衣服下楼又去了森也。
程秋来迫切地想看看自己的小店,未成想仅是一辆车疾速驶过的瞬间,言亭又将门关上了。
她不在的日子里,他居然一直住在森也吗?
是在经营花店赚生活费,还是……等她回去?
无论是哪种目的,都令程秋来感到沮丧,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回去了。
明明是她自己的房子,十年前慷慨大方地把小孩接进来,十年后仍要乖乖给他腾位置。
思来想去,她折返机场,买了去往澜城的机票。
上次只惦记着赶紧回来都没顾得上好好玩,现在刚好有大把充裕的时间可以放松,一个月后言亭会来这里读大学,自己正好代他提前适应适应环境。
直到晚上,叶心怡才知道她跑了。
彼时程秋来正躺在乔家渔栈的屋顶看星星,手机在身边嗡嗡作响,她接听了还没说话,那边听到那边汽笛似地咆哮:“叶心然你他妈的敢骗我!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不管江驿了?不管尤川了?不管言亭了?我把他们都杀了你信不信!都——杀——了!!!”
下一秒,一声凄厉惨叫响起,听声音应该是尤川。
“还有你这喂不熟的贱狗!竟然帮着她一块骗我!你们才认识多久你就向着她,现在好了,她抛下你跑了,你说你贱不贱,贱不贱?去死吧——”
她离开不到三个小时尤川就发现了,不过选择帮她瞒到了晚上,好让她有更多的时间能跑的更远,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要承受叶心怡失控的狂怒。
例如现在,程秋来已经听不到他发出任何声音了,但她能想象到,电话那端的场面,一定很惨。
“……杀生不虐生。”程秋来淡淡道:“要杀的话,给他们个痛快吧。”
说完,她再也懒得听叶心怡的歇斯底里,直接挂掉电话关了机。
叶心怡在用他们胁迫她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用她胁迫他们,现在两个男人都伤了心离她而去,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至于尤川,她更不在乎。
乔家渔栈难得迎来长住的客人,尤其还出手大方,举止优雅,颇受一家人待见,渔栈除了乔溯一家三口,还有个在澜城大学即将读大四的堂妹,偶尔周末再赶上渔季,会回家来帮忙。
在得知程秋来是花艺师后,兄妹俩便恭敬地称呼她“程老师”,看她白天无聊,还邀请她一同出海,体验渔家生活,程秋来欣然应允。
收网忙完一阵后,乔诗远便有空同她闲聊。
程秋来对澜城大学很感兴趣,从专业就业方向打听到宿舍环境,再到食堂伙食通通了解了个遍,问的乔诗远都笑着皱眉,“程老师你问这么详细,是打算来读大学吗?”
程秋来悻悻地碰了下鼻子,“不是我,是……亲戚家的小孩。”
乔溯插嘴道:“是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男孩吗?”
程秋来:“是。”
乔溯埋头整理着渔网,嘀咕了句:“原来你们是亲戚啊……”
没说完的后半句他偷着跟乔诗远说了:“我还以为他们跟你一样,喜欢搞姐弟恋呢,你是没见着那小孩看她的眼神,渍渍,那叫一个深情!”
澜城大学开学当天,程秋来离得老远就看见了言亭。
不同于其他人有父母相送,帮忙拎行李前后照料,他孑然一人,独自拉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神情仅迷茫了一瞬,便恢复了坚毅。
前往宿舍楼的途中,行至一片书法碑林,他仿佛感应到什么,猛地顿住脚步。
回头,四下空无一人。
他便继续向前走。
程秋来也没再看他,从石碑后钻出朝相反方向走去。
还活着,很好,叶心怡可能不会放过他,但至少目前没有伤害他。
事实上,她对言亭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江驿的一念之间。
程秋来是在晚上回到森也,奚山街的商户已经全部歇业,街上静悄悄的,只偶尔有一两辆车驶过,影子被路灯拉的老长。
久违的暖黄色的灯光再度于深夜亮起,店里很安静,大大小小熟悉的物件摆在原处,似同时看向她,无声欢呼着她的归来。
跟以往一样,言亭把店里打扫的很干净,木地板被拖的光可鉴人,玻璃桌案一尘不染,几十个醒花桶整齐地摆在已经断了电的鲜花冷藏柜里,仍有余香缓缓散出。
她不在的日子,森也被他照顾的很好。
程秋来又拖着疲惫的身躯上楼,一阶一阶,皆因她的脚步声而发出清晰声响。
她的卧室门依旧是上锁的状态,临走时做的小手脚也原封未动,这令她相信言亭真的没有进来过,故而长舒一口气。
然而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她眼眸瞬间暗沉。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与她临走前的状态别无二般,就连没叠的被子都胡乱地堆在床脚,但这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哪怕有任何细微的变动,她都能第一时间敏锐察觉到。
她能看出言亭已经很努力的在恢复了,就连床单上的褶皱都有复原,可是,她又怎会闻不出空气中那股独特的味道。
夜风吹起,纱帘如蝶翼翩然起舞。
程秋来盯着床看了一会儿,忽地转身走向衣柜,猛地拉开门,神秘的黑色尼龙袋仍安静躺在角落,她把里边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仔细检查后,脑子轰一声,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早该知道,亲眼见过那种事,没那么容易忘的。
亭亭,你可真没礼貌。
程秋来将所有东西用床单被罩一裹,趁着半夜三更驱车前往市里,一股脑全部扔进了垃圾站,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仍感到无比窒息。
就连这栋房子她都不想要了。
只要一踏进这里,她就能想象到言亭在她床上把自己折腾的死去活来的模样。
言亭当时在想什么。
不惜千里迢迢跑去找她,站在她面前时,又在想什么。
为了转移注意力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事,程秋来当晚在当地花卉市场订了许多花材,第二天送来足有三个大箱子,忙碌地拆箱,醒花,打刺,剪枝,店里很快又是一片狼藉,鲜花冷藏柜重新生机勃勃,各式各样的花材填满了所有花桶,也宣告着森也重新恢复营业了。
做完这一切,她疲惫地倒在椅子上,累的再也无法动弹。
抬眼,正巧看到言亭手绘的石膏招财猫正笑眯眯地冲她挥手。
这该死的记忆。
程秋来本想把它狠狠扔到地上摔烂,忽然又注意到招财猫旁边的摄像头。
小门小户小生意,十几年如一日,摄像头也就是摆设,这些年她从未看过。
电脑屏幕上,她看到言亭像她一样,穿着白色棉麻衬衫休闲裤,在店里走来走去地忙碌,打扫卫生,接待客人,处理花材,包扎花束,孤独,又安静。
鼠标一下一下,将监控调到了很久之前。
如果言亭也能想到这一点,那么他一定也看到了她,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以及跟江驿,叶心怡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所以在她说出那句“我不需要你”后,他再不挣扎,选择沉默着离开。
第一个发现她回来的邻居是白颂雨,特意带着茶叶上门慰问了一番,对言亭描述的回家探亲这个理由深信不疑。
“十来年没听你讲过家里的事,这趟怎么突然回去这么久,家里人都挺好的吧?”
程秋来微笑回应:“挺好的。”
“噢,那就好,无论跟家里有什么矛盾,毕竟血浓于水,该联系还是得联系。”白颂雨中年发福,挺着略显发福的肚子喋喋不休:“你不在店里,可把亭亭忙得够呛,不过我看人家也收拾的有模有样的,这小子聪明,做事利索还勤快,可惜现在上学走了,不然你可有的享福喽!”
一边闲聊一边处理花材,等白颂雨打算走了,程秋来把一束捆好的百合混搭递给他:“谢谢你的茶叶,白老板。”
白颂雨即刻会意,接过花束颇为感慨:“能跟着你,也难怪亭亭优秀。”
程秋来笑了笑:“亭亭是有福气的孩子,无论在哪过得都不会差的。”
白颂雨点头表示赞同:“希望以后出息了,别忘了咱几个穷街坊。”
余下的耗损花材程秋来分成了等量的两束,一束送给水果店,一束送去了发廊。
高晓丽也只当她是回家探亲,先是试探地打听了两句她的家世,见程秋来不愿多聊,也识趣地不再问了,反之跟她聊起孩子,言亭跟小瓜小果一起长大,她虽然不是言亭亲妈,这些年付出的心血跟亲妈也差不了多少。
齐佑安跟齐佑宁考的都不是很理想,齐佑安去了个三本,齐佑宁选了个包分配的大专,从此兄弟俩分隔两地,一年也见不到几面了。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做父母的,能有什么办法呢?”高晓丽鬓间已生白发,想到两个儿子便叹息不断,“别看亭亭没爹没妈的,这孩子命是真的好,先是遇上你,平平安安长这么大,现在还直接被澜城大学表演系录取了……他都没有艺考,怎么能直接被录取呢?你是不是给他走关系了?”
