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启蒙

    能回森也干活, 言亭打心底高兴,可程秋来却貌似不怎么高兴,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言亭本以为程秋来之所以心情低落是因为自己, 可在经过小心翼翼的观察后发现,她烦躁地眼神扫射了店里包括小花在内的每样事物,却从未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跟从前一样,言亭几乎承包了店里所有的杂活, 他花艺水平在线,店里来了单子程秋来也会主动让他去做,自己则悠闲地坐在柜台后喝茶。

    偶尔言亭会在包花时找借口跟她说话:“老大, 客户要紫色的混搭, 咱们店里只有海洋之心和紫桔梗, 加点尤加利叶的话会好看吗?”

    程秋来头也不回, 淡淡道:“花材不够或者颜色不够, 一律混白色,记住,白玫瑰是百搭的。”

    言亭走到冷藏柜前, 将视线停在最角落的花桶里,“例如, 白骄傲。”

    在言亭印象中,店里从未缺过白骄傲,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花价高的离谱的时候, 森也的鲜花冷藏柜里,白骄傲依旧尽情绽放。

    那也是言亭最喜欢的花。

    这几天生意好, 白骄傲所剩无几,他不舍得多拿, 只抽了两只,剩下的用白桔梗补齐。

    客单的收入程秋来照例留下本金,剩下的全给他,除此之外,每天晚上关门时,还会再额外给他一笔兼职工资。

    明明本金她也只象征性地扣了几块钱。

    所以言亭开口拒绝:“这就不用了吧,老大,光每天的客单盈利已经很多了。”

    程秋来却冷眼命令他收下:“干活拿钱,天经地义,清洁工来扫马路我还会多给俩纸箱子呢。”

    “好吧,谢谢老大。”

    事实上,天气回暖,森也生意很好,他的小店生意也不差。

    每天的盈利足以令他在大学校园过上优越舒适的生活,但他却一点都不期盼开学,那天程秋来大发雷霆将他赶走,他必须想办法回到她身边才行。

    于是他特意打听了近期有庆祝活动的商铺,然后跑去兼职,自掏腰包更换号码以老板的身份在森也订花,并要求她在约定好的时间送到,在那期间,他会故意犯错让大嗓门的主管生气,借此与她偶遇,并吸引她的注意力。

    就算老板不承认,也无所谓,他只会当是朋友准备的惊喜,欣然接受。

    他精心策划的计谋很成功,程秋来又一次把他捡回去了。

    虽然不知道她目前的苦闷为哪般,不过只要能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地待在她身边就够了。

    隔天上午刚开门不久,森也便接到一个布置生日晚宴的单子,这对二人来说没什么难度,只是需要大量花材来不及订购,只能去当地市场现买。

    这种活言亭一个人就能搞定,程秋来本来不想去,奈何言亭却十分谨慎:“我太久没做过订婚宴的单子了,万一手生搞砸了,多影响咱们店的名声啊……老大你陪着我行吗,这样我心里也有底。”

    见程秋来犹豫,言亭又果断补了句:“这单的利润咱俩平分。”

    听他这么说,程秋来便说服自己了。

    只是为了钱,去就去了。

    锁上店门走到车旁,言亭见程秋来脸色不好,便道:“老大,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要不我来开车吧。”

    程秋来皱眉道:“你行吗?”

    言亭从她手里拿过车钥匙,冲其一笑:“没问题的。”

    程秋来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坐上言亭开的车,看着昔日小孩如今坐在驾驶位俨然一副老司机的模样,她心中更是感慨时光飞逝,光阴似箭。

    满满几大箱子花材塞满了后备厢和后排座位,返程途中,言亭忽然接了个电话,程秋来只顾着看窗外没留神听,但隐约也能辨识出张超群独有的粗狂嗓音。

    挂了电话,言亭几番犹豫,忐忑道:“老大,我们可不可以拐一下市里啊,我……有点事要处理,很快就能弄好了。”

    程秋来:“随便。”

    半小时后,车在巷口熄火,言亭又看向她道:“你是在车里等我,还是跟我一起去呢?”

    程秋来来过这里,自然明白他要去哪,只是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跟自己坦白了。

    一想到言亭在被她寄予厚望的高三忙着鼓捣这种事,程秋来便感到一阵憎恶,“别废话,快去快回。”

    百花杀门店的卷帘门半拉着,此时处于非营业状态,张超群正跟维修工人在里边交谈着什么,见言亭过来十分惊讶:“老大你咋来了,你不是正忙呢吗?”

    “顺路过来看看。”言亭俯身看着被砸坏的机子,皱眉道:“能修就修,不能修直接扔了,买新的,破破烂烂的,看着晦气。”

    张超群一脸不舍:“别啊,当废铁也能卖好几十块钱呢。”

    维修工走后,张超群给他递烟,他拒绝了,并且也没让他抽,免得自己身上沾上烟味。

    “你说说这些人,到底是有多饥渴,喝醉了直接进来砸柜要抢东西,幸亏我隔着监控喊话说警察马上到才把他们吓跑了。”张超群乐呵道。

    “难为你半夜还盯着。”言亭道:“不用太费心,砸了就报警,到时候你出面解决一下就行了。”

    张超群摆手道:“唉,没事没事,白天我能补觉嘛,老大你就安心上学吧!”

    临走前,张超群又问他:“老大你也快开学了吧,这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言亭欲言又止。

    张超群顿悟道:“噢!杨宇那小子你就放心吧,我会让人在静远中学附近盯着的,再敢嚣张绝对让他走不了道!”

    “还有一件事。”言亭看了眼巷口方向,声音有点不自然:“你知道我老大是谁吧。”

    张超群一愣:“是那个……开花店的女老板?”

    言亭:“对,森也,每周抽空过去转一圈,不用进店,远远看着就行。”

    张超群只当言亭是怕店里遭报复,麻溜点头答应:“没问题!”

    回到车上,程秋来既不问他去了哪,也不问他发生了什么,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路沉默直到回到店里,几大箱花材一落地,二人又开始了马不停蹄地忙碌。

    言亭喜欢跟她一起忙的热火朝天的感觉,默契地配合令他们仿佛是一个整体,在这期间许多平时难以启齿的话也能不经意地说出口,想接就接,不想接就假装没听见继续忙,一点也不尴尬。

    “老大,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啊?”言亭打着花刺忽然问道。

    程秋来一怔:“生什么气?”

    “我背着你偷偷开店的事……你明明早就知道了。”言亭低声道:“怎么不问我。”

    程秋来沉默着,选择装没听见继续忙。

    这种事,实在没什么可问的。

    言亭索性停下手头的活,看着她认真道:“老大,对不起。”

    程秋来厉声道:“干活!别偷懒!”

    言亭便又默默拾起打刺钳开始工作。

    安静了还没十分钟,他便又按耐不住了,“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我觉得……也不能完全怪我吧。”

    程秋来心跳加速,手背在额头上搭了几秒,无奈道:“你到底在乱七八糟的说什么啊……”

    “我想说,我跟哥哥是一样的人。”言亭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他不敢抬头去看程秋来此刻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她身周散发的阵阵死寂。

    “老大,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言亭一边处理花材一边漫不经心道:“那时你解释说,你们做的是情侣之间允许发生的事,是再正常不过的,后来我渐渐发现,很少有情侣是跟你们一样的,无论床上还是床下,都不一样。”

    “这些年跟在你身边,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让我受益终生。”言亭娓娓道:“但是,你从来没有教过我,如何直面那种事。”

    程秋来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一直以来,她是非常抗拒,抵触跟言亭进行这方面交流的,她猜到他会对那种事感兴趣,却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发现他在她的床上,用藏在柜里的东西自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时候她想跟他就这方面好好谈谈的心情达到顶峰,然后就发现了他背着他开情-趣店的事。

    他什么都懂,他早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身边最亲近的人,是她。

    他在她身边长大,他也最像她。

    长时间沉默后,程秋来发出一声叹息,似是无奈,似是妥协:“那我现在教你,还来得及吗?”

    言亭嗯了声,等着她继续说。

    “只要合拍,两个人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都是愉快的,我承认对你的教育有疏漏,我道歉。”程秋来一股脑说了许多,神情也愈发痛苦:“……但是亭亭,你已经长大了,要有主见,要认清自己,总不能因为小时候看到了那种事,就坚信那样是对的,你还没有遇到真正的爱人,不应该给自己随便下定义……”

    言亭看着她喋喋不休,忽而打断了她:“老大,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偷偷用了你柜子里的那些东西。”

    程秋来快疯了,只想立马起身逃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真的……很舒服。”

    “很好。”程秋来已经绝望如一潭死水,声音波澜不惊,“你喜欢四爱,就去找四爱谈,说不定你们大学就有呢。”

    言亭托着下巴看她,眨了眨眼道:“找不到怎么办?不合适怎么办?”

    程秋来从花桶里捞出最后待处理的一枝花,刚好是一朵白骄傲。

    她眼眸暗沉,转手将其递给言亭,低声一笑:“反正不会死。”

    言亭接过白骄傲,欲言又止。

    相信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一旦说出口,程秋来的巴掌下一秒就会重重落到他脸上。

    程秋来起身离开后,他闭上眼,轻轻吻了下白玫瑰的花瓣。

    转眼开学的日子近在眼前,返校前一天,言亭仍在店里忙碌。

    程秋来忍不住提醒他检查行李和机票,言亭却站在操作台前专注扎着花头也不回:“昨晚都收拾好了。”

    等他忙完,程秋来把他叫到身边,递上一个信封。

    言亭接过,感受到其中厚度微微一怔,不解地看着程秋来。

    程秋来喝了口水,含糊道:“你之前送过我一条金手链,我说过会折现给你。”

    言亭茫然道:“手链你卖了?”

    程秋来:“嗯。”

    言亭眼中的光瞬间黯淡,将信封重新放回桌上,“不用给我钱,那是我送你的礼物,你怎么处置都可以。”

    说完,转身离开。

    程秋来盯着桌上的信封看了很久,忽然轻叹一声拉开抽屉,将金手链从里边取出来,搭在手腕上比划了一番。

    这么多年,繁花的款式依旧精美耐看,毫不过时,言亭的审美分明在那时就有所展露。

    欣赏完毕,她又将手链重新丢了回去。

    没想到这个寒假结束的如此之快,一想到言亭明天就要走了,她感到如释重负,然而这种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股怅然彻底替代。

    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次会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先离开的或许是她,或许是言亭,他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如两条平行线,间距极近,却永不交集。

    次日上午,临行前,言亭来店里跟她道别。

    “老大,早。”

    “早。”

    程秋来眼眶发黑,似又是一夜未眠,言亭认为这跟昨天的谈话有关,心中顿时一阵愧疚,沉默良久,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询问道:“今天店里有什么活干吗?我可以改签。”

    程秋来无力地摆了摆手:“没有,你走吧。”

    突如其来的冷漠令言亭有些难过,他索性佯装没听见,蹲下身反复抚摸小花的头。

    终于,他决意离开,走至门前,再度鼓起勇气回头,冲程秋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老大。”

    程秋来怔怔看着他,喉咙微动:“嗯?”

    言亭:“你不会不管我的吧。”

    程秋来:“……看心情。”

    言亭嗤笑了声,再不逗留,拎着行李箱义无反顾地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程秋来彻底松懈下来,大口喘息。

    她的掌心和后背几乎要被冷汗浸透,方才短短几分钟的镇定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蹬——蹬——蹬——

    皮鞋声自身后楼梯上响起,一阶一阶,直到在她身后站定。

    江驿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冲着言亭离开的方向弯起嘴角,眼中满是羡慕。

    “真好啊……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呢。”

    第61章 蜃楼

    江驿是昨晚临闭店之前突然造访的, 距离言亭离开不到一个小时。

    转身看到他的刹那,程秋来握着一把湿漉漉地花怔在原地,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毕竟他的出现是那样悄无声息, 连挂在门上的风铃都没有响。

    直到江驿走到她面前,微笑着看着她说:“楼上有空床吗,我困了。”

    程秋来盯着他一言不发,他便绕过她兀自上了楼, 如幽灵一般消失在她眼前。

    于是程秋来便在一楼待了一整夜,前半夜坐在椅子上,后半夜躺在沙发上, 直到窗外第一缕阳光打在地板上, 若隐若现的脚印轮廓告诉她昨晚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她能猜到江驿此次回来的意图, 一想到他可能跟言亭打个照面, 她心中便一阵仓惶。

    幸好, 他主动避了。

    真好啊,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他们三个还是他们三个, 就像言亭读小学的时候背着厚重的书包,站在门口礼貌地跟他们挥手道别。

    “我去上学了, 老大再见,哥哥再见!”

    身边的江驿仿佛跟她方才的回忆产生共鸣,发出一声轻叹。

    “阿驿。”程秋来开口唤他:“你怎么回来了。”

    江驿含笑道:“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我能留下来陪你吗,现在我回来了, 你应该高兴才对。”

    程秋来喉咙动了动,“怡怡呢?”

    江驿斜眼看她:“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漠不关心嘛。”

    程秋来闭上眼深呼吸了番, 即使知道店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外加一只猫,她还是压低了声音:“……你把她藏哪了?”

    离开金钱和人脉, 她根本就不具备一个正常人应有的生存能力,尤其还在被通缉的情况下,之所以能消失这么久不被抓到,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帮了她,除了江驿,她想不到第二个人。

    “藏在一个很安全,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江驿沉默须臾笑道:“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

    可然而叶心怡的精神需求,并不止衣食无忧这么简单。

    仅是被限制出行这一点就足以令她崩溃,从前她犹如女王般高高在上,众星捧月,一朝落魄跌入泥潭,令她痛苦的大概不是当前的处境,而是这样的折磨无止无休,一眼看不到尽头。

    “她怎么会突然沾上那种东西。”程秋来抬眼问他,“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

    可江驿左手无名指上分明空空如也。

    “结婚?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江驿神情似笑非笑,眼神戏谑,“不过,我向她提了一个条件,她没能做到。”

    程秋来已然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什么条件?”

    江驿:“我对她说,我要一座属于自己的海岛。”

    叶心怡对他有求必应。

    他记得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彼时她双手捧着他的脸,眼神痴迷又癫狂,“好,我会送你一座海岛,我们在岛上结婚,在岛上生活,在岛上□□,直到死去。”

    于是他亲眼看着她踏入那座金碧辉煌的炼狱,输到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程秋来呆了几秒,猛地起身,一巴掌重重扇在了他的脸上。

    江驿许久没有感受过这一下,第一反应是笑,然而程秋来的怒意远远不止于此,她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狠狠推倒在楼梯上,又随手拎过一个花瓶重重砸在他身上,瓷片瞬间碎裂四溅,江驿吃痛,捂着肚子在台阶上蜷缩成一团。

    “……你让她怎么活。”程秋来哑着嗓子,眼眶已然泛红。

    她对叶心怡虽没什么感情,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生不如死。

    江驿是自始至终陪在她身边的,但凡他能制止一下——

    哪怕在输光全部身家后悬崖勒马,至少,她还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偏偏他一声不吭,亲眼见看着她愈陷愈深,直至跌落深渊。

    承载着对未来的期待和幸福的海岛原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浮于悬崖上空。

    迸溅的瓷片在江驿下巴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正徐徐渗出,程秋来看着眼前一幕,双手颤抖,又痛又恨。

    江驿不气不恼,轻声反问:“我怎么活?”

    程秋来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她怎么会下意识的为叶心怡考虑,而不是他。

    他做的又狠又绝,断了叶心怡一切的后路,如果不是这样,他要如何才能解脱。

    “你不是很讨厌她吗?”江驿低声道:“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一条狗,只要给足了食物和水,就算没拴链子,敞开着门,也不敢跑出去一步。”

    她是疯子,不是傻子,被关在屋里跟被关在牢里,她还是分得清的。

    “再也没有人能够打扰我们。”江驿吃力地起身,尝试着牵起她的手,眼神殷切道:“姐姐,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场悲剧看似与她无关,冥冥之中,似乎每个抉择的结局都早已注定。

    这十余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并不是一句简单的重新开始,就能如烟消散。

    “阿驿……”程秋来忽然蹲下身紧紧抱住他,颤抖着亲吻他的脸颊,“阿驿,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江驿反手环住她,轻声安抚:“别怕,姐姐……我在。”

    “我们都没有错,这个结局,很好。”

    “可是你犯法了,知道吗?”程秋来颤声道:“你打算怎么做?把她藏一辈子?”

    江驿笑道:“我既然敢来找你,当然能确保自己是没事的……至于叶心怡,也许里面更有利于她的病情恢复也说不定。”

    江驿紧紧抱着她,眼神炽热而凝重:“姐姐,我们跑吧,跑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重新开一家花店,我找一份美术老师,或者纹身师的工作,然后我们结婚,永远在一起。”

    程秋来眼中含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缓缓摇头。

    “为什么拒绝啊……”江驿平静地问道:“你爱上别人了?”

    “阿驿,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抹去的。”

    江驿沉默片刻,恍然道:“你是不是还在为我那天说的话生气?我说你是畜生,对亭亭有想法……”随后自嘲道:“确实很过分啊,我那时候正在气头上才说出那样的话……亭亭就像我们收养的孩子一样,怎么能那么怀疑你……现在他已经长大了,我们不再需要彼此了,跟他划清界限就好。”

    “我原谅你那道荒诞的命令,你也原谅我好不好?”江驿语气近乎哀求。

    程秋来将异样的心绪强行压下,努力使自己的神情恢复平和,问道:“她现在在哪?”

    “在我之前购置的一处公寓楼里。”江驿坦白道:“她不敢出去,她也知道她未来的命运,掌握在我手上。”

    无论她答不答应江驿,叶心怡的结局似乎都是无解的。

    程秋来道:“让我见见她。”

    “可以。”江驿道:“不过要过些时日,毕竟我还没有彻底摆脱嫌疑。”

    说罢,江驿抬头亲了亲她的脸颊,笑容妩媚如昔:“接下来的几天,让我好好陪陪你。”

    当天傍晚刚到学校,言亭就给程秋来发去一条短信,让她放心。

    程秋来只回了一个嗯字,他笑了笑,将手机放回兜里。

    她向来冷漠,他也就没放在心上。

    苑博比他更早到学校,不仅勤快地打扫了宿舍卫生,还给他带了家乡特产,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个寒假发生的趣事。

    言亭将自己的衣物依次归位,面带微笑地当一个称职的倾听者。

    这个年,他过得似乎也不错。

    随着天气渐暖,各大传媒公司影视剧组也相继开展新项目,进驻全国各大传媒学校进行招聘,妄想打造出属于自己公司的超级明星。

    苑博每天都要抱一堆宣传单回来,而言亭依旧坐在阳台上守着一堆花打刺,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

    “言亭,这个《侠义道》电影剧组在招群演呢!要相貌端正,身体好耐力好的,咱俩去试试吧,万一选上了呢!”苑博忽然兴冲冲跑到他面前道:“侠义道是根据那本特出名的仙侠小说改的,取景地在凤鸣山!你知道凤鸣山吗?传说中的修仙圣地!哪怕能跟着剧组过去玩一圈也是赚的呀!”