程秋来否认,也跟着叹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们管不住啊,我压根就不想让他去澜城大学,人家自己报的志愿,至于表演系怎么进的,我一概不知啊。”
于是高晓丽嗑着瓜子就把这事给圆了:“那就是报名的时候人家招生办看亭亭模样好,直接给人家调剂了,谁说脸不能当饭吃,亭亭守店那阵子,来买花的小姑娘你都不知道有多少。”
说着,高晓丽忽然眼睛一亮,兴奋道:“你说,咱们亭亭以后会不会上电视,当明星啊!”
程秋来挠了挠头:“这个,还是看他自己意愿吧。”
发廊的理发师不认识程秋来,却在她拿着花进门时准确地叫她:“程老板?”
程秋来表示惊奇:“你们见过我?”
“没有!但我们听言亭提起过你。”黄毛乐呵道:“他经常来给我们送花,还说是你让他送的,程老板你真好!”
程秋来笑眯眯道:“以后就是邻居了,没事多走动,互相照应。”
“诶!程老板你要是需要剪头发做发型什么的,就来找我们,我敢说整个青石镇,就找不到比我俩更专业的发型师!”黄毛拍着胸脯自信满满。
程秋来被逗笑,好奇问道:“言亭的头发是在这做的吗?”
“是啊!我们给他用的最好的药水,明星同款碎盖,谁见了都夸帅呢!”
程秋来点头赞同:“确实很帅。”
另一人接话道:“当然,主要还是言亭长得帅,他不是去那个什么表演系了嘛!那可到处都是校花校草级别的,咱可不能被比下去,等言亭以后当明星了,我还要给他当御用造型师呢,嘿嘿!”
听着街邻对言亭的夸赞,程秋来心情复杂。
无论未来如何,现在他们都有了不可对外言说的秘密。
转眼已经开学几天,闲暇时她躺在摇椅里晒着太阳放空,原本闭着的眼睛会忽然睁开。
她也不是完全不担心言亭的大学生活,她自离开后就没给他打过钱,不知道他仅凭接花单自己攒了多少,够不够生活费,有没有认识新朋友,跟室友相处的融不融洽。
若是小学,他必定会跟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跟她说个没完,现在却一句也听不到了。
他在她床上做出那种事,她无法原谅,却抑制不住地想跟他好好聊聊。
她想告诉他,正常的恋爱关系不是那样的,就算是在床上也不该是那样的,独属于个人的小众癖好不该被刻意模仿,她希望他能将自己当做一个正常人,而不是受童年一幕的影响,将自己变成感情里的弱势方。
隔壁曼秀的房子空了太久,期间来问的人数不胜数。
程秋来作为房屋的新任主人,早就跟舒曼秀办完了各种手续,手上也有房屋的钥匙。
这房子本来就是留给言亭当后路的,她从来没打算卖,无论对方出价多高都被她打发走了,某日静谧午后,店里也没生意,她心血来潮想过去看看。
推开门的刹那,预想中的灰尘和狼藉并没有出现,这栋房子同样被言亭收拾的很干净,一楼空荡荡的,依旧是舒曼秀搬走那天的模样。
木质楼梯年代久远稍显松动,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即使知道房子里没别人,程秋来依旧很谨慎,不想惊扰了这里原本的静谧。
言亭的房间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这个小房间给董佳伊住过几年,小姑娘喜欢芭比公主,墙上贴了不少卡通贴纸,除此之外布局没有太大变动,依旧是一张单人床,靠窗的学习桌,以及墙角柜子里一些乱七八糟的,独属于少年青春记忆的东西。
房间外边连着一个小阳台,跟她卧室的小阳台挨的很近,言亭八岁就能轻松跳过来,现在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如今换做程秋来站在这里,以言亭的角度去看自己的卧室,聆听从里边传出的声音,竟莫名感到一股酸涩。
离开时,她无意一瞥桌面,莫名被一沓使用过的草稿纸吸引了视线,高考前言亭有在这里复习,若上面写的是算术公式或者默写的英语短句也就算了,偏偏叫她通过潦草的字迹辨出了几个熟悉的牌子,后边还标着数字。
程秋来翻了翻其它页,面色逐渐凝重。
这哪是什么草稿,分明是进货清单。
而那些成人玩具品牌她令她更为熟悉,其中有好几个小众品牌鲜为人知,有次江驿还带回来过。
程秋来油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预感,她记不起江驿当时说是在哪个店买的,不过这种冷门牌子,只要用手机在外卖软件上一搜,售卖点立马就显示出来了。
巷子里的小店自从归属言亭后便改了名字,由媚俗的粉黛改为百花杀,线上线下双经营,每月盈利可观。
白天进店的人少,故而张超群往往选在白天进行补货。
每取出一样商品,他都要翻来覆去研究半天,继而发出感慨地叹息。
感慨言亭毒辣的眼光,以及重口的癖好。
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从箱子里往外搬货,忽然察觉身后有人进店,余光一看似乎还是个女人。
来这里消费的客户自然都不想被人撞见,张超群识趣,转身便要往外走,然而好奇心作祟,还是瞥了那女人一眼。
继而,怔在原地。
程秋来被眼前琳琅满目的货品震惊到说不出话。
百花杀,这个隐蔽的小店简直就是圈子所谓的天堂,工具丰富到令程秋来都叹为观止,仿若井底之蛙。
“这店,是言亭开的?”她问。
张超群怔道:“嗯……”
“开多久了?”
张超群:“一年多……”
程秋来闭上眼进行了一番深呼吸,没说什么,转身默默离开。
那年小孩哥八岁,月色下,眉眼弯起,笑容纯净似手中白玫。
而现在,关于那方面的事,懂得比她还多。
十年栽培终成荫,只是结果,似乎差强人意。
程秋来走后,张超群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给言亭打电话:
“喂,老大……刚刚你老大来咱们店里了……”
第46章 不可饶恕
课间教学楼走廊上人群熙攘, 言亭正跟着大部队往外走,听到张超群这一句,下一秒拐进相对安静的转角, 靠在墙上心跳加速。
沉默须臾,问道:“她买东西了吗?”
张超群:“没买,她问了两个问题就走了。”
言亭顿感如释重负,下一秒又提高警惕:“问什么了?”
“问这店是不是你开的, 问开了多久了。”
“你告诉她了吗?”
“……我看她也没生气,一时口快就说了。”张超群讷讷地开口:“是不是不该让她知道啊,现在怎么办啊老大?”
言亭叹了口气, 安慰他道:“没事, 该怎样还怎么样就行。”
听言亭的语气影响不大, 张超群也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那就好, 我还当你欠她钱了呢。”
挂掉电话,言亭靠着墙看着远方海天一线的美景久久未动。
欠她的又何止是钱。
他本以为这个秘密能瞒她一辈子呢。
若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倒也算了, 他们在看到他靠小生意攒下的存款时说不定还会夸他有本事,为他感到骄傲, 可程秋来不一样,她在他身上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这些年浇灌给他的心血无非就是为了他能专心学习,考一个好大学, 有一个好前程。
可高三至关重要的一年,他却以未来做赌注, 大胆投入所有存款,接手了那家藏于深巷, 即将倒闭的店铺,令她十年的栽培和期望沦为笑话。
她一定难过极了,也恨死他了。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
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了十年之久,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是个比她还要丧心病狂的变态,不知道她对此作何感想。
“言亭!”
愣神之际,忽然被人猛猛拍了下肩膀,“你在这傻站着干什么?打篮球去不去?”
来人一袭运动风打扮,笑容清爽,是他的大学同学兼室友,苑博。
大概每个人初次踏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刻都是迷茫的,离开了熟悉环境,亲人,朋友,孤身一人留在完全陌生的城市,不免警惕又敏感,这时候就迫切需要一个搭子来减轻恐惧,而最好的搭子,必然是最先认识的室友。
言亭知道自己之所以能破例被调剂到最好的表演系是有猫腻的,并且一定与叶心怡有关,不然程秋来不会如此抵触,他也完全可以不蹚这次浑水,抽身离开,但只要一想到程秋来还深陷泥泞,就算她再怎么放狠话,不管他也好,不需要他也好,他仍会义无反顾地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他不怕叶心怡,甚至期望她能主动来找他麻烦。
全校最好的专业,最好的班级,最好的宿舍,他明显是有被人暗中关照着。
篮球场没多少人,是练技术的好机会,不过言亭此刻心不在焉,跑也跑不动,投也没投进,几圈下来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索性往长凳上一坐,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发呆。
苑博看出他有心事,也不过问,陪着坐在他身边,拧开一瓶矿泉水猛灌一通,整个人神清气爽,“澜城的气候真是太棒了,刚刚跟我妈聊天,我们那要连续下半个月的雨呢,我最讨厌下雨了!”
言亭淡淡笑道:“我挺喜欢下雨的。”
苑博:“那你一定也喜欢海边吧?”
言亭:“嗯。”
苑博再度拧开瓶盖,幽怨道:“我本来想去北京的,结果差几分没录上,澜大是我的第二志愿。”下一秒,又喜笑颜开:“不过,还挺惊喜的!”
言亭对此毫不意外,他坚信但凡来过这里的人,都会深深喜欢上这里。
转眼已经开学两个月,没有想象中的麻烦和繁琐的课程,言亭的大学生活跟澜城的海面一样风平浪静,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只是偶尔半夜醒来,听着远方传来的潮声,会想到那个多雨小镇,某条街道上的花店今日是否忙碌如昔。
澜城大学是所主艺术的院校,以表演系,播音系和摄影系为主,虽然在国内排不上号,实际也是帅哥美女云集,开学没几天校园里已经随处可见出双入对的情侣,寂静少人的海滩成了大学生浪漫的约会圣地。
为此同样在海边散步的苑博和言亭就显得十分特殊。
打量着彼此依偎耳鬓厮磨的小情侣,苑博满眼羡慕:“真好啊,我也想恋爱,怎么就没女生给我表白呢?”
言亭:“你可以主动出击。”
“那不行,我害羞!”苑博看向言亭,眼神幽怨:“说到底还是我不够帅,不像你,从军训就有女生主动要联系方式了,有好几个加上我,也是打听你的……你都加了没?”
“没有。”
“啊?一个都没加?”苑博的表情堪称痛心疾首,想了想问道:“你有女朋友?”
“没有。”言亭再次否认。
“我猜你也没有,不然不可能一个电话,一个视频也不打。”苑博又问:“那你一定是有喜欢的人吧!”
言亭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苑博的八卦之心瞬间熊熊燃起:“快跟我讲讲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是你的同学?还是朋友?”
言亭神情蓦然变得温柔,“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苑博好奇道:“那你怎么没主动出击?你表白了没?”
“嗯。”言亭淡淡道:“但我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生气了,然后不理我了。”
“女孩子嘛,哄哄就好了!”苑博母胎单身至今,却自封为感情上的军师,此时大方地安慰起言亭:“自信点,你长这么帅,无论犯了什么错都会被原谅的……话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我帮你分析分析。”
言亭眼眸黯淡,“错在喜欢她。”
开学后首个假期,小瓜小果来澜城找他玩,言亭带着他们逛沙滩,逛海洋馆,登遗珠岛,去渔村码头,入住乔家渔栈,还品尝了海哥烧烤。
三个小伙伴久违地聚在一块,从小话唠的小果更是喋喋不休个没完,吐槽完学校环境吐槽老师同学室友,苦水倒的差不多后喝了口啤酒作出总结:“言亭我可真羡慕你,早知道我也报澜城的学校了,风景好,气候好,美女还多,我们学校那些,唉,真是一言难尽!”
齐佑安闷声笑道:“净想美事,考得上吗你?”
齐佑宁:“考不上澜大我考个大专不行啊!实在不行我跟船打渔不行啊!然后再让言亭给我介绍个澜大的美女,嘿嘿……”
言亭听得忍俊不禁,从小到大小果都是对异性最不感兴趣的那个,谁能想到现在最急着脱单的反而是他。
齐佑安用烧烤签子一下一下地敲啤酒瓶,幸灾乐祸道:“我之前回家,妈说你脑子比我灵光,打算以后把水果门市过给你呢,你啊,收收心,准备接手吧。”
齐佑宁哀嚎:“什么!不要啊,我想开台球厅啊!”
晚上言亭邀请兄弟俩去乔家渔栈的屋顶看星星,齐佑宁困得睁不开眼,选择直接回房睡觉,齐佑安觉得难得来一趟,跟着上去了。
两个最沉默寡言的人并排躺着,反而更加自在随意。
言亭主动挑起话题,也是他最关心的:“小瓜你之前回去了一趟啊。”
齐佑安:“嗯,我妈搬货把腰扭了。”
言亭:“现在好点了没?”
齐佑安:“歇了几天,好了。”
言亭:“那就好。”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街坊们都怎么样?”
“都挺好的,就是曼秀还没租出去,一直闲着。”齐佑安不知道森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仍站在自己街坊的角度自言自语:“你都没回去看看程老板吗?她对你可太够意思了,你应该像孝敬亲妈一样孝敬她才对。”
言亭被他的措辞逗笑,表示赞同:“嗯,我知道。”
齐佑安继续道:“我上次回去看见她自己搬一大箱子花材,好像把脚给砸了,一瘸一拐进去的,你没事了真应该勤回去看她,帮她干点活,别让她寒心啊。”
“嗯。”
言亭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为了防止被发现,微微偏了下头。
只要他不回去,她就能像从前一样,一直待在森也,她不喜欢他,也不需要他,现在也许还因为他的欺骗而厌恶他,不过只要她还愿意留下,这就够了。
他可以永远不见她,但不能找不到她。
周末,言亭偷偷买票回了趟青石镇。
对她的思念在齐佑安说她砸到脚的那一刻到达顶峰,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并且成功如愿。
为了不让她认出来,他穿着一件高龄薄外套,还戴了棒球帽和口罩,就站在森也的街对面。
好几辆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见年轻人木头似地站在原地只盯着一个方向,又悻悻离去。
程秋来今天单子很多,所以她在店里走来走去忙个不停。
她的脚已经好了,此刻步伐轻快,通过举止来看心情也还不错,在包完一束花后还颇有兴致地走到外面,借着自然光给新作品拍照留念。
透过玻璃门,言亭看到店里又脏又乱,窗户上溅着雨点和泥点,木地板上的暗色斑驳应该是没来得及打扫的花材腐烂后渗进去的,沙发上,茶几上,丢着外卖盒,乱七八糟的报废资材更是被扔的随处可见。
明明在他小时候的记忆里,程秋来是很爱干净的,她把森也布置的就像仙境一样。
后来几年他承包了店里的卫生,她便逐渐懒散了。
过度的依赖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白天的充实往往会换来晚上的高质量睡眠,程秋来这阵子的生物钟前所未有的规律,并且很少做梦,往往能一觉到天亮。
今晚她却破天荒梦到了言亭,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蹦蹦跳跳闯进店里,问她要糖炒栗子,她连忙开车去买,等回来时,小学生不见了,她倍感失落地走到柜台后的椅子上坐下,正准备喝茶,忽然一只手自桌下伸出,抓住了她的脚踝。
少年眉眼已经长开,穿着静远中学的校服半跪在地上,脖子上还戴着个项圈,眼下红痣透着几分说不出的邪魅。
“老大,轮到我了吗?”