    “我去过了,风景确实挺美的。”言亭头也不抬,继续忙手上的活。

    “你就当陪着我去试试呗,我自己有点发怵……”苑博诚恳哀求道:“我知道你对当明星不感兴趣,但你总不能对钱没兴趣吧,你想想那些顶流演员多挣钱呢!你要是能名利双收,我不信他们不开心的!”

    反正报名的那么多也不一定能选得上,加上苑博言之有理,言亭便答应跟他一起去试试。

    剧组目前只招七个配角,根据描述是反派身边武功高强最后被神功大成的主角秒杀的炮灰,拍摄地点在凤鸣山,包吃包住包路费还能一睹顶流真容,全国表演系学生趋之若鹜。

    简历投过去没几天,剧组通知二人去面试,换上装扮看看形象,然后回去等消息。

    出乎意料地,言亭跟苑博都被选上了。

    得知消息的当天,苑博激动地在寝室走了有上万步,打电话通知了家里每个人。

    “妈!我要拍电影了!侠义道,对对对我演大侠,还要佩剑呢!到时候你们可一定要去电影院看啊!”

    言亭倒没多高兴,反而还觉得有些麻烦,一番思忖后,还是给程秋来打了个电话。

    大约过去十几秒,那边总算接了,声音依旧疲惫,却令他格外安心。

    “喂。”

    “老大,是我。”言亭顿了顿道:“店里忙吗,你听起来很累。”

    “还好,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想跟你说一声,我要去拍电影了,剧组选中了我和室友,那个电影的名字叫……”

    言亭还未说完,便被程秋来无情打断:“去吧,多锻炼锻炼,挺好的。”

    竟是听不出一点高兴来。

    “嗯。”言亭识趣道:“老大你忙吧,等我到了那边,再给你汇报。”

    “好,你自己小心,注意安全。”

    说完,程秋来挂了电话。

    言亭怔怔放下手机,勉强酝酿出一丝笑意。

    好歹,最后也是关心他了。

    第62章 十年,十年

    春分时节, 冰消雪融,暖阳微醺。

    如同镇上其他商户一样,森也每天照常开门, 却已经很久没有营业了。

    风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兴冲冲进店的客人打量了一番冷藏柜里寥寥无几的鲜花,又摇头离去。

    程秋来脸上再无笑容,几天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她再无心去琢磨生意或者别的,每天的日常就是坐在电脑前搜各种资料熬到很晚,然后匆忙上楼睡上几个小时, 待天色一亮, 循环往复。

    江驿站在她身边, 随手拾起她打印出来的一叠厚厚的材料, 嗤笑一声:“何必呢。”

    程秋来麻木地把资料从他手里夺过来, 颓然靠上椅背,神情无力。

    她已经跟江驿了解了足够多关于叶心怡的事,她清楚地知道现在不是发火怄气或者将责任推卸到某个人身上的时候, 她现在应该做的是理智分析,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将惩罚降至最低。

    为此她不停地搜集资料, 不停地花钱咨询律师,虽有所收获,却依然绝望,不过, 已经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太多。

    关于叶心怡精神方面的疾病,从小身边人都知道, 她去过医院,也请过国外专家到家里会诊, 按说精神病不该入刑,偏偏家里将叶心怡保护的太好,为了不影响她的未来,愣是没有在她的人生档案中留下关于躁郁症的只字片语,而自从懂事后,叶心怡也早就放弃了治疗,仗着豪门家世彻底放纵自我。

    凝视着白纸上一串串天文数字,程秋来眼底蓦地一紧。

    就算证明了又能怎样,抵押了全部身家,赌了这么多次,借了那么多钱,按下手印的那一刻,她正常与否已经不重要。

    “……至少能捡回一条命。”程秋来哑着嗓子勉强笑了下,“好在输的大都是自家的钱,借的那点还不上,进去待几年就是了。”

    说罢,她抬头看江驿:“我什么时候能去见她。”

    她对叶心怡的担心程度远远超出他想象。

    除了得知消息那一刻失控地爆发,剩下的时间她没有一刻不似现在这般冷静,再也没有情绪化地跟他说过一句话。

    这反而令他感到不安。

    “你恨我吗。”江驿道,“是我让她变成这样。”

    程秋来敛眸不语。

    这种事,怎么说的清楚呢。

    责怪江驿的话她是一句也不忍心说出口,最终低声道:“……也许不算一件坏事。”

    江驿:“所以,你未来打算怎么做?”

    程秋来心里暗自盘算了一番,遂认真道:“等她出来大概是四十岁,如果精神状态不错,就给她找个工作买个房子安置下来,如果还是疯癫不可控,我就给她一笔钱,然后离她远远的。”

    江驿嗤笑:“你对她可真够意思,我以为你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死活呢。”

    最开始程秋来也这么以为。

    但毕竟,血浓于水。

    她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通的亲人了。

    江驿缓缓在她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那我呢?”

    程秋来伸手抚上他的脸,凝神细看,叹道:“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决定,阿驿。”

    江驿握住她的手,用脸颊在她掌心轻轻地蹭,“那,等一切结束后,你会重新爱上我吗?”

    短暂几秒的对视,令程秋来的思绪回到十八岁那年与叛逆少年的初相识,那夜,她驯服了他,事后他们碰响酒杯,庆祝余生相伴的岁岁年年,他们曾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声称要对彼此永远信任,永远忠诚。

    “会的。”

    江驿眼中饱含热泪,虔诚亲吻了她的手指。

    焦急等待的时间里,程秋来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来自言亭的消息。

    他已经跟随剧组进了凤鸣山,跟上次去玩不一样,这次行程对他来说是一次全新的体验,但凡令他感到惊奇的事,都会毫不吝啬地分享给程秋来。

    他拍下好多照片,每发一张,紧跟着就是一大段话,程秋来一打开聊天界面就看到了一长串的图文。

    [老大,你看我们群演的衣服是不是挺酷的,分给我的这套正合身,还给佩了剑,不过是塑料做的,上边喷了漆。]

    [太远了拍不清楚,这个演员你认识吗?听说很小的时候就作为童星出道了,我怎么没印象他拍过什么作品呢?]

    [山里晚上可真冷,但空气好,星空也很美,就像我们上次在澜城看到的那样。]

    [呼——一场戏拍了好多遍还过不了,导演要改,编剧不让,他们在吵架呢,我们趁机歇一下。]

    [店里还好吗,是不是很忙呀?老大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等拍摄结束了,我回去看你。]

    言亭大概觉得她一直在忙,忙到即使收到信息也只是匆忙一瞥就关掉。

    事实上每一张照片她都会放大看很久。

    江驿凑过来跟她一同欣赏,发出调笑:“我们亭亭,要当明星啦。”

    提到言亭,程秋来肃穆地神情总算变得柔和,“是啊……真好。”

    他要去体验很多她没能体验到的事,去看更多她没有看过的风景,他要飞的很高很远,才不枉她竭尽全力,托举半生。

    翻着那些照片,程秋来的眼神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江驿注视了她的侧脸良久,想说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无声叹息。

    他恨极了那个孩子。

    若是他不曾出现,若是他不曾被程秋来留下,若是他不曾嚣张地对他出言挑衅,他们之间也不会有后来的隔阂,他仍会选择无条件地信任程秋来。

    现在,只能祝愿他前途坦荡,一帆风顺,在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后彻底忘记这个小镇,永远别再回来-

    凤鸣山景色虽美,但剧组生活属实无趣。

    幸好有苑博作伴,一天天的也不至于太无聊。

    导演喊咔后,就是演员们短暂的休息时间,主演在助理的簇拥下风光离场,走到遮阳棚下喝水乘凉,群演们则席地而坐,从兜里摸出手机争分夺秒地刷几下。

    苑博坐在他身边,不停发着语音,语气已经从最开始的惊喜期待变成了发牢骚倒苦水,一会儿埋怨衣服太久鞋子不合脚,一会儿埋怨剧组盒饭难吃像猪食,晚上住的地方蚊子还多,跟他想象中的舒适环境完全不一样。

    言亭戴着一头假发欣赏着簇拥在半山腰的云团,良久后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发给了程秋来。

    他已然把与她的聊天框当成了日记本,根本不指望能收到任何回复。

    隔壁苑博挂了电话,怨气反倒只增不减:“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在这待了,早知道不报名了,刚刚才知道侠义道这部电影只在网络上线,我还以为会在电影院上映呢,白高兴了!”

    言亭慢悠悠道:“都一样的。”

    苑博翻了个白眼:“哪里一样了……首先资方投的钱就不一样,大头全给那几个主演发片酬了,你看那个孔亚哲,跟咱们年纪一样大,但人家是演艺世家出身,从几岁就开始接广告拍电影了,这起点不知道比普通人高了几倍去,唉,真叫人羡慕。”

    孔亚哲是侠义道的男主角,在化妆和服饰的加持下一眼看去鹤立鸡群气度不凡,此刻正坐在遮阳棚下乘凉,化妆师造型师正围在他身边给他补妆,三个助理一个给他扇扇子,一个给他倒水,还有一个正站在不远处打电话,颐指气使地交待一些事情。

    待遇属实令人羡慕。

    “不过小制作也有好的一面。”苑博自言自语道:“相较院线电影来说,网络电影拍摄时间会短很多,我刚刚上厕所听他们说这部电影大概半个月就拍完了,到时候就能回学校喽!”

    言亭也轻松一笑。

    在回学校之前,他还要抽空回青石镇看看。

    也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下,

    本以为是程秋来发来的消息,言亭第一时间解锁查看。

    可惜新消息来自张超群。

    因为他临行前交待过让他隔一段时间就去店里看看,张超群严谨地照做了,上次过去溜达一圈并无异样,他便如实汇报,而这次,特意给言亭拍了张照片。

    照片上的森也隔着马路,内部环境并不清晰,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站是在店门口抽烟的那个男人,清峻的眉眼和小臂上的纹身令他思绪瞬间回到当年。

    遥想孩童时期在森也初见他的第一眼,时隔多年,他再次令他感到通身彻寒。

    言亭时常会想,他们之间的较量有尽头吗。

    十年前是他,十年后,他依然在。

    没人可以霸占程秋来全部的爱,除非是江驿。

    言亭当晚彻夜无眠,窗外的星星月亮倒映在他眼中,就像浮在水面上。

    手机微弱地光芒显示现在时间是凌晨一点半,言亭没有惊醒苑博,随手拽过戏服披在身上,独自出了门。

    剧组宿舍外边是一片旷野,其中遍布着大大小小凸起的岩石,远方群山隐没在云雾之中,轮廓巍峨,头顶是壮阔星河,弦月似弓。

    言亭漫无目的地在平原上走了很远,四周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只能听到音调忽高忽低的虫鸣近在咫尺。

    相对于白天来说,夜晚的凤鸣山更像仙境,静谧无声,被夜雾缭绕的美景似梦似幻,令人难分真假。

    言亭很想将此刻景色分享给程秋来,但一想到江驿可能在她身边,便硬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阵冷风吹来,言亭忽然注意到岩石缝隙之间,似乎生长着许多蓝紫色的野花。

    多年的花艺经验令他对此产生莫大兴趣,索性俯身半蹲在地上,摘下一朵举到身前仔细查看。

    他看的太过专注,丝毫没留意到有人从岩石后徐徐走出朝他接近。

    “这花一到晚上漫山遍野都是,你是第二个发现的,哈哈!”

    言亭被陡然响起的人声吓了一跳,诧异回头,看到个打扮朴素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笑吟吟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言亭轻抚了下花瓣,思忖片刻道:“应该是属于,凤仙花科里的紫堇,这种花喜欢温暖潮湿的地方,还能用作药材呢。”

    中年人十分惊异:“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言亭抿嘴一笑:“家里开花店的,了解的比别人多一点罢了。”

    中年人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有意与他攀谈,“你身上穿着戏服,是侠义道剧组的群演吧,大学生?”

    言亭:“是。”

    中年人惋叹道:“真是辛苦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好处没有,苦倒是没少吃……”

    “也没多辛苦。”言亭只当他是附近村民,同是失眠出来闲逛的,便多跟他聊了几句,“虽然累是累了点……不过也是蛮新奇的体验。”

    中年人眯起眼笑:“你心态倒是挺好。”

    言亭得到夸奖,报以一笑,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拍戏呢,再见。”

    次日拍摄现场状况频出。

    大部分群演皆无所事事地坐在地上,言亭跟苑博也不例外,他们已经在这坐了将近四十分钟,自拍摄到现在还从没中场休息过这么长时间。

    不远处后期棚内,通过半敞的门帘可以看到导演后期制片编剧助理等人正吵成一锅粥,门外还围了不少人看热闹。

    言亭对此毫不关系,垂头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苑博比他要积极的多,活脱像个正在吃瓜的猹,跑过去听一会儿再跑回来兴致勃勃地跟言亭分享所见所闻。

    “导演生气是因为孔亚哲耍大牌啦!你说说咱一个仙侠电影,有打戏动作戏很正常吧?孔亚哲接角色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一到跳崖戏份非说自己有腿伤做不来剧烈动作,哪有他这样的?现在找替身也来不及了呀!”

    正说着,孔亚哲在助理和保镖的护送下冷着脸直接大步从后期棚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扯下头上的假发狠狠丢在地上,气势十足。

    导演紧随其后,目送他离开的背影气的脸色铁青。

    苑博乐了:“嘿嘿,这下怎么办,主演没了,不会要散伙了吧?”

    下一秒,又有一人从后期棚里走出来,绕到导演身边低声说了两句,二人忽地抬头,不约而同地看向苑博方向。

    苑博一愣,连忙拍身边垂头不语的言亭:“哎哎哎言亭!导演在看咱们这边呢。”

    言亭茫然抬头,只觉得站在导演身边那个中年人十分眼熟,定睛细看竟是昨夜在旷野上与他聊天的那位。

    “你不知道那个戴眼镜的是谁吧?就是侠义道的原著作者!老有名了!”

    正说着,中年眼镜男竟直接朝着二人走来,直到在言亭面前站定,冲他微微一笑,面容和煦,“又见面了,同学。”

    “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出演我笔下的主角呢?”

    第63章 花葬

    冗长沉闷的路途中, 程秋来收到一张来自言亭的最新定妆照。

    照片上的黑衣少侠身形修长,立于崖边持剑微微回头,露出半张清致侧脸, 将年少风流四个字体现的淋漓尽致。

    底下紧随一条文字:[老大,我们主演跑了,他们让我顶上,现在我成主角了。]

    程秋来长时间苦闷着脸, 总算在看到消息的刹那发出声闷笑。

    身旁的江驿也凑过来,看到消息后皱眉:“还有这种好事?难道这小子真要成明星了?”

    程秋来忍俊不禁道:“说不准呢,亭亭运气向来不错。”

    思忖几秒后, 又拿起手机回了个“好看”。

    孩子能有出息, 当长辈的自然该高兴, 但看着照片上那么帅的言亭, 江驿还是不甘地撇了撇嘴, “造型一般吧,我十九岁的时候比他帅多了。”

    他这么说本意是想逗程秋来开心,程秋来也配合地笑了下, 上扬的唇角仅维持了几秒,便又耷拉下来, 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神情惆怅。

    在青石镇耽搁了那么久,江驿总算答应带她去见叶心怡了。

    她知道这次会面意味着什么,也为此做足了准备, 她会尽可能地安抚叶心怡的情绪,告诉她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就算几年后出来一无所有,她作为长姐也不会对她弃之不顾, 并且可以保证她依然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至于唯一的不确定——

    “你有去看过她吗?”她看向江驿。

    江驿淡淡道:“看过。”

    程秋来大概能猜到叶心怡如今矛盾的处境,她大概已经开始后悔去帮江驿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愿望,然而就算恨江驿,也无可奈何,不老实待在房子里的话,哪怕跑出去一步,都会被抓到更可怕的地方。

    长时间的软禁,足以令一个精神原本就有问题的人变得更加疯癫。

    程秋来抿了抿嘴,又问:“她情绪怎么样?”

    江驿莞尔道:“出乎意料的稳定,没有发脾气,没有打人骂人,每天乖乖吃饭睡觉,还会看电视。”

    程秋来对这个形容存有疑虑,但她相信江驿不会在这种时候跟她开玩笑。

    “对你也是这样?”

    “嗯。”江驿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语气轻松,“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嚣张跋扈的资本了,没人兜底的话,几年后她甚至连个普通人都不是,比起之前的喜爱,现在她对我更多的应该是依赖和惧怕。”

    程秋来又将头别向窗户,不再说话。

    她当然希望叶心怡是真心不再喜欢江驿,彻底断了那份执念,这样一来,假如到时候江驿选择跟着她,她也不会太为难。

    身旁,江驿一派悠闲地戴上蓝牙耳机准备小睡一下,顺势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她低头,能看到他长长的眼睫随着呼吸时而颤动。

    与此同时,言亭在经历一番深呼吸后,一阵助跑,自山巅一跃而下。

    即使身上吊着威亚,下方铺着厚厚的气垫,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仍是不小的挑战,幸运的是作为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他的表现已经足够亮眼,在克服了恐惧后第二遍导演就给过了。

    中场休息时,苑博坐在他身边连说带比划,比自己当了主角还激动:“言亭你知道你刚刚跳那一下多帅吗?就衣服被风吹起来时,你那个腿啊,有——那么长!好多小姑娘眼睛都看直了,刚刚我还听见导演跟作者夸你来着,说你未来可期,以后一定爆火!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我啊!”

    “嗯。”言亭敷衍地回了声,盯着手机屏幕上程秋来回复的两个字傻笑。

    如果刚刚那一幕真的很帅,到时候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让程秋来看到才行。

    “诶我去?你的手怎么流血了啊?”苑博忽然惊恐道。

    言亭这才发现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一道口子,应该是刚才跳崖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凸起的石壁上挂到的,伤口不深,故而他没觉得有多疼,只是看着不断渗出的殷红鲜血,无端令他感到一阵不安。

    傍晚天边红霞似火,经历几番辗转,程秋来总算跟在江驿身后下了出租车。

    在青石镇待了太久,她几乎快要忘了外面世界的模样,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在踏上土地的瞬间便被眼前陌生的城市风光所吸引,站在原地驻足良久未动。

    有家境事业兜底,还在叶心怡身边待了那么久,江驿并不穷,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悄无声息地安置一处自己的房产而不被人知晓,他城府也不浅,早在嗅到风声的那一刻便赶在警察找来之前将人藏了起来。

    叶心怡他是迟早会交出去的,之所以藏到现在,无非是为了向程秋来邀功。

    她恼火也好,开心也罢,能让她亲眼见证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销声堙灭,光是畅想一番未来的美好画面就令他感到格外兴奋。

    城市是一线城市,程秋来眼前的公寓楼也是高档公寓,几乎处在商圈正中心位置,周围车来车往,人群熙攘,热闹非凡。

    气候舒适,环境宜居,假如叶心怡也喜欢这里,她便在这里为她安排好几年后的退路。

    “这里外来人口很多,假如她戴上口罩捂严实些,只要不暴露身份,在这座城市里还是挺自由的。”江驿眉头微蹙,道:“可她不愿意迈出门一步。”

    她是自愿被困的,就跟那时的江驿一样。

    程秋来站在公寓楼下,因为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神情恍惚。

    公寓很高,光电梯上升就要耗费几分钟,最后在十四层的中间楼层停了下来。

    “要我陪着你吗?”江驿问。

    程秋来深吸一口气,“不用。”

    “那好吧,我在楼下等你。”江驿指了指右边一户紧闭的防盗门,转头冲她笑道:“最好劝她自己走下来,比一群人冲上去抓她体面的多。”

    楼道里一片寂静。

    程秋来在门口站了很久,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不似昔日高跟红唇明艳张扬,此时的叶心怡素面朝天,头发也是松散挽起半垂肩头,凭白多出的几分清冷令程秋来想到尤川曾说过,她们两个其实长得有点像。

    叶心怡见到她仍是一派平静,甚至冲她笑了笑:“姐,我一直在等你。”

    客厅几乎堆满了外卖盒和空酒瓶,茶几上的烟灰缸已经满到溢出来,窗户应该已经许久没开过了,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一股腐烂令人不适的味道。

    难以想象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人会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独自生活这么久。

    然而情绪竟真比以前稳定了。

    “你都知道了对吧,江驿一定都告诉你了。”叶心怡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将烟盒里最后一支烟噙入口中,打火点燃,安逸道,“抱歉啊,把你那份,也输光了。”

    程秋来走到她身边坐下,语气疲然:“输光就输光了,为什么不停手?”

    “目的还没达到,为什么要停手?”叶心怡眯起眼,神情憧憬:“你知道吗,我差一点就能跟江驿结婚了。”

    程秋来心猛地一沉。

    叶心怡眼中放光,忽地亢奋道:“你还有多少钱?借给我吧,姐,让我再去试一次!这次一定能赢回来!”

    “别傻了……”程秋来叹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叶心怡懊恼道:“是啊,你怎么可能再借给我钱,你一个破开店的,兜里能有几个钱……你就是个穷光蛋……”

    程秋来脸色铁青,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怡怡,你听我说,或许事情还没那么糟糕,我查过相关资料了,你涉及的非法融资金额不算太大,最多待七年就能出来……虽然过得肯定没以前好,但我会尽可能的帮助你,让你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叶心怡感动的快要哭出来:“真的吗?姐,我只需要待七年就能出来?出来后你还愿意养着我?”

    程秋来无力点头道:“嗯……愿意。”

    叶心怡抹了把眼泪,又问道:“那江驿呢?我没能完成他的愿望,他一定不会跟我结婚了……那你会跟他结婚吗?我在里边踩缝纫机的时候,你俩会环游世界吗?会上床吗?”

    “怡怡,这不是你目前需要担忧的事。”程秋来麻木道:“未来如何谁也不能提早知道,但我们由衷希望你能变好。”

    “不不不,我不担忧,他能跟着你,我高兴!”叶心怡又哭又笑,呜咽道:“我一点也不恨他,也不恨你,真的……我也希望,你们俩都能过得好。”

    楼下已经隐约传来警笛声,叶心怡站在阳台上往下看,能看到三辆警车和站在旁边的警察跟小手办一样滑稽移动着。

    “你能来看我,真好,我一直在等你。”叶心怡转身走到程秋来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了她,“姐,能再见到你,我没有遗憾了。”

    程秋来伸手缓缓拥住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别怕,我已经联系好了律师,并且找医生出具了精神证明……不会很久的,快的话只要三年。”

    叶心怡怔怔看着她,似乎鼓足了极大勇气,轻轻点了点头。

    程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牵起她的手轻声道:“……我们下去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好。”

    叶心怡跟在她身后,痴痴凝视着她的背影,忽地怪笑着叫了声:“姐,看我。”

    程秋来回头的刹那,叶心怡顺手抄起手边一个厚玻璃洋酒瓶,抡圆了胳膊狠狠砸到了她头上。

    一声惨叫伴着巨响将整栋楼的平静蓦地打破,程秋来感到剧痛的同时整个人已经被砸的眼冒金星意识模糊,伸手一捂,皮肉已经被碎玻璃划的外翻,此刻鲜血正汩汩往外冒,顷刻间便染红了整只手。

    叶心怡只砸了一下就跑了,说明没想杀她。

    程秋来踉跄着跟出门,努力辨别着仓皇逃离的脚步声,瞬间便明白了她砸这一下的用意。

    叶心怡是往楼上跑的。

    她挣扎着给江驿打去电话,声音因失血过多而虚弱,“……往楼上跑了。”

    说完挂断电话,也不顾流血的伤口,扶着墙一阶一阶追了上去。

    只是这次身负重伤,楼梯爬的比上次要吃力的多。

    整栋公寓楼有二十四层高,程秋来单是往下看一眼便紧张到手脚发软,等她跑到楼顶,看到双腿悬空正在边缘坐着的叶心怡,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楼下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警察疏散了围观群众,让出很大一块位置给即将到来消防车和逃生气垫,江驿抬头看着她,神色愈发冰冷。

    “怡怡,别……别这样,快回来……”程秋来已经满脸鲜血,扶着墙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姐。”叶心怡回头看她的狼狈模样,咬牙切齿道:“但是吧,别说三年,就算关我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可——以。”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而江驿也一定会带你来……姐,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但是,抱歉,这次又要让你失望了。”叶心怡没有朝下看,而是盯着远方的晚霞看的入迷,“我当然会选择重新开始,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法。”

    “怡怡,怡怡……”程秋来仍在不远处绝望地呼唤她,却不敢上前一步。

    与此同时,叶心怡兜里的电话响起,她看了眼来电显示,面带微笑地接听。

    江驿手心已然冒出冷汗,声音带着怒意:“怡怡,回去,别闹了。”

    叶心怡朝下看,一眼就看到正站在警车旁的江驿,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但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身材依旧挺拔,脸庞依旧帅气,在人群中是那样瞩目,令人移不开眼。

    “抱歉啊,没能为你买下海岛。”叶心怡低头对他对视,哽咽道:“江驿,你真的很混蛋,如果有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了。”

    江驿看着坐在楼沿边痛哭不止的叶心怡,思绪忽然回到高二那年,他想逃课去网吧不小心被叶心怡发现,小姑娘死活非要跟着他,他能轻松翻过三米高的围墙,叶心怡却被困在上边不敢跳下来,只好祈求似地看着他:“江驿,你能接住我吗?”

    江驿转身冲她扮了个鬼脸:“你还是回去老实上课吧。”

    眼见着他越走越远,她格外急躁,索性心一横直接跳了下来,然后崴了脚坐在地上疼的大哭。

    江驿本想对后方传来的哭声置之不理,走了几步还是翻了个白眼转身折了回去,将她背去了医务室。

    那天他没能上网,还被全校通报批评写检讨,是他记忆中很不愉快甚至堪称倒霉的一天。

    却是她毕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宝贝,这次……一定要接住我啊……”

    耳边的声音截然而止,他看到叶心怡单薄的身躯如同一片枯叶在空中徐徐坠落,一声巨响后,重重摔在他面前。

    楼顶,程秋来怔怔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发呆。

    明明刚刚已经触碰到了她的衣角,怎么一眨眼,人就不见了呢。

    她缓缓朝下看去——

    一枝玫瑰被摔的支离破碎,枝叶四散,红的白的花瓣飘了满地。

    有人站在花瓣上,抬头与她对视,神情比她还要绝望苍凉。

    刹那间,天旋地转。

    程秋来两眼一黑,再无知觉。

    第64章 梦醒时分

    本以为同在一个剧组, 参演同一部影视作品,演员之间的最大区别不过是拍摄内容不一样,然而亲身体会之后, 言亭才发现当主角要比配角忙太多了。

    跟程秋来发完报备短信,甚至来不及休息,他便被导演和编剧叫到后期棚,各种各样的仪器他看不懂, 他们说的话他却能听得懂,导演喋喋不休地跟他描述着主角面临各种情境时需要展现出的不同眼神,不同姿态, 原著看着言亭一脸茫然的表情, 直接把他揽到一边, 认真告诉他:“无论面临什么情况, 记住, 耍帅就行了。”

    这点言亭倒是听懂了,故而拍摄出来效果相当的好。

    从默默无闻的配角忽然被钦点成主演,无论是在剧组还是在网上都引发了不小的舆论, 孔亚哲的粉丝声称偶像在剧组遭到了不公平对待,纷纷表示要抵制侠义道, 对从群演出身的新人主角更是不屑一顾,网上讨论的热火朝天,倒是为电影凭白增添了一波热度。

    反之,驻扎在凤鸣山内的剧组倒是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新主演长得帅, 脾气好,没架子, 不仅如此悟性还强,拍戏基本一两遍就能过, 极大地节约了各种资源,让大家有更多时间休息。

    然而即便如此,言亭依旧心存愧疚。

    作为主演自然跟其他人待遇是不一样的,导演特意把他的宿舍升级成最好的房间,还请了两名助理照顾他,至于薪酬,对一名大一学生来说更是天文数字。

    然而言亭拒绝了指派给他的助理,选择继续跟苑博还有其他群演一起同吃同住,在谈到片酬时更是直言:“我不是明星,不需要那么多钱,不如给大家提升一下伙食吧。”

    对此,苑博拍着大腿痛心疾首,却由衷地对言亭表示钦佩:“大哥,你真是糊涂啊……”

    言亭擦着道具佩剑呢喃着自言自语:“大哥?在我们那都叫老大……”

    苑博:“?”

    言亭也有拍摄不顺的时候,例如打戏,古装的打戏跟现代的拳脚是不一样的,尤其他扮演的还是一名剑客,一举一动要飘逸,要洒脱,出招要快,收剑要帅,眼神要犀利,神态要清冷,为此剧组请了专门的武打老师来指点他,夜晚空旷无人的原野上,蓝紫色小花被缎面长靴一脚踏碎,剑风划过,花瓣四散飞扬。

    一直跟老师练到半夜,回到宿舍早已疲惫不堪。

    苑博早已陷入熟睡,宿舍安静的能听到他轻微的鼾声。

    言亭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看了会儿,习惯地从枕头下拿出手机开始给程秋来报备,白天拍戏忙,他没空再拍很多照片,只能不停地打字,尽可能详细地用文字告诉她自己目前正经历的一切。

    手指正飞快舞动,屏幕上方却忽然冒出条新闻弹窗,内容大概是关于某个女嫌犯为躲避追捕选择跳楼的事,言亭只觉得它显眼碍事,随手一滑就让它消失了。

    按下发送的那一刻,言亭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昏沉睡去。

    次日一早,被闹钟叫醒后他揉了揉眼睛第一时间看手机,程秋来没有回复。

    他猜她在睡懒觉。

    然而直到晚上,依旧没有等到她的回复。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如此。

    言亭不愿相信这与江驿有关,便让张超群过去看看。

    中场休息时,收到了张超群的回复,距街坊邻居说,森也已经好几天没有开门营业了,他们大概都见到了江驿,猜测小情侣是出门玩去了。

    他们会去哪呢,会去澜城吗?会住在乔家渔栈吗?会一起躺在屋顶上看星星吗?

    言亭一整天都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导演的批评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脑子里不断浮现的猜测和画面才令他真正痛不欲生。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言亭心里难过,却未表现出分毫,反而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拍摄之中,妄图用老师教的动作来代替胡思乱想,一天下来,累的浑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疼的。

    晚上再回到寝室,意外发现手机上有几个来自齐佑安的未接电话。

    他便打了回去。

    齐佑安声音忐忑,带着几分不确定问他:“言亭你知道程老板这几天去哪了吗?”

    言亭:“不知道,怎么了?”

    齐佑安:“也没什么,我妈腰不舒服我就回来看看,昨天晚上听见你们家猫一个劲的叫唤,我妈说连续叫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言亭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如果是事先安排好的出游,那么她一定会把小花安排妥当。

    次日,他跟导演提出要请一天假回家看看,导演爽快地答应了,拍摄进度因为他的加入已经格外顺利,还有几个场景就能杀青了,言亭请假的那天刚好可以把其他人的戏份提前,不影响他回来继续拍摄。

    先从凤鸣山打车去郊区机场,再从机场直飞静桐市,再坐大巴到青石镇客运站,再打车去奚山街,光路上就要耗费五六个小时,可言亭一刻不敢耽误,等回到森也,早已大汗淋漓,整个人处于近乎虚脱的状态。

    森也的钥匙他一直留着,程秋来也没换过门锁,故而他轻轻松松便将门打开了。

    小花虚弱地趴在沙发上,见到有人回来总算打起精神叫了两声,嗓子都是哑的。

    地上的食盆和水盆不知道已经空了多久,若再没人回来,恐怕它就要饿死了。

    刚续满猫粮和水,小花立即冲过来开始狼吞虎咽,言亭摸了摸它的脑袋,掏出手机给程秋来打电话。

    无人接听状态。

    他瞬间冒出冷汗。

    到底是怎么了。

    他对程秋来的去向毫无头绪,却也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整个剧组都在等着他回去。

    他没办法将猫也一并带去,便将其托付给了刚好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的齐佑安,这才一刻不停地赶回凤鸣山。

    只是所有人都发现回去这么一趟不仅没有减轻他的焦虑,反而使他分心更严重了,好几次动作失误撞在山崖上看得人心惊肉跳,好在年轻人身板结实,对此不以为然。

    接下来的时间,只要一有空,他就会给程秋来打电话,期盼能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可没有一次如愿。

    在长时间的煎熬中,言亭再也按耐不住,主动去找了总导演。

    “还要多久才能杀青?”

    导演翻了翻剧本,在心里盘算一番道:“一周左右。”

    言亭道:“太久了,我有事必须离开,未来三天只拍我的戏份,我保证能达到大家的预期,请您体谅。”

    见他态度坚决,导演也不好强迫,简单开了个小会后便同意了他的请求,事后向他确认道:“你剩下的戏份都是打戏了,挤在一起拍会非常辛苦,确定没问题吗?”

    言亭郑重点头:“没问题。”-

    白色床单上,手指微动。

    视线由模糊到清晰,仿若过了一个世纪之久。

    程秋来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直到感知到胸腔里还在跳动的心脏,眼中才泛起微澜。

    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有人正趴在床边睡着,乱蓬蓬的头发预兆着他已经守了她足够久。

    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陪在她身边。

    程秋来便安静地等着他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尤川缓缓直起身,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下一秒,视线投向病床,发出一声惊呼:“你醒了?!”

    程秋来只是怔怔盯着一个方向,对他的呼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程秋来?你还好吗?”尤川离她近了些,神色焦急:“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说句话啊……不会傻了吧……”

    几分钟后医生护士匆忙赶来病房,一通检查后确认病人各项指标正常,便对尤川道:“病人只是不想说话。”

    “正常就好……没事就好……”尤川松了口气,转头怜悯地看向她。

    亲眼目睹了那种场面,不受刺激才怪。

    “你啊……就好好休息吧。”尤川再次在床边坐下,用一种令人安心的语气道:“我会照顾你的。”

    直到晚上,程秋来还是没能开口说话。

    尤川见她又闭上了眼睛,以为她睡着了,于是也走到小床上躺下养精蓄锐。

    等听到鼾声再度响起,程秋来蓦地睁开了眼睛。

    忍着剧痛翻身下床,她光着脚走到了洗手间。

    灯光幽暗。

    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双目空洞,面容憔悴。

    缓缓抬手将纱布一圈圈解下,一道狰狞地疤痕如蜈蚣般吸附在她的额角,没了纱布的阻隔,鲜血徐徐渗出,没过眼眉,转眼间,便于泪水交织在一起。

    程秋来陡然爆发出一声痛苦地呜咽。

    尤川听到动静,冲进来抱住她手忙脚乱地安抚:“没事的……没事的……医生说了,现在医美特别发达,你这种疤痕很容易就去掉了……”

    程秋来蜷缩到墙角,将头深深埋进膝盖,整个人颤栗不止。

    疤痕可以修复,记忆呢。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从二十四楼摔下去,如玫瑰般支离破碎的叶心怡,以及绝望抬头与她对视的江驿。

    完了。

    一切都结束了。

    都是她的错,她才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

    她最亲最爱的两个人,皆在她一念之间,坠入地狱。

    尤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紧紧把她拥在怀里。

    “叶心怡死了,江驿目前在接受调查,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出来。”尤川轻声道:“发生这种事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你,不要自责。”

    血水混着眼泪糊了一脸,程秋来闻着近在咫尺地血腥味,悲伤到极致索性笑出声来。

    尤川心疼地看着她道:“……江驿特意叮嘱我不要告诉亭亭,现在你醒了,要不叫他过来……”

    “不要……”程秋来哑着嗓子哽咽道:“不要告诉亭亭。”

    “好好好,不告诉他。”尤川小心地将她抱回床上,“那你要听话,配合医生好好养伤……你这可不仅是外伤,都脑震荡了,处理不好很危险的……”

    程秋来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就连什么时候做的缝针手术都毫无知觉。

    手机显示几十个未接电话皆来自言亭,程秋来翻着这段时间他发来的照片和文字,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现在是凌晨两点,最新一条消息就来自十分钟前。

    [老大,你在哪。]

    亭亭,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她只有他了。

    尤川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再睁开眼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他下意识看向隔壁,心里瞬间一沉,暗叫大事不妙。

    病床上空空如也。

    程秋来不在病房里,也不在洗手间,她的东西和衣服也全部不见了。

    她跑了。

    尤川咬牙切齿地跑到走廊,疯了一样给她打电话,得到的却是关机提醒。

    无计可施之下,他再无犹豫,拨通了之前存的言亭的号码。

    “还有别的方法能找到你老大吗?”