程秋来自梦中惊醒,掌心渗出汗水。
窗外阳光正好。
既然已经起晚了,程秋来也就不急着收拾了,慢条斯理地洗脸刷牙吃早餐,忽然想到阳台的绿植许久未浇,于是又接了一杯水去浇花。
对面阳台依旧窗户紧闭,保持着主人走后的模样,程秋来并未在意,把水倒完后转身回了卧室。
不起眼的角落,一阵风将地上的烟灰又吹淡一层,相信不消半日,便能清除所有痕迹。
第47章 造访
自从舒曼秀搬走, 程秋来便成了高晓丽闲暇时间的首席解闷搭子。
当年曼秀美容会所还开着的时候,奚山街上属这两个老板娘关系最好,或许是年纪相仿家庭构成也差不多的缘故, 她们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哪怕只是路过的行人不经意投来的一个眼神,也能引发她们的各种揣测,舒曼秀会主动邀请高晓丽来店里做护理, 送她面膜,高晓丽也会隔三差五挑一些卖不出去的果子送到隔壁。聚在一起时,她们聊生意难做, 聊老公废物, 聊小孩学习不争气, 晚上, 又跟自家老公吐槽对方多么多么小家子气, 送来的护肤品是临期的,水果也特意用标签遮住了腐烂的部分。
自从程秋来搬来街上,她们之间聊得最多的话题变成了程秋来。
可惜这位年轻姑娘实在没什么好议论的, 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穿着素雅休闲的衣服, 头发随意挽成一个凌乱的髻,每天就是鼓捣水桶和花,懒散的就像没睡醒似的。
没人知道她老家是哪的,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为什么明明不是本地人偏要跑来这么个小地方开店,有次舒曼秀装着胆子去问, 却碰了一鼻子灰,整个人愤怒急了, 跟高晓丽吐槽了一下午说她装,再后来,那个脸上打满钉子,还有纹身的年轻男人频繁出入森也,更加让二人坚信她私生活混乱,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她们默契地达成一致,那就是,孤立她。
然而她们的孤立似乎没对她造成哪怕一丁点的影响,程秋来年轻漂亮手艺还好,森也的生意在她的经营下风生水起,街坊们总能看到客户脸上堆着满意的笑容,捧着艺术品一样的花束从店里出去。
某天午后,程秋来主动给奚山街上所有商户分别送去一束花。
花材鲜艳散发芳香,使整个小店都充满生机,两位老板娘面面相觑,忽然不约而同的笑了。
若是男人特意买来送的,她们绝对要以浪费钱为由头将其数落一通,但白得的,真是令人欢喜极了。
后来,程秋来不仅继承了言亭,继承了隔壁房子,也继承了舒曼秀的人际关系,也就是高晓丽。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当初的敌意早已不复存在,言亭跟小瓜小果一起长大,高晓丽也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人,送给她吃的水果也都捡好的挑。
跟所有中年女人一样,高晓丽最喜欢跟她聊家庭,聊孩子,她认为程秋来虽然没结婚,但养大了言亭,一定也能与她共情,体会到她的辛苦。
程秋来权当打开了单口相声频道,一边喝茶一边笑着听,时不时捧两句,让高晓丽说的更有劲头。
“唉,咱们女人,真是不容易!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还要继续赚钱给他们买房买车娶老婆,以后还要带孙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啊!”高晓丽皱着个眉头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吞吞吐吐嘴仍说个不停:“就他们俩现在这德行,每个月就知道管我要钱,我还能管他们一辈子啊!真不如跟你一样,领养一个算了,养他十年自生自灭去,不是亲生的也没什么心理负担,问就是有养育之恩!”
程秋来听出高晓丽在气头上,也没跟她计较,淡定地喝茶。
下一秒高晓丽察觉自己失言,连忙赔笑:“哎呀看我刚刚说的什么话,妹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这个人一急就爱胡说八道!”
“没事,姐你也别太焦虑,未来的日子还长呢,小瓜小果都那么机灵懂事,以后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程秋来笑着安慰她。
高晓丽挑了下眉毛,喜滋滋道:“希望如此吧!”
她喜欢找程秋来聊天的原因之一就是,她虽然话少,但每次接的话都让人听着心里舒坦。
不过,刚刚那句确实是她藏在心底的一个疑惑,趁着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她试探着问:“那你呢,妹子,我本来以为你养不了亭亭多久,毕竟你还年轻,以后要结婚生子,结果你直接把他带大了,现在他上学走了,又剩你一个人了,你有什么打算?”
程秋来轻扬唇角,道:“没什么打算,就做做小生意,平常喝点茶,挺好的。”
高晓丽:“那你不打算结婚了?你之前不是有男朋友吗,那个纹身师……”
程秋来淡淡道:“分了。”
“分了?怪不得这么久没见过他……”高晓丽殷勤地看向她,也顾不上嗑瓜子了,“要姐给你介绍对象吗?我有亲戚干中介的。”
“……不用。”
话题一旦引到自己身上,就没意思了。
此刻程秋来迫切期望现在能进来个大客户让她忙起来,这样就有理由让高晓丽走了。
下一秒,门口风铃还真响起来了。
程秋来欣喜地抬头,笑容又蓦地僵住了,选择将视线移到茶杯的花纹上,观察起瓷器的开片走向。
同为生意人,高晓丽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要退场了,便起身跟程秋来打招呼:“有客人啦,那妹子你先忙吧,下次姐再来找你聊天!”
走到门口,高晓丽佯装不经意打量了一番进门的客人。
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身材火辣,墨镜遮住了半张脸仍难掩姿色,浑身上下奢侈品LOGO随处可见,脖子上镶满钻石水晶的项链璀璨耀眼。
青石镇上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暴发户,高晓丽猜她不是本地人。
一想到程秋来又要赚大钱,而自己卖一堆水果才挣仨瓜俩枣,她不禁又是一阵失落,懊恼离去。
叶心怡进门时程秋来心里咯噔一下,她怕她会当着高晓丽的面发疯,或者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没成想她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直到高晓丽离开。
“吓坏你了吧,姐。”叶心怡走到柜台前摘下墨镜,咧嘴冲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皙牙齿。
程秋来往门口看了眼,皱眉道:“就你一个人来的?”
叶心怡恼怒地瞪着她:“你他妈还想见谁?”
程秋来:“我还以为你要带几个保镖,把我打晕了塞麻袋里带走呢。”
叶心怡转怒为喜:“不至于,法治社会,咱怎么能干那事?”
程秋来笑了:“这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挺难得的。”
叶心怡参观了一圈小店,感叹道:“我还以为你又跑哪过好日子去了,没想到还是回到这个破地方,这穷乡僻壤的到底有什么好,这么吸引你?”
程秋来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就是待在这里觉得很安心。”
“没出息……”叶心怡忽然转身对她破口大骂:“你他妈就是不配过好日子的贱命!我让你住别墅,好吃好喝伺候你,还给你玩男人,你说无聊我立马给你开店,我哪亏待你了?”
程秋来平静道:“没人愿意待在一个疯子身边。”
叶心怡觉得有趣,凑到她面前道:“哦?那你上次回去是?”
程秋来神情恍惚。
是为了见江驿,为了保言亭,还是为了求证一些事,当时的执念有多深,走的时候就有多坚决。
她已经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程秋来眯起眼笑:“为了看你出洋相啊。”
“姐……你真是……”叶心怡十指插进发间,眉头皱成川字,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信不信我现在跑到街上,把你的身世,还有你那些癖好喊出来,让你的好街坊都知道你是个多变态的人呢……”
“去吧。”程秋来大大方方指向门口,根本没带怕的,“我有手有脚的,待不下去我自己会跑。”
只是再跑掉,就不会轻易被人找到了。
叶心怡深知这一点,也没敢这么做。
说来奇怪,自从跟程秋来恢复联系,她情绪都稳定不少,也不像之前那样容易失控了,这个同父异母,从小被她打压看不起的姐姐仿佛对她有什么血脉压制似的,纵使心里一万个不服,火气也对她发不出一点。
“别跑,别跑,不至于。”叶心怡又开始嘻嘻哈地笑,“我又没说让你回去,我今天来找你,是来跟你谈生意,让你赚钱的。”
程秋来显然不相信,双手环臂等着她继续说。
“看来你最近也没刷娱乐新闻啊。”叶心怡仰头冲她呲牙:“老东西现在在ICU续命呢,没几天活头了。”
“布置灵堂,你应该有经验吧?”
程秋来无法共情叶心怡的幸灾乐祸,沉声道:“不接。”
“小钱看不上,理解。”叶心怡随即打了个响指,兴奋地压低了声音:“他年轻的时候找了个信托公司,给每个孩子都留了钱,里边也有你的一份,二十多年了,你知道你账户里有多少钱吗?”
当年国外那处庄园和别墅被她私自卖掉,叶曙华都没追究,程秋来觉得自己已经占了大便宜,目前浮现在脑子里的画面也只是叶曙华作为一个父亲为数不多的笑脸,根本无暇惦记信托账户上的数字。
“我不要钱。”程秋来闷声道。
“不要钱你也跟我回去!”叶心怡厉声道,“我保证这次绝不强留你,等他死了你爱去哪去哪,爱找谁找谁!”