    “听着,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第65章 远游

    不顾未完成的使命, 年轻的主演抛下一切,几乎是飞奔着离开。

    言亭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是近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叶心怡死了。

    那天被他漫不经心划过去的新闻, 但凡能点开看一眼,也不至于在她承受巨大痛苦的时刻依旧岁月静好,欣赏着山中风光霁月。

    他对她的苦难一无所知,到现在完全无从得知, 尤川三言两语便带过了她额头的伤,但言亭还是哭了,因为在他印象中, 程秋来从未受过很严重的伤, 就连生病都很少。

    她当时一定痛极了, 还流了很多血, 可身边却没有一个能扶住她的人。

    明明他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可就是迟了一步。

    在确定人已经跑没影了之后,尤川还算冷静,指挥言亭先回镇上等等, 也许她会回去处理一些事情。

    当天言亭便回到了森也。

    店里静悄悄的,依旧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冷藏柜里的花大多数已经枯萎, 仅剩几枝存活,言亭默默将它们取出,学着程秋来的样子插了瓶,还调整了位置, 尽量让它们看起来好看。

    随后,抄起靠在门后的工具习惯地开始打扫卫生。

    店里实在被小花造的不像样子, 等她回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崩溃。

    一直打扫到凌晨,店里差不多干净了, 言亭就在她的位置坐下,紧张地听着门口的动静,无数脚步声由远及近,再走远,都没能触动他半分情绪。

    从小跟在她身边,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等了她那么多年,他怎会听不出她的脚步声。

    也许她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楼上睡觉也说不定。

    于是言亭又飞速冲上楼,推开程秋来的卧室门,看到里边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床上依旧乱糟糟的,可也只有她一个人留下的痕迹,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又跑去了楼上。

    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回忆起程秋来初次将他带到这里,看着眼前温馨的布置,他是多么激动,多么幸福。

    如今那张承载了他太多美好回忆的小床已经不再属于他,衣柜里的衣服被人乱翻过,床头柜摆着烟灰缸,里边已经攒了不少烟头,甚至有些烟灰落到了枕头上,一看就是江驿的杰作。

    言亭心中稍稍宽慰。

    没发生最好,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也没关系,他只要她现在好好的就行。

    整栋楼乱窜一通后,言亭回到一楼,和衣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程秋来正俯身看着他笑:“亭亭你怎么躺在这睡啊?小心着凉。”

    言亭怔怔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发不出一点声音。

    程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变戏法似地举起手里的塑料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糖炒栗子!不过要写完作业才能吃!”

    作业……老师留了什么作业来着……

    完不成作业就不能吃栗子了……

    言亭急的大哭:“老大,我书包丢了!我哪都找不到我的书包!”

    程秋来搂着他笑的前仰后合,他却死死盯着那包糖炒栗子,等到他忍不住伸手去够,程秋来却开玩笑地把袋子举高,“不给,就不给!”

    他撒娇似地扑向她,二人很快闹作一团:“老大!我要吃栗子!快点给我!”

    争抢中,他不小心触碰到程秋来的脸,只觉得格外湿润。

    低头一看,满手鲜血。

    程秋来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个血窟窿,他连忙伸手去捂,可血源源不断地溜出来,怎么也堵不住。

    他急的大哭大叫,却看到她浅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的亭亭,我不疼。”

    ……

    言亭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手机铃声响个不停,他茫然接起,听到尤川焦急地问道:“她回去没有?”

    “她……”言亭目光呆滞,哑着嗓子道:“没有回来。”

    只是一场梦而已。

    那端尤川不知暗骂了句什么,兀自挂了电话。

    越是拼命想回忆起昨晚梦境的内容,可偏偏那段记忆愈发模糊渐远,临近醒来之际,他只记得程秋来绝望又凄美地笑容。

    言亭再次泪流满面。

    哪怕只是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也足够让他感到无比幸福。

    侠义道里关于他的戏份并没有完成,还剩最后几个镜头,对此言亭感到抱歉,并跟打电话来询问的导演保证在杀青之前一定赶回去补齐所有,听他状态不佳,导演还以为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只让他注意身体,不要生病。

    言亭觉得自己已经快病了。

    记忆中鲜活充满生机的森也如今充满了植物腐烂的味道,孤寂压抑,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墓室,他已濒临崩溃。

    好在这时齐佑安抱着小花来看他,见他如此伤心难过不愿多言也未逼问,几番欲言又止后选择独自离开。

    其他人或许不清不楚,但他们兄弟俩从小跟言亭一起长大,几乎目睹了他成长过程中经历过的所有。

    他早看出,言亭对程秋来的感情,并不是只有亲情这么简单。

    有了小花的陪伴,言亭情绪总算缓和下来,现在店里多了一个等她回来的生命,让他感到不那么孤单了。

    晚上,他心不在焉地逗小花玩,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匆忙地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森也前边开始大力敲门。

    “言亭你在里头吗?把门给我开开!”

    面无表情地把尤川让进门,言亭重新坐回沙发上。

    尤川早已疲惫不堪,一进门到处找水喝,站在饮水机前一通猛灌总算回了口气,转身瘫坐在言亭身边大口喘息。

    转头见他情绪低落,他故作轻松地扬了下嘴角:“别担心啊,她要真出点什么事,早上社会新闻了……总不至于昏倒在路上,被人拉山沟卖了吧?”

    言亭冷冷道:“闭嘴。”

    尤川笑眯眯地点了根烟,又开始打量他:“亭亭你是从学校跑回来的?”

    言亭不想跟他说话,索性沉默。

    “耽误了学业可不好啊,她可是对你有挺大期望的。”尤川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关机提示音,面无表情道:“你啊,还是尽快回去上学吧,等我找到她了告诉你。”

    言亭:“见不到她我不走。”

    尤川笑着叹道:“何必呢,你总得让她缓一缓吧……头上那么大个口子,真出现在你面前,不得把你吓着啊?亭亭你真是一点也不懂女人。”

    言亭莫名觉得尤川说的有几分道理,半信半疑道:“你有办法找到她吗?”

    尤川弯腰将路过的小花抱到怀里顺了顺毛,“只要人活着,总有办法。”

    见言亭明显松了口气,尤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道:“亭亭,你跟哥说实话。”

    “她是你什么人?”

    言亭恍惚。

    程秋来是他什么人……她抚养他长大,是他最亲的家人,无条件地呵护他为他撑腰,是他最好的朋友,包容倾听他青春期的迷茫叛逆,是他最交心的知己,教会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授予他花艺知识,令他拥有一技之长,是最值得他尊敬的恩师。

    她几乎囊括了他人生中所有的重要身份。

    然而此刻面对尤川的发问,他依旧难以回答。

    尤川没再逼问,只是静静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眼神骤然羡慕不已。

    静坐至后半夜,尤川逗够了猫,也歇够了,起身道:“我要走了。”

    言亭抬头看他。

    “人我尽量帮你找,但是,无论这个世界多了谁还是少了谁,生活总要继续。”尤川回头冲他挤了挤眼,“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平常心的去度过每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花就拜托你照顾了,再见。”

    言亭又在店里浑浑噩噩度过了三天,这期间他没刷到关于成年女性遭遇不测的社会新闻,也再没梦到过程秋来。

    也没能等到她回来。

    直到导演打电话来催他,他最后一次仔细打扫了店里卫生,换上新的桶装水,将小花继续托付给水果店后锁门离开,直返凤鸣山。

    每到休息时间,他都会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关于她的消息。

    程秋来的电话再次陷入关机状态,不止是她,同样失联的还有江驿,以及承诺会帮他找人的尤川。

    他们的消失就像一阵无声浪潮,推着他直面更深处的命运,他依依不舍,频频回头,却无力与之抗争,只能随波逐流。

    最后一个镜头拍完时,侠义道正式宣布杀青。

    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束花,让他去拍照。

    言亭怔怔看着手中的混搭花束,神情恍惚。

    这样的花束别的演员也有,他们把他簇拥在中间,笑着比出胜利手势,摄影师拍了几张,对言亭喊道:“帅哥你笑一下啊!你是主角,还站在中间,板着脸拍出来不好看!”

    言亭只好勉强弯起唇角,摄影师心满意足地按下了快门。

    隔日,这张杀青照传遍网络,引发了热烈讨论-

    两根手指将照片正中间的主角放大再缩小,缩小再放大,似乎要将他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

    清吧里,酒气肆虐,烟雾袭人。

    粗糙地指腹摩挲着屏幕中言亭的脸颊,江驿眼神柔和,笑容宠溺:“……明明小时候还是圆脸,挺有肉的,怎么长大了,这么瘦呢?”

    尤川噙着烟,同样在手机上刷着关于侠义道的各种快讯,语气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这小子,居然都没跟我提过,他是要火了吗?这就成明星了?”

    江驿微笑着重复了遍程秋来的话:“说不准呢,亭亭向来运气不错。”

    尤川叹道:“是啊,比你我都强。”

    江驿放下手机开始喝酒,眼中似有水光。

    “亭亭他,一直在等消息。”尤川讷讷道,“我答应帮他找人,也无从下手,你今天突然把我约到这,是不是有她的消息了?她……还好吗?”

    “好。”江驿低声道。

    尤川急问道:“她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江驿道:“我只知道,她去拜访过她的花艺老师,然后就离开了。”

    “好吧……”

    总归算是个不错的消息。

    尤川松了口气,语气依旧愤懑不满:“就这么莫名其妙玩失踪可真让人不爽,枉我守了她那么多天,不跟我报平安也就算了,居然连亭亭也……”

    江驿笑道:“她可能最不想告诉的,就是亭亭。”

    那孩子,正在拼命往上爬呢。

    尤川又问:“她准备躲我们到什么时候?”

    江驿将摆在自己面前空着的酒杯倒满,语气凄然,“大概,会躲到我们都忘了她的时候。”-

    自杀青合照后,言亭越来越多的照片流传到了网上。

    他不喜欢照相,网上那些关于他的照片大都是偷拍,有他穿着戏服认真听导演讲戏的,有跟武打老师学动作的,有坐在椅子上皱眉看台词的,返校之后,无论是去食堂吃饭还是在教室上课,总有各种角度的照片打着他的名字标签被传到各大平台。

    自打从凤鸣山回来,言亭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他脸上再也没有浮现过笑容,永远是一副冷漠姿态,这样的性情在旁人看来孤傲清冷,拍出照片来效果却是格外的好,苑博给他展示着他最近爆火全网的神图,语气兴奋不已:“电影还没上映呢你就已经火了!现在全校,啊不,全国都知道你!未来可期啊言亭!”

    未来,可期吗?

    言亭不曾关注与自己有关的任何舆论,反而机械地起身走到阳台,开始处理一扎花材,娴熟地打刺剪根后调整每支的位置,遂插入瓶中,摆在自己的桌面上。

    他早已习惯了鲜花的陪伴,只有闻到花瓣幽香清寂的味道才能安然入睡。

    春雨淅沥地某个晚上,尤川给他打了个电话。

    言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尤川的声音感到亲切。

    尤川告诉他程秋来目前很好,虽然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但据她的老师说她精神状态都还不错,未来可能计划到处旅游散散心,程秋来兜里不穷,双商也在线,无论在哪都能过得很好。

    最后,尤川开始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让我费心费力的给你找人,你小子自己偷摸拍戏当明星是吧?我告诉你哈言亭,我手里还有你打架的黑料呢!火了之后要是敢忘了我,哼哼,你等着瞧!”

    挂断电话,言亭总算笑了下。

    澜城大学真正参演过影视作品的学生少之又少,当过主角的更是寥寥无几,言亭出名很快,不止同校校友想认识他,就连老师对他似乎也比对别人要和善几分。

    自然也有很多学姐学妹通过各种途径打听他的联系方式,暗着进行无果后索性直接转到明面,一些胆子大的会在上课或者课间的时候直接凑到他身边搭讪,一开始言亭还能礼貌回应两句,时间久了愈发感到烦躁,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在校园里推着露营车卖花,就连宿舍都懒得出了。

    渐渐地,就连课都不上了。

    虽说大学逃课是常态,但言亭本想着不辜负程秋来的期望好好学习顺利毕业的。

    苑博看出他的顾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就算所有科全挂,一节课不去上,也不会拿不到毕业证的,没有毕业证,你就不能算是学校栽培出来的学生,到时候你火了,他们还怎么给自己宣传啊?你等着吧,等侠义道一上线,你绝对不缺资源的,你只要抓住机会,往上爬就可以了!”

    言亭垂下眼眸,说不上此刻的心情是悲伤还是喜悦。

    似乎除了往上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程秋来依旧处在失联状态,但言亭每隔十天半个月都要回青石镇一趟,他把三楼的房间重新收拾了出来变成自己的,铺上程秋来好多年前给买的舒适的床品,再在床头柜摆上一瓶应季鲜花,窗户半开着,窗帘被风吹的起起落落,仿佛下一秒,程秋来就会出现在门口,叫他下楼帮忙干活。

    齐佑安早就返校了,小花被高晓丽养的膘肥体壮,肚子圆滚滚的,见到言亭十分开心,蹭着他的裤脚转来转去。

    言亭感谢高晓丽的关照,本想着付给她钱,却被她连连摆手拒绝,“都是自家孩子,客气什么!有只猫在店里也挺好,老鼠都不敢来了。”

    高晓丽给他拾了一袋水果,不知想到什么趣事边说边笑:“就是这猫可不老实,老往外跑,它一叫唤呀,咱这方圆几里的猫全聚过来了!一到晚上,跟开演唱会似的。”

    言亭似乎意识到什么,下午就带着小花去了宠物医院,在得知它性别为母后,毫不犹豫给它做了绝育手术。

    清醒过来的小花瘫在垫子上冷眼看着言亭,警惕地像面对一个陌生人。

    这样的眼神令他感到亲切,于是他摸了摸小猫的头,笑着离开了-

    夏日炎炎,烈阳当空。

    三个月后,侠义道赶在暑假正式上线各大网络平台,这部由小说改编的网络电影本来没什么热度,无非就是靠孔亚哲撑着,后来孔亚哲跟剧组爆发了矛盾解约退出,不仅带走了大批粉丝,还招来不少诋毁。

    原本就没人对它有太大期望,就连导演都表示只要能顺利杀青,呈现给观众一部完整的作品就好。

    然而上线仅半天,侠义道便收获好评无数,话题如潮水瞬间席卷所有平台,从剧情到台词,再到演员,照片文字铺天盖地令人目不暇接。

    其中言亭作为主演,更是承包了百分之九十的话题。

    年轻的素人一夜爆火,热度只增不减。

    苑博一语中的。

    接下来的时间,无数媒体,剧组,导演,传媒公司,经纪人蜂拥而至涌入学校妄图找到言亭,好第一时间将他纳入自家公司麾下。

    不顾教导处和导员被打爆的电话,言亭戴着围裙手套,在森也安静地搞着卫生。

    直到玻璃透亮如新,地板光可鉴人。

    森也门关着,没人知道他回来了,他也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回来了。

    他只能在晚上戴着口罩如老鼠般偷偷溜出去,事实上也没地方可去,他只能独自一人穿梭在青石镇的大街小巷,最后在即将打烊的商铺里买下最后一份糖炒栗子,一个人坐在路边边剥边吃。

    除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言亭也收到无数来自昔日同学朋友的祝贺信息,张超群,武靖和,小瓜小果……他们都对他的演技赞不绝口,他们都说等他什么时候回来,大家好好聚聚。

    可他最想听到的那声夸赞,却杳无音信。

    侠义道资方跟几个演员签订的片酬是分成制,其中言亭比例最高,在收到款项时,言亭盯着那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零看了很久,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出人头地,难怪那么多人拼了命的要往娱乐圈挤,他只需耗费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轻松获得别人奋斗一辈子都未必拥有的东西。

    他为自己买了一辆车,后备厢宽敞,可以放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例如露营车,醒花桶,花艺资材和一些必备工具。

    这个暑假他去了很多城市,也欣赏了很多美到令人落泪的风景,每流窜到一个地方,他就去当地花材市场进货,然后戴上鸭舌帽和口罩挑选一个繁华热闹的路口开始卖花。

    他接过路人递来的五元十元,跟他们讨价还价,看他们认真挑拣,然后满心欢喜地拿着花离开,也有过跟旁边卖煎饼果子的大娘一块被城管撵跑的经历,临走时,言亭扎了一大束花送给她,作为报答,大娘给他做了个豪华版煎饼,非常美味。

    白天,商场大屏幕播放着对侠义道总导演的专访,所有主创人员都对言亭赞不绝口,评价极高,言亭看着自己的放大版定妆照,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此受人瞩目。

    在外游荡期间,除了校方和朋友,他还接到了一通特别的电话,来自舒曼秀。

    自从他们搬离青石镇,几乎再也没联系过,而言亭对他们的印象也愈发模糊,甚至连长相都记不大清楚了。

    对方声音亲切,不停跟他嘘寒问暖,“亭亭啊!我们都看到你拍的电影啦!真帅啊,我跟这边的邻居说你是我儿子,他们还都不信呢!你现在在哪啊?反正暑假也没事做,不如过来我们这住一阵,伊伊都想死你了,天天念叨。”

    言亭已经连声妈都叫不出口,沉默几秒后礼貌道:“现在没空,下次吧。”

    舒曼秀连忙附和道:“嗯嗯,猜你现在也正忙呢!我儿子成大明星啦,嘿嘿,那你以后有空一定要过来啊,或者我们去看你也行!”

    挂掉电话,言亭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厌恶。

    为什么还能这么心安理得的打电话来跟他套近乎啊……要不是程秋来,他早就被扔掉了。

    他现在名利双收,完全可以对他们破口大骂,或者借助舆论控诉他们当年虐待儿童的行径,把他们网暴到死。

    可跟在程秋来身边这些年,耳濡目染的素养告诉他,不必在意。

    毕竟他的妹妹很可爱,现在应该也是个亭亭玉立的中学生了。

    暑假结束后,言亭返校。

    他收到来自侠义道一笔可观的分成,只是无论再怎么看,也觉得那就是一串冰冷数字而已。

    他拒绝了所有剧组广告方以及传媒公司的邀请,苑博对此痛心疾首,表示非常不理解:“你懂什么叫趁热打铁吗?现在不赶紧提升身价,到时候热度过了,谁还找你啊!你不会是嫌钱少吧,苍蝇再小也是肉啊!”

    言亭对这番说教无动于衷。

    他想要的生活明明不是这样的。

    或许一开始被大家吹捧的有些迷茫,在暑假历经两个月的流浪后,聚在心头的迷雾一点点散开,路的尽头没有功名利禄,只有繁花似锦。

    后来,侠义道的作者又找到他,说自己朋友写的一部现代小说也要改编成电影了,目前正在选角,主角的职业是一名花艺师,他认为言亭非常适合这个角色。

    言亭一开始迟疑,但一想到自己是通过作者引荐才成为侠义道的主演,收获了如今的名利,便答应去试一试。

    偌大的剧组多安排一个打酱油的配角很容易,于是他又带上了苑博,好使自己在陌生的环境不那么孤单。

    因为主角职业的专业性,剧组提前找好了花艺师,准备到时候对确定下来的主演进行简单培训,不久后主演定了,不仅外貌气质贴合角色,花艺方面比请的那些老师还专业,根本用不着培训。

    跟言亭搭档的女主演算是当今顶流女星,长相清纯身材窈窕,是不少人梦寐以求的女神,然而除非是在拍摄中按照剧本进行对话,否则言亭绝不主动跟她说一句。

    拍摄进行到一半,言亭在剧本里发现了男女主吻戏的桥段,他找到导演要求修改,他们却不以为然地取笑他:“哈哈哈小伙子是害羞了吧?是不是从来没谈过对象,初吻还在啊?不用紧张,迟早的事!你想想,你初吻可是给的谭娅娅啊!国民女神,大家都羡慕死你了……”

    言亭面无表情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剧本撕的粉碎:“那我不演了,你们找别人吧,违约金我出。”

    察觉到言亭并非在开玩笑,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比起收违约金然后重新找人拍摄,还要培训主演花艺,在剧情上稍作改动明显更加省时省力。

    他们都看出言亭根本不怕得罪任何人,也不知道他这股无畏的底气究竟从哪来。

    深秋十月,电影上映,发布会上,言亭西装革履坐在导演以及一众主创之中,神情漠然,不苟言笑。

    他不喜欢这种被无数摄像机对着的场合,但作为男主角,不出席实在不合适。

    各路媒体记者举着话筒一个劲往前挤,言亭根本听不清他们问了什么,导演又回了什么,只觉得周围一阵聒噪,令人烦闷。

    欣赏了几个电影片段后,一个比较有权威的娱乐记者将话筒对准了言亭:“大家都知道侠义道是你的第一部电影,同年又参演了如锦,很少有素人刚出道就成为两部电影的主角,请问言亭,你觉得你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什么?是你的努力,还是天赋?”

    言亭稍加沉思道:“……运气。”

    记者指了指大屏幕上定格的片段,笑着继续采访道:“你在如锦中所饰演的男主角是一名花艺师,我听说你并未接受剧组的任何培训,电影里所呈现的所有你处理花材,包扎花束的镜头全部由你独自完成,你好像对此相当熟悉,是为了适应角色提前做了功课吗?”

    言亭环视了一圈大厅内所有对准他的镜头和记者,这么多人,这么多媒体,这场发布会一定会传遍网络,无论认识他,或者不认识他的人,都能在屏幕里看见他此刻有多么风光。

    他眼神一瞬恍惚,嘴角微微扬起,“我小时候,在花店当过学徒。”

    “那一定是段特别的经历!”记者为了引他说更多话,抛砖引玉地问:“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要跟大家分享吗?”

    见言亭沉默不语,记者又道:“比如,教你花艺的那个人,你对他印象如何?”

    “我的老师,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花艺师。”言亭浅浅笑道:“她的作品独一无二,我算一件。”

    “那你一定是她最骄傲的作品了!”记者感叹道:“她现在一定也在看这场直播,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

    想对她说的话,没必要让无关紧要的人听见。

    言亭将目光投向桌上摆着的混搭花篮,伸手将唯一一朵白骄傲玫瑰折下,仔细端详后,微笑着别进了西装胸前的小口袋。

    与程秋来相处的这些年,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很多,最让他感到无限接近幸福的,莫过于学校举办成人礼活动那天,她穿着白色衬裙抱着一束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将一枝白骄傲插进他西装口袋,挽着他的胳膊,陪他一同过了成人门。

    哪怕过去了这么久,那天风的方向,云的形状,以及她头发的味道,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与此同时,远在世界另一端,充斥着民谣欢笑的小酒馆内——

    无人在意的角落,有人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又一年冬。

    如锦上映后依旧爆火,数不胜数的优质资源几乎是主动奔着言亭来,但孩子依旧死脑筋,无论对面多大的咖位,连个联系方式都不愿意加,他没有经纪人,社交平台的账号也没人知道,全靠学校联系他,他嫌一天天的电话太多烦得慌,索性连学校也屏蔽了,反正他现在在娱乐圈算小有名气,不怕学校不让他毕业。

    多少人挤破头去澜大表演系就为了有朝一日爆红加暴富,他现在已经有了很多很多钱,他只想要一张大学的毕业证书,好对得起某人这些年的栽培。

    学校一放寒假,言亭照例回了青石镇,冬天花不好卖,他就只进了些腊梅,朱顶红,郁金香等抗冻待机时间长的花,穿着厚羽绒服,围巾挡住半张脸,拉着露营车往路口一站,一天下来生意还算不错。

    大概也因为快过年了的缘故。

    言亭不知道自己除了森也还能回哪。

    他原本就无家可归,现在更是连个等他回来的人都没有。

    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生活该有的仪式感也是要有的,他可是在花店长大的孩子。

    言亭给森也和曼秀分别贴上了好看的春联和福字,花了几天时间给两栋房子来了个大扫除,又开车去市里的大超市采购了不少年货,足够他过个舒服的假期。

    小时候总觉得购物车体积很大不好掌控,现在单手握住都能轻松转向,言亭正站在货架前挑拣,一个踩在横杆上把购物车当滑板的熊孩子嚎叫着朝他冲过来,直接把他创了一个趔趄。

    小孩母亲连忙冲过来道歉,顺便在小孩屁股上狠狠打了几巴掌,言亭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推着车走了。

    填满冰箱后,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言亭又开车去了趟花材市场,买了不少花回来。

    他自己做不了森也的生意,这些花是备着用来做雪人的。

    大年三十晚上,就着电视上的春晚音独自吃了顿速冻饺子,透过窗户看外边雪攒的差不多了,言亭穿上厚羽绒服,扛着铁锨出了门。

    三个小时后,几乎整条奚山街上的雪都被他铲到了森也前边,先做一个雪堆,再滚一个雪球,眼睛鼻子嘴装饰好后,搬出花桶开始造型,白百合挨着香槟玫瑰,红色腊梅跟紫罗兰搭一起比较好看,他不停地把花往雪人身上插,再拔出来调整,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作品上,丝毫未注意到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路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街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转眼桶里只剩最后一枝红色玫瑰,可眼前雪人已经足够完美,无论把它放在哪里都显得突兀不搭调。

    言亭拿着红玫瑰半蹲在雪人前,认真寻找着合适的缝隙。

    忽然,手里的玫瑰不见了。

    下一秒,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将红玫瑰插进了雪人脑袋右侧的一处空缺里。

    刹那间,整个雪人都因为那一点艳红而生动鲜活起来。

    言亭呼吸急促,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许自己哭出声,可站在身侧的人已然发出轻笑。

    “今年的鲜花雪人也很漂亮。”

    “谢谢你,亭亭。”

    第66章 春不言

    天地之间, 静籁无声。

    言亭能听到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不清楚自己究竟盯着那朵红玫瑰看了多久,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红玫瑰不是自己飞到雪人头上的,而他方才听到的声音,也并非幻觉。

    他缓缓回头,看到程秋来穿着黑色大衣, 戴着菱格围巾正蹲在他身边冲他笑,她的眉眼依旧清致动人,耳朵和鼻尖被冷风吹的泛红, 乌黑柔软的发间还夹杂着未融化的雪花, 一闪一闪, 璀璨的就像钻石。

    花桶里已经没有花了。

    但纹在程秋来额角的一枝蔷薇藤蔓却在他眼中怒放。

    纹身看上去很立体, 因为它本就是纹在凸起的疤痕上, 在路灯的照耀下,蔷薇此刻呈现淡淡的粉紫色,花瓣纠结交错着依附在棕绿的藤蔓上, 一直蔓延入耳鬓。

    在言亭印象中,程秋来不爱化妆, 几乎总是素面朝天的模样,她相貌清冷恬淡,总是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如今脸上多了一枝蔷薇藤蔓, 反倒徒增几分妖艳神秘。

    言亭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吸了吸鼻子, “老大,你吃饭了没?”

    程秋来一怔, 缓缓摇了摇头。

    言亭:“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吧。”

    程秋来:“好。”

    最后欣赏了一番鲜花雪人,程秋来眉眼弯起,转身踏进森也。

    言亭直奔二楼,几乎将冰箱里所有食材都翻了出来,堆满了桌子。

    程秋来听着楼上传来的叮叮咣咣,独自在一楼打转。

    明明已经过了一年,可森也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除了鱼缸里的鱼换了批新的,基本没有任何变化,小花还认得她,亲昵地跑过来围着她转圈,程秋来把猫抱到怀里,坐到自己的专座上,长舒了一口气。

    柜台右边,昔日总是被塞的满满当当的鲜花冷藏柜此刻只泡着几扎腊梅和零碎的冬季花材,操作台附近一片狼藉,程秋来看到露营车里摆着几个花桶,还有一些没卖出去的花,收款二维码随意挂在一旁,稍显破旧。

    看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言亭也没闲着。

    一楼待够了,程秋来跟着小花的脚步慢悠悠上到二楼,瞬间被摆了满满一桌子的食物惊呆。

    什么熏鸡熏鱼熏肠,预制菜凉拌菜统统被言亭端了上来,厨房里,他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系着围裙不知道在锅里煮着什么。

    程秋来深吸一口气道:“亭亭,我只是今晚没吃饭,不是三天没吃饭。”

    言亭头也不回道:“饺子马上就煮好了,老大你稍等一下!”

    程秋来只好在桌边坐下,拿筷子吃了几口现成的。

    不一会儿言亭端来了饺子跟醋,依旧是好大一盘,细看颜色大小竟都不一致。

    言亭擦了把额头的汗,解释道:“不知道你想吃什么馅儿的,就都煮了几个……”

    “辛苦了。”程秋来笑眯眯地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不过吃饭的时候一直被人盯着,总归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于是程秋来放下筷子,反盯着他。

    言亭被看的不好意思,移开目光后道:“……老大你渴吗?我给你泡杯茶吧?”

    程秋来道:“有点……给我盛碗饺子汤吧。”

    陡然身处熟悉温暖的环境中,等彻底吃饱喝足后,汹涌袭来的疲惫令程秋来瞬间困得睁不开眼。

    见言亭依旧丢了魂似地坐在那,程秋来道:“亭亭,我困了。”

    言亭回过神来,连忙应道:“那、那你快睡吧老大,这些我来收拾就好。”

    程秋来没说什么,笑着起身回了卧室。

    虽然已经很久没回来,但她的卧室也是干干净净的,锃亮的地板,整洁的床品,以及一件件被归置好的衣物,无一不在说明这里曾被人十分用心地打扫过。

    她的衣柜里早已没了那些东西,她也没发现任何不可描述后留下的痕迹,无暇去幻想言亭又在这张床上干了什么,她只觉得洗干净的被单散发的阵阵香味好闻又催眠,她累极了,在上边趴了一会儿便昏沉睡去。

    客厅里,言亭怔怔看着紧闭的卧室门,又看了看桌上几乎没动的菜肴,有种不真实感。

    呆坐良久后,他默默收拾起碗筷,将剩余的食物重新密封放回冰箱。

    今晚吃不完没关系,明天可以继续吃,明天吃不完就后天吃,什么时候吃完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来了,他们两个可以一起吃。

    就像以往共度的无数个新年一样,今年他们依旧在一起。

    程秋来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出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也出现了许多熟悉的画面,梦境虚幻缥缈,光怪陆离,她行走在光明和阴暗的交界处,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的心格外平静。

    屋外房檐上的雪砸到阳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缓缓睁开眼,目之所及是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她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意识到这一点,程秋来嘴角扬起满足地笑容。

    回家了,真好。

    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她半撑着坐起来,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心里顿时一惊。

    居然睡到了下午快两点。

    紧接着她想到了言亭,昨晚她睡了,他呢?

    屏住呼吸细听,门外没有任何动静,楼下也没有任何声音,程秋来蹑手蹑脚打开卧室门走到客厅,一眼看到正趴在餐桌上睡着的言亭。

    他连衣服都没换,依旧穿着昨晚那身,甚至连围裙都没摘下来。

    昨晚的狼藉已经收拾干净了,餐桌的另一边摆着为她准备的早餐,她没能醒来吃,于是他又摆上了中午的,现在摸起来尚有余温。

    这也说明他才刚睡着不久。

    居然就这么守了一整夜吗。

    程秋来盯着他疲惫的身影看了良久,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亭亭……”

    言亭瞬间被惊醒,触电似地抬头看她,双眼红肿,其中隐约可见血丝。

    程秋来心里不是滋味,却依旧笑道:“上楼去睡吧,趴在这睡小心着凉……”

    言亭用力眨了眨眼,又甩了甩头,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我不困……”

    程秋来叹了口气,低声哄道:“去睡会儿吧,我不走。”

    言亭怔怔看着她道:“可我会醒。”

    程秋来先是无奈地笑,随后稍微用力,在他脸上留下个指甲印,“疼吧?你这孩子……怎么就觉得现在是在做梦呢?”

    因为这样的梦,他早已梦到过无数次。

    这一次,言亭感受到脸上的疼痛,终于冲她笑了下:“老大,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程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地哄道:“听话,上楼睡觉吧……去你的房间。”

    可言亭也仅仅睡了三个小时,便突然醒来,发疯似地跑下楼。

    程秋来没有在客厅,没有在厨房,没有在厕所,也没有在卧室。

    他又继续往楼下跑,猛地停在楼梯拐角。

    程秋来身上搭着条披肩,正坐在沙发上逗猫玩,听见声音抬头看他:“……干嘛跑得这么急,整栋楼都能听到。”

    于是言亭又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了。

    “老大你吃饭了没?”

    程秋来噗嗤一声笑了:“你怎么老惦记着这个,我又不是小孩,还能饿到自己吗?”

    言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像个被摆在楼梯拐角的人偶一样,安静站在那。

    程秋来觉得大概是自己昨天半夜突然出现吓到言亭了,导致他现在的言行举止都透着那么几分不正常,他以前是很爱笑,并且话唠的。

    “亭亭,过来。”

    言亭走到她身边坐下,依旧一声不吭。

    森也的卷帘门开了一半,是程秋来为了欣赏雪人特意打开的,坐在沙发上这个角度不仅能看到雪人,还能看到原本匆忙走过,却折返回来拍照的路人,以及窸窸窣窣仍在飘个不停地雪花。

    临街门市冬天最冷,就算有暖气也无济于事,之前言亭一个人待在这时,就算穿着厚实的羽绒服,依旧能感到凉风嗖嗖往衣服里灌,现在明明只穿着件单薄毛衫,可一转头,看见程秋来裹着羊绒披肩,双手捧着一杯冒气的热茶怡然自得的模样,他也就没那么冷了。

    “这么久没回来,我都做好要大扫除的准备了。”程秋来喝了口热水,满足地叹了声,“你把店里打扫的这么干净,倒是让我无事可做了。”

    没听到他说话,程秋来又问:“你是不是经常跑回来啊?”

    言亭淡淡嗯了声。

    程秋来笑道:“我猜也是,阳台那几盆绿植娇气的很,没人勤快着浇水施肥早死了。”

    言亭抿了抿嘴唇,将头转向门外的雪人,在经历一天一夜的冰冻后,更加栩栩如生,色彩鲜明。

    继而,他听到程秋来轻声一叹:“……你为什么要回来啊?”

    言亭身躯一颤,小声道:“这是……我家。”

    程秋来闭眼不语。

    明明已经完全具备了独立的能力,以及一片光明的未来,却依旧选择回到这里,回到这个破败多雨的小镇。

    “你拍的两部电影我都看了。”程秋来故作轻松道:“你演技真的很好,亭亭。”

    言亭:“照着剧本表演而已,没什么难的。”

    程秋来:“还有别的新作品吗?应该有很多人找过你才对。”

    言亭:“我都推掉了。”

    程秋来好奇道:“为什么推掉?这对其他人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言亭:“我不喜欢。”

    程秋来:“不喜欢什么?不喜欢为你准备的角色?还是不喜欢那个故事。”

    言亭:“不喜欢当演员,也不喜欢当明星,不喜欢被话筒和镜头对着,太假了……”

    程秋来似笑非笑道:“那你喜欢做什么?推着露营车,在大街小巷溜达着卖花?”

    言亭一番思忖后,认真点了点头。

    程秋来神情复杂,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喝水,直到把一整杯都喝完,才纠结地问他:“那你之前折腾了一年,也没好好上课,到时候对毕业有影响没有?”

    “没影响。”言亭老实道:“校长说肯定会让我毕业的。”

    程秋来松了口气:“那就好。”

    言亭难得的沉默寡言让程秋来很不适应,他现在的状态就像得了什么精神疾病似的,情绪紧绷,眼神空洞,为了缓解他这种紧张,程秋来试着跟他聊天:“亭亭,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言亭眼瞳颤动,犹豫很久后似是突然下定某种决心,鼓起勇气问她:“老大,你去哪了……”

    程秋来看着檐下簌簌地落雪,语气平静:“你应该也知道了那时候发生的事。”

    “我假装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失忆症患者,只能靠不停流浪来寻找记忆。”程秋来娓娓道:“我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也交了很多萍水相逢的朋友,我们一起喝酒,烤火,唱民谣,也只有在那个时候,能让我感到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着。”

    言亭眼眶蓦地一酸。

    或许平行时空里,他们曾走过同样的大街小巷,或擦肩而过,或静默着站在彼此身旁。

    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言亭盯着她额头上的纹身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摸上去,哽咽道:“老大,你疼吗……”

    那么长,那么深一道口子,怎么会不疼。

    每次回想起那一幕,程秋来都会感慨自己当时的意志有坚定,就算淌下来的血浸湿了半边衣服,也要扶着墙拼命追上去。

    后来想想,要是当时直接昏死过去,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现在不疼了,亭亭。”程秋来将额角碎发拢到耳后,让纹身尽可能全部露出来,笑着问他:“是不是很好看?”

    流浪过程中,许多朋友都建议她去发达国家做医美,她还年轻,肤质又好,这种疤痕很容易被修复,但深思熟虑后,她还是决定留下它。

    她想要记住它,并让它成为一座里程碑似地存在。

    于是,便有了这枝世间独一无二的蔷薇藤蔓。

    言亭眼中流出泪水。

    “老大,我想你……”

    程秋来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听着他失控地抽泣,凝视着门外越积越厚的白雪,嘴角笑意渐浓。

    自从那天大哭一场后,言亭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之前要好很多,每天苦思冥想今日三餐做什么,例行打扫卫生,没事干的时候就缠着程秋来说话,程秋来也乐意听。

    转眼春节假期结束,新年伊始,百业复生,成箱的花材又开始陆续往森也搬,转眼俩人又忙的热火朝天。

    一年多没干活,程秋来生疏不少,反倒一直没闲着的言亭更像这里的老板,直接把她当助理使唤。

    “老大,剪刀递给我。”

    “老大,胶带没了,补一卷。”

    “要白色的雪梨纸,粉色不好看。”

    “老大,闲着没事的话,你去送货吧?”