程秋来抬眼:“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
叶心怡瞪着她直截了当道:“你不回去,他们当你死了,你那份钱我要跟外边几个野种平分,你回去了,你那份都归我。”
程秋来:“凭什么都归你?”
叶心怡:“你不是不要吗?”
程秋来沉默了。
且不论叶曙华的地位财富,小时候待她怎样,又给她留下了什么,程秋来觉得,叶曙华作为她的父亲,她是有必要在他弥留之际去见他最后一面的。
看着叶心怡这个疯样子,程秋来也有了主意,“我会回去看他,钱也可以都给你。”
叶心怡一脸感动:“姐,你真好。”
程秋来:“然后,我们就别联系了,断干净。”
“你居然让我在你跟钱之间做选择?”叶心怡一脸错愕看着她,眼神哀恸不已。
“成交,就这么办!”下一秒,叶心怡狂喜,是发自肺腑的高兴。
只是站着说了这么多话忽觉口干舌燥,忽然瞥见程秋来放在桌上的半杯茶,伸手端过来便要喝。
程秋来皱眉:“柜里有一次性杯子。”
叶心怡置若未闻,一口气将剩茶喝干,舔了舔嘴唇,“我就爱喝你剩的,不行吗?”
这时,程秋来忽然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蓦然沉默。
叶心怡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又把钻戒欣赏了一遍,一脸陶醉:“很美是吧,跟你炫富你可能都听不懂,所以就不废话了……我要结婚了哦。”
“跟江驿。”
程秋来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的神,最终在叶心怡耐人寻味地表情中哑着嗓子开口:“恭喜你们。”
“谢谢,定了日子会给你发请柬的。”叶心怡说完重新戴上墨镜,嘴角扬起一抹嘲讽弧度,转身潇洒离开。
第48章 馨然花礼
一直以来漂泊在外, 程秋来对自己的家境本来没什么概念,直到站在豪华私立医院门口的那一刻,她才有所感悟。
跟其他有钱人一样, 叶曙华选了个舒适宜居且富人扎堆的一线城市养老,他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身边陪着的女人也都是最漂亮的,如叶心怡所说, 他生活滋润的像个皇帝。
现在他快死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就像个普通暴发户老板一样, 没人再小心翼翼地侍奉他, 顾忌他的情绪, 大家纷纷将目光瞄向他口袋里的钱。
当然, 有资格站在他床边的也只能是最亲近的人, 至于程秋来,连医院大门都进不去。
她穿着简单朴素,脸上未施粉黛, 虽模样姣好,还是被保安当成某个来讨名分妄想分一杯羹的十八线女明星拦在门外。
“这阵子来找老爷子的女人, 太多了!除非你肚子里揣上了,否则啊,还是趁早回去吧,没戏!”
程秋来孤零零地站在路边给叶心怡打了个电话, 冷漠地叙述完事情经过后,对方狂笑不止,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停到她面前, 叶心怡嚣张地下车,比了个手势,杨平会意,又把车开走了。
“你就这么直接过来,人家能让你进吗?他们知道你谁啊?”叶心怡从包里摸出根电子烟吸了一口,喷出一股白雾,冷笑道:“这阵子来闹的不少,男的女的都有,还有大着肚子来的,我直接安排抽血做亲子鉴定,是,就给点打发走,不是,呵呵……”
程秋来道:“这事怎么归你管?”
叶心怡渍一声:“谁让我妈跟他有张结婚证呢,她签证已经办好了,就等着分钱走人呢,我是叶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们,都是野种。”
一想到几个野种也在叶曙华的规划内,会跑来跟她分钱,叶心怡就气的牙痒痒。
有叶心怡带着,保安直接放行,各关卡负责人也无人敢拦,一路畅通无阻。
程秋来本以为能直接见到父亲,未成想叶心怡直接带她去了顶楼办公室,也不敲门,直接一把推开,将里边正坐着办公的几位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吓了一跳。
“我爸肯定跟你们提过,他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叫叶心然,比我大两个月。”叶心怡后撤两步,恭敬地俯身介绍程秋来:“你们现在带她去做鉴定,看她是不是叶心然,不是的话直接打半死扔出去,是的话,把她的信托账户解冻,到时候按流程走,谁都别想打歪主意。”
几个西装男从惊吓中缓过神,彬彬有礼地朝她走来:“那么,叶小姐,请。”
叶心怡转身催促她:“就抽个血,快得很,赶紧去。”
鉴定结果很快出来,确定了她叶心然的身份后,几人马不停蹄地开始忙碌,又是采集面部照片又是采集指纹,键盘噼里啪啦输入着资料,打印机工作不停,很快出了厚厚一沓文件,而程秋来就像个无意识的机器人,一言不发地听从他们的安排。
叶心怡心情愉悦,站在窗前观摩着城市风景,忍不住哼起歌。
若不是早就放弃了这些东西,程秋来会觉得此刻的自己市侩极了,亲生父亲正躺在重症监护室奄奄一息,她却在这悠闲坐着,等着接收分给她的财产。
她忽然想到森也的鱼缸好几天没有喂食了,醒花桶里的水也该换了,卧室那盆绿植已经太久没晒过太阳,不知道成色还好不好。
“好了,叶小姐。”
程秋来不认为他们是在叫自己,于是继续保持沉默。
叶心怡重新将她挡在身后,脸上笑意难掩,态度也恭敬了许多:“各位辛苦了,一会儿我请咖啡。”
从办公室出来,叶心怡见程秋来阴沉的脸色实在难看,进了电梯后直接按下最高层,带她去顶楼看风景。
程秋来其实有点恐高,但跟眼前美景相比不值一提。
不同于破落简朴的青石镇,此刻映入眼帘的是真正的城市风光,充满科技感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稍微矮小的建筑也各具特色,这里街道宽阔可容纳数车并行,是她此前从未关注过的风景。
这里是富人纸醉金迷的天堂,能来到这并不难,难的反而是死在这里。
顶楼风大,不止头发被吹得凌乱,程秋来更是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觉得叶心怡带她来这,是又想搬出大城市好那一套妄图让她留下,可对方沉默良久,只是用蔑视的目光打量底层的一切。
“高吧。”叶心怡道:“这医院算是爸开的,请的都是国外顶好的医生,每周都要给他检查身体,他特别怕死。”
“怕死,但医生查出问题,又不克制,有什么用?”叶心怡嗤笑道,“你还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发病的吧,媒体那都被我封口了,传出去忒丢人。”
程秋来不关心这些,只被风吹得拽紧了风衣领口:“……现在,可以带我去看看爸了吧?”
叶心怡眼眸一黯,低声骂了句什么,带着她下去了。
越靠近病房,值守的医护保镖越多,在一众黑白色工装里,便装的二人十分突兀。
行至门口,隔着玻璃窗,程秋来终于见到了此刻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叶曙华,即使盖着被子,也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管子延伸至各种器材里,她看不懂闪烁的数字和曲线,只看到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如今已白发苍苍,脸颊皱纹密布。
见程秋来怔在原地,叶心怡摘下墨镜笑她:“进去看看也没事,他现在已经没法说话了,全靠那根管子吊着命呢。”
于是程秋来得以近距离站在父亲身边,将他这些年的变化看的一清二楚。
叶曙华察觉到有人来探望,微微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在看清程秋来后,浑浊的眼瞳似乎一僵,盯着她久久未动。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程秋来本以为自己会哭,偏偏眼睛干涩的无法流出一滴泪,为了不让叶曙华认为自己是个无情之人,程秋来硬着头皮叫了他一声:“爸……”
他眼尾微微上扬,似是在笑。
光是这样的小动作,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由此他不得不重新闭上眼休息。
心愿达成,程秋来也没必要再逗留。
踏出医院大门,叶心怡神清气爽地走在她前边,忽然转身倒着走,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她,随后道:“不用费心就是好,你看看你,比我年轻多了,发质也比我好,皮肤也比我好,平时怎么护理的?”
程秋来思忖道:“平常心,少生气。”
叶心怡调侃道:“就这?我还当是年轻小男孩补身体呢。”
程秋来冷笑了声:“让路人听见,把你当吃人的妖怪了。”
“我就爱当妖怪,当妖怪长生不老。”叶心怡展开双臂作出要飞的姿势,“我还想变成男人,操天操地!”
程秋来深深皱眉,苦闷地揉了揉额头,正想着怎么摆脱她,叶心怡手机忽然响了,电话是陈平打来的:“老板你能不能来公司一下?咱们的新款服装打版出了点问题,几个产品经理拿不定主意了……”
“妈的,一群废物。”叶心怡对着手机大吼:“我老子都快死了知不知道?这点小事还解决不了就让他们通通滚蛋!”