    程秋来冷着脸道:“亭亭,你想篡位?是不是再过几天,我该叫你老大了?”

    言亭娴熟地包着花,若无其事回应道:“你乐意这么叫也行。”

    程秋来斜眼打量着比她个子还要高许多的少年,神色郁闷。

    转眼寒假即将结束,言亭的话变少了,动作也迟钝了,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有时候程秋来要连着叫好几声,他才能回过神答应。

    午后,程秋来边算账边吃他方才切好端上来的水果,回头一看,言亭正坐在板凳上打花刺,便无心问道:“小瓜小果他们前几天就回去了,你也快开学了吧?”

    见言亭不理睬,她又问道:“几号返校?”

    言亭闷声道:“不知道。”

    “不知道?”程秋来乐了,直接在网页搜起澜城大学最新发布的关于寒假假期的公告,仔细查看一番后告诉他:“下周一报道,亭亭你还需要提前返校吗?”

    言亭打完了刺,又一手拎起一个花桶走到卫生间开始洗刷。

    就算再怎么逃避这个话题,一直不面对也是不行的。

    晚上吃饭时间,程秋来再次漫不经心地提点他:“记得提前把东西收拾好。”

    “老大,我不想回去了。”言亭忽然道。

    程秋来皱眉:“啊?”

    言亭嘴角撇了撇,仍故作坚定:“反正我能毕业。”

    程秋来端起碗喝了口粥,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好声劝道:“亭亭,让你上大学并不是为了拿到那一纸证书……你所经历的,体验的,统称人生阅历,那才是最重要的。”

    言亭声音一顿:“……我早就都明白了。”

    程秋来笑道:“你才多大,你明白什么了?”

    “……”

    “不回去上学,你想干什么?我可不打算一直收留你。”

    言亭鼓起勇气道:“老大,你把隔壁卖给我吧。”

    程秋来眯起眼道:“卖给你?你想干什么?也开个花店跟我抢生意,我像傻子吗?”训斥完,又开始细嚼慢咽地喝粥。

    言亭怔怔看着她,忽然道:“我把百花杀迁过来。”

    “噗——”程秋来猝不及防被米粒呛到,瞬间狂咳不止,“绝对——不行!不卖!”

    言亭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声音说不出的委屈:“那我没有地方住了。”

    程秋来怒道:“你买得起隔壁,难道会买不起别的地方?没钱我给你出。”

    “老大,你又赶我走。”言亭再次红了眼眶,哽咽着道:“我又没做错事,只是想陪着你也不行吗?”

    “我好怕下次再回来,又见不到你了。”言亭用手背飞快地蹭了下眼睛,继续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妨碍到你生活,你就当我是店里免费的学徒就好,你可以再交男朋友,江驿也好,尤川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人都没关系,我还叫他们哥哥就是了……就算你结婚也没关系,只要……只要你还在这里,让我看到就好。”

    程秋来紧握着玻璃杯,抑声道:“亭亭,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为什么这样,你明明很清楚啊,老大。”言亭忽然看着她笑,双眼亮晶晶的,“你那么聪明,我对你的感情,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言亭又道:“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我们没有可能……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那么绝情,连我留在你身边的权利都要剥夺。”

    “就算你不同意也没关系,不让我当学徒,我就当邻居,或者陌生人都可以……但如果你再消失不见的话,我会把你的照片散布到世界每个角落,直到找到你为止。”

    这番话威胁意味十足,言亭已经做好了迎接程秋来滔天怒火的准备。

    出乎意料地,程秋来没有发火,仿佛没听到他刚刚那番话一般,继续吃饭喝粥,随后放下碗筷,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起身回了房间。

    在尽情抒发难过情绪之前,他必须先把餐桌收拾干净。

    言亭失眠了一个晚上。

    他不确定程秋来会如何回味他那番话,但他并不后悔说出来,他总不能永远像老鼠一样暗中窥伺她。

    倾诉完毕的那一刻,他有种常年压在心口的巨石忽然被移开的感觉,刹那间连呼吸都通畅了。

    他紧张地听着楼下的动静,担心程秋来真会选择再次消失。

    她不是什么国际通缉犯,到时候就算真把她照片散布的到处都是,找到人的概率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第二天一早,隐约听见楼下传来动静的那一刻,原本半睡半醒的言亭猛地睁开眼,再度飞奔下楼。

    程秋来正站在操作台前包扎花束,她的手艺已经完全恢复,操作行云流水,不到二十分钟便完成了一束精美绝伦的混搭。

    “老大,需要我去送货吗?”言亭战战兢兢地问。

    程秋来头也不抬:“不用,这不是客人定的,是我拿耗损花材练手的。”

    “噢。”

    越是临近开学,程秋来越是没再提让他返校的事,这让言亭心中隐隐不安。

    她似将那晚的话听了进去,对他的态度冷淡的许多,又似完全没将那番话放在心上,因为她依然会用开玩笑的口吻跟他聊天。

    如果听她的话,乖乖回到学校完成课业,她大概会高兴些吧。

    至少临走前,他必须看到她笑一下。

    春季白日渐长,草长莺飞,冰消雪融之际,青石镇上连着开了好几家新商铺,程秋来扎大麦花束花篮扎到手软。

    言亭开车送货归来,难得看到程秋来没在忙,而是聚精会神盯着电脑屏幕看。

    言亭路过操作间不经意一瞥,意外发现她看的居然是自己主演的侠义道。

    于是他便搬了个椅子凑到了她旁边跟她一起看,紧张地问她:“老大,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程秋来认真评价道:“你演的很好,就是剧情有点离谱,什么好处都落到你头上,太夸张了啊。”

    “谁让我是主角呢!”言亭得意一笑,又问道:“老大,你觉得我帅吗?他们都说我很帅,像古时候真正的侠客一样!”

    程秋来双手撑着下巴敷衍道:“……很帅。”

    言亭继续不依不饶,喋喋不休:“老大我给你讲讲拍戏时候的趣事吧?”

    程秋来:“你不是已经给我发了很多吗。”

    “那还有很多没给你发的呢。”言亭兴冲冲指着屏幕道:“比如拍这一段打戏的时候,导演本来想给我找武打替身呢,结果我一遍就过了……还有这一段,你暂停一下,就是这两个配角,他们为了能出境多一点,竟然因为站位打起来了,最后全被遣走了……还有这段追杀的镜头,本来是在山崖上拍的,结果有人发现了毒蛇,只能临时把场地改成草坡了,我觉得在山崖上拍效果会更好……”

    程秋来早就没再看屏幕,而是转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他,就像数年前听放学归来的小学生喋喋不休地讲学校趣事一样,脸上未流露出丝毫不耐烦。

    “亭亭,你为什么总是说呀……说呀……说个不停?”程秋来笑着看着他道:“你小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不止小时候,事实上除了她,在任何陌生人面前,他都不是这样的。

    他只想在她面前多刷一些存在感,最好能讨她几分欢心。

    言亭觉得自己一直说话的确影响到她的观影体验了,但他依旧想要逗她笑一下。

    于是他顺手拿起桌上的透明胶带撕下两条,在自己嘴上贴了个X。

    做完这些,他得意的看向程秋来,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屏幕,示意她继续看。

    程秋来没再继续播放电影,而是笑着抬手将他嘴上的胶带撕了下来。

    下一秒,言亭看到她蓦然凑近,顷刻间,唇上一片温热。

    第67章 蛛网

    蜻蜓点水般地一吻, 言亭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看不见的胶带紧紧缠住了,不然他怎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见他神情呆滞, 程秋来若无其事继续播放起了电影。

    屏幕上,电影已经进入尾声,言亭拿着剑与数十名黑衣人在竹林中激烈战斗着,一时间, 黑云倾覆,狂风卷着沾血的竹叶呼啸嘶鸣,年轻的少侠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踱步至山巅, 自此功成, 天下无双。

    片尾曲响起, 程秋来感慨不已。

    有一说一, 这电影拍的确实不错。

    久坐腿麻, 程秋来端着杯子起身打算倒杯水喝。

    忽然,言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老大, 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程秋来:“有吗?”

    一瞬间,言亭也不确定了, 踟蹰良久道:“……要不,我们看看监控……”

    程秋来笑容一僵,无奈坐回座位上:“不用看,我亲了。”

    言亭心脏狂跳, “那……是什么意思?”

    程秋来眉头微蹙,纠结了一会儿道:“意思就是, 我以后不会再跟任何人交往,不会再带任何人回来, 也不会跟任何人结婚……这话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亭亭,其实我……”

    对上言亭期待地目光,程秋来又哑火了,垂头丧气道:“……算了,没什么。”

    言亭眼神瞬间冷下来,一声不吭地起身走到门口,唰一下把卷帘门拉下来锁上了。

    没了自然光的加持,店里瞬间一片幽暗。

    “现在没人会突然进来了。”言亭走回她身边,认真看着她道:“老大,请你把刚刚的话说完。”

    程秋来已经后悔方才一时失控做出的冒失举动了,可惜现在为时已晚,言亭有多执着于那个答案,她是懂得。

    那种事,叫她怎么承认啊。

    他可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言亭从没见过她这幅生无可恋的模样,他也不敢逼她太狠,索性小声替她说了:“老大,你是不是想说,其实你,也喜欢我?”

    程秋来佯装镇定道:“当然,你是我最优秀的作品,我以你为骄傲。”

    可那一吻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言亭红着眼睛,声音近乎祈求:“老大,快点承认吧,求你了……”

    程秋来:“亭亭,我喜欢你。”

    言亭:“不是这种喜欢,是那种喜欢。”

    程秋来愈发不耐:“反正都是喜欢,有区别吗?”

    言亭半蹲在她面前,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安静趴在她腿上,像小时候撒娇那样抬头看着她笑。

    程秋来享受此刻的温馨静默,言亭依赖乖巧的模样直击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于是她低头回应他的目光,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老大……”

    “嗯。”

    “你想跟我做吗。”

    胶带似乎又转移到程秋来身上,她的手僵在半空,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可剧烈的心跳比她先证实,方才并非幻听。

    膝上天真无邪的笑脸逐渐变得妖冶陌生,程秋来脸色先是一白,随即咬牙切齿,抓住他的头发将他从腿上掀了下去。

    “滚。”

    言亭索性就坐到地上,神情无惧:“老大,咱俩知根知底,谈纯爱有点搞笑了……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自从懂事以来,除了挨打或者打人,从没被别人碰过……那种事,也从没幻想过跟别人。”

    “亭亭,站在我的角度,对你产生那种感情是不对的。”程秋来深吸一口气道:“很畸形,我很愧疚。”

    “可我不觉得。”言亭思考了一会儿,紧蹙的眉头忽然舒展开,笑的很甜:“大概因为,我早就喜欢你了。”

    在封闭幽暗的环境中跟言亭的这番对话令程秋来口干舌燥,她没勇气问言亭,早,是多早,无论言亭作出怎样的答复,都会令她抓狂。

    就算是双向奔赴,依旧无解。

    早知道会引发如此灾难的后果,程秋来绝不会亲他那一下。

    “老大,你可以试试跟我交往嘛?”言亭轻声道:“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我只是想,换种身份陪在你身边……被你承认的,唯一的身份。”

    崩溃之后,程秋来绝望又疲惫,揉了揉额头叹道:“亭亭,我大你太多岁了……”

    “可是你留下我那年,也才二十岁。”言亭认真道:“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二十岁的样子,现在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

    从她牵起他的手,将他从董耀辉身边带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是他此生唯一的神明。

    程秋来眸光晦暗,沉默着抬手抚上他脸颊,用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良久后发出一声轻叹,“总之,学业是一定要完成的啊……”

    言亭凝视着她的双眼,一颗心紧张地快要跳出胸腔,这一刻,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遵命,老大。”

    早知道程秋来会答应,言亭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什么都不做,只是换种身份之类的话。

    他可太想跟她做点什么了。

    而他的小心思,程秋来也是再清楚不过,就像他说的一样,俩人知根知底,谁都不是纯洁的人。

    自从确定了关系,他们之间的沟通明显变少,除非工作需要,否则一句话也不说。

    可这跟之前的冷漠不一样,仅仅一个不经意的对视,就能让言亭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她现在不止是他的家人,朋友,老师,他们现在在交往呢。

    店里有生意时,程秋来在操作台前忙碌着,言亭便打着帮忙的名义往她身边凑,故意递一些没用的东西过去,惹她无奈发声,“亭亭……别给我捣乱,你没事做的话,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

    言亭欲言又止,最终鼓了鼓腮帮子默默走开。

    他觉得程秋来一定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要返校了,偏偏在这几天主动联系客户接了好多单子,还订了好多花材,一天下来俩人都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虽然他没有谈过恋爱,但总觉得谈恋爱也不该是这样的呀。

    于是,言亭开始摆烂了。

    上午起的比程秋来还晚,三餐随随便便对付过去,除非程秋来先命令他,否则他不再主动去做任何事,送货,打扫卫生,处理花材,全成了程秋来一个人的活,而他,只负责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盯着她看。

    两天过去,程秋来总算顶不住了,她走到沙发前边,盯着一脸无辜的言亭道:“亭亭,店里有一只猫就够了,实在没力气,你可以上楼休息,而不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

    言亭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笑吟吟道:“好啊,那我来当猫。”随后指了指猫爬架上的小花,“让它去干活。”

    “渍——”程秋来无奈道:“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出来。”

    “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只是觉得,老大你似乎还没适应我们之间的关系。”言亭殷勤道:“不用我再提醒吧?”

    程秋来双手环臂看着他轻笑:“不是你自己说的,只要换种身份就行吗。”

    言亭脸色一变,索性开始耍无赖:“不行,现在我想要更多。”

    程秋来:“比如?”

    言亭鼓起勇气抬头看她,脸颊微微泛红:“比如……老大,你什么时候还会亲我?”

    从小到大,程秋来对他有求必应。

    这次他做好了充足准备,亲眼看着程秋来缓缓俯身朝他靠近,然而熟悉的柔软和温度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荡然无存。

    满足了某人愿望,程秋来正要离开,忽然被言亭猛地拽住了胳膊,她一个没站稳,直接跌坐在他腿上,下一秒,被一双有力地臂膀紧紧圈住。

    这不再是小孩子纤细地胳膊,而是令她无力挣脱的钢索。

    言亭偎在她耳畔,声音轻如蚊呐,“我们就不能亲久一点吗……”

    “你是我的老师,现在,我想你教我点,花艺以外的东西。”

    “那好吧。”程秋来捧着他的脸,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花香飘到他灵魂深处,“不过,今天只教这一项,你要认真的学。”

    说完,再次覆上那双诱人红唇。

    程秋来并不是毫无经验,反之,她吻技娴熟。

    可一想到此刻吻的人是言亭,她便抑制不住地紧张,且小心翼翼,唯恐碰坏了心尖上的珍宝。

    因为是坐在他身上,程秋来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愈发滚烫的体温和颤栗的身躯暗示着他快要到达极限。

    于是纠缠的唇齿缓缓分开,拉出一道透明丝线。

    言亭像是痛哭过一场,脸颊和眼周已然呈深红色,眸中水光泛红,大口喘息,浑身瘫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却仍不愿将她放开。

    这样销魂悱恻的梦,他做过无数次。

    “还想……要。”言亭半闭着眼睛抬头,再次贪婪地追逐她的唇,“老大,你好甜……”

    第二回合,言亭掌握了精髓,格外主动,侵略性十足。

    程秋来不清楚他克制有几成,只是环着自己腰身的那双手颤抖不止又不曾逾越半分。

    明明已经忍的相当难受了。

    他对她的敬畏之心尚在。

    程秋来不经意笑了下,唇齿纠缠未停,停放在他肩头的手却顺着胸膛缓缓下移。

    言亭身躯先是一僵,似是预感到什么,整个人都绷紧了。

    从小到大,若是问他对程秋来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会回答,是她的手。

    作为一名花艺师,就算工作时戴着厚厚的手套,也不可避免的会受伤,跟在她身边当学徒这些年,他深有体会。

    小时候她在操作台前忙,他就安静地站在一边看,她的手白皙修长,指甲饱满光洁,是健康的淡粉色,与花打交道这些年她手上多出不少小口子,但大都在不起眼的位置,若是细看,才能看见一道道浅疤,像树木截层的年轮一样,是时光颁发给她的勋章。

    后来,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又无数次去看她的手,上边的小口子多了,却依旧不影响它的美丽,他曾享受过它慈爱的触摸,拥抱,也曾目睹它穿过程秋来的秀发,掠过衣服上的纽扣拉链,或者将提着的重物放下,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包糖炒栗子给他。

    他当然也清楚,那双手的魔力不止于此,却从来不敢奢望。

    程秋来将他握住的那一刻,似有无数道烟花在脑子里同时炸开,炸断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四散迸溅的火花照亮了内心每一处黑暗荒芜的角落,一点一滴,一幕幕,都是与她有关的,二人相依为命的回忆。

    感受着此刻她给予的温柔爱意,言亭贪婪地吻着她的脖颈,一边流泪一边大口喘息。

    “老大……老大……”

    呻吟越来越喑哑无力,程秋来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轻声安慰他:“没事的,亭亭……”

    听到她的回应,言亭顿时感到格外安心。

    绝境到来之际,他再次抱紧了她。

    时间仿佛停滞,静籁无声的天地里,唯有默默绽放的玫瑰,香味格外浓郁。

    程秋来缓缓抽出手,欣赏着黏附在指间密集浓郁的白色蛛网,神情恍惚。

    在言亭的注视中,她轻轻舔了下湿透的指腹。

    “亭亭,你也很甜。”

    第68章 月光眼

    言亭颤抖着抬手, 与她湿润的手指紧紧相扣。

    梦境成真,比他想象中还要美妙百倍。

    如若可以,他愿意让自己的生命停止在方才濒死的那一刻。

    感受到环在腰间的有力手臂疲惫垂下, 程秋来很清楚此刻的哲学时间应该做点什么,她应该趁机逃离,佯装无事发生,毕竟刚刚发生的事, 说是她一时上头也不为过。

    言亭正伏在她肩头大口喘息,整个人几乎化成了一滩水,汗水混着泪水, 打湿了她的一小块衣衫。

    现在, 该是他们彼此冷静的时间。

    于是程秋来将手抽出, 试探着想要起身。

    言亭察觉到她的意图, 并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 松懈的手臂骤然收紧,几乎要将她按进身体里。

    “老大,别走……”言亭意识不清地在她耳边哼哼, “让我多抱你一会儿,我好喜欢抱着你……”

    可此刻, 衣衫不整,着实尴尬。

    虽然只有手在动,可亲昵的姿势加上紧绷的神经,程秋来同样大汗淋漓。

    空气中的气味越来越重, 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鼻腔,提醒二人刚刚发生了多么荒唐的事。

    她低头亲了亲言亭布满细汗的额头, 声音沙哑:“够了,亭亭……”

    “怎么可能够呢……”言亭痴迷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再不隐藏眼底欲望,“老大……要我吧。”

    程秋来面无表情捏了捏他的脸,低声训道:“亭亭,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心疼一下老大……你当了一天的猫,我可是干了一天的活呢。”

    言亭眼中浮现一丝愧疚,垂头小声反驳:“……谁让你进那么多花。”

    嘴上虽埋怨,他还是将程秋来放开了。

    二人贴的太久,乍一分开,裸露在外的肌肤立即遭到凉风侵袭,汗液蒸发的瞬间,神智也逐渐恢复。

    程秋来身上的衣服尚算完整,但言亭自始至终都坐在沙发上,除了配合她脱裤子抬那一下,基本没动地方。

    余光瞥见那处尚未来得及清理的潮湿狰狞,程秋来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心跳如擂鼓。

    言亭捕捉到她的慌张,笑的反倒有些得意。

    程秋来在一楼洗过手后一言不发上了楼,不一会儿听到浴室传来哗哗水声,几分钟后水声停止,脚步声似是在楼梯口停顿了几秒,继续朝上走去。

    卧室门并没有上锁,她却丝毫不担心言亭会闯进来,偶尔的乖张叛逆不足为道,他终究还是个胆小老实的孩子,会因为她一个冰冷的眼神,或一句冰冷的话语而手足无措。

    只是,实在不该让他太早尝到甜头。

    二十岁的年轻人精力有多充沛,她早些年也有所体会,而如今的言亭比起江驿,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她接下多少单子,采购多少花材,他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处理妥当,节省下来的时间,便会抱着她索吻。

    言亭打小就是个聪明孩子,学东西也快,如果恰好是他感兴趣的,那么更是在短时间内就能掌握要领,程秋来自翎掌握主导权,可在接吻这件事上,已经全然一副被动姿态。

    偶尔情浓时,言亭也会主动牵着她的手往下引,她愿意,他便小猫似地任她摆布,靠在她身上轻声哼唧,她不愿意,他就屈身紧贴着她的腿,隔着粗糙布料的奇异触感依旧能带给他别样的快乐。

    他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也不会腻。

    那晚程秋来开了个头后,她就很少再主动,可偶尔抬头看见他卖力干活的身影,或者站在操作台前挽着袖子娴熟地给花打螺旋的专注模样,她也不介意主动去逗逗他。

    于是言亭握着一捧玫瑰正要往上缠胶带,忽然感到一双手自身后缓缓环上腰身。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程秋来的手顺着他的腰线上下游移,掠过胸膛,划过小腹,又覆上他的宽阔结实的背,隔着单薄的衣料,隐约可见骨架凸起的优美轮廓。

    豆芽似地小孩几乎是一夜之间成长为参天大树,他拥有着最漂亮的面容,最强壮的身体,最优美的线条,是她毕生最好的作品。

    指尖所到之处,皆是颤栗不止。

    “亭亭。”程秋来轻声唤他,笑道:“你的背很漂亮。”

    指腹沿着凸起的背脊滑至尾椎,言亭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握着花的手也骤然攥紧。

    程秋来将手掌张开,又并拢,几次重复,将他的背粗略丈量了一番,感慨道:“居然有……这么宽了。”

    言亭很想转身抱住她,用力亲吻她,可这样做的话,她就无法再欣赏他的背了。

    只要她喜欢,他必要她尽兴。

    于是言亭将手伸到脖子后边,拽住衣领往上一提,直接脱掉了上衣。

    将他的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程秋来面前。

    程秋来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她不敢再去触摸眼前漂亮的肌肤,只用目光贪婪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每一寸。

    浑然天成的艺术品。

    静默良久后,她道:“把衣服穿上吧,小心着凉。”

    傍晚,客人来店里取走了花束,三十三朵,用来表白的红玫瑰,出自店里的学徒,言亭之手。

    趁此刻无人进店,言亭再次走到程秋来面前,眼神殷切,却欲言又止。

    程秋来正按着计算器噼里啪啦地算账,见言亭凑过来头也不抬:“亭亭,明明早上已经有过一次了,虽然你身体好,但这种事,还是要节制才对。”

    言亭抿了抿嘴,不好意思道:“不是的,老大……我只是想,你能不能再摸摸我的背呢……很舒服。”

    不是挠痒痒,也不是按摩,只是抚摸而已,这个要求倒是不难满足。

    言亭半蹲在地趴在她腿上,闭着眼睛一脸享受。

    程秋来一只手搭在他背上,另一只手仍握着鼠标在工作。

    “老大,男人的背上是有什么G.点吗?”言亭忽地低声道:“为什么你一摸我的背,我就有反应了呢。”

    程秋来思考后道:“大概是因为,那里很少被人触碰,而自己也无法够到的缘故吧……就像小花,除了背脊,它还喜欢被人摸头顶。”

    “我也喜欢。”言亭低低地笑:“所以真正神奇的,其实是老大你的手吧。”

    程秋来无奈笑道:“我手上也没涂春——药,亭亭。”

    言亭忽地抬头,捉住她的手亲了亲,“老大,我后天就要回学校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

    程秋来脸色微变,没有吭声。

    言亭蓦地笑起来:“你总不会是害羞吧。”

    程秋来:“……胡说。”

    “你不要总想着我小时候的样子。”言亭托着下巴瞧她,眼睛亮晶晶的,“现在你必须重新认识我,知道嘛。”

    猛地被戳穿心事,程秋来有那么一瞬的恼羞成怒,但毫无疑问,他说的十分正确,他早已不再是她记忆里那个小孩,也不再是当年那种纯粹的关系。

    程秋来硬着头皮辩解道:“我……没有。”

    言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老大,你说谎的时候会脸红,很可爱。”

    自从确定关系,言亭带给她的不可控感越来越强了,这种感觉令她感到不适,她倒希望他明天就回去,或者今天就回去。

    最好现在就回去,彻底消失在她面前,好让她有充足时间去疏离这几天在店里发生的荒唐事。

    本以为临走前言亭会拼命地纠缠她一番,没想到直到第二天下午,这孩子都老实的很,先是把店里来了通大扫除,连带着二楼三楼都打扫了一遍,又帮她处理花材,清洗花桶,像个机械人一样一声不吭地,不停忙碌着。

    既没有索吻,也没有过来抱她。

    程秋来心中诧异,却不动声色,眼看着他处理清了所有事,却又要开车去市里找朋友。

    她心中怅然,却也欣慰,言亭毕竟跟她不一样,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这是他的故乡,他有自己的同学朋友发小,拥有完整健康的社交体系,而她,则不需要那些。

    晚上言亭给她发来消息,说要跟朋友在外边聚餐,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程秋来回了个好。

    言亭是明天早上返程,或许等她一觉睡到自然醒,他已经走了。

    程秋来一直到很晚都没能睡着,她猜此刻之所以感到空荡失落,完全是因为明天开始店里没人帮忙干活了的缘故。

    半睡半醒中,她隐约听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随即,身侧床榻蓦地一沉。

    “老大,你睡了吗?”言亭轻声问她。

    程秋来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言亭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小心地凑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我今晚可以睡这里吗?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哦。”

    “你把我带回来的那晚,我第一次睡在你身边,紧张的一整晚都没有睡着。”言亭轻声道,“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睡在你身边……老大你知道吗,后来你不在的时候,我偷偷跑到你床上睡了好多次,我好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程秋来眼睫微动,她觉得言亭并未察觉。

    可言亭半撑着额头,已然将她的细微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体上,为本就白皙光洁的肌肤再镀一层银辉,言亭看的入迷,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肩膀,“老大,你真的好美……”

    程秋来不经意笑了下,感受着言亭身体的温度,困意再度汹涌袭来。

    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今晚想再跟她亲近亲近再正常不过,只是搂搂抱抱睡一夜的话,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方才言亭的话也令她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是啊,他们上次同床,还是刚把他接回来的那晚,受到惊吓的小男孩惊恐又无助,像个木头似地一动不敢动,反倒是她睡的昏沉,一觉到天亮。

    “老大,其实我并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是不是?”言亭吻着她的脸颊,顺势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总觉得这些年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让你累坏了……”

    “今晚,请你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程秋来察觉到不对,霎时睁开了眼。

    然而为时已晚,刚刚被言亭握着的那只手已经被个仿真手铐拷在了床头,程秋来尝试用另一只手去解,却无济于事。

    于是她冷眼看向言亭:“亭亭,这种玩笑并不好笑。”

    她本以为言亭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聚餐跟朋友喝了酒,可此刻他眼神清亮,身上也并无半分酒气,只是看着她笑的妖娆。

    不对,他分明是有备而来。

    “老大,你以为我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程秋来这才注意到堆在床尾的东西,各式各样的……

    程秋来彻底慌了神:“亭亭,放开我……”

    “别怕,我们是情侣。”言亭跨坐到她身上,兀自脱下上衣,细密的湿吻顷刻间如雨点落下,“我们做的是,情侣之间应该做的事……”

    情侣之间,应该做的事。

    这句话很耳熟,似乎是她曾对他说过的。

    她紧绷的身躯依旧想要反抗,灵魂却已然妥协,无声叫嚣着想要更多。

    之前言亭问她的那个问题,她的答案是,想的。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她也不记得了。

    时光荏苒,岁月无声,少年悄然长大,早已在不经意间牵动了她的全部。

    亭亭,亭亭——

    乖孩子,好孩子……

    老大喜欢你,老大爱你。

    迷蒙中,她感到一双手探进她的睡裙里,指尖一勾,轻松扯下。

    “没事的,老大……把腿张开,乖……乖……”-

    奚山街的夜晚静悄悄的。

    街道上偶尔有车辆疾速驶过,不出片刻便恢复宁静,阵阵清风拂过白色纱帘和阳台上绿植的厚实的叶子,晃动的物体吸引了小花的注意,于是它不再好奇床上传来的吞咽和水声,扒拉了几下窗帘后一跃而起跳到栏杆上,眺望起夜空的美景。

    即使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言亭仍无法忘记童年带给他的无尽创伤。

    从小生活在继父继母身边,受尽冷落白眼,就算他已经非常小心地讨好,仍免不了遭到一顿莫名的打骂。

    他也从未吃过什么好东西,那些美味的零食大都是小瓜小果跟他分享的,他嘴上说着谢谢,吃起来却总觉得食之无味,差点意思,他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他真正喜欢吃的,直到有次店里来了个做面护的客户,带了小半包糖炒栗子放在桌上,却被舒曼秀拿东西时不慎打翻,栗子瞬间滚落一地,有几颗沾了灰尘,滚到他脚边。

    趁着没人注意到,他飞快捡起来揣进兜里跑上了楼。

    炒熟的栗子呈现一种诱人的红棕色,表皮已经爆开一条裂缝,阵阵焦香不断从里面传出,言亭小心地将它剥开,得到一颗完整的果仁,他将其放入口中,不舍得一下子嚼碎,先是含了许久,等在舌尖融化的差不多了,又用门牙轻轻地咬,直到彻底碾碎成粉末,才混着口水被他吞咽下肚。

    至今他还记得那颗栗子的味道,可此时此刻,在他毕生最喜欢吃的东西里,它只能排第二了。

    感受到程秋来正用力扯拽自己的头发,言亭愈加疯狂。

    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彻底失去意识,再没力气挣扎一下。

    恍惚中,她感觉到言亭把什么东西固定在了她腰上。

    她也很快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眼皮微抬,言亭漂亮的躯体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眼前。

    他半蹲着悬在她身上,眼神迷离,嘴唇红肿湿润,伸手调整角度将其对准,声音沙哑道:“老大,看着我……”

    下一秒,缓缓坐下。

    第69章 止渴

    老大, 看着我。

    程秋来早已没了挣扎的力气,眼神失焦似地看着他在自己身上起起落落。

    这姿势很累,但言亭依旧咬牙坚持着, 全然不顾自己此刻在程秋来眼中是什么狼狈模样,他只知道这是他一直渴望的,幻想的,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程秋来怕他太累, 用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大腿,以此减轻身体的重量。

    这对言亭来说无疑是种鼓励,不过她的手, 他另有用处。

    且不论他之前独自如何, 现下跟自己所爱的人做这种事, 对他来说是第一次, 更是今后再也无法复刻的欢愉。

    程秋来听到他胡言乱语呢喃着说了很多话, 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在自言自语,他哑着嗓子, 用各种各样亲昵的称呼一遍遍地呼唤她。

    那是他早就想要叫出口的,现在, 他必须要程秋来听见。

    “亭亭,我在。”她轻声道。

    言亭身材匀称,实则腰细肩宽,这点穿着衣服是看不出来的。

    她将手覆上言亭起伏不定的背, 一下下轻拍着安抚。

    静默无声的时间,程秋来反思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言亭, 模糊的时间段愈发精细,最终定格在少年恣意张扬的青春, 穿着校服的言亭捧着一把玫瑰转身冲她笑,“老大,你看我这次的螺旋打的好不好看?”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柔爱意,言亭抬头看她,通红的双眼顷刻间又溢出泪水,“老大,对不起……”

    程秋来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颗红痣,问他:“舒服吗?”

    言亭想不到该如何用言语来描述方才的感受,只能忐忑地点点头,“嗯……”

    “那,放开我吧。”

    言亭坐起来擦了擦眼泪,从一边摸出钥匙,总算将程秋来被禁锢多时的另一只手解放了出来。

    “老、老大……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了……”言亭磕磕巴巴地跪在床上跟她解释:“我只是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所以一时……”

    程秋来根本没耐心听他嘟囔了什么,活动了活动手腕后,起身将他重新按倒在床上。

    “你爽过了,现在到我了。”-

    艳阳当空,暖风和煦。

    又一年寒冬无声过去,青石镇难得迎来今日这般好的天气。

    一大早,高晓丽先是洗了家里所有的被单被套,晾晒到三楼露台上,接着慢悠悠下到一楼开门营业,没过多久就迎来要给领导送礼的客人,选了几箱昂贵水果直接结账走人。

    仅是半天就如此顺遂,高晓丽忍不住坐在门口哼起了歌。

    这种时候要是能有个伴,陪自己一块聊天解闷就好了,她今天心情好,不介意把店里的好水果切了跟对方一起吃。

    目光无意瞥见窗台上摆着的空花瓶,她这才意识到,程秋来已经很久没再送花来了。

    她脾气古怪,行踪也向来神秘,总是莫名其妙消失一阵,再莫名其妙回来一阵,然后再消失一阵,再回来一阵。

    哦,对了,还会带回来不同的男人,一个赛一个的不顺眼那种。

    回忆起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反正闲着没事,高晓丽就边嗑瓜子边溜达着走,没几步就走到森也前边,眼瞅着大门紧闭,似是无人在家,心中揣测准是又跑出去玩了。

    不好好做生意,也不知道一天天的乱跑什么。

    心里正嘀咕着,打算转身回店,忽然身后“唰”的一声,卷帘门猝不及防被打开,一个苍白削瘦的人影冷不丁杵在面前,将高晓丽吓得尖叫,同时将手里的瓜子甩飞一地:“妈呀!!!鬼啊——”

    程秋来掩嘴打了个哈欠,神情略显疲惫,两个黑眼圈十分明显,“……大白天的,鬼在哪呢?”

    高晓丽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依旧惊魂未定:“哎呦,我寻思好几天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又跑出去玩了呢,原来妹子你在啊!这几天怎么都没营业呢?”

    程秋来恍惚了一瞬,扶着门框缓缓摇头道:“病了几天……这不正打算开门了吗。”

    “啊……哦,我说呢看你气色这么差。”高晓丽担忧道:“亭亭是不是也回学校了,你看你病这么厉害也没人照顾,就一个人硬抗啊?下次给姐打电话,姐给你送点饭吃……”

    话音刚落,隔着玻璃门,高晓丽看见言亭赤着上身,同样一脸疲惫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晃悠着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高晓丽脑子瞬间轰地一声,直接转不过弯来。

    不可能吧,绝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样吧……

    一个是多年的邻居,一个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高晓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愧疚,只好干笑道:“原来……亭亭也在啊,有人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程秋来冲她淡淡一笑:“是啊,冷不丁病这么一次,真是……要了命了,柜子里的花也没来得及打理,一会儿我给你送过去点,新鲜两天。”

    “唉,好……正好我那新到了点水果。”高晓丽敷衍两句,最后偷瞄一眼坐在沙发上愣神的言亭,匆忙转身走了。

    程秋来转身走到言亭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唇角弯起:“还能下楼,身体不错嘛。”

    三天。

    除了店里那只猫,没人知道这三天他们是如何度过的。

    无人知晓的时间里,森也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床上,沙发上,楼梯间,地板,阳台,浴室,厨房,到处都是他们的味道。

    程秋来拆了他带回来的所有东西,也都在他身上用了个遍。

    事端始于一副手铐,终于他哭喊着求饶道歉。

    然而,这都是他自找的。

    风波平息后,言亭奄奄一息在床上躺了许久。

    程秋来的状态较他来说要更好些,她没什么食欲,就是口渴的厉害,喝了很多水。

    趴了一天后,言亭状态稍稍恢复,但他并不打算离开程秋来的床,而是佯装一副疲惫无力的模样让程秋来帮他倒水拿吃的,程秋来看穿了他的意图,也未揭穿,默默满足着他的一切要求。

    夜晚,言亭慵懒地靠在她怀里,闷声道:“……我还用回学校吗?老大。”

    “当然。”程秋来道:“你不是已经收拾好行李了吗?”

    言亭十分不情愿:“凭什么你让我留下我就留下,你让我走我就要走……”

    程秋来亲了亲他的额头:“因为……亭亭你是最听话的小狗。”

    并且,是属于她的。

    “那你呢,老大……”言亭搂着她的脖子,像小时候撒娇那样蹭她的脸颊,“你不会再抛弃你的小狗,对吧?”