挂了电话,抬头迎上程秋来清澈的眼神,叶心怡火气更大:“看我干什么?你也滚,反正也不肯留下来。”
此话正中下怀,程秋来一声不吭转身便走。
叶心怡见状又气急败坏地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别以为签了手续没你什么事了,等我电话,随时过来,听见没?”
程秋来头也未回,举手比了个OK的手势。
街边停着很多出租车,她本可以直接去往机场,却还是选择沿着道路漫无目的地走,反正作为一个成年人,除非被人莫名其妙绑架,否则是丢不了的。
她被绑架的概率也很低,因为她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有钱人。
穿过一条小巷,来到街道转角位置,好巧不巧,隔壁就是一家花店,招牌上明晃晃四个大字:馨然花礼。
他们今天似乎接到了大单,几个年轻人正从货车上往下搬花材,天气炎热,花材没有装箱,只用纺布裹了一层,程秋来观摩着那些花材,风格似乎整体偏阴郁。
忽然,半踩着台阶的年轻人脚一滑摔到了地上,他抱着的花材最多,在他摔倒的刹那全被抛到了天上,场面颇为壮观,另外几个人有的赶忙去扶他,有的去拾捡被抛的四散的花材,裹着披肩的中年女人应该是花店老板,此刻也从店里跑出来跟着一块捡。
程秋来知道她为何着急,因为地上那几束花材在当季不仅珍贵,更是价格昂贵,花瓣也更娇嫩,主打一个难伺候,现在这么一摔,若不尽快养护起来,怕是撑不了多久就要蔫儿了。
作为同行惺惺相惜,于是程秋来也弯腰帮着一块捡,有几束被摔散了,花枝都飞到了路边,又被风吹到路上,程秋来快步跑过去,在车流袭来之前将其全部拾起,又赶回来拾其它的,腰就没直起来过。
“真是太感谢你了!”
她听到女老板的声音从她身侧响起,也看到女老板就在不远处陪着她一块拾捡,随口道:“不客气。”
忽然,女老板面对她的方向,站着不动了。
程秋来捧着一束花起身,总算看清了女老板的长相,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慈爱美丽,是她唯一认可的人生导师。
“程老师。”程秋来轻声唤她,“好久不见。”
程湛馨呼吸急促,不可置信地看了她很久,颤抖着叫她:“然然?真是你……”
馨然的面积要比森也大一点,店里装修风格明亮简洁,因为临街的缘故,生意总是最好,在这座浪漫且年轻的城市,不少人都会在路过的时候进店买一枝花。
为了防止被人打扰。程湛馨在生意最好的时间段把店门锁了。
像许多年前那样,程秋来与程湛馨带着围裙与花艺手套,一人一个打刺钳,坐在小板凳上给花打刺,绿叶簌簌地掉在地板上,很快在脚下铺就一层绿荫。
明明对彼此都有太多话想说,可真正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却又默契地保持沉默。
“我猜你这几天也会来。”程湛馨从事花艺行业三十余年,无论手法还是技术都早已炉火纯青,细长的花杆在她手中不消几秒就变得光洁笔直,去除了杂叶和尖刺后,花朵在视觉上更加饱满美观。
程秋来不明其意,或许程湛馨也觉得她是为了父亲留给她的钱才回来的,她不屑辩解,笑道:“当年不辞而别,真是抱歉啊,老师。”
那个时候,她只想孤身逃离,不愿再相信任何人。
程湛馨微微一笑:“没什么,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花材也处理了一大半。
程秋来抽出一枝白梗马蹄莲,盯着皎洁的花瓣迟迟没有下手。
因为这种话跟松柏白菊一样,都是用在葬礼上居多的,除非有十拿九稳的单子,否则花店不会轻易进这类花材。
程湛馨见她发怔,低声道:“这些,是用作你父亲葬礼的花材……你应该也见到怡怡了吧。”
“见到了。”程秋来苦笑道。
毫无疑问,程湛馨也是她联系的,她还真是够忙。
“她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忆及当年,程湛馨脸上浮现笑容,“当年我本来是要教你们两个花艺的,但怡怡对花没兴趣,她嫌脏。有一次她揪掉了我准备的所有花材的花瓣,丢进了浴缸里,说要泡花瓣澡。”
程秋来也跟着笑,将处理干净的马蹄莲放到一旁。
因为是叶心怡,所以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很正常。
傍晚,二人联手处理完了所有花材,密密麻麻的花桶摆满了半个屋子,一想到它们的用途,程秋来颇觉沉重。
很快她又想到一个问题:“老师,还不确定什么时候用,现在就把花醒上,会不会太早了?”
“浅水醒没关系的,等确定要用了,就换深水加醒花剂,这样花很快就会开。”程湛馨笑眯眯地告诉她。
程秋来忽然觉得可笑,明明自己也开了十多年花店,可在启蒙老师面前,还是天真呆愣的像个新手,幸亏程湛馨没问她现在是做什么的,否则她真的难以启齿。
正欣赏着满屋成果,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程秋来麻木地接听,电话那端难得没有传来咆哮或者怒骂,只能听到叶心怡疲惫地叹息:“……你走了没啊?”
“怎么了?”
“爸去世了。”
第49章 蝴蝶兰
程秋来回了句“知道了”后挂了电话。
程湛馨怔了片刻, 起身给醒花桶续水位顺便加了醒花剂。
做完这一切后,她走到程秋来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节哀。”
程秋来久久未回过神, 明明上午还躺在病床上注视着她,她能看出他有话想对她说,可是他戴着氧气罩,没有一丝力气。
父女二人的最后一面, 未免有些太仓促了。
叶心怡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仅通知了她葬礼地点和时间,别的再没说什么。
然而程秋来还是选择跟着程湛馨, 一同提早来到了葬礼会场, 帮忙布置灵堂。
程湛馨经验丰富, 程秋来却也不弱, 师徒二人配合的十分默契, 甚至不需程湛馨开口,程秋来就知道她下一枝需要用到什么花。
除了她们两个花艺师和搬花材打杂的助手,现场还有很多正在忙碌的人, 有的彩排葬礼流程,有的清理场地安排吊唁者的站位, 一排排花圈被搬进来堆到会场两侧,程秋来抬头,看到叶曙华的巨幅黑白照被挂在正中央,照片上的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 穿着黑色西装容光焕发,相貌英俊, 笑容自信又张扬。
程秋来认为他的死亡是宣告了一个家族的终结的,毕竟正统继承人只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叶心怡, 属实有够糟糕。
程湛馨察觉到她的落寞,淡声道:“见到你父亲最后一面了吗?”
“见到了。”程秋来从花桶中挑出一只白菊递给她,程湛馨接过,调整长短后深深将其插进花泥固定。
“这么久没见,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程秋来呼吸沉重,顿了顿道:“什么都没说,他戴着氧气面罩,情况很糟糕。”
或许他想说的话,都写在了那个意义不明的眼神里。
“是吗,那真可惜。”程湛馨轻声叹息,转而问道:“那你呢,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吗?”
程秋来:“得不到回应,说了也没意义。”
“需要回应的话,那就是想问问题了。”布置完一角,程湛馨调整了几枝花的位置,随口道:“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告诉你。”
程秋来勉为其难扯了下嘴角:“算了……你应该不会知道。”
程湛馨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
葬礼当天来了许多人,有叶曙华生前的远房亲眷,知交好友,还有许多穿着黑衣服,戴着墨镜或者口罩遮掩真容的女人。
叶心怡母女理所当然地站在亲属位,不同于她假装拭泪的母亲,叶心怡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那,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掉,麻木地同每个前来吊唁的人握手。
轮到程秋来时,她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容。
程秋来没有加入亲眷的队列,选择跟程湛馨站在一起,听着台上主持人娓娓讲述着叶曙华生前的种种,陌生的与她全然无关。
“老师,谢谢你。”她忽然低声对程湛馨道谢,在对方错愕的神情中,低声道:“要不是遇见你,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程湛馨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束光,代替了母亲的身份给予她阳光和爱,授予她世间最美好最治愈的花艺,让她在病态窒息的家庭环境中依旧能维持一个平稳的心态,直到逃离。
“不用谢我,这世上,没有值得你谢的人。”
程秋来不解其意,转头,看到年过半百的程湛馨,红了眼眶。
“你一定很想知道你母亲的事。”程湛馨低诉道:“事实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当年也是她找到我,让我去当你的花艺老师。”
程秋来瞳孔蓦地僵住,心脏在那一瞬间剧烈跳动,手心也渗出冷汗,“我母亲……她在哪?”