    程秋来捏了捏他的脸,叹息道:“我向你保证,我就待在这里,哪都不去。”

    “也不能带别的小狗回来。”言亭眼神一黯,“不然我就咬死他们。”

    这几天的表现跟之前十几年相比反差巨大,让她几乎忘了,他也曾当过一阵风光无限的老大。

    程秋来觉得言亭是能做出来这种事的。

    并且在咬死他们之前,会先用另种方式,咬死她。

    言亭一回学校,程秋来也得以喘口气好好歇歇,森也几天没开张,已读没回的客户攒了一堆,接下几个大单,又马不停蹄地在网上订花材,顺带清理冷藏柜,将没几天活头的花扎了几束分别送给邻居,发廊回赠给她一瓶护发素试用装,高晓丽给了她一兜水果。

    工作时,程秋来心无旁骛,将全部精力放在手里的花材上,脑子里也全是关于生意,关于森也,可无论多忙,总有闲下来的时候。

    只要不出门,无论她待在哪,都会不受控制地想到言亭。

    她太久没开荤了,那几天实在疯狂且失控,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坦然面对,爱意陡然爆发,如洪水猛兽般汹涌不可阻挡,她肆无忌惮触碰着言亭的肌肤,亲吻着言亭的脸颊,听着言亭破碎嘶哑的哭泣,已然完全失去自我,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要他。

    明明通了几天风,屋子里已经没味道了。

    可程秋来反而觉得森也所有的花材此刻都在散发着同样的味道——

    亭亭的味道。

    言亭返校后依旧频繁地跟她报备,只要有空就给她打视频打电话,黏人的不可言喻,他有听她的话好好上课,依旧有很多剧组媒体来找他合作,可言亭通通拒绝了,跟程秋来一样,他从未将名利看的很重,当下,除了顺利毕业返乡与她厮守,别无他求。

    程秋来已经找到了他报备的规律,如果是在白天,且周围安静身处户外,那就是跟她分享日常聊天的,可如果只是晚上用文字交流,那必然就是有别的情况了。

    年轻人身体新陈代谢快,何况初尝禁果就那般刺激疯狂,让他怎能不想。

    言亭:老大,开视频。

    这大半夜的。

    程秋来咬着牙刷点击接通,第一眼看见床帏里的言亭脸颊泛红,戴着耳机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亭亭,这么晚了还不睡,干什么呢?”

    言亭没吭声,比了个噤声手势。

    程秋来猜他是想表达室友已经睡了,所以要安静的意思,当即会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刷牙。

    镜头下移。

    程秋来瞥了眼,直接一口水喷了出来,狂咳不止。

    这可是在宿舍里……这孩子,胆子真大。

    言亭发来消息:老大,让我看着你。

    隔着屏幕,程秋来安静地看着他进行无声表演,半夜的宿舍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言亭必须进行的格外小心,咬着衣服满头大汗的模样看的程秋来喉咙发干。

    等结束后,言亭无力倒在床上大口喘息,他将手机放在枕头上,就像事后躺在她身边一样。

    耳畔传来程秋来的笑声:“宝贝要小心一点,别被室友发现了。”

    言亭没法说话,只能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唇,轻轻点了下头。

    程秋来没上过大学,也不了解正常的大学生活该是什么样子,不过通过影视剧结合一些网络视频看,大学大概跟高中是差不多的,顶多就是自由了点,有各种各样的社团,还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做兼职,谈恋爱,虽然不如她守店这么清闲,但也没那么忙就是了。

    故而她认为言亭的大学生活应该也是蛮丰富的,回想起当年斥巨资送他上私立,程秋来都不由得感慨自己当年的远见。

    这孩子,真该感谢她。

    不对,貌似已经感谢过她了。

    周六上午镇上居民无论男女老少各职各业都喜欢在家补觉,程秋来也不例外,可惜她没能赖床很久就被快递员一个电话喊下来签收花材。

    于是她打着哈欠拆箱,分好类后懒得再处理,直接一股脑泡进了醒花桶里,扫了眼一地狼藉,耸肩摊手决定先上楼补个觉,下午再处理这些麻烦事。

    忽然一个身影从半开的卷帘门下钻了进来。

    她被吓一跳,顷刻间又睁大眼睛:“亭亭?你怎么跑回来了?”

    言亭转身将卷帘门重重关上,将背包往地上一扔,下一秒迫不及待地朝她扑过去,将她压在沙发上猛亲。

    “老大,虽然很不礼貌,但这种问题,挺蠢的。”言亭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我跑回来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渴了。”

    程秋来一愣:“渴了就去喝水啊。”

    “这不回来喝了吗。”

    言亭说着已经跪到沙发前,将头凑到她腿间。

    很不巧,她穿的也是睡裙。

    森也刚开业时,为了方便拍照展示成品花束,程秋来曾斥巨资买了块大镜子,镜子质量很好,木质框架结实耐用,十余年仍崭洁如新,辗转多个位置,最终固定在花架旁边。

    正对着沙发。

    程秋来一会儿看看镜子里的场面,一会儿气喘吁吁地抬头看看天花板,一会儿低头看看摇头晃脑的言亭,心情五味陈杂。

    这可真是——

    太不像话了。

    因为言亭的突然回来,森也的门又关了一整天。

    幸好年轻人吃饱喝足后还有力气干活,程秋来只需要坐在那,就有人主动打扫战场,把店里清理干净后,又马不停蹄开始处理花材,晚上还有力气给她做饭,殷勤地问她好不好吃。

    程秋来由衷夸了他几句,直到晚上终于忍不住叹道:“开学还不到半个月,你跑回来干嘛呢,路上这么远……”

    “再远也要回来。”言亭搂着她的脖子,眼眸一沉:“我不放心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程秋来无奈一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言亭问她:“老大,你有没有想我?”

    程秋来:“想。”

    言亭不满道:“可你都很少主动找我。”

    程秋来耐心同他解释:“白天店里忙啊,你不在,我自己要做好多事。”

    言亭抬头亲了亲她的脸颊:“别让自己那么累……力气都给我留着。”

    毕竟是周末偷跑回来的,言亭不能在店里留太久,临走前程秋来让他去隔壁买点茶叶,言亭听话地出了门,几秒钟后又折返回来:“隔壁没开门,老大,还有哪有卖你喝的那种茶叶吗?”

    程秋来想了想,报了镇上较远的那个茶叶店地址,言亭开车出了门,没过多久就给她买回来了。

    依依不舍地缠着程秋来亲热了一会儿后,言亭目光移向柜台上的摄像头,顿时起了小心思。

    “老大,把这个摄像头绑定我手机上好嘛,这样我就能随时看见你了。”

    程秋来认为这么做没什么,毕竟凭她跟言亭现在的关系,她根本没有任何需要避着他的事。

    她依旧对他无条件宠溺,百依百顺。

    “你开心就好。”

    第70章 新邻

    青石镇向来太平, 店里的监控程秋来八百年都不看一回,完全是个摆设,可自从连接到言亭手机上, 倒是让程秋来发现许多之前从未留意过的功能。

    例如她在店里忙碌时,那摄像头会跟着她转,再或者处理新到的花材手忙脚乱时,摄像头里冷不丁传来一声:“老大, 剪刀在你右手边的柜子上,被包装纸压住了。”

    程秋来取下剪刀,凑到摄像头前盯了一会儿, 叹气道:“亭亭你真像个鬼一样, 能不能不要突然发出声音。”

    言亭笑的十分开心:“这样不好吗?我觉得比打电话方便多了呀!”

    程秋来转身默默翻了个白眼:“貌似只有我在被监视吧, 哪里好啦?”

    言亭:“那我在我宿舍床上也装一个好不好?连你手机。”

    程秋来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这个议题:“你还是老实一点, 我可不想在哪个不正经网站上刷到你。”

    言亭委屈道:“什么?老大你还看那种东西?你直接看我不就好了?”

    程秋来看了眼门外来来往往走动的人群, 总觉得大白天跟言亭聊这种东西颇有些心惊胆战,于是借口要去后边处理花材,总算离开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

    她走后, 摄像头没声音了,也不再乱动了。

    下午处理完了新鲜花材放进冷藏柜, 又将即将耗损的分了几批,趁着下午没什么客人进店,程秋来打算给街邻送去。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台阶上, 斑驳的树影也映在人身上,程秋来沐浴在这温暖氛围中, 只觉得十分舒服,刻意放慢了脚步。

    高晓丽同样闲着无事可做, 见程秋来送花来,热情地给她搬了个凳子,俩人一块坐在门口聊天晒太阳。

    经久不衰的话题永远是关于家庭和孩子,高晓丽感叹着夫妻两个一路打拼的辛苦,谈及儿子,脸上又漾起了幸福的笑容,“我已经想明白了,咱们呀,都要接受自己的普通人的命,等安安宁宁毕业,他们要是有自己的想法,就随他们去,要是也没学到什么本事,我就也给他们一人开个水果门市,只要手脚勤快,总不至于饿死。”

    程秋来配合地笑:“好哇,开成连锁的。”

    聊完自己,高晓丽又怜悯地看向她:“妹子你准备怎么着?等亭亭大学毕业估计是不回来了,你呢,还打算一直守着这个花店吗?”

    见程秋来眉头微蹙,高晓丽觉得自己说到了她心坎上,于是继续劝说道:“亭亭可不像是没良心的孩子,你对他有恩,有大恩!你对他来说比舒曼秀两口子重要多了,他必须孝顺你,我看你平时也没什么脾气,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亭亭是你养大的,现在他混的好啦,该巴结他就巴结一下呗!说点好听话哄哄他,让他也带你一块过好日子!”

    程秋来又笑了两声:“行,我巴结巴结他。”

    俩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不远处卷帘门唰一下打开的声音,顿时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虽然没看见人,但聒噪的摇滚乐声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程秋来对此感到困惑:“过了个年回来,白老板口味怎么变这么重了?”

    高晓丽顿时又来了兴致:“你还不知道吧!卢艳跟他分啦!”

    程秋来飞快地在脑子里想了一下卢艳是谁,好奇道:“为什么?”

    高晓丽道:“因为白颂雨他儿子回来啦!骂她是狐狸精,跑来分他家产的,直接把卢艳气走啦!”

    程秋来想了想,白颂雨之前离过婚,好像确实有个儿子。

    “白老板的儿子……好像从来没见过啊。”

    “人家之前一直在美国留学呢!美国啊,那提倡什么,自由……还枪支合法!”听着越来越吵的重金属音乐,高晓丽压低了声音:“那小子在美国待久了,精神有点不正常……天天抱着个电吉他嘟囔什么乐队啊,艺术啊,还想改造他老子的茶叶店呢。”

    程秋来忍俊不禁:“年轻人,有想法。”

    高晓丽:“可不呗,咱家老实孩子可比不了。”

    送完花独自回到店里,程秋来感到有些无聊,看一眼摄像头,依旧一动不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一想到言亭此刻可能在上课,她便打消了主动找他的想法,开始检查起店里的布置摆件,把各式各样的花瓶按照色系重新排列一遍,看上去美观不少。

    她又从冷藏柜里挑了几枝花打算做个小花束,成品令她十分满意,于是她站在镜子前拿起手机拍起花束的手持效果图。

    这时门口风铃响起,她还没回头,就听见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哇!——”

    程秋来诧异转身,看到个穿着奇装异服的约莫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欣喜地打量着自己的店,小伙子五官平平,却十分擅长打扮,一身潮牌加小辫,简直活力满满。

    这是完全不属于小镇的个人主义风格。

    “没想到镇上还存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小伙子感慨道:“居然还离我这么近。”

    他又看向程秋来,第一眼被她额头上的蔷薇藤蔓吸引,似是惊了下,呆滞几秒后双眼放光:“程老板你这纹身也太漂亮了吧……好酷!”

    “谢谢。”程秋来基本已经猜到了他是谁,礼貌道:“你就是白老板的儿子吧。”

    “对,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白彦祺。”白彦祺将手里的茶叶放到茶几上,冲她笑道:“以后时雨茶庄我接手了,我爸让我来拜访你,跟你搞好关系,程老板,以后多多关照我啊!”

    程秋来不清楚关照是怎么个关照法,但她的教养告诉她应该礼尚往来,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于是她问道:“你喜欢花吗?”

    白彦祺:“当然!花是世间最美的艺术!”

    于是,程秋来微笑着将手里那束花递给了他:“那,祝白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白彦祺受宠若惊地接过了花,又感激地看向程秋来:“谢谢你,程老板,你真是人美心善!请问我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玩吗?我认为我们很有共同语言。”

    这时,程秋来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一声,是摄像头转了向。

    她顿时冷汗直冒,干笑道:“别了吧,我平时挺忙的。”

    “没事,你忙你的!”白彦祺没注意到摄像头,依旧满不在意:“我只是很喜欢你店里的装修氛围,能带给我许多艺术灵感,我想在这进行音乐创作,也可以唱歌给你听!”

    看程秋来一脸为难相,他又认真道:“我可以付钱给你,或者,在你这买花!”

    程秋来叹息道:“这倒不用……”

    白彦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是单身吗?”

    程秋来:“……不是。”

    白彦祺恍然大悟:“噢——那你男朋友呢?”

    程秋来:“还在上学,偶尔会回来。”

    白彦祺再次惊讶:“哇!姐弟恋吗!真是太幸福了。”

    程秋来抿唇会心一笑。

    白彦祺走后很久,摄像头都没动静。

    程秋来知道言亭刚刚看见了,于是她主动打了个电话过去。

    “亭亭,干嘛呢?”

    “在图书馆。”

    “嗯,真乖。”稍作停顿,程秋来解释道:“刚刚店里来的那个人是时雨茶庄白老板的儿子,以后茶庄归他打理了,刚刚是来给我送茶叶的……我们聊了几句。”

    言亭声音依旧淡淡地,带着些许闷闷不乐:“嗯,看到了。”

    程秋来试探道:“你生气了吗?”

    “不会。”言亭道:“只是邻居过来拜访而已,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

    但程秋来觉得,凭言亭的性格,一点都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就算有意见,也不敢跟她说罢了。

    被抛弃过一次的宠物往往会更乖巧,人也不例外。

    第二天,白彦祺又来了,这次还背来了自己的电吉他,一进门便兴冲冲道:“程老板!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新歌?”

    程秋来本来闲着没事干,听他这么说立即起身走向冷藏柜:“改天吧,我正要做一个很重要的单子。”

    白彦祺也不气馁,兀自往沙发上一坐:“那你做吧,我在这赏会儿花,逗会儿猫,找找音乐灵感,我不出声。”

    程秋来看到摄像头微微动了下,白彦祺尚未发觉自己被另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监视着,抱着吉他盯着墙上贴着的鲜花画报看的入神。

    “程老板,你说我们家这个茶叶生意,应该怎么做比较好?”白彦祺忽然问她:“为什么一天到晚都没人进店买东西呢?”

    程秋来闻言一笑:“你爸开了这么多年茶叶店,他没教过你吗?”

    “他那套生意理论早过时了!”白彦祺一脸不屑,随即憧憬道:“我打算把它改造成一家——音乐茶吧!这个镇上年轻人不少,但能消遣的去处太少了,我这里可以喝茶,唱歌,聊天,让大家尽情放松,尽情交友!你觉得怎么样?”

    程秋来沉默良久:“……挺好的。”

    白彦祺继续认真地跟她分析道:“我认为,咱们生意人不能只买东西,还要给客户提供情绪价值!就像你,只卖花也挣不了几个钱,我们两个合作的话,就可以互相捆绑对方的产品,让花店有茶,茶店有花……简直太nice了!”

    程秋来算是理解高晓丽为何说他精神不正常了,她听不明白他语无伦次的描述,却也没有表现的太过慌张,毕竟更严重的精神病她都见识过,他这种程度还不算什么。

    正当白彦祺喋喋不休时,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笑声不是程秋来发出的。

    他警惕地打量四周,一脸惊恐:“程老板,你听见刚刚有人笑了吗?”

    程秋来故作茫然:“……有吗?”

    确认了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后,白彦祺将目光放到小花身上,“难道是它?”

    程秋来深思片刻点了点头:“有可能,小花跟着我很久了,有时候挺通人气的。”

    “通人气的猫……”白彦祺蹲下身跟小花大眼瞪小眼,伸出手逗它:“叫哥哥。”

    小花白他一眼,无情跳走了。

    临走前,白彦祺还不忘提醒她:“程老板,我说的项目一定要好好考虑一下呀!”

    程秋来:“好的。”

    等店里恢复安静,程秋来才纠结道:“亭亭……你听懂他刚刚说的话没?”

    言亭:“没有。”

    程秋来:“那你刚刚为什么笑?”

    言亭:“我笑老大你总是被疯子缠上。”

    程秋来瘫坐在椅子上无奈一笑:“是啊,这可怎么办呢?”-

    言亭喜欢澜城,可对大学生活却没那么中意,甚至有点抗拒。

    因为每次离开,他都不确定下次回来还会不会见到程秋来。

    现在与她有了某种更深层次的纠葛,让他更是不舍得与她分别,哪怕只有一天。

    在学校的日子寡淡无趣,每天无非就是教室食堂宿舍操场四点一线的跑,大一的时候拍了两部电影小火了一阵,不过他并没有顺应其他人的心意继续走上演艺道路,而是任凭自己沉淀销匿,直到无人问津。

    不过,他依然算是澜大比较出息的学生就是了。

    每天晚上他都盘算着下去回去的日子,周末,假期,一想到再过两个寒假就可以毕业,他便按耐不住的兴奋。

    到那时,他们将永远不会分开。

    自从店里的监控连接到手机,他总是控制不住频繁点开看,看她在店里忙碌的身影,听她跟客户交谈的声音,他也会情不自禁去看沙发,他们曾在上边做过很多次,用各种姿势,与彼此紧密相连。

    白彦祺的出现确实让他感到不爽,就算他知道他对他不会构成任何威胁,在看到他们交谈时仍会感到阵阵失落。

    他打心底不希望程秋来再接触任何异性,尤其是年轻的。

    可他在卑微到极致时也曾信誓旦旦地同她讲过,他不介意。

    就算他那样讲了,她至少也该听出他说的是反话吧。

    在无数次低落纠结的情绪中,结束了一天的课程,言亭满怀期待的再次打开店里的监控。

    明明是晚上,可程秋来却不在店里,森也空无一人,只能看到小花悠闲地蹲在沙发上舔毛。

    距离二人上次聊天也过去了将近半天,言亭试着打她的电话,提示暂时无人接听的状态,他瞬间慌到骨子里,连心跳都乱了。

    可不消片刻,程秋来又给他打了回来。

    言亭瞬间接起:“老大,你在哪?”

    他听到程秋来的笑声似是近在咫尺。

    “亭亭,大晚上的你不回宿舍,在路边呆坐着干什么呢?”