程湛馨缄默良久,低沉的语气似乎带有几分怜悯:“她在五年前因病去世了。”
“去世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孩子陪在她身边,她……很幸福。”
程秋来呼吸渐重,不可置信地笑道:“你说她很幸福?那我算什么……”
“我曾无数次劝她打掉你,她不听。”程湛馨蓦地笑了,“她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让叶曙华永远记得,对她的亏欠。”
程湛馨没有说更多的话,仅是这两句,已经令程秋来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她隐约猜到程湛馨不愿透露更多的原因,那就是完整的真相对她来说太过残酷,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所以,我只是她用来报复男人的工具吗?”程秋来喃喃道,“老师……我的母亲,她爱过我吗?”
“……或许吧。”
程湛馨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目视前方轻声道:“她去你店里买过花。”
程秋来眼中再次写满震惊,“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个母亲想找到自己的女儿,无论如何都会找到的。”程湛馨道:“何况你消失的并不是那么完美,与其说找不到你,不如说,根本不想找你。”
原来她自作多情消失的十余年,根本就是无人在意。
怪不得程湛馨在见到她时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激动或惊讶,也从未询问她的去向目前的营生,因为她根本心知肚明。
这些年踏进过森也的客户太多了,形形色色,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喜怒哀乐。
她无从察觉茫茫人海中那束投在她身上的异样目光,因为她的母亲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给她留下,她根本就是多余来到这世上的。
她仰头看着掉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落下。
她忽然想到言亭小时候在谈及自己生母时,献宝似地举着银手镯给她看,眼中迸发出幸福的光芒。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东西!亲妈!]
[戴着吧,很好看。][你妈妈一定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一个不值钱的银手镯当时并没有带给她太多情绪,直到现在,她才由衷羡慕起言亭。
接过花束,离开森也的那一刻,她是否有回头看她一眼。
是心疼她的劳累,还是庆幸她的平庸,不会威胁到她的幸福生活。
葬礼结束后,程湛馨伸手帮她把鬓间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端着她清瘦落寞的脸庞,平静地道:“很好奇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是吗?”
程秋来怔怔看着她不说话。
“然然,你不必太善良。”程湛馨临走时,将手中最后一枝白色蝴蝶兰别到了她衣襟上,“余生还长,请你务必照顾好自己。”
礼堂中,宾客已陆续离场。
她听到人们有说有笑地从她面前走过,她看到白色花瓣被黑色皮鞋碾的粉碎,不远处叶心怡正跟几个下属交待事情,语气尖戾,又是接近发疯的状态。
目光一转,她看到了江驿。
对方站在人流的另一端,同样也在看着她,眼中的哀恸不知是因为这场宏大的葬礼,还是物是人非后绝望的重逢。
最后看一眼挂在墙上的叶曙华,程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心怡知道她不会走远,在处理完其它琐事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她,很快,程秋来如约出现在去过的那栋医院大楼前。
二人一言不发走进电梯,叶心怡难得沉默了一路。
想到她这些天的忙碌,程秋来对她说:“辛苦了。”
叶心怡听到这话笑了:“这不叫辛苦,这叫解脱!这叫苦尽甘来!”
程秋来淡淡地问:“你为什么恨他,他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啊,还有谁能比他对我更好?从小到大,无论哪方面他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就算他死了,留给我的钱也是最多的!但是啊……他死的好啊!王八蛋!畜生!”叶心怡情绪逐渐激动,在电梯里歇斯底里地大笑,忽然又抱住程秋来痛哭:“你没看见啊姐……你没看见……我小时候玩捉迷藏躲到卧室的衣柜里,我看见他……我看见他拿鞭子把我妈打的连哭带喊,身上都是血道子……然后他们,然后他们还……”锥心的痛苦令叶心怡喘不过气,双腿发软,直到程秋来揽住她的肩膀她才得以站稳,“怎么有这样的事啊?为什么要让我看见!我晚上做梦都会梦到那个画面……”
叶心怡说着,忽然扶住厢壁开始呕吐,可惜她一直没顾上吃什么东西,只吐了一地胆汁。
程秋来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忽然想到小时候总是能在半夜听见叶心怡发疯又绝望地哭喊。
她多想把这件事说给所有人听,但她是叶曙华的女儿,只能独自默默承受。
“我们身上流着他的血,我们都该是这样的。”叶心怡直起身擦了擦嘴,露出一抹嘲讽地笑,“走,姐,分钱去。”
当着所有人的面,程秋来签了放弃继承信托账户资产的承诺书,并将其全部转赠给了叶心怡。
叶心怡看着账户上的数字兴奋地两眼冒光,“好……好啊……这就对了,就该这样……”
离开医院,叶心怡又忽然良心发现,讨好似地凑到程秋来身边,巴巴地道:“姐,要不我给你分个零头吧,也够你下辈子衣食无忧了。”
程秋来一口回绝:“不用可怜我,我有手艺,饿不死。”
况且她在小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平时根本花不到钱,这些年最大的支出就是买下了相邻的两栋楼房和一辆车,再往后数——言亭就读私立中学昂贵的学费。
叶心怡眯起眼最后问她:“你就没什么想要的吗?或者有什么心愿?”
程秋来:“你遵守承诺,以后别再联系我就好。”
走了十来米,忽然听到叶心怡的声音再度从身后响起:“那个孩子呢,需不需要我帮你关照一下?”
见程秋来驻足回头,她得意一笑,等着她同意,或者一口回绝。
程秋来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也释然地笑了,“随你便,我无所谓的。”
言亭早已不再是个单纯懵懂的小男孩。
他是个大人了。
既然选择脱离她的掌控,那就让他自己去飞好了。
程秋来走后,叶心怡回到家中,对正捧着画本认真设计图案的江驿说了此事,出乎意料的是,江驿对此也毫不关心,仅是冷漠道:“是吗?”
“是啊,言亭不是对她很重要吗?”叶心怡走到他身边,伸手触碰他的脸颊,“你不是很讨厌言亭吗,想怎么教训他?”
“倒也没必要跟个孩子计较。”江驿笔尖一顿,“何况,程秋来已经不在乎他了,我们没必要为了报复程秋来而伤害无辜的人。”
叶心怡挑了挑眉:“那你告诉我,言亭对程秋来而言,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似乎是个陷阱。
尤其出题者还是精神不稳定的躁郁症患者,这意味着他的回答可能会对言亭造成至关重要的影响。
思忖良久后,他道:“家人。”
听到这个回答,叶心怡揉着乱蓬蓬的头发,神情复杂:“竟然是当儿子养的吗?她是怕,以后孤独终老没人给她送终?真没意思……”
江驿微笑着接了她的话:“可惜,是个逆子。”
第50章 双生
宿舍内, 一枝经过处理的白色蝴蝶兰被小心地放进花桶。
言亭身侧摆了不止一个花桶,花桶里正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各色玫瑰居多, 其次是向日葵,满天星,洋桔梗,还有一些多头, 他花了大半天时间处理它们,由此导致宿舍阳台一片狼藉。
不过没关系,今天苑博不在, 他完全可以在他回来之前把这些清扫干净。
然而十分钟后, 室友便回来了。
虽然对言亭的举动早已见怪不怪, 但看见阳台乱成那个样子, 还是被吓了一跳, “怎么这次搞了这么多,卖的完吗?”
“卖不完就留着。”言亭放下剪刀,抬头看他:“你不是去市里看比赛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没开始收拾呢。”
苑博翻了个白眼:“谁知道IF那么菜啊, 还是在自家主场被三比零,丢死人了, 脱粉!我必须脱粉!简直浪费我买的瓜子饮料矿泉水!”
说完他挽起袖子走过来帮着言亭一块拾掇,先拿扫帚把刮下来的叶子尖刺扫到一堆,又把花桶搬到了一边给自己腾了个坐的位置。
待处理的花材剩的不多,言亭自己很快就能搞定, 苑博闲着无聊,随手抽出一枝肉粉色的玫瑰欣赏起来, “这是什么花?”
言亭看了眼,科普道:“这个品种叫卡布奇诺。”
“卡布奇诺?怎么取得咖啡名字。”苑博嘀咕着将其放回, 又抽出一枝,“这个红的呢?也有名字吗?红玫瑰的名字应该就叫红玫瑰吧!就跟所有狗都叫旺财,所有猫都叫咪咪一样!”
“红玫瑰品种也很多啊,你手上的叫高原红,花瓣是丝绒质感的,开展了很漂亮。”言亭道:“别的还有黑魔术,卡罗拉,传奇,珍爱……”
“好了好了好了。”苑博赶忙打断,“你忙吧,我歇会打球去啊。”
苑博嘀咕着走出了阳台。
就在一个月前,言亭忽然问他想不想搞点副业,苑博当时以为大学生所谓的副业无非就是趁没课时去做一小时几十块钱的兼职,在校门口饭店或者学校食堂刷盘子盛饭之类的,他脸皮薄,不太想做这类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便拒绝了。
然而,言亭口中的副业,是在澜城大学的校园里,摆摊卖花。
并且他执行力强的离谱,说干就干,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备齐了所有东西,一个方便移动的露营车,几个功能不一的花桶,花艺剪刀打刺钳手套等一系列工具,一大箱子花材被他扛到宿舍,丢到阳台,转身脸上带有歉意:“可能要弄脏一会儿地板,不过我很快就会收拾干净的,你要是介意,我去水房弄。”
苑博连忙摆手:“不介意不介意,你弄吧。”
于是当晚,言亭就拉着他的露营车出摊了。
生意出乎意料地不错。
若是包装繁琐数量太多的花束,一般学生是买不起,也不会经常买的,但单支的就不一样,没人能抗拒几块钱就能买到的快乐,他的客户除了女生也有男生,除了同学还有老师,他们夸赞他的手艺和创意,也跟苑博一样,暗中佩服他的胆量。
言亭也不是每天都出摊,若是课后作业多或者心情不好,他就会安静待在寝室里,盯着课本发怔,有次苑博经过他去打水,看到摊开的书本扉页里夹着一朵风干的白色花瓣书签。
他也曾耐不住好奇地问他:“你既然不怕抛头露面,为什么不去找模特,主持人之类的工作,咱们学校的学长学姐,随随便便出镜两个小时,都能挣上千块钱,你这么辛辛苦苦卖花才挣几个钱?”
言亭回他:“我不为挣钱。”
苑博:“不为钱你为什么?”
言亭:“怕手生了。”
“手……生?”苑博疑惑地挠了挠头:“你家开花店的?”
言亭:“嗯。”
苑博:“你以后也打算开花店?”
言亭:“嗯。”
苑博更加不解:“那你还报表演系干什么?”
言亭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头也未抬,“我没报表演系,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进来了。”
苑博目瞪口呆:“……你家跟校长是亲戚吗!”
哪有人随随便便就能进来最好的专业的!
言亭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处理完最后一枝花材,起身舒展了下肢体,回头冲苑博一笑:“准备出摊啊,你去吗?”
“不了,两个男生一块卖花怪怪的。”苑博拒绝了,顺手打开电脑上的英雄联盟,“你自己去吧,我上个分。”
言亭不再询问,打扫完战场又将花桶搬到露营车上,拉着走出了宿舍。
苑博说的没错,每天鼓捣这些花根本挣不了多少钱,但他倒也不需要挣很多钱,导员跟年级主任都默认他是有着雄厚背景的关系户,从未催他缴过任何费用,也从未强迫过他去做任何事,反而拿他当重点学生去培养,就算他心不在焉敷衍了事,他们也毫不在意,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不论之前攒下的钱,如今光凭那家店每月的盈利,就能让他过得相当滋润。
他很满意他的大学生活,虽然跟程秋来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但好歹是上了大学了,眼界也确实被拓宽了,他现在过得很好,也很快乐,他希望叶曙华的去世不要给她造成太大的影响,只要她能像从前一样平平淡淡,无忧无虑就好。
压在心头的大山轰然倾塌,束缚灵魂的枷锁应声落地,拜托了叶心怡的纠缠,程秋来的确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轻松。
深秋雨急,又将青石镇笼罩在一片荒芜之中。
程秋来没急着回店里,打着伞在街上闲逛,镇上有几处步行街小吃众多,即使下着雨也挡不住四溢的香气。
都是一个镇上做生意的,或多或少有些交集,有些商户认出她,会同她挥手打招呼,程秋来便笑着回应。
“程老板呀!好久没看见你了!”
程秋来驻足回头,看到糖炒栗子店的老板系着围裙匆忙跑过来,看着她喜笑颜开:“亭亭去上大学了,你也不来光顾生意了!来,这是刚炒出锅的栗子,可香了!我给你装了点,你拿回去尝尝……”
程秋来先是拒绝,然而对方盛情难却,她只好道谢接受心意。
回到店里,将栗子往桌上一丢,程秋来双目空洞,盯着挂在屋檐上的雨滴看的入神。
她不喜欢欠人情,所以等雨一停,立马包了束花送去了栗子店。
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一下午都没客人进店,程秋来把店里卫生打扫了一遍,累的直不起腰,又检查了一遍冷藏柜里的鲜花,挑出即将下线的部分,照例分成了三份。
本着由近到远的原则,她先送了隔壁茶庄的那份。
店开着,白颂雨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旗袍浓妆艳抹的女人。
女人约莫四十来岁,保养得体,除了眼角细纹较多,身段依旧窈窕,程秋来看到她的第一眼脑子里就冒出风韵犹存四个字。
“买茶叶吗?自己喝还是送人?”女人绕过桌子来到她面前,声音尖细。
“我是隔壁花店的,这些花快谢了,送来给白老板新鲜两天。”程秋来道。
女人上下打量了程秋来一番,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语气也有些不善:“哦,你就是隔壁花店的老板呀,来的不巧,颂雨刚出门了,这些快谢的花也劳烦你带回去吧,我对花粉过敏,以后都不用往这边送了。”
程秋来微微一笑:“好,打扰了。”
出门后,她直接将花丢进了临街的垃圾桶。
紧接着,带着第二束花去了水果店。
高晓丽正在店里,且正因为下雨没什么生意而发愁,冷不丁见程秋来带着花过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连忙搬凳子给她坐。
“妹子!你刚刚也去茶庄了吧?”高晓丽压低声音道:“见到卢艳了吧?”
程秋来:“那个穿旗袍的女人?”
高晓丽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她,白颂雨新找的老婆!也不知道领没领证,反正现在就住一起啦!哎呦我跟你讲,她可奇葩了……”
程秋来津津有味地听了快一个小时。
当年高晓丽跟舒曼秀大概也是这么蛐蛐她的,而现在,她已经彻底替代了舒曼秀。
如高晓丽所说,卢艳对出现在白颂雨身边的任何女人都有着强烈的敌意,而跟白颂雨当了十来年邻居,年轻貌美且单身的程秋来成了她的头号敌人,当她带着花出现在店里时,她嫉恨的眼神恨不能将她撕碎。
程秋来对此毫不在意,毕竟两家只是邻居关系,做的也不是同一种生意,给她带来的唯一麻烦就是以后买茶叶不方便了。
幸好镇子虽小,却也不止他一家茶叶店。
只是少了个能来往的邻居,日子又寡淡不少。
渐渐地,程秋来也不想再跟高晓丽接触了,自从俩儿子上学走了,老齐觉得夫妻俩没必要都耗在店里,自己找了个货车司机的工作,留高晓丽独自忙活,高晓丽正值更年期需要倾诉的年纪,偏偏老公孩子都不在身边,心中苦闷无处发作,只有找程秋来吐苦水聊八卦。
程秋来倒也不介意安慰她,但每天都来实在令人吃不消,尤其一没话题,高晓丽就张罗着要介绍对象给她。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阳台花盆里传来的阵阵虫鸣,程秋来意外地失眠了。
也许是刚洗过澡的缘故,任何微小的气流掠过皮肤都会带来一阵寒意,即使盖着被子也无济于事。
她不喜欢穿衣服睡觉,现在更是得以肆无忌惮。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江驿舔去唇角水渍抬头看她的迷蒙眼神,是循循没入时引发的阵阵颤栗,是汗水滴在他背上时,听到的放肆呻吟。
程秋来喉咙发紧。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也许到了某种年纪,就会渴望陪伴,就跟高晓丽一样。
短暂思忖后,她拨通了某个号码。
“过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